[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72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9 07:19
第1123章葉公白公

   ps:春秋時期的郢與戰國時期並非一處,此時的郢都,應該是鄢郢,也就是今天的宜城市楚皇城遺址,位於漢水中游,而非戰國時期的紀郢(荊州紀南城遺址)。另外,求下推薦票啊!

    ……

    郢都城郊外,葉公、白公,楚國的兩位實權縣公同乘一車,冠冕堂皇,見者紛紛避讓。

    然而那華蓋之下,被王孫胜極力邀請上車,站在主位上的他卻有些不太自在。

    對王孫胜這個人,沈諸梁素來是沒有好感的,當年王孫胜從趙氏那裡叛逃入楚,子西打算收留他,葉公就曾勸道:“我聽說勝這個人狡詐而好作亂,身為趙臣卻背叛趙氏,令尹將他引進來,只怕會對楚國產生危害!”

    子西一直覺得自己有愧于太子建,愛屋及烏,也把王孫胜當成了自己的血親子侄,極力為他辯護,說他駐守陸渾時忠勇雙全,又不失對楚王的尊重,如今離開趙氏,是趙氏有負于他,並非故意背叛……

    沈諸梁不以為然,一陣見血地指出,這一切,都是因為王孫胜有私心!

    然而子西心意已決,王孫胜被他接納,並委以軍權,先做了巢大夫,現在又因為伐吳收復失地有功,升到了白公,整個皖地都成了他的封土,其權勢僅次於鎮守方城的葉公。

    雖然白公以功績來證明了自己,但沈諸梁對他的看法依然沒有發生變化,二人都是身份高貴之人,自然不能當眾翻臉不認,但言語之中,也有幾分提防和不信任。

    白公勝今天卻談興很濃,他興致勃勃地指著眼前的郢城說道:”葉公,請看此城牆。“

    郢都的城牆在二十年前吳軍入郢時被摧毀,眼前這些是新修築的,每面城牆長約四里,城牆乃土築,經夯實而成,牆垣高大巍峨。城牆四周有城門,四個轉角顯著突起,卻是烽火台。漢水像一條碧綠的綢帶,自西北鋪來,從東牆外飄過,又被引流進來,成了郢都的護城河。

    白公勝有些自得地說道:”過去楚國用的是傳統的兩版垣之法,費時費力,我設法從北方趙國尋來了一些工匠,運用四版築城法,在皖地建設城邑,並將此法推薦給令尹,這才有了郢都的新城牆,葉公你看,是不是比先前堅固多了?“”二十年前的郢都,我也是年少時來過數次。 “葉公不知道白公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一直不冷不熱地應對。”二十年時間,足以讓天下翻天覆地了。“

    白公勝似乎忽略掉了葉公話語裡帶著的冷淡,回過頭,望著北方,心有餘悸地說道:”要知道,那些版築工匠還只是鄉野間的普通人,根本無法與臨漳學宮中那些號稱工科的大工匠相提並論。趙侯手下有一名工正,其名公輸班,就是工匠裡的佼佼者。他不但能造雲梯、投石器、弩砲等攻守之器,還想出了燒磚砌城牆的法子,比起夯土版築更先進幾分。”

    “更加神奇的是,據說公輸班還在研製一種奇特的東西,看上去是沙土一般的粉末,加水攪拌後成漿體,卻能在空氣中變硬,把砂、石等材料固定在一起,彷彿它們天然就粘合在一起。此物稱之為水泥,數年前我離開趙氏時,公輸班已經將開始在鄴城宮殿內實驗水泥路面,也不知是否要開始在趙國大肆推廣了。“

    “竟有此物?”對於這東西,葉公倒是產生了一些興趣,不由設想,要是將那水泥用在方城,對其加固,那方城豈不是屹立不倒的要塞了?

    然而白公長嘆一聲:”只可惜趙氏的核心工藝都是保密的,外人不知其製法,否則,便能為我荊楚所用……“

    進入郢都後,宵禁未至,馬車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過,百姓紛紛避讓。白公勝又指著東市西市的商販貨物評頭論足,但主題都離不開紙張、瓷器等趙國工藝、風物的先進性,以及這些東西對楚國造成的影響。”紙張可以替代簡牘、帛書,不知省下了多少絲綢和製作竹簡的勞力;瓷器也不錯,深受楚人喜愛,四輪馬車更成了楚國貴人必備的東西。由此可見,趙國的東西就是好啊。對了,還有鐵,不論是鐵農具還是鐵兵器,都極受諸侯歡迎。葉公是否也如此認為?我聽說你在宛城,也效仿趙國,大興鐵業,鑄造兵器,以至於周邊的人讚嘆道:宛鉅鐵矛,慘如蜂蠆……“”多虧了宛葉有幾處大鐵礦。“葉公也不謙虛,但還是強調道:”冶鐵,這不是趙國一直就有的東西,反倒是楚國劍師歐冶子先研製出來,被趙國所得。宛鐵雖然還不如趙鐵,鍛造起來也差強人意,但只要楚國的工匠善於鑽研,遲早能趕上趙國!“

    白公勝大笑起來:“我也相信,楚國的冶鐵能趕上趙國,論冶鑄工匠,還是楚國較多,其餘製作紙張、瓷器的手段,也不再是什麼了不得的秘密,只要我稍加琢磨,或者花費重金求趙地工匠入楚,也能仿製一二。”

    但隨即他突然壓低了語氣:“但有的方面,趙國已經拋下諸侯太遠了!“

    沈諸梁不由正色道:”白公指的是?“”那就是趙國的律法!“白公勝嚴肅了起來,說道:”我在皖地雖然效仿趙國的武卒,建立了一支三千人的新軍,稱之為楚武卒。但漸漸發現,若是沒有配套的律法來作為貴族、百姓的準繩,空有武卒也是無用的。葉公,我聽說你在宛葉之地也推崇法治,反對父為子隱,應當也是好法之人,楚國如今極需一場變法,這一點,葉公是否贊同?“

    葉公曾經和孔子就法治還是禮治展開過一次討論,這件事和”葉公好龍“的故事一起被傳得很廣,白公知道也不足為奇。

    如此一來,白公的意圖就再明顯不過了,他是在試探葉公,想要約合他一起向郢都施壓,在楚國做出一些改變……”楚國,是需要作出一些改變……但至於如何變,還得與令尹、司馬商議過才行。“葉公看似贊同,實則保留了自己的意見,同時提醒白公,別忘了他們的身份,只是兩個縣公,楚國的當家人,依然是子西和子期!

    白公也察覺自己失言了,笑道:“自然要禀明大王和兩位叔父知曉。”

    說話之間,二人已經抵達了楚國的宮殿,兩排高大的楸樹屹立在殿外大道兩旁,兩位縣公自覺地下了馬車,步行進入宮門之內。

    ……

    楚國的主宮殿被稱之為“雲夢台”,雖然不及章華台華美高聳,卻勝在威儀赫赫。此時正值春日,宮室苑囿的庭院內,溪流發出動聽的聲音,陽光中微風搖動蕙草,叢叢香蘭播散著芳馨。翻修後的高堂深屋層巒疊嶂,幾層欄杆圍護著軒廊,各宮室的大門鏤花後塗了楚國人喜愛的深紅色。

    葉公和白公目不轉睛,穿過宮廷進入大殿,卻見光滑的石室裝飾翠羽,牆頭掛著玉鉤屈曲晶瑩,上有紅磚承塵,下有蒲席鋪陳。除卻年幼的楚王熊章坐在主座上外嗎,還有楚國令尹子西、司馬子期、右尹王孫繇、鄖公鬥辛,樂尹鍾建、行人王孫圉等分別坐於兩側。

    沈諸樑和王孫胜遠遠地下拜頓首,見過楚王后,又與其餘楚國大臣見禮。

    令尹子西已經年邁,昔日黝黑的頭髮如今呈現出點點花白,不過見曾經“不和”的葉公和白公聯袂入內,心裡歡喜,便笑著與他們寒暄了幾乎,隨後才正色道:“今日奉大王之命,召諸位臣僚及縣公入郢,一是為了慶賀國都遷回,其二,則是要商議一下,上個月,趙國在黃池召開盟會,會上天子致伯,趙侯已為中原伯主,他不但大肆分割諸侯領土,還對楚國示威施壓,意圖操控陳蔡,與楚爭奪淮水附庸,楚國應該如今應對?”

    說完後,他看了司馬子期一眼,二人點了點頭,子西繼續說道:“諸位縣公有何看法,都說一說罷。”

    “勝有一言!”話音剛末,就有人站出來請求發言,正是被司馬子期評價為“急功近利”的王孫胜,兩年前,他就力主要乘著趙國在淮水沒有站穩腳跟,擊其暮歸,這一年多來,又多次上書請求支援齊國,休要讓趙國一匡中原。

    如今他搶先發話,大概又要主戰了。

    孰料,王孫胜朝楚王和殿內眾人施禮後,卻說道:“勝認為,此時與趙國交惡,實屬不智,楚國,恐怕必須放棄陳蔡!”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9 18:03
第1124章刻舟求劍

    王孫胜一直是楚國眾多縣公里最為鐵桿的主戰派,幾乎每個月都要給子西送來一份請戰的上書,今日他卻一反常態,轉而主和,讓在場眾人都十分詫異。

    司馬子期不由問道:“白公,汝之前你不是說要滅陳取蔡,為楚國贏得地勢麼?”

    “大司馬,此一時,彼一時。”

    王孫胜頗有些遺憾地說道:“兩年前,趙國剛剛結束與吳國大戰,還有齊國在側,兵疲民乏,倘若楚國突襲淮上,趙國便窮於應付。但如今齊國已一分為三,中原諸侯也不得不屈從於趙無恤淫威之下,若楚國與趙爭陳、蔡,除了無法確定會不會反趙的秦、鄭外,根本沒有盟友能替楚國分擔趙國十萬之師的壓力。”

    他分析說,趙無恤最喜歡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趙國染指陳蔡,其實並不是真的想要南下與楚國爭奪南方霸權。真正的目的,是要讓楚國分心,讓楚吳越的混戰延長,若楚國中了趙無恤的計策,一味地去爭奪陳蔡,反倒會讓只剩一口氣的吳國恢復過來,再度重現當年晉吳夾攻楚國的局面。

    “爭不過不如不爭,如今之計,應該放棄蔡國,滿足於獲得陳國南部數邑,集中精力聯合越國滅亡吳國。只要吳國一滅,就再無肘腋之患,楚國持戟二十萬,方城、淮漢、大別依然固若金湯。”

    樂尹鍾建問道:“那,若是楚國攻吳時,趙軍真的南下怎麼辦?”

    “趙國祇怕沒這個精力。”

    王孫胜闡述說,趙國現在看似極盛,其實十分疲憊。過去十年來幾乎無歲不戰,糧食和兵員、馬匹消耗過大,府庫早就吃不消了。聽說上次伐吳,趙侯甚至要向鄴城富商、地主借債才能出兵,舊債還未還清,又藉了一次伐齊的債券。

    “以趙侯穩重的性格,應該會休養數年,積蓄糧食,才會再動干戈,至多派少量軍隊到陳蔡駐紮。楚國明面上不要出兵,只要派人去聯絡親楚的大夫,讓他們散播對趙軍不利的謠言,伺機政變,動蕩的陳蔡,便足以成為趙國在南方的累贅,而楚國則與越國聯盟,一舉滅吳!”

    不愧是曾經在趙氏做過多年家臣的人,王孫胜可謂是楚國內部對趙無恤最為了解的人,經過他這一通分析,黃池之會上趙侯承諾保護陳、蔡的意圖,就變得清晰無比!

    “善,大善!就依白公之策行事!”

    子西老怀大慰,在他眼裡,王孫胜就像是一枚撿回來的鳥蛋,由他孵化長大,用羽翼來保護他,可經過幾年曆練,他已經從性格暴戾、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愣頭青,成長為一位成熟的縣公了。

    子西和他的弟弟子期年紀都不小了,再過上幾年便要告老,他們的兒子年輕且沒有威望,楚國的其他縣公大臣則庸庸無為,有才幹者唯獨沈諸梁、王孫胜二人,所以子西很想把擔子交給他們。

    葉公老成穩重,他很放心,唯獨放心不下的就是白公能否勝任。但經過今日一事,子西心裡一顆石頭落地,對王孫胜越發欣賞起來,在朝會結束後,直接讓二人去自己的府邸宴饗,儼然已經將他們視為令尹、司馬的繼任者了。

    令尹子西雖然素來簡樸,但待客的筵席也不差,有上好的稻米飯、黃粱。清燉的甲魚羹,火烤的羊羔腿,醋溜的天鵝肉,膏油煎炸的大雁小鴿蘸上新鮮的甘蔗糖漿,別有一番南國滋味。

    宴會吃到一半,舞女和樂官上來獻舞,唱罷《涉江》再唱《採菱》,子西聽了一會,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揮揮手讓她們下去了。

    他又對葉公、白公二人道:“郢都最好的音樂,還是樂尹與季羋之子鍾子期的琴聲,他雖然才弱冠之年,卻繼承了楚國幾百年音樂的精華,前段時間的宴會上,為大王彈奏了一曲《陽阿》,震驚四座。聽了那妙音之後,再來聽其他音樂,便感覺不能入耳了。”

    “勝是粗鄙之人,不通音樂。”

    子西年紀大了絮絮叨叨,白公勝卻有些坐不住了,他沒有接上子西的話題,而是站起來,抱拳說道:“數年未見叔父,勝沒有什麼能獻上的技藝,就說一段故事,聊以為樂罷……”

    ……

    “在皖地有一個人,坐船渡河時不慎將佩劍掉入水中,他在船上用小刀刻下記號,說:'此乃吾劍墜水之處。'船停下時,此人沿著記號跳入河中尋劍,卻遍尋不獲……”

    葉公聽了後若有所思,子西倒是沒想太多,他哈哈大笑道:“此人愚笨,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

    “不錯。”白公勝也道:“勝當時也笑此人愚鈍,但細細一想卻又笑不出來了,因為今日之楚國,也如同這愚人一般,刻舟求劍啊!”

    “子西笑容一滯:“勝,汝此言何意?”

    “趙國橫掃北方,稱霸中原,天下大勢在趙無恤的一手推動下,滔滔向前,如同奔流一般從不停息。天下諸侯,就如同被這洪流挾卷的船隻,楚國也在其中。但是楚人卻依舊活在過去的輝煌裡,以為佩劍落下後在舟上刻了記號,等船靠岸後跳下去就能撈回來,殊不知時代已經變了,再沿著之前的記號去尋劍,是絕對尋不到的!”

    白公勝將這個寓言的含義說出後,下拜道:“故楚國若再不變革,就必將被世道所淘汰,休說復興莊王時的霸業,只怕連社稷都保不住!”

    “變革……”子西默然良久。

    子西就是王孫胜寓言裡,那個刻舟求劍的人。他的性格是保守而猶豫的,所以在做令尹的這二十年裡,楚國的國策一直是恢復過去,而不是推陳出新。

    十年舔舐傷口,十年恢復民力,將被撕得殘破的秩序重新收拾起來,讓舊族各歸其位,讓功臣們佈各地作為縣公以屏蔽王室,楚國昔日的局面,總算恢復了七八成。

    然而楚昭王北伐受阻,卻讓楚國人從自己大國之夢裡醒了過來。

    他們愕然發現,二十年過去後,北方的鄰居,竟已經變得如此陌生,趙國生產的器物楚國人很喜愛,卻不知其法門,趙國生產的武器威力巨大,令楚國工匠瞠目結舌。

    諸侯也開始擯棄了楚國還奉為圭玉的封建禮儀,開始大肆兼併,並造就了一個雄踞北方的龐然大物:趙國。

    趙國的強大,對於列國而言,已經成了一份沉甸甸的逼迫,趙氏的叛逃之臣王孫胜更是從未有一日忘卻對趙的恐懼和擔憂。

    他語氣急促地說道:“叔父,當今天下乃大爭之世,國運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光是靠從前的槳已經不夠了,必須為楚國這艘大船做出嶄新的帆!楚國必須變法,才能避免像齊國一樣敗亡分裂。”

    “吾知矣,只是……”

    子西嘆了口氣。

    楚國並不缺少變革,從熊渠起就敢於突破舊禮制,叫板周室,悍然稱王。這之後,楚國設立了與中原大為不同的令尹、司馬制度,還開創了縣制,並以縣公(類似封君)代為治理。這之後,楚莊王時也對楚國的體制進行過大規模的變革,由此稱霸。

    但變革並不總是成功的,也有失敗的變革,那就是楚靈王……

    當年楚靈王覺得楚國的附庸太多,悍然滅亡了陳、蔡,將其余小國也遷入腹地,同時大量提拔新人,並解放臣隸,與楚國的貴族們爭奪隱匿人口。

    然而他的變革失敗了,敗得一塌糊塗,楚國的內政自此變得一塌糊塗,終楚平王一世都無法恢復,也為之後吳軍入郢埋下了隱患。

    所以對於變革,子西是有些懼怕的,能停下,他絕對不會往前走,甚至還會謹慎地朝後退幾步,而且就算要變法,他也不知要如何下手。

    但去北方出使過的王孫圉也憂心忡忡地對子西說,總有一天,這種改變會衝破地域的限制,來到楚國跟前,但是是什麼時候,由誰提出,卻不得而知。

    現在子西知道了,首先提出變法的,是同時受楚國和趙國兩種不同文化熏陶的王孫胜。

    眼前的王孫胜,能夠依仗,能夠成為他的助力麼?

    如此想著,他的眼睛卻瞥向了葉公沈諸梁。

    “子高,你覺得呢?”

    葉公沒有猶豫,言簡意賅地說道:“誠如王孫胜所言,楚國,的確是不變不行了。趙國逼人太甚,讓諸侯迫切尋找一條出路。趙國因律法而興,故而越國、秦國已經開始效仿趙國變法,一個順利復興,一個也穩住了陣腳,而依然在走老路的齊國陳氏則敗亡了。下臣素來認為,法比禮要可靠,也支持在楚國變法,但必須聽聽白公有無具體的舉措。”

    言罷,他坐了回去,留下子西權衡利弊。王孫胜則感激地看了葉公一眼,果然,來之前與葉公做了下溝通是值得的。

    思索良久後,保守的老令尹終於戰戰兢兢地邁出了第一步。

    “勝,你且說一說,楚國應當如何變法?”

    王孫胜大喜,再拜道:“還請叔父切勿責怪,小子認為,楚國之患,在於宗親太眾,縣公太重!”
Babcorn 發表於 2017-1-19 23:32
第1125章 眾人皆醉我獨醒

     「如今的楚國,有四條大弊。其一,是土地廣闊,卻人口稀缺,能編戶齊民者不足兩百萬。」

    「其二,是縣公太重,且分封縣公常在富裕之地,縣公與郢都爭民,這是以所不足益所有餘。縣公掌握一地軍政大權,遇到戰爭卻不願意受徵召為國效力,其私屬的兵卒也難以調度,這是當年楚國不敵吳國的原因,如今依然存在。」

    「其三,則是宗室太眾,羋姓繁衍千載,支繫上百,這些公族的後裔佔據了朝野,擇官時行親親之法,常優先選用。如此一來,宗親已經形成了一個龐大的黨羽,他們相互包庇,遮蔽大王、令尹和百姓的直接往來,堵塞士人的陞遷之道。楚國有此頑疾,已有上百年了,所謂的楚才晉用、楚材吳用、楚材越用,都是因為楚國的士在國內沒有出路,只能去國外。」

    「其四,則是奢靡之風盛行,楚國的貴人大概已經忘了吳師入郢的屈辱了,趙國的瓷器、紙張等物風靡郢都,朝野一片歌功頌德,認為楚國已經完成了復興,不必再像以前那麼如履薄冰,可以舒服地過日子了,祖宗的開拓銳氣,蕩然無存!」

    王孫勝一條條說完後,子西已經面色凝重,說道:「每一條都說到了要害上,以你來看,當如何將這些弊端革除?」

    「應當變法。」

    葉公又問:「如何變法?」

    白公勝侃侃而談:「欲變法者,必先取信於民,故而先要效仿趙國的刑律,制定成文法並將其公佈於眾,使官民都明白知曉。此為其一。」

    「精簡朝廷,裁減冗員,節省俸祿開支。整頓吏治,打擊循私舞弊,使楚國群臣一心為公。此為其二。」

    「下令打擊游手好閒之人,獎勵耕戰之士,擴充軍備,提高武士待遇,在郢都招募一支萬人的常備軍,並由國君、司馬統一指揮。此為其三。」

    「改革爵祿制度,效仿趙國立十二等爵制,明確賞罰。此為其四。」

    「效仿趙國車同軌、書同文,統一楚國風俗,消滅境內還留存的許、隨等附庸國,讓揚越、濮人、巴人、江漢諸姬都變成楚人,此為其五。」

    他每說一條,子西面上就會猶豫了許久,但處於對這個侄子的愛護,還是咬咬牙,對王孫勝道:「繼續說下去。」

    白公勝深吸一口氣,終於拋出了他認為變法中最重要的一項。

    「停止對疏遠的羋姓宗親的按例供給,並將貴人後裔充實到地廣人稀的偏遠之處,逐步收回郢都和江漢、方城之內的各處,設為大王直轄的郡縣。最後,取消世卿世祿之制,貴族傳三代無功,剝奪爵位和職務!空缺出來的職位,以設立學宮,公開招賢的方法來吸引士人!」

    還未等白公勝說完,子西已是臉色大變,而旁邊引而不發葉公也急忙喝道:「不可!此舉萬萬不可!」

    ……

    「葉公,你是我的敵人麼!?」

    半個時辰後,剛從子西府邸裡出來,白公勝就一手按著劍,轉過身,對葉公沈諸梁怒目而視。

    「豈敢,我希望能做白公之友。」葉公長嘆一聲,經過這幾日的相處,他對白公的印象改變了不少,但依舊與他有不可調和的矛盾。

    「那為何阻擾變法!」白公勝肺都要氣炸了,正是因為葉公那一聲「萬萬不可」,本來他有把握說服子西在楚國推行的變法,就這麼被扼殺到了襁褓裡。

    子西推說變法一事事關重大,要好好權衡權衡,但就白公勝看來,多半是無果而終了。

    於是王孫勝的憤怒就轉移到葉公頭上了,氣憤地指著他說道:「楚國疆域廣闊,人才眾多,可惜病弊太多,若能實行新法,必將復霸南方。沈諸梁,汝可知道,汝毀掉的,是楚國的國運!」

    葉公也不相讓:「在我看來,是白公要毀了楚國。」

    白公大怒,拍著自己的胸膛道:「我一心為公,絕無半點私心!」

    他突然間恍然大悟:「哈,我知道了,莫不是這變法中的幾條,損害到了汝在方城之外的私利?」

    葉公搖了搖頭說道:「白公這幾條變法,尤其是第六條,損害的不僅是我,還有白公自己,還有楚國所有縣公、羋姓宗親。如今朝堂上,除了令尹司馬外,左尹、右尹、行人,幾乎一半重臣都是出自王室,不是王子就是王孫,剩下的那些,大多數依舊是出羋姓分支。對楚國而言,國就是家,家就是國,變法是國事,更是羋姓的家事……」

    「那又如何!樹若是倒了,上面的枝葉還能獨自存活?」白公勝從小不在楚國,對於那些縣公和遠方親戚,毫無同情,只是將他們看做是趴在楚國身上的吸血蟲,使得楚國這個龐然大物羸弱不堪,無法與趙抗衡,統統都應該彈走!

    「白公以年久失修的樓船來比喻楚國十分恰當,船上的木頭俱朽,自然要更換,但更換少量尚可,若是大刀闊斧地置換,甚至將整艘船都劈了,非但這些被換下的木頭會不高興,恐怕船也會加速沉沒。若是白公為求表現,強行變法,用嚴苛的手段來對付縣公、宗親,行事過於不留餘地,必然積怨甚多,引發反彈,到時候非但變法不成,連楚國也會大亂,本來還能撐百年的國運,也將敗壞殆盡……」

    葉公比白公更加清楚,楚國舊族們抵制力量甚大,變法必然舉步維艱,像白公這種搞法,只會得罪所有人,落得個悲慘下場。

    末了,他又語重心長地勸誡道:「事緩則圓啊,白公,我並非反對變法,只是覺得變法之事殊為不易,應該慢慢來,在楚國,沒有什麼事是可以一年半載就能做成的……」

    「不必再言!」

    白公勝的脾氣哪能聽得進這些話,他拔出長劍,一把砍斷了之前入郢時曾與葉公同乘的馬車,大聲說道:「庸人不足與之謀,余恥於曾與汝同乘,今日以後葉、白不兩立!」

    實際上,白公提出的新法,倒是沒有被全盤否定,在白公與葉公斬車絕交的一個月後,令尹子西、司馬子期上書楚王,正式在楚國實行新法。分別是賞戰功、削冗官、拓荒地、統一國內文字風俗等十條法令,但是也進行了一些損益,比如將白公勝認為關鍵的廢除世卿世祿的那一條給刪了,但凡可能損耗國內貴人的條款,都棄之不用。

    令尹子西是有心想要讓白公做楚國未來的掌權者的,便將這被刪改許多的變法歸功於他,這十條變法無關痛癢,群臣也不甚在意,樂得賣一個人情,紛紛祝賀白公。

    然而在白公勝看來,這次所謂的「變法」,已經大打折扣,是治標不治本,根本起不到讓楚國迅速復興的作用。故而群臣的每一句祝賀,都像是扇在白公臉上的巴掌。

    但他已經冷靜下來了,沒有再大發脾氣,只是面沉如水。

    離開郢都時,回望這座又沉溺在陽春白雪音樂裡,不知大難將至的都邑,白公的目光比起來的時候陰沉了許多。

    「滿朝之人,都覺得變法應該求慢,以避免動盪。他們何曾知道,趙國的崛起速度是何等驚人,趙無恤志在吞併天下,取代周室,決不會給楚國足夠的時間!悲呼,眾人皆醉我獨醒!」

    白公勝調轉馬頭,暗暗下了決心:「叔父不在楚國推行完整的變法,那我便自己在皖地變法!三年之內,必有成效,到時候發兵滅吳,以實際的效果獻予叔父,挾大功之威,讓沈諸梁和楚國的蛀蟲們無話可說!」

    ……

    秦國楚國在警覺中原的翻天覆地後,紛紛開始了對趙國的學習的追趕。而趙無恤也回到了鄴城,因為趙國中樞較為完善的體制,朝政自可交給張孟談、計然等人分擔,在天氣由夏入秋前的這幾天,他的注意力已經集中到了一件事上。

    那就是小妹的及笄禮,以及她的婚事……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1 19:27
第1126章連騎擊鞠壤

    “太子,你聽!”

    距離要去的地方還有一段路程,中山常駐趙國的使者翟厲就興奮地對太子鮮虞偃說道:“聽聽這聲音。”

    鮮虞偃是中山國國君的長子,作為白狄後裔,他身材高大,容貌俊朗。因為中山國現在追隨趙國,全面華夏化,所以早已換下了狄人的袍服,服飾是右衽,深衣廣袖,腰上佩著玉,掛著劍,一副諸夏君子的打扮。

    這裡只是鄴城的郊外一片野地,但人潮依然洶湧,摩肩接踵,這些鄴城百姓湧向一處地方,那就是前面發出陣陣喧嘩的建築。

    鮮虞偃第一次來鄴城,他騎著馬努力朝翟厲靠攏,輕聲問道:“大夫,那是在做什麼?”

    翟厲神秘一笑:“吾等過去看看便知道了。”

    二人在執金吾的引導下打馬向前,期間鮮虞偃仔細分辨,人群的盡頭,有劇烈的吼聲,有馬兒的尖叫,還有……

    “是喝彩!”他們終於從人群裡擠出,進入了趙軍嚴密把守的外圍,前方是一列顏色鮮亮的大帳篷,有衛兵,也有照料馬匹的侍從。當他們穿過這列帳篷,則看到了一圈短牆,一般人到此止步。

    二人下馬進入牆內,卻見裡面是一處寬闊的空地,大至千餘步,被矮牆和木製的看台圍了三面,看台上坐著密密麻麻的觀眾,均是鄴城的貴族,足足有成百上千人之多,此刻場內塵土飛揚,一場比賽剛剛結束,眾人喝彩之後議論紛紛,回味著剛才的精彩。

    “太子,這便是擊鞠場,那中央位置坐著的,便是趙侯及其夫人們。”

    鮮虞偃放目望去,卻見一位君侯穿著一身窄袖的常服,被趙國的功勳貴族和各國使節眾星捧月般地簇擁在看台最好的位置。

    “這就是中原的伯主,讓中山國俯首稱藩的趙侯?”望著那個模糊的身影,鮮虞偃感到一種莫名的畏懼,不過這會趙侯沒有手持斧鉞大殺四方,而是與他左右的幾名貴婦人談笑風生,那是趙侯的夫人們,聽說個個國色天香,只可惜隔得太遠,鮮虞偃沒有機會一睹芳容。

    更何況,他今日來此,是為了看另一位佳人的。

    中山國雖然是蠻夷小邦,但也位列諸侯,中山國太子駕到,也算是有頭有臉的客人,在有司指引下,鮮虞偃和翟厲被指引到了一處不錯的位置,只是距離趙侯的御座,仍然有很長一段距離,排在秦、宋等國之後。這個距離也意味著,中山在趙國主導的華夏新秩序裡,處於一個不高也不低的尷尬位置,這也是中山國讓太子來鄴城努力想改變的。

    看台的案几上,已經擺放著長樂宮庖廚先製作的杏仁酪、棗麵餅、雕繪有圖案花紋的雕雞子等食物,味道妙得讓中山太子說不出話來,中山雖然在拼命仿照趙國風物,但飲食習慣等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轉變的。

    就坐後,翟厲給初來乍到,依然一頭霧水的鮮虞偃好好普及了下何為“擊鞠”。

    “這擊鞠,是鄴城近幾年最風靡的一種遊戲……”翟厲笑道:“又俗稱馬球……”

    ……

    打馬球,算得上是趙國勳貴最喜歡的一項運動,之所以被提前創造並流行,還得歸功於趙無恤的大力提倡。

    趙國以馬上得江山,為了不讓第二代的軍功貴族子弟們生疏了先輩的技藝,趙無恤在各地廣設牧場養馬之餘,也試圖推廣馬球。

    戰爭年代府庫缺錢,趙無恤只能在宮裡跟羽林侍衛們切磋切磋,劇烈程度不高。

    直到去年大敗齊國後,為了慶祝勝利,趙無恤才在鄴城郊外開闢了一塊佔地極廣的擊鞠場。黃池之會後,又特地組建了四個馬球隊:代郡騎、上郡騎、鄴城子弟騎,以及羽林騎,每逢節慶,就讓四支隊伍輪流比賽。

    這種過程激烈勁爆的運動,頓時引爆了整個鄴城,貴族們無不趨之如騖,以騎馬馳騁為美。朝廷上下也大興單騎走馬之風,除了大事仍然駕車外,一般生活中都改用了單騎,即便是相邦等高官也騎馬出行,甚至連女人乘馬也不再是忌諱。

    至此,騎馬和馬球,已經成為趙國上層貴族的一種符號,即是炫耀騎術,鍛煉尚武精神的遊戲,也是在功勳子弟里揚名的一種方式。

    而每逢大的比賽,擊鞠場就會像今日一樣座無虛席。

    剛才的那場較量,只是正餐前的小點心,此刻,伴隨著趙侯點頭示意,場內忽然間擊鼓騰騰,伴著鼓聲,羽林侍衛組成的馬球隊五人縱馬從入口處奔出。

    參加馬球比賽的賽馬,都是訓練有素的駿馬,這些羽林侍衛騎乘的便是清一色的黑馬。他們頭戴斗笠式氈帽,身穿窄袖玄袍,腰繫白帶,足蹬黑色馬靴

    看著那些賽手的打扮,鮮虞偃心中百味雜陳,中山國在大力廢黜狄服,效仿華夏衣冠,然而在趙國,正式場合,貴族們依然是深衣廣袖,然而在平日里,其衣著卻有向北狄靠攏的趨勢:比較方便的窄袖悄然風行,為了便於騎馬,褲子和靴子也成了趙人的普遍裝束,華與狄,戎與夏,在鄴城光看服飾,很難分個清楚。

    但有一點是不變的,所有服飾,都是右衽。

    就在鮮虞偃走神的片刻,那五名騎手已經在場內繞了一圈,享受趙國貴族們的喝彩。旁邊的翟厲對他介紹說,因為在宮內陪趙無恤練習的早,羽林侍衛組成的馬球隊往往戰無不勝,常為翹楚。

    只不過,今日卻有一支剛建立不久的新球隊,想要挑戰一下羽林……

    伴隨著比剛才更盛的歡呼聲,第二支馬球隊登場了……

    入口處塵土飛揚,映入鮮虞偃眼簾的,是清一色的五花馬,是躍動的千金裘。

    比起剛才羽林騎的肅殺與單調,這支球隊簡直是花團錦簇。馬面上罩著精心製作的馬籠頭,或用金而黃,或用銀而白,日照燦爛,而馬鬃上,更是或綴紅,或飾綠,五光十色……

    至於馬上的騎手,更是讓鮮虞偃大吃一驚。

    雖然穿著打扮與男子並無差別,穿著窄袖的錦襖子,下身是便於運動的馬褲,頭戴軟巾,腳踏烏靴。然而就算鮮虞偃眼拙,依然能看得出來,跨在鞍上的,是一色的柳腰,那四人脖頸以上更是皮膚白皙,螓首蛾眉……

    “這是……女子!?”鮮虞偃轉頭望著翟厲,覺得不可思議,在中山國風俗開放,女子主家實屬常事,然而他聽說中原禮制與北狄不同,對於女子較為嚴苛,然而今日所見所聞,與他聽說的東西完全不同啊!

    中山國效仿的,難道是假禮儀?

    翟厲卻見怪不怪,捋著鬍鬚道:“在趙國,貴人家的女子乘馬出行,亦或是擊鞠,都是尋常事。”

    “再說,這就是在此時舉辦球賽,趙侯及其夫人也親臨擊鞠場的緣由。”

    “來了,來了!”

    就在這時,場內的歡呼聲竟又大了幾分,直讓人耳膜都發顫。

    鮮虞偃看著周圍的趙國功勳子弟們突然像發了狂似的大聲喝彩,坐在他前面的秦國公子刺更是激動地站了起來。

    他正不明所以,翟厲卻在他耳旁大聲說道:“太子,快看場中,快看場中!”

    鮮虞偃連忙定睛看去,卻見從入口處,又緩緩走出一匹白馬。

    白馬如雪,馬鞍之上,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進入眾人視野內,緊身窄袖的錦繡騎袍襯出了她的玲瓏曲線,身後是紫色的貂裘披風,一頭烏亮的秀髮用男式的皮冠束住,顯得十分乾練。隔得這麼遠,看不清她的長相,但跨在馬上那雙長腿踩著馬鐙,動作有力,顯出了勃勃的活力。

    在滿場的歡呼聲中,鮮虞偃只能大聲問道:“此乃何人?”

    翟厲被這種氣氛感染,也有幾分激動了,指著那名少女騎手道:“這便是趙侯之妹,趙國公女,人稱佳主!佳主能開弓引矢,好走馬擊鞠,今日之事,就是趙侯為了慶賀佳主及笄,破例舉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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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7章巧捷惟萬端

    打馬球所用之球,不是蹴鞠用的皮球,而是一種木質球,僅有拳頭大小。為了美觀而耐用,在表面塗上一層紅漆,此刻已經拿在裁判官手裡。

    此時此刻,場上兩隊已經一左一右擺好了架勢,手持球桿等待比賽的開始。這打馬球所用球桿,如同一支倒握的拐杖,長數尺,頂端弧彎,狀如新月,故稱“月杖”,有的球桿上還繪了彩飾。

    伴隨著一聲鼓點,馬球在中央被高高拋起,十騎呼嘯而上,開始對其展開劇烈的爭奪。

    剎那間,只見場上眾多的駿馬在急速奔馳,各人盡展馬術與球技,時而馬首相錯,時而又馬尾相纏,數十馬蹄好像攢攏在一起,彼此映襯。十支球杖一次次地劃過,直擊小小的馬球,而隨著棍棒的揮動,馬球在空中來回飛舞,偶爾被球杖帶起的塵土也飛揚在空中,更增添了場面的激烈,惹得台上懂行的眾人叫好連連。

    對於初次見識到這種遊戲,甚至連規則都不甚清楚的中山國太子來說,場內的情形是極其混亂的。但他的眼睛已經不再關注比賽本身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那位戴冠貂服的趙國公女身上。

    據翟厲說,趙人喜歡打馬球,是因為這種運動對抗性、衝擊性都很強,宜於練武。而在女子間,一般是徒步打球,唯獨宮中的佳主不喜女子遊戲,偏偏要從她的宮女裡選出身強體健者能騎馬者,教之以擊鞠之術。

    不過在鮮虞偃看來,這些女子,至多在宮內自己玩玩就行,若是拿出來與那些人高馬大,擅長騎術的羽林侍衛們較量,只怕會輸得極慘。

    眼下的情形與他想像的並無二致,相等數量的兩隊人馬在一開始就似乎分出了勝負,女騎手們無論是技藝還是騎術都略遜一籌,從一開始,多半是羽林衛在控制球權。

    翟厲對鮮虞偃說,趙人打馬球的規則是這樣的,打球分兩隊分別以“承旨”守門,發球之後,兩隊展開爭奪,將球打入對方球門,一球一分,比賽分上下半場,兩柱香時間後,得分多者勝。

    眼看一名騎著黑色大馬的羽林衛又要擊球得分,卻突然一道白影閃過,如風馳電掣,硬生生從他側面掠來,那馬裝飾著用犛牛尾巴製成的紅色馬纓,正是趙佳的馬!

    趙佳猶如與白馬一體,在奔跑的馬背上,她側斜身體,轉過臂膀,緊緊地貼在馬肚子上,右手持月杖,輕輕一揮,就將馬球從正準備擊球的羽林衛手裡搶了過來!縱馬狂飆,突入敵陣,猛地一擊,馬球破門得分!

    “精彩!”這是個漂亮的截斷,一時間滿場都爆發了響徹雲霄的歡呼聲,連並不太懂馬球的鮮虞偃都在大聲為趙佳喝彩。

    鮮虞偃是白狄人,雖然沒打過馬球,但對馬匹再熟悉不過,要知道,馬在奔馳時的速度是極快的,在上面的騎手光是控制馬匹就不容易,更要分心去擊打移動的球,而到處亂飛的球,速度比馬還快。不僅如此,騎手還需要準備進攻、防守與配合,其難度已經不亞於一場真正的草原騎射大戰!

    所以,這項運動非常要求騎手本身的勇敢和果決,如果不夠勇敢,一時退縮了,就會失去擊球機會。

    如此看來,趙佳不僅騎術過人,而且膽大心細,才能有如此精彩的表現,一時間,鮮虞偃不由佩服起這個小女子來。

    接下來的比賽依舊劇烈,擊毬聲響如雷鳴,馬毬飛來飛去,變化多端,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卻見趙佳一匹顯眼的白馬,在眾黑馬里東西驅突,風回電激,所向無前,彎著身在馬的兩側反复擊球,揮舞月形球桿時虎虎生風,足見臂力了得,不似尋常女子只會紡織。而且她的出入每每出其不意,開始為她的隊伍贏回一些分數。

    然而在運動上,女子終究不如男,羽林衛們身強體壯,隊員之間的配合也頗為默契,在馬上擊球、傳球、射門,動作嫻熟,極為精妙,所以分數一直沒有被女隊追上。

    不過到了後面,眼看宮女們已經香汗淋漓,連揮舞球桿的氣力都沒了,羽林衛們也默契地露出了一絲“疲態”,唯獨趙佳依然全神貫注,整個擊鞠場彷彿成了她的舞台,並球分鐮,交臂疊跡……如電如雷,更生奇絕。

    一時間,鮮虞偃只感覺這是一場真正的戰爭,而趙佳,就是那位力挽狂瀾的騎將!

    ……

    “連騎擊鞠壤,巧捷惟萬端!”

    有這種感覺的不止是鮮虞偃,趙無恤也坐在御座上,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家小妹。

    長兄如父,他與她的關係,與其說是兄妹,不如說是父女。她的每一個冒險的舉動,都讓無恤暗暗捏了把冷汗,有些後悔太輕易答應她胡來,這情形,比自己指揮大軍打仗還要緊張啊!

    而她的每一次得分,又讓趙侯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或許是因為經常跑動,這個任性的小妹比同齡的女孩要高挑健康,就是對女紅提不起興趣,偏愛騎馬擊鞠。趙無恤曾經試圖給她“矯正”,但小女孩一哭二鬧後,就心一軟放棄了,心裡想著由她去吧。

    不知不覺,趙佳已經快十五歲了,女子十五及笄,趙無恤之前問她及笄之年要什麼禮物,她居然要趙侯送她一整套的馬球服裝、馬匹、球桿等物,並任由她組建一支球隊,在眾目睽睽之下與羽林衛公開拼殺!

    這個要求在長樂宮裡掀起了軒然大波,趙佳的母親懷疑她癲狂發瘋,然而趙無恤已經先答應了無論什麼事情都可以,只能硬著頭皮同意,只想著讓她在十五歲生日這天好好高興高興。

    “由著她去吧……”看著趙佳再度進了一球,趙無恤對旁邊同樣揪心不已的季嬴說道:“及笄之後,就要談論論嫁,她只怕不能再這般天真爛漫下去了。”

    “這野丫頭,成天舞劍開弓,騎馬擊鞠,誰敢要她?”季嬴卻是更操心了,長姊如母,小妹於她而言,也像女兒。

    “這可不一定。”趙無恤看了看場邊看台上為趙佳每一個動作喝彩的年輕人們,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他也沒有料到,自家小妹在鄴城功勳子弟裡竟如此受歡迎,同齡人都在為她的英姿颯爽喝彩。這或許要歸功於,在趙無恤十年經營,移風易俗下,趙國的新貴圈子裡,尚武精神已經無處不在,連帶著對女子的寬容也堪比盛唐……

    而後世的唐朝,女子在大眾場合下玩馬球也是司空見慣的事。

    但凡華夏雄壯的時代,如漢唐,男人都會把精力放在開拓和進取上,對女子也更有幾分大度。唯有在那些自卑羸弱的時代,沒本事的男人才會把威風撒在自家女人身上,並產生了裹腳這種與生物本能完全相悖的畸形審美觀。

    所幸這個時代,還沒有理教來殘害少女們鮮活的生命,趙無恤希望永遠不會有。

    他的長樂宮裡雖然規矩分明,但各位夫人、美人都有一定的自由:樂靈子可以鑽研她的醫術,季嬴可以養她的花草白鹿,孔姣可以做她的書蟲;伯羋可以一邊耐心地聽兒子大談儒術之妙,一邊為遠在吳國做趙吳溝通使者的弟弟縫製衣裳;西施也終於可以不再隱藏自己,光著腳在溪水里晃蕩,在無人的月夜里為趙無恤舞劍——越女教她的劍。

    所以如此一想,趙無恤也不覺得趙佳的喜好有什麼驚世駭俗的了。

    一眨眼,比賽已經在鑼聲和歡呼聲中宣告結束,女隊以一分的優勢,擊敗了羽林衛,當然,明眼人都知道,這是趙侯授意下,羽林衛的小伙子們故意放水,讓公女嬴上一場,並不丟人……

    然而有人卻不樂意了。

    ……

    “勝者登台受賞!賞驌驦馬一匹!金月杖一柄!銀球一枚!”

    在萬眾矚目下,趙佳打馬到看台前一躍而下,也不看裁判官牽到她面前的驌驦馬,徑自登台,站到趙無恤的御座前,對著兄長、嫂子、姐姐行禮——士見君之禮!

    她頭戴男士的皮冠,鬢角的烏髮已經被汗水打濕,冠下一對細眉如同飛翔的燕翅,頗有幾分英武之氣;麥色的臉頰上微微發紅,健康而充滿活力,這是經常在陽光下走動的標誌;抬起頭時,她的眼睛,明麗之極,抿緊的嘴唇嫣紅動人,卻又透著幾分不服氣的倔強。

    “吾家有女初長成啊……”一眨眼,十五年過去了,趙無恤也已經步入中年,他的長子趙操,也與趙佳一個年紀,如今已經回到他身邊,在臨漳學宮裡學習,也常受他耳提面命,了解如何治理地方。

    他起身,從有司手裡拿過金月杖,想要親手交予小妹,作為她及笄之年的禮物。

    誰料,趙佳卻不關心勝利者的獎品,而是賭氣似地說道:“羽林侍衛未盡全力,佳懇請來日重新賽過!”

    說完這句話,趙佳又抬起頭,質問趙無恤道:“是不是兄長授意,讓將士相讓?”

    這一下,已經舉起金球杖準備遞給她的趙無恤就有些尷尬了,還是旁邊陪坐的正宮夫人樂靈子為他解圍:“佳,汝乃公女,彼輩不敢傷你,讓你又如何?”

    “球場如同戰場,兩隊擊鞠,猶如兩軍廝殺,球場上能相讓,戰場上能相讓乎?”

    十五歲的少女,看上去再成熟,畢竟單純,大人當做兒戲的事情,她還認真起來了,倔強地說道:“佳寧可兩邊盡力而輸,也不想憑藉公女之名卑鄙地贏!”

    直到季嬴也加入進來,讓小妹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胡鬧,她才算消停,撅著嘴接過了金球杖,不過在得知這是趙無恤讓人為她所製後,感激地看了兄長一眼。

    “兄長能記得佳的生辰,便是及笄最好的禮物了。”

    “難得懂事一次。”趙無恤哭笑不得,有了妹妹的一個鬼臉,他心情頓時好了不少,大手一揮,讓今日觀看了這場擊鞠的人都留下,入夜後在長樂宮內,還有一場宴饗,為了自家這位小壽星,華夏伯主也算是煞費苦心了。

    ……

    “君侯對佳主之用心,遠超對幾位小公女啊……”在回鄴城的路上,有看到今日這一幕的趙國貴族悉悉索索地說著話。

    “何止,就我看來,都快超過幾位公子,甚至是太子了!”

    聲音漸漸變低,遠去,翟厲若有所思,而騎馬走在他身後的鮮虞偃,還未從今日的驚艷裡緩過神來。

    “不曾想,趙國的公女,竟是如此人物……”

    在趙佳登台時,鮮虞偃有幸看到了她的近容,只是一眼,他就挪不開眼睛了。她很美,而且這種美與那種柔弱嬌嫩的美不同,在這名少女身上,陰與陽,柔與剛似乎完美地結合到了一起。

    “太子,太子?”翟厲喚了幾遍,才將鮮虞偃從回味裡喊回現實。

    “太子覺得,這位佳主如何?”

    “妙極!”

    “如此便好,君上讓太子來鄴城做什麼,太子還記得罷?”

    “父親,欲與趙聯姻……”想到這裡,鮮虞偃的目光頓時變得熱切起來:“大夫,莫非……”

    “不錯。”翟厲哈哈一笑道:“趙國諸公女,可以婚配的僅有佳主一人。當年陳國東樓公迎娶週武王之女大姬,陳國由此得利數世。方才前面那些人的話不知太子是否聽到,趙侯寵溺其妹,若太子能將此女娶為夫人,定能讓中山得到一個極佳的倚仗,趙侯念在兄妹之情上,定會在中山國與燕國有隙時,幫襯中山!”

    “大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簡直是真中他下懷啊!鮮虞偃欣喜若狂,找不到其他的詞還形容,嘴裡蹦出了這麼一句不怎麼相符的,也不顧趙佳到底算不算“淑女”。隨即他又想到今日那些趙國子弟、秦國質子看趙佳時愛慕的眼神,危機感頓生,急沖沖地對翟厲說道:“大夫,事不宜遲,吾等立刻回館捨去籌備禮物,我明日,就要入宮去向趙侯請婚!”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1 19:29
第1128章長兄如父

    “中山太子欲娶佳為婦,堂弟,汝如何看?”

    這次求親來的突然,中山雖然不強,畢竟也是一千乘之邦,而且還緊跟趙國腳步,不能一口回絕。

    於是趙無恤讓中山太子和其隨從先回館舍,他自己則隨口詢問起殿內趙廣德的意見。

    趙廣德已經被封為東海君,他的封地鐘吾人口地盤雖然不小,但人口不到十萬,居民多為海岱淮夷,受中原影響沒有徐國大,趙廣德帶一批軍隊過去,充其量能重現當年魯、齊就封時“夏君夷民”的狀態。

    這次來鄴城,他是要向趙無恤辭行的,不料卻遇上了中山太子的求親。

    “弟覺得……”趙廣德小心翼翼地揣測趙無恤的表情,他知道,趙侯是極度偏愛趙佳的,名為兄妹,實為父女,對於佳的婚事,心裡其實是十分重視的。

    所以他大著膽子說道:“弟覺得中山雖然位列諸侯,但仍然是一個戎狄小邦,佳嫁過去,會不會有些委屈?”

    “那你說她要如何嫁才不委屈?”趙無恤一邊喝茶,一邊淡淡地說道。

    “以趙國長公女的身份,少說也配得上一個大國諸侯,比如秦、楚,秦國的公子刺與佳從小相識,臣弟還聽說,楚君的年紀,也只是比佳略小……”

    然而趙廣德這次卻是料錯了,趙無恤卻有不同的看法:”秦楚的飲食、氣候與鄴城相差太大,千里迢迢地嫁過去,只怕她會不習慣,再說了,倘若趙國與楚國交戰,或者與秦國再度決裂,她豈不是會左右為難,或者受到刁難?“

    見狀,一旁的石乞卻突兀地說道:“臣倒是覺得,中山太子才是良配。”

    “哦?石乞,汝前幾日不是還進言,讓寡人出兵討伐中山,滅了此國,將其化為郡縣麼?”

    趙無恤掃了一眼石乞,這石乞本是楚國人,在弒殺晉國太子,逼死晉侯一事裡立下了大功,趙無恤也給他加官賞爵,如今在東陽郡任郡丞,他是一個為了位列卿相而不擇手段的人,討伐中山,則是他混軍功的最好捷徑。

    現如今,他卻極力建議趙無恤同意中山國的請婚,其中必有蹊蹺。

    “莫非,汝收取了中山人的賄賂,開始為其說項了?”這話雖然是開玩笑,但從趙侯嘴裡說出來,也足以誅心了。

    “豈敢如此。”石乞也不慌,笑道:“兵者,詭道也,這嫁公女,也是攻略中山的手段之一。”

    “究竟是怎樣的手段,你倒是說說看。”

    作為對堂兄極為熟悉的人,趙廣德發現,趙無恤的聲音徒然變得冰冷了起來,不由心裡一緊。

    但沉浸在計謀裡的石乞卻沒有發現這種變化,他侃侃而談道:“臣聽聞,欲強國者,務廣其地,趙國現在地方已經十分廣大,東到海,西至涇,南抵淮,北達代,然而在趙國腹地之內,依然橫亙著一個諸侯,那便是中山國!此國控太行之險,絕河北之要,尤其地勢甚高,向南,其俯看鄴城,猶如高屋建瓴,出鼓、肥,下柏人,過邯鄲,不到七八日便能兵臨鄴都;向西,其控扼井陘,斷絕了鄴城和晉陽最方便的道路。”

    “故中山不可不除!然而此國地勢起伏不平,深林密布,大軍難覓道路。君上何不效仿當年知瑤破仇由之策,先許其婚姻,同意讓公女出嫁,但故意以奢華大車相送。中山的請求得到應允後肯定大喜,不疑有他,為了迎娶公女,必然要修繕一條道路出來,而趙國的精兵就扮作送親的隸妾,深入中山都城,在婚宴上突然暴起,殺死中山國的君臣,再與外面的大軍裡應外合。如此,則中山可破,這千里山河,滹沱、井陘,君侯可納為己有!”

    他越說,趙無恤的臉色越是難看,趙廣德已經感受到了風暴前夕的平靜,悄悄地往後退了半步……

    “善,石乞,你分析的不錯,只是有一件事錯了……”

    趙無恤突然拿起案几上的一束簡冊,朝石乞頭上劈頭蓋臉砸去,大罵道:“寡人乃諸夏伯主,百姓楷模,若是想取中山,堂堂正正去討伐即可,短則數月,長則半年,中山必降,需要用這下三濫的手段麼!?”

    “汝這計策雖然可以奪取中山,但卻是置公女性命於危牆之下!若公女有半點差池,汝身可戮,汝命可誅!滾出去!此事不許再提!”

    石乞善用陰損奇謀,但卻沒料到自己無意間觸碰了趙侯逆鱗,連忙灰頭土臉地告退了……

    出來以後,回想起殿內的情形,他不由為自己的小命捏了把汗,如此勃然大怒的趙侯,還是第一次見呢。

    雖然被趕了出來,但是石乞卻不認為自己是錯了,反而跺了跺腳,長嘆道:“君上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然如此婦人之仁。公子公女既然出身於公室,打小享受富貴,注定其要為國出力。要么參軍征戰,受封外地;要么早早嫁之,作為賞賜嫁與諸侯、卿大夫。如今佳主如此受寵,甚至已經超過了公子、太子,長此以往必然生禍患。這並非愛她,而是害了她,遲早有一天,君侯會為此而後悔!”

    ……

    另一邊,把石乞轟出去後,趙無恤的怒氣依舊沒消下去,宮人們彼此都使了使眼色,腳步放的更輕,不敢招惹君侯。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中山國的問題,趙無恤確實想要解決,但可以用的手段多種多樣:培養間諜、買通重臣,舉兵伐之。或者用更加漫長的法子,那就是將中山徹底華夏化,從政治、經濟、文化上攻陷他們,讓中山和趙國的普通郡縣、封君領地沒什麼區別。

    總之,何必用陰損手段,還要搭上親人的幸福乃至於性命呢?他通過自己的努力,已經改變了一位摩笄夫人的命運,還要再造就另一位摩笄夫人不成?

    對趙無恤而言,妻子兒女,以及妹妹,都是他的逆鱗,誰觸誰倒霉。

    可憐趙廣德依然得戰戰兢兢地繼續和趙侯呆在一個屋子裡,卻聽趙侯似是商量,似是宣布地說道:“女子及笄後便可出嫁,佳的年紀也不小了,但寡人打算讓她自行擇婿,你覺得如何?”

    “自己擇婿!?”

    趙廣德目瞪口呆,春秋之世風氣開放,女子自己做主擇婿的事情司空見慣,可那是平民百姓,或者卿大夫之家,一旦到了諸侯的位置,娶親就必須講究匹配,不止是諸侯的爵位要匹配,就連兩國的實力也要相匹,不然就是“齊大非偶”了,趙無恤這麼做,有點驚世駭俗了。

    然而趙無恤像是已經下定了決心,入夜後,他回到長樂宮,與季嬴商量起這件事時說道:“佳性格剛烈,若是出嫁諸侯,或者許配給某個功勳大臣的子弟,她必然心高氣傲,不將夫婿放在眼裡,我若是出於國政需要指派她嫁給不喜的人,反倒是害了她。”

    “而若是讓她自己擇婿,哪怕只找到了一個趙國的普通士人,寡人也認了,我不求她為國出什麼力,只求她與未來的夫相情相悅,平平安安,每一天都能像現在一般,能騎著馬,笑出聲來。”

    說完這句話,趙無恤心中悵然若失,身為父兄,送妹妹女兒出嫁時,都是這種心態吧,但不管怎麼不高興不樂意,都得將這就愛你設情安排得妥妥帖帖才行,畢竟這關係到她一輩子的幸福。

    季嬴身為長姊,倒也理解趙無恤想要為妹妹挑一個佳偶的複雜心情,但對於趙無恤的這個打算,卻並不覺得可行。

    她不以為然地說道:“佳的身份高貴,脾氣不好,眼光甚高,要怎樣的人物才能得其芳心?”

    這也是個大問題啊,手頭沒有現成的人選,趙無恤腦殼又開始疼了,只好說道:“女子十五及笄,二十而嫁,這期間日子長著,讓她慢慢挑罷……”

    這件事鬧得趙無恤心煩意亂,他本來已經決定明日便婉拒中山國的求親。但隨即想起今天見那中山太子時,倒是長得一表人才,而且言語中對妹妹也有愛慕之心,要不然也給他一個機會

    “這樣罷,明日讓中山太子去宮外的苑囿裡等著,讓佳路過時瞧他一眼,看她中意與否。”

    ……

    做出這個決定後,趙無恤倒是沒多想,次日又繼續投入到繁重的朝事裡去了,趙國的軍隊需要改革,運河溝渠要疏導,秋收需要安排。國外,秦國、楚國、越國陸續開始的變法,他也要考量是否需要強行干涉。

    然而到了午時左右,卻聽到殿門傳來一陣喧鬧,趙無恤皺著眉問何事?寧監卻已經引導著兩位宮裝女子進來了。

    卻是季嬴,還有趙佳的母親津娟,二人都面帶焦色。看得出來,津娟已經完全慌了神,而季嬴也面色凝重,對趙無恤匆匆施禮,說道:”君侯,出事了。”

    “出了何事?”趙無恤感到不妙,連忙追問。

    “今日佳去見中山太子,事後才得知禀報,她是騎著馬,帶著弓矢去的!”

    ……

    與此同時,在長樂宮外的一處苑囿內,曾經在中山的獵場裡左右開弓,獲獵無數的中山太子,根本沒料到自己求親,卻求來了一場無妄之災。

    事情發生的突然,本來奉趙侯之命,好好在亭子裡候著的自己,卻突然變成了獵物——趙佳的獵物。

    趙佳的打扮一如那一天,這位有點中性美的俏麗少女穿了一身勁裝,紫貂皮裘裡面是緊身的皮甲,極是颯爽。只是眼神卻像是被惹怒的雌虎,冷冷盯著鮮虞偃。

    她身後,是手持弩機的女騎手,正是隨她打馬球那四女,她們也和鮮虞偃一樣臉色蒼白,本來以為公女只是開個玩笑,嚇嚇這個外國太子,便嘻嘻哈哈地跟著來了。誰料她催馬奔至亭前,竟然二話不說,直接挽起大弓,開弓發矢,當場便將鮮虞偃的兩名侍從射死在血泊之中。

    而此時此刻,這位讓中山太子傾心的“淑女”,再度開弓,對準了獵物。這是趙佳有生以來第一次殺人,她的睫毛有些微微顫動,但手上卻仍能穩住,保持著撒手放箭的姿勢,其手腳纖長,持弓而射的姿勢極其好看,說不出的英姿颯爽。

    但鮮虞偃卻沒功夫欣賞,他已經六神無主了。

    “公女,這是為何!?”他啞著嗓子,不解地問道。

    趙佳眼中閃過一絲羞怒,嘴唇輕抿,不屑地說道:“高貴的玄鳥之裔,焉能嫁與下賤的翟犬之子!?”

    言罷,她手一鬆,箭矢脫弦而出!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2 01:40
第1129章陟彼岡兮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國風·魏風·陟岵》

    ……

    “簡直是胡鬧!”

    長樂宮中,再度傳出這麼一聲斥罵。

    坐在榻上喘著氣,趙無恤也不知道這是自己第幾次大發雷霆了,每一次的來源都是小妹。只有人到中年以後才明白,為人父兄實在不容易,尤其是自己的良苦用心被不懂事的孩子毀掉時。

    “只是讓你去看一眼中山國太子是否合心意,汝豈能開弓相向?”

    當安排在苑囿旁的羽林衛趕到現場時已經太晚了,兩名中山侍從被當場射死,中山太子則靠在宮牆邊臉色蒼白,他的髮髻被趙佳一箭射散,披頭散發的樣子十分狼狽。太子本人受了極大的侮辱,羞怒地回到館舍,今日則說自己染了疾病,請求回國。

    趙無恤讓人去加以慰藉,賜予美酒、美食、金玉,希望能安撫下太子驚懼羞怒的心。

    而這場事件的罪魁禍首,就在他對面,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雖然被趙無恤罵了一頓後眼裡含著淚,但那姿態,依舊像只被打折了骨頭後,依然驕傲無比的雛虎。

    好在她還有點自知之明,沒有痛下殺手,否則此時此刻,趙國的中山的關係已經破裂,趙無恤計劃的數年休養生息恐怕得提前結束。

    “汝不識寡人苦心,為一己之怒而羞辱中山太子,實在是,實在是……”

    趙無恤肺腑都要氣炸了,他現在算是明白,自己前世年少無知時做的那些事情,會讓自己的父母如何痛心疾首。

    “我不嫁翟人!”趙佳依然倔強無比,重複著這句話:“我不嫁。”

    “你莫非已有意中人了?”趙無恤突然想到了這樣一個可能,因為自家小妹從年少時候起,就與公子刺青梅竹馬,一起玩鬧一起長大,雖然到了後來男女有別,宮闈隔斷,兩人的關係慢慢淡了些,但也不是沒可能。

    趙佳眼神閃爍,偏過頭去,更是坐實了趙無恤的猜想。

    “可是你兒時相伴的公子刺?”若是這樣倒是好辦了。

    “雖然秦趙同姓不婚,但趙國雜用商周兩種禮儀,汝如是真對公子刺有意,寡人可讓汝二人成年後婚嫁。”至於公子刺和秦國的意見,趙無恤就不用考慮了,他敢不答應!

    如此一來這場鬧劇也能收場,只需要明面上給趙佳一點小懲大誡即可。

    然而做妹妹的終究不讓哥哥省心。

    “我不嫁!”

    趙佳這句話讓趙無恤有些懵,這是賭氣呢?還是她真的對公子刺無意?

    “那你想嫁誰!?”一股無名火從肺腑裡騰然升起,趙無恤一拍案幾,將這本來該由季嬴來問的事情,一口氣問到底了。

    趙佳抬起頭,眼眶裡滿是淚花,委屈,無奈,以及今日被點燃的羞怒,這一切都促使她大聲說道:“若我想要嫁給兄長,可乎!”

    整個大殿頓時寂靜了下來,躲在帷幕後面聽著的季嬴差點昏厥過去,寧監和幾名在殿內侍奉的隸妾則渾身戰栗,連忙眼觀鼻鼻觀心,裝作沒聽見。

    趙無恤則吃驚地看著妹妹,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沒錯,佳想要嫁給一位號令天下的英雄!這世間,還有比兄長更英雄的人物麼?與兄長相比,公子刺,中山人,均是三歲孩童!”

    趙佳站了起來,雖然說完後,她的臉一下子就緋紅了起來,但此時此刻,勇氣已經充滿了她的內心,竟不顧周圍的情形,徑自走到趙無恤面前,帶著一種莫名的傲氣,盯著自己的兄長,說道:“故而,若這世上還有佳想嫁的男子,那便是兄長了!兄長能娶阿姊,也能娶佳麼?”

    在妹妹這種混雜著誠摯、激動、甚至愛戀的視線當中,趙無恤一時呆住了,過了半響,他臉上一切情緒都消失了,站起來,面對幾乎要有他高的妹妹,看著她認真的目光,冷冰冰地說道:“這絕不可能!”

    隨後,便一揮衣袖,下令道:“公女病了,寧監,將其送到長秋宮,無寡人之命,不得再見任何人!”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這一刻,他彷彿又恢復為果斷冷酷,能大義滅親的君侯,然而那匆匆的腳步,又像是在逃離什麼……

    ……

    “這已經持續多久了?”

    “只怕在她年少時,目睹吾二人之事後,便開始了……”

    長秋宮內,在趙佳被暫時幽閉後,趙無恤與季嬴二人在室內相對而坐,夜雖然已經深了,但他們均無睡意。

    今日發生了這樣的事,這對夫妻又如何能安眠?

    “君侯的意思是……”季嬴說起話來也是有氣無力,她從未如此後悔過。

    “決不可能!”

    趙無恤態度極其堅決,雖說齊桓公也有姑姊妹七人不嫁之事,但他不想做齊桓公。整個鄴城,整個趙國,整個天下,無數雙眼睛看著,這份妹妹對兄長的異樣愛戀是絕不可能的,這與季嬴的情況完全不同。且不說季嬴實為徐嬴,對趙無恤而言,她也是他回到這個時代,讓他不再孑然一身的女神。

    但趙佳,趙無恤是將她當做親妹,甚至是賽過親女的!

    有了趙無恤這句話,季嬴才算放下心來,說道:“或許只是一時昏了頭,口不擇言,我去勸勸她?”

    “還能怎麼勸?”

    話雖如此,但趙無恤還是揮了揮手,讓季嬴下去了,發生這件事以後,他與小妹連見面都尷尬了。

    今天殿內發生的事,知道的人暫時不多,連樂靈子也只以為是因為趙佳射殺中山太子侍從,才被幽禁的,但若不加控制,恐怕很快就要傳遍長樂宮了吧。

    趙無恤長嘆一口氣,覺得在這樣下去,自己就要掉頭髮了。

    等了一會,寧監,還有一名黑衣侍衛的頭領走進室內來,下拜道:“君侯。”

    “事情辦完了?”

    寧監和黑衣侍衛說道:“已將當時殿內所有宮女內侍全部處死,再也無人能將今日之事在宮內外散播!”

    “記住,今日無任何事發生。”

    趙無恤點了點頭,讓他們下去。

    此事若是傳出去,影響太過惡劣,趙無恤縱然不想要生後的名聲,至少也得給自己的兒女們作出一個榜樣。否則,整個趙氏就和南朝劉宋一樣,在近親裡沉淪毀滅吧……

    他抬起頭,看著悠悠月光,自言自語道:“是我憐她從小沒了父親,是我的寵溺慣壞了她,過去種種暫且不說,今日光是因為她,就已死了十多人……”

    “寡人,不能由著她再任性下去了!”

    就在趙無恤下定決定,要下令嚴懲時,季嬴卻回來了。

    ……

    “君侯,佳說自己知錯了。”

    季嬴含著淚,妹妹一時衝動,將那份埋在心裡愛慕脫口而出後,都無臉見她,更不敢求見趙無恤,就這麼躲在馬厩裡就是不出來,兩人對話是隔著馬兒們完成的。

    她就這麼孤零零地縮在馬厩裡,對季嬴說抱歉,說著說著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季嬴和趙無恤養她這麼大,從未見過她如此傷心,如此怯弱。

    “她說不該有非分之想,不該亂說話,更不該因為心裡的羞怒,就草菅人命……”

    季嬴將她拉出來時,可以看到眼淚在她臉頰上留下了粉色的痕跡,這不過是個年僅十五歲,還什麼都不懂的少女,很難想像她竟能闖出這麼大的禍。

    “她真的知錯了?”一時間,趙無恤剛剛硬起來的心,又軟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罪孽沉重,請求君侯將她逐出長樂宮,逐出鄴城。”

    “又在胡鬧,她乃趙國公女,又能去何處?”

    “佳說她可去代郡草原,居於小邑氈帳之內,這是她該有的懲處……”

    “讓寡人想想。”

    趙無恤沉吟了,其實按理來說,妹妹在不懂事的年紀,對哥哥有愛慕之情,是常有的事。但隨著年紀增長,這種感覺會慢慢消散,距離女子二十而嫁的上限還遠呢,與其留在鄴城、長樂宮裡不尷不尬,不如就讓她去草原放鬆下心情,順便也知道些時間冷暖吧。

    “既如此,傳寡人令,公女佳胡作非為,傷使者性命,責其遷離鄴城,逐至代郡小邑,思過五年!”

    整件事裡,死了兩個中山侍衛,中山國太子受了驚嚇和羞辱,作為犯下的錯,這個懲罰也算很重了。

    總算有了一個解決之法,趙無恤心裡一陣輕鬆,但是……

    這一刻,他突然感覺,自己縱然三合諸侯,一匡天下,蒞臨中國,朝秦齊而撫四夷,卻依舊有無計可施的事,依然是一介凡人。

    ……

    七月流火時在長樂宮中發生的事,沒有機會傳播開來,而到了八月未央的季節,一行車馬從鄴城出發,一位白馬貂裘的女騎手首當其衝,在離開街市後,她便忍不住了,在隊伍前後穿梭,離開深宮的她,似乎又恢復了幾分往日的歡快活潑。

    唯獨在一座小丘上停留,回首眺望大鄴時,她才露出了幾絲無奈。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

    這種愛慕是太過超越禮法道德了,她懂。

    將那些話說出是不是錯的,她卻不懂,喜歡便要說出口,憋在心裡太難受,生氣便要說出來,她從來不會讓自己委屈。敢愛敢恨,這才是她趙佳。

    但歸根結底,這一切又都是錯的,她已經有些畏懼了,人心太複雜太難琢磨,遠不如弓與箭值得信賴,遠不如犬與馬容易交流,最好的辦法,就是逃,逃離這個地方。

    男兒身女兒身是父母定的,她沒得選。

    和兄長的血親關係是天定的,她也沒得選。

    但若要她選,她寧肯做一匹在草原上盡情奔跑,風餐露宿的劣駒,也不願意在宮闈裡吃著精細的飼料,毛髮光鮮,被披掛五顏六色的彩緞,最終還是得售賣於諸侯卿大夫的肥馬……

    “昔我往昔,楊柳依依……”她努力將那些事情拋到腦後,調轉馬頭,開始想像自己的生活,名為幽閉思過,實為解放天性。

    此番北去代地,是一場自我放逐,亦或是……新的開始?

    ……

    《左史》:公四年(公元前485),秋七月,中山太子偃請婚,佳主怒,持弓曰:虎女焉能嫁犬子乎?遂殺其徒。太子偃懼,求歸,佳主亦受咎。八月,公逐之於代,置於馬邑,居於氈帳,享戶三百,居邊思過。鄴城良家子慕佳主,聞之,單騎相送者數百……

    公八年(公元前481年),春,王正月,中山子鞠卒,其子偃繼位,怨鄴城之辱,遂暗興兵甲,欲叛趙。三月,肥縣人翟封荼居靈壽,察其謀,告之於公。時趙已並魯,府庫殷實,公怒,遂興兵五萬擊中山……”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3 18:52
第1130章髀肉復生

    趙侯無恤八年(公元前481年),東陽郡柏人縣。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當39歲的趙無恤站在不惑之年的門檻前,呈現在他面前的,是大業未成的缺憾,是行百里者半九十的艱辛。

    黃池之會後,趙國建立霸權,諸侯開始弭兵,和平已經持續了四年。

    這四年的和平讓趙國獲益良多,至少一直徘徊在崩潰邊緣的經濟在計然、子貢一農一商的調整下終於向良性發展,欠下的國債陸續還清,連續幾個好年成使得常平倉裡全是糧食,人口隨之滋生,可以預料到,過上十來年,趙國的人口翻一番是有可能的。而那些新征服的土地雖然小的反抗不斷,但也算被納入了趙國的軌道內。

    最重要的是,趙無恤以張孟談為相邦,完成了對魯國的“車同軌、書同文”後,趙國終於在去年尋了個藉口,將魯侯將遷徙到了祖廟所在的闞邑做邑主,但也保留了他國君的名分,好為周公和伯禽奉獻最後的香火。而整個魯國都被趙國兼併,分為三個郡:泰山、魯郡、臨沂,此外三邾的國君也被廢黜,設立了鄒郡。於是趙無恤手裡又多了千里土地,百餘萬居民,趙國幾乎已經統一了大半個中原。

    如此一來,橫亙太行東西,將太原與河北隔絕開來的中山國,就格外顯得礙眼了。

    這個鮮虞白狄為主體建立的國家一直在努力融入中原,但這個過程極其緩慢,在今年換了國君後,更是有再度狄化的趨勢。

    中山國的新君,正是四年前向趙國求婚,卻被趙無恤小妹羞辱的太子偃。因為趙佳的事,趙無恤本來就對他有些遷怒,正好在他繼位的時候中山不穩,便讓趙國釘在中山內部的暗子翟封荼突然發難,在肥縣舉起義旗,宣布投靠趙國。

    此舉惹得中山子發兵平叛,趙國則藉口中山欲叛趙國,悍然出兵征伐!

    由此,便拉開了這場趙與中山之戰的序幕,這既是四年來趙國第一次大規模用兵。

    入夏時節,大軍即將誓師出征,然而當趙無恤跨上久違的馬背時,卻赫然發現自己髀肉復生。

    ……

    所謂的髀肉,就是大腿內側的肥肉,對容易發福的中年人而言,若不經常運動乘馬,復生是必然的。這小小髀肉,讓趙無恤想起時光如水,日月蹉跎,自己來到這個時代已經將近二十五年,趙無恤不由感慨萬千。

    “寡人以前一直南征北戰,長期身子不離馬鞍,大腿上肥肉消散,精壯結實。可一眨眼的功夫,四年已過,趙國承平已久,寡人也很少親征,就連上場打馬球的次數也少了,閒居安逸於鄴城,以至於髀肉復生……”

    但這並未阻止他的腳步,廉頗老矣,尚能餐飯,他這位壯年君侯又豈能暮氣沉沉呢?

    趙無恤決定自己不能再像一把鈍劍一樣消磨下去了,便毅然決定親征!

    之所以親征,除了中山距離趙國本土較近,趙無恤不必跑太遠外,也因為他對於中山國極為重視。

    不僅是因為中山國戰略地位險要,盤踞在後世被稱之為”天下之眼“的常山、真定地區。這裡北可威脅燕、豪,向西可以接洽太原、代郡。

    也因為在原本的歷史上,鮮虞中山國就幾度覆滅又幾度興起,趙武靈王滅中山,徵召了二十萬之眾,也花費了數年時間。雖然現在的鮮虞中山遠不能與戰國時期”東敗齊、北敗燕、南敗趙“的中山國相比,但同樣是一個難纏的對手。

    中山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五百里的地盤,相當於趙國一郡之地,除了滹沱河流淌而過的平原外,許多地方都是山地。而且地薄人眾,被晉國擠壓的戎狄大多數流入了中山,這些還沒完全華化的戎狄民風彪悍,崇尚私鬥,三十多萬人口怎麼也可以徵召上兩萬兵卒出來。

    所以趙無恤也不託大,召集了東陽、河間、鄴城、太原、河內,四郡一都五萬人馬出征,北邊還有五千燕軍協助進攻,幾乎將中山團團包圍。

    趙軍兵分三路,南路軍隊由趙無恤總領,各地郡兵在邯鄲、柏人匯合,以石乞統領右軍,陽虎統領左軍,董褐統領中軍,向鼓、肥出擊。北路軍隊則由新稚狗統率代郡兵馬,進攻窮魚之丘,西路軍由郵成率領,出仇由縣,進攻井陘。

    在翟封荼等部族的引導下,南路軍隊一路上勢如破竹,取得了鼓、肥、鄗、石邑、東垣等邑,頓兵滹沱河,北望中山國都城靈壽。而北路以屠何兵為主,也順利突破窮魚之丘,與燕*隊匯合,開始攻略靈壽的北門戶左人、中人,只有來自太原的西軍受阻於井陘,舉步維艱。

    但就算如此,中山國也已經失去了將近一半的土地,中山子迫於無奈,只好請求割地求和。

    然而趙無恤不允,雖然時值雨季,趙軍一時無法向丘陵密布的中山國腹地諸邑進發,但只要天氣稍微好轉,滅亡中山只是時間問題。

    現如今,趙無恤已經將肥縣當做了自己的大本營,只等雨季一過,郵成也突破井陘後,就三路會師靈壽,以一場摧枯拉朽的攻堅戰來結束這場戰爭!

    “雖然在野戰裡節節敗退,但中山國兵士也不容小覷,其工匠技藝驚人,已經略通冶鐵之術,靈壽城還有三百名鮮虞壯士效仿趙國的鐵甲軍,衣鐵甲、操鐵杖而戰,號稱所擊無不碎、所衝無不陷……”

    這一日,外面下著小雨,他正在與將吏們商量攻取中山的戰略。這時候,外面卻有人來報,說是在肥城外抓到了一個士人,他說有要事想見趙無恤,執勤的將吏見他談吐不凡,也吃不准這人是否是趙侯故人,便過來禀報。

    “士人?怕又是從中山國里前來投靠的吧。”

    和上郡白狄一樣,河北的白狄也分為許多部落,鮮虞氏最大,其次為鼓、肥、仇由,這些部落的人對鮮虞建立的國家並無太多歸屬感,所以眼看鮮虞將敗亡,許多部落已經開始向趙無恤眉來眼去地示好了。而在中山國為數不多的士,尤其是文士眼裡,繁盛的華夏比還保留著一些狄人風俗的中山更有歸屬感,加上趙無恤那首《對酒當歌》流傳很廣,使得來投奔的士人如過江之鯽。

    今日的軍議也差不多了,趙無恤便讓將吏們各自下去約束兵卒,盛夏是病菌滋生的好季節,還得做好防疫工作。

    而他則坐在帳內,聽著大帳頂部牛皮被雨點打得茲茲作響,一邊等候那位士人被羽林衛帶進來。

    一腳泥巴,一身的水漬,普通的布冠,破破爛爛的傘,當那位年過半百的干瘦士人被押進來後,趙無恤略一打量,發現他外貌和氣質上並沒有什麼過人之處,唯獨見到趙無恤後有板有眼的行禮,說明他是受過貴族禮儀訓練的,勉強能算一個士。

    “先生不知如何稱呼,從何處來。”按照慣例,趙無恤只是隨口一問,並不抱什麼期待,這時代有名有姓,能在青史裡留下軌蹟的人物,他已經認識得差不多了。

    那士人已經整理好衣冠,只是山羊鬍子上還有些許雨珠,面對趙無恤的詢問,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說道:“小人乃濟北人,名佗,因家住東郭,故以東郭為氏,鄉人稱我為東郭先生……“

    趙無恤本來不甚在意,但聽到這裡卻突然精神一振,又仔細看了看他,笑道:“原來是東郭先生,見寡人又是為何事?莫不是想要入仕?”

    “非也,小人一貫不喜為官,今日入趙營,是為了懇請趙侯,停止征伐中山!”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3 18:53
第1131章東郭先生與狼


    看著接過葛巾,將被打濕的髮髻和鬍鬚一點點擦乾的中年士人,趙無恤心裡滿是疑問。

    在後世,東郭先生的故事家喻戶曉,只是很少有人了解,這位先生卻是和趙鞅一個時代的人。趙無恤本以為這是寓言故事裡虛構的,誰料他征伐中山之際,卻替趙鞅見到了這位東郭先生。

    而且這位先生與寓言裡的老好人形像還有些相似,一進門就請求趙無恤停止攻擊中山。這倒是讓無恤覺得有些新鮮,因為這些時日里跑來投奔的各路士人,基本是怀揣“妙計”,說可以助趙侯速滅中山,以此博取任用的。逆勢而行者,還真就唯此一人。

    是愚笨呢?還是大智若愚呢?得考校考校他。

    於是趙無恤發問道:“先生是中山國的官吏?”

    “不是,小人乃濟北庶民。”

    “先生是受中山國所託而來?”

    “也不是,小人與中山公室素無來往。“

    趙無恤有些糊塗了:“既然事不關己,先生又非中山人,若是按照郡縣籍貫歸屬,還應該算趙國人,何苦要來勸說寡人停止征伐中山?”

    東郭先生正襟危坐,嚴肅地說道:“只因萬事莫貴於義,今趙侯伐中山,為不義之舉。”

    趙無恤啞然失笑,帳內正看這熱鬧的趙國軍吏們聞言,頓時也哈哈大笑起來,覺得這人怕是得了癔症吧,跑到軍營裡說打仗不義。

    尤其那些滿腦子是軍功和榮耀的勳貴子弟,更是不以為然,笑說東郭先生胡言亂語,趙國討伐中山,是以堂堂正正之師伐之。

    趙無恤也未阻止,而是靜靜地觀察東郭先生的反應。

    東郭先生沒有被這些笑聲嚇到,直到嘲笑稍稍平息,才反問那些勳貴子弟:“小人聽說趙國律法嚴明,如果有一人,進入了別人家的園圃,偷走了人家的桃李,此乃何罪?”

    有人答道:“此乃盜竊罪,按照《趙律》,或斷指,或罰錢,或服輕役。”

    “然,盜竊之舉,眾人聞而非之,為政者得而罰之,刑律中也明令禁止,這是為何?只因盜賊損他人之利,而使自己得利,是不義之舉。盜竊桃李尚且不義,那盜竊別人的狗、豬、雞等家畜家禽者,更是不義,損他人之利愈重,就越是不義。但今日趙國伐中山,佔其城邑,奪其百姓,遷其寶器,本應是大不義之舉,二三子卻交相稱讚,這豈不是大謬?”

    勳貴子弟們一時間沒轉過彎,被他繞糊塗了,理屈詞窮,還是趙無恤笑道:“先生休要欺負彼輩年輕,偷換了概念。趙伐中山,是因為中山叛趙,不義在先,此舉違背了黃池之會時的諾言,寡人是上承天子之命,下應百姓呼聲,以侯伯的身份去討伐,此乃義戰。”

    “事實真的是這樣麼?”

    東郭先生笑著搖了搖頭,對於趙國如何操縱中山國內的貴族反叛一事,他常年在燕、齊、中山間走動,自然是一清二楚,卻也不點破,而是說道:“君侯攻中山,為了攻取一個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殺人多時多達千餘,少的時候也成百,除了直接作戰死掉的,趙國與中山國的百姓因戰爭貽誤農時、凍餒、疾病等而死者,更是上萬!”

    他的語氣不由加重起來,幾乎已經變為斥責:“自古以來,除了少數幾次外,這天下就從來沒有過義戰!兼國覆軍,賊虐萬民,剝振神位,傾覆社稷,百姓離散,廢滅先王,何利於上天?何利於鬼神?何利於百姓?如果說中山背棄盟約是小不義,那君侯因怒而攻伐中山,卻是大不義!”

    “大膽!”帳內視趙無恤如神,視軍功為升遷坦途的勳貴子弟頓時怒了,拔劍要斬東郭先生,卻被趙無恤制止。

    “寡人從不因言殺人,汝等退下!”

    對於趙侯而言,這位東郭先生,是越來越有趣了……雖然他屁股坐在趙國的對立面,但也說明,這世上不論哪國,都有在野的高人啊。

    勳貴子弟們恨恨地下去了,東郭先生也知道方才是自己有些激奮了,過了一會,才放緩語氣道:“這是小人一孔之見,何況,如今中山已經求饒請降,願意割讓滹沱河南岸土地,君侯想要的東西已經得到,奈何還要入其國家邊境,芟刈其禾稼,斬其樹木,墮其城郭,覆其社稷,遷其重器,一味地要滅亡中山呢?”

    這東郭先生是個很有學識的人,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跟他繞邏輯是自取其辱,趙無恤便單刀直入地說道:

    “古人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志態,不與華同。中山乃鮮虞白狄所建,戎狄豺狼也。如今就算中山國蜷縮起四肢,弓起背埋起下巴,像刺猬一樣蜷縮,像蛾蛹一樣曲身,以此求得趙國的憐憫。但狼就是狼,等危機過後,中山必然反撲,往趙國的心腹之地狠狠捅上一刀!”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對於距離首都鄴城才三百里的中山國,一貫多疑的趙無恤是不會允許他們作為獨立的政權存在下去的!

    東郭先生卻不死心,苦口婆心地勸誡道:“但是君侯,諸侯用夷禮,則夷之;戎狄用夏禮,則應華夏之,鮮虞人進入河北已百餘年,沐浴華夏之風,建國曰中山,處處效仿趙國,中山爪牙變鈍,尾巴捲曲,已經不是狼了,而是被拴在諸夏門邊的一條家犬……”

    他數次從齊國進入中山,見證了這個戎狄之邦的變化。剛剛遷來時,白狄人以畜牧為主,三尺高堂為室,房草不剪,采椽不刮、披髮吃半生的肉,語言與諸夏不通。然而僅僅過了一百年,中山國建立後,鮮虞人,尤其是上層貴族在風俗、文化、飲食習慣上,都在拼命向中原靠攏。

    鮮虞人沒有自己的文字,一切史詩、記錄、文書都用華夏篆字,隨著大量中原百姓的遷入,國內會說夏言的人越來越多,中山話已經與東陽方言越來越近似。

    中山的建築、機構,無不是模仿趙國,宮廷裡整套編鐘、編磬,也儼然把自己當做華夏諸侯,據說中山的公室還接納了幾位孔子的弟子冉雍、宓不齊,請他們為中山貴族教授詩、書,同時推動一個大計劃:東郭先生親眼看見過一個中山子的銅器銘文,銘文里大談天命、忠、孝、仁、義、禮、信等,同時通過種種編造的傳說,證明中山其實不是戎狄,而是姬姓、子姓的殷周後裔……

    東郭先生覺得這是好現象,中山人所做的努力,不能因為趙侯一句“戎狄豺狼”而徹底否定!

    他再拜懇求道:“縱然中山有罪,其百姓何辜?滅其社稷,夷為郡縣,鮮虞人必然怨怒而反抗,反而將戎狄效仿華夏的勢頭中斷了。君侯莫不如順勢同意中山的求和,昔毛寶放龜而得渡,隨侯救蛇而獲珠,蛇龜尚且不如狼有靈性,若是趙侯讓其苟延殘喘,中山國敢不效龜蛇之誠!”

    東郭先生言罷,趙無恤默然良久,才道:“先生,你當真不是中山國的說客?”

    東郭先生雖然瘦巴巴的,卻也有士的尊嚴,他挺起了胸膛,發誓道:“如有欺瞞,願受萬刃加身!”

    趙無恤嘿然,若真如他所言,那這東郭先生這種多管閒事的風格,還真和戰國時期到處滅火的墨家相似,義之所存,雖千萬人,吾往矣?

    不過,他也已經聽出來了東郭先生言中未盡之意……

    “寡人當真不信,世上會有無私無利之人。先生今日前來,只怕不單單是想要為中山求情吧?”

    見東郭先生面有躊躇,趙無恤知道自己猜中了,不由笑道:“先生方才之言雖然有理有據,但尚不能讓寡人答應不征伐中山國。如今大雨未停,大軍不行,與其在此虛耗時光,先生不如將心裡所藏的話坦然相告,也許就能說服寡人……”

    東郭先生嘆息一聲,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索性坦言道:

    “雖然小人愚鈍閉塞,卻也聽說過一句童謠,濟水畔、黃池上,侯非侯,王非王……”

    “黃池之會後,趙侯已從周王處獲得了號令天下的斧鉞,五伯九侯,無不景從。趙侯已經得到了想要的名實,但這斧鉞要如何使用?卻有商榷之處,如今趙國定軍爵,上首功,兼併魯、衛,存的是以兵威征服諸侯,化為郡縣的心思。此舉雖然簡單,卻略顯粗暴,諸侯定然不會束手就擒,故而這平天下之路,必然滿是荊棘,也不知還要打多少仗,死多少人。故而小人覺得,趙侯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選……”

    “何路?”

    “以斧鉞威人而不殺人,存滅繼絕,弭諸侯之兵,息九州之亂,興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倘若如此,趙侯仁義之師,不費兵戈而天下歸服!”

    ps:東郭先生故事的原型是明人的《中山狼傳》,故事裡追逐中山狼的正是趙簡子趙鞅,這件事時隔千年,也不知明人有何依據。寓言裡又說東郭先生是“墨者”,不過這時候墨子才剛出生,所以不可相信。不過小說就不用考慮那麼多,劇情需要,就把東郭先生拿來用用,把他當做一個不是墨家,思想卻先於墨家的春秋士人吧,故參考墨家的《貴義》《非攻》 《兼愛》諸篇,給東郭先生加上了一點弭兵、好義的色彩。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4 00:21
第1132章中山已滅

    ps:根據《鮮虞中山國史》裡引《世本》“中山武公居顧,桓公居靈壽”,可知直到第一次滅國後,中山國的都城依然是顧而非靈壽,這是一處錯誤。另外毛寶放龜是晉代的事情,《中山狼傳》錯引,七月這裡按照原文,沒有細查,又錯了一次,都已更正,謝謝讀者們的提醒。

    ……

    外面依然淫雨霏霏,而帳內,東郭先生說的話,趙無恤總結下來,無非就三點:弭兵、兼愛、非攻,想不到在墨子之前,墨家思想就已經萌芽了……

    不過,東郭先生對趙國,乃至於諸夏未來的設想,倒是很有意思。他的思想,有點後世墨家的雛形,又受老子學說影響,本質是追求和平共處,但是又知道趙國獨大的局面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在大的方面,東郭先生不得不承認,趙國與其他諸侯確實不同,趙無恤的功業已經遠超齊桓晉文,趙國應當世代稱霸,甚至於稱王!蒞中國而撫四夷。

    小的方面,東郭先生又認為,在趙國主導的華夏秩序內,應當貫徹弭兵政策,停止戰爭,用另一種方式讓諸侯臣服。

    他說道:“趙國現在可以算是一個萬乘之國,廣袤萬里,虛邑數以百計,不勝君侯的軍隊進駐;城邑之外,上郡、河間、代郡,廣闊平衍之地數以萬計,不勝趙國百姓開闢。既然如此,可見趙國的土地是多餘的,而人民仍有所不足。但君侯現在卻不顧百姓勞頓,讓兵士去送死,以爭奪幾座中山國的虛城,此乃棄不足而爭有餘啊。施政如此,不是治國的要務!莫不如保留諸侯,讓彼輩稱藩。換取他們聽命於趙,在錢幣、文字、律令上向趙國看齊,用這種方式達成一天下。”

    若按照後世的說法,按照東郭先生的設想,這天下諸侯,就像是一個邦聯,趙國是主體,得其實,以此構建一個新的華夏秩序。這種想法脫胎於晉國的霸業,只是把諸夏聯盟從單純的血緣政治關係拓展文化、經濟層面上,把一個聯盟變成了一個實體的邦聯,然後再花上幾十年的時間去慢慢讓諸夏趨同。

    趙無恤也不由拊掌而贊:“先生這說法,寡人倒是一次聽聞,但……”

    他直接給說得口乾舌燥的東郭先生潑了一盆冷水:“但寡人拒絕。”

    “強權勝於真理!”前世秦國成功統一的經驗,以及這二十多年的經歷讓趙無恤認定,武力是取得政治和外交成就的基石,華夏統一的問題要得到解決,不能憑盟會和所謂的弭兵、仁義……

    而是要憑鐵和血!

    長痛不如短痛,統一天下最快捷最徹底的方式依然是戰爭。誠然這個過程裡會有無數人死去,會有無數個家庭被拆散,但若無一場乾脆利落的統一戰爭,說不定趙無恤死後,又會多出幾百年的戰國大分裂,諸侯以鄰為壑,又會死多少人,耽擱這個民族多少時間在內斗上?

    對於一個有志於成為偉大帝王的國君來說,最大的危險就是對和平抱有幻想。

    “先生的見識的理念已經是當世翹楚,卻依舊有局限。”

    “小人還有什麼沒看到的?還請趙侯解惑。”對於鐵了心要把這場戰爭打到底的趙侯,東郭先生有些氣餒,他已經無計可施了,又沒法效仿曹劌將趙無恤劫持,只能讓中山自求多福了。

    趙無恤一聲嘆息:“先生啊,你只看到了中原的事情,卻看不到九州之外正在發生的事……是故先生的想法不錯,但寡人、天下人都沒有那麼多耐心和時間了。”

    東郭先生莫名其妙:“此言何意?”

    “先生說我應當興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這句話說得不錯。寡人之所以希望中原能夠定於一,除了修河道,興水利,廢關隘外,還有一件事必須集諸夏之力才能做成。”

    趙無恤有些無奈地承認道:“因為寡人的關係,有些事情提前發生了,是故寡人不得不萬般小心,合諸夏之力,與之對敵……”

    ……

    趙國伐中山之戰,可謂是獅子搏兔,中山的體量身板只相當於趙國的一個郡,卻遭到了周邊四五個郡兵力的進攻,頓時左支右絀,加上內部還有鼓、肥兩邑的翟人做內應,是姑雖然鮮虞白狄民風彪悍,中山國的鐵甲杖士驍勇敢死,卻依舊擋不住趙軍如潮水般的進攻。

    趙無恤三月初親征,到七月初時,中山的都城顧邑已被攻破,中山子偃吞金自殺,趙軍其他幾路軍隊也佔領了中山國全境。

    七月中旬,進入中山國在顧邑的宮室後,呈現在趙無恤眼前的,是一個堆滿了寶物和珍器的寶庫。

    而中山國的圖騰標誌,兩把山字形的青銅鉞也被扔到了地上。而一對做工精緻的“錯銀雙翼神獸”被獻給趙無恤,這是鮮虞族傳說中風神“飛廉”的形象。它被製作得惟妙惟肖,對把玩自己的趙無恤怒目圓睜,張口咆哮,雙翅揚起,似乎隨時都在準備騰空。而且表面採用粗細不同的銀片、銀絲鑲出的變化無窮的斑紋,更使這威武勇猛的神獸顯得生動而又神秘。

    “都是珍寶啊……”將錯銀首像遞給旁邊的人,趙無恤掃了一眼中山國的府庫。

    鮮虞人雖然才開始定居生活不到兩百年,至今北部山地也是畜牧,但城邑里手工業生產非常發達,許多從晉、燕、齊躲避賦稅跑來的工匠為中山子製造了大量銅、玉、陶、金、銀等大量精美的奢侈品,這是他們手藝的凝結,也是中山百姓的民脂民膏。

    趙無恤嘆息道:“人言中山國作姦巧冶,多美物,寡人先前還不信,今日才知道,中山子雖然只是一個小國之君,可製作的寶物器皿都快趕上寡人了,其驕奢淫逸,又得罪了大國,不亡待何?”

    他下令道:“將這些寶物都裝到輜車上,運回鄴城。”

    有了這些東西,這次出兵的花銷應該能抵消一部分了,而現在大軍撤離中山,還來得及解散回家收割秋糧。

    攻滅中山後,趙國得到的可不止這些財物,中山地薄人眾,人口與東陽郡持平,且民風彪悍。男人閒來無事時悲歌慷慨,還經常成群結隊打劫過路商旅,中山國十多年來的華化政策有些成效,趙無恤決定繼續這種進程,將戰爭裡他一口一個“戎狄豺狼”的鮮虞人一視同仁,作為華夏對待,若能籠絡同化他們,中山也是一個極佳的兵源地。

    至於中山的女子……那也是妙不可言,鮮虞人吸納了一部分長狄,又與晉人混血,所以很多女人都身高體長,皮膚白皙,而且風格大膽開放,穿著短衣,公然在大街上鳴著瑟,跳著跕屣舞,不少趙軍裡的單身漢進入中山後,眼睛都看直了。

    所以趙無恤會留下不少趙軍,在中山屯墾駐守,融入當地。有進就有出,一些鮮虞貴族將整族地強行遷走,去充實趙國的別處空地,削弱他們的力量。

    “不過為了避免鮮虞人思念故國,中山之名是不能用了。”

    趙無恤沉吟良久後決定,墮毀中山社稷後,將整個中山國都變成趙國的一個郡:真定郡!其下轄的地區南部主要設置成縣,北部可以分割開來,作為領地賞賜給有功之臣。

    征服必然伴隨著暴虐和殺戮,儘管趙無恤親自嚴明軍紀,但顧邑裡依然時不時有***入室搶劫發生,滅國戰爭雖然結束,但零星的流血衝突一直在城邑裡迴盪。

    在勸誡趙無恤無果後,東郭先生一直沉默地跟著趙無恤的中軍,這一日,他看著城內那些難以根絕的暴行嘆息道:“君侯啊,這就是伐國滅國的後果,中山人死了數以萬計,趙軍也傷亡數千,如今慘叫哀鳴更是不絕於耳,這代價實在是太大了。當初君侯說,之所以要攻滅中山,是為了剷除後患,好讓諸夏的力量能統一在君侯手中,面對新的大敵,小人愚鈍,還是不懂君侯所謂的大敵何在?”

    東郭先生雖然見多識廣,卻也不解趙無恤的意思,當時趙無恤說:“待寡人滅中山之後,先生自然知曉。”如今中山已滅,也是時候挑明這件事了吧?

    二人正站在顧邑最高的台子上,趙無恤沉默地,望向平原盆地盡頭,那片綿延的群山,這裡是太行山的餘脈,後世被叫做“定州”的地方。

    “先生,你的目光應當跳出九州之外。在中山國的北方,是代郡和燕國,而在燕代之北千里處,是連綿不絕的草原,古人稱之為'胡貉之地'。 ”

    在那裡,有一片風暴正在匯聚,一個可以說是由趙無恤間接造就的敵人,已經提前百多年上線了……

    “是胡人,胡人就是寡人所說的新敵。”

    “胡人?”東郭先生愕然,這是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名稱,聽起來,比戎狄還要野蠻。

    “兩個月前,寡人得到代郡和燕國同時急報,說一支燕山之北的東胡部落,借助流入塞外的馬鐙馬鞍等物,乘著中原鏖戰時強盛起來。那位東胡酋首一統東胡各部,如今已有引弓騎馬之士近萬,其野心勃勃,開始大肆兼併草原上的部落,越過燕山劫掠,甚至威脅到了代郡的安全……”

    “如果說鮮虞人是可以被馴化的狼,那東胡,則是更加兇殘的豺。是故,中原必須統一於寡人之手,如此才能不分心,與那些不能被華夏同化的新敵人,開始一場戰爭。”

    這是一場始於千年之前,終於兩千年後的漫長戰爭,游牧者與農耕者世世代代的恩怨仇殺!

    趙無恤從未如此嚴肅過:“否則,犬戎破鎬、豐,山戎破燕,赤狄亡邢、衛的往事,只怕又要重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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