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70
V123210 發表於 2017-2-5 00:41
第1153章云中誰寄錦書來?

    趙侯九年(公元前480年),中秋佳節,趙無恤回到了鄴城。

    這時候,距離他北上掃平東胡之患,已經過去快四個月了。

    在他出征的那幾個月裡,國相張孟談將一切治理得井井有條,除了真定郡的中山國遺民有過幾次小的叛亂反抗外,一切安好。

    現如今,徵召的數万軍隊和二十萬民夫都已經受完賞,拿著君侯恩賜的錢帛,以及根據功勞分配的地券,開開心心地回家過冬了。君侯還承諾,來年春耕,會給他們一些優待:討伐東胡別的東西沒繳獲多少,那三十多萬頭牛羊卻足夠讓趙國內郡的牲畜劇增,他們可以代替人力在地里幹活,解放一部分人去做勞役,修道路,開溝渠。

    趙侯重新坐鎮鄴城未央宮後,那些必須等他回來處理的政務也一一理清,在冬至前撤空了案几上的所有捲宗。

    然後便是一件比較重要的大事,在臨漳學宮裡學習了整整五個年頭後,趙侯的長子趙操終於如期出師。趙無恤在未央宮的趙氏宗廟里為他舉行了隆重的冠禮。

    這時候距離趙侯自己的冠禮,已過去整整二十五年了……冠禮之上,趙操沒有享受到趙無恤當年冠禮時站在東階的待遇,這意味著在趙侯心裡,對太子人選依然堅持原先的選擇。

    但趙操之母伯羋並沒有失望,反而鬆了口氣,下來以後對兒子囑咐,讓他安安生生地做封君,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

    趙國律法嚴格規定,封君成年後不得內留,趙操在冠禮後,立刻就坐上馬車,趕赴東方的瑯琊赴任“瑯琊君”去了。

    他這個不是諸侯,勝似諸侯的封君,擁有瑯琊沿海一郡數縣之地,將為趙無恤鎮守海濱,同時監視淄川、膠東、膠西這三個諸侯。

    據趙無恤所知,趙操走的時候,還帶上了一個叫曾參的年輕人,任命他為瑯琊君幕府從事。

    說來也氣人,鄴城的法律風氣,臨漳學宮的務實精神,趙操這五年裡學到了不少,但骨子裡的好儒也沒放棄。經過東胡之役後,趙無恤對這個長子是有一點失望的,他雖然跟趙佳同歲,但基本沒受過什麼挫折,想事情依然十分單純天真。

    但畢竟是趙無恤的親生骨頭,他只能往好處想了,孔門的學說也不盡是迂腐的,曾參的一些理念,倒是揉雜了趙無恤提出的一些東西。何況,無恤幾年前就已經指派了好法術的成摶擔任瑯琊令,或許可以補正趙操一二。只希望趙操能聽自己的話,能夠“外儒內法”吧。

    就算他想復古,想大興仁義,也對當地影響有限,趙國的封君權力可大可小,像鐘吾君趙廣德和商君趙伊,就擁有實權,但趙操這類沒有執政經驗的黃毛孺子,先讓瑯琊令越俎代庖幾年吧,不管封君個人喜好如何,都必須服從國策,不然就束起雙手,做一個清閒封君吧。

    至於趙無恤的太子趙恆,現如今也快十五歲了,垂鬟結髻,玉面峨眉,和他母親樂靈子越來越像。趙無恤對他的教育更上心許多,讓張孟談、子夏、鄧析等人輪番授課,做趙恆的夫子,希望他在重視律法之餘,接受不同的學說熏陶。

    趙無恤的后宮依然是那樣子,樂靈子和季嬴維持著宮中平衡,在空同明珠進入後也沒有引起什麼波瀾,倒是這草原女子似乎極好生養,趙無恤總共之臨幸了她一兩次,十二月初的時候,居然就診斷出來有孕了。

    到了臘月初八的時候,又是一年雪落時,趙無恤剛做完臘祭,回到季嬴的長秋宮裡準備休息,卻接到了一封信,一份來自草原的信… …

    不用打開,只用看羊皮封面上那一如赤山勒石的筆跡,趙無恤就知道,這是趙佳寫的……

    ……

    “君上吾兄,在上,妹護樓煩校尉佳再拜言。”

    “初秋一別,已隔三月,如三歲兮……”

    這封信應該是上個月,也就是冬至之月寫的,路上花了月餘時間才到鄴城,可見這寒冬時節裡,沿途羈旅之艱難。

    但這封信卻洋溢著夏天般的熱情,讓趙無恤讀過之後,心裡生出一絲暖意,驅走了臘月的冰涼。

    信很長,沒有太多的吐訴思念,而是重在敘事。趙佳用有些雜亂的語氣,講述了趙無恤離開代北後,她在那裡做的事情……

    隨著趙國在北疆打開局面,控制的地域自然不再局限於代郡,而是開始向外拓展。九月的時候,正值秋高馬肥,趙佳率領第一批軍屯部隊,進入代郡以北的陰山、大青山南麓地區,想要在這裡拓殖,建立一個據點。

    她在信裡講述了建立據點的經過,十分曲折,以至於趙無恤都不知道這究竟是真實發生的事情,還是少女加入了想像的成分。

    “陰山之陽,又有山系,因其青杉蒼翠,故名曰大青山。大青山之南有平原闊野數百里,荒於水、武泉水流經其間,土地肥沃,水草豐美,宜農宜牧。妹聽土著匈奴鄉導之言,於荒於水之西築城……”

    然而剛築完一面土牆,這新城便因為未知的原因轟然坍塌了,當地的匈奴人都十分恐懼,連趙軍裡的一些人也惶恐不已,以為這是觸犯了當地的鬼神?紛紛勸趙佳放棄在這一帶建立據點的打算。

    然而趙佳是什麼人,豈能輕易服輸?她將本地土著巫師統統趕走,從代郡找來了魯班的弟子,臨漳學宮裡培養出來的營造工匠,發現之前的城址的確沒選好,其地卑濕,地基很難打牢,那些部落的鄉導是故意引他們來此的……

    與此同時,趙佳還覺察到,這個名為“匈奴”的小部落對趙軍的到來充滿敵視,除了派鄉導欺騙他們外,還試圖劫掠趙軍的糧秣,讓巫師對著沿途河流水井下咒,毒殺趙人,他們知難而返。

    趙佳大怒,這是第一次有部落對趙國陽奉陰違,若是這根出頭草不拔掉的話,只怕會在草原掀起一場巨大的反抗。

    於是她繼續與這個名為“匈奴”,人數千餘的小部落虛與委蛇,另一方面秘密從龍城招來援軍,在一天夜里聯合樓煩、空同人突然發動襲擊,將匈奴部毀滅。像對付東胡人一樣,焚燒了他們的帳篷,殺光了他們的男人,將女人送給臣服於趙的空同、樓煩人,匈奴部落,就此滅亡……

    用匈奴部立威血祭後,趙佳又讓工匠到荒無水以東,尋找新的城址。

    傳奇從這裡開始。

    趙佳說,工匠們白天見有一群天鵝在雲中飛翔,整天都在大青山南麓同一個地方的上空來回盤旋,鳥群下方的地面上還放射出耀眼的光輝……看到這個景象後,工匠認為是吉祥之兆,過去一瞧,土地夯實,附近還有水源,於是便決定在這裡築城。

    “佳乃改卜陰山河曲而禱之,晝見群鵠遊於雲中,乃於其處築城……城名曰:雲中!”

    ……

    “匈奴,雲中城……”

    趙無恤讀到這里後,已是唏噓不已,他不知道,趙佳在信裡其實想說很多很多,她想把自己的所見所聞,自己的整個世界都告訴趙無恤。

    但立刻又覺得自己能告訴他什麼呢?這樣做又有何意義呢?最後只能在敘事完畢後就草草的收了尾,以“今附貂裘、狐皮等少物,均乃妹親手射獵,為路遠不得多附,還請兄長納之。仲冬寒冷,代北如此,鄴城亦然,望兄長及阿姊、諸侄以貂狐之皮為衣,珍重安好……”作為結束。

    讀完全篇後,趙無恤竟突然大笑起來。

    自己的小妹,她不知道,她在不聲不響間乾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啊。匈奴在春秋之世只是一個小小部落,游牧於陰山、大青山一帶,小到趙無恤都沒注意到他們,可在後世卻大名鼎鼎,建立了第一個草原帝國,影響深遠,誰料就這麼被趙佳斬草除根了。

    這是不是意味著,未來攣鞮氏的頭曼、冒頓、伊稚斜,那些正兒八經的“撐犁孤塗單于”,本該縱橫歐亞草原,讓白人也聞風喪膽的上帝之鞭們,直接就沒了出場的機會?而戰國的趙國名將李牧也沒機會駐紮雲中,拿剛起家不久的匈奴人刷功績了。

    幾個世紀後的歷史會因此發生怎樣的變化,趙無恤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經過趙佳這麼一折騰,代郡之外的大片草原,這回是徹底落入趙國實際控制下了。那裡位於後世的呼和浩特一帶,擁有比代郡更加優良的草場,可以大規模放牧馬匹,訓練騎兵,靠近黃河的岸邊土地肥沃,開闢耕地,可以養活大量人口。

    可以這麼說,雲中城,就是趙國釘進草原,在塞北建立統治的一根釘子!

    “傳詔令。”趙無恤又將這封信看了兩遍,讓侍從在上好的錦書上記錄道:

    “以塞外代郡龍城以北;陰山、大青山以南;黃河以東設雲中郡,郡治雲中城。“

    “公女趙佳,英睿有為,三箭退虜,勒石赤山,親執金鼓,伐滅匈奴,有為君分憂之心,克定邊疆之勳。昔殷之婦好,列於高廟,今公女功參佐命,不讓鬚眉,非常婦人之所匹也,理當嘉獎,使其為雲中君,統領雲中軍務! ”

    什麼,以一位公女做封君!?

    侍從差點咬了舌頭,這件事一定會在朝堂上引發爭議吧,但他不敢做越過職權的事,依然顫抖著手記錄下來。

    趙無恤也不管旁人怎麼看了,他拿起玉印,在錦書前沉默良久,心裡充滿了憐惜和無奈。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未央宮今夜的月亮很圓,但趙佳卻要一個人在塞外草原簡陋的城寨裡,忍受寒冬料峭。趙無恤回來以後,和季嬴又一起去信勸過幾次,希望她能回來,但趙佳的性格跟趙鞅一模一樣,這匹倔強的銀馬是鐵了心要呆在代北了… …

    趙無恤心裡默默訴說著自己的歉意:“小妹啊,安逸生活、美食衣帛,都不足以喚回你,既如此,這就算是為兄給你的少許補償吧……”

    他在玉印上呵了口氣,在墨跡剛幹的詔書上重重蓋下紅章!

    雲中君,趙國的第五位同姓封君,是個女人!

    ……

  
V123210 發表於 2017-2-5 16:15
第1154章逐鹿中原

    經營北疆,收胡貉之利是趙國的國策,皮貨牲畜,甚至是草原流入內郡的奴隸,都是暴利產業。所以除了雲中郡外,趙無恤還在代郡以東、燕國以北的地區設置了上谷郡。

    上谷郡,大致相當於後世的宣府、張家口一帶,隨著東胡殘部遠遁,這裡也成了一片空地,其地山高谷深,雄關險踞,景色秀麗。北以燕山屏障沙漠,南擁軍都俯視燕國,東扼居庸鎖鑰之險,西有小五台山與代郡毗鄰,匯桑幹、洋河、永定、媯河四河之水,踞桑洋盆地之川。此處是燕國通往草原的天然通道,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在這里屯駐軍隊,設立藩籬,監視趙國暫時無法控制的西遼河,防止東胡或其他部落再度興起,是很有必要的。

    上谷郡的治所在屠何,也就是明清時期的宣府,由新稚狗擔任郡司馬。這個郡看上去很大,卻空有名頭,轄區裡的居民很少,在中原移民過去將其填滿前,上谷和雲中,充其量就是個兩個作為代郡羽翼的軍事防區。

    如此一來,以代郡為主,雲中在西,上谷在東,趙國的代北三郡如同三駕駛向塞外的馬車,互為犄角。這三郡裡,代郡依然是重中之重,虞喜死後無人能主持大局,趙無恤便將大將郵成派了過去,總領三郡,有機斷之權,自此以後,他就可以暫時不必擔心塞北局勢了。

    但郵成這一走,上郡的司馬卻空了出來。趙無恤思慮再三後,敲定了人選,他將宗室子弟趙蒹從淮河沿線調了回來,去做上郡的軍事長官……

    這一日,趙蒹奉命回京述職,因為他是宗親堂弟,不是外人,趙無恤便在宮內擺了家宴招待他。

    長樂宮中,紅燭高懸,瓊漿暖酒,鐘鼓音樂,牛羊豚肉一應俱全,趙無恤位於正席,趙蒹坐於下首,比起十年前伐秦時的稚嫩,這位趙氏的”千里駒“已經成熟了許多,面帶風霜,頷下已經留了一些黃黑相間的鬍鬚,不過見到趙無恤後,依然是滿眼敬慕。

    趙無恤還讓樂靈子、季嬴,太子趙恆,幼子趙偃等人也來陪坐,席間君侯夫人樂靈子笑著說讓他們只言親情,勿談國事,眾人笑著答應,一開始還其樂融融,但吃著吃著,趙無恤卻突然嘆了口氣……

    “看到子葦,我卻是想起了一個人啊……”

    趙葭也若有所動,拱手道:“君上想的,莫非是柳子騫?”

    ……

    趙無恤想起的那個人,正是已經遠赴異域,杳無音訊的柳下越。他是盜跖之子,也是趙葭的好友和袍澤,一直志在四海。黃池之會後,主動請纓去往西方,試圖重走穆天子西行之路,尋找傳說中的西王母國,為趙國鑿空西域,以獲取趙無恤渴望已久的汗血馬、苜蓿、棉花等中原沒有的物種。

    然而算算時間,他於趙侯無恤四年(公元前485年)仲春出發,而現如今已是九年隆冬(公元前480年),彈指一揮間,六年已過,但柳下越和他的隊伍卻依然杳無音訊。

    “按照君父之前的規劃,就算柳將軍一直走到天山才返回,往返也不過三四年時光,超期如此之久,他會不會已經……”

    話到嘴邊,太子趙恆卻不說了。

    他有些悲觀,他打小就沒怎麼離開過鄴城,外部世界對於他而言是充滿未知和危險的。

    在臨漳學宮裡,趙恆聽過一首歌謠,裡面充滿了中原之人對遙遠西方的想像:“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他們說,那里四外是空曠死寂之域,紅螞蟻大得像巨像,黑蜂兒大得像瓠蘆。他們說,那裡五穀不能好好生長,只有叢叢茅草可充食物。沙土能把人烤爛,想要喝水卻點滴皆無。走在其中,徬徨悵惘沒有依靠,廣漠荒涼沒有終極之處……

    總之,就連死者的靈魂去了那裡也會被蒸騰得灰飛煙滅,何況活人?

    所以在趙恆看來,柳下越的出訪本身就是一次可能性極低的冒險。涇水以西就不再是趙國領土,在陌生的蠻荒異域,商隊可能會遇到種種危險:或許會被嗜血成性的賊寇劫殺,或許會被語言不通的異族囚禁,或許是在橫跨大漠時沒了水,屍體就在滾燙黃沙的里逐漸風乾……而他們渴求已久的目的地,只是一場沙漠裡的海市蜃樓……

    此話說出來後,席間眾人沉默了,連趙無恤也有一絲後悔,鑿空西域到底有多難,他是最清楚不過的了,但依然沒忍住內心裡的衝動,答應了柳下越行此冒險之事。是不是應該在全取中原,控制秦國後,再派他出去比較合適?

    如今柳下越不知生死,他臨走時雖然已經娶妻,卻沒有留下子嗣,若他真的已經遇難,趙無恤恐怕還得出面,從曲阜展氏那裡要一男半女來,過繼給柳下越,好延續盜跖這一脈的香火啊……

    不料此時卻有一聲清脆的孩童聲音響了起來。

    “或是那位柳將軍被沿途的邦國盛情挽留,耽擱了呢?或是他因為西王母太美,留在當地,沒來得及返回呢……或是,或是他到了天山,沒找到父親想要的東西,又繼續往前走了呢?”

    卻是趙無恤那個才九歲大的幼子趙偃奶聲奶氣地發言,還沒說完,就被他母親季嬴打斷,讓他休要插嘴,隨後對樂氏夫人和太子恆歉意一笑。

    樂靈子還之以微笑,趙恆則有些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他已經十五歲,被一眾太子太傅教導得多才多藝,理智務實,不再會有這種天真的想法,也不再相信童話了。

    然而趙無恤卻哈哈大笑起來,讓趙偃上前,賞了他一塊貼身的玉佩。

    “孺子說的沒錯,遠赴異域會遇上些什麼,連寡人也說不准,怎麼能盼著柳子騫死呢?寡人依然相信,他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五年不行,那寡人就等他十年,二十年!因為寡人相信,柳下蹠之子,絕不會辜負于我!”

    小趙偃的話有道理,華夏周圍充滿了蒙昧和未知,柳下越的西區,可以說是又一次地理大發現的壯舉,總是謹慎保守,注定是走不遠的,以一種炙熱和瘋狂的態度去發現探索,或許能抵達目的地,也或許南轅北轍,但只要他再耐下心來等一等,也許,會有張騫式的奇蹟出現呢?

    ……

    筵席撤下後,趙葭卻留了下來,當只要他與趙無恤兩人君臣相對時,他終於敢將席上沒機會說的話說出來了。

    “君上,臣有一些肺腑之言要說,請君上恕罪!”

    “說吧。”趙無恤徑自坐下,也讓侍從給趙葭賜座,他卻是不肯坐,下拜後,嘴巴像機關槍一般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自從九年前夫差在魯、宋大敗,帶著殘兵敗卒退回江東後,南方的形勢便完全調轉了過來。楚國與越國結為同盟,聯合攻吳,而我趙國則坐山觀虎鬥。那楚國白公王孫胜和越君勾踐並非凡俗之輩,不但勤修內政,水攻陸戰也一直打得吳國節節敗退。”

    “黃池之會後,眼看吳國有些支撐不住,君上還陸續放了一些吳人俘虜回去,並向吳國輸送了一些軍中淘汰的兵器、甲胄甚至是糧秣,換取吳地的銅錫。”

    “趙國的扶助讓吳國緩了一口氣,夫差對越國楚國發動了數次反攻,奈何國力已疲,上游地勢也被佔光,偶爾有一些小胜,卻對大局影響不大。”

    “臣等奉命駐紮鍾離,保護蔡國,監視楚國,使其不敢冒犯淮北,但君上也勒令我軍不能妄動。畢竟君上那幾年正在伐齊、休養生息。之後又有伐中山、伐東胡之役。可是現如今,四海晏齊,正是插手南方的好機會,君上卻將臣調了回來……”

    趙無恤最初時一言不發,等他說完後,才有些不高興地說道:“不是說今日家宴,國事明日朝會再談麼?”

    “趙國乃君上之國,對於趙氏而言,國事也是家事,臣從小性子急,是一刻也等不了了……”

    “學宮裡出來的人,別樣都好,我最不喜的就是這喜歡偷換概念的狡辯。”趙無恤笑罵著指了指趙葭,說道:“汝小子這是在抱怨,抱怨寡人不讓你呆在南方,主持南征之事,錯過了立功成為封君的機會,對否?”

    趙葭被看穿了,心裡一顫,連道:“臣不敢……”

    “你還不敢?連秦國的岐山之陽都敢孤軍去闖,試問趙國除了柳下越外,誰的膽子還有你大?”

    趙無恤則冷笑道:“別看江淮這幾年打的熱鬧,但要論對趙國的重要程度,上郡也不亞於淮北。這些年上郡白翟比較安分,是故沒什麼戰事,但是作為監視秦國、義渠的第一線,豈能沒有猛將戍守?郵成一走,軍中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對西線軍務瞭如指掌,還有誰能比我家的千里駒,更讓秦國人害怕?”

    當年趙葭百騎入岐陽,燒其城邑,留書而去,使得整個雍都都深受震驚,那餘威致今還在,趙無恤希望趙葭能夠回到他熟悉的戰場,至於淮北,他已經起用了回到趙國的邢敖代替趙葭的職務。

    “上郡之重要,臣豈能不知,但是君上。”趙葭雖然知道上郡司馬的爵祿比鍾離校尉要高,但他對趙無恤這個時候將他從淮水調回來有一些疑慮,有些著急地說道:”吳國已經丟光了門戶,今年入冬時,楚國橫絕大江,越國也再次進入五湖地區,姑蘇殘城一座,即將被包圍。吳國奄奄一息,或許撐不過明年了……”

    “你的意思是,要乘著三虎疲憊,趙國橫插一槓,讓楚、越滅吳不成?”

    “正是!若是乘勢奪取楚國淮南群舒,則更好不過。”

    趙無恤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小小滋擾牽制可以,但舉國之戰卻不可行。南方作戰不同於北方,騎兵幾乎無用武之地,而趙國的水軍,依然無法與楚越匹敵,就算在淮南打敗了楚國人,依然只能對著大江望江興嘆,看著越國滅吳。”

    趙無恤有些無奈,雖然他已經讓趙廣德、言偃等人在淮北經營數年,但依然沒有辦法進行大規模的南方作戰,通過種種手段,能把楚越滅吳的時間延後這麼多年,已經很不錯了。

    更何況,比起去幫吳國強行續命,中原還有另一處更加甜美香脆的蛋糕等著他擷取。

    “寡人便對你直說了罷。”

    趙無恤道:“在你去上郡赴任之前,還要替寡人做一件事。”

    “不知君上有何吩咐?”感覺有仗可以打,趙葭頓時心喜,現在趙氏的宗親,就差比較年輕的他沒有封地了,本來他已經看上了淮南,卻被趙無恤調了回來……

    “開春後,汝帥步騎三萬,下虎牢,臨孟津,兵逼洛陽!”

    “這……君上莫不是要……”縱然趙葭膽子極大,卻也大吃一驚!

    趙無恤露出了一絲笑:“不錯,寡人剛接到消息,成周的周王,已經活不到明年春天了……天子下堂,寡人身為伯主,少不了要去奔喪,並效仿周公,扶持孤弱,攝天下之政!“

    大國間的角逐,是全方位的,不能隻死死盯著一個地方,就在楚人白公勝為了滅吳全力聯合越國,猛攻江淮之際,趙無卹卻已經定下了一個小目標:邊邊角角就讓宵小們爭去吧,週失其鹿,寡人先逐之!
V123210 發表於 2017-2-6 17:55
第1155章王的盛宴

    噩夢……噩夢……

    周王匄四十一年一月初一(公元前479年),成周王城,宮室外寒冬料峭,宮室內卻因各種炭火熏香的存在,而顯得十分溫暖,空氣中有一絲病態的甜膩。一位虛弱的老者躺在厚重的被褥下,因噩夢折磨而渾身大汗,他不安地發出痛苦喘息,似乎隨時都要一命嗚呼。

    他的榻旁,王的冠冕玄端擺放整齊,卻透著一股子陳舊。

    他名為匄,是周室的王,是本應該權勢熏天的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然而現實卻如同苦酒一般酸澀,王權旁落,世無忠臣,連匄自己也奄奄一息。

    這一切,都拜那倆人所賜!

    匄的一生里,有兩個最可怕的敵人,一個叫王子朝,一個是趙無恤,他們像噩夢一樣折磨了他一輩子……

    在寺人的幫助下艱難地翻了個身,周王匄再度痛苦地進入了昏睡中,往事一幕幕地浮現在他眼前。

    ……

    噩夢……噩夢……

    那是四十多年前,季春之月,洛水之濱,一場王室內部的宴會正在舉行,那時的匄,只是周景王諸多兒子裡很不起眼的一個庶子,坐在末席,恭順地豎起耳朵,聆聽兄長們的發言。

    這場宴會是為慶祝太子猛及冠而舉辦的,他本應該是主角,但此時此刻,太子猛也只能和王子匄一樣,漲紅了臉,捏緊拳頭呆坐,因為他們父親的眼睛,從來沒有從那個人身上挪開過。

    王子朝,周景王的庶長子,生得玉樹臨風,做事有勇有謀,接人待物彬彬有禮,打小便被旁人稱讚說有王室風範,深得成周士人擁戴。但同時他也是其他王子共同仇視的對象,因為子朝太過耀眼,不管走到哪,一言一行,都能奪走別人的風頭,跟這只鳳凰比起來,為人軟弱的太子猛就像只烏鴉,而王子匄也如同一隻小麻雀。

    這場太子猛的及冠宴會,就這麼成了他抒發自己政見的個人秀。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王室子孫為公卿者,同樣會因為私利而想讓王室卑微;而那些出自畎畝的士人,縱然沒有血緣之親,為了得到重用,卻更能為王室所用,理政治民!《詩》雲:'殷鑑不遠,在夏后之世。'父王,週不能再繼續因為'尊尊親親'的古制,掩飾王室的隱患,而使得成周日漸衰微了!”

    這些話在保守的王子匄聽來,簡直是駭人聽聞,然而他的父親周景王也是一位銳意進取的天子,竟對王子朝十分欣賞,覺得”此子類我“,甚至生出了廢黜太子猛,立王子朝為君的念頭,只是礙於國內單、劉等公卿的反對才一直沒能實行。

    天子和強卿的矛盾在暗處日益增長,周景王已經將單、劉二卿視為妨礙自己的尾大不掉之臣,竟密謀將二卿除去,為王子朝掃清前路。只可惜他身體一向不好,還未來得及發難,就在一場地震後,發心疾死了。

    周景王的突然暴死,給成周留下了一個懸而未決的王位,引發了王室的大分裂!

    是年六月,王子朝與王子猛爭位。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因為王子朝深得人心,所以贏得了大多數士人、百工及靈王、景王族人的支持,很快就集結了大軍,擊敗王師。

    週悼王出奔,告急於晉。十月,晉大夫籍談、知躒率軍護送悼王返歸王城,但很快又被王子朝包圍。十一月,膽小怕事的悼王在驚懼交加中死去,本來一直是旁觀者的王子匄就這麼被劉、單兩家扶持上了王位,他很不情願地站到了王子朝的對立面… …

    戰爭在延續,成周已經徹底分裂,周王匄這邊只有劉、單和部分貴族,王子朝那邊卻有下層民眾擁戴,優勢極大,卻也沒法一口將敵人吞下。雙方就這樣對峙了數年,王子朝佔據周都王城,周王匄則退居狄泉。狄泉在王城東,時人稱他為東王;王子朝亦在王城稱王,人稱西王。

    天無二日民無二主,那時候的周王匄,每天都躲在城邑裡擔驚受怕,生怕哪一天自己就被出賣,被王子朝所殺。好在晉國是站在周王匄這邊的,到了戰爭的五個年頭,在知躒、趙鞅的幫助下,周王匄終於將王子朝趕走,與其族黨逃奔楚國。

    這勝利來得有些不可思議,平平無奇的周王匄甚至都無法相信,自己能戰勝那個所有人都認為是”周室中興希望“的王子朝。然而周王高興得太早,王子朝雖然逃走了,但這之後十多年,周室依然籠罩在他的陰影下,王子朝的影響太大,其餘黨在成周所有的城邑鄉閭里出沒,密謀迎回子朝,甚至策劃了數次對周王和劉、單的刺殺……

    周王匄依然不敢踏出王宮一步,他本應該是受萬民擁戴的天子,卻一直被認為並非正統。直到那一年春天,楚國被吳國擊敗,險些亡國,境內大亂,王子朝也失去了庇護,周王匄趁機派人在楚地將他殺死!

    王子朝兩鬢生白頭顱被裝在禮盒中送了回來,周王匄仔細端詳後,才確定這個滿臉皺紋的中年人是自己那位不可一世的王兄。

    “王兄啊王兄,你可是能讓老子垂青的人,也有今日!”

    他哈哈大笑,隨即收斂了笑容,假惺惺地讓人厚葬。

    然而就在他與劉、單二卿為除去心腹大患而飲宴相慶的時候,王子朝的黨羽儋翩卻打出了為子朝復仇的旗號,起兵舉事。一時間,腐朽的周六師根本抵擋不住憤怒的士民,周王匄再度倉皇出逃,直到次年才又在晉國的幫助下回到成周。

    經過這二十年折騰,周室越發衰敗,連諸侯都瞧他們不起,加上民生凋敝,天子出行連同一毛色的駟馬都找不齊。但周王匄好歹鬆了口氣,花了整整一代人的時間後,周室的人總算開始遺忘王子朝了,從那位仁德兄長陰影下走出來後,他的日子也能好過一些吧?

    然而,也就是在王子朝亂黨被徹底平定的那一年,也不記得是從什麼人口中,周王匄初次聽說了“趙無恤”這個名字……

    ……

    噩夢……噩夢……

    他又夢見旗幟遮天蔽日,敵眾如雲,飛箭交墜,衣衫襤褸的國人拿著破損的兵器,戰戰栗栗上前。整個成周屍橫遍野,自己則走在茫茫原野上孤獨迷茫不已,馬蹄聲隆隆響起,回過頭時,一匹高大的神駿已經呼嘯而至,坐騎上騎手渾身鐵甲,手持利刃,刀鋒朝他的頭頂劃來……

    周王匄的後半生,剛從王子朝的陰影下爬出,卻又陷入了對趙無恤的恐懼中。

    最初時,他只是一個不起眼的流亡卿子,在宋、魯間徬徨無措,混了一個邑主、大夫的位置。這天下的邑主、大夫成百上千,周室也僅僅因為他是趙鞅的小兒子,才對他產生一點關注。

    然而漸漸地,就在成周一日日固步自封,按照幾百年來的慣性繼續緩慢爬行時,東方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幾年發生的事,讓周王匄應接不暇,一會是陽虎亂魯,趙無恤與三桓共逐之。一會兒是齊國伐魯,趙鞅救魯,趙氏父子大敗齊侯。不知不覺間,一個新的勢力在魯衛邊境上悄然興起,宋之亂,墮四都,在時勢的推動下,那個小小邑主趙無恤竟然竊魯成功了!

    雖然感慨人心不古,外人執國命,非魯國之福。然而這又關周室屁事,早在三百年前,王室就已經管不了魯國的太子位了,現在還能越俎代庖去指點趙無恤做魯國上卿合不合禮法?

    閉上眼,周王匄繼續在宮內過自己的小日子,然而等他翻過身時,卻赫然發現,周室不知不覺間,已經捲入了晉國的內戰中……

    隨著趙氏在河北的一次又一次勝利,晉國的內戰開始朝著不可收拾的局面墜落,王室因為劉公和范氏的姻親關係,也被拖入了泥潭,但周王匄除了一張譴責趙氏為晉國叛臣的詔書外,對戰爭的走向影響微乎其微。

    直到三年後,戰勝了強敵,成為晉國上卿的趙無恤兵臨孟津,興師問罪,周王匄才慌了神。

    將所有罪責推給萇弘,並交出了許多典籍,割讓黃河以北數座城邑,總算是將那殺神送走了。

    那是自王子朝之後,周王匄第一次受到如此嚴重的威脅,趙氏的刀刃,在之後的日子裡一點點逼近,讓他寒毛直豎,讓他如坐針氈。

    “趙氏侵欲無厭,規求無度,貫瀆鬼神,慢棄禮儀,倍姦齊盟!寡人豈能坐視不理?”

    當然,正面的對抗是絕對不敢的,周王開始使出過去的老套路,暗中派人去為各國的反趙同盟牽線搭橋。然而趙軍再度從重圍裡殺出,滅魏,敗秦,退楚,破鄭,在他們強大的力量面前,王室的小手段就如同一個笑話,周王匄也只能答應趙氏列為諸侯,取代晉國。

    趙無恤羽翼已成,這之後,與之對抗的想法幾乎沒了,周王匄費盡苦心想要討好趙國,又是天子賜胙,又是親至黃池,為趙無恤當選為諸侯霸主捧場……

    本希望趙國能像當年的齊國一樣,高舉尊王攘夷的大旗,維持王室地位,然而宴會上,那一句南子讓人傳開的”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走北邙”預言,卻讓周王匄震怖不已!

    從黃池回來後,周王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之後又聽聞趙國已經吞併衛、魯、三邾,滅亡中山的消息,想要阻止卻有心無力,沒過多久就病了……

    又過了幾個月,他再度驚聞趙無恤在塞北大敗胡人,又在各部簇擁下自稱塞外天子的事。

    “趙侯素有不臣之心,在塞外已稱天子,在中原僭越稱王還會遠麼?”周王匄憂心忡忡,病情日益加重,正是從那天起,噩夢便開始糾纏著他,不讓他安生。

    ……

    噩夢……噩夢……

    這一次的夢比過去更加真實,他夢到趙無恤騎著戰馬橫穿成周王城,在兩闕前也不下馬,而是徑自縱馬踐踏古老的宮殿,踐踏那些莊重的瑞獸夔紋,一直走到最深處,最神秘的文武之廟裡……

    周王匄就在這裡,可憐巴巴地等著他,與衰敗疲倦的周王相比,夢中的趙侯形像是令人敬畏的,他穿著華麗的玄色鎧甲,冑裡露出的眼睛無情而殘酷,火紅大氅上沾著朵朵雪花。大氅蓋住了馬半個身子,卻不妨礙那畜生在文武之廟里拉了一泡熱氣騰騰的臭屎。

    趙無恤沒有看周王,他看向的是列於廟中的九鼎……

    “鼎之輕重……”

    周王匄聽到趙無恤如此說道,嘴角還露出了他那標誌性的笑,志在必得的笑。

    “我能問否?”

    ……

    “啊!啊!他來了,他來了!”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時,周王匄雙目圓瞪,混身戰栗,大喊大叫。隨即他發現自己依然躺在床榻上,被褥是如此沉重,幾乎要壓得他喘不過起來,在侍從幫助下理順了呼吸,一股惡臭又從下體處傳來,熏得寺人們都別過了臉去。

    他已經衰竭到無法控制大小便了,這是近月來常有的事,太醫斷定,他活不過這個春天,如今病情加重,更是已到彌留之際。

    天子淪落至此,實在人讓人悲哀,但周王匄卻不讓寺人為自己清理,他甚至顧不上讓自己有一個體面的死法,而是急切地喚來太子仁,然後緊緊攢著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

    “不穀死後,汝需循規蹈矩,聽劉、單二公之言,結好趙國,滿足趙侯的予索予求,切勿……切勿一時不慎,做了大周的亡國之君!”

    老淚橫流,周王匄已經泣不成聲,哭著哭著卻又哈哈大笑起來。

    他終於可以從前半生和後半生的兩場噩夢裡解脫出來了,此時回頭看看,還是做從不被父王放在眼裡的庶王子時,最是快活。

    周王匄四十一年一月初一卯時三刻,天子崩。

    與此同時,橫臥於洛陽北側的北邙山,也有隆隆馬蹄響起……
Babcorn 發表於 2017-2-7 12:12
第1157章 千乘萬騎走北邙
    ……

    今年是一個暖冬,一月初二剛過,天氣就開始回暖,然而成周王城的皚皚白雪才剛融化,整個城邑宮室卻再度被素白所覆蓋。

    國人們一早醒來,就得知了天子駕崩的消息。對於周人而言,宮牆內外全然是兩個世界,一邊是鐘鳴鼎食,燈紅酒綠,一邊則是無衣無褐,難以過冬。所以得知這個噩耗後,對生活麻木許久的國人只是哦了一聲,聽從貴人的吩咐在裡閭門口掛上白布黑布,又繼續面無表情地投入到生活的掙扎中,只是隱隱約約能聽到宮裡傳來低沉的輓歌合唱之聲。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

    「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我獨不卒!」

    這首《蓼莪》是用來抒發父母之死的悲傷,周的基礎是宗法制,群臣和小宗都視君如父,君父之死如山陵崩塌,所以放眼望去,整個宮室都一片素白,頭戴孝布,身披葛麻的衛士持著長戟靜立在宮牆上,而大殿內外,成百上千的大臣、王族、公卿大夫同時啜泣。

    然而他們中大多數人的哀傷都是裝出來的,唯一傷心的,恐怕只有周敬王的太子仁。

    眼淚啪答啪答,從太子仁的眼睛裡大滴大滴落下,滴在冰冷的地板上。雖然周敬王庸庸碌碌,但畢竟是他的生父啊,而現如今整個成周的擔子,就壓在太子身上了,再過幾天,他就會成為新的天子。

    然而還不等太子仁哭夠,成周的執政劉公卻跪著挪了進來,面色愁苦地在太子仁耳邊說了如此這般。

    太子也顧不上哭泣了,瞪大了眼睛道:

    「趙國三萬大軍已至北邙!?」

    ……

    北邙,也就是邙山,位於洛陽之北,東西百里,十分出名。不但是一處天然屏障,更因為此地風水極佳,是理想中的埋骨處所。山崗上樹木森列,蒼翠如雲,登阜遠望,伊洛二川之勝,盡收眼底;傍晚時分,洛陽萬家燈火,如同天上繁星。所以後人有言:「生在蘇杭,死葬北邙」,白居易詩中也感嘆說:「北邙冢墓高嵯峨」。這是平王東遷以來,歷代周王安葬之所,就連剛死的周敬王,他的陵寢也設在這裡。

    然而天子還沒來得及出殯,北邙便塵土飛揚,有一支大軍從孟津處開來,打著趙國旗幟,直逼洛陽北門。

    這支三軍三萬餘人,他們的出現可把成周君臣嚇壞了,太子仁也顧不上哭喪了,連忙召集群臣,來商議如何應付。

    「劉公,單公,二卿認為,趙軍此來所為何事?」太子仁已經成年,但父王剛死,他來不及登基就遇上這種事,難免有些手足無措,便按照周敬王臨終遺言,想從劉公單公處得到一點建議。

    「自從黃池之會後,趙軍從成周過境也是常事。」單公瞥了一眼太子,嘟囔著說道。

    「那為何事先沒有接到借道的請求?」太子仁不信,眼睛看向劉承,他是成周的執政,和趙國打過許多次交道。

    劉承面露躊躇,恰好這時候一位劉氏家臣過來對他耳語一番,劉公轉憂為喜,對眾人宣佈道:「趙侯那邊的使者說,他得知天子駕崩,特地來奔喪。」

    按照周禮,天子崩,諸侯有來都城奔喪的義務,還會提供一些下葬的錢帛,幫王室渡過燃眉之急。

    這本應該喜聞樂見的事情,然而太子仁打死也不相信趙無恤是恪守周禮的諸侯,更何況……

    「父王昨日才駕崩,趙軍今日卻已經渡過孟津,越過邙山,直逼成周,數萬之眾,至少是半個月前就集結準備好的。趙侯若是奔喪,帶著少量隨從即可,何必攜帶大軍?若是過境,卻事先不借道,這與直接對周室宣戰有何區別?」

    太子仁咬著牙:「趙無恤吞併魯、衛,去年又在塞外稱王,其宰割天下之心婦孺皆知,早先黃池之會上還有什麼侯非侯王非王的傳言,如今挑著先君崩逝的時候帶大軍來,只怕是有不臣之心!「

    太子仁的擔憂並不多餘的,雖然成周依然是名義上的天子之邦,但經過箭射王肩、周襄王狩於河陽、王子朝之亂等一系列事件,昔日的赫赫宗周早已沒落,王室威風掃地,缺錢缺糧,無兵無將,連地盤也只剩下方圓兩百里的伊洛一隅之地。莫說與趙、楚這些大諸侯國相比,比之宋、越之類的中等邦國都不如。

    普天之下,再也沒有山呼萬歲,率土之濱,再也沒有萬邦來朝,甚至連貢物都已經中斷百多年了。

    好在過去百年爭霸中,齊、楚、秦、晉四強國也有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普遍都遙敬天子,不輕易冒犯。奪取洛邑一隅之地,好處不見得有多少,卻可能引發列強群起而攻之,利弊一目瞭然。

    所以晉國雖然眼饞王室土地,卻只能通過驅趕陸渾戎入伊洛這種間接方式一點點竊取;秦穆公一直渴望東進,卻寧可去鄭國冒險,也不會入侵洛陽;楚莊王那麼不可一世,也會在問鼎之輕重後,因為王孫滿一句「在德不在鼎」而放棄了冒犯之心。畢竟他們也不能確保自己能力敵天下,尊王這面大旗,還是握在自己手裡比較好。

    周王室能在虎狼圍伺之下安然無恙存續至今,多虧了這種東西南北四大國的微妙平衡。

    可現如今,這種平衡已經被趙國徹底打破,齊國之名從地圖上消失,故土也被一分為三;秦國削弱,至今還在舔著傷口;楚國也忙於對付吳國,北方事務插不上手。這時候趙無恤若是惡向膽邊生,侵吞洛陽,滅亡成周,誰也阻止不了他……

    但太子仁雖然年輕,卻也不怕事,當即命令道:「派人登城防禦,如今先王方崩,余還未登基,如此緊要時候,不搞清楚趙侯的目的,決不能開門!」

    劉公單公大驚,連道不可,他們可不像太子仁,初生牛犢不怕虎,二人很清楚趙國的可怕之處,一個勁地描述趙軍的強大。

    從來沒離開過洛邑的太子仁卻心有不甘,說道:「我成周不也有六師麼!」

    《書‧康王之誥》:「張皇六師,無壞我高祖寡命」,六師是周天子所統六軍之師,由京都六鄉的國人組成,從武王伐紂開始便為周朝的擴張而戰。雖雲六師,其實極盛時有七八萬人。他們在周公和召公率領下,和殷八師一起,從西陲打到海濱,從江漢打到燕毫,幾乎沒有敵手。

    然而時至今日,昔日屢立戰功的週六師卻跟這個王朝一樣,衰敗不堪,只剩下一個昔日的編制,幾乎沒了什麼戰鬥力。

    單公苦著臉說道:「王子朝之亂後,六鄉殘破,連帶六師也無法徵召,如今尚有不到六千人,且老弱病殘居多,兵器甲冑更是年久失修,如何抵禦趙軍……」

    劉公也是這意見,他們認為,算了劉單兩家的族兵,也只能湊出來萬把人,根本沒法做抵抗,還不如大開城門,迎接趙侯入城。

    二人在苦口婆心地勸說,太子仁卻瑟瑟發抖,他有一種預感,放趙無恤進城的話,縱然周室不亡,也是一場堪比驪山之難的大災難,自己只怕不能倖免。

    他在殿內反覆踱步,猛然間想到了什麼,急切地說道:「府庫之中,還有不少陳年甲兵。」

    「而成周、王城地狹人眾,合在一起,尚有十萬人口!士、國人、百工、農夫、隸臣,都可以分發兵刃,為余助陣,保衛王室!」

    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他興奮難耐,也不管劉公單公意見了,喚來他做太子時的近臣班底,隨著他慌慌張張地往前往文武之廟,打算敲鐘召集城內百姓來勤王。

    直到太子仁離開大殿,劉公這才結束了哀求,站起來,拂了拂沾了些塵土的深衣,對單公嘆息道:「單公啊,太子這番摒棄公卿大臣,想要去依靠庶民窮士百工的舉止,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人。」

    「劉公指的是誰?」單公是數年前才做的家主,比劉承年輕許多,但也隱隱猜到了劉承所指。

    劉公似是下定了決心,冷冷說道:「他呀,像極了與你我父輩為敵的王子朝!」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7 18:31
第1157章 周德已衰



    ps:五千字大章……

    王城的大鍾樓不在宮內,而在外郭,因為這鍾的本來目的,就是為了召集國人百姓集會宣布政令用的。

    所以周太子仁還得登上馬車,趕赴宮外才行。

    按照禮製,天子駕六,諸侯駕五,卿駕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國都快亡了,太子仁也顧不上自己還未正式登基,直接就用了他父王的車馬。

    六匹好歹還能吃上糧食的老馬套轅,帶著太子仁,和他最信任的老太傅,以及十多名宮甲向城南馳去。

    沿途,他們首先路過了一片官署區,這裏最為靠近王宮,是貴族們的居所,看上去層層疊疊,居住其中的隻怕有萬餘人之多。

    當年平王東遷時,大量西土貴族跟著過來,有周、召、榮、毛、尹等氏族;而到了洛陽後,幾百年來支係分散,又產生了甘氏、劉氏、王叔氏等數家。這上百個家族盤根錯節,依附在王室身上,他們擁有大片土地住宅,不事耕作,每日錦衣玉食,隻需要在作戰時派出一些戰車加入六師。

    在周代,當兵入伍本來是貴族的特權和驕傲,然而被晉國保護了一百多年後,周人的肉食者們日益墮落懈怠,休說親自拱衛王室,他們連兵賦都屢次推脫,不想繳納了。

    時值趙軍臨城的危急時刻,這裏同樣亂作一團,太子仁本來還希望號召一些心存周室的貴族武裝起來,披甲持銳保衛城邑。但看到他們各家都各閉門戶,隻忙著將禮器、財物藏匿起來時,頓時大失所望。

    太傅冷眼旁觀,淡淡地說道:“正如《十月之什》所言,‘擇三有事,亶侯多藏。不憖遺一老,俾守我王。擇有車馬,以居徂向。’大難臨頭,這些人從來是隻顧家而不管國,當年驪山之難後,宗周眾勳貴就隻顧著自己先跑,而不管平王孤軍遇險。”

    每逢大難臨頭,成周貴族都是這尿性,若非他們如此軟弱自私,兩百年前王子帶引著戎狄打來時,周襄王也不用棄城而走了。

    “若公卿大夫可以依仗,餘還有必要跑出宮來麼?”太子仁倒是早在預料之中,他咬了咬牙,命令禦者繼續向前,朝外郭的平民居住地駛去。

    ……

    周製規定,王城之外百裏以內,分為六鄉,每鄉設鄉大夫管理政務。鄉閭居民基本是按照宗族而居的農民,相互之間具有血緣關係,也是周朝軍隊的主力。

    然而隨著時代變遷,六鄉製度也難以為繼,王子朝之亂後,血緣紐帶聯係的六鄉製度更是徹底崩潰,大的宗族分裂四散,反倒是在城郭內謀生的小戶人家越來越多起來。周室人眾地寡,所以住在城裏的人基本都做工匠或者商賈,所以後世到了蘇秦的時代,才會說“周人之俗,治產業,力工商,逐什二以為務”。

    當天子之駕衝出內城後,太子仁首先麵對的,就是這些聽聞大軍臨城,正趕緊解散集市,準備結束活計,收拾攤位趕緊回家的工商們。

    “太子駕到!眾人敢不行禮!?”忠心的禦者大聲說道。

    國人、工商有些愣神,但還是習慣性地朝披麻戴孝的太子仁見禮。

    “二三子免禮。”

    太子仁現在也顧不上禮儀,站起來,讓所有人都能看得見他,嘶聲力竭地呼籲道:“百姓們!先王剛剛駕崩,趙侯不臣,竟欲謀我周室,現已兵臨城外。孤雖年少,卻不容他以下犯上,必要保王室尊嚴。今六師不齊,城頭空虛,還望百姓們能拿起兵刃,加入卒伍,助我守城!”

    一邊說著,他一邊讓後麵的宮甲將拉在副車上的兵器甲胄大捧大捧地抱下來,熾熱的目光看向眾百姓,希望他們能拿起武器,跟在自己身後保家衛國。

    然而讓太子仁失望的是,這片鬧市有數千百姓,但他們隻是望著滿地的陳舊兵器,卻沒有人去撿起來,加入太子的軍隊。

    氣氛似乎被凝固住了,眾人空洞的眼神中滿是冷漠,而太子仁拿著長劍在戎車上呆立,漲紅了臉,極其尷尬。

    憋了半天,他隻能大聲恐嚇道:“難不成就沒人感激周室六百年恩德?難不成汝等要等到趙軍破城屠戶,才後悔莫及麼!?”

    過了半響,才有一個手持鳩杖的耆老顫顫巍巍地出麵為太子解圍。

    “太子。”

    他拱手笑道:“過去五六年裏,趙國的軍隊調防,從成周路過沒有十次也有八回,所需的糧食、蔬果也都是以平價甚至是高於市價的錢帛購買,於吾等商賈工匠,一直是秋毫無犯啊,屠城絕戶,怎麼可能……”

    這一番話引起了一陣讚同,黃池之會後,周室幾乎變成了趙國的一個外郡,趙軍三天兩頭就借道。百姓們一開始還心存畏懼,可漸漸地卻視為平常。沒有了被屠戮的危險後,眾人頂多暫停生意回家躲上幾天,很快生活就能一切如常,何苦跟著太子仁去城頭與強大的趙軍對抗?

    至於太子仁口口聲聲的“王室尊嚴”,與他們何幹?

    而“周室六百年”恩德,不提這個還好,一提起來,有來集市販賣物品的農婦農夫就小聲嘀咕道:

    “什麼恩德?吾等沒有逃亡外國,留在周地為貴人耕田種地,已經十分盡責了。家裏倉稟裏雖然盛滿糧食,三成卻要送給王室,再有三成給邑主,吾等所剩無幾。每年八月才到,吾等便要采集絲麻,給貴人做衣裳,豔華貴的衣服獻了出去,可吾等卻無衣無褐,難以過冬……”

    一石激起千層浪,隨著這聲抱怨,百姓中陸續有異樣的聲音傳來。

    “不錯,十一月天氣已寒,吾等還要上山獵貉,獵取狐狸皮,送給貴人做皮襖,獵到大豬要獻王公,打到小豬才能歸自己,不然就要打斷腿……到了十二月大雪紛紛,貴人們在宮室裏飲著暖酒,烤著炭火,吾等卻要繼續去冒險,砍伐柴薪給貴人燒炭,我這滿手凍瘡,就是這麼來的!”這是一位獵戶在咬牙切齒。

    “織機上的梭子已經空蕩蕩,吾等穿葛鞋用粗麻線捆綁,我的孩兒們隻能赤腳踩踏寒霜。相反那些輕佻的王子王孫,卻穿著吾等所織的上好絲履,大搖大擺走在周道上。周道如磨刀石般平坦,又好像射出的箭一般筆直。王公貴族們可以漫步其上,吾等草民卻隻能跪在道旁的塵土裏不敢抬頭。”這是女織工在淚流滿麵。

    “吾等為王室效勞,職供從來不敢怠慢,卻一生一世隻能做低賤小吏,拿著鬥米度日,反倒是那些公卿子弟,隻要出身好,隨便什麼官位都可以補錄。”甚至連地位稍高的士人小吏也唉聲歎氣起來。

    他們一開始聲音很小,隻是自言自語,或是與旁人的談論,可漸漸卻大了起來。

    最後,一位衣著樸素的商賈站了出來。他雖然是周人,卻在陶丘長期居住,深受那裏自由氣氛影響的商賈站了出來,因為太子仁帶的人不多,他也不畏懼,舉起臂膀,大聲說道:

    “數十年來,王室除了鑄造大錢從商賈處奪利,還有時不時的增加賦稅,可為百姓做過什麼好事?今日才來讓吾等感念王室之恩,隨太子去送死……”

    “我看,不是吾等要感念王室之恩,而是王室要感念百姓養育之恩!”

    在那商賈的慫恿下,眾人非但沒有如太子仁希望的拿起武器助他保衛周室,反倒將過去積壓幾十年的不公和憤怒歸咎於他,開始大聲抱怨起來。

    這是太子仁未曾料到的,他驚呆了,滿腔的豪言壯語被噎住,再也說不出來。

    還是太傅見人潮洶湧,想起當年的國人暴動,生怕傷了太子,於是便讓禦者趕緊驅車離開,而身後的人群則爆發出一陣勝利的歡呼,隨後各自收拾東西回家了。

    ……

    “那些加稅和攤派,都不是餘做的……”當身後的集市慢慢遠去後,太子仁才從震動裏緩過神來,對著老太傅,苦澀地如是說。

    “老臣自然知道……”

    太傅一聲長歎,那些民眾的抱怨是確有其事,基本都是周景王、周敬王時期為了挽救王室財政,而實行的急功近利。但整個王室的傲慢和墮落,不知民情,則是從遙遠的宗周時代就遺留下來的弊政,平王東遷後非但沒有革除,反倒愈演愈烈,今日終於釀成了苦果,現在的周,就像當年被國人拒絕服役上陣的衛懿公一般,不得人心啊。

    說話間,他們已經駛入城南外郭,到達了目的地:鍾樓。

    這是一棟外郭最高大的建築,緩緩登上第二層樓後,太子仁站到了大鍾麵前。

    這是一個巨大的銅甬鍾,上麵有的地方光滑如同銅鑒,有的地方雕刻了夔紋和雲紋,鍾身兩麵共裝飾36枚高突的長形乳丁紋,極盡華麗醒目,還有長達兩千多字的銘文,開頭便是……

    “二十二年,王自作用鍾……”

    這是世上最大最壯觀的鍾,是周景王時代的造物。三十多年前,周景王心血來潮想要鑄一個大鍾,向國人展現自己的威風,單穆公和樂官伶州鳩都勸誡他,周景王卻不聽逆耳忠言,一意孤行,搜刮民脂民膏,花費了巨大的民力鑄了這重達千斤的大鍾“無射”。

    第二年大鍾鑄成,搬到鍾樓上試敲,樂工報告說樂音和諧。景王大喜,得意洋洋地告訴樂官伶州鴆說:“你不是說這鍾鑄成後,必定會發出不諧之音麼。”

    當時伶州鳩答道:“此鍾發出不諧之聲的時候還未到,有一句諺語,叫做‘眾心成城,眾口鑠金’,民眾喜歡的事,很少有不成功的,民眾所不喜歡的事,很少有不廢棄的。大王發行大泉(大麵額銅幣),已經讓商賈怨聲載道,如今又耗費人力財力鑄大鍾,民眾疲憊,成周之內無不怨恨此鍾,這怨恨甚至對準了王室,臣認為這就是不諧的征兆……”

    “伶州鳩說的不諧,現在應驗了,成周之內,滿是不諧之音,眾心已散,實難成城,但周之惡政,卻是眾口鑠金。”看著無射大鍾,太子仁想起那些百姓的抱怨,苦笑數聲。這是他父親、祖父時埋下的根,現在卻要他來品嚐惡果。

    但他不甘心啊!

    赫赫大周,六百年的傳承,二十多位先王的冠冕,沉甸甸壓在他頭上,那些從小就為之驕傲的篇章,一點點在眼前浮現……

    “厥初生民,時維薑嫄……載生載育,時維後稷。後稷之孫,實維大王。居岐之陽,實始剪商……”

    姬姓的源流曆史極其悠久,不亞於殷商,雖然對曆史有許多裝飾和語焉不詳,但那份農耕者在渭水周原的兢兢業業,打造了這個生生不息的邦國!

    “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文王孫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顯亦世……”

    “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騵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

    文王武王,那是周的勃發時期,也是最輝煌的時代,可那時候的濟濟多士,現如今都在哪裏?

    “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其明。鍾鼓喤喤,磬莞將將,降福穰穰!”

    念著這些讓人激情洋溢的詩篇,太子仁笑出聲來。

    成康的治世,分封諸侯,造就了整個天下的雛形,唐虞夏商的文化和傳統被繼承揚棄,整個天下重重地烙上了周的印記,後世再怎麼變動,都無法洗去的印記!

    可現在,周卻要這樣不明不白地滅亡了麼?

    站在鍾樓上,太子仁仿佛看到了甲胄鮮明的趙軍,看到了騎著駿馬,對九鼎垂涎已久,卻直到現在才伸出手的趙侯無恤……

    “不,絕不!”

    他一把推開了想要阻攔自己的太傅,嘶聲力竭地說道:“成王定鼎於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如今天命未改,赫赫大周,絕不會亡於予小子之手!我不信,不信碩大成周,就沒有一個忠臣,沒有一個心向王室的國人來助我禦敵!”

    太子仁咆哮著,雙手抱起吊在大梁上,粗如腰身的大鍾槌,死死盯著眼前有一間屋子大的“無射”大鍾,後退數步,奮力朝它撞去!

    “咚!”

    一聲突兀巨大的顫音,響徹鍾樓周圍,驚得拴在樓下的六駿嘶鳴起來。

    “咚!”

    第二聲鍾聲,傳到了冷清的集市,這裏隻剩下幾隻野狗在紛亂的街道上尋找食物,鍾聲一起,四下亂竄。

    “咚!”

    第三聲,古老厚重的鍾聲在洛陽上空回蕩,雖然已經隔了一兩裏地,但城中的裏閭依舊清晰可聞,隻是各家各戶都意識到戰爭將至,紛紛把門闔上,將這飽含著悲憤的呼籲關在了門外!

    “咚!”

    第四聲,隨著擊鍾人氣力的衰減,仿佛是一句越來越微弱的譴責,讓從宮室裏出來的劉公單公微微一怔。

    “吾等已經回不了頭了。”單公麵帶羞愧,但劉公卻黑著臉,下達了六師放棄抵抗,準備開門迎接趙侯的命令。

    “咚!咚!咚!咚!”

    然而,本來已經衰弱下去的鍾聲卻重新振奮,一下,兩下,三下太子仁咬牙切齒,狀若瘋虎,也不管從無射大鍾上掉下來的銅鏽和鍾樓裏揚起的漫天灰塵,甚至虎口鮮血迸濺都不自知,隻是不停的撞。

    一聲聲,不死心;一聲聲,不情願。

    它仿佛在挽留這個遲暮的古老王朝,他仿佛在哭訴身為文王子孫不能守護祖業的羞愧……

    也不知道究竟撞了多久,直到累的不行了,太子仁才雙腿一軟,癱坐在鍾樓上。

    但是,縱然他如此努力,如此掙紮,碩大一個成周,上百家貴族,十萬居民,卻沒有任何人響應鍾聲,來鍾樓集合,拿起武器,助太子仁保衛成周……

    “為什麼?”

    太子仁哭了起來,像一個孩子,對於這個曆史悠久的王朝而言,他也隻是個孩子。

    “為什麼?保國者,匹夫之賤,亦有職責,但若肉食者已經腐朽衰敗到讓民眾憤恨摒棄,是沒有人願意為國拿起武器的……”

    一個老邁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惆悵,帶著一絲同情,但更多的是淡然。

    太子仁淚流滿麵地抬頭,卻見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背著手站在他麵前,此人看不出年紀,或六七十,或*十,其相貌清矍,頜下三綹白須隨風飄浮,眼中帶著一絲哀憫,臉上卻是一副看透一切的釋然。

    “你是……”

    老太傅看到老者,抬起手,有些激動,正要行禮,卻被老者製止了。

    太子仁眼中盡是迷茫,這位老者或許是聽到鍾聲趕來的唯一一人,他也不管他是誰,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仰頭問道:“長者啊,我赫赫宗周,為何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呢?”

    “因為周德衰了啊……”

    老者攤著手,理所當然地答道:“物壯則老,這,就是自然的規律,人、萬物、家國,統統都逃脫不了這規則……”

    “那小子該怎麼辦?”如今臣邦不臣,國人不國,趙軍入城在即,到時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太子仁已是窮途末路了。

    老者走過來,扶起太子仁,拭去了他身上的灰土,對他笑道:“自然之道不可違,記住我的話,夫唯不爭,故無尤……”

    ……

    鍾晨鼓暮已停,但厚重的回聲卻久久未息,就這麼繼續震顫著洛陽。就連在城外大軍簇擁下,等待城門被單、劉兩家緩緩開啟的趙無恤,也耳朵一動,聽到了這異樣的回蕩。

    抬起頭,他看到餘暉中的成周城上方,殘陽如血,被鍾聲驚飛的鳥兒在其中彷徨無措地亂飛一氣,一片片倏姹紫嫣紅的雲霞被疾風刮向茫茫天際,最終不剩一點蹤跡,就像這段曆史一樣,再美麗動人,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消失殆盡。

    “春夏秋冬彈指間,鍾道黃昏雞報曉。”

    趙無恤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話,又歎了一口氣,說道:“六百年,不容易,但這世上,沒有不滅的王朝!”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8 18:16
第1158章 挾天子以令諸侯



    “餘因先王崩逝,心中悲痛不已,已經無法理政,成周的一切,乃至於嗣君的取舍,就交由伯主來安排定奪罷……”

    成周王城北門,姍姍來遲的太子仁朝趙無恤一拱手,麵無表情地說了這一番話後,也不坐六駿所駕的馬車,而是帶著老太傅和幾名親衛,往宮室方向緩緩走去,他說,他要繼續回到周敬王靈柩前守著長明燈,以全孝道……

    如此一來,甲胄精銳的三萬趙卒竟奈何他不得,隻能讓開一條通道,讓太子揚長而去。

    不費一兵一卒就順利入城,趙軍立刻接管六師的防務,以“預防宵小跳梁”為由,占領了王城。

    王城是嚴格按照匠人營國之製修建的,每麵三門,凡十二門。每門三塗,塗闊二十步。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環塗七軌,王宮居中,左祖右社,前朝後市。

    隨即,趙無恤又假惺惺地步入王宮,在靈柩停放的考廟中為周敬王哭喪。

    期間,跪於前方的太子仁並未回頭看上一眼,就這麼靜若木雞的呆立原地,似乎已無欲無求,無怨無恨。

    趙無恤對此子的行為越有些奇異,但顧不上多想,退出來後,趙葭來報,說五宮中的大廟、宗宮、考宮、明堂已被趙軍控製,隻有路寢有周王女眷居住,兵卒未敢進入。

    “嚴明軍紀,敢冒犯者殺無赦!”

    趙無恤撂下話後,便讓人請劉公、單公二卿在宮內辦公的左巷會麵,完成與他們之間的交易。

    沒錯,劉、單兩家,尤其是多次與趙侯會麵的劉承,早就被趙國收買了。

    這還是長期經營陶丘的子貢獻上的計策:“下賈賈糧、中賈賈絲、上賈賈國。君侯若不愛財物,暗派使臣賄賂中山、周、鄭、楚、吳、秦之豪臣,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

    子貢身為商賈,很清楚人心對於誘惑的抵禦是多麼的脆弱,所謂豪臣,指的是握有實權或有巨大影響力的各國大臣,如鄭國六卿,秦國公族,楚國縣公,吳國的太宰伯嚭等,當然,也包括周室劉單二公。

    滅齊後的這幾年裏,雖然表麵沒有大的戰爭,但實際上,各國內部,趙無恤的第五縱隊開始漸漸得勢了……

    趙無恤授意子貢尋找那些希望與趙國親善的大臣,以武力威脅為主,奢侈品和錢帛,封邑作為誘惑為輔,讓劉單二公排擠本國鷹派,替趙國收集情報,五六年下來,周室發生的一切,鄴城一目了然,故周敬王病重的消息,趙無恤可以提前從二公處得知,當他兵臨城下時,二公也迅速放棄抵抗,開門相迎。

    這與曆史上秦國的間諜策略不謀而合,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堅固的堡壘往往是從內部攻破的,有了內應,破國也變得容易了許多。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既然劉、單二公十分配合,趙無恤自然也不能虧待他們。

    左巷內的一處隱秘廳堂內,劉單二公姿態卑微,在被趙侯淫威俯視十多年後,這些視家族傳承遠勝於忠君愛國的大貴族,早已不敢生出與之為敵的想法。

    “地圖。”

    一揮手,侍從已將成周王畿的地圖獻上。

    放眼望去,洛陽溯洛背河,左伊右瀍。西阻九阿,東門於旋。盟津在其後,太穀通其前。伊闕塞橫斷其上,轘轅關守護於外。

    “好一個表裏山河。”對於洛陽的地勢,趙無恤是很欣賞的,難怪這裏能成為曆朝曆代中意的古都。隻可惜趙國的基本盤在河北、河內,在河南半分根基民心都無,他暫時沒有吞周室,化洛陽為郡縣的打算,此番隻是想要將這地勢破了。

    “周將以洛水為界,分為東西兩處,劉公為東周君,單公為西周君,二君仍為天子之臣。不過先王剛剛駕崩,為防止亂黨宵小作祟,成周與王城,趙國代為守備,孟津、伊闕塞、轘轅關三處也交由趙軍駐防,二公意下如何?”

    這是將趙國的封君製強行移到成周,同時幫劉、單兩家瓜分這百裏土地,但隨著孟津、伊闕塞、轘轅關的易主,這百裏之地,已經徹底落入趙國包圍了……

    “一切都聽伯主吩咐!”

    擴大了地盤,並被伯主承認了的劉公、單公自然大喜過望。殊不知,從前周室雖衰,但內部好歹還能統一號令,隨著趙無恤一聲令下,分為東西兩個獨立領地,王城更是落入趙國手裏,這對走在末路上的王室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此事之後,其天下宗主的地位要從根本上動搖了……

    果然如太子仁所料,趙無恤此次上洛,對周室而言,堪比一場驪山之難的大災禍……

    ……

    然而就算太子仁接受了周朝“物壯則老”的現實,聽了那老者“夫唯不爭,故無尤”的建議,放棄抵抗,聽天由命,趙無恤卻不打算放過這位有意與自己為敵的太子。

    這一日,太子剛剛結束三天三夜的守靈,麵容枯槁地出來時,卻見劉公、單公跪在外麵,麵色尷尬,但還是頓首,請太子保重身體,同時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要求……

    “還望太子能主動避位……”

    本以為這個平日裏十分剛烈的太子會劇烈反抗,甚至破口大罵,然而他隻是木然地點了點頭,說道:“小子本來就無心繼承王位,唯君之願。”

    說完,太子仁目光看向了隱在暗處的趙無恤,解開了發髻,披頭散發地朝宮外走去。

    走著走著,他哈哈大笑起來,一首歌從他離去的方向緩緩響起:

    “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遣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好太子。”

    良久之後,趙無恤走了出來,望著他瀟灑的背影嘖嘖稱奇,轉頭對卑躬屈膝的劉公、單公說道:“太子一直是這樣麼?”

    劉公單公有些尷尬,在趙無恤麵前,他們將太子仁說成是“不知時勢不服伯主”的倔強青年,還跑去鳴鍾號召國人反抗趙師。現如今太子的態度卻轉了一百八十度,讓他們也琢磨不明白,隻好說道:“今日之太子,與往日的確有些不同……”

    “怕是得了高人指點……”

    趙無恤琢磨著那句最後的短歌,沉吟片刻,讓人去保護太子,順便弄清楚他的行蹤。

    當夜,趙侯便讓劉、單二公偽造了一份周敬王的遺書:“太子仁病弱,不可以奉宗廟,為天下主。次子閔,規矩肅然,休聲美譽,天下所聞,宜承洪業,為萬世統……”

    而太子仁之後也自言因為先王駕崩,傷心過度,隻怕不久於人世,同時坦言自己無德無功,不足以為王,避位讓於弟弟王子閔。

    王子閔是周敬王幼子,時年十二,雖然廢長立幼違反了祖製禮法,但成周已經完全被趙國控製,加上周德已衰,民心喪盡,滿朝臣工,除了一兩個脖子硬的家夥出言反對被當場轟出朝堂外,竟然沒有人敢發出一絲反對的聲音,這場廢立勢在必行。

    一月五日,趙無恤請戰戰兢兢的王子閔升殿,在大廟大會群臣,正式繼位,同時也宣布了周室也實行封君製度,劉公單公作為東周君西周君,即日起趕赴封地上任。

    然而如此一來,成周就沒有執政的卿了。

    “天子年幼,無人輔佐,還請伯主效仿周公,代為攝政……”

    “請伯主攝政!”

    趙無恤三次推脫後,欣然接受了此任,獲得了讚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的權力,威福莫比。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回想黃池之會上趙侯的那句豪言,才過了短短六年。

    至此,趙無恤攝政僭位,挾天子以令諸侯之勢,已成。

    一月十日,趙軍已經接管了成周各處山川要防,劉公單公歡天喜地地去接收新領地,王城籠罩在趙軍的鐵騎陰影之下,新天子在王宮裏瑟瑟發抖。

    從內到外,成周都已經被趙國完全控製。

    也就是這一天,趙無恤又來到王宮大廟,提出了一個更加過分的要求。

    “吾欲觀周鼎……”

    ps:晚上還有一章
V123210 發表於 2017-2-8 23:57
第1159章 鼎之輕重

    關閉已久的窗扉一扇接一扇被打開,趙無恤在全副武裝的衛士護送下,步入了王宮大廟明堂之中,他的影子被窗外投來的陽光拉得老長,顯得巨大而猙獰。

    周室的老太傅領路在前,麵色愁苦。

    所謂的明堂,便是王朝先祖之宗廟,在夏朝時稱為“世室”,殷商時稱為“重屋”,周稱為“明堂”,至後世,則稱之為“太廟”。

    這是一處宏達的建築群,有三道門,三重殿堂。本來這裏是除了周室子孫,外人不可以踏入的禁地。但趙無恤在順利攝政,挾天子以令諸侯後,竟還不罷休,提出欲在明堂中一觀九鼎。

    這是極其無禮的要求,周室眾人從幼弱的天子到老太傅,均是大驚。但眼看唯一能夠作為王室依仗的劉、單二公也已經被趙國重金好處收買,他們隻能被迫低頭讓步,不得不答應此事。

    明堂自從周敬王崩後就一直大門緊閉,今日才重見天日,闊別已久的陽光照上腳底的硬木地板,左右顯現出兩兩成對的粱柱,梁柱上雕刻著龍、夔等瑞獸,一直延展到遠處的空間。

    趙無恤走在曆代周室先王的魂靈之間,足音回響在偌大的殿堂裏,他轉眼掃視這明堂,卻見建築陳舊,柱子上朱漆掉落,甚至連旌旗也顯出顏色殘褪的樣子,不由想道:“周室氣數將盡,從這許久未曾修繕的明堂中都能看出來。”

    很快,二重殿二重門已過,當進入與文武之廟隻有一階之隔的寬敞高台時,老太傅的腳步停下了。

    不知道是走的太久,還是心神憔悴,老太傅顯得蒼白虛弱,萎靡不振,一臉的愁苦之相。與他身後魁梧雄壯,更帶著意氣飛揚神情的趙無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看了看上方供奉文王武王的大廟,心生慚愧。

    而通往哪裏的台階上,還有一位似是宮仆的老者在打著瞌睡……

    太傅指望不上任何人,隻能不情不願地回過頭:“伯主……九鼎,就安置在此……”

    趙無恤放眼望去,果然見這高台之上,擺放了九隻形狀不同、大小各異的銅鼎……

    “這就是九鼎……”見到實物,趙無恤感到一陣幸運。

    先秦的夏商周三代,講究“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國家最重要的事情,莫過於祭祀和打仗,而祭祀中最重要的禮器莫過於鼎。按照禮製,不同等級的人,使用的鼎的數量是有嚴格限製的,否則屬於僭越。“天子九鼎,諸侯七、大夫五、元士三”,隻有天子才配享用“九鼎”!

    傳說中,第一個鑄造並擁有九鼎的人是夏禹,他平水患,定國土,將整個天下劃為九州,分別為冀州、兗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豫州、雍州、梁州。定九州後,禹又集九州各部落方國上貢之銅,鑄成九鼎。並事先派人把全國各州的名山大川、形勝之地、奇異之物畫成圖冊,然後派工匠將這些畫仿刻於九鼎之上,以一鼎象征一州。自此,九鼎成為王權至上的象征,成為夏、商、周三代傳國之寶

    走近之後,趙無恤才看清楚了九鼎上那些年代久遠的青斑,看得出來,已經久經風吹雨打。也是,“夏德衰,鼎遷於殷;殷德衰,鼎遷於周。”傳到現在,至少有一千五百多年了。

    原本的曆史上,這之後,周鼎還將被秦國所獲,但秦之後,九鼎卻突然消失了。雖然後世的漢朝曾經偶然間獲得了一個大鼎,樂得漢武帝改元“元鼎”,然而卻是偽造的……

    今日趙無恤能看到這後世湮沒於泗水上的鎮國之寶,實在是一種幸運。

    他本以為,九鼎曆經千年,必定是古舊而腐朽的東西,卻怎麼也想不到,靠近之後,它們竟會是如此美麗。鼎一共九個,一圓八方,一大八小,但小的也比人高,至少有七八百斤重。雖然上麵帶著些許青斑,但大多數地方卻依舊光滑潔亮,在陽光映照下仿佛會閃閃發光。

    “這是雍州鼎,又名龍文赤鼎……”指著一個顏色微微赤紅,山麵滿是龍紋的四足方鼎,老太傅介紹開了。

    然後便是兗州鼎、青州鼎、徐州鼎、揚州鼎、荊州鼎、豫州鼎、梁州鼎,每個鼎的色澤均有不同,而鼎上那些造型各異的奇怪花紋,更添加了鼎的古樸和神秘。有的是龜蛇、朱雀、青龍、白虎等瑞獸,有的則是麵目猙獰叫不出名字的山海經怪物,各自代表了所在州部的山川、神獸、傳說。

    但它們都和雍州鼎一樣,是四足方鼎,雖然花紋各異,但式樣一致,仿佛是一個模子裏鑄造出來的。

    然而中間那個鼎,卻不太一樣。

    這是一個體型比另外八鼎更大一倍的三足圓鼎,色澤黑亮,鼎上的四麵浮雕被精衛、玄鳥、鳳鳥等百年環繞,主體則講述了一個古老的故事:黃帝與蚩尤的大戰:冀州之野,應龍畜水,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

    “此乃冀州鼎,又名鳳文玄鼎。”

    趙無恤站在這個大鼎前,震懾得說不出話來,這個頭,已經遠超司母戊了吧,夏代真的能有這樣的技術麼?亦或是如同後人所說,九鼎其實是殷周的造物?

    但無論如何,至少他眼前的是如假包換的九鼎。

    “為何在中間最大的是冀州鼎而不是豫州鼎?”趙無恤問老太傅。

    “《禹貢》九州中,冀州為九州之首,也是當時的天下中土。唐堯都平陽,虞舜都蒲阪、夏禹都安邑,都在古冀州境內,是故九州鼎中,當以冀州鼎為第一位。”

    “原來如此!”

    真是瞌睡來了枕頭,這是可以用來大做文章的東西啊,趙無恤大喜過望,繞著碩大的冀州鼎觀看了一圈,甚至上前伸手摸了摸後,越發喜愛,突然說道:“此冀州之鼎,寡移之於鄴城,以鎮北方,可乎?”

    ……

    “什麼!移鼎於鄴城!”

    老太傅大驚失色,連道不可,這一聲驚呼,甚至把台階上瞌睡的老宮仆都吵醒了,徑自打了一個哈欠。

    自從周武王從朝歌將九鼎遷到洛邑,已經過去六百年了。前三百年,九鼎穩固,但後三百年,卻經常受人覬覦。

    最嚴重的一次,是一百多年前,一代霸主楚莊王北伐陸渾之戎,進軍周室邊界,觀兵周郊,以顯示武力。周定王派大夫王孫滿前去勞軍。楚莊王向王孫滿詢問起九鼎之大小、輕重來。那意思,大有奪周鼎,取而代之意。

    當時聰明的王孫滿知其心懷叵測,針鋒相對地回答說:“一個國家的興亡在於德行,不在於鼎,周王室雖然衰微,但天命未改,九鼎輕重,不可問也!“

    這句話將楚莊王的非分之想擋了回去,畢竟當時晉國齊國秦國都還強大,楚國還沒厲害到能號令天下的地步,所以他隻能悻悻而歸,隻是臨走前放下了狠話:九鼎沒有什麼稀奇的,有足夠的銅,誰都可以鑄造,楚國在戰場上所繳獲的各種兵器就足夠鑄九百個鼎了。”

    但楚國終究隻是偏霸南方,僭越稱王,沒辦法真的鑄造九鼎,把統治擴張到北方來。

    現如今一百多年過去了,周室比那時候更加衰竭,諸姬滅的滅,亡的亡,已經沒有諸侯能夠來拱衛周室,為他們打抱不平了……

    趙無恤乘此機會提出遷鼎,這是遠超楚莊王的僭越之舉!

    眼前這人冠冕堂皇,名為伯主,名為攝政,實際上卻是周最大的敵人,是竊天下的大盜啊!

    周太傅心裏憤慨不已,他一挺腰杆,站到了大鼎麵前,嘴上強硬地回絕道:“伯主此言差矣!正如詩《詩》言:‘昊天有成命,二後受之’,文王受命,武王伐紂,有大功於昊天,所以鼎定於洛邑,是天命!現在伯主打算遷鼎,這是要讓山川震動,諸侯側目的大事啊,如今天命未改,此舉絕不可為!”

    “天命?”

    趙無恤卻冷笑道:“我學問淺薄,對古事的了解的不如太傅多,卻知道《書》裏有這麼兩句話。”

    “惟天無親,克敬唯親;民罔常懷,懷於有仁!”

    “皇天無親,唯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

    這兩句話的意思是,上天沒有固定的親人,隻是和敬重他的人親近;民眾沒有一定要感懷的對象,隻是對有仁德的人感懷於心。皇天沒有固定不變的親人,隻是對有德之人親近有加;民眾之心是變化無常,隻是會記住那些給予他們恩惠的人……

    “夏禹和商湯,最初難道不是得到了天命才能建立廟堂麼?但夏桀昏亂無德,九鼎遷到殷,達六百年。商紂殘暴,九鼎又遷到洛邑,也有六百年了。由此可知,社稷無常奉,縱然是天祚明德於文王、武王,但終究是有盡頭的。”

    趙無恤言罷,指著冀州鼎道:“周的德行如果像過去一般美好光明,九鼎雖小,也會重到用三萬大軍都無法遷走。如果周的德行奸邪昏亂,失了天意,九鼎再大,也輕得隨便十多個武賁就可以遷走……冀州之鼎,無論夏、商,都在冀州鎮守,如今寡人隻是將其歸於本位而已,二三子,還愣著幹什麼,遷鼎!”

    “不可啊,不可啊!”

    老太傅淚流滿麵地試圖阻止,卻被衛士拉到一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上百名趙國工匠武賁從明堂魚貫而入,他們不由分說,拿繩索的拿繩索,扛扁擔的扛扁擔,十分嫻熟地將冀州鼎放到一輛大輜車上,開始緩緩朝外推去。

    老太傅眼睛都快凸出來了,眼見無法阻止,他索性朝著殿內的台階上,猛地撞了過去,準備以死殉職。

    眼看他就要腦漿迸裂,從高台通往文武之廟的台階上的那個老者,卻幾步下來,在階前攔住了太傅。

    “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為而不爭。周之天命若在,冀州鼎雖被遷,也不會影響其社稷;周之天命若不在,縱然你在此自殺,卻也阻止不了大廈崩塌啊,太傅何苦如此?”

    趙無恤本來當老者是宮中守廟的宮仆,所以沒有管他,誰料在說出一句頗有哲理的話後,周室的老太傅卻拽住那老者,哭訴道:“夫子,話雖如此,但是趙侯純用武力,無德於天下啊,九鼎豈能讓無德之輩得了去!?”

    “夫子?”

    趙無恤回過頭,仔細看了看老者的模樣,平平無常,縱然有驚人的智慧,也統統被他內斂到了蒼老的容顏下,這老太傅至少為周王室服務了四十年,比他資曆還老,學識還高的,究竟是什麼人呢?

    一抬手,趙無恤製止了眾人遷鼎,轉而對那老者行禮道:“這位莫非就是勸說太子仁‘不爭而無尤’的高人,不知該如何稱呼?”

    老者還禮道:“吾不過鄉野粗鄙之人,豈敢讓君侯詢問?”說完便要轉身離去。

    趙無恤心中隱隱有一個猜測,豈能放他離開,追上去再拜道:“請翁一定要告知小子姓名!”

    趙軍虎賁攔住去路,老者無奈地笑了笑,從階上回過頭,風吹亂如雪一般的發髻,從簡樸的葛麻衣裳上拂過。他束著手,麵朝九州之鼎,背對文武之廟、層層重雲,風輕雲淡地說:“慚愧,吾乃四十年前的周守藏室之史,老聃……”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9 14:23
第1160章 如龍



    趙無恤依然記得二十多年前,他在中都邑拜訪孔丘時,孔子說起老子時的尊敬與向往:

    “鳥,我知它能飛;魚,我知它能遊;獸,我知它能走。走者可用網縛之,遊者可用鉤釣之,飛者可用箭取之。唯獨龍,我不知它究竟是什麼?龍乘風雲而上九天也!我所見的老子,也如同龍一般,學識淵深而莫測,誌趣高邈而難知;如蛇之隨時屈伸,如龍之應時變化,隱於雲中,你經常能見其首,而不知其尾……”

    但眼下這位如龍的春秋第一神秘人物,就與趙無恤同車,坐在他對麵,卻見他額頭寬大,白發垂鬟,隻剩下一小撮發髻在後腦勺上,用簡單的荊木作簪,此時正在閉目養神,一點也沒有常人與天下伯主同車的受寵若驚,對趙無恤要邀他去往何處也漠不關心,仿佛心裏有數。

    趙無恤倒是沒有那種見到古代名人的激動莫名,隻是對眼前的神秘老者有些好奇。

    或許是因為他太過於神秘,以至於到了秦漢,已經沒人說得清楚老子究竟是誰,甚至連是不是確有其人都爭議不休。後世加在老子身上的符號太多了,從一開始的上古哲人,到後來道教興起後的太上老君,活神仙,對道德經的解讀也五花八門。

    趙無恤對此人也是沒底,直到他見到了真人,返璞歸真後,他就是一位身上充滿智慧光彩的老翁而已。

    不過他身上那份淡然自若,讓王者見了也要肅然起敬的氣質,卻是絕無僅有的。

    無恤不由問道:“翁之弟子姑布子卿曾經說過,老子西出秦國,雲遊去了,今日為何會在成周露麵?是雲遊結束了?”

    老子緩緩睜開了眼睛,笑道:“老朽的確是西出秦關,雲遊去了,曾到過西羌之地,看太陽從河曲初升;也到過流沙千裏之國,望著枯萎的胡楊。這時候若有所悟,便在當地盤桓思索,卻不料,一呆就是數年。正準備繼續西行看看,卻遇上了一位來自趙國的年輕人……”

    ……

    “原來柳下越還活著!”

    聽老子一說緣由,趙無恤才為世上事的巧合而感歎,原來柳下越真還活著,並且數年前在河西走廊一帶遇上了老子。

    老子被柳下越的不畏艱難所感動,為他指點前路,羈旅中相處了一段時間,休息時聽柳下越講述了這些年裏在中原發生的劇變,正是這段時間的相處,讓他改變了初衷,決定回來看看。

    “老朽本以為中原之事已經盡了,不想還有我沒有料及的事情,又想到狐死必首丘,那就回罷。回來一看,果然熱鬧非凡……”

    老子之隱和莊子之隱又有所不同,莊子有些避世,老子卻不是,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他就是極佳的典範。

    這是趙無恤第一次得知柳下越的消息,但老子又說,那已經是四年多前的事情了,老子在河西與大漠交界處折返,一路上走走停停返回中原。而柳下越卻義無返顧地繼續向前,現如今,連老子也不知道,他已經走到了什麼地方。

    說話間,趙無恤的車駕在成周內城的一處地方停了下來,卻是王室招待諸侯用的館舍,往日自然是冷清異常,如今這一大棟建築幾乎被趙無恤獨占。

    趙無恤親自扶老子下車,老子卻揮了揮手拒絕,他雖然看上去老邁,卻依舊健步如飛,若是趙無恤不走快點,興許還趕不上他。

    步入館舍之內,卻見這裏並未太過裝飾,連帶案幾上備好的餐食,也是極為清淡的。

    趙無恤恭恭敬敬地請老子入座,他自己則與老子同案同席,親自為老子沏茶……

    茶,是二十年前因為趙無恤的獨特嗜好,由子貢從吳楚之地找到野茶,移栽魯國的。經過二十年培育馴化,魯人已經摸清楚了種茶的門道,如今趙國征服淮北,那裏更加適合茶樹生長,於是在徐和東海兩處,處處都有茶園被開辟,專門負責供應趙侯所需。一時間茶在鄴城蔚然成風,這種獨特的飲品慢慢被趙國貴族們接納,尤其是文臣,開始視喝茶為雅事……

    不論是征戰還是會盟,趙無恤去哪都會帶上半車茶葉,於此道自然是其中老手,他用紅木製成的木勺舀上炒熟的上好茶葉放進蓋碗,用銅壺中燒開的泉水淋過,蒼白的蒸汽攜帶著茶香嫋嫋上升,茶葉被沸水反複澆沏後,濃縮的精華變作淡綠色的茶湯,而後才倒進青色瓷碗中,雙手奉上,置於老子的麵前。

    “久聞趙侯嗜茶,可惜此物稀少,老朽未曾品嚐,今日便不客氣了。”

    老子端起青瓷茶碗,托於掌心,他也不急著喝,就這麼靜靜地看著,眸色深沉。卻見幾片茶葉在清澈碧綠的液體中舒展,旋轉,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芽影水光,相映交輝。

    當它剛剛進入口中時,味道雖然澀,但當在緩緩滲入喉嚨時,又會感到一種清香的回味,淡淡的甜,讓人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妙極。”一口飲罷,老子已經有些喜歡這東西了,他總覺得其中的一些意味,與他的內心不謀而合。

    “翁若是喜歡,我可贈香茶半車,以及一茶童侍奉左右。”

    “免了,免了,聽說在趙國,一擔茶可以換十匹好馬,老朽不敢受此重禮。”老子卻不接,笑著婉拒了。

    趙無恤也不強贈,又問道:“冒昧求問,翁今年壽辰幾何?”

    老子也不避諱:“老朽生於周靈王元年。”

    “周靈王元年……距今已經九十有三了。”

    那一年,趙無恤的曾祖父趙武才剛剛行了冠禮,也就是說,老子至少是跟他祖父趙景子同輩的,而趙無恤自己今年也虛歲四十一了……

    歲月不饒人,在讚歎老子如此長壽卻身體健康,還能從千裏之外走個來回之餘,趙無恤也不失時機地討教起了養生之道。

    哪個王侯不渴望長命百歲?但趙無恤是不會學齊侯杵臼一樣,去聽信海濱方術之言,吃些有毒的丹丸的,他隻能往鍛煉和保養方麵下功夫,平日也有樂靈子為他調理膳食,否則照這樣勤勉政務,又經常出征,說不準哪天就過勞死了……

    “早就聽姑布子卿說翁年逾百歲,卻健步如飛,如同猿猴一般敏捷,其實我近年來年歲見長,過去能熬夜處理政務,如今卻力不從心,未到子時便哈欠連天。故而也漸漸聽夫人的話,杜絕油膩魚肉,節製欲念,飲茶居多,飲酒漸少。說白了這些生活習性,其實也是在效仿翁,翁可有什麼延年益壽之法,能告知無恤一二?”

    老子捋著胡須搖了搖頭:“君侯的法子,依然停留在保養身體上,卻不知道保養精神。殊不知身體好像載有精神的車一般,精神一去,人就死了,車若是壞了,馬也就跑了。”

    “哦,那該如何養精神?”

    老子淡淡地說道:“災禍莫過於不知足,人若是見什麼就想要什麼,那就要罪禍臨頭了。貪得無厭會使人精力消耗過度,從而有損壽命。想要讓精神飽滿不損,最好是見素抱樸,少私寡欲,不要刻意追求難得之物,處世應當為而不爭,以免造成精神緊張,危害身體。君侯若能做到這一點,必能長久。”

    他話中有話啊,是在拐著彎勸誡自己不要貪圖九鼎,趙無恤自然能聽出來。

    無恤不由笑道:“話雖如此,但翁在無恤這年紀時,也能做到不爭麼?”

    老子眼睛眯了起來,這句話直指他的過往,要知道,四十年前,他名為周守藏室之史,卻也是王子朝之師,也是他奪位爭鼎的謀主之一!

    ……

    然而讓趙無恤未曾想到的是,對他話語中的暗諷,老子沒有任何爭辯,隻是淡然地笑了笑:“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裏之行,始於足下。”

    “正是因為曾經爭過,目睹了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的慘劇,老朽現在方能領悟寡欲、不爭之妙。”

    王子朝,從他起兵開始,就已經背離了老子的初衷,他已經從解救周室的賢明王子,變為為了一己之私而殘破周室的凶黨,而振興成周的最後希望,也隨著他的失敗而徹底熄滅……

    成周的命運,在那一年就注定了,而老子的世俗心,也隨之淡漠消亡,走上了一條雲遊歸隱之路。

    他太聰明,是能把世上事看得清楚明白的人,知道一件事不可為,則不為,就連傳播自己的理念,也隻是蜻蜓點水般,隨緣而已。不像孔子,縱然心裏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卻是撞了南牆也不死心。

    不知不覺間,二人之間的陌生感,已經因為柳下越這個中間人,以及一盞茶湯,被打開了。但他們之間仍然有巨大的隔閡,而現如今,在探討了一番養生之道,加上一句趙無恤的暗諷,以及老子的坦誠自述後,環繞在他身上的那一層神秘煙雲終於散盡,一老一壯,四目相對。

    現在,也該進入正題,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趙無恤避席施禮:“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翁。”

    老子頷首:“請說。”

    “老子之道,我聽很多人說起過。世人感興趣的是頤養天年之道,姑布子卿相信的是君王南麵之道,任章遵循的是清靜無為之道,計然熱衷的是遵循自然規則,從中取利之道。可老子真正的道究竟是什麼?”

    老子笑而不語:“眾人都曾在老朽這裏受學,所領悟的道也各不相同,君侯覺得呢?”

    趙無恤拍了拍手,讓侍從將一份鄴城印刷出來《老子五千言》送上來,指著它說道:“此乃姑布子卿依翁之言傳身教所撰,我將其印刷出來,帶於身邊,時常翻閱,看過之後,真是覺得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看上去極其宏大玄妙,究其一生都無法領悟……”

    “胡言亂語而已,君侯有心了。”

    “但是!”

    趙無恤卻又道:“或許是無恤眼拙,總覺得翁一直是以王者師的身份口吻來講述這些大道理,所以我從中看出的,是翁這數十年來沉澱於心,隱喻於言的那份治國治世的大道!”

    須下的嘴唇含笑,舉起茶盞的手沒有絲毫顫動,但老子的眼睛卻再度仔細打量起這位中年君侯來。

    或許為他在中原掀起的波瀾,特地放棄西行的初衷折返回來,是值得的?

    ps:晚上還有一章
V123210 發表於 2017-2-9 22:06
第1161章 大道

    老子的“道”究竟是什麼?

    一百個人能解讀出一百種看法,但就趙無恤而言,他認為,老子作為周王室的守藏史,其職務責任就是”曆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後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恃,此君人南麵之術也。”

    所以縱觀姑布子卿獻上的老子之言,趙無恤發現,老子一直是以王者師的口吻在講話。全書提到侯王、王、人主、聖人多達二十多處,主要不是教侯王怎樣修身,而是怎樣治國。

    比如:“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江河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穀王。奈何萬乘之主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本,躁則失君。”

    侯王之類的治國者,才是老子理想的讀者,也對,他原本就是為王子朝出謀劃策的。社會怎樣才能長治久安,怎樣避免一治一亂的惡性循環,這才是老子之學裏最關心的問題,裏麵那些看起來像是純哲學的問題,其實都是在論證他的政治思想……他一麵為小國製定了“小國寡民”的處世之道,又為大國設計了“治大國如烹小鮮”的治理之法。

    所以後世申不害、韓非為創立法家學派,都從老子那裏找依據,更進一步有了“黃老之學“。他們都是借老子之餘杯,澆自己之塊壘,顯然是把老子之學作為治國之學而不是養身之術來修。

    被趙無恤說穿後,老子也不否認,隻是淡淡一笑,說道:

    “姑布子卿所記之言,已經是我許久之前的想法了,西行之後,見天下人之所未見,老朽的道,又有了一番變化,與之前已經頗有不同。”

    “哦,不知有何不同?”

    無恤繼續追問老子之悟時,他起身走出屋外,望著天上的雲彩緩緩說道:

    “我曾在大河九曲看日出日落,也曾在流沙之中坐觀殘垣斷壁一點點被風化,這之後,想通了一個道理。”

    “天地無人推而自行,日月無人燃而自明,星辰無人列而自序,禽獸無人造而自生,此乃自然為之也,人在其中的作用,微乎其微。而人之所以生、所以無、所以榮、所以辱,也皆有自然之理。順自然之理而趨,遵自然之道而行,人則自正,國則自治,天下自安。老朽之前拘泥於一國一朝的興衰,鑽研治亂之道,想要探究一個能通用萬事的大道理,反倒是落了下乘。”

    老子回頭,見趙無恤在認真思索他這番話,便勸誡道:“同理,君侯刻意追求用武力一統天下,卻不顧時勢和各國自己的意願,隻怕也是逆天而行啊,如今壓製得多狠,他日就有多大的反彈。”

    哪怕是先賢聖人,也會受製於時代,老子對於趙無恤試圖吞並諸侯,統一天下的野望不置可否,他認為這多半是趙無恤的個人野心作祟,而且他對趙無恤一統失敗後的生靈塗炭更為警惕……

    “我卻不這麼認為。”被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質疑,趙無恤卻沒有心生動搖,而是與他並排站立,闡述起自己的看法來。

    “人被自然創造不假,但當人立於天地之間那一刻起,便卷入了自然的大道裏,受大道限製,卻也能影響大道,這是其他萬物辦不到的。這就是我曾經在臨漳學宮說過的,人能認識自然、適應自然,也能改造自然……”

    “改造自然?”老子第一次聽說這名詞,曉有興致。

    “不錯,改造自然。無恤聽說在上古時代,人口稀少,鳥獸眾多,人民難以抵禦禽獸蟲蛇的侵害,苦不堪言。這時候出現了一位賢人,他發明在樹上搭窩棚的辦法,用來避免禽獸之害,這便是有巢氏。”

    “有巢氏使得古人得以安居,但當時的人吃的是野生的瓜果和蚌蛤,腥臊腐臭,傷害腸胃,許多人得了疾病而死。這時候又出現了一位賢人,他發明鑽木取火的方法燒烤食物,除掉腥臊臭味;人們因而很愛戴他,推舉他治理部族,稱他為燧人氏……”

    古老的傳說,卻成了趙無恤證明自己觀點的理論,沿著時間的推移一點點靠近當下,而人類的社會組織,也慢慢進化成熟起來。

    “到了中古之時,天下洪水泛濫,民不聊生,鯀和他的兒子禹先後負責疏通河道,排洪治災,從而贏得各邦族的朝拜,成為夏後氏,建立了宮廷、城邑,被奉為天下之主。”

    “近古之時,夏桀和殷紂的統治殘暴昏亂,於是商湯和周武王起兵討伐,征伐天下,構建了另一番局麵。自此以後,這九州就被連在了一起,姬姓的君主帶著禮器來統治夷民,不同的姓族相互聯姻,交流越發頻繁。中原犀象猛獸遭到驅逐,那些山川河流,也被道路橋梁連在一起,隨著人口滋生,莽莽叢林被辟為農田,荒蕪之地成為一片沃土。”

    “以上種種,不論是築巢、取火、開河泄洪、修城邑、開道路阡陌,都是對自然的改造。這數千年裏,人對自然的影響,比起過去數萬年裏,自然而然發生的變化還要劇烈。”

    “以自然之道為基礎,聖人突然奇想為緣由,加上億萬斯民的協助推動,造就了這些事情的發生。是故《書》裏才有‘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的說法,翁所說的大道,是不是這三種因素糅合在一起的呢?”

    老子沉思已久,笑道:“這樣來理解倒是新鮮,君侯之言,發人深省,這一趟,老朽果然沒有白回。”

    趙無恤攤手笑道:“翁過獎了,無恤隻是覺得,如果到了夏朝,還有人用有巢氏和燧人氏的辦法生活,一定會被鯀、禹恥笑。如果到了殷周,還有人把夏代的事情作為要務,一定會被商湯、武王所恥笑。古今風俗不同,侯王應該采用的措施也不一樣。如果想用寬大和緩的政策去治理劇變時代的民眾,就好比沒有韁繩和鞭子卻要去駕馭烈馬一樣,就會產生巨大禍害。”

    “同理,現如今若是還遵循小國寡民的上古格局,放任諸侯分裂,也是不合時宜的。”

    “如今的天下,與數百年前已經大不相同,道路已經將九州各國連在一起,諸夏與蠻夷涇渭分明。各國文字相類,習俗相似,這是華夏先民經過數千年改造自然的結果。但各國卻又被不同諸侯統治,諸侯各有私心,為了奪得霸主之位,為了增加自己的土地,幾乎無歲不戰。”

    “要如何結束這亂世?翁肯定也曾苦苦思索過,所以我才設想,若是天下再度歸一,統一號令,那樣的話,世間就能再度安定了。”

    趙無恤展開了他對未來的暢想:“若是諸國統一,戰士就能從戰場回到農田耕作,商賈就能不必擔憂關隘阻隔,海濱的士人可以雲遊到漳水就學,甲兵則藏於府庫讓它們生出虱子來。而官府也能將用於戰爭的錢帛,花費在改善民生,修繕溝渠、河堤上了。所以我認為,一天下,這不但是我個人的私心,也是天下百姓共同之願!眾誌成城,眾口鑠金!”

    老子已經聽懂了趙無恤的想法,說道:“自然的格局和百姓之願都齊了,所以君侯就想做有巢氏、燧人氏、禹、湯、文武一樣的聖人,來推動這一進程?”

    趙無恤頷首,擲地有聲:“然也,這就是我趙無恤的大道!“

    ……

    當再度回到室內,品味著新泡的茶時,老子忽然覺得,這裏麵的味道,與之前剛來時品嚐到的,已經大不相同了。

    而他對趙無恤的看法,也比之前深入了許多,雖然此子以推動大道的聖賢自居,有一些狂妄,但縱觀他這二十年來做的一切,也的確有其驕傲的資本。

    此子看上去禮賢下士,其實啊,內心高傲得不行,他莫非有種錯覺,認為自己真的能前看五百載,後看三千年?

    趙無恤卻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流露的氣質,被老子打上了一個“傲”的符號,再度避席問道:“翁若是覺得方才之言有幾分道理,可有什麼能夠教我的地方?”

    老子曬然:“老朽說千道萬,終究沒有實證,君侯有計然等人輔佐,何必老朽多言?”

    趙無恤坦言道:“我雖是諸夏侯伯,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會有貪欲,有猶豫,有遲疑,方才與翁一席話,對自己想做的事情倒是清晰了不少,若有什麼不妥的地方,還望翁能為我指點出來。”

    “好。”

    老子沉吟長久,說道:“方才君侯談古論今,但有一點卻是忽略了。取得天下,不能僅僅依靠武力,更是要遵循天道人心,否則縱然取得天下,違背列國百姓的意願和本性而加以強力統治,這種一統也斷然不能長久……”

    這話有道理,秦的統一和迅速滅亡,一直像一根刺一樣紮在趙無恤心頭,要在條件更不成熟的春秋,提前兩百年實現這一目標,談何容易?所以純用武力是不行的,正因如此,他才需要聽一聽眼前老者的意見。

    老子指著案幾上的鼎比喻道:“就好比是烹飪小鮮,火候要恰到好處,火猛了,湯就要沸幹,火弱了,則久久不能熟。君侯現在倒不怕遲,怕的是耐不住性子,火候太猛……”

    趙無恤笑了:“繞了一圈,翁想要說的,依然是勸阻我取冀州鼎?”

    “老朽一向有一說一,究竟是何事,君侯自能領會。”老子也不點破,笑吟吟地請趙無恤自己琢磨去。

    又聊了一會後,他麵上已經有些疲倦,畢竟是九十多歲的老人了,便請求告辭。

    趙無恤有心挽留:“翁今後有何打算,是在成周久住,還是回陳國故鄉?”

    “老朽在陳國已經無親無故,沒有什麼值得掛念的……”

    他捋了捋胡須,笑道:“離開中原十載,老朽真的是快被世道擯棄了,今日君侯所言,已經有許多聽不太懂,我倒是想去趙國的臨漳學宮走一走,去聽聽那裏的士人們是如何談論‘改造自然’的,君侯可否借我一車半馬,去往鄴城?”

    “固所願也!臨漳學宮能得到老子的光臨,實在是趙國士人莫大的幸事!”趙無恤大喜,立刻讓人去尋一輛上好的馬車,贈予老子。

    老子臨走前,卻若有所思,又折返回來,對趙無恤鄭重行了一禮,留下了幾句話。

    “君侯欲行古之聖賢之事,開三代未有之業,此誌大矣。然而請記住,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

    過分貪愛,必造成更大的破費,貯藏得愈多,也必然損耗得愈多。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你要得到什麼,就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倘若他要得到的,是與九鼎一樣重的東西,是這天下間最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又會付出些什麼呢?

    “代價麼?”

    趙無恤眼前突然浮現出許多畫麵,他與孔子最初為友之後為敵的決裂,兄長伯魯的死,趙鞅的提前夭折,他對韓氏的屢次毀諾,戰爭導致齊、衛百姓的家破人亡,伍井、盜蹠、虞喜,那些為他事業而戰死的將軍和士卒,還有妹妹在北疆孤守的瘦削身影……

    這一路上走來,他的確付出了不少代價,低頭看去,荊棘之上,竟已是白骨累累,誰說帝王好做?

    但那都是意料中的事情,他也做好了繼續犧牲的心理準備,時至今日,趙無恤的心已經冰冷如鐵,難少再有破綻了。

    “我自然明白。”麵對老子善意的提醒,他傲然應道。

    老子盯著趙無恤的眼睛看了許久,知道他春秋正盛,有些東西無法理解得如他一般透徹,所以並不以為然。老子便搖了搖頭,歎息道:“君侯,你還是不甚明白,那代價有多重……”

    說罷,也不多言,告辭後轉身離去,一首似是勸誡世人的歌,從他乘坐的馬車上緩緩傳出:

    “名與身孰親兮?身與貨孰多兮?得與亡孰病兮?吾知甚愛必有大費,多藏則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果然是學識淵深而莫測,誌趣高邈而難知,經常能見其首,而不知其尾……如龍。”趙無恤望著老子遠去的背影,也如此評價道,隨即讓人告知在王宮裏的趙軍,停止搬運冀州鼎,將其複於原位。

    “待寡人掃平天下,再將九鼎一起移回鄴城便是!”

    他自己先返回鄴城,卻又命令趙葭的三萬大軍前往虎牢關、轘轅關駐守。

    一月底,就在趙無恤剛剛回到鄴城的時,被他派遣去吳國的使者楚隆也回來了……

    ……

    黃池之會,唯獨楚國自持大國,不服趙無恤,沒有派遣使者前來祝賀,本著未來大敵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原則,在屈敖的斡旋下,趙國和吳國這對冤家又暗暗結盟,這幾年吳國能在楚越夾攻下幸存,趙國在淮北的牽製和時不時的錢糧援助是重要因素。

    也多虧了夫差拖著楚國的精力,趙無恤才能有條不紊地實施逐鹿中原的計劃。

    “吳國形勢如何?”趙侯問道。

    楚隆在岸上下拜頓首,又登船在趙無恤耳邊說道:“君侯,臣離開時,吳城已被越軍包圍,隻怕是撐不過這個月了……”

    “夫差可還好?”趙無恤對自己的老對手很是關心。

    楚隆有點不敢說,在趙無恤一再追問下,才道:“夫差也是自知無力回天,臣代替君上問候他時,他麵如死灰,形容枯槁,說,‘寡人無德,不能興邦,但趙侯大可不必假惺惺地為寡人憂慮,想要笑話,就笑話好了!’。”

    “哈哈哈哈。”趙無恤大笑了起來,這才是夫差的性格啊,看來他還有一點精神氣:“江東的綠頭鴨子,快死了還嘴硬。”

    楚隆掏出懷裏的東西獻上:“夫差還還贈了臣一盒珍珠,並問了臣一件事。”

    “何事?”

    “夫差說,快溺死的人必然強作歡笑,寡人還要問你,太史墨何以得為君子?何以能在四十年前,就能預言吳國將亡?”

    趙無恤沉吟許久,太史墨的預言神乎其神,他早在多年前,吳國還全盛,越國還名不見經傳的時候,就預言說:不到四十年,越國大概要占有吳國吧!

    如今史墨已逝世多年,但他的預言,卻眼看要成真了……

    想到這裏,趙無恤突然感覺到一絲無趣,倘若他的“大道”實現之日,縱觀四周,卻沒有一個值得稱道的對手見證這一幕,也是一種寂寞啊。

    曆史上,夫差勾踐,也許是這個時代頂尖的人物了吧。但夫差,或許對他而言,與國同亡才是最好的結局……

    楚隆又道:“夫差的太子友隨臣北來,想要求君上救援吳國。”

    “寡人不打算救他,也救不了他。”

    趙無恤卻回過頭,對旁邊的有司命令道:“回到鄴城後,將寡人的膳食降等,這也算是我對夫差最後的祭奠……和敬意吧……”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0 17:15
第1162章 大江東去

    大江東去,浪淘盡。

    二月份的北方,依然是乍暖還寒,長江邊上,春風已綠江南岸,卻已經極為溫暖了。

    吳國朱方邑,也就是後世的鎮江,春秋之世,長江的入海口尚在這裏。朱方城外,就是水麵最為寬闊的地方,寬達二十裏,一眼望去,甚至都看不到對岸的輪廓,隻有江心飄浮著若隱若現的些許沙洲。和煦的晚風吹起了粼粼的波光,江潮拍打在朱方碼頭的岸堤上又滿是寂寥地退了回去……

    一位穿戴典型楚式冠帶的大夫正屹立於此,容貌英朗,頷下三角須迎風飄揚。他在手下越人椎髻、藤牌兵卒的簇擁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廣闊的江麵。

    他叫文種,本是楚國宛人,因為在楚國鬱鬱不得誌,這才入越為大夫,人稱“種大夫”。也是運氣不好,他剛入越沒幾年,就趕上夫椒之戰,吳王夫差大敗越王勾踐,勾踐受會稽之恥,請降入吳服侍夫差,範蠡陪伴左右,文種則留在國內處理國政,將一切都管得井井有條,同時也將越人戰敗後的糟糕生活,歸咎於吳國人的殘暴。

    勾踐歸國之後,在範蠡文種的輔佐下,三年生聚三年教訓,終於在九年前,乘著吳王夫差兵敗淮北之際,再度舉起了於越的大旗,複興越國,並且一度將戰線推到了吳國的都城,差點生擒吳國太子。

    然而在趙侯無恤有意無意的放水下,吳國的半數精銳還能順利歸來,回到江東後,夫差就開始對越國展開了瘋狂的報複!

    數年來,吳國越國這對冤家幾乎無歲不戰,戰線一直在三江五湖拉扯。

    若單對單,越國不一定是吳國的對手,但夫差之前的大興土木、窮兵黷武使得民力耗盡,又被趙國大敗,士氣低落。而越人在軍功爵的鼓舞下悍不畏死,一心為君王雪恥。

    更為致命的是,楚國的王孫勝也被封為白公,他在居巢設立幕府,組織群舒百姓屯田,同時不斷發動水陸軍隊攻打吳國。

    在楚國和越國的蠶食下,昔日強大的吳國日漸削弱,靠著趙國暗地裏的錢、糧支援才勉強保住江東、江北這相當於兩個郡的地盤。

    而真正的決戰,就發生在兩年前。

    文種對那一戰記憶猶新。

    兩年前,也就是趙無恤滅中山國之歲,趙國無暇顧及南方,勾踐便決定對吳國發動一次攻勢。

    越軍舉國動員,去勢洶洶,他們侵入吳境,吳王夫差獲得消息後,也誓師率兵迎擊,雙方布陣於笠澤江兩岸。

    攜李之戰、夫椒之戰,這是吳國越國第三次決戰,也是決定雙方國運的一次碰撞。

    此戰是勾踐親自指揮的,他將越國空國而出的三萬人分為三軍,入夜時分,左右兩軍先行鳴鼓渡江。夫差聽到上下遊鼓聲大作,誤認為越軍是乘夜渡江,分兵兩路而來,心中大喜,立即出上下兩軍前往堵截,試圖半渡而擊。越軍偵察到吳軍中計分兵後,勾踐遂率領精銳的中軍不鳴鼓、不點火,銜枚渡江,由6000“君子軍”為先鋒,直搗吳軍大營。吳軍留守本就不多,倉促應戰,被打得崩潰四散,勾踐遂在吳軍大營點火,火光連數十裏外的姑蘇城都能望見。

    夜色中,吳國上、下兩軍見後方火起,頓時大驚,正準備回軍援救,但被越軍左右兩軍渡江追擊,將其擊破。

    夫差的主力折損過半,退到沒溪收容散兵,整頓隊伍,背靠橫山,據溪而守。然而勾踐卻不放過他,越軍緊隨其後,逼進至陣前叫罵。

    與此同時,範蠡故技重施,率舟師繞道震澤(太湖),跑到了吳軍的側後方,又效仿吳師入郢一戰,放棄舟船,水軍步行翻越橫山,突然向吳軍側麵發動突然襲擊。混戰中,吳上軍將領胥門巢陣亡,引起吳軍動搖,吳王夫差見形勢不利,隻得再次收兵撤退。

    越軍於笠澤渡江,沒溪強攻,兩戰兩勝,士氣高昂,當下乘勝追擊,再度打到吳城近郊,築越城於胥門外,從而開始了長達兩年的姑蘇圍攻戰……

    姑蘇城是伍子胥留給吳國的唯一遺產,這位賢相雖然含冤而死,但他的恩澤卻延續至今。闔閭大城在江東是數一數二雄城,堅不可摧,範蠡雖然學著道聽途說的趙國神器“投石機”,製作了類似的“飛石”,奈何威力比起可怕的少梁砲乃至弩砲都大為不如,很難對城池造成關鍵性的破壞。加上之前越國倉促舉兵,沒能像曆史上那樣軟刀子殺人,用借糧計讓吳國乏糧,吳城內府庫有多年搜刮的積蓄在,所以夫差帶著五千兵卒,憑借著城高池深,堅持了整整兩年而未陷落!

    但越國人也沒在城外閑著,兩年間,他們隔絕了姑蘇與外界的溝通,派遣大夫將領們四處攻略後方的吳國城池,南武城、幹遂、雲陽、延陵,一座有一座城邑失守了……甚至連吳國的舊都句吳城也落入越人手中。

    時至今日,在文種的帶領下,終於占領了吳國在江東最後的一座城邑朱方,原本停駐在此的吳國水師正在江麵上節節敗退,往入海口退去……

    大江上,一支龐大的舟師正在追擊他們,然而那並非是越船,而是楚國的船,白公勝的船……

    文種關注的,便是這位霸道縣公接下來的動向。

    ……

    白公勝此刻正站立在一艘龐大的樓船之上,微眯著雙眼看著自己的精兵悍卒將吳國的舟師船舶一一擊潰、嚇退。

    他的座駕名為“神凰”,高達三層,配上寬闊堅固的船身,飄浮在江麵之上便如同一個龐大的水上堡壘,威風凜凜。船樓的各層各有用處,或是藏兵之地,或是箭矢之庫,或是劃槳之所,所分甚細。而這艘龐然大物的作戰方式便是箭樓,上麵滿是持弓弩的兵卒。弩這東西本就是楚人的發明,強弓勁弩配合著船樓高大的身軀,讓楚國水師能居高淩下,對著吳國的小船發射箭矢,殺得他們毫無還手之力。

    除了樓船如林般聳立的牆櫓帆幔外,白公勝麾下還有一座接著一座的各式戰船,大翼、小翼、艨艟等,這是靠了子西的信任,白公勝在接手楚國舟師,又經營皖地九年後才組成的強大水上力量。

    與之相比,吳國則國力匱乏,至今還在用他們在琅琊擊敗趙國舟師的那些舊船,已經數年沒有新船下水了,加上士氣低落,豈有不敗之理?所以白公勝才能在過去的幾年裏屢戰屢勝,不斷沿著長江向吳國腹地推進,如今終於橫斷大江,把吳國的首和身子斬為兩截。

    眼看吳人的最後一點殘兵敗將乘著風向和水流往入海口逃去,王孫勝也不讓人深追,舟師開始打掃戰場,他的樓船則緩緩朝朱方港口靠去……

    數年未見,白公勝已經有卿士之威,當他踩著虎賁的脊背下船時,岸上早有越國的大夫來迎接,滿臉堆笑地行禮道:

    “外臣文種,見過白公!代寡君問候楚王、令尹無恙!”

    “汝便是馳名楚越的種大夫?”白公勝一點都沒有驕傲的姿態,對這位越國大夫還之以禮,並送了他一船繳獲的吳國甲胄作為禮物。

    他曾在吳國寄居多年,對吳越的恩怨了如指掌。文種和範蠡,堪稱是勾踐的左膀右臂,範蠡主外,文種主內,他們獻上的伐吳九術,是越國能戰勝吳國的重要原因……

    沒有他們,勾踐的複國夢想隻是妄談,在白公勝想來,粗鄙落後的吳越野人,要沒有楚國的人才來提攜幫助,哪能建立起強大的邦國呢?

    如今,白公勝見文種談吐不凡,雖然入越多年,身上依然穿著楚國的衣冠,心中頓生愛意。但如今文種在越國的地位相當於令尹,白公一個封疆縣公與他地位相當,又哪可能說得動他投效呢?

    “沈諸梁,汝號稱楚國第一縣公,卻白瞎了一雙眼,耽誤了不少人才啊……”白公當下便腹誹起自己在國內的政敵葉公沈諸梁來,當初文種範蠡甚至是趙國的太府令計然都曾經投靠過葉公,那豎子卻隻養不用,導致三人後來全都跑了。

    葉公對所用之人的選擇,是楚國最為嚴重的弊病,那就是隻重貴族而不重士人,親親尊尊,非王室子孫便不能受重用。白公勝經常對這種陳舊製度扼腕歎息,發誓一定要自下而上地改變楚國,讓“楚才晉用楚才吳用”的現象絕跡!

    這次與越國聯合伐吳,若能滅亡夫差,便是立下不世之功,到時候,看誰還能阻止他入郢執掌朝堂,推行變法!

    對於白公勝,文種也不敢大意,他率軍北伐時,範蠡曾經告誡他要小心此人。

    白公勝乃楚平王之孫,從小顛沛流離,被伍子胥帶著在吳國長大,後來卻為了個人的野心,投靠了趙國。十多年前怨趙侯待他不公,又再度叛趙,回到楚國後,靠著自己的王孫出身,獲得一個“巢大夫”的小爵位,有了自己的班底和領土。

    這個人很不簡單,靠著手裏的區區三千人,居然橫掃群舒,在當地重新建立了楚國的統治。他被封為白公後,更是顯露出了非同一般的雄心,他的領地不同於楚國其他縣公轄區層層封建,反倒效仿趙法,大膽起用士人和平民為將吏,頒布律令,一掃積弊,還創建了一支隻忠於他的“楚武卒”。

    這支軍隊嚴明軍紀,改變了楚軍數量龐大卻羸弱不堪的風氣,在淮南屢敗吳國大將胥門巢。配合舟師水陸夾攻之下,占領了不少吳國城池,如鳩茲(蕪湖)、爰陵(宣城)等地,與越人以桐汭為界。

    這個人在江淮的橫空出世,打破了範蠡最初設想與楚國以大江為界的計劃,那一帶又有許多越人部落,希望投效勾踐,看來未來兩國的邊界糾紛是免不了了。

    不過範蠡也提醒文種,要與其搞好關係,白公勝,短時間內決不會是越國的敵人,而是盟友。

    且不說楚王熊章是越王勾踐的親外孫,而且在楚越之外,雙方還有共同的敵人。

    吳國?吳國已經與滅亡沒有區別了。

    如今,一個比白公,比楚國更加強大的龐然大物正盤踞在淮北,還將手伸到了和他們一江之隔的地方……

    白公和文種此番會麵,為的就是重申楚越同盟,交換情報,統一兩國的步調,務必完成滅吳的大計。

    二人在江邊小亭坐下後,白公說道:“早在上個月,趙國的徐、鍾吾兩軍便蠢蠢欲動,趙廣德駐軍善道,妄圖牽製餘的兵卒進攻江北,徐承還派了一支舟師停在邗溝裏,阻止楚國水師進入運河。”

    吳國鎮守江北的太宰伯嚭似乎是把自己當成了趙國的郡守,對於趙軍的借道一律放行,於是趙軍的前鋒三千人已經在屈敖率領下抵達邗城(揚州),阻止楚、越攻取江北。

    “此時與趙開戰並非明智之舉。”

    注意到白公勝的惱怒,文種連忙提醒道。

    一想到趙侯攻齊時聚合的十五萬大軍,文種都有些哆嗦,越國滿打滿算才三萬步甲,而且在與吳國的戰爭裏頗多損傷。白公勝手下也就這個數,若是貿然與趙人起衝突,陸上不一定打得贏,恐怕連滅吳之事都要耽擱。

    現如今最好的辦法,是忍這一口氣,請楚國舟師橫斷大江,反正趙國的水師弱小。然後越國一氣嗬成地攻破姑蘇,滅亡吳國,如此,楚越兩國才能完成對江淮、江東的瓜分。

    “越君已經圍攻吳城兩年,卻遲遲不能攻破,若是兵力不足,需要餘去幫忙,大夫盡管直言。”

    白公勝話中帶刺,楚國和越國是盟友,但也是競爭對手,他渴望開疆拓土,對於吳國最富饒,人口最為密集的江東之地垂涎三尺。若是文種任由楚軍前往吳城,隻怕戰後的瓜分上,這片地域當非越國所有。

    所以文種婉言謝絕了白公勝的“好意”,並且告訴了他一個好消息。

    “就在昨日,外臣接到少伯的信件,說寡君已經率軍攻破了吳外城,夫差退守姑胥之台。”

    他笑道:“外臣保證,隻要白公能夠攔著趙人,不讓其南下,旬日之內,吳國必亡!”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