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55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2 23:13
第1183章白公勝變法(下)

    ……

    若問當下楚國貴族縣公里誰最蠻橫跋扈,當屬鬥懷……

    鬥氏歷史悠久,是楚國第十四代國君若敖的後裔,所以又稱若敖氏,歷史上出了十多個令尹、司馬,乃是楚國第一公族,然而到了楚莊王時,鬥氏因為謀逆失敗而被誅殺殆盡,只剩下一個庶子因為與家族走的遠,避開了這場若敖氏之亂,得以延續血食,但領地所剩無幾。

    到了五十年前,這個家族傳到了鬥成然(子旗)手中,此人是楚平王棄疾的親信,因為擁立有功,做了楚國的令尹,但隨即被猜疑心極重的楚平王過河拆橋地殺死,為了不讓功臣們寒心,又假惺惺地將鬥成然的兩個兒子鬥辛、鬥懷安置在鄖縣,做了縣公……

    鄖縣位於江漢平原,楚國都城以東,也就是後世的湖北安陸一帶,這裡本是姬姓隕國,兩百多年前被楚國滅亡。比起郢都來,鄖縣算不上富裕,鬥氏兄弟在此長大,後來縣公鬥辛入郢侍奉楚昭王,鬥懷則駐留領地。

    吳師破郢時,楚昭王、季羋等王室成員在鍾建、鬥辛等人護送下逃亡雲夢澤,在大澤中遇盜受驚,然後便聽從鬥辛的建議,又跑到了鄖縣,以躲避吳軍的鋒芒。

    然而在鄖縣卻依然不安全,夜裡,鬥辛聽見了有聲響,出門一看是弟弟鬥懷帶著族兵全副武裝,包圍了楚昭王的住所。鬥辛大驚之下問他想要幹什麼,當時血氣方剛的鬥懷說自己父親鬥成然忠心耿耿,卻被楚平王殺害,他的邏輯是:”乃父殺我父,我殺其子,以怨報怨,以血償血!“他現在就要殺了楚昭王,為父親報仇!

    鬥辛自然不會讓他如願,訓斥一番,告誡他君王是天,哪怕是再大的委屈也不可以對大王報仇,鬥懷這才憤憤作罷。

    今夜的事,楚昭王等人在屋內聽得一清二楚,然而到了一年後吳國退兵,楚王返回郢都,對患難中的忠臣論功行賞時,不但賞了鬥辛,也把鬥懷找來,誇他純孝,讓他做了大夫。

    從這時候起,鬥懷對楚昭王的態度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從憤恨變為死忠,昭王有命,他無所不從,隨同昭王、司馬出征屢有戰功……

    於是在斗辛死後,楚昭王就讓鬥懷繼承長兄職位,做了鄖公。

    昭王死時,鬥懷差點在昭王棺槨前哭死,然而這之後,卻沒人再治得住他了,鬥懷再次變成了刺頭。這個老不休仗著有些戰功,資歷過硬,對於郢都的命令開始陽奉陰違,向都城繳納糧食勞役支支吾吾,還收納流亡,隱匿戶口,為自己牟利。

    過去的楚國舊法,對這些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而當白公勝主事已以後,卻在《定分令》《算民令》裡,將以上行為視為違逆國法!

    然而鬥懷跋扈慣了,面對白公勝派來的小吏,他先是阻攔他們不讓進入領地清算戶口,甚至出言不遜讓人痛打一頓扔了出來。

    這是對新法的一次劇烈反抗,江漢一帶的貴族們有樣學樣,郢城那些反對變法的王室宗親也等著看白公如何處理。

    “倘若縱容鬥懷,變法將胎死腹中!”

    面對如此罔顧新法的行為,白公勝自然不能坐視不管,他一道政令下去,便要鄖公鬥懷入郢都問對!

    鬥懷也是個暴脾氣,面對左尹府的召喚,他不但不懼,還當即讓人備車:

    “去就去,老朽隨先王征戰時,此子還在吳國認賊作父!今日欺瞞令尹做了左尹,苛待公族,我此番倒要去會會他,看他能將老朽怎樣!?”

    雖然只有十輛車乘,但鬥懷的氣勢卻好比千軍萬馬,這個火氣上頭敢朝楚王動手的老臣數日後抵達了郢都東門,他無視了左尹府門前必須下車的禁令,徑自馳入府內,馬車橫在轅門的庭院裡,揚起了大片塵土,御者的鞭子抽得啪啪作響。

    白公聽到聲音出來一看,頓時面色鐵青,但還是阻止了背後怒髮衝冠的武士熊宜僚,說道:“鄖公,左尹府內,為何不下車趨行!?”

    鬥懷抱著當年楚昭王賜他的鳩杖,昂頭捋鬚,對年輕小輩白公勝不屑一顧,自傲地說道:“此杖乃是先王所賜,上可見令尹、司馬不拜,下可打王室不肖子孫。”

    仗著自己資歷老,地位高,更是江漢縣公之首,鬥懷並不把白公勝和他的新法放在眼裡,而試圖拿出先王來壓他。

    白公勝卻不買賬,一提腰間的三尺長劍,冷笑道:“我這也有一把今王所賜的劍,讓我推行新法,殺不尊法紀的亂臣,只是不知是先王的杖硬,還是今王的劍利!”

    “豎子敢爾!”連楚王本人見他也得恭恭敬敬的鬥懷,白公勝卻一點沒有尊他畏他的意思,頓時大怒,舉起鳩杖就要去打白公勝。

    白公卻退了一步,舉起手,對身後壯如塔樓的勇士道:“鄖公違抗國法,如今又帶人衝撞官署,熊宜僚,將鄖公及其隨從全部擒拿!”

    “諾!”熊宜僚是白公勝在郢都南市尋到的勇士,有百人不檔之勇,不但武藝高超,力氣更大得驚人。他幾步上前,就要去拿鬥懷,鄖公的御者見狀不妙,揚起鞭子想驅馬掉頭跑,然而熊宜僚手中大戟揮舞,竟一彎腰,輕鬆將鄖公的馬腿一戟劈了,弄殘一匹,又轉身刺死另一匹,只在脖頸上留下一個大血窟窿,血流如注。

    而車上搖搖欲墜的鬥懷,也被熊宜僚大掌按住,不得動單,御者和其他人則被白公勝的侍衛們當場擒獲。

    鄖公鬥懷這次完全是自視甚高,自投羅網,但白公也不敢貿然傷他性命,只是讓熊宜僚將他提起來,拎到自己面前。

    “熊勝,你安敢如此!”

    老縣公瞠目掙扎,口中罵聲不絕,他罵白公勝,還罵他的義父伍子胥,罵他的父親太子建,甚至連他祖母蔡女都罵進去了……

    白公勝從來就不是一個心胸寬廣之人,被人揭短,他恨得咬牙切齒,但終究忍了下來,一揮手道:“將鄖公收入監牢,待我禀明大王、令尹再行發落!”

    “至於鄖縣那邊,立刻派兵卒過去將城邑圍了,僚吏入城,查封府邸,清點田畝、戶口,每一項必須嚴查到底!若有藏匿流亡、瞞報戶口,一定嚴懲不貸!”

    他目視親信高赦,在他耳旁低聲囑咐道:“就算沒有,也給我造一些出來,務必達到新法嚴懲的數量,老賊辱我先父,我絕不會輕饒他!”
Babcorn 發表於 2017-2-23 21:51
第1185章 無有不流血犧牲者

     「白公,打算如何處置鄖公?」

    坐在白公勝對面的榻上,鐘子期小心翼翼地發問,雖然之前已經有過一次不歡而散,但今天他受父親之命,再度前來拜訪白公勝,想要知道他要如何處理鄖公斗懷。

    斗懷這幾年雖然為老不尊,越發不像樣,但畢竟是江漢縣公之首,與鐘氏也關係親密,他如今陷於牢獄,斗氏族人哭天搶地地來郢都求情,鐘氏不可能不聞不問。

    然而楚王熊章才十幾歲,一直在接受師葆教育,沒有掌權,求他是不頂用的。令尹子西也不知是真的身體不適無法出面理政,還是為了放手給白公勝變法,竟然也讓白公自行依照新頒布的律令處置,這下楚國貴族們可有點急得跳腳了,若是令尹不出面的話,誰知道白公這頭不講規矩的狼子會做出什麼來?

    面對鐘子期的詢問,白公不假顏色,淡然說道:「依照一月份頒布,送去給各縣公過目推行的法令,鄖公隱匿戶口,收容逃亡在先,已觸犯國法。其後又武力反抗稅吏清查,甚至駕車衝撞左尹官署,出言不慚,有辱國體,當剝奪其縣公之位,撤銷領地,鄖縣府庫所藏,收歸國家所有!」

    「這……」對此,鐘子期雖然覺得有些偏重了,但不敢有異議。嚴懲像斗懷這樣的跋扈縣公,可以震懾貴族反對變法的氣焰,而絕不會激起楚國百姓的反對。安知白公勝是不是一直在處心積慮的尋找這樣一個人呢?斗懷自己硬邦邦的撞上來,怪得了誰?

    然而還沒完,白公繼續說道:「至於那些毆打郢都稅吏的鄖縣族兵,按律當斬;隨斗懷無視門禁,攜帶兵刃衝撞左尹府邸的御者、衛士,按律當斬;斗懷本人,也要在刑場上當眾受笞刑!」

    「笞刑!?」

    鐘子期大驚失色,往日裡彈奏樂章的修長雙手也在微微顫抖,笞刑就是用粗糙的木板擊打身體,是楚國常見的刑罰,對一位國家重臣,縣公之首,在西市當眾行笞刑,這是不是有點……

    過分?殘忍?

    他斟酌了半天,才說道:「這……中原有一句話,叫刑不上大夫,剝奪鬥懷縣公之位,再取消他的封地已經足夠,何必羞辱他呢?過之猶不及啊……」

    「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刑不上大夫?從齊國公子陽生被腰斬於鄆城起,便已經是故去的舊物了,更何況,楚國從來就沒有刑不上大夫的說法!」

    白公勝起身,指著背後的罘罳(fúsī)道:「子期乃是楚國年輕一輩的博學者,當知道這幅畫說的是什麼?」

    罘罳,也就是用土築的屏風,上邊還潑墨染綠畫著一副色彩鮮明的壁畫,壁畫是楚國有別於中原的一種藝術,楚人很喜歡在牆壁上畫些天地、山川、神靈,和古代聖賢、怪物,這種影響直達漢唐。

    而白公勝所指的這幅罘罳上,畫的是一個人物故事。

    鐘子期看過去,卻見那畫上,有一位穿戴冕服的王者趴在蓆子上,臉卻背了過去,而一位戴著高冠的大夫站在他身旁,正手持木笞,朝他的身上擊打!

    而畫旁還寫著兩行墨字:君子恥之,小人痛之……

    「這是楚文王的一個事蹟。」

    白公自顧自地說道:「當年楚文王繼位之初,得到茹黃之狗和宛路之箭,就帶著它們到雲夢澤打獵,三個月不回都城。得到丹地的美女,便縱情女色,整整一年不上朝聽政。一日,大臣葆申來到楚文王面前說:『先王讓臣做太葆,囑咐臣說,太子繼位後若是無德,盡可懲罰!如今大王不理朝政,臣遵先王之命,當對大王處以笞刑!」

    「當時楚文王十分慚愧,說自己離開襁褓後,便列位於諸侯,何等的尊榮?豈能受笞打之辱,如今已經知道錯了,希望葆申能饒了他。」

    「然而葆申卻說,臣敬受先王之命,不敢廢棄,臣寧可獲罪於大王,也不能獲罪於先王之法。於是楚文王只好從命,趴在蓆子上等待受罰,而葆申把五十根細荊條捆在一起,放在楚文王的背上,再拿起來,這樣反覆做了兩次……「

    白公勝說完這個故事後,鐘子期頓時沉默了,無話可說。

    「君子恥之,小人痛之,雖然沒有肉體疼痛,但楚文王有過,依然要受懲罰,斗懷資歷是高,能高得過楚王?今日他犯了國法,卻不知道自己********,豈能饒了他?子期你休要覺得我不近人情,倘若要我繞開律法來判決,我一定會像大父(楚平王)殺鬥成然一樣,殺了斗懷老兒!」

    言罷,白公勝便讓僚吏高赦去主持此事,看著鐘子期有些灰溜溜離去的身影,他有些得意,心中暗暗想道:

    「趙無恤曾經說過一句話,我深以為然,列國變法無有不流血者,或流變法者之血,或流反抗者之血,今日就讓斗懷的血,讓江漢貴人的陣痛恥辱,來為楚國新法開路吧!」

    ……

    數日後,也就是三月二十日這天,還是在白公勝徙木立信的郢都西市,一場別開生面的宣判在此舉行,先是鄖公陡然那些反抗稅吏入境算民的族兵,還有與他一起衝撞左尹官署的衛士被押上來,白公勝的兵卒在後,每人持斧鉞高高舉起,陽光下閃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然後,上百把劍劃出一片閃亮的弧線,光芒四射,鮮血飛濺,一百顆人頭幾乎在同一瞬間滾落在西市污穢不堪的地上,圍觀的貴族、士人、商賈、百工、農夫,都發出了一陣唏噓,通過兩件事,他們算是見識到白公之信,與白公之威了。

    然而今日的重頭戲才剛剛開始,嘴裡被勒了一根麻繩的鄖公斗懷被推了上來。

    踩著腳底滑膩膩的血漿走到石坊下,斗懷看著自己的親信盡數被殺死在地,雙目欲裂,但上下兩排牙齒被麻繩緊緊勒住,說不出話來,這是為了防止他繼續口不擇言,亂罵一通。

    看著不可一世的鄖公也成了階下囚,如此窩囊地被押解上來,郢都眾人不由心中震撼,原來白公勝不但敢對鄖公的隨從下刀,連他本人也敢折辱啊,一時間,眾人議論紛紛,有人心生憐憫,有人幸災樂禍,有的人卻兔死狐悲,思及自身……

    一陣鳴鼓後,喧嘩停止,寂靜慢慢地籠罩住整個西市廣場,高坐上方的白公勝開始宣讀鄖公的罪過,一條條,一樁樁,細數下來,鄖公已經從楚國的尊崇縣公,變成了竊奪國家賦稅,私藏逃犯罪人的卑劣小人。

    最後白公宣佈道:「有罪當罰,笞之!」

    「諾!」白公的左尹屬吏領命,讓人將鄖公的上裳扒了。

    當遮羞的衣裳被扒下後,萬眾矚目之下,這位老縣公早已不負當年之勇,他年事已高,髮色灰白,沒了寬大衣服的遮掩,身體顯得大腹便便,老邁而臃腫不堪。

    「原來堂堂縣公,沒了外面的縞緞,也如此醜陋……」不少楚國人第一次有了這種想法,貴族沒了冠冕堂皇后,與尋常百姓並無區別。

    一聲令下後,粗糙的荊條捏在武士手裡,對準鄖公的脊背就抽打下去,打的不算重,比起鄖公鞭撻領地百姓輕多了,打的也不算多,僅僅二十下就停止了,至多在鄖公的背上留下一點血痕。

    然而這短短時間裡,對鄖公的羞辱是難以計量的,對楚國那些抵抗新法的貴族之震撼也是難以估量的,每一次笞響,都是打在貴族們臉上的耳光。不少人已經不忍再看,打算回到自己的馬車上去,將這件事告知家中昆父兄弟,白公此人蠻不講理,在他鋒芒正盛時,不能與之公然敵對。

    事情本該順利結束,鄖公聲名掃地,被剝奪一切;楚國王室少了一個讓自己頭疼的刺頭,收回了鄖縣;而白公勝也殺雞儆猴,讓江漢縣公們不敢再違抗新法。

    然而當被人扶起來要押下去時,方才受鞭打時雙目血紅,一言不發的鄖公斗懷,也不知是哪裡來的氣力,居然掙脫了侍衛的手,回過頭朝白公撲來!

    白公面前護衛層層疊疊,他當然突破不了,而斗懷的目的也不在於此,他如同一頭憤怒的犀牛,就這麼一頭撞在白公腳下的石墩上!

    「咚!」

    只聽見一聲沉悶的聲響,斗懷這一撞用盡了全力,額頭血流如注,倒在地上開始翻白眼……

    劇變來的突然,周圍楚國眾人一片嘩然,而白公愣了一愣,連忙讓人去救治!

    一群人圍著斗懷,然而在傷醫試圖將麻繩從他嘴裡取出來時,卻被斗懷狠狠咬了一口!傷醫的食指頓時消失在他口中!

    在眾目睽睽之下,斗懷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額頭的血覆滿了臉龐,嘴裡嚼著傷醫的指頭,搖搖晃晃,對著目瞪口呆的圍觀眾人說道:「熊勝狼子,是替廢太子建和伍子胥來禍害楚國的,老朽之辱,明日就會落在你,你,還有汝等身上!」

    然後他便晃了兩下,沉重地倒在地上,死了……

    自殺,這是鄖公斗懷對於受辱的直接反應,然而他這一死,卻將白公勝所有的計畫都打亂了,喧囂越發大了起來,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三月底,斗懷不堪受辱而死,橫屍於市,這件事在郢都掀起了軒然大波,鄖縣的斗氏族人爆發了劇烈反抗,將白公派去查抄他們產業的小吏和兵卒又趕了出來,據邑而守,聲稱不還斗懷一個公道的話,他們誓不罷休!

    白公勝認為這是公然反叛,應當以暴制暴,建議派人去鎮壓,夷滅斗氏!然而這份請求,卻遲遲沒有得到令尹府的同意。

    因為這件事已經波及到了整個江漢,跑到楚王宮前,哭訴新法不便、白公殘害元老的各地貴族、縣公,達到了數十百家……

    楚國貴族的力量,比白公勝預想的要大得多,當他們抱團時,反對的聲浪滔天,變法的小船在貴族包圍的海洋裡搖搖欲墜!

    與此同時,認定白公勝「陰謀逆德,好用凶器」的鐘建也乘機入宮,請求楚王和令尹取消變法!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24 17:39
第1185章 此人野望幻滅之際

         


    ps︰《春秋左傳杜注》︰鄖國,在江夏,鄖杜縣東南有鄖城。

    《水經注》︰鄖水經安陸城西,故鄖國也。

    ……

    “這兩架燈,與老朽在章華台上看到的一模一樣,莫非是大王賜給令尹的?”

    鐘建今日入令尹府內拜見子西,自然是有事,然而他卻先不明言自己的目的,而是對著廳堂的兩架青銅燈嘖嘖稱奇起來。子西生性簡樸,頗似令尹子文,家里甚至都找不出什麼華貴之物,最值錢,大概就是這青銅燈了。

    頭發已經白了大半的令尹子西回頭看了看,笑道︰“沒錯,是大王憐惜我年老眼花,每天還要對著竹簡看,特地賜予我的。”

    楚人的思想,靈動而飄逸,那份匠心獨運通過百工之手,滲透進了他們的器物里,這兩架左右對稱的十五連枝燈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這兩架青銅燈高達六尺,造型恍如一棵大樹,燈柱長檠是樹干,鏤雕夔龍紋。上面依次分出十五個分支,造型各異的燈盤安裝在枝上面,或有鸞鳳棲息,或有螭龍盤繞,或有五猴嬉戲,情態各異,與靜態的燈樹對比鮮明,使整座燈富有濃厚的山林生機,仿佛回到了楚國人“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那段歲月。

    只可惜上面如菽豆般大小的燈芯火苗忽明忽暗,恰似令尹子西的生命,時日無多……

    身為楚國的令尹,子西的一生可謂豐富多彩,他經歷了吳國的破郢,艱難的流亡和復國,外加楚昭王之死。數十年的政治經驗,讓讓子西明白了一個道理︰整個天下正在經歷一個大變局,遠比殷周易代要大,楚國也不能例外,變革遲早會來臨!

    可是作為公族的代表,他對于改變又充滿了畏懼,正如鐘建那一日所說的︰“仿效成法沒有過失,遵循舊禮不會出偏差。”而一旦試圖改易制度,就一定會產生動蕩。

    所以六年前,當白公勝陳述楚國必須變法時,子西又驚又喜,喜的是楚國不止他一個人看到了那些弊病和問題,驚的是白公的一些想法,絕對會讓楚國傷筋動骨。

    于是他一面同意變法,另一面又將那些可能引起貴族公族反彈的條款一一削去,讓白公先去地方實驗。

    六年之後,白公的實驗取得了極大成效,淮南一片欣欣向榮,白公像一個孩子一般,將這些成果向子西展示,讓老令尹怦然心動。

    吳國雖然滅了,但趙卻比吳國可怕十倍百倍,于楚國而言,是一份沉甸甸的逼迫。如今已經不是貴族駕駛戰車比誰更英勇的時代了,列國征戰越來越是激烈,在這種壓力下,任何國家想要在趙無恤的強兵面前得到保全,就必須要讓軍權集中,才能夠與之抗衡。否則的話,兩軍陣前,各公族縣公的武裝懷著私心,只顧保全實力,那戰爭的失敗就必不可免的,吳師入郢的慘劇,會再度上演。

    子西不想再見到那一幕,于是他終于坐不住了,他與年幼的楚王,以及司馬子期取得了默契,讓白公任左尹,開始推行變法事宜,自己則稱病在家,將許多職權都交給白公,讓他便宜行事。

    在子西想來,畢竟經過在淮南的六年歷練,白公勝應該值得托付,他可以安心養老了。

    然而事情的進展,與他們先前想的有些不一樣,白公搞砸了,捅了大簍子,即便是稱病閉門不出,子西依然能听到門外諸貴族縣公們們對新法不滿的呼聲。

    正當子西猶豫不決,對是繼續信賴白公,讓他接著以暴烈手段整合楚國,還是立刻出手,穩定局勢舉棋不定時,保守一派的代表鐘建恰到好處地前來拜見,而兩架青銅燈燭,打開了今天的話題。

    “大王年歲雖幼,卻已有賢君風範啊,此乃楚國之福……說道這里,我又不免想到了先王。”

    鐘建說道︰“令尹還記不記得,大王還在時,曾經借用燈架做過一個比喻,他說,王室是枝干,而羋姓的縣公、宗親則是枝葉,樹干不離開枝葉,枝葉也離不開樹干,枝干相持,同氣連聲,這才有了楚國數百年的輝煌與強大……”

    “的確如此。”子西明白鐘建今日來此的目的,卻也不挑明,也想通過他,知道公族們是怎麼看待變法的,這法,到底還能不能推行下去。

    果然,鐘建變色道︰“但是現如今,卻有人想要將整棵樹的枝葉統統用斧斤砍去啊!”

    子西默然,良久後才說道︰“雖然白公處理鄖公一事有些失當,但也不至于此罷……”

    鐘建見狀,便僕倒在地,膝前幾步,哀聲說道︰“令尹告病在家,非是鐘建要來驚擾,實是左尹白公總領國政後,郢都和江漢已是一團亂象!”

    “斗懷雖然有過失,但他畢竟是于國有功的勛臣啊,豈能折辱致死。更別說此事導致鄖縣反抗郢都,如今郢都上下為難,剿也不是,放任不管也不是,這一切,都要歸結于白公,歸結于新法!”

    子西微睜了一下眼楮,看了一眼鐘建,為白公說話道︰“斗懷之事是意外,白公這些舉動都是老朽同意的,如今是大爭之世,趙國只要平定了北方陳恆,隨時可能南下楚、越,將吾等兼並。既然秦國、越國都已經從效仿趙國變法中得到好處,那楚國也不能落後啊……”

    鐘建放緩了語氣道︰“這個道理,吾等都懂。其實,清查各縣公領地的戶口,加大軍賦的繳納,這都是小事,只要令尹一聲令下,誰敢不從?縣公們也不是不想變法,不想楚國強大,而是要看如何變,誰來變。”

    “白公雖是王孫,但常年在國外,根本不懂楚國的情形。素來剛繼任左尹者,都會訪問公室長輩,里閭老者,可白公卻不知禮節,上任以來,得罪了多少人?如此之人,豈能支持國政。他不反省自身,反而要楚國的縣公三代以後就削除爵位領地,遷往江南偏遠之地,就太過分了!縣公有功無過,卻要慘遭削爵流放?白公根本不清楚公族縣公們對于楚國而言意味著什麼,又或者,他明知如此還要故意如此……”

    鐘建惡向膽邊生,大膽猜測道︰“若是廢了世官世祿,把那些低賤的窮士庶民、他國的游士抬舉上高位,那些人沒有家族沒有封地,自然就沒有禮度沒有節操。他們根本不會對大王忠誠,而是會對白公勝效忠,為了圖謀富貴不擇手段,想要通過砍伐掉王室的枝葉公族,來騰出空閑的職位。到時候地方上的縣公自然不會束手待斃,肯定會對白公一黨群起而攻之,楚國就會大亂,與令尹想讓楚國強大的初衷背道而馳。令尹,難道你忘了楚靈王末年時的大動蕩了麼?”

    這話正打中子西的心,他沉默良久,方艱難地說道︰“或許樂尹說得對,這一次的變法,是有些草率了,是存是廢,讓老朽好好斟酌斟酌,一定會給樂尹,給公族,給外面的諸縣公一個交代的……”

    ……

    等到鐘建心滿意足地離開後,室內再度陷入靜謐。

    子西枯坐良久,突然嘆息道︰“勝啊,你還是太年輕了……”

    雖然白公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但在子西眼里,依然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做的事情,也充滿了孩子氣……

    一想到這些,子西就胸悶不已,一陣劇烈的咳嗽後,他松開了手掌,看到手心的濃痰里,夾雜著鮮紅的血絲……

    “老朽只怕沒幾年好活了。”子西已經病入膏肓,而國君還年幼,他急切地需要為楚國找到下一任令尹的人選。

    子西的兒子公孫寧年輕沒有資歷威望,司馬子期的兒子公孫寬雖然勇武但過于稚嫩,他們或許還要等上十年二十年,才能成為楚國的頂梁柱。

    原本,子西是對白公勝寄予厚望的,楚國的確需要一個銳意進取的令尹,便想著讓他試掌國政,但這小半年里發生的一切,卻讓子西充滿了失望,白公在試用期里,完全不合格。

    “鐘建說的沒錯,若是再讓白公勝由著性子胡來,這變法非但不能強楚,反而會亂楚……”

    燈燭閃爍間,子西下定了決心。

    次日,他讓人將白公勝召喚入府,與他長談許久,據子西的兒子公孫寧說,整個談話期間,白公勝三次激動地站起,又三次憋屈地坐下……

    在白公勝臨走前,子西還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教道︰“勝啊,你為政時間短,不知道治大國者如烹小鮮的道理。為政者要立足朝堂,最重要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多與人為善,少結仇怨,因此不能處處特立獨行,而是要說服旁人與你站在一起。若能得到大多數朝中重臣,國內縣公的支持,不管做什麼都容易成功,反之,則會處處失敗。這一點上,不如多跟葉公學學,言盡于此……”

    白公一言不發,重重地拜別,上車而回,等他回到府邸下車時,親信高赦迎過來一看,卻見馬車的木質扶手已經被捏出了一個掌痕。

    “主君,發生何事了?”高赦心中了然,但還是小心翼翼地問道。

    白公陰沉著臉,不做回答,直到進入左尹府內,才憤懣地說道︰“令尹說,變法一事,郢都公族,江漢縣公們的反對聲太大,為了不激起動亂,應當從長計議,慢慢推行……”

    他的牙齒咯咯作響︰“更過分的是,令尹已經將頒布法令之權,統領國事之權,從我手中一一收回,這是為什麼?就為了斗懷那老狗?就為了在王宮前狂吠的幾十家舊貴戚?還是因為小人的讒言?變法豈會一直順利,不把那些生了蟲子的枝葉砍掉,樹干也要千瘡百孔,在狂風中折斷了!”

    說著說著,白公勝的憤怒猛然爆發,他拔出腰間長劍,就對著室內的器物案幾一通亂砍,同時歇斯底里地叫道︰“叔父啊叔父,您這哪里是從長計議,分明是要廢棄新法,讓佷兒的心血毀于一旦啊!”

    高赦在後方,看著白公勝此時此刻的瘋狂舉動,不由想起了北方某人對熊勝的評價︰

    “你要記住,此人的野望幻滅之際,即是楚國毀滅之時!”

    于是高赦默不作聲,任由白公的憤怒和不甘發酵,當他的憤怒達到了極致時,才淡淡地說道︰“主君,臣雖然來楚國的時日尚短,但卻知道一個楚國朝堂不成文的規矩……”

    白公回過頭,雙目血紅︰“什麼規矩!?”

    高赦冷冷說道︰“楚國政爭殘酷,朝中之臣不管之前多麼位高權重,只要犯了一次錯,被對手抓住機會擊倒,那就永遠會被打到水底,再無翻身之日!要麼被迫自殺,要麼被政敵迫害而亡,能善終者少之又少,主君,您已經被令尹放棄了,現在的處境,危如累卵!” 本帖最後由 小雲雲530929 於 2017-2-24 17:41 編輯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24 17:39
第1186章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四月份時,轟轟隆隆的白公勝變法在一片貴族縣公的反對聲中折戟沉沙。令尹子西終于出面,在大朝會上宣布新法當緩不當急,這也相當于收回了白公的職權。

    一片歡呼聲中,白公黯然退場。

    然而事情並未由此結束,子西出面安撫斗氏,斗氏族人卻一口咬定必復報父仇才肯罷休。江漢的縣公們也對要剝奪他們世卿世祿,起用窮士的白公勝恨之入骨,在樂尹鐘建的帶領下,也一致要求楚王和令尹、司馬對白公施加懲處,至少要剝奪他的左尹之職。

    這是要痛打落水狗,徹底讓白公下野的節奏。

    子西雖然對熊勝失望,但仍然極力維護他,然而群情洶涌,當楚國的縣公貴族們受到威脅抱團起來時,令尹也束手無策。

    恰在此時,司馬子期從宛地回到郢都,倒是給子西出了個主意,他建議子西拋棄白公勝,以此換取貴族縣公們對新法的讓步,換一個人來主持新法,只要不是白公主事,新法大可不必那麼偏激,至少法度要確立起來,兵賦也能集中于郢都,至于取消世卿世祿之類的,先放一放吧。

    “這爛攤子,誰能收拾?”子西苦笑不已。

    “弟倒是有一個人選。”

    司馬子期道︰“葉公沈諸梁,統御方城之外已經二十年之久,將葉地治理得井井有條,他同樣偏向法術,推行的律令適合當地而不偏激,還能搞好與當地貴族的關系,不如讓他來做右尹,試著更改新法條款,何如?”

    子西猶豫了︰“諸梁雖好,但可惜不是王子王孫啊……”

    子期啞然失笑︰“兄長,你一面支持勝的變法,起用下層之人,一面又對葉公的出身抱有成見?要知道,當年楚文王可是大膽起用過申國的異姓俘虜彭仲爽的,他做令尹期間,滅申、息,征陳、蔡,于楚國有大功。諸梁再不濟,也是楚莊王的玄孫,同樣出于羋姓,他父親沈尹戎在柏舉之戰後死于國難,葉公本人也對邦國忠心耿耿,我看,此子比熊勝要強許多!”

    子西思慮再三,尤其是回想起六年前白公葉公二人在自己面前對如何推行新法的爭執,終于下定了決心︰“也好,當時老朽便是打算讓葉公白公二人各自在領地上加以嘗試,如今既然淮南的法子不足用,那就換成葉縣的法子來試試?”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個消息在不久後,便傳入了閉門不出的白公府邸內。

    听高赦的稟報後,白公默然良久,長嘆了一聲。

    “叔父啊,你果然是要放棄佷兒了麼?”

    ……

    白公已經從變法失敗的狂怒中清醒過來,帶著一點僥幸的心理,在家里躲避輿情,同時也關注著令尹府的一舉一動,誰料卻屋漏偏早連夜雨,自己心目中的大敵葉公將要入郢。

    高赦乘機進言道︰“葉公入郢之日,便是主君失權下野之時……”

    “下野麼?”

    白公嚴肅了起來︰“左尹之職一日還在,郢都和江漢的縣公貴族們就不敢拿我怎樣,一旦失去職權,回淮南的路千里迢迢,我若想活著回去,恐怕不容易。”

    高赦那一日告訴白公,楚國政爭殘酷,朝中之臣不管之前多麼位高權重,只要犯了一次錯,被對手抓住機會擊倒,那就永遠會被打到水底,再無翻身之日!

    這話並非空**來風,當年楚國的賢人蔡聲子曾經說過這麼一番話︰“楚多**刑,其大夫逃死于四方。”他舉了許多例子,比如子儀之亂時,楚國的析公奔晉;雍子的父兄誣陷雍子,國君和大夫卻不為他們調解,反而要殺雍子,導致雍子只能外逃;若敖氏之亂,苗賁皇受到牽連,請求寬恕沒有得到允許,只能逃亡到晉國;楚康王時,子反和子靈(屈巫臣)爭奪夏姬,子靈逃亡到晉國後,子反便將子靈的族人全部屠殺殆盡!

    這些能夠外逃的,還算是運氣好的,大多數政斗失敗者,要麼自殺,要麼被殺。

    而更讓白公勝印象深刻的例子,便是他父親太子建的無辜流亡和死于國外,以及義父伍子胥一族的慘遭族滅……

    在楚國,權力的角逐場上只有勝者和敗者,勝者為令尹、司馬,敗者或死或亡,沒有第三條路!

    不,或許有……

    若敖氏之亂,斗椒若能成功,楚王寶座上的可能就不是楚莊王;楚靈王末年的大亂,公子棄疾若是政變失敗,他就做不成楚平王……

    抉擇就在面前,高赦急道︰“主君,情勢已經十分危急,當斷不斷,反受其禍,一旦葉公入郢,掌握權力,到時候一切都晚了!”

    “汝等出去,我要好好想一想……”

    白公遇上難以抉擇的事時,喜歡將門關上獨處。當高赦和謀士們統統出去,門扉合上,撒入屋內的陽光一點點從白公眼里消失後,一柄燈燭被點亮,白公坐于燈前,陷入了沉思。

    “時至今日,變法已然失敗,叔父他會保我性命麼?”

    對于將自己視為鳥卵加以愛護的子西,白公勝心中是存有感激的,也相信,只要自己願意交出權力甚至是領地,子西就一定能保自己不死。

    但那種喪失了權柄的日子,與行尸走肉有何區別?他雖然口口聲聲說要做孫叔敖,但想要的只是孫叔敖一般的權勢,而不是他子孫那種落魄潦倒的地位!

    白公又想起了斗懷臨死前對他出身的謾罵,自言自語道︰

    “其實從始至終,楚國人就從未忘記,我是太子建之子,還是被伍子胥養大的……我名為王孫,可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一個外來的白子!”

    在一窩狼里,毛色與其他狼崽不同的白子是會受到極大歧視和排擠的,甚至都搶不到母**,只能一瘸一拐地躲到一邊,等著殘羹冷炙。而隨著年歲增長,不管他長大後多麼強壯,依然在狼群里很難得到一席之地,常常要流落在外,做一頭獨狼。

    “我便是一匹獨狼……在吳國如此,在趙國如此,本以為回到楚國便是回歸故鄉,可惜,並非如此,在楚國的縣公貴族眼中,我依然是異類。”

    他抽出了懷里的劍,這是伍子胥多年前送他的寶劍“勝邪”,劍不長,卻鋒利無比,閃著冷冷寒光,一如伍子胥的目光,以及他在他行冠禮時,告誡他的話……

    “勝啊,你記住,對于王室而言,一切親情忠義都是虛假的,父親能為了女人殺死兒子,兒子能為了奪位弒殺父親。你出身王室,卻已被王室所棄,復仇也好,權勢也好,都得靠自己手中的劍去獲取!強取,勝過恩賜,一日手中無劍,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說完這話十年後,手里沒了權力的伍子胥果然死無葬身之地了。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白公拍案而起,門扉再度打開,高赦等人連忙迎上來,卻愕然發現,白公的下巴血流如注!

    “主君,這是?”

    白公一摸頷下,這才驚覺,方才因為思考得太過入神,他竟然把勝邪劍倒持,劍尖已經破了下巴,血流一地而白公卻不自知!

    他蘸著自己的血,放入口中嘗了嘗,腥咸無比。

    流血,痛楚,這是好東西,讓白公勝回憶起了在淮南的廝殺歲月,知道了什麼才是丈夫存留于世的真正依仗!

    獨狼不是沒有出路,只有咬死了狼群的頭狼,他才能真正浴血重生!

    白公也不止血,而是仍由它滴落在地,冷冷地掃了家臣們一眼,說道︰“奪取王宮,需要多少人?”

    “有臣及五百人足矣!”壯士熊宜僚站了出來。

    “完全控制郢都,需要多少人?”

    “五千人足矣……”高赦拱手道︰“只要有船只通行的符節,淮南的兵士便能從水路冒充商賈入郢,主君有楚武卒強兵,更得民望,背靠淮南,只要控制了大王和令尹、司馬,必能席卷江漢!”

    “大善!此事可行!”白公頷首,但哪怕如此,依然有一個擔憂在他心頭纏繞不去。

    他轉視高赦道︰“還有一事,我讓汝等收集中原情報,可知開春以來,趙無恤在做什麼?”

    見白公勝終于下定決心,高赦大喜,連忙說道︰“主君放心,半月前得到消息,趙侯已于二月時率軍北上燕國,準備進攻遼西遼東,為討伐陳恆朝鮮打開陸路通道,此時,恐怕已經過薊都了……”

    ……

    與此同時,燕國東北境,一匹白馬在千乘萬騎的簇擁下,抵達碣石海邊。

    遠遠望去,碧藍的海水是如此的寬闊浩蕩,山島高高地挺立在海邊,上面樹木和百草叢生,十分繁茂,來自南方的夏風吹動樹木,發出蕭蕭的聲音,但這聲音很快就被海中涌出的巨大的海浪聲吞噬……

    這是此生趙無恤第一次見到大海,見此情形,趙侯意氣風發,當即揮著馬鞭,指著碣石山賦詩一首︰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PS︰“白公勝慮亂,罷朝倒杖而策,銳貫頷,血流至于地而不知。”——《韓非子.喻老》

    晚上還有一章 本帖最後由 小雲雲530929 於 2017-2-24 17:41 編輯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24 17:41
第1187章 東臨碣石有遺篇

         


    碣石山,也就是後世的秦皇島一帶,這里是燕國的東北境。碣石主峰高達數百丈,在此可以俯瞰大海。而山下則是燕國最大的港口碣石港,隨著三齊商船對沿岸水文的探索和記錄,從淄川、膠西、膠東直達碣石的沿岸航線也重新恢復,齊趙船只的往來,三地貨物的交流,使得這廣袤無垠,地廣人稀的燕國小港多了幾分煙火氣息。

    今年開春後更是如此,原來,天下的伯主趙無恤讓燕國隨他討伐盤踞遼西的貊人,號稱要奪回孤竹、箕邑等地,恢復早年燕國的疆域。

    雖然朝野有很多反對的聲音,但趙無恤還是把這視為堪比齊桓公北伐山戎的壯舉,讓人大肆宣揚,並于二三月份率一萬大軍北上燕國,沿途一切糧秣都由燕人提供。

    他先在月初時在燕國的都城薊停留,祭拜了召公之廟,然後邀請燕侯恪一同北伐。燕侯恪一方面迫于趙無恤的壓力,一方面也對開疆拓土很有興趣,遂答應了此舉,親自帶著三五千人隨趙軍東行,在入夏後趙燕聯軍抵達了碣石山……

    千乘萬騎,錦旗招展,只為趙侯一人捧場,在這里,趙無恤也詩興大發,賦了一首《觀滄海》,頓時惹得隨行的寵信群臣贊嘆不已。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君上這一句,當真絕妙!前面的幾句,已經將大海的氣勢和威力凸顯在吾等眼前,而這一句,又彰顯了君上胸襟之博大、抱負之宏偉,仿佛也要像大海容納萬物一樣,把天下納入自己掌中啊!臣等听得激動無比,看來《趙風》里又要多一首好詩,樂府又要多做一篇碣石樂章了。”

    群小都圍在趙無恤身旁阿諛奉承,甚至有人慫恿趙侯在碣石山勒石記功,炫耀趙國的輝煌。

    連要刻什麼字他們都想好了︰“伯主奮威,遂興師旅,誅戮無道,為燕逐貊;奄定北國,戎狄來朝,獻其貔皮,赤豹黃羆。惠論功勞,賞及牛馬,恩肥土域,軍民同歡。德並諸侯,天下泰平,男樂其疇,女修其業。群臣誦烈,請刻此石,垂著儀矩,萬年永福……”

    趙無恤笑著不說話,摸不透心里在想什麼,是得意?還是厭煩?

    一片烏煙瘴氣中,唯獨臣子游莫冷眼旁觀。

    這游莫本是一贅婿倡優,沒有姓氏,稱之為“優莫”。但他卻頗為機靈,助趙侯在軍中犒勞娛樂軍士頗有功勞,便被卓拔到身邊,還賜他以“游”為氏。此人不像一般倡優出身的寵臣那樣只會阿諛,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多次進諫,如今這場面,他實在看不下去,不由撇了下嘴。

    這一下,偏偏就被趙無恤看到了,當即點了游莫的名字,讓他上前。

    “游莫,你滿臉鄙夷,有何見解?莫不是覺得寡人的詩不好?”

    “小人不敢。”

    游莫口齒伶俐地說道︰“只是覺得,君上再這樣下去,只怕要趕上紂王了。”

    群小大怒,指著游莫說他大膽!

    趙無恤卻不以為忤,讓游莫說下去。

    “臣听說,帝辛受天資聰穎,見聞敏銳,才干過人,有倒曳九牛之威,倒梁斷柱之力。其繼位以後,遠賢臣,親小人,忠言不聞于耳,佞臣充斥朝堂。他仗著大邑商有數十萬斯民,便大伐東夷,開疆拓土。然而伐的都是不必伐之國,開的都是無用之土,以至于民力凋敝,眾叛親離。慶功宴饗都還不及開,就被周人偷襲,牧野一戰,亡國身死,為天下笑。”

    “現如今,君上同樣詩才敏捷,更有雄才大略,欲吞並山河,獨攬燕、代之土,遠征遼東、朝鮮等前代不曾擁有之異域,在朝堂之上,也罷黜辛文子先生,疏遠相邦、大司馬等賢臣,反而一群阿諛群小簇擁在身邊,慫恿君上北伐,創立所謂的不世之功……我看功成之日,君上之國也命不久矣,要步殷商的後塵了。之所以說君上還不如紂王,是因為紂王乃是天子,有自傲的資本,而君上只是一伯主,還望君上繼續努力,興也勃然,亡也忽然,如此方能超過帝辛,讓長樂未央和鹿台一個下場,叫後人憑吊殘闕時扼腕嘆息……”

    “游莫,你你你!你詛咒君侯,大膽!”

    群小震驚,被這番大膽的話弄得張口結舌。

    “哈哈哈哈。”

    然而趙無恤卻哈哈大笑起來,他指著游莫道︰“好你個游莫,身無五尺,唇舌卻如此了得,寡人差點被你說得羞愧難當,投海而亡了。”

    隨即他面色一沉,目視這半年以來,在朝堂上無所不用其極,極力支持自己“北伐朝鮮,威平貊穢”,一路上又不斷阿諛奉承的群小,說道︰“寡人記得,汝等都說,願為寡人去死,生生世世為寡人做牛做馬?”

    群小不知所措,這時候只好訥訥應是。

    “那好。”

    趙無恤一拍手,讓羽林侍衛的首領伍林上前,對他說道︰“彼輩阿諛奉承,禍亂綱紀,試圖迷惑寡人,耽誤國事,寡人忍他們很久了。死倒是不至于,今日便將彼輩剝去衣冠朝服,投入代北軍中與守卒為奴,一生做牛做馬罷!”

    這十余人頓時大驚,以頭搶地,哭喊求饒不已,趙無恤卻不理他們,而是招手讓游莫上前,對他說道︰

    “游莫,還記得趙國建立前,你在軍中是作何職務麼?”

    看著那群半年多年極為受寵的群小被押解下去,游莫是又驚又喜,喜的是本來懷著一死的心思強諫,趙無恤居然幡然醒悟了,驚的是他開始覺得,事情並不這麼簡單。

    他的膽子頓時縮了回去,小心翼翼地說道︰“臣在軍中的職務,便是帶著倡優們演戲以娛樂兵士,減緩勞役征戰之苦,也通過好懂的戲劇對話,讓眾人知君父之恩,知忠義孝道。”

    “不錯,寡人這半年多來,也是在演戲,今日這場戲的序章,終于落幕,寡人也終于可以卸下裝束了……”

    言罷,也不多解釋,騎著馬返回崖邊,繼續舉目遠眺,只剩下游莫呆若木雞,愣在原地琢磨。

    趙無恤此次來碣石,壓根就不是要真的去討伐遼西遼東,真正的原因有三。

    其一,是為了將”近而示之以遠“的戰略欺騙演得更真一些,讓他的敵人們放松警惕,該內斗內斗,該變法變法。

    其二,也是要找借口將軍隊開入燕國,徹底控制這個唯一能對趙國後方構成威脅的千乘之國,放人之心不可無,趙無恤可不想全力向南時,燕國這邊出什麼蛾子。

    其三罵,他也懷著一點小俏皮和私心,比如前世雖然多次見過海,但這一世,卻還未蒞臨海濱過,這碣石山,可是海內聞名的觀海聖地啊。

    掃清了耳邊呱噪的群小渣滓,心中頓時清靜了許多,再度放目望去,他才算能感受到真正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這可是公元前五世紀,沒有任何污染的北戴河風光啊……

    “真干淨……”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無恤才依依不舍打馬返回軍營,他一直在等,等南方生變,如今終于有了端倪。

    此時此刻,白公的變法正如火如荼,但以趙無恤預想,楚國比不了中原,六卿均已進行了中央集權的改革,又在趙無恤一手劍一手犁下被統合在一起,而楚國舊貴族力量何等強大,白公的變法注定不會一帆風順,只要一點火星,便會成沸鼎之勢!

    既然戲演得差不多,也差不多該回趙國去準備這場收官之戰了……

    趙無恤的背後,高大的碣石山,夕陽西下,而濤聲依舊,千萬年不息。

    後世,若還有某位圖書管理員出身的大人物來此瞻仰古跡,“東臨碣石有遺篇”的,就不是魏武,而是他趙無恤了!

    嗯,日後當地的名字也可以改一個,就叫趙皇島如何?

    ps︰趙襄子飲酒,五日五夜不廢酒,謂侍者曰︰“我誠邦士也!夫飲酒五日五夜矣,而殊不疾。”優莫曰︰“君勉之!不及紂二日耳。紂七日七夜,今君五日。”——《新序‧刺奢》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5 21:14
第1188章北風其涼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詩經·邶風·北風》

    ……

    “這,伯主的意思是,大軍就此折返,不去遼西了?”

    是夜,碣石的趙燕聯軍大營,燕侯恪有些欲哭無淚。

    要知道,現如今趙國將以往的附庸魯、衛盡數吞併,幾乎統一了中原,三齊、宋、曹也基本失去了自己的獨立地位,形如趙國封君。唯獨燕國因為地理位置偏北,趙國鞭長莫及,而燕侯恪膽小怕事,也不敢得罪大國,畢竟無論是從真定還是從代郡出兵,趙軍旬日便能抵達燕國都城。於是他便聽從了大夫們的建議,多次折節朝見趙無恤,希望能以自己的謙卑順從,換取燕國的延續。

    這種策略看上去取得了成功,趙國容許了燕國的存在,現在還主動幫燕侯恪拓展疆土……

    燕國無法拒絕,只能戰戰兢兢地同意。

    趙無恤對此事極其高調,還沒開拔就先鬧得天下皆知。然後一萬大軍開進來,從臨易到薊都再到碣石,一路千里迢迢,吃燕國人的用燕國人的,結果才走到遼西的邊上,卻突然說要撤軍了?這是什麼意思?

    燕侯小心翼翼地發問,趙侯則一邊用刀削吃著面前一整隻的烤駱駝,一邊言道:“燕侯有所不知,上谷郡司馬新稚子所帥先鋒軍千餘騎已抵達渝水(大凌河),遼西貊人聽聞大軍來伐,不敢抵抗,紛紛歸降,如今沿海的遼西地已經抵定,既然目的已經達到,大軍自然不必再過去,徒費糧草輜重。”

    “貊人降了?”

    燕侯恪又驚又喜,要知道,去年他派人去攻打遼西時,可是遭到了貊人劇烈反抗的,如今趙軍一來,貊人就望風而降,這待遇處境的差別,真是讓人心裡百味雜陳,但他嘴上還是奉承道:

    ”伯主威德赫赫,大軍一出,貊狄俱降,此功業,堪比當年齊桓公北伐山戎,斬孤竹了。“

    話裡有話,他提及齊桓公,是因為當年齊桓公在北伐結束後,非但沒有要燕國一寸土地作為報酬,還把舒州也送給燕國了,燕侯恪意在暗示趙無恤:”之前說好的事情,可還兌現?“

    趙無恤了然,他用葛巾擦了擦嘴邊的油道:”燕侯放心,遼西很快就會交付給燕國。燕侯大可派遣大夫、兵卒去建立要塞,戍守渝水,讓當地永沐華風。“

    ”如此便謝過伯主之恩賜了!“

    一顆石頭放下心來,雖然心疼趙軍在燕國時的花費,但對於不費一兵一卒就奪回遼西一隅,燕侯還是十分高興的,至少他死時,可以在銘文上好好誇耀一番自己的武功了。

    但他又擔心趙軍明年會再來,到時候萬人糧秣,車馬之費,燕國可有點承受不起了啊。

    於是燕侯恪又小心翼翼地問道:“既然遼西已降,那遼東、還是盤踞朝鮮的陳恆呢?君侯此次發兵,不就是為了陳恆而來麼?”

    ”孫武有句話,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穢人沒有得罪趙燕,不可貿然討伐,只需要加以安撫,便能夠各守邊界,相安無事,反正穢人沒有君長,部落分散各地,遲早會歸化中原。至於陳恆?區區逃賊不足掛齒,就讓他多存活幾年吧!”

    燕侯目瞪口呆,年前趙無恤對於陳恆那可是咬牙切齒必五馬分屍而後快,今日卻如此輕而易舉地放過了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是何意?

    他的心,不由再度緊張起來,開始覺得,趙無恤這次曖昧不明的北伐疑竇重重,所圖的,只怕不是陳恆和朝鮮啊!

    莫非是燕國的社稷?

    燕侯恪緊張兮兮:“不知伯主打算幾時撤軍?”

    趙無恤卻沒有貪戀燕國土地之意,說道:“五六月間便要陸續撤走,寡人還要趕著回去勸農,處理政務,恐怕就不入薊都了。”

    燕侯早就希望趙軍撤離,但嘴上卻還得假惺惺地邀請趙無恤去薊都再做客幾日,誰料趙無恤卻握住了他的手,笑呵呵地說道:

    “寡人早就听說,燕國人極為好客,賓客路過借宿時,甚至會讓家中婦人在榻前侍候?“

    燕侯恪的臉頓時一黑,這是他們燕國的一項舊習,因為這里地廣人稀,又與戎狄混雜,所以對貞操、男女之別看得很輕,民間如此,公室屢加禁止卻沒什麼用,趙侯現在問這個,他想要幹什麼!?

    他只能勉勉強強地說道:“讓伯主笑話了,此乃山戎野人的習俗……”

    ”燕侯莫要緊張,寡人只是對燕國人的好客打個比方,要知道,這好客之道源遠流長,不止是平民,公室亦然,而體現的方式也不必是讓妻妾待客,也可以是禮送往來。當年齊桓公北伐德勝而歸,燕莊公可是將他一直送到邊境的,燕侯就不打算送送寡人?”

    “送,當然要送!”

    燕侯恪滿口答應,次日也硬著頭皮跟著趙軍一起踏上南下的道路,只希望這批人吃馬嚼一天耗費百金的惡客早點離開。

    他沒想到的是,這一送,就送到趙都鄴城去了……

    ……

    五月中旬時,驟然停止了北伐的趙無恤率領大軍返回,在邊境話別時,突然挾持燕侯歸鄴。

    趙無恤聲稱,燕侯只是在鄴城做客,少則三月,多則半年必歸,讓燕國勿要輕舉妄動。接著,他又以燕國不穩為由,留下趙軍一旅進駐碣石,一師進駐臨易,更讓代郡方面接管了居庸關等城塞,燕國國內無主,朝堂一片混亂,獨立地位岌岌可危。

    對此,薊都的燕國卿大夫們除了接受現狀外,別無他法。

    不僅是趙軍已經入駐燕國,燕侯也在趙國手裡,他們投鼠忌器。也因為之前幾個月,一萬趙軍人吃馬嚼,將燕國的軍用儲備糧消耗殆盡,燕軍想要反抗也有心無力。雪上加霜的是,派去接受遼西的軍隊灰溜溜地跑回來了,原來趙軍剛一走,桀驁不馴的貊人便再度反叛,燕國反倒得指望駐紮在碣石的趙軍幫忙鎮壓……

    這一招釜底抽薪之計極為狠毒,弄得燕國,這個唯一有實力對趙國大後方造成威脅的千乘之國喪失了戰鬥力,趙無恤再也不必擔心大舉南下時,北面出什麼么蛾子了。

    同樣,三齊也因為趙國的“北伐”之令,在沿海大造船隻,耗盡了民力,五月下旬時,他們得到了鄴城的指示,沿海船隻統統南下,集中到東海郡的朐港(連雲港)去!

    “不是向北,而是向南!?”三齊恍然大悟,但卻悔之晚矣。

    狂風開始從燕趙之地悄然向南吹拂,蕭蕭瑟瑟,洪波湧起。

    但遠在萬里之外的楚國,因為空間的阻隔,距離被北國大風波及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同樣是五月份時,郢都的變法已偃旗息鼓,貴族縣公們對白公勝的抨擊卻方興未艾,許多人恨不得置他於死地,而這場紛爭的始作俑者白公聽了令尹子西的話,閉門不出,似乎在避風頭,又似乎在醞釀著什麼。

    五月初三這一天,江漢平原上一輪新月十分晦暗,一隊來自淮南的商船連夜駛過漢水,在日出時分溯流而上,抵達了郢都南垣水門之外……

    PS:薊……賓客相過,以婦侍宿,嫁娶之夕,男女無別,反以為榮。後稍頗止,然終未改。——《漢書.地理志下》,今天只有一章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6 20:53
第1189章惟郢路之遼遠兮

    雖然地處南國,但朝濕的的碼頭在清晨依舊顯得有些清涼。

    天濛濛亮時,郢都南垣水門的小吏已經站在門外,他衣著單薄,一邊將手藏在衣袖裡揉搓取暖,一邊盯著面前緩緩靠近的那艘大船,抱怨它來的太早。

    黎明前抵達的船隻不被允許入城,這是楚國世代傳下來的條例,所以大多數商船都會在太陽升起後再來,而不是整夜等在外面,天濛濛亮就駛來。

    楚國江河湖泊縱橫,水上交通發達,所以船與車一樣,成了商賈往來的重要交通工具,也衍生了比北方更加豐富的船種。眼前這艘船是一艘大商船,船頭是穿著皂衣的商賈,船兩側則是穿著短打搖櫓的船工,船吃水很深的,也不知甲板下面藏著什麼貨物。

    小吏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決定,看在它來這麼早的份上,好好敲詐一筆……

    然而等他坐著小舟迎上去,叫叫嚷嚷地問他們從何處而來時,那領頭的中年商賈躬著身子,笑著回答道:“上吏,吾等來自淮南,是白公的商船。”

    “白公……”小吏倒吸了一口涼氣,沒了先前的訛詐心思,肅然起敬起來。

    若說在十年前,王孫胜初歸楚國時,楚人基本不知道誰是王孫胜的話,那現如今,白公勝之名則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鄉村里的老者聽到此人之名會翹起大拇指;各地鬱鬱不得志的窮士除了投奔外國外,又有了一個新的去處;郢都的孩童騎著竹馬打仗,也會扮作白公的兵卒,把已經滅亡吳王夫差當成反派,將白公視為大英雄。

    因為信息的閉塞和不全面,楚國的平民更多只知道此人乃廢太子建之子,報以同情,但因為信息的閉塞,卻並不知道他是伍子胥的養子。

    如此一來,便造成了白公勝被貴族們恨之入骨,但在民間卻聲名甚隆的局面。

    於是小吏的態度頓時和藹了許多,那商賈也不失時機地遞上一袋蟻鼻錢,攤著笑道:“上吏,郢路遼遠,吾等極為疲憊,是否能快些入城?”

    話雖如此,但出於謹慎起見,還是查驗了一下他們的銅節。

    節是水陸交通運輸憑證,相當於後世的交通運輸通行證,楚國那些食於官府的商賈只能得到木節,而縣公等特殊階層卻可以得到銅節,節上規定了可以運輸的貨物種類,並在經過關隘時予以減稅或免稅。

    檢驗之後,這果然是白公的舟節,小吏頓時感覺它很燙手。雖然如今郢都局面讓人有些看不懂,本來已經官至左尹,權傾朝野的白公,卻突然被縣公貴人們群起而攻之,灰溜溜躲回家裡了,眼看就要失權。

    即便如此,白公依然是小吏招惹不起的,何況,他們這些低級的小吏、士人,都對白公的境遇憤憤不平。

    既然是白公的船隻,一切都好說,按照楚國的慣例,隸屬於縣公的商賈船隻,可以免稅出入各關隘河道,雖然上面嚴令規定要檢查貨物,防止一些楚國獨有的戰略物資流落出去,但按照慣例,水門的小吏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他們過去,只是隨口問了一句。

    “船艙內裝著的,是糧食和木頭。”

    小吏頷首,不再過問。

    水門處,無數的碼頭苦力正努力拉動繩索,幫助船隻駛入郢城,這些人渾身都是黑漆漆的,看起來很多天都沒洗過澡了,他們的短衣上面沾滿了黃斑斑的汗跡,有些人乾脆赤露著上身,頭髮板結到了一起,所有人看起來都死氣沉沉,面色麻木。

    這便是淮南商賈來往郢都數年時間裡看到的第一幕,從剛進門起,他就覺得這座城市死氣沉沉,內城是奢靡的腐爛氣味,外郭則是窮困潦倒的百姓。

    “從今日起,吾等將隨白公,帶給郢都一番新氣象!”

    如此想著,船隻已經完全駛入水門,那商賈站在船側,正在與那小吏笑著道別,卻突然拿起了一架手弩,瞄準了後方要升起木欄的門吏,射出了一箭,撲通一聲,有人應聲落水……

    “動手!”

    伴隨淮南商賈的一聲大吼,船側披著皂衣的商賈盡數掀開偽裝,亮出了藏在裡面的甲胄,而原本是只裝了”糧食和木材“的船艙裡,也衝出來了數十名甲士,直撲水門,想要殺死門吏,控制那裡!

    有人愣在原地,有人奔逃,有人去尋求附近的守卒幫忙,岸上更有人也突然暴起殺人,南垣水門一片混亂。

    而晨霧中朦朦朧朧的漢水江面上,已經有數十艘船張著帆,兵臨城下!

    ……

    “叔父!”

    勒住韁繩,站在郢都內城門前,白公勝昂首大聲說道:“不曾想,你我叔侄有一天會在沙場為敵,真是遺憾。”

    “老夫最遺憾之事,便是當年隨大王攻陸渾,沒有將汝擒殺,當年子西召你回楚,未能將你的舟船鑿沉,讓你死於江底餵魚鱉!”

    楚國的司馬子期朝塵土飛揚的城牆下啐了口唾沫,臉上仍有憤憤不平之色,他萬萬沒有料到,就在楚國的變法暫緩後一個月,白公勝竟會突然反叛,也不知從哪裡調來了大批兵卒,掀起了一場大動亂。

    子期身為司馬,卻對如此巨大的軍事行動一無所知,反應過來後外郭已經淪陷,只堪堪守住了內城。

    此刻此刻,白公兵臨郢都內城牆,開始對子期叫門。

    “叛賊!逆子!”子期大怒,破口大罵起來。

    “你身上流著祝融和鬻熊的血脈,豈能背棄王室,做出叛逆之事來!”

    “我也是被逼無奈!”白公勝似乎想要為自己辯護一番。

    他倒是想通過推行變法掌握楚國,但鍾建等公族成員,江漢縣公,乃至於眼前的子期偏偏堵死了他的路,要么下野自殺,要么迎頭而上,白公勝還有別的選擇嗎?

    這次偷襲自然是他和謀士高赦的計劃,面對縣公們的咄咄逼人,他先以退為進讓他們放鬆警惕,然後讓人乘船星夜回到淮南調兵。

    淮南五千兵卒乘著舟船,化裝成商賈,沿著大江一路西來,沿途的楚國碼頭巡哨都沒有引起警覺,就這樣一路順暢,搶在楚國這臃腫遲鈍的機構反應過來前抵達郢都,用銅舟節詐開水門。

    手裡有了刀劍,白公勝便不用再偽裝,他手握長劍,帶著五百親兵殺出了憋屈月餘的府邸,裡應外合,擊潰街巷巡哨,佔領外郭各城門。

    最後,他踏過了無數屍體,站到了這裡。面對子期的謾罵,白公勝昂首道:“叔父罵我叛賊?這句話卻是錯了。我乃太子建之子,叔父莫不是忘了,您的兄長是如何被奸臣虛構罪名,陷害流亡而死的。”

    白公勝提醒子期:“從我出生之日,便一直在流亡失所,三十年未歸。好不容易回來,也被王室和縣公們視為異類,攻略英六時就不聽我調遣,經略淮南處處掣肘,等我回到郢都支持新法,眾縣公更是百般刁難。叔父也是,口口聲聲說我身上有羋姓之血,卻從未將我當羋姓王孫愛護,熊勝今日叛的不是大王,不是楚國,而是這這棵大樹上的枯枝爛葉,我要以一己之力,將其斬伐殆盡!”

    “荒謬!”

    子期動怒了: “照你所說,老夫也是枯枝爛葉,令尹也是枯枝爛葉?子西視你如子,你被縣公們群起反對,子西更是處處維護你,要保你性命,你不思悔改,今日卻做出叛逆之舉,怎對得起他的信任?對老夫而言,這一生永難磨滅的錯事,就是當年答應了子西,授予你軍權,帶兵征討吳國,若能時光倒流,老夫定不會將虎符交給你!吳國雖亡,你卻是比吳國更可恨的心腹大患!”

    白公勝極為煩躁,說道:“叔父莫要再執意數落往事,還是向前看看罷,我今日是來勸降的!”

    “勸降?”子期大笑起來,彷彿聽到了這世上最可笑的笑話。

    白公則說道:“據我所知,叔父雖然是楚國司馬,可調撥全國車馬步卒,但大軍都駐紮在宛、鄧、申、息,以及大隧、直轅、冥阨這三關,郢都之卒不過數千,大半都在外郭被我的武卒擊潰招降。如今內城加上王宮,不過區區千人,如何守備?還不如早降。以下是我的條件,日落之前打開內城大門,所有守卒投降,降者可不受任何傷害,膽敢違抗者將死無葬身之所!”

    子期的笑停了,冷冷說道:“熊勝,你還是如從前一樣自負,總是自視過高,真是本性難改。”

    老司馬伸出一根手指指著白公勝道:“郢都外郭有兩萬戶人家,每戶一男子站出來與你為敵,你的烏合之眾便得不戰而潰。內城更有縣公、貴人無數,每家出一百族兵,便可以站滿城牆。縱然暫時沒法將你驅逐出郢都,只需靠著吃三年都吃不完的糧食固守即可。郢都之外,江漢縣公、邑主數十百家,月內便可率兵勤王,到時候被包圍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白公勝不屑一顧:“新法能帶給百姓利益,損有餘而補不足,郢都之民或許支持我的比反對我的更多。眾縣公只知殘民享樂,早就忘瞭如何打仗,土雞瓦犬而已,豈能勝我淮南百戰之師?”

    他保證道:“郢都已經落入我掌中,整個江漢也很快會席捲而下,大勢已去,叔父,降吧!”

    “豎子狂妄!”

    子期針鋒相對: “縱然郢人為你所騙,縣公之兵不能敵你,遠在方城內外的宛、葉、汝水、東西不羹,弋陽三關的大軍合在一起,也有近十萬之眾,到時候葉公和吾子公孫寬為將,必能奪回外郭,到時候你與你的叛黨俱為粉末!”

    他的唾沫星子飛濺而下,驕傲地說道:“更何況,吾等還有大王坐鎮!”

    “大王!大王!”城頭的士氣隨著子期的訴說變得高昂起來,開始大聲喊著楚王,這樣能安慰自己,正統必將勝過叛逆。

    “大王?”白公啞然失笑,待城頭喊聲暫歇,便指著牆垣背後大聲說道:“叔父,醒醒罷,你回頭看看,大王現在在誰手中!”

    司馬子期猛地一驚,回頭一看,卻見內城的楚國王宮處,冒起了一陣濃煙,整個內城的街巷處,已經殺聲陣陣……

    ……

    “叔父在郢都呆了五六十年,對這座城池的了解,卻仍然不如我一個常住不到一年的後輩……”

    一個時辰後,郢都內城城頭,站在五花大綁,被親信按在身前的司馬子期,白公勝一臉勝利者的得意之色。

    “叛賊!卑鄙!”子期雙目通紅,咬牙切齒。

    就在方才,白公勝居然使用了詭詐手段,事先在內城埋下了暗子,待子期閉門守備時突襲王宮,雖然沒有攻克,但也放火燒了一座樓闕。子期見到煙火,大驚之下分兵去救,牆頭人手頓時就不夠了,與此同時內城處處生亂,搞得守卒軍心大動,白公勝乘機猛攻,竟然一舉攻下了城牆。

    對於子期的狂怒,白公佯作不理,自顧自地說道:

    “王宮的高堂邃宇總是高高在上,今王極少再進入外郭與民同歡,而內城的貴人們靠著祖輩幾百年的餘蔭,堂而皇之地佔據朝堂,上欺主,下逼民,一個個吃得肥頭大耳,早就沒了祖宗尚武開拓的精神。至於外郭,庸庸碌碌的庶民和商賈百工擠在一起,供養大王和貴人,然而他們中不乏有識之士和勇武之輩,卻被閉塞了向上的通道,不得升遷,只能往國外跑,然後反過來禍害楚國。叔父真的以為,這次變法,只是我一人之想?你錯了,這是楚國千萬人之想!”

    說完之後,白公勝拿亮了那個幫助他的軍隊順利進入郢都的銅符,炫耀道:“最諷刺的是,這場兵變之所以能成功,竟都是因為新法未能推廣。這縣公的符節,我在法令裡規定以後縣公有符節也要交稅,且要檢查船上之物,違令者處以重罰。而方才叔父還能頑抗兩三個時辰,也僅僅因為我十年前主持了郢都內城的修築,用更為牢固的三版法替換了兩版法,真是可笑,可笑,現在叔父知道,變法的重要性了麼?”

    子期白須下的臉因暴怒而通紅,他對於自己的失敗感到屈辱不堪,不斷掙扎,大罵道:

    “豎子休要辱我!若你還是楚國的男兒,便與我單對單,用劍來說話!”

    “叔父是想要帶著僅存的一點榮譽去死麼?”

    屢勸無用,白公勝也終於失去了耐心,心裡的瘋狂湧了上來,他不顧幕僚的阻攔,說道:“給大司馬鬆綁,再給他一柄劍!”

    在楚國,貴族必帶劍,哪怕到了墳墓裡也要以劍陪葬,貴族間一言不合鬥劍本是常態,數百年後項羽也依然秉承此道,在戰陣上挑戰敵將。

    “王室逆孫,老朽拼死也要將你斬於此!“

    此時此刻,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著無窮的憤怒,司馬子期一拿到劍,便猛地劈至白公眼前,卻被白公勝漫不經心地格擋掃開。

    “小子在吳國時,曾隨子胥、孫武習劍術……”

    言罷,白公也雙手交握,利落反擊,兩人你來我往,身影交織一體。子期雖老,卻依然有一股子困獸猶鬥的執拗凶蠻,而白公則用快捷靈巧與之對抗,劍尖還不時如同毒蛇的撕咬,攻擊他的弱點。剎時間,白公的劍無處不在,左左右右,如飛雨迭至,劍隨心動,瀟灑自如。

    子期畢竟年老,不如當年,他跌跌蹌蹌地後退,想要穩住腳步,但還是在一瞬間露出了破綻,白公勝身體向前,一劍遞出,命中了子期的胸口……

    低頭看著那幾乎透胸而出的利劍,子期眼神有些迷離和不甘,他的劍從右手中滑落,鷹爪似的左手捏住了白公握劍的手,在上面留下了五道血痕……

    手背傳來鑽心的痛,但白公勝卻看也不看一眼,他也不敢看子期的眼睛,而是盯著他胸口冒出的朱紅血線。

    下一瞬,劍刃拔出,血如泉湧,司馬子期倒了下去。

    白公兵卒們的歡呼響起,隨即有平息了下去,因為白公勝也扔了劍,跪下來摟住他的親叔叔。

    或許是回憶起自己初入楚國時,子期也曾給予了一定的幫助和關切,白公勝沒有之前的果決,他用沒人聽得到的聲音,喃喃說道:“叔父,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楚國……”

    “不……”

    子期無力地鬆開了手,最後一絲光芒正從他眼中褪去,但依舊滿是不甘地死死盯著白公勝,裂開嘴,從滿是殷紅血絲的牙縫裡擠出了一句話。

    “你是為了自己!”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7 18:09
第1190章總把新桃換舊符

    郢都鼓樓的鼓聲依舊,它們只有在重要的戎與祀兩種國家大事國時才會鳴響-祭奠祖先、向東皇太一祈福、誓師出征,或是慶祝三軍得勝歸來……所有這些都是楚國歷史上的重大事件。

    但是今天,它們卻是為示警而鳴,為求救而鳴,為郢都又一次被攻破而鳴!

    內城的城門緩緩被打開,在淮南兵卒的簇擁下,站在戎車上,白公勝以勝利者的角色進入內城。

    比起屋舍簡陋,處處都是無立錐之地的里閭貧民,污水橫流的外郭而言,郢都的內城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這裡盡是朱門大宇,高梁橫棟,公族、縣公、貴人們的府邸按照身份的高低從外到內,如同眾星捧月般圍繞著楚王宮。

    縣公貴族們倒也組織了族兵在城牆上抵抗白公勝,可惜他們的戰鬥力並不強,面對才參與了滅吳之役的淮南百戰之師,竟然毫無還手之力,儘管穿著堅實的甲胄,帶著鋒利的箭矢,卻遭到了白公勝部的屠殺。

    看到街巷裡到處都是的屍體和翻倒的車馬,白公勝突然想到,當年他的養父伍子胥帶著吳軍殺入郢都時,所見所聞是不是與此相同呢?

    “不。”他搖了搖頭,他這次被迫起兵發動政變,只是為了取得楚國的權柄,而不是一場野蠻的入侵和殺戮。

    “傳令下去,未曾抵抗的貴人府邸,不得擅自入內。”

    至於那些負隅頑抗者,他也不會婦人之仁,盼望他們會轉而支持感激自己,而是毅然宣布那些人的府邸、家財、女人,都任由兵卒們奪取!

    這個命令引發了一陣粗魯的歡呼,淮南的兵卒們並不是無條件地忠於白公勝,他們冒著巨大的風險追隨白公反叛,倘若沒有足夠的物質回報,他們也會心生不滿……

    讓五千兵卒四散去鎮壓反抗者,並控制內城各處,白公勝自己則帶著精銳,直撲蒲胥街。

    蒲胥街,是楚國令尹、司馬的居所,也是通往王宮的必經之路……

    白公勝依然記得,一年前,他順利幫助勾踐滅吳,奪取了吳國大片領土後,押送著俘虜返回郢都,也是走的這條路線。那是他最榮耀的日子,他駕勢高大的駟馬戎車駛向都城,迎接他的是歡呼和掌聲,百姓們眼裡泛著光芒,貴族們也走出了庭院,擠滿了樓闕。

    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楚國的夏天是鮮花的季節,闢芷、滋蘭、菌桂,五顏六色的花瓣如雨般落向歸來的英雄,整個郢都都在感激白公勝將他們從對吳國的痛恨和恐懼中解救出來。對此,白公勝理所當然的接受了,然後就沿著蒲胥街一路西行,直達王宮……

    當時,他是真心想要做楚國人的英雄。

    如今,繁華場面不再,這條長長的街道上一片狼藉,遠處殺戮依然在繼續,那是白公的先鋒在清理抵抗者。近處都是倒斃的屍體,白公勝不知道,這些披甲持銳,死不瞑目的抵抗者裡,有沒有那一日站在樓闕上沖自己歡呼喝彩的人……

    當抵達令尹府外時,回憶再度如同潮水般湧來,白公勝記得,那一夜在王宮獻俘受賜後,他與叔父子西秉燭夜談,商議變法事項,子西對於變法一事依然持謹慎態度,但白公勝則用他在淮南實施新法取得的種種成效來誘惑子西,又用楚國不變法,十年二十年後必亡於趙國來恐嚇他。

    “我將帶給楚國一個嶄新的時代!”

    最後,白公勝信誓旦旦地如此說道,子西心中,對白公勝的信賴也勝過了對變法產生動蕩的擔心,放權讓他來推行新政。

    可事情,為什麼會變成了今天的樣子?

    “都怪楚國之弊政積重難返,都怪縣公不顧公義,都怪叔父首鼠兩端!”

    咬了咬牙,白公勝鼓起勇氣,推開熟悉無比的令尹府大門。

    這裡同樣經歷了一場慘烈的戰鬥,白公勝一低頭,便能看到往日里給他開門引路的瘸腿老閽人慘死於門邊,他直到死還堅守著自己的崗位,手裡拿著門栓,想要阻止未經允許的外人進入。

    而令尹府的親兵們,也橫七豎八地倒在花圃小徑邊,這場兵亂突如其來,他們人數太少,縱然拼盡性命也於事無補。

    同樣披掛了一身甲衣的高赦前來迎接白公,這時代的謀士不但會舞文弄墨,也能提劍上戰場,砍下腦袋得軍功。

    他禀報導:“主君,公孫寧不知所踪。”

    公孫寧是令尹子西的兒子,白公勝的堂弟,如今整個府邸已經被叛軍佔領,卻找不到他踪影,大概是逃了。

    “公孫寧無膽之輩,不足為懼,令尹何在?”

    白公勝很關切子西的生死,是否能控制令尹和楚王,是這次兵變的關鍵所在。

    “就在寢屋……”

    在高赦的指引下,白公步入令尹子西的屋子。

    過去一年裡,他曾經無數次出入此間,每一次都要恭恭敬敬地脫去鞋履,只著足衣進入,劍也要放在外面,出來時才能取回。

    但這一次,白公勝卻是全副武裝,大步入內的,他的身後還跟著兩名衛士,與他一樣滿臉沉默……

    里屋一片黑暗,因為外面已經亂成一團,女婢豎人遁逃一空,所以蠟燭熄滅後卻沒有人點上。白公勝親自掌了燈,微弱的光芒頓時充斥屋中,再往裡走,還沒看到人,白公勝就聞道一股潮濕的藥味,隨之而來的還有陣陣咳嗽。

    “咳咳,寧兒,是你麼?”

    據高赦說,子西已經病情垂危,神智也有些不清醒,白公上前一步,他的皮鞮踩在木板上發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音,彷彿是他內心掙扎和煎熬的寫照。

    “叔父,是我。”他習慣性地輕聲說道。

    “勝?”

    聲音一滯,隨即傳出了笑聲:“竟是你?說起來,你已半月沒來看老朽了……”

    子西一邊說著,一邊從床榻上顫顫巍巍的坐起來。

    隔著數丈距離,白公勝快速的看了子西一眼,丟給他一個僵硬的笑,隨後恭順的下拜,他那柄沾著另一位叔叔鮮血的長劍,觸到了冰涼的木條地板。

    子西看起來的確身體欠安,過去一個月裡,對於變法的存廢,對於白公勝的到底是放棄還是保全,都讓他操碎了心,他的頭髮比過去更加灰白,眼裡充滿了疲憊。

    但看向白公勝的眼神,依然和藹,今日劇變發生時,子西病重,對外面發生的一切依舊茫然無知,甚至連兒子公孫寧三次跑來告訴他白公勝反了,他都不願意相信。

    此時此刻,已經病得有些糊塗的子西,甚至還將此事當成笑話講了出來。

    “我對寧說,我像是一隻鳥,而勝像是鳥蛋,他一直在我的護翼下,有朝一日孵化成熟,便能繼承我的事業,令尹、司馬的位置,還在等著他,怎可能謀逆?”

    似乎記起了白公勝這幾個月捅下的大簍子,子西終於意識到,白公想要繼任令尹、司馬,已經絕不可能了,這才停止了遐想,無奈地說道:“勝啊,你放心,儘管樂尹鍾建和眾縣公都要剝奪你的爵位和封地,但你對楚國有大功,我定會保全你!”

    白公勝垂下了頭,他曾經想像過子西的表情,有憤怒,有痛惜,甚至如子期一般與他刀劍相向,卻沒想到,這位叔父已經老邁糊塗到了這等地步,卻依舊相信他,護翼他……

    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夠了,叔父!”

    白公勝狠狠心,打算了老者絮絮叨叨的話,站了起來,甲衣嘩啦作響。

    子西老邁的臉上,滿是不解與疑惑,他就這樣看著白公勝一步步靠近,五步,三步,一步,這是他們叔侄二人往日交談時的距離。

    “叔父不必再為楚國的未來長吁短嘆,不必再在侄兒與縣公中間左右為難,不必再被案牘政務壓彎了腰,我,熊勝在此發誓,必會照料好楚國的一切! ”

    “勝,你要做什麼?”子西第一次發現,他這位外來的侄兒,一旦不再弓腰屈膝,是如此的高大偉岸,完全在俯視他。

    “既然侄兒無法繼承您……叔父。”

    白公勝左手抓住了子西的手臂,而右手則提起了劍!那劍上,還沾染著司馬子期的血!但鋒利的刃部,依然在燭火的映照下,反射出急不可耐的光芒!

    他眼中凶光畢露,恍如狼子。

    “那便只好取代您了!”

    屋內,劍聲動,燭影晃,隨後又歸於平靜……

    ……

    半刻之後,屋子內的燭火熄滅了,白公勝緩步走了出來,他走到了高赦的面前,抬頭看著陰沉沉的天空,突然問道:

    “高赦,我且問你,吳王夫差賜死子胥時,心裡在想些什麼?”

    “臣,不知……”

    高赦訥訥不敢言語,他低著頭時,看到白公勝腰間的劍上,血跡又厚了一層……

    郢都的雨悉悉索索下了起來,白公勝卻對雨點熟視無睹,他走到空地上,仍由雨絲洗刷劍上的血,洗去他犯下的罪孽。

    看著似乎在為令尹、司馬哭泣的晦暗天空,白公勝喃喃說道:

    “商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舊的樑木哪怕為這屋子有再大的功績,一旦舊了就必須替換掉,如此才能讓廣廈不斷翻新。叔父,您安心地去見先王罷!熊勝在此發誓,必將帶給楚國,一個嶄新的時代!”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7 23:48
第1191章季羋畀我

    楚王熊章今年才十六歲,卻已經當了十一年的王。

    楚昭王因心疾去世時,他年紀尚幼,連葬禮都如同提線木偶一般渾渾噩噩,對先王的音容笑貌,更談不上什麼記憶。雪上加霜的是,他的母親越姒,也為了履行對楚昭王“同死”的誓言,毅然殉葬。

    於是熊章年紀輕輕便失去了雙親,貴為王者,卻無依無靠,而照料他的任務,就落到楚國的公女季羋肩上了。

    季羋是楚平王的幼女,來宮中照料熊章時,她還是三十多的美麗少婦。那時候做了孤兒的熊章在人前還能聽令尹的話假裝堅強,人後卻哭得一塌糊塗,吃不下睡不著。是季羋姑母用她甜美的笑容讓他釋懷,並擁著他入睡,十年下來,熊章視季羋如母。

    有時候,季羋姑母也會用一些陳年的故事來幫他排解宮中的無聊時光。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我本是從未離開楚宮的嬌貴公女,無憂無慮,直到吳師入郢的那一天,宮中突然大亂,外面到處是瘋跑的人,正無措間,兄長也突然來到我的宮室,將我帶走……”

    或許是為了讓熊章不忘國恥,也許是想讓他更了解自己的父親,季羋講述了那個可怕的冬天。猝不及防間,她這只籠子裡的金絲雀一頭扎進了從未在想像中出現的可怕世界。

    還記得離開郢都時,天空昏暗,他們的車子在成群的逃難者中根本無法通行,只好棄車步行。他們不能走大路,因為郢都附近已經完全陷落,道路上到處是在索拿他們的吳國追兵,如往常般大搖大擺地在路上擺出王室架勢只會帶來死亡,他們必須隱藏身份,遠離道路,進入漫無邊際的雲夢澤……

    “可不是狩獵時去的大澤邊緣,而是腹地,大王,你恐怕根本想不到那裡有何物……”

    “有何物?”很少離開郢都王宮的熊章緊張地問道。

    季羋一笑,訴說起來。

    那裡的空氣陰濕黏膩,青草和荊棘,地上的黑莓,泥土,蠕蟲,腐葉,鑽過灌木叢的老鼠,季羋之前十多年從未見過的生物在這裡比比皆是。

    長年浸泡在腐沼之中的菌類能長到半人高,巨大的花朵盛開在地表,人一旦被它們迷惑誤入歧途,隨時可能會被泥坑吞沒。除此之外,還要提防隨處可見的毒蛇,挨上一口就得斃命;水中有半浮半沉的鱷魚,看起來活像長了眼睛和牙齒的黑木頭,可以咬下人的大腿,或者將馬兒生生拖入深潭撕食;遠離水邊的話,又能在林子邊緣看到啃食死麋的狼群……

    哪兒都不安全,惡劣的不止是環境,一旦他們失去了王室的身份,這個已經失去了秩序的國度,到處都是不懷好意的人,路過村舍時,經常能看到兵災之後滿地的猙獰屍體,好幾次,他們遇上了盜匪,還失去了一些人。

    熊章聽得戰栗不已,然而季羋告訴熊章,那時候他的父王,比他大不了多少,哪怕是如此艱難的環境裡,卻堅持將馬匹讓給季羋,後來馬也沒了,就讓鍾建背她,看著未來的丈夫一腳深一腳淺地在沼澤里步行,越過荊棘和糾纏的灌木。

    那一刻,季羋明白了她們楚國史詩裡的“篳路藍縷”是什麼意思,淚水也打濕了鍾建的肩膀……

    “章若是在,也定能持戟保護姑母!”當時,將季羋當做母親一般的楚王熊章捏起拳頭,信誓旦旦地說道。

    季羋捏了捏他的臉,笑道:“傻章兒,如今楚國已經沒有奸臣,令尹司馬勤勉國政,那種多災多難的日子,不會再重演了,你也不可能再流亡了!”

    一晃十年已過,歲月不饒人,季羋日漸衰老,魚尾紋爬上了她的眉梢,頭髮上的烏黑頭髮裡也摻雜了一些銀絲。

    而熊章已經從聽故事的孩童長成了弱冠少年,準備再過幾年,就正式親政,帶給楚國一個嶄新的時代。

    但目前為止那些複雜的國事還不必他去操心,只需要好好跟著太葆學習典籍,熟悉楚國悠久的歷史和令人驕傲的傳說,了解這個國家,以及思考如何去治理它……

    然而五月的這一天注定不尋常,中午時分,本來該入宮講課的太葆遲遲未至,問寺人侍者,他們也支支吾吾的,只會跪下一個勁磕頭。

    楚王熊章感到事情有一些不妙,讓人出去詢問究竟發生何事,他自己則坐在台上,凝視著遮蔽了目光的牆壘,他很渴望能長出一對千里目,能夠看到郢都裡正在發生的事,看到整個楚國,他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願望,要將整個邦國掌握在手裡,如此才能不必擔驚受怕。

    然後,他聽見牆壘外面傳來的喊叫,以及刀劍交擊的聲音,但稍縱即逝,讓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和姑母說的一樣,楚國現在沒有奸臣,令尹司馬會照料好一切,縣公們則在外抵禦敵國,一切祥和,怎麼會有打鬥呢?

    直到外面冒起了黝黑的濃煙,他才大驚失色。

    “失火了麼?是哪座宮室,還不快派人去救火!”

    楚王急得跺腳,他的親隨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好在這時候終於有人來了。

    “大王……大事不好了。”

    ……

    進來的是令尹之子公孫寧,他一臉凝重,過來就朝熊章下拜道:“大王,楚國不幸,國都發生動亂。”

    “什麼!? ”

    楚王熊章有些吃驚,目視公孫寧,卻發現他並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公孫寧的左眼上還破了皮,鮮血沿著臉頰流下,是誰膽敢傷令尹之子,是敵國的軍隊麼?還是一場叛亂?

    雖然不過問國事,但這幾個月里白公和主持變法,以及縣公們的反對,打內心裡,熊章是覺得白公的變法能夠讓楚國強大,但他親政之前,卻無法干涉朝局。

    現如今,果然生出變亂來了嗎?

    事出緊急,公孫寧和他們的部下們也來不及多做解釋,七手八腳地想幫楚王章脫下了他的王服,卻被熊章大怒推開。

    “寡人是楚國的王,王豈能無王服,失體統!”

    “大王,事態緊急,請聽公孫寧的話罷……”

    一個熟悉的聲音,楚國的公女季羋走了進來,她的打扮一如往常雍容優雅,只是淚眼婆沙,而她的兒子,善於彈奏琴瑟的鍾子期跟在身後,面色蒼白,顯然是被外面的事嚇得夠嗆。

    母子連心,楚王熊章似乎明白了什麼,露出了苦笑:”難不成寡人今日,要重蹈父王與姑母當年離都流亡的覆轍了麼?“

    季羋無奈地點了點頭,楚王不甘心,目視公孫寧:“郢都真的奪不回來了?”

    公孫寧眼睛通紅:“叛軍勢大,已經控制外郭,大司馬見王宮起火,派臣來救援,等臣抵達宮外時,內城已失。臣甚至連家中都來不及回去,也不知老父如今是否無恙……家與國之間,臣先國後家,特請大王易服,移駕!”

    “走?這是寡人的國都,是寡人的王宮,寡人還能去哪?都城若是叛軍佔領,楚國不就危險了麼?”

    楚王熊章茫然四顧,還是季羋拉住了他的手,寬慰道:“大王,還記得我與你說過的麼?楚國已經遷過無數次都城,但國都一直都叫做郢,從未變更過。”

    熊章點了點頭,季羋又笑道:“所謂的郢,就是王的居所,王之所在,即郢之所在,只要大王能夠保全自己,這楚國萬里山河,皆可為郢,皆可為都,只要大王還在,楚國便能擊敗叛軍,重新振興!”

    在季羋的懇求下,倔強的小楚王終於頷首答應了:“好,寡人聽姑母的,這就換下王服,易裝出宮……”

    半刻之後,楚王已經換上了尋常貴族的穿戴,然後便在眾人的簇擁下,慌慌張張朝王宮的北門走去——現在可以知道了,叛亂是從南面港口處蔓延開的,只希望這時候往北出逃還來得及。

    然而走到一半,楚王卻恍然發現,攙扶著自己的是鍾子期,他的姑母已不在列中!

    “姑母?”楚王回頭,大聲呼喊。

    “母親?”鍾子期回首,抬頭看到了她。

    不知何時,季羋已經站在身後的朱紅色樓闕上,看著他們離開,眼中滿是不捨,卻不再向前挪動半步。

    聽到呼喊後,她抬起頭,說道:“妾的夫君還在宮門率樂官、衛士與叛軍激戰,妾怎能棄之而去?”

    “姑母!”

    剛才強作堅強鎮定的楚王都快哭出來了:“請與章兒同行!”

    “母親,兒子若是丟下父母自己逃走,豈不是不孝麼!”

    鍾子期也為母親不一同出逃而泣不成聲,下拜伏地。

    季羋暮然回首,對著自己的兩個兒子,寬慰一笑,他們都長大了。

    “子期,此行險難重重,前途未知,汝務必照顧好大王!你也休要因為這世道的濁濁,而忘了心裡的清朗琴音。”

    “至於大王,為王者,便要狠下心,休要太過眷戀。你要切記,隨侯珠,和氏璧,楚國的寶物萬千,但唯獨您,才是楚國最重要的國器啊!”

    言罷,她舉起寬大的雙袂,對著楚王一行人欠身行禮,彷彿是在與他們訣別……

    “不,姑母!”

    “大王,快些走吧!”

    哭喊聲陸陸續續,卻漸行漸遠,良久之後,當季羋再抬頭時,面前空空如也,楚王章和鍾子期已經在公孫寧和宮甲衛士的拉拽下強行帶走了……

    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世上最艱難的事,莫過於慈母送別兒子,而且一送就是兩個。

    兒行千里母擔憂,季羋臉上的笑容不見,淚流滿襟,她咬著唇,久久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喃喃道:

    “三十年前的流亡之路,畀我陪著王兄走一次,也就夠了。接下來的路,章兒,子期,就要靠汝等自己走下去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8 20:01
第1192章楚王勝

    “說,楚王何在!?”

    軍士猛地一拳揮出,楚國樂尹鍾建的嘴角頓時裂開了一個血口,鮮血和唾液飛濺,隨之飛走的還有他的一顆牙。

    楚王宮門前的抵抗沒有持續多久,內城已破,令尹司馬已死,無人指揮,人心惶惶。在兇猛的淮南兵卒進攻下,楚國的宮甲只抵抗了半個時辰便被打破了宮門,率領他們作戰的鍾建也被生俘,帶到了白公面前,嚴刑拷打,要他說出楚王的去向。

    “呸!”

    然而鍾建看似老邁暮氣,在變法一事上也極度保守,卻偏偏是個硬骨頭,他將另一顆老牙和著血吐在白公勝的腳下,這就是他的回答。

    “不說?繼續打!”

    白公勝陰沉著臉,在連殺兩位叔叔後,他的心已經硬得像宛地的鐵一般,不管是羞辱和唾罵,都無所畏懼了,當即頷首,讓人手持匕首,開始摧殘鍾建的手指。

    對於一個樂官而言,能夠鼓瑟吹笙的指頭更是他的一切,更何況十指連心,每次疼痛都那麼鑽心。

    “王宮已被吾等團團包圍,一隻鳥兒都飛不出去,大王肯定還在宮內,到底在何處,你說是不說!”

    然而鍾建卻忍著劇痛,抵死不言,直到痛得暈了過去,卻不得喘息,又被人用一桶冷水潑醒。

    這時候,高赦匆匆趕來,告知白公勝:“主君,臣等搜遍宮中,沒有找到楚王,卻找到了一個密道,可容兩人並行,楚王定然是通過此密道,從宮中越過牆垣,直達城外了……”

    “密道?”白公勝狐疑地看了鍾建一眼,說道:“這件事我怎麼不知道?”

    鍾建再度被人捏著下巴抬起頭來,讓他回答白公勝的問題。

    他耷拉著眼皮,慘笑道:“先王擔憂吳師破郢之師會重演,臨死前下令,令尹司馬還都於郢後,要挖一條地道,以備不測,此事只有令尹司馬,以及當年一同隨先王流亡的吾等知曉,連工匠也在事後儘數殺了滅口。當時吾等都覺得是先王多心,誰料國中真的出了一個大逆賊,地道還真派上用場了。”

    鍾建突然提高了聲音:“如今大王已經順利離開,熊勝,你縱然竊奪了郢都,殺害了令尹司馬,但這一切都是白費。很快,大王便能重新舉起王旗,號召整個楚國的忠臣義士前來剿滅你,到時候十萬之師臨城,你的死期將至!”

    “我倒是要看看,死期將至的是誰。”

    白公一揮手,讓人將鍾建,這個反對他變法最為劇烈的大臣從木樁上解下來,吊到繩子上,要活活縊死他!

    “熊勝,從變法伊始,你便口口聲聲說一切都是為了楚國。但在老朽看來,你就是一個在水邊用泥沙堆砌城池的孩童孺子,自以為是在做正事,實際上,倘若手裡的城池有什麼不稱人意之處,便只會憤怒地將它一巴掌毀掉!郢都,楚國,在你眼中,不過如此,縱然你自立為令尹、司馬,楚人也不會追隨你聽你調遣你的!”

    鍾建說出了事實,他尖酸的語言卸下了白公的偽裝,直指他是個為了自己私慾而毀掉國家,殘殺親族的兇手。

    “這番話,你去黃泉說去吧!”

    白公勝大怒,靠近之後一腳踢開了鍾建腳下的木凳,鍾建頓時在王宮門闕中間晃蕩起來,舌頭伸得老長,眼睛鼓起,最後咯噔一下,勒斷了脖子,死了……

    與他一同被縊死的,還有數十上百名抵抗白公勝,斥他為”叛賊“的貴族子弟,他們的家人將遭到牽連,仍由白公的士兵們擄掠。

    在被殺之後,這些反抗者又被吊上了各處城門,或是在昔日的楚國王宮樓闕上,以宣揚白公之威。

    如此一來,果然就沒有人敢於反抗了。

    夏五月本該是楚國最為熱鬧的季節,然而郢都,卻詭異地緘默了,甚至連蛙聲都彷彿在害怕白公淫威,不敢喧嘩,唯獨蒼天無情,以細雨洗刷著城中正在發生的暴行……

    ……

    五六月份,楚國已經進入雨季,小雨時降時停歇,這些首級和屍體就這麼暴露在外,長長的繩索牽動屍體隨風擺動,他們的朝服衣冠已經被扒下,雨水流淌在慘白的面孔上。

    此時此刻,唯有恐怖籠罩著郢都,貴族們都閉門不出,在白公的兵威下屏住呼吸。

    過了許久,王宮樓闕內才響起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那是木屐踩踏雨水的聲音,聲音很輕柔,彷彿是怕驚醒死去的人。

    一襲紅衣,一位莊嚴的宮裝婦女出現在宮門內,她在兵卒們戒備的目光下,在戈矛劍戟的護送下,邁過了高高的門檻,來到了樓闕下。

    一抬頭,季羋差點暈了過去,因為她看到了自己的丈夫,他就被吊在頭頂,死相淒慘。

    她強迫自己不要哭出聲來,而是憤怒地看著面前朝她行禮,稱呼她為”姑母“的白公勝。

    “王孫胜,你真是好大本事,既然已殺令尹司馬兩位叔父,可否也要將我殺了,再推平王宮,滅絕楚國公室?去夷陵把楚國歷代先王的陵墓,也一併燒了?”

    白公不言,初來乍到郢都時,他可沒少受這位姑母的關照,是的,他曾經在子西和她那裡感受到了久違的親情,但那種感動,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就被他的野心所吞噬。

    見白公勝久久不作答,季羋昂起了頭,淡淡地說道:“既然你不殺我,那我可否能取回亡夫的屍首?”

    “姑母……請便……”

    白公勝讓出了道,讓季羋過去。今日他已經殺了太多的人,季羋作為楚國的公女,每逢司命祭時都會奉獻大量祭品,同時也會在西市施捨,她在民間有很高的威信,殺她,既無理由,也無益處。

    有了白公勝的同意,鍾建的屍體被一點點從樓闕上放下來,季羋就這麼看著他離自己越來越近,眼淚也忍不住湧出眼眶。

    他本是樂官世家鍾氏的子弟,做了楚昭王的侍衛,在那次逃亡裡,多次救下了她的性命,季羋也由此心有所屬。在楚國復國後,她拒絕了兄長將她許配給其他大貴族的旨意,聲明自己非鍾建不嫁。

    因為她能確定一件事,那就是他或許不能身居高位,掌握權勢,但一定能待她好,並始終如一。

    如她所料一般,婚後二人相濡以沫,生下了才貌無雙的鍾子期。一家三口時常琴瑟相和,其樂融融。至於鍾建的政治傾向,是保守還是激進,這些舉動對於楚國有無長遠好處,季羋不關心,她只知道,他是最好的丈夫……

    現如今,夫妻卻天人兩絕。

    衣服還是他早上離開時穿著的那一套,冠也沒變,然而衣料之下卻是沒有絲毫溫暖的血肉,在雲夢澤中流亡時,將她背負在上面的寬闊肩膀啊,卻如此冰冷;她枕著度過多少夜晚的胳膊啊,卻再也無法抬起來為她遮風擋雨。

    還有那位她彈奏琴弦的修長食指,卻因為折磨而變得血肉模糊,但哪怕如此,季羋也無比希望,他能再度用這手指,撫摸她的臉蛋,哪怕一下也行……

    儘管悲傷欲絕,但季羋還是默默地整理好丈夫的儀容,理順了他的髮髻,但鍾建之前佩戴的那塊玉,已經被扯斷搶走,也不知是不是親手殺害他的人幹的。

    直到兵卒幫忙將鍾建的屍體搬上輜車後,季羋才幽幽地看著白公勝,恨恨地說道:“我雖然是個女子沒什麼見識,卻也聽說,弒殺親族之人,即便是到了黃泉,也會被列祖列宗的魂靈懲罰,在油裡烹煮上一萬次!王孫胜,你今日能做下此事,來日就必有所報!”

    言罷,她一邊掩面哭泣,一邊扶著載有丈夫屍體的靈車,在雨絲中走了。

    直到季羋遠去,白公勝依舊無動於衷。

    他能感受到季羋話語中的冷淡,和目光裡折射出的恨意,但這又如何?從他起兵那一刻起,就意味著他與整個楚國的公室王族決裂,那些尋常人的愧疚,也統統被他殺死在心裡了。

    成大事者,無所不用其極!

    是夜,季羋在家中自縊,以生命為夫君殉葬,為楚國這還未成型就夭折的中興之治殉葬……

    ……

    郢都被破後的第三日夜,城內因為宵禁一片寂寥,儘管踰牆而走者依然很多,正常的生活也無法恢復,但局面好歹是穩定下來了。

    昔日的楚王宮偏殿上,則是一片燈火通明,只是寺人和侍女被明火執仗的淮南兵卒取代,而白公勝的謀士和將吏們,則橫七豎八地坐在殿內,在討論接下來何去何從。

    “按照先前的計劃,是要效仿六卿之亂裡的趙氏,藉著清君側之名,攻破郢都,控制楚王,再挾王以號令諸縣公,如此,楚國其他地方便可傳檄而定。”

    當日化妝成商賈,幫助叛軍破了郢都水門的那個將領舒觸十分激動,他站起來大聲說道:“可現如今呢?郢都雖然拿下了,但楚王,楚王去哪了!?”

    另一位負責此事的謀臣出來說道:“當日,楚王在公孫寧、鍾子期等人護送下,乘著混亂走密道出了城,並混在逃難的流民裡不知所踪,奉主君之命,吾等向北追擊,一路上多次為人群所阻,或遭到楚兵所攔,等趕到藍邑時,楚王已經逃入其內了……”

    藍邑位於郢都以北三十里,是漢水上的重要渡口,那裡的大夫藍尹亹,是楚昭王的死忠,他手下的邑卒躲在城邑裡,足以對付白公派去的那點追兵了……

    “那還等什麼,立刻伐藍邑,擒楚王!”

    舒觸拱手對坐於上方的白公說道:“主君,如今無非是因為破郢都傷亡較重,已經無法分出太多人去藍邑,吾等應該再度從淮南繼續調兵,增援郢都,然後派五千人北上追擊楚王!”

    另一位謀士卻站出來反對:“就算攻下藍邑也沒用,楚王隨時可能繼續向北轉移,現在或許已經走了,倘若被他到了鄀城,那是楚國陪都,城高池深,恐怕難以輕易攻克。長期頓兵城下,別處的勤王之師抵達,里外夾攻之下,豈不是要大敗?”

    他說道:“如今之計,不如先利用吾等手裡的縣公、貴人,給他們的族人送信,要挾郢都周邊的城邑投降,然後主君再讓淮南之兵沿著大江往上游打,只要控制沿江,半個楚國就到手了,吾等也不必在郢都孤城,無法出去。”

    “糊塗!”

    舒觸罵道:“若能得楚王,勤王之師投鼠忌器,自然不敢強逼,吾等可以不戰而得楚國,你卻貪城邑而忘王,這是本末倒置!”

    接下來是持續的爭吵,在白公的幕府下,每位謀士、將吏都有權發言,他們也各自把握機會,卯足全力發表自己的觀點,唇槍舌劍,爭論不休,誰也沒辦法說服對方。

    而擁有一錘定音之權的白公勝卻不發言,只是陰著臉坐在案幾後面,靜靜地坐著,凝神傾聽。

    因為沒能順利捕獲楚王章,這場兵變陷入了失去目標的混亂中,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一時間難以抉擇……

    就在這時,沉默已久的白公手下第一謀臣高赦,卻重重地拍了拍案幾三下,待到眾人靜了一些,他才站了起來。

    “主君,二三子。”

    高赦朝眾人一拱手,說道:“中原的孔子有一句話很在理,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吾等此番兵變,倘若能得到楚王,將這次入郢說成了奉召而行,再讓主君兼任令尹、司馬之名號令楚國,則無所不從。然而如今楚王章已逃走,隨時可能號召楚國其他縣公勤王。吾等現如今最需要的,不是爭吵,而是一面旗幟,一面讓吾等此次兵變繼續名正言順,讓兵卒們繼續心甘情願戰下去,讓楚國的縣公、百姓看到另一種可能的旗幟!”

    “說的對。”

    “高子所言甚是。”

    眾人紛紛頷首,連白公也不由側目,這下所有人都停止了說話,盯著他,想知道這位白公的謀主有何高見。

    高赦一笑:“二三子,赦乃齊人,並非楚人,便在此大膽說說對楚王章的看法,勿要見怪。”

    他突然朝地上啐了一口,說道:“楚王章對我來說,既非君主,也非王者,他只是一個黃毛孺子,每日錦衣玉食,被朝臣屏蔽了耳目,不知民間疾苦,憑什麼讓他坐在章華台上統治楚國?”

    然後他指著白公勝說道:“吾等的主君卻不同,論出身,他乃是楚平王長孫;論功績,他是楚國百年來唯一一個開疆拓土,收復失地並毀滅了吳國的大功臣;論眼界,他曾經在趙國呆過,知道北方趙侯的咄咄逼人,故而才在楚國開始變法,希望能富國強兵,卻被奸臣所阻,不得已只能兵諫。主君的志向吾等都清楚,只希望能做令尹、司馬,輔佐楚王章振興楚國……但如今熊章不識忠臣之心,竟如同一條喪家之犬般鑽洞離開,棄國而逃,這等鼠膽之輩,還有何德行再回到此處,做楚國之王?”

    眾人震驚,面面相覷,但卻對他的說辭頷首不已,有人還站出來應和道:“不錯,是白公給了吾等禮遇和爵祿,而非什麼楚王章。”

    而白公勝的表情則有些驚訝,今日的這一幕,高赦並沒有事先徵得他的同意,這齊國人想要幹什麼?

    高赦卻朝白公點了點頭,神秘一笑,見時機成熟,他便在眾目睽睽之下,踩上了案幾,撕開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左臂:“我曾經在西市聽到一句童謠,大楚興,白勝王。既然熊章不能保有楚國,那不如取而代之,二三子,我覺得白公才有為王者的資格,覺得我說的有道理的,請袒左臂!”

    “主君當為楚王!”

    這時眾謀臣將吏也也紛紛起身,袒露出左臂大聲疾呼,偶爾有一兩個遲疑的人也立刻效仿。

    他們開始朝白公勝聚攏過來,作為主角的白公勝還沒來得及說話,高赦等幾個人把早已準備好的一件朱紅色赭袍給他披上,又七手八腳地為他戴上了冕旒,推推攮攮走到了楚國王宮的大殿上,讓他坐到了華貴的君榻之上。

    然後,在高赦的帶領下,大夥後退數步,跪倒在地上行稽首大禮,朝著白公高呼,其聲震天,響徹在楚國歷代先王曾經的殿堂內。

    “大楚興,白勝王!”

    “楚王!”

    “大王!”

    “楚王?”這事來的有點猝不及防,白公勝還有一點暈乎乎的,看著面前跪倒一片的群臣,還有身上的赭袍,摸著頭頂的冕旒,他有點明白了,這是高赦等人從一開始就設計好的……

    這場兵變既然已經發生,就沒辦法回頭了,沒抓到楚王,他們隨時可能被當做叛逆圍剿。但倘若白公稱王,情勢則又有不同,這是一個對王位有宣稱權力的王孫,驅逐了昏君孺子,取而代之,只要旗幟打出來,哪怕硬碰硬,他們也有幾分勝算,那些冒死兵變的士卒心裡,也才會有點底氣……

    如此一來,手裡的大旗倒是有了,但這麼做,也有極大弊端啊,那就是一場規模無法估量的楚國內戰,即將爆發,局勢,已經不再是一場斬首行動能解決的了。

    然而就算如此,聽著耳邊的山呼,白公卻有些沉醉地閉上了眼,這才一會時間,他已經捨不得摘下頭上身上的王冕,捨不得離開這個萬萬人之上的位置了。

    “我是楚王……楚國的大王。”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一件事。

    什麼變法,什麼為了楚國的百姓社稷,都是假的,都只是實現目的的手段罷了。

    他想要的,無非是這個王位而已!他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野心!

    “寡人……”這是他第一次試著用這個稱呼。

    王孫胜露出了笑:“寡人當持三尺劍,繼先祖之餘烈,以為楚國之王,帶給楚國一個嶄新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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