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59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8 14:59
正文 第1203章 西域列傳



    雍城大鄭宮內,在經過數日調養後,柳下越終於能夠正常說中原話了,他將這八年來的經曆細細道與趙無恤聽……

    “臣於八年前與趙國商隊在烏氏分離後,先往西翻越隴山,到了西羌之地……”

    “西羌位於隴山以西,在雍城以西八百裏,乃薑姓別種,生活在在大河九曲附近,部落成百上千,族類綿延千裏。隻是那裏土地荒蕪,五穀不易生長,羌人主要以畜牧為業,沒有固定的住所,跟著水草遷徙。各部無君長,勢力強大就分出種族,成為酋豪,勢力弱小就淪為他人的附屬部落。他們互相掠奪侵暴,以暴力稱雄,部落裏除了殺人償命外,再沒有別的禁令。羌人擅長在山穀丘陵作戰,敢於衝鋒陷陣,把戰死視做吉祥,而病死則是不吉利。能忍受寒冷和艱苦,完全同禽獸一般,即使是婦女生孩子,也不躲避風雪……”

    “因為西羌與秦為敵,臣才得以安然穿過羌地,進入河西。河西距離雍城一千五百裏,乃是被祁連山和北麵的沙漠所夾,一道狹長的走廊,禺支人(月氏)遊牧於此,此地水草豐美,牛羊成群,畜產富饒,與代北相似。”

    “離開禺支後,臣抵達渠搜,渠搜乃戎種,有小城郭,因城中有泉水能釀酒,故稱之為酒泉,酒泉在雍城以西三千裏。渠搜附近,有一條名叫弱水的河流,弱水以東是禺支,弱水以西是烏孫。烏孫也同樣是逐水草而居的胡種,但對臣等的到來還算友善。”

    “過了烏孫後,河西走廊便到了盡頭,再往前就是茫茫大漠雪山了。光是到此,臣便花了整整一年時間,走過的距離,和從雍城走到東海差不多,好在沿途時不時有部落或小城郭,臣才能出攜帶的黃金,不斷補充食物和水。但接下來,進入戈壁後,長達一個月,臣等都沒有再見到過人煙,在烏孫向導帶領下,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一片綠洲,發現了一個胡人的城郭,這城郭之名為樓蘭……”

    “樓蘭人金發碧眼,鼻梁高挺,美女極多,城郭瀕臨鹽澤,靠著耕作和畜牧為生。臣在當地盤桓了月餘,才學會了當地人的話,從而得知,西域各地皆有城郭之邦,各邦的語言也大同小異,正是靠了在樓蘭學到的語言,臣才能在接下來一路上勉強前行。”

    這之後,柳下越說他又朝著天山行進,其間找到了《穆天子傳》裏的赤烏國,這國大概位於吐魯番一帶,他痛飲當地美酒,還看到了中原沒有的物種葡萄和胡瓜。然後,又繼續進入天山山脈中,遇到了一個飼養大犬,在天山雪地裏生活的狗國。

    然而,從天山南麓跨越到北麓,甚至一路向西找到了伊犁河穀,他依然沒有找到傳說中的西王母國,至此,柳下越已經離開了整整兩年半。禍不單行,他們還在尋訪汗血馬的過程中,卷入了當地塞人部落的紛爭……

    ……

    “塞人乃是胡種,語言與樓蘭、赤烏等類似,其族類分布廣闊,占據著伊列水與楚河之間千餘裏的地域,自稱為伊賽頓人,其內部有上百個部落,由各部落酋長再推舉塞王,由塞王來劃分各部落的水草和牧群。塞王至高無上,每逢塞王死後,要舉行隆重葬禮。屍體先塗以香油,裝入特製的車,巡行於塞人各部落間,屍車所到之處,各部居民都要以各種方式毀傷自己,或割去一片耳朵,或毀傷前額、鼻子,或以箭鏃穿入左手,或抓爛自己的臉或眼部,以此表示哀悼。巡遊完後,將屍體送至王族葬地,所掘墳墓麵積甚大。屍體放入墓中,以毯相裹,並在屍體兩旁堆放戈矛,然後再殺死數十上百人殉葬。”

    “塞人乃西方強國,已會冶煉鐵器,擁有大弓利箭,擅長騎馬,能射兩百步,有引弓之卒數萬。他們驍勇好戰,年輕人作戰時要飲下所殺第一個人的血,還要把敵人頭顱用來作飲器。製作時,將首級眉毛以下的部分鋸去,把剩下的部分刮去皮肉,包上牛皮,裏麵還要鍍上金,再把它當做杯子來用。至於頭皮,則製成手巾,擁有人頭皮手巾越多,就被認為越英勇。”

    將塞人的可怕習俗描述了一通後,柳下越苦笑不已:“臣差一點,也被做成了飲器和人皮頭巾了。”

    好在他在西域行走多年,已經學會了一些塞人的詞彙,又獻上塞人鍾愛的絲綢作為禮物,才得以不死,被拘押在塞王身邊,作為奴隸。這之後,柳下越跟著這些騎馬的伊塞頓騎手東奔西跑,他們恰巧將柳下越帶到了他的目的地,塞人各部聚集的一個盆地,大宛……

    至此,柳下越已經離開中原整整三年,在這裏,柳下越見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汗血寶馬,但他此時已淪為奴隸,隨從也離散殆盡,無從購買名馬回歸中原了……

    又在大宛被拘押半年後,恰逢這一任塞王病死,伊塞頓各部大亂,大宛爆發了奴隸的暴動,柳下越才終於找到機會出逃。因為害怕被追捕,他不敢往東,隻能先向西南行,不偏不倚,就進入了一處名叫“巴克特裏亞”的地域,後來他才知道,這裏又被稱之為“大夏”,是波斯帝國的一個邊疆行省……

    “大夏,距離雍都萬裏之遙,其地方千裏,居民多為塞種,被波斯人統治。波斯人與塞人等行國部落不同,倒是與中原頗為相似,定居一處耕種田地,種植稻子和麥子,許多地方還出產葡萄酒。”

    “波斯的貴人很喜歡東方的絲綢,卻又無法與中原建立聯絡,隻能通過沿途各邦國中轉貿易,一匹在中原尋常的絲帛,在波斯可以賣到天價!”

    “故而臣覺得,兩國或許可以建立貿易,於是就想去拜訪其王。臣便在大夏盤桓數月,學會了波斯話,又依靠從大宛出逃時偷來的一匹汗血馬,換取了一身好衣物,置辦了禮品,自稱是來自東方絲國的使者,請求行省的總督帶我去波斯的都城,行省的總督是波斯王的親族,對臣的話將信將疑,隻是詫異於臣與胡人頗為不同的外貌,這才願意為之引見,畢竟,他也曾經聽說過東方絲國的傳聞。”

    “直到在行省總督派人護送下繼續西行,臣才知道波斯之大,遠遠超出我的想象。其國分為數十個行省,臣估量了一下,倘若把所有行省算到一起,隻怕比整個中原的趙、秦、楚、燕、越各國加起來,還要大……”

    “每個行省管轄的大小城鎮有數百座,城中有集市,波斯人喜好商賈,用車船經商,通過通衢六道,可以跨越數千裏運到另一個行省去。他們用銀作錢幣,錢幣鑄成波斯王容貌的樣子,國王死去,就改換錢幣。波斯還有文字,有詩書。”

    抵達這裏後,柳下越才第一次遇到了一個文明程度堪比中原,甚至在許多地方還要超過中原的龐大帝國,在波斯看到了的一切,都讓他驚歎不已,同時也驚覺,原來山外還有山,中原,或許並不是這天地間唯一的中心。

    “波斯有好幾座都城,臣被帶到的名為波斯波利斯,此城位於一座大山之下,氣勢雄偉,幾乎全部為石製,城中道路寬敞,四處皆為雕像。其俗信奉拜火教,相信天上有一黑一白兩位大神,朝拜時定要兩腿交叉。民俗赤腳,男子剪發,衣服不剖衣襟,套青白色巾帔,邊上用錦緞裝飾。婦女編辮子垂在腦後。貴人出行時乘象,象後跟著上百奴隸侍從……”

    柳下越對那座大城的格局歎為觀止,也對波斯宮殿的金碧輝煌記憶猶新,也就是在那裏,他見到了波斯的“萬王之王”。

    ……

    “波斯王名為薛西斯,其身材甚高,高達一丈,滿臉濃須,頭戴金冠,得知臣乃是絲國使者後,態度倨傲,他自稱萬王之王,要臣在殿內向他下跪朝拜,還質問了臣一個問題……”

    聽到這裏,時間已經入夜,但趙無恤卻依然津津有味,連忙追問道:“那薛西斯問你什麼?”

    “薛西斯問,絲國與波斯,孰大?”

    這個問題有點尷尬,趙無恤很清楚,中原文明雖然輝煌,但是在年代上,比起古老的兩河文明而言,依然是後起之秀。而波斯帝國,更是繼承了兩河和埃及的文明,是這兩個文明的集大成者,也是世界上第一個真正橫跨三大洲的大帝國,還未統一的中國,的確不能跟他們比大小啊……

    “那你是怎麼回答的?”趙無恤問。

    柳下越笑道:“臣見波斯王態度倨傲,覺得在氣勢上不能落於下風,省得他看輕中原,生出不軌意圖。反正波斯也無人來過中原,於是臣便說,‘波斯乃日落處之天子,國土萬裏,絲國乃日出處之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國土亦萬裏,兩國大小相差無幾’。”

    “那薛西斯不服,又道,波斯有水陸大軍百萬,絲國可有?”

    “臣對答,絲國有騎十萬,車萬乘,都城名為鄴城,有戶七萬,人人皆習武,一旦有事,每戶出三男子,亦有二十一萬之眾!舉國之兵,亦不下百萬!”

    趙無恤指著柳下越大笑:“子騫這牛皮吹得可真夠大,聽你這麼一說,那薛西斯自命不凡,目空一切,定然覺得波斯乃天下之中,他也是萬王之王,平生最喜的就是征服他國,讓別國君主臣服。你如此不卑不亢,他必然不會善罷甘休。”

    “然也。”柳下越喝了一口水,繼續說道:

    “於是薛西斯大怒,為了讓臣知道波斯之強大,便硬是要帶著臣,統帥水陸大軍數十萬,去征伐一個長久不能臣服於波斯的小國。此小國位於波斯以西的西海之濱,名曰希臘……”

    “波希戰爭……”趙無恤啞然失笑,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柳下越居然碰上了這麼一出大事件。

    柳下越卻不知道主君心裏想什麼,依然在細細描述那次遠征發生的事。

    “希臘中又分數十小邦,其中以雅典最富、斯巴達最強。雅典曾以少勝多,大敗薛西斯之父,薛西斯以此為恥,決意踏平雅典,將希臘諸小邦化為行省。於是便命大軍跨海遠征,臣也有幸隨軍同行,當時,波斯大軍二十餘萬,分海、陸兩路,薛西斯命人在西海上架索橋,橋剛修好,忽而狂風大作,將橋吹斷。薛西斯本來有意向臣炫耀波斯工匠之技藝,見狀大怒,覺得失了麵子,便先殺了造橋的工匠,還把鐵索扔進海裏,說是要將大海鎖住,還命人用鞭痛擊海水300下,其狂妄可見一斑……”

    “最後,波斯人還是造了浮橋,大船三百餘艘排列相連,船上以木板鋪路,波斯大軍用了整整7天7夜才全部渡過海峽,站得岸上到處都是。見狀,薛西斯狂妄無比,說什麼以此攻城,何城不克,以此滅國,何國不亡?隻要一戰滅斯巴達,一戰滅雅典,則希臘便可納入掌中。他還揚言,等滅了希臘之後,便要帶著大軍東征,來看看絲國究竟是不是如臣說的那般大,兵卒有沒有波斯多……”

    “臣原本也擔心不已,生怕為中原引來禍患,希臘諸邦僅有數萬之眾,且人心不齊,如何抵擋波斯?到時候薛西斯得誌,若真的揮師東進,雖然相隔萬裏,君侯大可以逸待勞,但他若是能擴土到西域,在此建立行省,步步為營,倒是一件麻煩事。“”誰知登岸後,波斯人首先在一處名為溫泉關的險隘受阻了……”

    ps:今天隻有這章
V123210 發表於 2017-3-9 18:00
第1204章萬里關河

    ps:大流士一世《貝希斯敦銘文》:“下列諸省:波斯、埃蘭、巴比倫、亞述、阿拉伯、埃及、沿海、呂底業、愛奧尼亞、米底、……花剌子模、巴克特里亞……共二十三省歸屬於我,按阿胡拉·馬茲達的旨意,我成為他們的國王。”(林志純主編:《世界通史資料選輯》(上古部分),第187~188頁)

    ……

    “溫泉關一戰,薛王為數千希臘人所阻,死傷兩萬餘才堪堪拿下關隘,此役斯巴達之王雖戰死,但薛王也為之心驚,不敢再攻伐斯巴達,遂移師雅典。然雅典空其城邑,其國王臣民遁入海島,薛王大怒,燒其都城,又令水師戰船八百,追擊雅典舟師。”

    “當時,薛王高踞山頂,坐於鍍金寶座之上,令臣在左,令波斯史官在右,同觀這一波斯滅希臘之役。然雅典海軍船隻雖少,卻擅長水戰,舟船犀利,以兩百敵八百,竟越戰越勇,從清晨戰至夕陽,波斯水師大潰,半數被擒,海上盡是殘船木板,死者上萬… …薛王見狀,心如刀絞,不由得頓足搥胸,失聲慟哭……”

    他描述得繪聲繪色,將薛西斯的懊惱完全呈現出來,趙無恤不由哈哈大笑。

    不過他現在最關心的是,柳下越有沒有機會與希臘人碰個面。要知道,後世一直有種說法,在埃及和兩河這兩個最古老的文明之後,公元前一千年到公元前後,又興起了三個古典文明:中國、希臘、印度,他們後來居上,在哲學科學等方向遠遠超越了埃及和兩河。這段時期被稱為軸心時代,最大的貢獻是幾個宗教的印度且不說,希臘和中原,堪稱東西翹楚,留下的精神和物質文明奠定了後來兩千年的世界格局。

    若是趙無恤沒記錯的話,蘇格拉底、柏拉圖等大能還沒出生,但是畢達哥拉斯學派已經有了,這個學派在幾何學、自然科學和哲學上都有很深的造詣,若是能與東方進行交流,對臨漳學宮裡方興未艾的數學、格物學和名辯學都有很大補益。

    然而可惜的是,柳下越名為賓客,實為囚徒,被波斯人死死看著,根本沒機會去希臘好好走走轉轉,便跟隨薛西斯返回了波斯。

    “在水陸皆遇挫後,薛王已無戰心,遂留少許兵力守海峽,大軍撤回。”

    “遭此大敗,薛王色厲內荏,不敢再言東征中原之事,更懼怕絲國與希臘東西夾擊。遂放臣東歸,聲稱西方之萬王之王,願與東方趙天子為友,派遣使者,互通有無,還贈了臣波斯女子十人,駱駝十匹,駿馬十駟,黃金十斤……”

    見趙無恤對希臘那個小邦念念不忘,他又道:“臣於次年(公元前479年)東返,返回前聽聞,希臘諸邦的聯軍再次擊敗波斯,幾近將波斯人趕回西海東岸。如今,希臘已成波斯大敵,心腹之患,見波斯連希臘都無法征服,波斯的一些郡和屬國也發生叛亂,薛王四處平叛,疲於奔命,現如今看來,這波斯雖大,但各郡仍不穩固,各郡文字異形,語言異音,連信奉的鬼神也完全不同。照臣看來,若不更制,這波斯遲早要分崩離析。”

    趙無卹也有所感觸:“中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兼併諸侯易,唯堅凝難。”

    波斯還好,至少維持了兩百多年統治,不過從始至終,波斯都只是一個不同郡國構成的聯邦,距離真正的帝國差得遠。後來的亞歷山大帝國,更是驟然興起,又驟然分裂,秦朝也是同樣的道理,唯一的區別是中原分而再合,但西亞和北非則很難完全捏合,到現在還是支離破碎。

    其中緣故,趙無恤再清楚不過:“以兵道征服天下,不過十年便可,但想要以王道堅凝天下,使其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非百年不能有成效!”

    天下一統是大勢所趨,但要如何避免亡秦之患,才是最考量統治者的難題。

    他無奈地笑了笑,又問道:“如此說來,子騫去時花了四年,回時只用了兩年?”

    “從波斯都城再到大夏(巴克特里亞),路途安全,臣只花了數月。之後因為懼怕再被塞人所劫掠,臣便聽從大夏人之言,改走了西域的南道。”

    他在地圖上指給趙無恤看:“臣東出大夏,先到了游牧的西胡,進入沙漠後途經莎車、豎沙兩城邦,又經過盛產美玉的白玉山國,當地人又自稱于闐,這之後沿著崑崙山東行,又回到了樓蘭,然後便是原路返回。”

    如此一來,柳下越算是把西域的南道北道兩路都探索了一遍,還畫了地圖回來,真是難得可貴。

    不過說到這裡,他又面色一黯,向趙無恤請罪道:“然再度途經西羌時,恰逢西羌各部戰亂,臣的部屬再度失散,所帶的汗血寶馬、黃金、波斯女子又為羌人所掠,臣孑然一人,又被羌人拘禁了月餘,以趙國使者的名義多次恐嚇,羌人才將我放歸,臣聽聞君侯正在攻打秦國,不敢貿然入秦,只能先轉道烏氏,這才得見君侯……”

    趙無恤倒是不以為忤,笑道:“人沒事就好,子騫完成了鑿空異域的壯舉,寡人見你平安歸來,高興還還來不及呢!只要留著有用之身,日後有的是機會去西域貿易,將所需之物一併買回來!”

    柳下越再拜感激,不過又想起了什麼,連忙掏出腰間的一個小褡褳,雙手捧著獻給趙無恤:“羌人貪圖黃金、名馬、女子,但對臣暗暗藏著的一些不起眼東西並無興趣,這也是臣此行,唯一帶回的物產……”

    趙無恤接過來一瞧,卻見裡面裝著的,是一堆褐色的植物種子,一些種子的籽殼上還有白色的絮狀纖維……

    似曾相識,他猛地一震,追問道:“此乃何物?”

    柳下越道:“此乃大夏、西域一帶的一種草木,其籽實成熟後如同蠶繭,繭中白絲細膩,當地人用來織布,稱之為白疊子……臣見其可以用來織布,卻又與絲麻不同,想到君侯讓我多留心當地作物,便帶了一些回來。”

    “棉,這是棉花!”

    趙無恤細細觀察,和前世北方隨處可見的那種植物對比之後,覺得不會有錯,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拍著柳下越說道:“羌人不識真寶物,子騫,那些黃金、名馬、女子,都比不上這一粒種子金貴,這才是能衣被天下的珍寶啊!”

    他也顧不上有些發怔的柳下越了,當即下令道:“令馮翊郡的農官火速來見我,此物要立刻在長安、涇陽等地試種,若能成活,寡人賜所有農官爵位三級!”

    激動平復後,趙無恤心中依然欣喜不已,搓著手在室內走來走去,他對中原大地上第一朵綻放的棉花,充滿了期待。

    與此同時,一個念頭也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將子騫帶回的西域波斯地圖复繪數份保存,然後,再讓秦伯來見我!”

    ……

    次日,再度步入大鄭宮,秦伯刺心裡一陣酸楚,這裡原本是秦國世代國君理政的地方,現如今卻被趙無恤鳩占鵲巢。

    當他走到殿中央時,卻見趙侯正背著手,站在一副新繪製好的龐大地圖前,久久審視。

    “趙刺見過伯主……”已經徹底改為趙氏的秦伯刺,對著趙無恤的背影行小宗見大宗之禮。

    “子棘來了?無須多禮,起來罷。”

    趙無恤轉過身,趙刺看到,他臉上還帶著欣喜和激動的紅暈,這樣的趙侯,極其少見,通常情況下,他都是面沉如水,讓人看不透心思,今天這是怎麼了?

    “子棘啊,雍都秦人未守諾言,西竄隴西,至今不接受招降,將吏們建議我發兵征討,你看如何?”

    趙刺頓時急了:“那些秦人不過區區十餘萬,就讓他們為君侯守著西陲,不好麼?何必趕盡殺絕!”

    “守衛西陲?寡人只怕他們和戎族勾結,危害雍州邊疆,這些秦人是桀驁不馴的狼,非得有一隻馴服於趙國的良犬去統領著,讓他們不要與大邦為敵才是。”

    “伯主是指……”

    趙無恤的意思,趙刺聽明白了,但他依舊有些無法相信,在他想來,自己大概會和鄭、魯的亡國之君一樣,被拘禁在某處,守著歷代秦國君主的靈位等死,美其名曰保留血食社稷,實際上跟囚徒沒有區別,現如今,趙無恤卻想要讓他去隴西!?

    他現在是籠中鳥,網中魚,趙無恤一旦放他離去,就好比是鳥飛高天,魚入大海!

    但這會不會是一次試探?趙刺在原地躊躇,拿不定主意該如何回答?

    “子棘,你休要多心。”

    趙無恤向他招手,讓他走到那塊羊皮地圖前,對他說道:“你可知道以秦穆公之明,百里奚、蹇叔、由餘、公孫枝之賢,孟西白三將之勇,為何卻難以在中原稱霸大出麼?”

    還不是因為晉國,還不是因為趙盾!

    心裡如此想,但趙刺咬了咬牙道:“刺,不知……”

    “這是因為,秦國走錯了方向,秦穆公難以東出,一旦往西,不就輕而易舉地稱霸西戎了麼? ”

    趙無恤指著地圖上隴關以西的廣闊地域,對他說道:

    “沒錯,如今寡人是奪了八百里秦川,但作為補償,寡人,也會送你萬里關河!”
V123210 發表於 2017-3-9 21:28
第1205章夸父逐日

    趙侯無恤十二年(公元前477年),七、八月份,西陲之地正值菽麥成熟之時,秋高馬肥之際。西垂宮附近,由秦襄公所建,祭祀白帝少昊的西疇香火正旺。

    四面八方都有人過來,驚魂落魄的秦人顯然是將這里當成了集會的場所,來自西陲、犬丘、冀、上邽的秦國老公族們紛紛上山,而國人男子們只能在小山底部圍成半圓,虔誠地看著山頂的白帝祠,他們後面是孩童、女人和奴隸組成的隊伍,整整有數万人在此聚集。

    他們到這裡,是因為接到了詔命:秦國的國君回來了!

    這也是子棘第一次來到西陲,來到秦人最初興起的地方。

    他站在西疇外放眼望去,近處是被樹林和灌木佔據的丘陵,除此之外就是寂寞而寒磣石頭,幾乎沒處下腳,田畝也只是在山間盆地有可憐巴巴的幾百畝,遠處則是殘酷的漆黑群山。西陲乃是石頭的樂土,岩崖的故鄉,來這里之前,子棘根本沒想到,世間竟還有如此貧瘠的土地,難怪當年秦國的先君們死也要帶著族人離開這裡,去佔領岐山以東的肥沃平原……

    但現如今,昔日的八百里秦川已經被趙國占據,秦人只能灰溜溜地回到老家,不管是秦國的公族,還是平民,都滿是迷茫,他們之所以能接受趙刺這樣一位率先降趙的國君回來發號施令,還不是期待著他能給他們指一條明路。

    “君上此來,是要帶吾等打回岐陽,奪回雍都麼!?”

    半響之後,有老公族率先發問,子棘看到,他還帶著劍戟,穿著甲胄,摩拳擦掌,似乎對不明不白地戰敗有些憤憤不平,一心想打回東方去。

    子棘知道自己是最沒資格說這番話的,但他還是硬著頭皮道:“二三子以為,秦能勝趙否?”

    “若不是當日君上帥眾投降,使得大庶長落魄而歸,勝負由未可知。”果然,有個尖酸的聲音如是說,這群秦人裡對子棘耿耿於懷者不在少數,若非他是正統的秦國國君,只怕此刻早就被當做投趙的奸細殺了。

    子棘苦口婆心地解釋道:“秦國乃我的邦國,秦人也是我的子民,豈能不心疼?但鄭縣之戰、藍田之戰,大庶長苦心打造的精銳卻無法撼動趙軍陣列,倘若是十年前的趙軍,秦或許還有勝算,但現如今的趙軍更強了數倍,甲兵更利,兵卒更多,而且步步為營,秦國根本無從戰勝,我帥眾降趙,也是迫不得已……”

    然而公族們可不是這麼好說服的,他們依然說道:“君上降了趙,趙人也不能容你,今日若能帶著吾等東進,一命換一命,殺個數千趙人,吾等死而無憾,否則,君上就不是秦國的國君!秦國沒有懦弱的國君!”

    此言贏得陣陣應和:“對,老秦人就算血流乾了,也寧死不屈!”

    死死死,就知道死,汝等可知道,比死更不容易的,是忍辱負重地活下來!?

    一股無名火從子棘胸中升騰而起,他拍案而起,大聲說道:“不願做趙民的秦人,我此番都帶來了,不過五千人,其餘百萬秦民,皆成了趙國的編戶齊民。”

    “雍都和隴關都已被趙軍佔據,他們兵強馬壯,汝等只怕過不了關隘,就要全軍覆沒。到時候,秦人的男兒戰死隴東,西陲只剩下婦孺,西戎氐羌便可以趁虛而入,彼輩是比趙人更兇惡的敵人,他們會佔據隴西,燒西陲宮和西疇,毀我宗廟,**汝等的妻女,將嬰孩刺死在木矛上……自此以後,秦的名字,將在天地間消失,這便是汝等執意東進的唯一結果!”

    如同一瓢冷水澆落,打碎了所有主戰派的幻想。秦人們的頭垂了下來,雖然他們不服,但國君說的對,現在東出,的確只有滅族亡社稷的下場……

    “那該如何是好?我秦人就要困死在這荒蕪的西陲之地麼?”有人絕望地哭了出來,雍都的老公族過了兩百年好日子,驟然回到西陲,在石頭地上開墾放牧,真是吃盡了苦頭。這西陲之地比不了後世,環境嚴苛,地形崎嶇,既無舒適生活,也無前途可言。

    見機會來了,子棘大聲呼籲道:“二三子勿要絕望,我此番來西陲,便是要繼承大庶長遺志,帶著秦人闖出一條出路!”

    “什麼出路?”

    他指著西方日頭漸漸落去的方向道:“既然東出是一條死路,那吾等不如向西!”

    ……

    “向西?”

    秦人們面面相覷,在雍都呆久了,目光長期只注視著東方,以至於在他們的印象裡,西陲再往西方,是一片荒蕪和空白。

    “西面被戎人和氐羌佔據,比西陲隴西還要窮。”有人小聲嘀咕道。

    “不然,渭水北岸最肥美的草場,現在被綿諸戎所據,再往西,在西犬丘附近,則是?戎,那裡的土地,不比西陲差,更有馬匹牛羊可以奪取,有戎人可以作為奴隸。再往西,便是群羌之地,羌人四分五裂,更是不堪一擊。吾等秦軍雖然不能與趙軍為敵,但攻伐戎羌,卻是易如反掌! ”

    “一百里戎山,也比不上涇渭一里好地。”秦人們依舊面帶猶豫,徵戎,秦穆公也做過,益國十二,開地千里,遂霸西戎,但終究覺得沒有油水,後來的秦君們便喪失了西進的興趣。

    “這一次不同。”

    子棘讓人展開趙無恤送他的那幅地圖,過去,秦人的了解不過是西羌,但地圖上,西羌之西,還延伸出去了千里萬里距離,一個個秦人以前從未聽說過的邦國星羅棋布地坐落在上面,將他們連起來,便是一條若隱若現的路。

    這條路,便是玉石之路,也是後來的絲綢之路,一直通向河西和西域……

    “我從趙人去極西之地的使者處得到了這幅地圖,在河曲之西,有一片土地極為豐饒肥沃,祁連山下,牛羊成群。秦人只要掃平羌戎,再攻占那裡,便能再建一個強國!”子棘指著河西走廊的位置,目中炯炯有神。

    “跟我去西方,我將帶給汝等此處沒有的肥沃土地,還有數不盡的隸臣妾,如此,便可以避開趙國鋒芒,以圖再起!擺在面前有兩條路,往東,秦人覆滅;往西,秦國再起!”

    言罷,子棘只等秦人們的歡呼,但久久都沒有聲響,他看得出來,他們交頭接耳,仍在猶豫,而且因為不戰而降的事情,他們對子棘已經沒了信任。

    見狀,子棘後退一步,搬出了這次來西陲時,趙無恤為他準備的殺手鐧。

    一位拄著杖的老者從子棘身後走了出來。

    “大巫,是雍城白帝祠的大巫!”

    秦人迷信鬼神,尤其信奉神秘的巫咸,據說這位雍城的大巫就是巫鹹的傳人,視若神明。只有子棘才知道,這個老巫祝才沒有那麼神聖,在過去幾個月裡,他已經被趙無恤的錢帛珍寶攻陷了,心甘情願為他安排祭祀,完成趙國兼併秦國,趙秦並為一家的儀式……

    今天,也是趙無恤安排大巫來助子棘一臂之力的。

    大巫在秦人中的話語權顯然比在趙國呆了十多年,一回來就投降的子棘要高得多,他掃視了下方幾眼後,秦國的公族也好,平民也好,就都停止了抱怨,紛紛向他朝拜。

    大巫朝眾人揮了揮手,乾癟的嘴巴笑了笑,一張口,就是一句讓所有人驚駭的話:“二三子,不必懷疑,去西方,是國君的決定,也是秦人注定的天命!”

    ……

    “天命?”秦人目瞪口呆,怎麼一個比一個說的邪乎?

    “汝等不信?”

    見秦人們很詫異,大巫便如數家珍地說道:“秦文公時,有一塊天外飛石,從東南方飛來,往西方而去,光芒耀天,夜如白晝,最後落在陳倉,陳倉一帶雞鳴不已,秦文公次日帶人去一看,得到一塊陳寶石,供奉於陳倉陳寶祠。當時有巫祝占卜,便測得此飛石的意思,是秦人當有西方,時人不明,還以為後來秦穆公霸西戎便已應驗,其實不然,今日秦人隨君上西征,才是昊天降下陳寶石的天意……”

    秦人們依舊將信將疑,畢竟這兩件事之間其實沒什麼聯繫,大巫見狀,只好又說了另一件事。

    “汝等若還不信,在陳寶石降臨前數百年,秦仲為周附庸,西戎背叛周室,滅了犬丘大駱全族,唯獨秦仲保全。周宣王時,便以秦仲為大夫,討伐西戎。秦仲被西戎所殺,其子五人以七千兵卒西征,大敗西戎,秦莊公這才被封為西陲大夫。莊公的下一代,依然與西戎苦戰不休,由此可見,伐戎,從受封之時起,便是秦人的天命……”

    在大巫的忽悠下,秦人意有所動,但還差臨門一腳。

    子棘看了看大巫,朝他點了點頭。

    大巫了然,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氣力道:“汝等若依然不信,還有一事,要追溯到數千年以前。”

    “我秦人被人稱作東方牧犢兒,不錯,吾等乃東夷嬴姓之後,而秦的一個祖先,便是夸父一族。傳說夸父與太陽競跑,想要去太陽落下的地方看看,途中,夸父感到口渴,想要喝水,就跑到黃河、渭水邊上飲水;黃河、渭水的水不夠,又去北方大澤飲水,誰料只走了一半便渴死,其頭顱變成了華山,身體變成了秦嶺,手臂變成了崤函,腳變成了隴山,連桃木手杖也化作桃林,這便是桃林之塞的由來……所謂秦川八百里,不過是夸父寬敞的脊背。”

    所有人都靜靜聽著這個故事,震撼無比。

    “夸父逐日的道路,便是吾等嬴姓先祖遷徙的路線,夸父的身軀化為秦川,庇護秦國數百年,今日吾等終於被趕了出來,這不是因為趙國強大,也不是因為君侯不戰,而是因為……因為這就是秦人的天命啊!”

    大巫越說越快,越說越流利:“天命驅使吾等,要繼續沿著夸父的方向,向西,向西,再向西,一直到太陽落下的禺谷,也就是這地圖上的西海之濱……”

    西疇下一片寂靜,大巫說的神秘兮兮,但秦人這次卻相信了,半晌間沒人說話。連知道事實的子棘,也被他激昂的宣言弄得神誌恍惚。

    “向西!”

    不失時機,大巫乾癟的手,指向了西方,那裡,是太陽落下的方向,那裡,是夸父逐日的路線。

    “向西!”

    子棘的長劍,指向了西方,他眼中閃爍著淚光,在趙無恤將這幅地圖送給他的那天,子棘做過同樣的美夢:秦國墨色的大旗再度在空中飛揚,秦人銳卒和車騎降臨西方,如同一柄握在昊天上帝手中的鞭子,掃蕩沿途一切城邦部落,他要洗刷自己不戰而降,背棄邦族的恥辱,用鮮血、烈焰和秦人的歡歌開創新天新地,重新建立一個龐大的,不輸於從前的大秦國!

    跟隨子棘來到西陲的那最後一批秦國頑民打開了帶來的輜車,將裡面那些趙國送給秦人救命的糧食,還有被收繳的秦人武器呈現所有人面前。歡呼中,西疇上下,所有秦人都撿起了武器,他們的目光,轉向了西方。

    他們相信大巫的話,那裡有秦人千百年來的“天命”,他們更相信了子棘的話,那裡是秦國的未來和希望,在某地,會有一片肥沃的草場或者土地,在等待著他們的兒孫……

    “向西!向西!向西!”

    呼喊不斷蔓延,不斷增強,終於變成咆哮,聲如雷霆,震撼西疇,震撼隴西,好似一場巨大的風暴在醞釀再醞釀,準備向西風捲殘雲!

    九月,秦伐綿諸戎,滅之,綿諸人皆降為隸臣妾。秦人西征,由此而始,一場影響到整個世界島,如同多米諾骨牌般的民族大遷徙,也由此而始……

    ……

    ps:蜀遣五丁迎石牛。既不便金,怒遣還之。乃嘲秦人曰:“東方牧犢兒。”《華陽國志.蜀志.卷三》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10 16:06
正文 第1206章 內諸夏而外夷狄



    趙侯無恤十二年(公元前477年),隆冬十一月,陳倉。

    陳倉在雍城西南數十裏,隔著渭水汧水相望,這陳倉城乃秦文公時建造,相當於昔日秦國雍都的衛城,城郊有陳寶祠,城內有羽陽宮。

    這一日,羽陽宮的新主人,陳倉君趙葭迎來了一位貴客。

    “子騫,去了滿頭亂發和胡須,我都快不認識你了,果然身居高位,就是不一樣。”

    執著柳下越的手,趙葭大笑不已,他還記得剛回來時,柳下越的狼狽樣。

    柳下越與他見禮:“我那點微薄功勞,怎能與陳倉君相比?”

    事情還得從數月之前說起,自從趙無恤在雍都宣布,趙秦合二為一後,秦地八百裏山川便納入了趙國控製下,除了隴西扔給秦伯子棘外,秦國故地被一分為三:

    渭水以南建立渭南郡,郡治在長安,雖然此時的長安依然隻是一個略有雛形的小邑,但這裏已經被趙侯定為日後趙國西京所在地。

    岐山附近的秦國核心地區,則建立了雍郡,以雍城為郡治,管轄涇水以南的廣大地區。

    最後,伐鄭伐秦立下大功的趙氏“千裏駒”趙葭被趙侯封為“陳倉君”,管轄雍城以西到隴關的陳倉、吳陽、汧、隴阪四縣三萬戶,作為趙國的第六位封君,如今趙葭可謂春風得意。

    而他的客人,年輕時的好友柳下越也衣冠楚楚。從西域回來後,他一步登天,被趙侯連跳兩級,卓拔為上執圭。年僅三十就得到此高爵,真是羨煞旁人,但也無人敢抱怨。因為像柳下越一般遠走異域,曆經艱辛,都不是常人能堅持下來的事情,更何況,他不僅從西域帶回來了趙無恤渴求已久的棉花種子,還讓中原人開眼看到了大半個世界。就連田賁,也自扇嘴巴,說柳下越是與其父一樣的英雄,虎父犬子的話,再也不會說了……

    二人在羽羊宮內寒暄一番後,柳下越說起了他這幾個月的經曆:七八月時他便隨趙侯東返鄴城,隨即受爵位,又去臨漳學宮裏將自己的經曆給研究大九州學說的格物派士人們講述一番,引發了巨大轟動,一時間,探索未知異域,在大九州學說添磚加瓦,成了熱門的顯學,已經有不少年輕熱血的士人摩拳擦掌,想要跟著商隊去東北地區探索探索了。

    歇息了一個月後,趙無恤又給了柳下越一個任務,讓他來雍城做趙國的西典客……

    “西典客?”趙葭一愣,在鄴城時,可從沒聽過這個官職。

    柳下越道:“不錯,是一個新職位。先前,無論是諸夏邦國還是周邊的戎狄蠻夷,都由鴻臚寺的行人代為接待、交往。但君侯鑒於東西南北戎狄眾多,有數十上百種之多,語言不通,習俗各異。遂在鴻臚寺下,又設置了一個典客署,專門負責戎狄蠻夷之事。其中北典客居代郡,負責代北大漠諸部族,我因為去過西方,便做了西典客,常駐雍城,負責義渠、烏氏及隴西、巴蜀諸戎羌蠻夷。”

    趙葭一笑:“為何沒有東典客和南典客?”

    “東方乃是大海,煙波渺茫,貊、穢、良夷等東北夷劃歸北典客一並負責。至於南方,君侯說,在他眼中,心慕華夏,有服有章的楚、越兩國已非蠻夷之邦,而是諸夏的一員,待趙國疆域推進到大江,與百濮百越接壤後,再設置南典客不遲!”

    “然,君侯之言有理。”趙葭點了點頭,與柳下越舉樽,一同敬了遠在鄴城的趙侯一杯。

    放下酒後,他又笑道:“不過在我看來,子騫你這西典客,很快也要名不副實了,至多管管義渠、烏氏、巴蜀之事,隴關往西的氐羌西戎,隻怕是管不了了。”

    “為何?”

    “隻因秋天時,秦君趙刺已率眾進攻了綿諸戎,隻花了一月時間,就滅了這個戎人小邦,數萬綿諸人,反抗者統統殺了,其餘都成了秦人的奴隸。此役除了人口外,秦人還掠得牲畜數萬頭,足夠他們過一個溫飽的冬天。據可靠消息,等到明年開春,秦人還會繼續向西,去進攻渭水上遊的豸原戎。”

    柳下越大奇:“我記得秦伯是七八月去西陲的,秦人的速度倒是夠快。”

    “秦人雖然不敵趙軍,但秦國大庶長的變法依然有不少成效,秦軍已不是多年前那支在河東河西散而自鬥的烏合之眾了,加上有君侯默許,允許秦人以俘獲的戎人奴隸送到隴阪,交換隴西稀缺的糧食和銅鐵,有趙為後盾,其攻滅戎族,輕而易舉。想必過不了十年,隴西的氐羌西戎,秦將盡滅之……”

    柳下越聽得出,趙葭的話語中有憂慮,便說道:“驅趕秦人西進,是君侯的決定,子葦可是不認同此舉?”

    趙葭也不隱瞞:“在我看來,這是放虎歸山,雖然現如今秦人不過十餘萬,兵卒不過萬餘,但若能吞並群戎氐羌,便可壯大一倍。趙國不斬草除根,徹底滅絕秦的社稷也就罷了,如今反倒放任秦人西進,這是在飼養一頭十年二十年後會反噬的惡虎啊……”

    柳下越微微沉吟,過了一會才道:“我倒是能理解君侯的心思。”

    他站了起來,走到室內那幅雍州地圖前,說道:“去波斯、希臘的海西之地走了一圈後,我才知道,學宮裏宣揚的大九州學說是正確的,中原九州雖大,卻隻是整個天下的九分之一。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中國之外,盡是樣貌大異的異族,邦國林立,波斯、希臘等兵卒之強,禮樂之盛,並不亞於中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值此天地邦族林立之際,西方萬裏地域,趙國暫時無法兼並化為中土,倘若為異族所並,對中原的危害,隻怕比當年南蠻與北狄交侵更為嚴重。”

    “我去學宮講述西行經曆時,恰逢學宮裏有子張、公羊高等孔門儒家士人,正在在宣揚一種說法,那就是‘內諸夏而外夷狄’!諸夏親昵,不可棄也;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與外麵的異族相比,秦國便是可以親昵的諸夏,君侯放任秦人去西方消滅戎狄的深意就在於此。倘若西方有事,外敵入寇,秦可為中原之堅盾;西方無事,秦可為中原之銳矛,替我諸夏開拓疆土,傳播我章服禮樂,豈不美哉?”

    趙葭有些明白了:“子騫的意思是,君侯是刻意想讓秦向西開拓,以擴大諸夏的範圍?讓華夏之禮樂,不再局限於九州之內?”

    “然。”柳下越無奈地攤了攤手:“此事若讓趙國自己來做,隻怕要等一統九州,降服楚越之後,且耗費巨大,卻不見得有成效。故而君侯隻能將秦人這顆閑子放到西麵,能鬧出多大陣仗,就看秦人的能耐了,比起子葦的擔憂,我到時更擔心寥寥十餘萬秦人,會淹沒在無邊無際的戎疆裏……隴西的氐羌西戎一片散沙不難降服,但河西走廊的禺支(月氏)、烏孫,可都是有引弓之士近萬的強大胡族啊……”

    “管他呢!”

    趙葭也不去煩惱這件事了,自信地說道:“就算秦人再度東出,我也有把握讓他們過不了隴關!隴阪乃險要之地,山高水深,待明年將牆垣全部換為石,再在城頭安上弩砲投石機,我若是秦人,寧可去西麵搶戎狄的女人,也不願來隴關送死!”

    “子葦勉之!”柳下越壯趙葭之誌,又敬他一杯,這之後才道明了來陳倉的意圖。

    “我此次來陳倉,是有一事想要子葦協助。”

    趙葭取笑道:“公事焉?私事焉?”

    柳下越正色:“此乃君侯交待的公事。”

    趙葭收了笑容,正襟危坐,卻聽柳下越說道:“君侯說,陳倉之地,隴關西阻,益門南扼,乃雍州之心膂,為長安之屏障。子葦在此地為封君,責任很重,不但要監視秦人的一舉一動,還要助西典客掌握西南情形。”

    “西南?”趙葭了然,壓低了聲音:

    “莫非,君侯有意對巴蜀動手?”

    ps:晚上還有一章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10 18:08
正文 第1207章 華陽國誌



    西南之地,又被稱之為華陽,因其在華山之陽得名,地域相當於秦嶺以南,也就是如今的巴國蜀國,在禹貢裏,被稱之為梁州……

    聽聞趙無恤命西典客柳下越問華陽之事,趙葭便精神一振,問道:“子騫,君侯是不是要對巴蜀動手!?”

    柳下越搖頭否認:“不不,此番君侯命我來陳倉,一來,是要送蜀國的使者出境;二來,是借此良機也派遣使者回訪,收集華陽的情報。僅此而已。”

    “原來如此。”這一下,趙葭徹底明白了。

    蜀國,那是陳倉的鄰居,也是一個與中原迥異的國家,充滿了神秘與未知,擁有自己的世係和文化。

    在隻言片語的交流中,中原人得知,蜀國似乎是名為“蠶叢氏”的部族開創的,時間大概在夏代。這之後又經曆了魚鳧氏的統治,與殷商和周人都產生了聯係,戰和不定,被篆刻在殷周的甲骨上。魚鳧氏蜀國留下的文明遺跡,應該就是後世的三星堆文化。

    在周文王時代,周人伐蜀,由此引發了蜀的內亂,杜宇氏取代了魚鳧氏,魚鳧氏南奔,金沙文化大概就是他們的遺跡。

    杜宇氏蜀國建立後,與周人關係親密,曾發兵借道褒國,加入了周武王的伐紂大軍,與巴師一起,作為周的西南八國盟友,一起參加了牧野之戰……

    這之後幾百年,蜀一直是周朝名義上的諸侯,與周有聯絡朝貢,但杜宇氏在蜀地也自稱為王,甚至號稱“望帝”,直到平王東遷後,蜀與中原才徹底斷了聯係。

    等到蜀國通過秦人,重新為中原所知時,已經不知不覺又換了一個王朝,現如今的蜀,由開明氏的家族統治。

    開明氏蜀國已經是華陽的一大強國,西南戎狄之長,並且曆代開明氏蜀君都將自己神話,在內部稱“帝”,也就是昊天上帝的化身。從第一代的“從帝”開始,蜀國東征西伐,國力大增,附近的青衣羌、僚、僰等部族紛紛臣服,東邊拓展到了與楚相鄰的地域。甚至於,蜀國還滅亡了褒國,控製了鄭人遺民建立的南鄭,與巴國平分了漢中,同時與秦國接壤,隔著秦嶺相望。

    現如今,趙國統治了秦的故地,又讓趙葭在陳倉做了封君,自然會與南鄭的蜀人發生關係。蜀國雖然在華陽為戎狄之長,橫行霸道,但也從東邊去參加過黃池之會的巴人處聽聞過趙國的強大。

    如今趙已取代秦國,成了蜀國北鄰,蜀人自然有些憂慮害怕,便於去年夏天派了使者來朝見中原伯主,順便看看趙國究竟有多強多大。

    不過趙無恤沒有同意蜀使去鄴城,隻是讓雍郡太守代為接見,看似對蜀不以為然,實際上,卻火速任命柳下越為西典客,讓他來陳倉見趙葭。

    “我作為西典客,有迎來送往的職責,明年開春,蜀國的使者便要回南鄭去了,到時候,我將混在趙國使節的隊伍裏,混入蜀國,查探其內部情形。”

    正因為得到了這樣一個使命,柳下越才翻遍了周室和秦國的典籍,凡是有關蜀國的一切,他都過目一遍,讓人抄錄在冊,但終究還是不夠,畢竟中原對蜀的了解,實在太少了。

    趙葭深以為然:“漢中巴蜀,地勢險要,溝壑從生。我來陳倉後聽人說,那裏天無三日之晴,地無三尺之平。無論是從陳倉入漢中的小路,還是從漢中去蜀中的路途,都是群山峻嶺,難以逾越。秦人對那裏的了解,不比河西西域更多。”

    說到這裏,趙葭還是覺得,趙侯專程讓柳下越入蜀,肯定不是為了建立外交,互通有無那麼簡單,必然有相應後手。

    於是他說道:“子騫,君侯從不無的放矢,正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是否是要你探明蜀國情形,方能圖蜀?”

    “汝這般想,也有幾分道理。”

    柳下越神秘一笑:“不過相比於蜀中,君侯倒是對漢中更感興趣。還囑咐我,此番入蜀,也不必深入蜀的都城,先把漢中的山川、道路、險隘、族類、物產,都要一一探索清楚。”

    “漢中……”趙葭瞥了一眼地圖,卻見那裏被秦嶺和蜀山所夾,漢中的西半部是南鄭,北瞰雍州,南蔽蜀國。東半部被蜀國的世仇巴國占據,順著漢水,可以直達宛、鄧。

    他頓時醒悟:“繞了半天,原來君侯的目的,還是楚國啊!”

    “哈哈,子葦說對了,君侯說,漢中在楚國上遊,若能有漢中之地,將當地的巴蜀群蠻化為己用,甲兵三萬,乘船出巴,沿漢水直抵江漢,則楚國雖大,其腹心卻要遭受重創!如此一來,楚國可滅,南國可攬入懷中!”

    趙葭拍案而起:“此計乃斡腹之謀!絕妙!絕妙!”

    然而,柳下越卻悵然若失地搖了搖頭:“可惜,君侯又說了,那是以後的事,現在吾等隻能與蜀人虛與委蛇,保持和平。對巴國,更是要極力拉攏。”

    “這是為何?”

    話剛出口,趙葭便已經明白了,自言自語道:“君侯想要對巴蜀動手,奪取漢中是肯定的。但如今趙國剛剛平定秦地,秦人尚未完全臣服,大概要用五到十年時間來經營雍州,使秦川成為源源不斷的糧倉,秦地男兒能為君所用,這之後,才能向外拓展。是故對漢中動手的時機,也許在五年、十年之後……”

    “然也,是故這斡腹之謀雖絕妙,此番卻趕不上了。”

    柳下越讓趙葭靠近,悄悄在他耳邊透露道:“楚國的叛臣白公勝占據郢都已有一年半,起初攻城略地好不威風,逼得楚王連續北逃。但隨著葉公集結楚國諸縣公大軍南下,白公寡不敵眾,在鄢地大敗一場,隻得退回了江漢。眼看白公敗跡已顯,楚國的內亂隻怕要結束。但君侯是不會讓楚人有喘息之機的……明年,趙國便要大舉伐楚了!”

    ……

    “華陽黑水為梁州。”《尚書·禹貢》

    “厲共公二年(公元前475年),蜀人來賂。”《秦本紀》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11 17:17
第1208章 非戰之罪


    趙侯無恤十三年、楚王章十三年(公元前476年)春,楚國郢都,章華台下,身披甲胄的“楚王”熊勝形容枯槁,正在喝著悶酒。

    他這是在用苦酒澆灌自己的失敗。

    一年半前,熊勝因為變法受阻,恐楚國貴族剝奪他的領地和兵權,便突然發難,殺令尹子西、司馬子期,在郢都悍然稱王。

    最開始,熊勝在軍事上占盡優勢,他本人身經百戰,是超群的軍事統帥,在戰場上也很會激勵士卒。傾盡淮南財力打造的五千“楚武卒”兵鋒銳不可當,楚國貴族的族兵無法與之抗衡。

    郢之戰,熊勝以寡擊眾,橫掃守衛楚王的郢之師,因為事發突然,大半楚國貴族都在都城中被他俘虜,利用這些人質,熊勝逼迫江漢不少縣公臣服於他。至於拒不投降的貴族,他毫不留情地加以屠戮,先後屠鄖城,下藍邑,破鄀城,取夏邑,逼得楚王章再度逃竄……大戰小戰數十次,多獲勝利,連葉公的前鋒也慘敗,葉公本人長時間不敢掠其鋒芒。

    但在橫掃江漢後,熊勝的勝利開始停滯不前,老成穩重的葉公不善於攻卻善於守,他以空間換時間,保住了楚國半壁江山,各路勤王援軍和糧食開始源源不斷彙聚到宛地,南下鄢城,雙方陷入僵持階段。

    熊勝知道,作為一個自下而上的挑戰者,他遠離自己的基本盤淮南,而且糧食也不充足,拖的越久,形勢就對自己越不利。更別說趙無恤已經乘著楚國內亂之際,滅鄭、西伐秦國了,隻要收拾完秦國,一個分裂的楚國決然抵擋不住趙軍南下。

    但從熊勝殺死兩位叔父稱王開始,他已經回不了頭了。現如今,他需要速戰速決,隻要能攻下鄢城,捉住或殺死熊章,讓楚國隻剩下一個王,這場內戰便可以宣告結束!

    為此,熊勝集結自己的所有軍隊,又強征江漢縣公的兵卒,共計四萬大軍北上鄢地,與葉公的五萬宛、葉大軍決戰。

    然而,情勢就在那時候開始急轉直下,正當熊勝與葉公相持於鄢地時,本來已經派遣使節向熊勝臣服的隨國卻突然反水,司馬子西之子公孫寧帥軍一萬借道隨國,直搗熊勝背後。南北夾擊之下,熊勝軍中的縣公部隊首先倒戈,見形勢不利,那支新招募的由郢都惡少年和無業遊民組成的部隊也潰散了……

    鄢地一戰,熊勝首嚐敗績,靠著出色的指揮才幹,他帶著兩萬主力撤回郢都,保住了有生力量。但楚國內戰的攻守已經為之一變,葉公集結楚國北方大軍,步步為營,開始收複失地,戰線再度推回了鄀城附近。

    樹倒猢猻散,先前畏懼熊勝勢大而投降的縣公武裝們紛紛跳反,西麵有夔公帶著夷陵之師猛攻,東麵有鄂公橫斷大江,占領漢汭渡口,切斷了熊勝和淮南的聯係。就連熊勝極為信任的箴尹固也叛變了,他獻出了鄀都,導致楚王章和葉公的軍隊可以直接開到郢都附近。

    現如今,熊勝已經眾叛親離,陷入了葉公和楚國守舊貴族的重重包圍中,隻剩下郢都周圍的地區,作苟延殘喘狀……

    雪上加霜的是,壞消息依然在源源不斷地到來。

    “大王……”正飲酒解愁,熊勝的第一謀臣高赦卻來見他,送上了一封沾著血的帛書:“淮南那邊有回複了。”

    “淮南……沒錯,淮南!”

    仿佛看到了一絲希望,幾乎是從高赦手中搶過帛書,熊勝匆匆打開了它,如今楚國的鄂君已經占領了漢汭,郢都和淮南的通信隻能繞道揚越和豫章,這一去一回,花了好幾個月,實在是不容易。

    展開帛書後,熊勝認得出來,這是他兒子燕的筆跡,鳥蟲文寫的很棒,用詞也有進步,然而卻講述了一個糟糕的消息:”淮南現在自身難保,無法來援……“

    原來,自從熊勝在郢都自立為王的消息傳開後,越國勾踐很快就明確表態,支持自己的外孫楚王章。他稱熊勝為叛賊,淮南和越國之前的一係列疆界劃分均不奏效。打著幫助楚王章平叛的旗號,越國派去大軍開始對熊勝保有的江東之地發動進攻。現如今,越國已全取江東,與淮南隔江而治,連被熊勝認為“有王氣”的金陵也丟了。

    若如此也就算了,禍不單行,駐紮在淮北的趙國數萬軍隊也乘火打劫,奪取了夷虎(合肥),兵臨巢湖。

    淮南精銳都來了西邊,無法抵抗,隻能在趙越兩強的夾縫下勉強自保,援兵?那是絕無可能了。

    “這不是信,是一份要置我於死地的毒藥!”將帛書揉成一團,白公勝勃然大怒,他本來陰沉的情緒在閱讀這些令人憤怒的文字後變得更加糟糕。

    既然淮南無法出兵來援救,那熊勝這邊隻剩下萬餘,而葉公傾舉國之師來圍剿,共有六七萬人……

    加上郢都內部人心惶惶,熊勝確信,葉公攻克此城,將會和自己殺子西子期一樣輕而易舉。

    他敗局已定!

    “哈哈哈哈哈!”章華台上,經曆了大起大落的熊勝大笑起來。

    “我為何會落到如此地步呢?”

    “高赦,你說,這是為什麼?”熊勝指著從一開始就力勸他造反稱王的高赦,憤怒地質問道。

    熊勝的政權陷入絕境,本來就是奔著出人頭地而投靠他的謀臣將吏無不惶惶不可終日,唯獨高赦依然一臉淡然,依舊平靜地履行著命令,此時此刻,他一拱手,說道:“君之敗,非戰之罪也。”

    “不錯,我在起事至今已一年半,身經二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嚐敗北,遂稱王於郢。”

    熊勝也很困惑,算起來,他的軍隊隻在鄢都失敗了一次,其餘小戰大戰無所不勝,但奇怪的是,他的地盤卻越打越小,形勢越打越不利,似乎勝利越多,他的敵人就越多。

    “既然非戰之罪也,那究竟是為何?”

    高赦再拜,如數家珍地說道:“君有三敗,其一,把郢都和江漢當成了淮南,推行新法太過激進,引得楚國公族、縣公仇視。整個楚國的貴人關係盤根錯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都成了君的死敵,縱然迫於形勢臣服,可一旦君有小敗,必然會再度倒戈,此一敗也。”

    “其二,君低估了楚昭王父子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楚昭王寬容,他的遺澤延續至今,楚人多痛恨貴族,卻沒聽說過痛恨楚王的。君以下犯上,以臣叛王,本就不妥,又為一己之憤,殺死德高望重的令尹、司馬,逼死公女季羋,如此一來,楚人都視君為不仁不慈的狼子,但凡有一點仁心的人,誰敢投效親近?先前君推行新法,嚴懲貴族得來的那點民心,也就蕩然無存了……”

    楚國的內部矛盾雖然尖銳,卻遠沒到兩百年後,民眾忍受不了貴族壓迫,隨莊蹻揭竿而起,直接反對楚王的程度。更何況三十年前的吳師入郢記憶猶新,民心思定,因為曆代楚王的統治已經深入人心,加上楚昭王的寬厚,百姓也對楚王章寄托了一定希望,覺得這可能會是一位賢君。而白公勝卻打破了這種平靜,讓楚人卷入內亂,郢都平民能對他有好感,反倒才奇怪。

    “此二敗也……”

    熊勝聽得有點發怔,而高赦依然在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的敗因。

    “其三,君既然都已經反了,若一不做二不休,盡殺無法收服的楚國貴族,將其土地全部分配於無立錐之地的貧民,使其人人有良田,為了保住這些田地,自然能得到一批擁護者。然君首鼠兩端,無法除惡必盡,有心跟著君做一番大事的楚人自然也心存疑慮。是故屢次在郢、江漢征兵,都響應者寥寥。這一年多來,加入軍隊的,多是閭左的無產者、惡少年,這些人天性不良,單純為了賞金而來,隻能打打順風仗,一旦遭遇挫折,就會潰散,沒有戰心。君的楚武卒雖強,畢竟隻有數千,越打越少,此三敗也……”

    高赦一攤手:“有此三敗,君會受困於此,也就不奇怪了。”

    “豎子敢爾!”熊勝頓時大怒,拔劍出鞘,指著高赦。

    “力勸我造反稱王的是你,為我出謀劃策的也是你!既然都知道我的不足之處,為何不早勸?”

    “君當時野心勃勃,旁人勸也未必有用,更何況……臣還有一事,未對君明言。”

    直麵熊勝的怒火和利劍,高赦麵不改色,而是下跪,鄭重地朝他的主君稽首,大聲說道:“臣不忠,在君之前,早已委質於他人!”

    “子置,你……”

    熊勝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親信謀臣,一些之前想不通看不透的東西,卻有些明白了,但事到如今,他依然難以相信這是真的。

    他克製住自己一劍刺過去的想法,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那你,究竟是誰人臣子?”

    高赦抬頭,在隱瞞多年後,終於道出了實情:“臣曾委質於趙侯,乃是趙國的間諜!”

    ps:第二章在晚上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1 21:49
第1209章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

    “在趙國,羽林侍衛是趙侯持在胸前的長劍,除此之外,還有一支名為黑衣的衛隊,隱藏於黑暗中,是趙侯反握在身後的匕首。”

    “先父乃趙氏世代家臣,做過趙武子的黑衣,死於晉卿之亂。趙侯信守承諾,養我全族男女老幼十餘口,給予衣食錢帛,房宅田畝,全族感恩不盡,於是我便奉老母之命,於十五年前補入趙氏親衛黑衣之***職於溫縣,是故君投靠趙氏那段時間,並未見過我。”

    “君的一舉一動,趙侯都十分關切。君回楚國得後到重用,在淮南招攬賢才時,趙侯便派遣了吾等黑衣三人,入楚投靠,各自偽造身份經歷,只為取信於君,作為身邊謀士將吏。幾年下來,唯獨自稱齊國人的我最為成功,故而時常與鄴城通過種種途徑聯絡,之前的金陵王氣也好,徙木立信也好,都是趙侯親自下達的計策,讓我獻給君……究其原因,自趙侯殘秦裂齊之後,當今天下,攔在趙國面前,能阻止趙侯王天下者,唯楚國而已。而趙侯又說過,能亂楚國者,唯王孫胜也……”

    章華台上,高赦平靜地將自己的身份經歷一一道出。

    “能亂楚國者,唯王孫胜也?趙無恤如此看重於我,榮幸,真是榮幸之至!”

    熊勝大笑不止,在高赦披露身份後,他只覺得世間的一切都如此荒誕,再也沒有能夠信任的人。

    “我自命不凡,實則愚笨無知,到頭來,我身邊的奉之如師友的第一謀臣,卻是趙無恤的間諜!你在我身邊做的一切,不過是要效仿要離之事罷。當年子胥安插要離到公子慶忌身邊做家臣,乘其不留意時刺殺之,除去了吳王闔閭的心腹大患。當日子胥的那些密謀,並不避諱我,前事歷歷在目,我卻毫無警覺,信賴了你,活該有這場大敗!”

    他急氣攻心,衝上去狠狠給了高赦一腳,大罵道:“不,你又與要離不同,要離只是要公子慶忌一人性命,而你,是要楚國殘亂,助趙無恤滅我羋姓社稷!你若不說,我且不知,你今日坦言,我便知道你是誤導我落入今日地步的罪魁禍首,豈能饒你!”

    罵完,他再度提起了劍,恨恨地指著高赦,要殺他洩憤。

    然而高赦直面劍尖,巋然不動。

    熊勝兩眼冒火,他是無法容忍如此欺瞞背叛的,但將近十年的君臣之義,卻又讓他如鯁在喉。

    “我也待你為國士,你為何會捨棄我而忠於趙無恤?”

    “趙侯對我宗族有恩,不可不報,我進入黑衣後,更是對我另眼相待,託付重任。士為知己者死,助趙侯王天下,乃是高赦平生願望……”

    高赦急促地說道:“現如今,擺在君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在郢都困守,等著葉公打進城,君罪當烹!”

    “其二,便是率領船隊東下大江,去淮南,帶著淮南殘部投趙侯,助趙破楚,如此,日後或許可在楚地裂土封君……”

    熊勝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般,大笑起來:“哈哈哈,趙無恤的刻薄寡恩,猜疑英豪,我在趙氏為臣子時已經領教過了,這條所謂的出路,不過是想要繼續利用我,讓我讓楚國繼續大亂,好讓趙兵滅楚罷了!”

    “不錯。”不曾想,高赦卻坦然承認了這點。

    “即便君去淮南降趙,趙侯也不會放心,這兩條路,無論怎麼選,不過是早死與晚死的區別,選了後者,到時候只要將君押到郢都殺死,還能得到楚國貴族們的擁戴。”

    熊勝愕然:“你為何要將趙無恤的毒計告知於我?”

    “因為,高赦自問已不負于趙侯,卻有負于君啊… …”

    高赦言罷,重重稽首在地,叩地有聲,但他說話的聲音,卻變得哽咽起來。

    “此行,高赦雖然有趙侯之命在身,但隱瞞身份,委質於君,欺瞞生死大事,迷惑恩主,此乃不仁。為故君而害新君,此乃不義。誘惑君反叛稱王,導致楚國內亂,萬千黎民死難,此罪更是萬死不贖!”

    “雖然趙侯承諾,讓我事成之日離開郢都北返中原,他會為我加功進爵。但高赦也自命一頂天立地的士人,做下如此不仁不義的事情,便再也沒有顏面立於世間!”

    言罷,他再度抬頭,熊勝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的腹部已經插了一把匕首,鋒刃直入肺腑……

    “你……”見此情形,熊勝的劍,卻是斬不下去了。

    高赦的匕首入腹很深,鮮血淋漓,嘴角也滲出了血,他慘笑道:“我臨行時,曾有幸看過孫子所書兵法,其中用間有五,因間、內間、反間、生間、死間!”

    “此行,乃死間!”

    “死間,好,好一個死間義士!”鳥之將亡,其鳴也哀,熊勝狠狠地將劍扔到一邊,仰天長嘆,不再看高赦。

    “主君,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主君了……死間者抱必死之心,畢其命,而能成其事,我已下決心,間君以弱楚國,弱楚國時,身必死!臨死之前,豈敢再欺瞞於主君?高赦的這一生,都用來報答趙侯之恩,對於主君的知遇之恩,只能死後在黃泉下做牛馬奴婢來報答了……”

    言罷,高赦竟氣絕而亡……

    許久之後,高赦屍身已經冰涼,熊勝才嘆息道:“當年孫子曾經在子胥家中,細數用間之法,曾總結過,昔殷之興也,伊摯在夏;週之興也,呂牙在殷。”

    “如今,是得加上一句了,楚之分也,高赦在郢!”

    搖了搖頭後,熊勝下令道:“來人,以士之禮,葬之於城中……”

    熊勝沒有心思去摧殘高赦的屍體洩憤,他現在只感覺自己遭到了全世界的背叛,頭暈目眩。這場他意氣風發,賭上了無數人性命乃至於楚國社稷存亡的變法和反叛,到頭來不過是趙無恤盡在掌中的棋子。

    如今,既然高赦也說了,面前只有兩條路,無論哪一條都是個死,他當如此抉擇?是在郢都裡等死,等著被宿敵葉公和楚王五馬分屍,亦或是乾脆投靠趙國,徹底做毀滅楚國的千古罪人。

    在章華台上踱步許久後,偶然間的放目遠眺後,熊勝目光透出一股狠勁,他已然下定了決心!

    “高赦,你錯了……前路,不止兩條!”

    ……

    數日後,季春三月,傳聞葉公的大軍已經過了藍邑,即將兵臨郢都,郢都內依靠投誠納糧的楚國貴族們紛紛彈冠相慶。他們明面上配合著熊勝,稱呼他為大王,要金納金,要糧納糧,實則早就計劃著等葉公抵達時,突然發難,裡應外合光復郢都了!

    然而這個計劃還來不及實施,這天一大早,熊勝突然派遣他的親信兵卒,將城內的數十家貴族統統抓起來,押到了漢水之濱,說是要在這裡舉行祭祀,誓師去迎戰葉公。

    “祭祀,祭祀怎麼會選這等污穢之地?”

    郢都的碼頭十分紛亂,因為長期未能恢復秩序,在一些排水溝的周圍,垃圾已經堆成了堆。每天都有幾個守碼頭的人過來用耙子把這些垃圾一直推進漢水里去,但是這些垃圾如此之多,以至於根本無法被水流沖乾淨,它們成了碼頭下面的淤泥。誰知道淤泥裡面有些什麼,屍體、殘船、漁網,河流最骯髒的地方,便是流經繁華鬧市的段落。

    如今,站在這一段骯髒的河道旁,雖然楚國內亂未熄,但依然錦衣玉食的楚國貴族們捏著鼻子,滿臉嫌棄。他們也知道今日熊勝來者不善,有些人瑟瑟發抖,想要離開這片骯髒的河岸,卻被兵卒用戈矛逼退回去。

    一直從早晨等到中午太陽酷烈的時分,貴族們飢腸轆轆之際,熊勝終於出現了,披掛甲胄,果然一副即將誓師出征的裝扮。

    他似乎已經從高赦背叛的打擊中清醒過來,冷冷地掃視骯髒河岸上的楚國貴族們,用不帶一絲感情的語氣說道:“郢都楚國公族繁盛,驕侈成俗,汝等雖明面上臣服於我,實則一直在與葉公暗通款曲,圖謀作亂,以為我當真不知!?”

    郢都貴族們愕然,頓時嘰嘰喳喳地鬧成一團,有的努力自述,也有的氣不過,索性承認了,還大罵熊勝,說他時日無多,還是速速投降,還能留一個全屍。

    熊勝大聲叱責道:“我固然有導致楚國內亂的大罪,但楚國之卑弱喪亂,源頭都是因為汝等的貪婪暴虐,上逼主,下虐民,個個該死。”

    河岸上一片嘩然,有人疾呼道:”冤枉,大王,我家與別家不同,是真心臣服!”

    也有人威脅:“熊勝!你殺了老朽,老朽的兒子便會立刻投靠葉公!”

    更有人唾罵:“縱然殺了吾等祭旗誓師,但熊勝小豎子去與葉公決戰,也必死無疑!”

    “誰說我要去與葉公決死?”熊勝哈哈大笑起來。

    他再也不用考慮如何讓這些貴族臣服於自己了,再也不必考慮如何贏得內戰了。

    他,終於可以直面自己的對錯與野心了。

    “我聽信賊人之言,割裂楚國,殺令尹、司馬,使得楚國卑弱,即將面臨趙國大軍來伐,楚國社稷或許不保,倘若如此,吾罪萬死不贖。但我既不能落入沈諸梁之手,死無全屍;更不甘心繼續做趙無恤的棋子,做他的狗!”

    “思來想去,楚國要想在趙國的大軍下保全下來,首先,內戰必須停止,其次,便是要先殺光汝等這些蠹蟲!今日,便全當是給楚王章和葉公幫一個忙罷。大江滌蕩,泥沙俱下,滔滔水流裡,總會有泥沙沉積,堵塞河道,只有不斷清理沖刷,才能重新得到一條幹乾淨淨,蓬勃生機的清流!”

    言罷,熊勝以入郢以來前所未有的決心,下令道:“二三子,盡殺之!”

    登時,熊勝僅剩那2000余忠心耿耿的“楚武卒”將河岸上的貴族包圍,縱兵大殺。刀劈斧砍,飛矢交加,一時間哭喊陣陣,血流成溪,匯入漢水。

    是日,上至王孫,下至小邑主,郢都的數百名貴族,不分良姦,無一倖免,都葬身於江魚之腹……

    漢水潺潺南流,不因任何事停止,只是水流中,又多了許多渣滓泥沙。

    就在“漢濱之變”後三日,葉公大軍已經抵達郢都城郊時,準備展開進攻,但前鋒探哨卻愕然發現,整個郢都已經去武裝化,城門大開,三老與國人們紛紛出來迎接王師,並訴說前幾日在漢濱發生的可怕事件。

    “叛賊熊勝何在?”葉公的前鋒,司馬子期之子公孫寧咬牙切齒地問道。

    “走了,他已經走了。”三老如此復述……

    此時此刻,利用入郢時的那些船隻,熊勝帶著他的殘部,和少部分震撼於漢濱之變,害怕貴族們回來清算的楚國無業士人、惡少年,一萬餘人沿著漢水南下。

    他放棄了郢都,避離葉公鋒芒,在高赦說出實情后,知道自己不過是一枚棋子的熊勝,已經沒了再戰下去的理由,楚國,不能再在內戰中流血了。

    在抵達長江後,熊勝沒有選擇順江而下,去投靠趙無恤,而是到了大江的南岸,進入一片荒莽的沅湘流域,遂不知所踪……

    許多年後,一首歌謠,道盡了這次失敗者的血淚遠征。

    “滔滔季春,草木莽莽。傷懷永哀,汩徂南土。”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脩路幽蔽,道遠忽兮。”

    《史記.楚世家》載:“白勝敗於郢,不得東出,率餘部數千,渡江南竄,為楚江南諸縣公所阻,不得入長沙。遂溯沅水而上,過黔中,入西南夷,至滇池。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饒數千里,僚、僰群長居之,勝遂以兵威定之,乃以其眾王滇,仍號楚國,因滇在西南夷,故稱西楚。勝王滇十年,滅勞洸、靡莫,破昆明夷,遂霸南中,又十年而卒,後人尊之為……西楚霸王!”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2 23:36
第1210章軍政決於一人

    三月底時,南方形勢突變,隨著白勝南逃,葉公不戰而收復郢都。

    白勝之亂,歷時近兩年,因為叛軍訓練精良,而楚國的縣公武裝分散而人心不齊,葉公需要依靠他們對白勝的痛恨的和恐懼,將所有人擰成一團,過去大小十餘戰,無不贏得艱難,往往奪取一座城邑耗時數月之久。

    然而這平叛的最後一戰,卻來得如此輕鬆,故而楚軍推進時小心翼翼,生怕中了白勝的計策。在葉公準備步入北城門時,還有人憂心忡忡地勸他戴上冑,說國人望葉公,如望慈父慈母,倘若葉公被白勝餘黨暗箭所傷,就大為不妙了。

    葉公深以為然,戴上冑後繼續前行,在進入外郭後,為他擎旗的孔門弟子子路卻力勸他免冑而入。

    子路大聲說道:“仲由雖然是北方人,卻也知道,楚人盼望葉公,就如同久旱的田地盼望甘霖一般,如今若能見到葉公的面容,百姓就會相信叛亂已結束,安心迎接王師。至於刺客叛賊,仲由雖老,卻願意為君擋住!”

    子路沒有如歷史上那般死在衛國,反倒在葉公手下做了一員猛將,也算一個不錯的歸宿,只是孔子也垂垂老矣,只比他小一些的子路,也已經六十多歲,雖然依舊能食一筐飯,兩斤肉,但歲月不饒人,頭盔下是滿頭灰髮,鬍鬚裡也夾雜著不少白絲……

    葉公覺得子路所言很有道理,便大著膽子免冑而行,一路上,讓兵卒們敲鑼打鼓,告訴將屋門緊閉的郢都百姓:“葉公已收復郢都,大王即將歸來,內亂結束了!”

    “結束了,真結束了?”

    郢都的百姓都感覺這幾年像是在夢裡一般,本來楚國已經逐漸從吳師入郢的災難裡恢復過來,底層的百姓日子雖然苦些,卻遠沒到活不下去揭竿而起的程度。誰料兩年前白勝突然發難,打破了他們平靜的生活,或許最開始對那些倒霉的貴族還有些幸災樂禍,但白勝帶給他們的厄運遠多過好處。不錯,白勝是打開了貴族的府庫,許諾了所有人田宅,可前提是要加入叛軍,披堅持銳為他作戰,用生命來換取利益,作戰的對像還是楚國的正統大王… …

    楚國王室在普通楚人心中,就如同祝融的化身一般,加上楚昭王的寬厚仁德形象深入人心,故而楚人眼裡,不管白勝做什麼,他仍舊是個叛賊。

    兩年內亂裡,不知有多少楚國人死於同胞的箭矢戈矛之下,經常被白勝徵兵的郢人更是幾乎每一家都失去過親人。如今,內亂終於結束,他們終於能回到過去平靜的日子了?

    郢都楚人將信將疑地打開房門,走出屋子,在一片狼藉的街巷上,看到的是免冑騎行在前的葉公……

    楚人驚懼的心稍稍安穩了,於是在數日後,楚王章也回到離開兩年的郢都時,看到的,是一群安下心來後,攜壺漿以迎王師的百姓……

    ……

    “章無德無能,致使叛賊竊居都城兩年之久,有愧于先王、列祖、祝融!”

    當車駕行駛到郢都內殘破的宮室前時,已經較戰爭前那個稚子成熟不少的楚王章不由淚流滿面,下車朝著楚國宮闕再拜……

    他祭拜的不止是統治過這裡的楚國歷代新王,還有那位讓他與鍾子期先行,自己卻折返回去,以身殉國的季羋姑母……

    想到姑母淒慘的死,想到那段刻骨銘心的流亡歲月,想到被叛軍追趕,倉皇北逃的時光,楚王章便咬牙切齒,過去他什麼都做不了,但是現在,他要對這場叛亂做一次徹底的清算,讓那些逢迎白勝,做他幫兇的人付出代價!

    然而,葉公卻勸阻了他。

    “大王,叛逆之臣當然要嚴懲不貸,然而現如今的楚國內亂剛剛消弭,外患即將到來,不能再經歷一場動蕩了……”

    葉公的擔憂不無道理,白勝雖然帶著大部分叛軍遠走沅湘,如今不知所踪,但郢都也有許多曾加入叛軍的人留了下來,他們或出於被迫或出於自願,都與楚王章作對過。按照楚王章的想法,要以牙還牙,效仿白勝不分賢愚善惡,將郢都的貴族統統處死一般,來一場大清洗!

    倘若如此,葉公可以預見,剛剛安心下來的人心,會再度沸騰起來,楚國,很可能會再度陷入一場混亂,甚至會釀成周室王子朝之亂屢叛不絕,綿延二十年的災難……

    內亂如此,而外患,則是趙國。

    依靠一次連環的戰略大欺騙,趙無恤已將燕國變成了附庸,讓三齊疲憊無力,同時滅鄭、破秦。如今天下已經沒有諸侯能牽制趙國了,趙無恤有平天下之志,下一個目標,必然是楚國……

    若真如此,楚國就必須迅速恢復過來,一致對外,否則趙軍長驅直入,數百年的社稷,也就到頭了……

    於是葉公力勸楚王,下拜稽首:“還望大王能按照《雞次之典》,將被抓捕的首惡們繩之以法,其餘從犯也以大罪論處,其後,再由大王親自宣布大赦,讓從犯能將功贖罪……如此,方能讓楚國人明白大王的寬容不亞於先王,從此安心效命!”

    不論是周室的王子朝之亂,還是楚國靈王末期的三王子爭位,都是前車之鑑,殘酷報復無法帶來國內的平靜,反而會讓亂象愈演愈烈,讓國君人心盡失。

    想到自己父王曾經赦免過的藍邑現如今卻是助王室平叛的大功臣,楚王章在冷靜下來後,同意了葉公的提議。

    四月份,楚王章光復郢都後的第一條政令,就是宣布對楚國大赦,對白勝之亂的從叛者們加以赦免。

    在詔令中,楚王章宣布,自己從此之後要”勵精為政,克己化人。使宗社固北辰之安,區寓致南風之泰……“

    此令一出,楚國人心大定,讚譽之詞不絕於耳。

    用一次大赦收拾人心後,楚王章再接再厲,下達了第二道政令,那便是讓葉公沈諸梁身兼令尹、司馬二職!

    此政令一出,舉國震動。

    要知道,楚國歷史上,以公族、縣公身份作為令尹、司馬並不少見,然而同時身兼兩職,卻是絕無僅有的!

    這意味著,葉公一人獨攬楚國的軍政大權,倘若他願意,廢王自立都不無可能……

    然而,楚王章一句話,卻讓所有人都閉了嘴。

    “若無葉公扶危勤王,力挽狂瀾,郢都王宮裡,此時坐著的還是叛賊白勝,以如此蓋世之功為令尹、司馬,可矣!”

    這句話沒錯,兩年的叛亂,幾乎全是葉公一人居中運籌帷幄,慢慢轉劣勢為優勢,最終擊敗叛軍的。如今的楚國內亂剛定,就要面臨外患,一不小心可能會有亡國之虞,也的確需要一個老成穩重之人統一國內軍政。

    楚王章這副將舉國都交付給葉公的舉動,可把沈諸梁感動得不行。他也不謙遜,接受令尹、司馬的綬印後,當即開府頒令,讓站在楚王章一頭的貴族縣公們各復其位,此舉讓舊貴族心滿意足。但同時,也保留了一些新法,提拔了大量在平叛中立下功勞的士、平民,讓他們做了中層的吏、將,以填補”漢濱之難“裡死去的那數百貴族職位空缺。

    在暗地裡,沈諸梁是很感謝白勝臨走前這次瘋狂屠戮的,泥沙俱下後,楚國這條大河清澈了不少,沒了那些貴族的掣肘,加上大權獨攬,政令推行起來暢通無阻。

    收拾殘局,重整朝綱後,葉公便開始將目光放向遠方了。

    如今白勝本人和他的叛軍主力倒是沒了踪跡,只能讓江南長沙等地的楚國城邑小心提防,但在東邊,白勝的老巢淮南,仍然處於獨立狀態。

    葉公便請求楚王章,不如也往淮南那邊發一道大赦,只要淮南群舒諸邑有主動反正者,一律有功無罪!

    然而郢都的反應還是慢了半拍,就在五月初時,一個令人戰栗的消息傳來……

    淮南,降趙了!

    而已經準備了足足半年的趙國十五萬大軍,也兵分幾路,開始朝傷痕累累的楚國撲來……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13 12:40
正文 第1211章 唇亡齒寒


    淮南會降趙,其實在情理之中。

    隨著白勝失敗遠遁,不知所蹤,淮南就像是一個被父親拋棄的孩子,已經進退維穀:大江對岸是盡取江東之地的越國,淮水上遊是隨時準備收複淮南的楚國王師,白勝的子嗣和家臣部將就像一條將沉船隻上的老鼠,惶惶不可終日。

    乘此機會,被趙無恤安排潛入淮南多年,已經做了幕僚將吏的黑衣們紛紛出動,力勸白勝的兒子王孫燕。說若淮南被楚王章收複,他們這些白勝叛黨的核心人物必然會遭到懲罰,全部烹殺也不無可能;若淮南為越國所得,他們這些人也難以取信於勾踐,必然被剝奪一切土地和權力,發配到偏遠的南方。

    與其如此,還不如降趙!

    “趙侯乃中原伯主,奉天子以令諸侯,有平定天下之誌。然在南方,趙國騎兵無用武之地,必然要倚重於水師,到時候,淮南諸將均能得到重用。為了讓淮南安心,讓百姓親附,趙侯也會優待少主,他日最少也可做一縣君……”

    一邊用甜言蜜語誘惑,趙軍也加緊了對淮南的逼近,徐郡、東海郡、廣陵郡三郡之師在奪取夷虎後,繼續越過巢湖,頻頻向居巢施壓。

    在趙國的一手硬一手軟威逼利誘下,已無容身之處的王孫燕隻猶豫了很短時間,便以居巢、英、六等十四城盡數降趙了!

    五月份時,剛剛平息內亂的郢都才來得及發來勸降詔書,趙軍已盡收淮南群舒諸邑……

    郢都在千裏之外,對此鞭長莫及,然而對岸的越國,卻立刻做出了反應。

    ……

    五月下旬的一個淩晨,位於長江北岸,庸浦的淮南水寨,一片寂靜。

    在多年進攻吳國的過程中,白勝幾乎掌握了楚國全部舟師力量,因為,他才能夠在決意叛亂後,能夠以船隻將兵卒運到郢都去。原本淮南舟師是能夠與越國水師持平的,去了郢都一半後,就頓時敵不過了,過去兩年越國對江東的爭奪中,淮南舟師屢戰屢敗,最後都不敢渡江,隻能龜縮於水寨中,隨著淮南舉地降趙,他們很快就會變成趙國的淮南舟師……

    淮南本是嬴、偃群舒之地,吳頭楚尾,一會被楚國所占,一會又被吳國所奪,如此反複百年後,舒人對楚國也好吳國也好,都談不上什麼歸屬感,反正誰強大誰占領此地,就是他們的君主。如此一來,就算騎在頭上的人換成趙國,他們也沒改換門庭的心理負擔,反倒在慶幸,終於有大國庇護,不用在楚越的夾縫裏求生存了。

    在居巢那邊的王孫燕傳達說,趙軍的水軍將領不久就會來接收庸浦水寨後,水寨一片歡欣鼓舞,也放鬆了警惕,在他們想來,對岸的越國人雖然凶狠,但敢從赫赫北方大國嘴裏奪食麼?

    然而這一夜,越人卻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來了,而且,並不是來自淮南嚴加提防的下遊,而是來自上遊……

    江麵之上,借著清晨淡淡的薄霧,數十艘典型的吳越小型鬥艦在中間蒙衝戰艦的指揮之下,順流而下,朝著下遊飛快行駛。

    它們來自數百裏外的彭澤湖,隨著越國全取江東,西境也拓展到了豫章,與楚國以彭澤湖為界,自然也在那裏暗暗駐紮了一支水師,居上遊之利,以應對淮南的形勢變化。

    現如今,這數十艘越人船隻呈一麵巨網一般,悄悄朝還在沉睡中的庸浦水寨圍攏過去,直到被水寨上守夜的淮南水兵發覺,這才猛地發難。

    越國的指揮船隻上,越軍水將泄庸敲響了打鼓,催戰的鼓氣打破了黎明的寂靜,震撼人心。越人船隻上喊殺聲大起,船首飄蕩的戰旗在江風的扯拽之下呼呼作響,越人如一隻隻水中蟄伏已久,不甘蟄伏的蛟龍一般欲騰空而起,躍下船隻。或徑直衝向水寨大門,或舍舟登岸,光著腳,嘴裏咬著劍攀爬寨門!

    庸浦水寨突遭襲擊,有些猝不及防,連忙想要阻止舟船和兵卒出去迎敵,奈何越人驍勇,在水裏更添戰力,陸上,匆匆起床的淮南兵被殺得大敗,水裏,在水寨內的船隻也被火箭點燃,一艘接一艘地燒了起來……

    等到數日後,前來接收水寨的趙國將吏匆匆抵達時,庸浦水寨已經被燒成了一片白地,淮南舟師幾乎全軍覆沒,船隻沒有留下片板,僅有少數人得以生還,其餘都被越人生擒。

    “於越鳩舌之人,竟敢如此大膽妄為!”

    消息傳到廣陵城(邗),廣陵郡太守屈敖頓時勃然大怒,同時也有些後悔,因為他的小心謹慎,趙國的舟師南下,還是慢了一步。

    兩年前,趙無恤一度以“攻打朝鮮”為名,命令三齊建造了兩百艘戰船。隨著戰略欺騙的成功,這批船隻如今已全部調撥南下,它們沿著海岸線航行,在淮河的入海口朔流而上,接著進入吳國挖好卻為趙人做了嫁衣的運河邗溝,抵達廣陵。

    如果圖快,本來可以從大江入海口進入,當年吳、越兩國戰船都是這條航線。之所以如此小心謹慎,還是因為趙國的船隻雖然有了,但水師的訓練依然不足,實戰能力更是拙計,這批戰船貿然從海上入江,若是越人發動襲擊,真打起來,估計又是一場琅琊大敗……

    後天征募訓練的北人,和從小到大就以舟楫為生的南人畢竟沒法相比,這種差距,不是一年兩年就能彌補過來的。

    越人似乎也很清楚這一點,他們倒是不敢直接與趙國開戰,但得知在淮南向趙軍投降之際,越國的江船突然盡數出動,在庸浦這個地方再次大敗淮南舟師,還燒毀了數座水寨,幾乎把淮南的水上力量變為了零。

    就在屈敖懊惱之際,與此同時,大江南岸的越國吳城,全力策劃了此事的越卿文種也興衝衝地向越君勾踐彙報了這次勝利。

    ……

    “恭賀君上,如此一來,趙國收編淮南舟師的想法落了空,如今趙國的舟師雖也不少,但受吳國降人訓練時日尚短,不擅長水戰,僅能在北岸停靠,以防我越國北上。”

    文種如此一說,勾踐卻笑了笑:“寡人本就沒有北上之誌。”

    滅夫差之後,勾踐大仇得報,因為白勝和趙國的雙重威脅,他倒也沒像曆史上那般屠戮功臣,除了範蠡遠走外,文種成了越國的卿,其餘諸位大夫、戰將都有封賞。

    勾踐在昔日吳國宮室裏踱步,緩緩說道:“少伯曾經說過,越國與北方諸侯相比,雖然兵卒驍勇,但地廣人稀,且士人極為不足,難以統治廣大疆域。縱然北方沒有趙國,寡人的疆域,也不過江淮而已。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越人北上,或許就沒了南方時的善戰,會重蹈夫差之亡。”

    “故而,寡人滿足於做一南方蠻夷之長,疆域北不過江,西不過彭澤,隻求在趙、楚之間得以保全,慢慢經營南方。”

    數年和平生活後,勾踐看上去也富態了不少,似乎鷹梟之氣,也淡了不少。

    他眼睛一眯,說道:“然而……倘若趙侯有借淮南舟師,圖謀越國之心,寡人也不會束手就擒!國力差距太大,在江北,越國是決計無法對敵趙軍的,但在這條大江之上,寡人要越國的水師,永遠比趙國的強!”

    “君上所言甚是。”

    文種拱手,又道:“如今淮南舟師已滅,單靠趙人舟船,是威脅不到江東了。隻不過,此番趙軍取淮南的目的,恐怕也不是越國,而是楚國啊……楚國內亂剛剛平息,恐怕不是趙國的對手,加上越虎口奪食,滅了淮南舟師,已經得罪趙國。君上,形勢如此,越國想要置身事外,隻怕很難。”

    “那以種卿所見,應當如何?”

    文種道:“大江長達數千裏,自蜀至越,製東西之命,而其中,又以荊楚為大江之中樞。趙國若奪取郢都,駐兵於江漢,隻需要造一舟師,便能順流而下,鼓行而東。自古以來,水戰居於上遊者常常能占據優勢,到時候,靠著人眾船多,加上上遊之勢,在大江上,越國的舟師優勢,也將蕩然無存!”

    “中原有一句古話,叫做唇亡齒寒,楚越兩國,就好比當年的虞、虢,宛如嘴唇和牙齒之間的關係,楚國若亡,越國也就危險了!”

    “既如此……”勾踐沉吟許久,方才說道:“楚王章乃是寡人外孫,他收複郢都後,曾經向越國借糧,寡人這就允了他,令彭澤湖附近的城邑向楚國輸送粟稻。此外,南方越卒北上吳地,舟師雲集,臨大江牽製廣陵、淮南趙軍。倘若趙侯此番並不打算絕滅楚國,則越國可以維持此均勢,明麵上服從趙國,暗地裏聯楚與趙國對峙。若趙侯此番打算一戰兼並荊楚,盡奪上遊之地……”

    勾踐的聲音猛地變得狠辣起來,那個陰桀的勾踐仿佛又回來了:“則越國必要全力北上,以水師橫絕江淮,力保楚國不亡!”

    ps:晚上還有一章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14 12:12
第1212章 今天下三分


    同年六月,因為是盛夏時節,北方趙國酷暑難消,去年儲藏的冰已經沒了,正是最難熬的時候。鄴城長樂宮裏,趙無恤穿著清涼的絲綢,坐在榻上,皺著眉看南方前線送來的戰報的奏疏,而季嬴則在一旁剝著淮南送來的清涼橘子,送入他口中。

    二人雖然已是年過四旬的老夫老妻,但關係依然如從前那般融洽,哪怕趙侯後宮裏多了西施和空同明珠二人,季嬴所受的敬愛卻半點未減。

    也難怪有人暗暗議論說,這兩年裏,長秋宮隱隱有壓過長信宮一頭的架勢,若非樂氏夫人專心醫道,給了鄴城人無數恩惠頗得民心,若非趙無恤對太子看上去很滿意,處理軍國大事時常將他帶在身邊加以培養,趙人都會以為,正室夫人之位就快易主了……

    這種想法,隨著徐君趙偃一天一天長大,而日漸熾熱起來。

    但不管外麵的人如何揣測即將到來的“奪嫡之爭”,長樂未央二宮內表麵上一切融洽,尤其是趙侯在鄴城時,兩宮之間更是相安無事,兄慈弟恭。

    畢竟哪一邊都明白,趙侯現在的心思,完全在南方。

    在五月份時,淮南十四城不戰而降,大別山以東的群舒城邑,統統換上了趙軍的旗幟,幾乎每個城池都有五百到兩千不等的趙卒進駐。與此同時,趙國那支從未集中合練過的舟師也南下廣陵,駐紮在江北水寨內,抓緊訓練。

    越國人堅信,趙國的舟師無法對江東造成任何威脅,在燒毀淮南船隻後,他們便橫弋大江。趙無恤也清楚一點,現如今趙國的旱鴨子水師,在大江裏強行開戰,純粹是給越人送去頭顱,故而占領淮南後,他讓屈敖、徐承的五萬大軍不可冒進,抓緊時間訓練舟師,加強對群舒的統治。

    五月中旬時,在對楚國的北線,趙國的十萬陸軍開始發力!

    在這支伐楚大軍的統帥選擇上,趙無恤放棄了一向穩重的穆夏,命郵成為帥……

    如今,一個多月過去了,趙軍在楚國的軍事行動已經取得成效,讀著郵成發回來請求援兵和糧食的奏疏,趙無恤忍不住對季嬴吐槽道:“我選擇南征統帥時,想到的便是穆夏、郵成二人。問他們說,需要多少大軍方能滅楚。穆夏回答,總共需要二十萬大軍,以及四十萬民夫運送糧秣。而郵成則跟我說,隻要五萬人在淮南牽製越國,並在側翼提供協助,他統兵十萬變可滅楚國……”

    “最後君侯選了郵成。”

    季嬴笑了笑,她知道,趙無恤一向不喜歡後宮幹政,現如今對她說這些,隻是出於信任的抱怨而已,她不需要給出答案,隻需要笑著靜靜聽即可,要如何處置軍政,她的夫君心中自有定數。

    果然,也不等季嬴做出反應,趙無恤便一攤手:“然也,我當時覺得穆夏暮氣,他要的大軍和民夫,趙國短時間內根本湊不出來,於是便沒有用他,而讓年輕勇銳的郵成去放手一試……”

    楚國在兩年前已經放棄了蠻氏、湛阪、西不羹等地,空其地遷其民,集中兵力,在汦水、潁水一線的魯陽—葉縣—東不羹—召陵。構建了第一條防線。

    五月底份,郵成抵達前線後,認為魯陽、葉縣一帶楚國防禦很重,便讓三萬兵卒吸引楚將公孫寬,自帥七萬人將進攻矛頭瞄準了召陵。

    他的決定是對的,召陵一戰,雖然留守的楚軍誓死守衛,卻終究寡不敵眾,被破開了一個大口子,郵成乘機長驅直入,連續攻破了潁、汝二水之間的頓、沈、胡等城邑,連葉公沈諸梁的弟弟也戰敗被殺。

    郵成勝利後大為欣喜,認為楚國經過一場大亂後,果然沒什麼戰鬥力,便開始向西迂回,打算先攻克上蔡,包抄駐守魯陽、葉縣的楚軍。

    上蔡本來就是大城,在楚靈王時便能出千乘之賦,有兵甲五千,加上楚國統治這裏時間已久,邑民皆自認為是楚人,抵抗十分劇烈。恰在此時,來自南方的葉公帥申、息、左廣三軍抵達,這是楚國最為精銳三支軍隊,在平叛過程中久經曆練,戰鬥力遠勝楚國地方守軍。

    兩軍夾汝水對峙,然而趙軍終究吃了不熟地形、長途補給的虧,楚軍塞汝水渡河偷襲趙軍兵營,然後佯裝戰敗,引誘趙軍追擊,在趙軍淌水過汝河時突然放開了上遊用來堵塞水流的水壩,汝水濤濤,趙軍死傷數千。

    此戰不利,加上補給困難,郵成遂帶著主力,退走沈邑,與楚軍夾著汝水對峙。

    這時候,郵成便開始後悔他隻帶十萬兵馬這件事了。趙軍此番出動的總兵力是十五萬,五萬在淮南,現在被越國人牽製住了,無法給他提供太大幫助,而汝水對岸的楚國人,同樣是舉國而來,以決死之心阻止趙軍前進,哀兵必勝,雙方旗鼓相當。

    這裏森林丘陵遍布,騎兵的作用無法發揮出來,而楚人也刻意避免正麵決戰,反倒從各個森林小徑向趙軍發動無窮無盡的襲擊,使他們的補給遭受損失、一個月過去了,靠手裏這些牌,郵成沒什麼好辦法打破僵局,隻好硬著頭皮,向鄴城請求增援,他很清楚,趙國的動員力量,隻動用了一半,隻要趙侯再派十萬人來,便可投鞭而斷汝水,以萬鈞之勢迫使楚人放棄疆土!

    如今,這份奏疏傳回鄴城,讓趙無恤麵色不太好看。

    “我何嚐不想傾國之力南下?但你可知道,趙國這些年陷入了一個怪圈,疆域倒是越來越大,但可動用的兵力卻沒增加多少。”

    從五年前的滅中山之戰開始,趙國實際控製的地域便如同吹氣球一般膨脹,中山郡、雲中郡、上穀郡、廣陵郡、洛陽、潁川郡、渭南郡、雍郡、淮南……近十個郡的地盤增長,卻短時間內無法提供兵源。因為那些郡要麼還沒完成編戶齊民,或是民眾心懷舊國,無法效忠趙國。這就意味著,非但別指望這些郡為趙提供人員,還要派出數萬忠於中央的軍隊去戍守,尤其是邊郡,更是需要內郡的兩倍兵力。

    如此一來,趙無恤便詫異地發現,自己手頭能用的常備軍不加反減,那些戍守的負擔壓力,也要由內郡來負擔……

    所以在去年打完秦國,在那邊留下兩個軍的兵力戍守後,按照慣例,征秦時出動的郡兵會輪換休整一年,於是他手頭能用的河北、濟北、濟南、魯地、淮北的常備軍、征召兵,加一起也隻有十五萬了,全部都給了郵成、屈敖。

    如今看來,光靠這十五萬人,是難以徹底伐滅楚國的,甚至連楚國的腹地都有點難以攻入。不得不說,雖然經曆了一場大亂,但葉公沈諸梁真乃人傑也,楚王章也是大膽,讓葉公同時兼任令尹、司馬,軍政大權獨攬,加上楚國貴族因為白勝而抱團,故而趙軍麵對的,不是一個四分五裂各有散心的楚國,而是一個為了避免亡國之災,空前團結的楚國!

    “是我心存僥幸,低估了楚國困獸猶鬥的誌氣。”他自我批評了一番,卻又傲然說道:

    “但我是相信,大勢勝於人力的,再優秀的人傑,再悲憤的哀兵,也敵不過我趙國萬鈞之勢的碾壓!”

    ……

    想定之後,趙無恤扶案而起,他決定了,要再度以穆夏為統帥,將本該輪換休整一年的十萬兵卒再度征召,去增援郵成!

    與此同時,他也要親自出動,前往新鄭坐鎮,以確保糧秣輜重的輸送!

    趙國的行政效率很高,六月份做出決定,七月底時,河東、太原等地的征召兵已經開拔,準備在洛陽集結。

    趙無恤也帶著羽林軍,出鄴城南門,在漳水之畔,群臣為他送行時,張孟談在承諾一定會盡全力為趙侯提供輜重和源源不斷的兵力後,卻不免憂心忡忡地勸誡道:

    “君侯一統天下之誌,臣等豈能不知?但孫子也說過,役不再籍,糧不三載。過去五年,君侯滅中山、破東胡、分周室、收燕國、滅鄭國、破秦國,除了周、燕沒有動用太多兵力和糧秣外,其餘四戰,都是傷筋動骨的大戰!”

    他苦口婆心地勸說道:“君侯,五年六戰,趙國雖富裕,然民力疲矣。明麵上,賦稅雖然沒加,但酒、糧、鹽的間接稅卻一加再加,商賈怨聲載道,民眾也有些不喜,魯地已經有人不堪其苦,逃入泰山和大野澤為盜了。而新降服的中山、鄭、秦地,心懷故國的反抗者也不少,或入山中為寇,或暗中等待趙國生亂,內政未定而對外興兵,此乃不智。一共二十五萬大軍長途遠征,對國力的損耗是極大的。若此戰經年累月,則國危矣!趙軍就算最後強行突破了汝水,占領了楚國,後方也會生出動亂來。倘若戰不利,君侯重演周昭王南征不複的故事,那好不容易一統中原的趙國,隻怕也要像周昭王的木船一般,在中流分崩離析了!”

    張孟談,是協助趙無恤起家的心腹之臣,相當於他的蕭何、張良一般而言,都會不聲不響地幫助趙無恤打理好一切,趙無恤很少見他如此憂心。

    為了進行戰略欺騙,趙無恤曾經扮演過剛愎自用的霸道君主形象,但此時此刻,張孟談的話,卻說到了他的心坎裏,先前用郵成而不用穆夏,不肯以舉國之兵去南征,他的擔心不就在於此麼?

    “相邦此乃老成謀國之言。”

    旁邊無人時,趙無恤對張孟談吐露道:“寡人聽說過一句話,行百裏者半於九十。一件事愈接近成功愈困難,愈要謹慎對待,相邦之言,孤自然會三思。隻不過……”

    他目視南方的天空,胸中意氣風發。

    “孤雖然號稱伯主,又是周天子的攝政,然而當今天下的實質,是上無天子,下無方伯,諸侯力功爭強,勝者為王!”

    “趙國雄踞北方,三分天下已有其二,而南方荊楚疲弊,於越盤踞江東,此誠趙氏大出之良機。國內的困難,寡人不是不知道,此役寡人之所以猶豫良久,依然發舉國之兵南征,是因為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這次放過楚國,等楚王與葉公勤修其政,善待其民後,必然重新崛起,到時候聯越抗趙,成三足鼎立之勢,要南下就更加困難。是故,寡人此役縱然不能一戰而滅荊楚,也要將這擁有三四千乘實力的楚國,削減掉半壁江山!讓他們趴下後,再也起不來!”

    他拍了拍張孟談,讓他放心:“但寡人也承諾,入冬以後,無論大軍推進到何處,順或不順,寡人都會停戰,以避免勞師於外,國亂於內的災難。”

    “君侯……既然如此,臣等祝君侯戰無不勝攻無不取!”張孟談稍稍安心下來,下拜稽首。

    “前線的事,有寡人和眾將,而後方的安穩,就要交付相邦和群臣了!”

    言罷,趙無恤將臣子們為他壯行的烈酒一飲而盡,一掀火紅大氅,走向了漳水南岸那支軍隊。

    三千羽林衛隊,外加從代北、邯鄲彙集至此的數萬人馬,一時間,馬蹄得得,敲不碎陣列中之肅穆嚴整;軍旗獵獵,掩不住蒼穹下之殺氣騰騰。

    趙無恤乘坐一輛紅色的戰車,花席為簾、鮫皮為服,四匹黑馬訓練有素、銅鉤鐵轡,縱馬於軍前。

    從張孟談的視角看去,華發已生的中年君侯,勇銳竟不輸二十多年前,月黑風高,他們帶著寥寥五百人,從陶丘出發,朝衛國甄邑開去時……

    “擊鼓!奏樂。”

    一向穩重的張孟談,竟有熱淚盈眶的衝動,恨不得親自去搶過樂隊裏樂官的鼓吹,為趙侯壯行。

    “奏《小雅.采芑》!”

    大軍南行,而為他們伴奏的,是一曲慷慨激昂的戰歌:

    “蠢爾蠻荊,大邦為仇。方叔元老,克壯其猶。方叔率止,執訊獲醜。戎車嘽嘽,嘽嘽焞焞,如霆如雷。顯允方叔,征伐玁狁,蠻荊來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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