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57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17 15:10
正文 第1173章 法理人心



    “西門豹言,‘人必有子,子必有父母,因愛其親友而互相仇殺,因被理官處死而殺理官,可乎?此舉將使得國家混亂’……西門豹此言,乃是不知禮儀。禮儀所說的仇,是指蒙受冤屈,悲傷呼號而又無法申告的屈死,如伍子胥之亡,並不是指觸犯法律,以身抵罪之死。”

    “宗周時,周公作《周禮》,考慮到這種情形,便規定:‘凡報仇讎者,書於士,殺之無罪’。伍封複仇前已多次請求,大理寺均未受理,伍封這才持刃殺人。其不忘父仇,孝也;不畏死亡,義也;殺人而未逃,主動自首,信也。伍封明曉事理,豈會將君上的律法當作仇敵?西門豹言其當受重懲,此非公義,而是不問是非曲直濫用刑法!小子肺腑之言,望君上察之……”

    “這公羊高,也是個能人啊。“

    讀完了《駁複仇議》後,趙無恤無奈地搖了搖頭,公羊高能針對西門豹的意見,一一加以反駁,而且在最後還總結性地闡述道:“父親無辜被殺,兒子報仇是理所當然的。父親犯法被殺,兒子報仇,這就是違法之舉,這樣的報複行為是不合禮儀的,應當禁止。”

    如此一來,公羊高就通過引經據典,把伍封複仇的特殊性擺在了世人麵前,而且最後還不忘質問一下大理寺,“若不是國法不能替伍封複仇,伍封又豈會私下複仇?伍封乃國之棟梁,於趙有功,若是為了一個作惡多端的外國奸佞而要他償命,與民心相悖,小子實在不知道這次判決的公正之處何在?”

    此議一出,本來已經被名法之勢搬回來一點的形勢,再度被複仇論所引導。雖然西門豹等人稍後也再度發出了反擊,但這已經是學宮內部的撕逼了,名法一派和孔門儒家的學子們戰成一團,但是於大多數鄴城人而言,依然固執地認為伍封是無罪的……

    事到如今,這個案子已經不再是一件普通刑事案件,而已經變成了法理與“民心”的一場較量了。

    隨時形勢的發展,甚至連趙國官方自己也開始陷入了自我矛盾中,大理寺堅持要依法嚴懲,但一牆之隔,專門管禮儀教化的太常寺先跳了反。

    太常寺的太常公西赤本就是孔門弟子,對複仇的看法和孔子、公羊高一模一樣,更同情伍封,因為伍封的作為與趙侯讓他們頌揚的“孝道”十分吻合。所以在大理寺固執己見的時候,他便入宮來向趙無恤訴苦。

    “若是不管不顧,將伍封草草判決殺了,就相當於否定了十多年來趙國所宣揚的孝道,臣不知道今後該如何推廣教化了。”

    跑到趙無恤麵前陳述自己見解的不止公西赤,太子恒也被這些天來鄴城的風浪攪得覺都睡不好,他總覺得再這樣下去會鬧出大亂子,也三天兩頭進宮,想知道父親到底要如何處理此事。

    但趙無恤卻依然不急不緩,而是讓趙恒陪著他,在長樂宮裏逛一逛。

    “太子,你對此事的看法是怎樣的?”

    父子二人並肩而行,但趙恒依然落後了半個身子的距離,聽到趙無恤問話,他小心地回答道:

    “小子認為,國法不可輕慢,輕饒伍封或許能讓鄴城人高興,但一旦開了頭,就會如同大堤上的蟻穴,止都止不住了。”

    趙無恤看了他一眼:“這是你的看法,還是子夏的看法?”

    趙恒垂下頭:“是小子的看法,夫子他……夫子雖然稱病休沐,其實他支持寬恕伍封的……”

    這在趙無恤的預料之中,說起來子夏也是一個奇人,他雖然沒有像曆史上一般投入孔門,但秉承著“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的理念,一直遊走在朝堂和學宮之間。在朝是一名幹吏,在學術上又博采眾家之長,不但占卜和格物之學學得不錯,尤其是將儒、法都修習得十分精通,甚至被認為是萇弘告老後,臨漳學宮大祭酒最有力的競爭者。

    也正是因為他各家雜用的態度,趙無恤才讓太子跟隨子夏學習。

    但在這件事上,子夏也脫不了幹係,因為公羊羽在來到學宮後,也拜在子夏身邊學習過一段時間,他的大複仇理念,要說沒有子夏的影響,趙無恤是絕對不信的。

    為此,當公羊高走到了風口浪尖的時候,子夏縱然對伍封複仇案心存同情,但還是理智地選擇了稱病躲避,把自己關在家裏,沒有像公西赤一樣撞到槍口上來。

    而太子恒能夠走出子夏的影響,在這件事上擁有自己獨立的見解,趙無恤很欣慰。

    “學宮分作兩派,日夜罵戰,而民意更如同沸鼎,希望伍封無罪。朝堂各方開始按捺不住,陸續亮明旗幟走到前台,這場法理與人心的爭執鬧劇,也差不多該收場了。既然光靠大理寺的力量,這件事是沒法擺平了,公室便不得不入場了……”

    太子恒很是高興,在他的心裏,隻要父親一出手,沒有什麼事情是解決不了的。

    但或許是存心要考考他,趙無恤卻不做自己要怎麼做,而是停下了腳步,指著前方長信宮中,趙恒年幼時玩過的翹板說道:“還記得此物麼?”

    ……

    翹板是孩童很喜歡的玩具,木板中部用東西固定,兩頭可上下起落,趙恒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非常喜歡和兄弟姐妹在此玩耍,但隨著他漸漸年長,即將搬出長樂宮,去東宮居住,這玩具也已經蒙塵多時,但樂靈子一直沒讓人拆掉。

    今日趙無恤卻指著翹板打起了比方。

    “有時候,法理和輿情人心常常相悖,很難辨別對錯。”

    他指著一頭道:“這次的伍封複仇案裏的情勢就如同一個翹板,一邊是法理,一邊是民心,此消彼長,此高彼低。恒,你倒是說說,身為公室,應該站在哪邊?”

    趙恒畢竟隻是一個十六歲的年輕人,他麵露猶豫:“站在法理一邊,重判則讓趙國損失了一個棟梁之才,孫武子那裏也交待不過去,更會使得鄴城人寒心。站在民心一邊,輕判則讓律法難以推行,疏漏由此產生,難,實在是難……”

    “若一定要你選一邊呢?”

    趙恒咬了咬牙:“小子還是會選擇支持國法!”

    趙無恤露出了欣慰的微笑,這就是次子和長子的不同之處了,若是趙操在此,怕是已經迫不及待地下場為伍封說情了吧。

    但趙恒雖然選擇了法一邊,已經達到了趙無恤劃定的及格線,但要作為一個能夠守成的君侯,依然遠遠不夠。

    他提點趙恒道:“這次的案件,說簡單絕不簡單,需要考慮許多東西;但說難也不難,關鍵在於要弄清楚,在這件事裏,公室究竟站在何等立場之上?”

    趙無恤讓趙恒在他身邊,緩緩說道:“恒,為父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在九州之外,有一個類似中原的七國,號稱戰國七雄,七雄皆稱王,希望能兼並天下,而最西邊的那個國,叫做雍國……”

    ……

    “雍國因為實施變法,唯法獨尊,軍功授田,以耕戰為本業,故而最為強大。有一次,雍國的昭襄王生病,國都周圍各裏閭的百姓都買牛祭神,家家為他祈禱。有臣子將此事告知昭襄王,然而昭襄王卻大怒,下令凡事為自己祈禱的人家,每家都要罰兩副甲……”

    “那昭襄王為何要如此做?”太子恒大奇,按照常理,不是應該高興並感謝那些百姓才對麼?

    趙無恤道:“昭襄王的理由是,律法規定,隻有在祭祀土地和臘祭的時候,才能進行大祭,這些百姓縱然心存善意,但是卻違反了雍國的律法,所以不但不能嘉獎,還要嚴懲!他說,寡人寧可摒棄仁愛,也不能罔顧律法!於是各裏百姓都遭到了懲罰,往後哪怕昭襄王快病死,他們也不會流一滴眼淚了。”

    趙恒緘默,趙無恤則繼續講了下去:“又過了幾年,雍國遇到嚴重饑荒,又有大臣請求昭襄王說:‘王室五苑的草木、蔬菜、棗子、栗子,足以養活百姓,請大王開放,給百姓一條活路’。”

    太子恒道:“這是合情合理的做法。”

    趙無恤一笑:“然而昭襄王卻不同意,他說,我們雍國的法令,是讓百姓有功受賞,有罪受罰。現在如果開放五苑的蔬菜瓜果,卻是不論有功無功都要讓百姓受到賞賜。不論有功無功都讓百姓受到賞賜,那是使國家混亂的做法。與其讓百姓活著而使國家混亂,不如讓他們死掉而使國家安定……於是寒冬臘月裏,昭襄王緊閉苑囿,放任百姓餓死在外麵。”

    “這,這也未免……”

    如此冷酷的做派,太子恒的牙齒已經有些戰栗了。

    “恒,你來說說看,若是像這昭襄王一般,為了維護法理,徹底站到民心的對立麵,值不值得?”

    趙恒道:“那昭襄王這麼做固然維護了律法,但行事太過酷烈,且一點都不加以掩飾,百姓隻怕再也不會愛戴他,反而會產生怨恨啊……小子可否能問一問,那雍國之後怎樣了?”

    趙無恤閉上眼睛看,淡淡地說道:“昭襄王之後,雍國又出了幾代賢王,勵精圖治,最終他的曾孫祖龍奮六世之餘烈,利用嚴明的紀律,強大的軍隊,橫掃其他六國,一統了天下,建立了雍朝。”

    趙恒鬆了口氣:“至少結果是好的。”

    “好?不見得。那位一統天下的祖龍也繼承了昭襄王那種視律法為國家命脈的傳統,不管多嚴苛的律法,也必須推行下去,很輕的罪,也會判很重的刑。百姓的日子並不比諸國混戰時好多少,天下到處都是服勞役的刑徒,於是六國遺民,乃至於雍國自己的百姓,都將這律法,連帶將律法的化身祖龍,視為暴政,視為獨夫……在祖龍死後,他的繼承者比他更加殘酷不仁,於是百姓絕望了,紛紛揭竿而起,聲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一群黔首庶民花了三五年時間,就推翻了不可一世的雍朝……”

    這反轉如此突然,趙恒已經聽呆了。

    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勢,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之家,崤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

    這個問題,也是趙無恤想讓趙恒領會的,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易也?這是儒生偏頗之見,但若從另一個方向理解,也沒有問題。

    “因殘酷無情而強,也因殘酷無情而亡,這就是重法不重人心走到極端的下場,記住這個教訓。”

    “唯,小子記住了。”趙恒連忙點頭。

    趙無恤頓了頓,讓趙恒稍微消化了一下,然後又馬不停蹄地開始講述下一個故事:

    “在關中國被六國遺民覆滅後,那片廢墟又重新建立了一個新的王朝,名叫大漢……”

    ps:秦昭王有病,百姓裏買牛而家為王禱。公孫述出見之,人賀王曰:“百姓乃皆裏買牛為王禱。”王使人問之,果有之。王曰:“訾之人二甲”……《韓非子·外儲說右下第三十五》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8 14:47
第1174章平衡的兩端

    “這漢朝雖然繼承了雍的製度,尤其是法律,幾乎原模原樣地繼承。但或許是因為漢的王室出身低賤,故而很清楚要如何收買百姓之心,雖然律法裡也規定有功受賞,有罪受罰,但漢卻開放了昭襄王寧願餓死百姓也不願意開放的苑林,讓農夫開墾土地耕種莊稼,為此獲得了都城百姓的讚譽,漢王室在民間積累的人心,由此而始。”

    “不但如此,漢的第三位君主文王劉恆,還除誹謗,去肉刑,賞賜長老,收恤孤獨,減嗜欲,不受獻,不誅亡罪。其中有一次,就遇上了復仇案,通過這種種手段,繼續收買人心,以至於短短數十年間,漢室在民間的威望已經牢不可破,哪怕後世子孫如何敗德,都維繫了四百餘年,甚至能在被權臣篡奪之後再度興起,這固然有形勢的原因,但也是因為天下思漢,不忘其德。”

    趙無恤以漢文帝為例子,講述君主如何通過施得,讓自己看起來有人情味,從而收買人心。

    “作為君主,維護律法固然重要,但千萬不能徹底站到法理一頭,將自己與律法等同,而摒棄了一切人情,從而失去了民心。”

    秦的亡,一定程度上是歷代國君都是死腦筋,過於注重法,卻忘記了必須與法結合的術、勢。昭襄王和他的後代們這種薄恩寡幸的做派,親手把自己推到了百姓的對立面,到秦始皇時更是登峰造極。隨著天下一統,促使軍功貴族進取的渠道也沒了,純粹的霸道終究無法長治久安,這時候不知變更制度,而是變本加厲地嚴刑峻法,用這種態度去追求萬世之治,無疑是緣木求魚。漸漸地,百姓痛恨的不再是一兩個地方酷吏,而是這法律本身,乃至於成了法律化身的皇帝,當“誅暴秦”的口號被喊出來時,這個政權距離完蛋就不遠了。

    漢建立之後,改變了秦朝的“純法”政治,一方面強調法在穩定社會秩序、鞏固王朝統治上的作用,另一方面又十分強調儒家道德觀念,力圖以“父子、夫婦、尊卑”的血緣關係作為皇帝“家天下”的現實基礎,在平息民間矛盾,維護等級秩序上是十分有用的。

    趙恒有些頓悟,問道:“父親的意思是,在律法與輿論有衝突時,應該站在民情一邊?”

    “也不是。”

    趙無恤繼續說道:“雖然比起秦來說,漢的統治算是長治久安,但與此同時,官府也深受民間復仇的困擾。本來在雍時,推行律法,民間私鬥杜絕,但隨著雍的滅亡,法紀鬆弛,復仇之風再度抬頭。漢建立前的混戰時代,有一個叫欒布的北方人為父報仇殺了仇家,竟被當地人視為英雄,推薦其為都尉。”

    “漢建立後,以孝治天下,面對每年大量發生的私人復仇,一直順應民情,將本該處死的複仇者予以寬宥,甚至無罪釋放,地方上更是對複仇者加以表彰頌揚。長此以往,限制復仇的律法便成了一紙空文,官吏們也漸漸忘了律法的莊嚴,轉而用翻閱古書,靠上面的章節條文來斷案,這樣做倒是顧及民情了,但卻讓國法敗壞,綱紀鬆弛,民間任俠橫行,豪強並生,甚至開始與官府對抗,王朝的指令,漸漸難以下達郡縣了……”

    與秦相反,武帝以後,尤其是東漢時期,這種儒家獨大後凌駕於國法之上的“春秋決獄”,給漢法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對地方豪強勢力的崛起有推波助瀾的作用。

    趙恆已經不點自通了,說道:“看來,這又是重禮忘法走到極端的弊病。”

    “然。”

    在變相地講述完秦、漢兩代對待法理人情的教訓後,趙無恤走到那翹板前,踩著中間的平衡點,對趙恆說道:“是故若想要長治久安,且不會喪失中央的權威,君主的位置,永遠應該在這裡。法理與民情的兩端,為君者不能公然站在任何一頭,而是應該做法理和民情的仲裁者,保持平衡!”

    “一方面要堅決地維護律法,人與人之間的最為重要的一個原則就是重視私利,此外就是愛自己的親人,關係的親疏和對私利的爭奪必定讓人產生矛盾,由此就有了了爭鬥和混亂。當今的趙國,人口眾多,僅靠古時的禮樂、道德無法維繫穩固,為此需要通過制定法令確定財物、土地的歸屬,這就是定分;此外,民眾為了爭奪利益而出現奸邪仇殺,也需要律法對其加以懲戒,這就是立禁。定分立禁,方能使整個邦國,數十個民俗風情不同的郡捆綁到一起,凡事皆有準則,利出一孔,隨著國君的意志而行動,如此方能強國富邦,兼併天下。”

    “另一方面,雖說律法是為了維護君主的統治,但君主大可不必親自去實行。嚴肅律法,在百姓面前扮演不近人情的角色,是理官士師們做的事,為君者應當把自己抽離,支持律法,看上去又高於律法。讓百姓覺得,就算法是惡法,吏是酷吏,但他們卻能相信,國君是重人情的,會為他們主持公道,這就是老子所說的,聖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

    趙恒有些恍然大悟了,父親今日所說的,已經不僅僅是這個案子應該如何判決,對於國君而言,一件案件的判決公正與否,幾個人的生死存亡,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對類似事件的處理上,維護秩序,同時收買人心,讓趙氏的威望,一點點堆疊起來,最後變成萬丈高樓。

    “以法為骨,以禮為皮,再加上一點道家老子的君王南面之術和形而上學的高深莫測,就是一個合格的趙國君主……”

    在教完兒子治國平衡之道後,趙無恤也終於說出了對此案的看法:

    “後日,在大理寺召開對伍封復仇案的公審,屆時鄴城各界皆可入席參觀,讓人去告訴鄧析,寡人支持他,按照律法規定的條文維持原判,程序越公正越好,判得越重越好!”

    他露出了一絲無奈的笑:“在趙國,必須明確這樣一件事,國君是沒有錯的,國法也不會錯,就算有錯,只會是'酷吏'的錯!百姓眼裡的惡人,讓'酷吏'來當,百姓眼裡的聖明君主,由寡人來做!”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8 20:53
第1175章特赦

    “國法草創,是故《趙律》中對於復仇一事沒有詳細條文,此次廷審,參照類似條文,與復仇有聯繫的是《絕時殺人》,在《趙律疏議》中,絕時殺人應按'故殺'罪懲處,'以刃及故殺人者,斬'!”

    大理寺外的廣場,名為“棘庭”,得名於周代的製度:大司寇聽獄棘木之下,這是裡公開審理案件的地方。

    棘庭上,在數百人眾目睽睽下,頭戴獬豸冠的大理鄧析親自審理伍封復仇案,在讓提刑官公開證據,宣布了判決的理由後,鄧析對手帶枷鎖,站在堂下的伍封宣判道:“是故伍封持刃殺伯嚭,證據確鑿,依國法,當處以死刑!於秋後問斬!其從犯百餘人,皆罰甲一扎!”

    此言一出,堂上的理官們都暗自擦了一把汗,終歸是嚴懲重判了。而堂下的旁聽者,更是大吃一驚,尤其是公羊高等人目瞪口呆,這個判決比他們預想中還要更重許多。西門豹等名法學子開始為大理寺的公正執法拍手叫好,但周圍人數是他們百倍的鄴城工商、裡閭代表們,則義憤填膺,對於伍封的遭遇極為同情,紛紛表示不滿。

    “啪!”

    驚堂木重重敲在案几上,讓喧嘩的棘廷為之一滯,鄧析也不管各界士、民如何不滿,依然面無表情地問道:“伍封,汝與汝之訟師可有異議?”

    孫武親自出面,花費重金為伍封找來的訟師耷拉著腦袋,在訴訟的祖宗鄧析面前,他哪有翻天的本事?

    而伍封雖然面色有些蒼白,但卻並無膽怯之色,只是朝鄧析頷首:“多謝大理費心,封並無異議。”

    他又回過頭,對那些希望他無罪釋放的鄴城士、民行禮道:“父仇得報,封已經心滿意足。對於封個人而言,復仇無過,但對於國法而言,私下復仇殺人已經逾界,罪當死,封無話可說。大理秉承國法,公正無二,還望諸位勿要為難法官……”

    伍封表明心意,然而他此言一出,棘庭的聽訟者更是一片嘩然,對他的同情更甚,對於宣判的理官,更是覺得他們不近人情,只知死扣條文,真是鐵石心腸的酷吏!

    “酷吏……一群酷吏。”

    也不知是誰最開始罵出了這個詞,最後半數的聽訟者都在咬牙切齒地盯著鄧析,罵他酷吏,將心裡的不滿和憤怒放到了這位理官身上。

    鄧析卻不理會,正要宣布退庭,卻聽到一聲“且慢”,卻見一人在幾名羽林侍衛護送下,從庭外入內,正是趙國的太子趙恆,在場眾人連忙下拜行禮……

    趙恆入庭後,朝鄧析和眾理官拱手,然後說道:“恆來此,是帶來了一份詔書,還要傳達君上的一席話……”

    見太子親至,士、民們面色一喜,感覺事情還有轉機,大理寺的理官們則面面相覷,沒料到事情會如此發展,只有事先被趙無恤打過招呼的鄧析嘆了口氣,下拜接詔。

    ……

    “民有冤屈,自有國法主持公正,豈能私自持刃殺人?若人人效仿,將置國法於何地?”

    趙無恤的這份詔書很長,他首先嚴肅了律法,親自出面否定了私人復仇的合理性,宣布此事是趙國決不能放鬆的。自此以後,趙國將不再允許私人復仇,認為父母、親友、師長有冤屈的,大可上訴,郡縣不受理,就告到大理寺,大理寺不受理,就告到寡人的面前,寡人自然會按照律法,還冤死者一個公道!

    他同時稱讚了大理鄧析的判處,在程序上是公正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但他又說,因為寡人的疏忽,導致律法有缺漏,碩大一本《趙律》中,對於復仇殺人竟然沒有詳細的條文,只能參照類似條文判刑,如此一來,很容易造成理官依法判刑卻超出了罪犯應有刑量的情況……

    是故,趙侯針對此次事件的特殊性,頒布了一個特赦令。

    “特赦令?”一些人面面相覷,原來還有這種東西?

    理官們卻無人有異議,因為在《趙律》裡,國君不受律法限制,公室的王子王孫犯法,也不經由大理寺,而是由獨立的公室法規加以審理,罪罰的標準也自然與官、民不一樣。

    此外,“國君有特赦之權”,也是《趙律》開篇就規定好的事情。赦令又分大赦和小赦,大赦是遇有重要慶典、重大事件時,給有小罪的百姓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至於小赦,則是遇到特殊情況時,對個人的寬赦……

    在趙國,在趙無恤開國時有一次大赦,但小赦,卻是建國之後頭一遭,不想卻用在伍封身上了。

    趙恆看了一眼垂首接詔的鄧析,嘆了口氣,感覺有些對不起這位兢兢業業的老理官,但還是宣讀道:

    “伍封故殺,按罪當死,視其能自首認罪,且國法無專管復仇之律令,未免判處有失公正。寡人不赦其罪,只赦其刑,免伍封死罪,抄其家產,賠償伯氏後人,伍封本人剝奪爵祿,流放至海濱即墨縣服役……”

    話音畢後,太子恆看了看伍封,對他點了點頭。

    當事人伍封怔在當場,直到他的訟師拉他,才連忙朝太子趙恆下拜,感謝國君的特赦。

    這份特赦詔書一下,憋了很久的旁觀士、民爆發出了一陣“君上萬歲”“君上聖明寬厚”的歡呼。

    而另一頭,還沒搞清楚情況的理官們有些懵,但事先被趙侯打過招呼的鄧析已經接過了詔書,認下了這次趙侯對判決的干涉……

    “臣,奉詔……”

    鄧析起身,接過了趙恆手裡的詔書,它是如此的沉重,以至於鄧析回身時,腳步都有些蹣跚……

    ……

    “事情都辦完了?”

    長樂宮日居殿中,趙無恤依然在處理永遠都不會有盡頭的國事,當太子興沖沖地從外面走來禀報棘庭上發生的事時,他也只是抬了下頭。

    “特赦令一下,旁聽的百姓都齊聲高呼君上萬歲,君上聖明,擁戴之心溢於言表,那伍封也沒有料到,淚流滿面,看得出來,他雖然已經有了死志,但萬物誰不偷生?能留下這條性命,他日後到了即墨,也必定對趙氏死心塌地……”

    “嗯。”似乎對這些事早在預料中,趙無恤沒有太多反應。

    趙恆不知道父親心中所想,興奮地說道:“在小子看來,這只是看得到的好處,短期看不到的好處還更多。私人復仇乃是違法的道理,通過學宮的屢次駁辯,算是舉國皆知了;伍封的死刑雖免除,但罪過卻被定得死死的,公羊高等人想以禮壓法,讓復仇合法化的企圖,也未能得逞。鄴城百姓現在都認為父親是仁德之君,心裡的那點不滿,則加到了大理寺一些理官的身上,視之為酷吏……”

    趙無恤笑了笑,這是此次大論戰最好的一個地方,那就是科普了律法,對於儒家,可以利用,但絕對不能作為國家的統治思想,春秋決獄那種荒唐的事情,他不希望在今後的歷史裡出現。

    不過說到這裡趙恆又擔心地問道:“只是特赦先例一開,往後是否會妨害到國法的執行?”

    “汝想多了。”

    趙無恤卻不這麼認為,特赦,是法外開恩,也是統治階級留給自己的一道後門,別說君主專制時代,就算放到二十一世紀,真正法治時代,特赦也是司空見慣的事。

    英國算是近現代法律的源頭吧,然而女王和議會依然有赦免權。法國曾經把一位國王送上了斷頭台吧,然而其特赦適用於所有犯罪人。燈塔國號稱司法公正吧,然而也有總統特赦令,只要總統一紙特赦令,監督或者在逃的犯人就立刻獲得自由,即使發現問題也沒有任何機構可以否決……

    哪怕是中國,也有大赦和特赦,大赦的決定權賦予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特赦的決定權賦予了全國人大常委會,由國家主席發布特赦令。

    所以無論哪一個現代國家,都擁有特赦,這是統治者權力的象徵,在專制時代,這個特權實施者,自然唯獨有君主本人了。

    在趙國,法律面前,百姓人人平等,卻不包括君主,和君主試圖保住的人。

    這是個赤裸裸的現實,也是短短十年無法改變的現狀。

    不過趙無恤依然有擔心的地方,他嘆了口氣:“只是,這次的事,有些委屈鄧析了……”

    ……

    因為西門豹寫的那份《復仇議》,他儼然成了名法一派的年輕一輩代表。前些日子,鄧析還特地讓他來大理寺見了一面,對這個年輕人極為讚賞,讓他學而優則仕,來大理寺做見習的小吏,多了解一些法律條文,也增長實踐經驗。

    是故今日西門豹才能以大理寺小吏的身份在棘庭旁聽,並見證了整個戲劇性翻轉的過程。

    “此次的特赦一下,大理的判決便形如空文,這件事實在是,實在是……”

    西門豹不知道此事發生前,趙侯已經跟鄧析打好了招呼,是故對整個過程有諸多不解,認為是公室臨時反悔,為此他生出了許多不甘,本來想要安慰鄧析一番,不想卻變成了抱怨。

    鄧析倒是雲淡風輕,受了委屈後,卻笑了笑沒有說話。他事先已經接到了趙侯打的招呼,二人對這次的事心照不宣,趙無恤還暗示鄧析,可以稱病,讓其他理官來主持審理。

    然而鄧析卻硬著頭皮,坐到了主審官的席位上,承擔了這次的怨望……

    “我老了,壽命也不知道還有五年還是十年,此事之後,也差不多就該摘下獬豸冠,告老還鄉,受一點怨恨算什麼?倒是年輕人還大有希望,不該受此委屈,《趙律》,還有待汝等去完善修補,國法,還有待汝等去維持發揚……”

    其實,鄧析比天真的西門豹更加清楚,這已經不是趙無恤第一次干涉司法了。早在十多年前,鄧析在趙氏草創律法的時候,趙無恤就暗示他,對齊國公子陽生進行公審,臨時追加條款,對陽生施加重典,處以腰斬!

    而過了一些年,等到石乞、眉間赤二人殺晉國太子時,趙無恤卻又以趙氏之法不能管到整個晉國為由,阻止鄧析等人涉入此事,眉間赤被輕描淡寫地放到軍中,沒幾年又回來了,還做了趙無恤的身邊那個神秘組織“黑衣”的首領,對趙侯死心塌地。

    從那個時候起,鄧析就有些明白了,雖然趙侯將律法和大理寺的地位拔得很高,遠遠比周代的大司寇要強。但歸根結底,整個法律系統,包括這部《趙律》,依然只是強大君權的附庸,國君的意志,能左右律法……

    法律系統的理官們,依然是統治的工具,不是統治本身,只要國君需要,他們隨時會被提出來,作為百姓眼中的“酷吏”,替君主的決定背鍋受過……

    這次判決,鄧析在趙無恤的支持下頂住壓力,維護了國法的嚴肅性,同時讓“復仇不犯法”這種自古以來極為正常的事自此一去不復返。但隨著趙無恤的一紙特赦,國君和太子倒是做了好人,卻讓鄧析成了百姓眼中的壞人,集天下之惡於一身的滋味,不好受啊……

    “誰讓吾等是君上的臣子呢?”

    鄧析是名法之學創始人,但他不是那種為了法律的公正,能夠與國君對著幹的強項令,這口鍋,他只能背。因為律法在這個時代,是極其脆弱的幼苗,在趙侯羽翼之下方能成長,一旦沒了趙氏支持,只怕會被巨大的輿情和頑固的禮制摧垮。為了讓律法能夠延續,一些委屈和不公,鄧析也只能啞巴吃黃連。

    視法本身為君權附庸,這是春秋戰國法家的核心思想,法是用來限制臣、民的,卻唯獨不是用來限制君主的,反而是用來加強君權的,這與後世的立憲修法差距極大。

    不僅自己背鍋,鄧析還苦口婆心迪地告誡後輩道:“西門豹,汝記住,赫赫君權之下,均為螻蟻……吾等能做的,就是接受詔書,履行君上之意志,同意伍封特赦。同時下來後亡羊補牢,完善律法裡的條文,好讓日後相同的事不會再發生,再有人私人復仇,律法絕不寬恕!”

    西門豹頷首之後,心情卻久久不能平復,等到他送鄧析返回居所時,街上有許多百姓依然在津津樂道地說著國君下達特赦令的事,人人皆視趙侯為聖君,視伍封一案為沈冤昭雪,但也認識到了,私下復仇只怕是真的會吃官司的,下一個犯事的,可不要指望君上的特赦,唯獨對”酷吏“,卻是一句好話都沒有。

    在馬車上的西門豹聽得憤懣不已,他咬牙切齒許久,突然對鄧析脫口而出道:“大理,若是,若是有朝一日,律法能夠限製到國君,讓國君也不能濫用特赦之權就好了!”

    PS:唐代開元年間的張瑝、張琇兄弟復仇殺人案裡,也是因為《唐律》沒有管復仇的專屬條文,所以只能用類似的”絕時殺人“,判處”故殺“的罪名,當時唐朝朝野也對這件事展開了劇烈的爭辯,最後唐玄宗選擇了處死兄弟二人,但民間依然對他們充滿同情,律法已經進步一千年的唐代尚且如此,就可想漢代、先秦的情況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2:34
第1176章似是故人來

    馬車上,西門豹一咬牙,突然對鄧析說道:

    “大理,若是,若是有朝一日,律法能夠限製到國君,讓國君也不能濫用特赦之權就好了!”

    西門豹剛說完這話,就發覺馬車裡的氣氛不太對勁,鄧析沒有回應,只是死死盯著他看,反應過來後一把摀住了西門豹的嘴,然後掀開四輪馬車前的帷幕去看車夫作何反應。

    見御者依然自顧自地駕著車,彷彿什麼都沒聽見,鄧析這才鬆了口氣,回頭,揪著西門豹的衣襟,壓低了聲音喝令道:“孺子,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鄧析一改溫和為嚴厲,這讓西門豹吃驚不小,此刻回想方才自己口不擇言說出的話,也不由冷汗直冒,只能訥訥地說道:“小子,小子……”

    鄧析卻已經對他教訓開了:“老朽本以為你年少聰慧,應該懂得何為趙法的實質,看來還是不懂,今日老朽便要好好教教你!”

    “老朽年輕時候在鄭國作訟師,因覺得子產之法有缺陷,故而寫了一部《竹刑》,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力量在鄭國流傳,然而卻被鄭國執政所拘捕,陷於牢獄,差點就被殺了!由此可知,若無君主支持,即便是善法,也難以推行。”

    “來到趙氏後,有了君侯的維護,老朽這才能不用顧忌外面的禮制壓力,專心鑽研名法之學,考趙地風俗,制定了《趙律》。這部《趙律》,既是吾等的心血,更是君侯意志的體現。君侯授權吾等編寫成文,設置在官府裡,進而公佈到民眾中去,若無君侯支持,無郡吏執行推廣,無兵卒對違法之事加以鎮壓,法便是一張空文!就像如今在楚、秦等國發生的事一樣,因為為政者對法一知半解,貴人和百姓對法充滿敵視,白公勝與大庶長想要推行新法,卻舉步維艱。吾等能生於趙國,在君侯庇護下做事,這是莫大的幸運啊!”

    生於時代,便必然受時代所限制,鄧析縱然是名法之學的第一人,但他的思維,依然無法超出春秋戰國法家君權至上的條條框框。

    “《趙律》的第一篇就規定君侯世代承襲。'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君侯乃是聖君在朝,他便是法與道的化身,能見常人之所未見,知常人所未知,是故法應以君侯為本位,君侯必須有權有勢,才能繼往開來,治國平天下……現如今你卻想要以法凌駕於君侯之上,真是本末倒置,不知所云!”

    西門豹連忙垂首:“小子年少無知,口不擇言,知道錯了。”

    鄧析依然氣呼呼的,以他過去數十年的經歷看來,西門豹這種想法,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不過也難怪,他自小成長在鄴城,在常平倉和越來越多的靈鵲醫者保護下,沒有飢荒惡疾的襲擾,也不知出了趙國,律法是何等的脆弱。

    於是鄧析再三叮囑西門豹,絕對不可以再說這樣的話,哪怕是有這樣的念頭也不可以!

    “雖然趙國沒有因言獲罪之說,但若你再犯,老朽依舊要治你大逆不道,妄圖顛覆君侯之罪!”

    西門豹唯唯諾諾,然而心裡,那個念頭卻始終揮之不去。

    “法源於君侯的意志不假,但反過來,君侯不也要依賴法麼?有法,則上尊主強,民治國安;無法,則君主如有船無水,寸尺難移……既然如此,倘若有朝一日法能夠徹底被百姓萬民接納,成為司空見慣的事物,到時候,律法是否就不必再依附於君權,反而是為君者要依賴於律法了?”

    西門豹的危險念頭藏於心中,除了鄧析以外無人能知,而長樂宮中,在這場風波平靜後,趙無恤也迎來了一位訪客……

    ……

    “本該是孤親自去探望才對,豈敢讓孫子挪步?”

    趙無恤親自站在日居殿外,看到來者的身影,便要過去攙扶,然而孫武卻搶先朝他拱手行禮道:“君侯莫要小看孫武,我雖老矣,卻依舊能吃下好幾碗稻飯,走路也不必鳩杖。”

    “孫子能多加餐飯就好,對於趙國而言,您可是瑰寶一般的人物啊。”趙無恤看了看,因為舊傷復發,十年來深居簡出的孫武看上去依然很精神,看來那點傷病沒有將他擊垮。

    “不敢提當年之勇。”

    笑呵呵地隨趙無恤入殿就坐後,孫武再度一拱手:“老朽今日前來,還是想要謝過君侯,能夠特赦伍封,為子胥留下一點血脈……”

    孫武雖然是兵家,但是對律令也極為重視,這是他當年號令三軍的準則,所以伍子胥託付給他,被他收為義子的伍封復仇殺人後,孫武也沒有出面為他求情,只是重金請了一位訟師,希望能讓伍封不死。然而大理寺最終還是判了死刑,幸而趙無恤一張赦令,讓伍封不必身首分離。

    對此,孫武是心存感激的,這份人情,伍封已經被削爵流放,暫時是還不上了,只能由他自己入宮謝過趙侯。

    趙無恤笑道:“孫子若是真想謝我,莫不如就此出山,擔任武堂的夫子,把這十年來新總結出的兵法,傳授給趙國的將軍、校尉。”

    “這…… ”

    孫武就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他的畢生心血,便是前後兩本《孫子兵法》,上冊是在吳國時總結的,共有十三篇,下冊是來到趙國觀兵後總結的,加入了騎戰、攻城守城之法,以及一些戰略的機變運用。

    上冊,孫武早在十年前伍子胥死後便盡數獻給趙無恤,助他伐吳。至於下冊,人必有私心,孫武的兒孫不怎麼成器,他便將那些東西悉數傳授給了伍封,希望能助他成就一番武功,光耀門楣。

    卻不想,趙無恤早就盯著那部兵法的下冊很久了,因為孫武不任官職,長期遊歷於趙國政權之外,所以他也沒強迫,如今乘此機會,豈能不訛一訛孫武肚子裡的私貨?

    雖然趙無恤很早就讓手下的筆吏記述歷次戰役的經過,試圖弄出一本戰例操典來,然而不得不承認,大師就是大師,筆吏基本不通軍務,而將吏文化水平普遍不高,他們弄出來的東西,跟孫武總結出的精髓,有天淵之別……

    更何況,隨著上一代軍官老的老,死的死,趙國長期承平,高級軍官難免出現一些斷層,北疆在虞喜戰死後一度陷入無人做主的混亂,就是一個教訓。更何況,一統的大業仍未完成,往後的滅國戰爭必然規模巨大,趙無恤也不可能每一次都親征,所以必須有一些能主持大局的將軍,他們經驗倒是不缺,但依舊需要一位兵家大師,來幫助他們昇華昇華。

    所以趙無恤才萌生了開辦武堂,讓兵法大家為高級軍官上課的想法。

    中國雖然很早就有許多總結戰爭的兵法家,但是系統的兵學卻極少,前秦苻堅開過教武堂,隨即無果而終,北宋王安石也開過武學,但那時候已經是重文輕武的時代,很快就停辦了。

    趙無恤希望,司馬法,孫子兵法等經典,能夠傳承下去,讓兵家真正地留存於世,並一代代推陳出新,而不是驚鴻一瞥,後人又得等到外寇入侵時,才從頭總結老祖宗的東西。

    因為欠了趙無恤一個天大的人情,孫武也不好再敝帚自珍,答應了此事。

    說定以後,趙無恤又問道:“孫子兵法上冊十三篇,涉及甚廣,卻單單沒有舟戰。我聽說過一種說法,是因為伍子的水戰之法更好,所以孫子才把舟戰篇給燒了,是這樣麼?”

    “慚愧。”孫武笑了笑:“子胥的確作過一篇《水戰兵法》,又稱之為《伍子胥書》,他冤死之後,便傳給了伍封,伍封入趙後又獻給了君侯……”

    “不錯,寡人已經讓人刊印,可惜那時瑯琊水師已敗,瑯琊的船隻或沉沒或被俘,朝野一片嘩然,都視建水師為空費錢糧的敗筆,寡人也沒機會實踐此兵法了。”

    “不過今時不比往日,中原已定,唯獨南方楚、越勢大,往後的戰事,必然要在江湖縱橫的南方展開,騎兵派不上大用,大江之上,更是只能靠舟戰分出勝負。正好吳國滅亡後,許多子胥舊部帶著吳國水師來投,寡人也是時候以他們為基礎,再建水師了,孫子可有什麼建言?”

    孫武想了想道:“君侯先前崇勾踐之位,將原本屬於楚國的南方伯長之位送予勾踐,是為了離間楚越關係。況且南下非一朝一夕可成,在江淮之間作戰,也勝負難料,與其以兵卒強攻,還不如等楚國自敗。如今白公勝已入郢做了左尹,開始推行新法,若老朽所料不差的話,短則半年,長則兩三年,楚國必因新法生出動亂來。君上此時在江淮大興水師,這是在逼迫楚越聯合,同時在幫助白公推行新法啊。尤其是楚國,因為畏懼趙國之勢,新舊兩派之間原本的仇怨,也會先放下,相互妥協,外御其辱……”

    “孫子之言極是。”

    趙無卹頷首:“寡人正是有這種擔心,故而才想在即墨、瑯琊建水師,避開楚越耳目,等到水師大成後,再南下由淮水入邗溝,進入江淮戰場。”

    他笑道:“如此一來,伍封雖然負罪流放,但以他從子胥處繼承的水戰心得,定能以功補過,嶄露頭角!”

    孫武替伍封謝過趙無恤,但還是搖了搖頭:“數百艘船,必然要用到江淮大木,如此大的聲勢,就算趙國戶籍制度嚴格,只怕還是瞞不住。”

    “所以,寡人還有一個想法,用於麻痺楚、越,甚至是秦、鄭,讓他們認為寡人短期內沒心思兼併諸侯,從而無所顧忌,該變法的變法,該內鬥的內鬥。”

    “哦?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亦或是君侯要示之以弱?但以老朽想來,諸侯並不愚笨,君侯之心在兼併魯、衛、中山後,早已為天下人所知,想要來一出戰略欺騙,只怕不太容易。”

    趙無恤一笑:“只要演得夠真,他們會相信的,首先,要讓孫子知道一件事情。”

    拍了拍手,趙無恤讓人拿上來一份密報,這是他手下的特務組織“黑衣”從遠方獲取的。

    “這是關於吾等一位故人的消息。”

    趙無恤打開了密報,遞給孫武,孫武掃了一眼,眼中大為驚奇。

    “陳恆……找到了?”

    PS:《太平御覽.兵部四十六.水戰》引《越絕書》曰:”伍子胥《水戰兵法》,大翼一艘,廣丈六尺,長十二丈,容戰士二十六人,擢五十人,舳艦三人,操長鉤矛斧者四吏,僕射長各一人,凡九十一人,當用長鉤矛長斧各四,弩各三十四矢,三千三百甲兜鍪各三十二。 ”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21:06
第1177章鳩占鵲巢

    “距離陳氏敗亡,陳恆遁海而逃,已經過去整整七年了。 .更新最快”

    在孫武面前說起這事,趙無恤是比較注意言辭的,畢竟他也是陳氏的小宗,雖然因為司馬穰苴一事已經徹底與大宗決裂,叛出齊國,但畢竟血濃於水。趙無恤把陳完、陳文子的靈位留在高唐,繼續讓孫武為祖先提供血食。

    但對於陳恆這個難纏的敵人,趙無恤是絕不姑息的,在攻破齊國,次年黃池之會上將其一分為三後,趙無恤就勒令三齊,尤其是淄川國的執政卿高氏,和膠西國的執政卿國氏,讓他們出船出人,出海搜索陳恆去向。

    因為與陳恒有仇,歸附趙國的濟北郡晏氏,濟南郡鮑氏兩家也自告奮勇,參與了尋找陳氏的任務。單單在第二年裡,他們便多次派船試圖橫渡渤海,然而都為風浪所阻,小船有去無回。

    畢竟整個齊國的大船,以及有經驗的水手,基本都被陳恆一掃而空,若是不知風向,不懂辨別方位,渡海航行是極為艱難的。魯班雖然已經制出了較為精確的指南針,學宮也開始對經緯度的測量進行研究,但此乃國之利器,趙無恤暫時沒捨得給三齊用。反正也不急,慢慢找唄,順便也可以利用他們對陳恆的憤恨懼怕,替趙國做一次東北地區的地理大發現。

    於是第三年時,三齊改變了策略,既然短期內造不出適合跨越海峽的大船來,那就派出小船先到燕國,再沿著渤海往碣石、遼西走,一路沿著海岸線找過去,由此大大拓寬了中原人對廣袤北方的認識。

    這時候的遼西和遼河下游,主要是半牧半耕的貊人部落。

    三齊的探索者在給趙無恤送來的匯報裡是如此說的:“王錫韓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國,,因以其伯。這是《詩》裡的《韓奕》篇,說的是周宣王時,為了維護北疆穩定,特地在燕毫東北的遼西一帶,又建立了一個邦國,名為韓,燕國幫助韓國修建了城池,而韓侯也率軍進攻貊人,開疆拓土,可惜那韓國早已滅亡,遼西一帶,先被山戎、孤竹所佔,等到齊桓公伐山戎斬孤竹後,貊人又回來了。”

    三齊派出去探索的第一批船在遼西沿海沒找到陳恆的踪跡,僅僅是恢復了從膠東到碣石的海上航線,順便與當地貊人建立了貿易關係,在葫蘆島留下一個據點後,就返回來了。

    之所以如此謹慎,因為他們深入的是之前中原人從未抵達,哪怕有人去過也沒有留下記載的地區,那裡的海岸線神秘莫測,觸礁、迷航、心懷惡意的土著,數不清的挑戰等待著他們。

    到了陳恆北遁的第四年,一支船隊再度從碣石出發,這一次,他們不但找到了遼河的入海口,還繼續向南,抵達了遼東半島的最南端,也就是陳恆最可能渡海抵達的地方……

    在這裡,他們終於發現了陳恆留下的蛛絲馬跡!

    趙無恤對孫武說道:“在遼東,三齊的船隻找到了一批在岸邊定居的齊人,上岸將聚落圍困後一詢問,發現這些齊人果然是當年跟隨陳恆遁逃的漁民。據這些人聲稱,他們在離開齊國北部的小島後,原本打算抵達遼東最南端,然而卻遭遇了一場大風,船隊被吹散,等風暴過後,大部分船隻已不知所踪,僅有百餘人划船逃到了陸地上,就此定居,繼續以捕魚為生……”

    儘管那些齊人苦苦哀求,但三齊的探險船隊還是將他們盡數索拿回中原,然後派使者跑來鄴城向趙無恤報喜,說陳恆的船隊在渡海時遇風浪失事,十不存一,他本人也葬身魚腹,不會再對三齊和趙國造成威脅了。

    當時趙無恤正忙著進攻中山國,對此也沒太在意,也默認為陳恆已死,讓三齊將海岸線地圖獻上後,就停止了對陳恆的搜捕。畢竟這個時代的東北一片荒莽,探索起來太麻煩。

    至於殖民……連河北腹地都還有大量無人區有待開發,趙無恤等國內人口增長等得頭髮都白了,他瘋了才拿人去填海外。

    這之後又過了兩年,也就是陳恆北遁的第六年,隨著趙無恤整合魯國,滅中山,對北方崛起的隱患東胡人也犁庭掃穴,趙國聲威漸漸散播到了海外,燕國也雄心勃勃,希望能對曾經控製過的遼西地區開疆拓土。

    趙無恤這才重新對東北產生興趣,他讓三齊交付了一批新造的海船,選了一些瑯琊、即墨的水手,船上裝備指南針,運用學宮總結的天文航海技術,在三齊漁民的指引下,直接渡過渤海,去先前抵達過的遼東半島南端,也就是後世的旅順、大連一帶建立貿易站,並繼續向東探索,尋找商機。

    這時候的遼東東部,乃至於朝鮮半島鴨綠江入海口一帶,是穢人的地盤。

    穢人是東北地區的古老居民,部落處於原始狀態,沒有君長,但已經會鑄造青銅。他們是後世扶餘、高句麗的祖先,早在周代時,穢人曾經經千辛萬苦,抵達洛陽朝貢,並獻上了當地的特產鯢魚,其實不是魚,是海豹或海獅。

    這個分佈廣闊的族群以漁獵採集為主要生存方式,對中原器物充滿好奇,利用廉價的中原物品,可以換到能賣大錢的貂皮、海獺皮、人參等物,是難以估量的暴利。又因為他們沒有君長,互不統屬,可以讓使者帶著鄴城的銅印,哄騙他們向趙侯獻土臣服,畢竟穢人與中原的時代差距,好比後世的印第安人和歐洲人……

    隨著在穢人地盤的深入,趙無恤的探險隊也得知了一件很打臉的消息:原來,陳恆根本就沒死於風浪,不但沒死,他還在穢人以東的箕子朝鮮站穩了腳跟!

    ……

    “穢人分佈的地域很廣,遍布遼東。在穢人之北,是肅慎,穢人以東,是良夷。良夷與穢人犬牙交錯,比鄰而居,也是部落,他們都沒有自己的君長,但據傳聞,有一個強大的邦國統治著水(鴨綠江)以東的穢人和良夷,這就是箕子朝鮮……”

    趙無恤給孫武看的密報裡說的就是這件事:

    “箕子朝鮮,乃是殷末三仁之一的箕子所建邦國,也是周室的海外諸侯,名義上臣服於週,實際上很少有往來,齊桓公之後還曾派人出海尋找過,但之後,朝鮮便與中原便徹底斷了聯繫,但此邦依然延續至今。”這時候的箕子朝鮮,基本局限於大同江流域一帶,雖然放到中原只是小邦,但在東北,已經是了不得的文明國度了。

    “陳恆在北逃途中遇到了大風浪,船隊偏離了原本的路線,跑到了箕子朝鮮的領地上,在朝鮮侯的同意下借地寄居,至今已經七年了!”

    “陳恆倒是命大……”孫武感覺有些神奇,陳恆走的時候帶了五百壯士,八千百姓,不知道登岸時還剩多少,只怕不到一半吧。

    “三齊的船隊人數寡少,不敢深入水以東,整件事情的經過還無法弄明白,不過有一件事,倒是證實了。”

    趙無恤心情有些複雜,喜的是終於找到了陳恆這條泥鰍的下落,惱火的是他的狡猾一點沒變,靠著一群背井離鄉的殘兵流民跑到千里之外後,還能數年隱忍,一朝爆發……

    “就在今年年初,陳恆已經反客為主,帶著齊人和穢人、良夷奪了朝鮮都邑,將箕氏後裔趕盡殺絕,只剩下幾個人逃到了遼東穢人處,寡人的船隊這才能從他們口中,得知陳恆下落……”

    “還有這種事?”如果說剛才的一切都還算合理的話,孫武這下有些吃驚了。

    趙無恤也感覺有些不可思議,但現實就是這麼奇妙。史又有驚人的相似,三百年後,也有一個叫衛滿的燕國亡命徒,帶著一群驚恐的流民跑到朝鮮半島,幾年功夫,就反客為主滅了箕子朝鮮,取而代之!

    “雖然整件事的過程,還得等船隊帶著倖存的箕氏後人歸來後方能知曉,但有一件事確定無疑的。”

    趙無恤起身,嚴肅地說道:“陳恆鳩占鵲巢,自立為朝鮮侯,改名為田恆,箕子朝鮮已亡,大海之北的國度,變成了田氏朝鮮!”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20 16:46
正文 第1178章 朝鮮



    ”東海之內,北海之隅,有國名曰朝鮮。“《山海經.大荒經.海內經》    ……

    六月份時,鄴城正值盛夏,蟬聲響徹大街小巷,連未央宮的樹上也不例外,炎熱的天氣,使得宮內眾人有氣無力,他們又不似貴族,有地窖裏存下來的冰塊消暑。但仍然得打起十分的精神來,因為未央宮迎來了一些遠客,君侯和夫人都囑咐了,務必讓他們知道什麼叫中國威儀!

    與此同時,腳踩在完全由大理石鋪成的殿前廣場上,看著高大的門闕,以及恢弘不可一世的宮室,來自海外的箕氏族人們目瞪口呆。

    箕子朝鮮算是東北亞最早的文明邦國,箕子北遁時也帶去了大量的殷商文化、故物,所以箕子朝鮮的貴族一直以文明國度自居,看不起周圍的穢人、良夷、韓濊等落後部族,甚至對中原的周人天下,也不置可否,斷絕了幾百年音信後,他們儼然以唯一文明自居了。

    然而在故國遭到滅頂之災後,他們在遼東被趙國的探險船隻所救,得以回到祖先曾經生活過的大邑商王畿,看著眼前的一切,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的那點文化,那點驕傲,都不值一提,王儉城的低矮夯土牆垣,狹窄的肮髒的街道,還在用茅草頂的所謂宮室,跟長樂未央一比,不過是燈燭與日月爭輝。

    而整個箕子朝鮮國都,連帶附庸部落算到一起,地域隻相當於趙的半個郡,人口更是隻有數萬,隻相當於趙的一個大縣,

    箕氏後人頓時自慚形穢,好在他們的衣冠秉承了殷商的風格,雖說與中原已經有些區別,但好歹能看出右衽冠帶的傳統,而趙無恤也沒有把他們視為化外之民,而是當做了諸侯貴賓,在正殿隆重接待……

    可惜因為隔絕太久,這些箕氏之人已經完全不通中原雅言,甚至與河北一帶的殷遺民方言也差異巨大,雙方隻能通過穢人的語言進行交流。上殿後,他們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嘰裏咕嚕說了一大堆,經過數次轉譯,總算向趙無恤和殿上眾人道出了陳恒竊取箕子朝鮮的原委……

    ……

    據這些箕氏遺民說,朝鮮與中原隔絕,一直過著小國寡民的生活,城邑內以文明國度自居的箕氏朝鮮人是統治者,視周圍的穢人、良夷部落為野蠻人,不斷將他們吞並納入治下。倘若沒有外來者打擾,這個過程還會持續兩百年,朝鮮會慢慢擴張,西進到遼東附近,與東進的燕國遭遇,然後被燕軍打回原形,就此衰敗……

    然而曆史卻出現了變動,七年前,突然有一批船隻被大風吹到了樂浪水附近的海岸,三五千衣衫襤褸、饑腸轆轆的人艱難地登岸。他們在當地捕魚狩獵,圈地建屋,終於在月餘後引起了箕子朝鮮的注意,派人過去,經過艱難地交流後,確認了他們是從中原來的。

    這件事在箕子朝鮮掀起了軒然大波,不少箕氏貴族十分驚恐,這是他們有生以來從未遇到的情況,有人主張把這些人像穢、良夷一樣剿殺,收為奴隸。但朝鮮之兵卒不過千餘,丁壯不滿一萬,這批海外來客卻有數百人的武裝,打起來會有損失,一時間箕子朝鮮難以定奪,不料對麵的首領自稱陳恒者,卻親自來請降了。

    在海邊呆了數月後,陳恒竟已經將箕子朝鮮話學得七七八八,此人能說會道,而他與箕氏相似的冠帶服飾也讓箕氏有了一些好感,於是給他禮遇,陳恒則當麵痛訴了他們在中原的”遭遇“:”中原的趙國,是一個拋棄禮義,崇尚砍別人腦袋作為功績的無道之邦。趙無恤罷百姓之力,盡百姓之財,把百姓當做奴隸一樣使喚,北有代郡之役,南有淮北之戍,以至於內外騷動,百姓罷敝,民不聊生……然而他還不罷休,又破人國家,滅人社稷,絕人後裔,將所有貴人和卿大夫抄家滅族,用嚴刑峻法殘賊天下!“

    陳恒說完經過後,又大義凜然地告訴箕氏,他就是因為不願意臣服於趙無恤,尊他為王,才被擊破了邦國,被迫北逃朝鮮的,而他的老父妻兒,都遭了趙無恤殘殺……

    他們的船隊中途遭遇海風,幸虧命大,半數的船漂到朝鮮的海岸,隻求能借箕子朝鮮的地盤,在海邊打打魚活命。

    他苦苦哀求,希望箕子朝鮮能夠不忘箕子之仁,存滅國,興絕祀,接納這些流亡者。

    作為代價,陳恒表示願意世代做箕子朝鮮的臣子,為他們與穢、良夷等野蠻人作戰,同時也可以防止那個在中原暴虐不已的趙國發兵來征服朝鮮……

    陳恒是什麼人?他是能夠縱橫中原,說服不少諸侯加入反趙同盟的狐狸,雖然在中原慘敗,但跑到朝鮮騙騙這些已經跟外界隔絕數百年,樸素單純得不可思議的箕子朝鮮人,還不是輕而易舉?

    於是在陳恒的眼淚和花言巧語下,箕子朝鮮便答應了他的請求,給陳恒以禮遇,封他一個官職,賜予玉圭,將沿海的數十裏地劃給齊人定居。還借他們一些黍、粟的種子,好讓幾千口人別活活餓死。

    最初幾年,因為誤以為陳恒已死,三齊的探險船隻沒有找過來,流亡的齊人得以在海邊歇息耕作,恢複精力。因為立足未穩,他們也不敢造次,就乖乖地做朝鮮的順民,工匠每年製作大量中原器物去討好朝鮮,繳納貢物也從不拖欠。

    然而陳恒注定是個不甘寂寞的人,他利用那數十裏封地為依托,篳路藍縷,不斷積蓄自己的軍事、經濟力量,同時也開始派人去煽動朝鮮周圍的穢人、良夷不斷造反。

    終於,今年年初,羽翼已豐的陳恒,向箕氏假傳穢人、良夷要進攻朝鮮搶掠的消息,請求讓齊人武裝入城守備。箕氏不知是詐,許諾了陳恒的請求,於是陳恒趁此機會,率五百死士進入王儉城,與被他說動的穢人、良夷裏應外合,一舉奪下了城池,並屠殺了城內的箕氏族人,僅有少數人得以逃脫,跑到了遼東……

    這之後,陳恒便讓齊人反客為主,搬入城邑,自立為朝鮮侯,並根據卜筮,改陳為田,完成了鳩占鵲巢的壯舉……

    說完之後,那些箕氏殘部涕淚連連,嘰裏咕嚕地說著話,大概是希望趙侯能夠幫他們支持公道。

    趙無恤聽完詳細經過後默然不言,這是一個典型的農夫與蛇的故事,朝鮮畢竟與世隔絕,見識的陰謀詭計不多,豈能鬥得過陳恒這家夥?”箕子朝鮮乃是宗周武王所封諸侯,世代承襲箕子澤德。陳恒居然顛覆其社稷,弑殺箕侯,強占其地,真是膽大妄為,是可忍,孰不可忍?“

    無恤故作惱怒,拍案而起,義憤填膺地譴責了陳恒一通,然後當場替天子封了箕氏後人最年長者為箕侯,並且宣布道:

    “陳恒屢屢與趙國為敵,寡人曾經發過誓,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必擒陳恒殺之!既然他鼠躥海北,傳令下去,寡人將發三軍,造大船,明年出征朝鮮,恢複箕氏社稷,同時對陳恒趕盡殺絕,省得遺害子孫!”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張孟談、計然、郵無正等不知內情的人幾乎同時出列,連道萬萬不可!

    一片嘩然中,唯獨難得出現在朝堂上的國老孫武坐在軟榻上,撫摸著趙無恤親賜的鳩杖,笑而不語……

    ps:晚上還有一章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0 21:09
第1179章剛愎自用

    在趙無恤宣布明年或者後年要征伐朝鮮,擒殺陳恆後,朝堂之上一片嘩然,重臣們紛紛出列試圖勸阻,但趙無恤心意已決,宣布此事就此確定,讓眾人散朝明日再議具體情形後,拂袖而去,剩下眾人面面相覷,猜測君侯這是怎麼了?

    然而到了下午時,趙無恤得知,一些大臣依然不吃不喝地等在大殿外,希望他能召見。

    “真是一堆頑石。”

    出於無奈,趙無恤讓人賜食,同時讓他們吃完飯之後,一一入內覲見。

    首先進來的,是相邦張孟談,他雖然孤身入內,但進來時卻變戲法似的從袖裡掏出了一份奏疏,正是告老在家的董安於匆匆寫了。請他帶進宮來的。

    趙無恤皺著眉打開奏疏,卻見裡面董安於寫道:

    “老臣聽聞君上欲跨海而伐朝鮮,如五雷轟頂,人言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如今老臣已食趙氏之祿三世,雖早已引退,但豈敢愛惜自身而不諫言?《司馬法》有言:國雖大,好戰必亡。兵者凶器也,戰者危事也,故聖主不敢妄動兵戈,憂人力衰竭,恐府庫殫盡,懼社稷危亡。”

    “昔日殷商帝辛好戰不已,以至於伐東夷而失國,是不修內政而一味攻戰之故也。週穆王遠討西戎,開土千里,獲四白鹿四白狼而歸,然而穆王之後,周室國力衰竭,王畿分封殆盡,以至於六師疲敝,國用空虛,諸侯反叛…… ”

    “陳恆,鼠竄盜寇而已,朝鮮,遐荒小邦而已,得其人不足以彰君上之德行,棄其地不足以損中原聲威。何必使中國之人疲憊,使男子不能耕耘田地,女子不能蠶織桑麻,而要扶老攜幼為君上轉輸糧秣?何必傾府庫財富,費舉國之力為君上打造海船?是故臣以為,朝鮮徵之不如不徵,使陳恆自生自滅即可……”

    讀完之後,趙無恤合上了奏疏,緘默不言,張孟談則默默地等著他的回應。

    過了半響,趙無恤冷笑道:“老相邦果然是老了,奏疏裡都是暮氣沉沉之言。新相邦,汝以為如何?也認為寡人不該征伐朝鮮麼?”

    張孟談雖然是新上任的相邦,但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美須及胸,此時此刻面對趙無恤的話語,他依然不緊不慢地說道:

    “臣的想法,和老相邦一樣,如今趙國士卒無罪,君上卻想要驅使他們去北方寒冷之地,越過燕國、遼東討伐朝鮮,使得數十萬生民轉運輜重、糧秣,肝腦塗地,老父孤子、寡妻慈母送別掩泣,此舉恐怕足以變動陰陽,有傷和氣,勝了還好,若是無果而返,甚至大敗而歸,必會讓國內生出不必要動盪來,諸侯也會乘此機會擺脫趙國。為了區區陳恆和朝鮮小邦,如此大動陣仗,冒巨大風險,實在是不值得!”

    “哈,新舊相邦倒是一脈相承。”趙無恤動怒了,他走到張孟談面前,雙目逼視他道:“別人不明白倒也算了,孟談你與寡人君臣二十餘載,難道你,也不懂寡人心裡究竟是如何打算的?真當寡人是糊塗昏君?”

    張孟談一愣,他是聰明人,回憶今日殿上種種,尤其是孫武的突然出現和對徵朝鮮之舉不置一詞,突然有所頓悟,沉吟良久後,不再多說,告辭而出。

    然而張孟談前腳才離開,趙無恤更怕的那個人後腳就進來了,卻見已經滿頭花白的計然憋了一臉怒氣,邁著大步入內,他對趙無恤重重一拜,脫口而出道:“君上,征伐朝鮮,是亡國、毀家之舉啊!”

    ……

    “太府令,你這是何意?”

    見是計然,趙無恤頭有些疼,但還是得硬著頭皮應對。

    計然舉起一冊數年來的上計說道:

    “雖說黃池之會後,趙國整整四年沒打仗,但前年伐中山之役,動用了丁壯民夫二十餘萬,兵卒五萬,花了三個月時間才滅亡中山國。去年的北疆之役,更是動用了丁壯二十萬轉運糧食,車、步、騎五六萬人,也是前後花了大半年時間,才徹底犁庭掃穴,消滅東胡。”

    “這兩場仗,雖然戰後都有繳獲,但花費的卻更多,尤其是滅東胡之役,幾乎使得北疆積蓄一空。然而君上今年依然不停,發三萬兵下河南,將成周一分為二,雖然動用兵費不多,但駐紮的糧食費用也不小。如此一來,四年和平時期的積蓄便花費得差不多了。君上本應該休養生息,然而如今卻為了陳恆和朝鮮,再動干戈!”

    他怒氣沖沖地用手敲打著上計的文書,裡面每一筆財帛糧食,都是計然經手的,沒有誰比他更清楚趙國的上限何在。

    “朝鮮與中原隔著大海,若是水軍攻伐,就必須建造無數大船,大海渺茫,風浪無期,勝負未知。瑯琊之敗的教訓,難道君上忘記了麼?答應臣二十年內不興海軍,君上也忘了麼?而若是走陸路,更是萬里迢迢,且沿途的荒蕪之地,根本沒有補給之處,五萬大軍過去,能走到地方的只怕一萬都沒有。”

    “就算是僥倖滅了朝鮮,是繼續讓箕氏做國君?還是化為郡縣?”

    “倘若是前者,既然都和中原風馬牛不相及,陳氏朝鮮與箕子朝鮮又有何區別?倘若是後者,趙國就不得不發兵戍守,少發兵則城邑必為穢夷所陷,多發兵則戍卒哀怨,人心不安。”

    計然最後說道:“君上自稱是趙國百姓的父母,卻不垂惻隱之心,傾府庫有限的財貨錢糧,貪海北無用之地,國內百姓疲於轉輸之苦,一定會對趙氏失望,一旦失去了民心,則邦國的覆滅也指日可待,到時候,君上如何自安?枉君數十年聰睿,今日怎麼糊塗了?”

    這些話,不但質疑他的這項命令有問題,更是直指他本人犯糊塗了。計然已經稱得上是強諫言了,趙無恤則剛愎自用地說道:“太府令莫不是以為沒有你同意,寡人就無法推動此次征伐了?”

    針鋒相對下,趙無恤是不想讓步的,計然索性摘了頭頂的冠,扯下了腰間的印綬,揚起脖子道:“君上要征伐朝鮮,就必須要太府做出軍費的預算,恕臣無能,這份量入為出,我實在是做不出來!反正老臣也已經老了不中用了,君上若是另有高明,請讓臣卸任引退罷!”

    “好!”

    趙無恤一拍案幾:“印綬留下,人可以走了,從即日起,去辛文子太府令之職,這個計相的位子,讓陶丘的端木賜來做!孤既國家!孤的意志,便是趙國的意志,百萬臣民的意志!伐朝鮮之議,決不容有異議!”

    聲音如此之大,以至於在門外等候的張孟談等大臣聽得一清二楚。

    而屋內,計然愣了一愣,有些不敢相信,但還是慘笑一聲後,放下了手裡的印綬,隨即朝趙無恤重重一拜,轉身離去!

    整個過程,殿內的侍者眼觀鼻鼻觀心,腿肚子卻在發抖,從來沒見過君侯如此惱羞成怒。

    隨即,趙侯的又一道命令下來了:“敢有再諫寡人伐朝鮮者,去其位!”

    ……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在有心人的散播下,是日,趙侯意欲征伐陳恆,渡海進攻朝鮮的消息不脛而走。

    坊間傳聞,董安於、張孟談、郵無正、計然四位重臣齊齊反對這項亂命,卻都被趙侯訓斥,計然更是當場與趙無恤大吵一架,一氣之下辭去了太府令……

    這件事在鄴城掀起了軒然大波,在不理解趙無恤為何如此剛愎自用之餘,眾人也開始意識到,趙侯此次跨海北伐是如此的堅決,絕對不是說說而已,任何攔路者都有可能被君上之威怒燒得一干二淨。

    “或許是對陳恆太過憤恨的緣故?”人們紛紛猜測,惱怒會讓人失去理智,君侯也不例外。

    而在長樂宮內,太子趙恆也對此事急得上火,他本來打算冒死進諫,在得知計然也被罷免職務後,卻猶豫了。這時候君侯夫人樂氏也派人來勸阻他,讓他在此敏感時刻,莫要惹怒君侯,做了二十年夫妻,樂靈子還從未見過如此反常的趙無恤… …

    而且誰也不敢說這項決定,就不是君侯深謀遠慮想出來的,畢竟這麼多年了,趙無恤的決定很少有錯的時候。

    一時間,朝野對此事噤若寒蟬,連之前持反對態度的董安於、張孟談新老兩位相邦都緘默不言了,十年來,趙無恤從來沒有什麼事是做錯的,君威之盛,只要想定了的事情,無人敢觸其鋒芒,相權在強大的君主*面前,也像一個羸弱的孩子。

    唯獨計然回到家裡自己一個人生悶氣。

    不過沒有人知道,董、張、郵三位重臣之所以不再進諫,是因為有趙侯各寫了一封解釋因果的親筆書信差人遞送給他們。而事發後當夜,一輛馬車也在宵禁時悄然駛入了計然的家中。

    “豈敢讓孫子親自登門?”計然與孫武年齡相仿,二人雖然沒有太深交情,但他也不敢失禮,連忙到前庭相迎。

    “老朽並非單獨而來。”孫武下車後,讓出了位置,隨從掀開車簾,竟是一身便裝的趙無恤走了下來。

    趙無恤面帶慚愧,對著計然行了一禮。

    “今日讓先生陪著寡人演這一齣戲,真是委屈先生了,只是不知寡人演的昏君獨夫,到底像不像?”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21 13:11
正文 第1180章 近而示之以遠



    ps:昨天那章趙無恤與張孟談的對話有改動,不影響劇情,第二章在下午。

    ……

    “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攻而示之不攻。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

    “此乃大國對峙時,兵家取勝之道也!”

    午夜時分,計然家中,趙無恤與計然、孫武的談話也接近尾聲。

    對趙無恤而言,成大事者何計欺騙?要知道,曆史上秦之所以強,漢之所以並天下,都在一連串兵家的戰略欺騙下逐漸坐大的。秦惠文王欺騙楚國而後伐其漢中,秦昭襄王騙楚懷王入武關劫盟,秦始皇騙取齊國坐視五國滅亡最後依然滅之,劉邦與項羽劃鴻溝為界,一轉頭就反悔再度興兵……這些手段都不算堂堂正正,然而成王敗寇,是世上不變的道理。

    在天下與聲名之間,趙無恤取前者,取了天下,自然就有聲名。

    待孫武總結了此策的用意後,趙無恤也說道:“不錯,董國老和太府令所言越海討伐朝鮮不可行一事,寡人豈能不知?隻要陳恒不危害沿海,寡人大可讓他在那北海之隅呆著,二三十年內不必管他,等天下一統,一紙文書便可以讓朝鮮歸附,陳恒若是還敢跳梁,再徐徐剿滅不遲。此次隻是要靠北征朝鮮之事,來讓秦、楚、越等國鬆懈內鬥,等時機成熟時一舉南下,這便是寡人與老朽商議的‘瞞天過海’之計!事急從權,今日真是委屈先生了……”

    經趙無恤孫武詳細解釋後,計然已明了了趙侯今日讓自己陪他演一出君臣失和大戲的緣由,笑道:

    “明伐朝鮮,暗圖楚國,此策不錯……既然君上已經定計,那便大膽地去做吧!老臣年歲已高,年前就已遞交過辭呈,希望把這位子讓給年輕人,卻被君上挽留,如今正好幫君上將這計謀弄得真一些,老臣也能掙一個直言錚臣的名聲引退,豈不美哉?子貢的本領老朽清楚,定能做好太府令之職。”

    但計然又不由勸道:“但老臣今日所說也句句屬實,趙國需要休整,南方可緩緩圖之,不可操之過急……”

    “寡人省得,隻要諸侯不生變亂,寡人就積蓄力量,休養生息,暫不主動出擊,但江淮作戰需要船隻,造船之事,宜早不宜遲,當打著北伐的幌子,在燕國碣石、三齊、琅琊、即墨、東海七處同時造船,待時機成熟,便南下入淮。”

    言罷,趙無恤自嘲地一笑:“此番寡人費盡心思,隻希望能將北伐一事演得真一些,隻是不知道,諸侯裏有沒有聰明人能夠看穿。”

    “秦國公族除了秦伯和大庶長子蒲以外,均是不思進取的塚中枯骨,而楚國白公勝乃是急功近利之徒,更有一批希望更進一步的食客慫恿,一旦認為趙國短期內不足以威脅楚國,必然會不疑有他,加大變法力度。”

    說著說著,計然突然一笑:“倘若老朽的弟子範蠡還在越國,隻怕此計瞞不住他……但他如今已經離開勾踐,不知所蹤。”

    “倘若少伯能來趙國,寡人朝堂之中,自有高位虛席以待。”趙無恤又對計然許諾道:“先生且先在家休養一段時日,待計成之日,寡人當請先生出任輔弼三老中的太傅之職!”

    趙國的太師、太傅、太保與周初的實權不同,已經是養老用的高位了,所以稱之為輔弼三老,太師和太保已經定為董安於和郵無正兩位老臣,這最後的太傅位子,趙無恤留給了計然,換取他的合作。

    計然再三推辭答應下了,他這年歲,想要再像當年一樣化作漁父,暢遊三山五湖,已經是不可能了……

    然而等趙無恤登上馬車返回長樂宮後,計然卻對旁邊的孫武說道:“國老啊,君上的計謀,幾乎騙過了朝中所有大臣將吏,若不提前告知,老朽也差點信以為真,你可知這是為何?”

    孫武搖了搖頭:“老朽閑雲野鶴,怎可能會如先生一樣知曉君侯?”

    計然歎了口氣,望著馬車漸行漸遠,慢慢黯淡的燈籠道:“那是因為,這幾年裏,君上喜怒不形於色,心思越發讓臣下難以捉摸了,王侯的血是冷的,說的話是假的,誰知道他心裏想的究竟是什麼?”

    他乘著這次機會,告老交出實權,既是順水推舟,也是居功身退的明哲保身之策啊……伴君如伴虎,在這一點上,計然與他弟子範蠡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在他看來,趙無恤和勾踐的區別,隻不過多了一點人情味,不會對功臣狡兔死、走狗烹罷了。

    但那顆冰冷似鐵的王侯之心,如出一轍!

    ……

    溫暖寬敞的四輪馬車上,趙無恤閉目而坐,麵前卻跪著黑衣的首領眉間赤,向趙侯彙報今日事後,朝野各方的反應。

    “重臣一片嘩然,回家都大多都試圖進諫,在君上嚴令再諫者去其位後,大半的人不敢再言,但還有幾人依舊不服,恐怕明日朝會依然會據理力爭。”

    “記下這些強諫者的名字,都是些忠貞之臣,此事過後,寡人可以大用他們了。”

    眉間赤又道:“在臣等故意將此消息傳出去後,街巷的百姓也是議論紛紛,但許多人都不清楚朝鮮究竟在哪,雖然有一些抱怨,但百姓都視君如天,對君上的決議不敢有異議,隻是……”

    趙無恤睜開眼:“隻是什麼?”

    “隻是學宮裏清楚朝鮮方位的士人,恐怕是少不了有一番議論了。”

    “計成之前,讓學宮的祭酒管製一下學子的輿論,先前的法禮之爭寡人可以讓他們各抒己見,非常時期,也能讓他們閉上嘴巴,莫談國事!”

    “唯!”

    “汝等還要在各郡縣偵查動向,寡人兼並諸侯,夷滅卿大夫之家,各郡縣都有那麼一些氏族對寡人不滿,此番必然會有人忍不住在鄉野裏煽動民情,對抗官府,隻要一查到,立刻讓郡縣出兵鎮壓,為首者殺,從者貶為刑徒,絕不姑息!”

    “唯!”眉間赤已經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了,他們黑衣,就是為此而存在的,羽林侍衛是君侯腰間的寶劍,而黑衣,就是君侯握在暗處的匕首!

    “此外黑衣的眼光不能局限在國內,燕國、三齊,乃至於宋、陶丘,這次寡人的剛愎自用,是附庸於趙國的諸侯獨立的大好機會……”

    趙無恤露出了笑:“真希望會有人忍不住跳出來,正好,反一個,寡人就滅一個!”

    這次的伐朝鮮之計,又豈是隻為在戰略上“南而示之以北”?

    趙無恤更深層的打算,是就此在國內燒一把火,一次低烈度縱火,趙國建立十年後,分出去的權,將再度集結於中央。往日裏暗藏的矛盾和不滿,也將一一顯現出來,當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後,謀逆者也就離完蛋不遠了……

    履至尊而製*前,豈能不先打掃幹淨屋子?

    ……

    趙無恤的北伐朝鮮之策,並沒有停留在紙麵上,而是在之後幾個月裏付諸於行動,首先計然因為反對北伐,被罷免了太府令之職,由陶丘子貢上任。陶丘也就此徹底失去了獨立地位,成了趙國的一個自由市。

    隨後,趙國收緊了國內的糧食、銅鐵、鹽、皮革、筋角、漆、木材等戰略物資的貿易,各郡縣糧秣開始收歸常平倉,以備戰時之需,糧價開始緩緩上漲。

    與此同時,趙無恤在即墨、琅琊、東海三地造船的同時,也勒令淄川國、膠西國、膠東國開始建造船隻,每一國兩年內要交付大船十艘,中船三十,小船五十。各國雖然有些怨言,但迫於趙侯的壓力,不得不如此,何況三齊對於陳恒也是恨之入骨,若是讓他在少海對麵坐大,隻怕會遺毒子孫。

    至於燕國,趙無恤思慮再三後,同意他們不必造船,但燕軍要開始東進大淩河流域建立據點,為日後的陸路進攻做準備,燕侯倒是樂於如此,畢竟遼西是他們數百年前曾經統治過的地盤,既然燕山以北的東胡殘部已經不足以構成威脅,有了趙國支持,兼並區區貊人部落不在話下。

    到了七八月間,南方的廣陵郡、徐郡出現了較大規模的軍事調動,在大江和淮水上遊弋的趙船突然沒了蹤影,兵卒也做出了北調之勢,這些消息,很快就被淮南的白公舊部發現,匆匆報往郢都……

    八月的一個早上,楚國左尹白公勝的謀臣高赦便喜氣洋洋地將此事告知於他。

    “莫非是趙無恤的詭計?”

    然而白公勝卻心存懷疑,在他印象裏,趙無恤一直是一個較為冷靜,把一統諸夏作為己任的君侯,豈會做出如此亂命?

    高赦卻說道:“主君啊,再凶猛的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從征伐齊國得手後,趙無恤便有些得意忘形了,他將老齊侯的寡妾占為己有,召之即來,聽說還生了一個女兒。主持黃池之會成為伯主後,更是一發不可收拾,趙無恤當眾羞辱秦伯,讓他為自己奏樂。然後開始一門心思向北擴張,先滅了中山,又去進攻東胡,取一些草原大漠無用之地來彰顯自己的武功,滿足於塞外之主的地位,照這樣來看,已經忘了初心的趙無恤,會因為陳恒竊取朝鮮而因怒興師,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說來,也有些道理。”

    見白公勝意有所動,高赦再勸道:“今趙侯不顧群臣阻攔,欲北伐海外之邦,已喪失人心。朝鮮遠在千裏之外,更有大海山河相隔,此役沒有兩三年不會有結果,趙國一定會弄得百姓疲敝,府庫空虛,即便不敗亡,也無力南下,這正是主君完成變法,讓楚國鳳凰浴火的天賜良機啊!”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21 16:12
第1181章 陽春白雪,下裏巴人



    楚王章十一年(公元前478年),春。

    楚國的文化與中原相同,卻又有自己的特點,比如這月份,雖然用的是《周正》,但月曆的名稱卻別具一格:一月叫做“屈夕”,二月叫做“援夕”,三月叫做“荊屍”……

    這一年的屈夕,也就是春一月的正旦日這一天,按理來說,這種年頭節慶,街道上應該是分外冷清。然而郢都西市處,卻是人潮湧動,似乎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整個郢都的人都一傳十十傳百,紛紛往那邊趕。

    楚國的城市的格局,素來是東貴西賤,東廟西市。西邊是庶民居住的場所,市井之地,魚龍混雜,但這也是郢都最熱鬧,消息傳播最快的地方。

    當看熱鬧的楚人紛紛趕到時,卻見西市中心的石坊前,站著幾位黑衣的官吏,身後是一隊持矛戟的兵卒,背後的大石坊邊,還靠著一根粗壯的大木椽……

    見聚集的人差不多了,那黑衣官吏便一清嗓子,大聲說道:

    “二三子聽好了,誰人能將這根大木椽搬到西門,官府賞十塊金爰!看好了,這便是十金爰!”

    官吏讓旁邊的佐吏端上一個盤子,上麵是十塊黃燦燦亮錚錚的郢瑗,他用手抓起來,再讓它們落到漆盤上好讓眾人看個分明,金爰相互撞擊發出當啷當啷的清脆悅耳聲,惹得圍觀眾人都紅了眼。

    金爰,是楚國的黃金鑄幣,“爰”為貨幣重量單位,一爰就是楚製的一斤(250克),可以換取十匹上好的布,或者一千枚蟻鼻錢,足夠一個中人之家一年之用了……

    十枚金爰,已經是西市賤民一輩子都掙不到的巨款!

    那木椽高兩丈,有人的小腿粗,不算太重,一個成年人使點氣力就能搬動。而西門距離西市,也就半裏地距離,看上去這個要求十分簡單,然而卻沒有人站出來,外圍更是有看熱鬧的哄笑不已,事有異必為妖,西市魚龍混雜,日常的坑蒙拐騙多了去,世上哪有這麼簡單就能拿到金子的事?莫不是這些官吏貴人正旦日裏沒事做,特地來消遣庶民的吧?

    市人越聚越多,紛紛議論,隻是沒有一個人上前搬那根椽,石坊上的佐吏有些急了,但那官吏依然不動聲色,過了半刻後,他才再度拱手道:“二三子勿要有疑,吾乃左尹之吏高赦,今日之事,乃是奉左尹之命行事。”

    “左尹?莫非是白公?”

    言罷,人群一片哄哄嗡嗡的低聲議論,他們或許不太知道左尹是誰,卻知道白公勝,這可是楚國百餘年來最能打的王孫,為楚國收複失地,還滅亡了可恨的吳國,在百姓中聲望很高。

    “白公的話就一定能信?”有些年長者持懷疑態度,楚國官府朝令夕改是常事,而那白公來上任左尹後,也是大半年時間沒有做任何事,和在東方的銳意進取截然不同。

    高赦又等了一會,又道:“這樣,倘若有人能將此木搬到西門,左尹將賜金五十!”

    五十金!眾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已經是可以讓人一夜暴富的數量了。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也不管心裏有多少疑惑,周圍人如何勸阻,一個雙手沾滿了油膩的屠狗者欣然上前,大聲應道:“讓吾來試試!”

    高赦點了點頭,讓他動手,卻見屠狗者一彎腰,粗長的木椽已經輕鬆上肩,然後便轉身朝人群走去,口中還嚷嚷著讓開道讓開道。

    眾人連忙讓出了一條通道,然後他們也緩緩跟在屠狗者和那些左尹府官吏後麵,朝西門浩浩蕩蕩地走去,不為其他,就是為了看看左尹說話算不算數。

    這一下,不單是西市,整個郢都西城都被驚動了,街道兩側形成了厚厚的人牆,就看著那屠狗者漲紅了臉扛著木頭往西門而去,叫好聲,喝彩聲,不絕於耳。

    不知不覺,郢都西門已至,這裏已經有一批黑衣官吏等候著,城樓上更有一位高冠博帶的卿士,正是左尹王孫勝。

    眼看西門要到,屠狗者頓時加快了腳步,大步如飛,一跑到門洞下才停下來,將木椽“咚”的栽到地上,然後抱椽而立,喘著粗氣,盯著後麵跟來的高赦看,那意思是:我已經搬到這裏了,這五十金,給是不給?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郢都眾人都屏息盯著高赦,而高赦看了一眼城頭的白公,白公朝他點了點頭,於是高赦當即讓人將一整個匣子的金爰,交給了屠狗者!

    一時間,屠狗者歡喜壞了,而周圍的郢都百姓也驚呆了,震撼的震撼,後悔的後悔。

    屠狗者也不急著走,先盤腿坐在地上,掀開木匣,一枚接一枚地數起金爰來,還不時放進入嘴裏咬一咬,放在眼光下看看成色,等全部數完後,立刻對著高赦下拜,要謝謝他。

    高赦連忙避開,指著城頭的白公道:“要謝便謝過白公!”

    “草民多謝白公!”屠狗者朝城頭下拜頓首。

    “這五十金是你自己掙來的,何謝之有?”

    白公勝一比手,讓他起身,目光掃向了西門內密密麻麻的百姓們,大聲宣布道:“二三子,吾乃白公王孫勝,在郢都任左尹,替大王與令尹總領國政。以往官府號令多有反複,庶民國人不相肉食者,故而法令不能施行。從今日開始,官府說話一定算數,新法頒布施行也如今日之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令出必行,絕不欺騙!”

    “從今日起,楚國將陸續更易舊製,采用新法,有功便賞,有罪便罰,隻要百姓勤於耕作,勇於征戰,一樣能擁有爵位,而隻要是有才幹者,也可以從小吏做起,慢慢升遷,晉身朝堂!”

    “此言當真?”

    眾人已經從那五十金爰說給就給震驚中醒悟過來了,但對於白公勝所說的事情,依然如同雲裏夢裏。

    在楚國,貴人食粱肉,庶民賤如豬狗,有過不罰,有功不賞,公族王孫充斥朝堂,有識之士卻被排擠到外國,這才是常態啊……

    沒有想象中的歡呼和興奮,白公勝略有失望,看來在郢都,哪怕蟄伏半年養望,他也注定無法像在淮南一樣一呼百應了。但他也知道,變法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成,隻希望今日高赦建言的“徙木立信”之計,能為接下來的變革開一個好頭吧……

    ……

    郢都西門的人潮漸漸散去,今日的事會以極其迅捷的速度傳遍都城,甚至是江漢,左尹白公的第一條政令便是如此的特立獨行,卻也讓人產生了他“言而有信”的印象。

    然而在人去街空的西門,卻依然有一輛裝飾華貴的馬車停留,車內一位頭發斑白的老者皺著眉,看著那根被放置在門旁的大木頭,陷入了沉思。

    “父親,你說白公的變法,能成麼?”同車的俊朗青年詢問道,他是老者的兒子。

    “白公此舉,是想要讓那些卑賤的庶民,窮士也擁有往上爬的權力,與公族封君平起平坐,競逐本來就不多的職位啊……”

    老者唉聲歎息,對於他而言,這是無法接受的事情,他對青年比喻道:“這就好比是你平日所彈奏的《陽春》《白雪》,和這西市俗人喜歡的《下裏》《巴人》之樂混雜在一起,如此一來,樂聲將變,曲調將亂……”

    《陽春》《白雪》,相傳是晉國樂官師曠所作,後來傳入楚國,深受上層貴族喜愛,但是整個朝野能彈奏好的寥寥無幾,這老者乃是楚國公女季羋的夫婿,樂尹鍾建,哪怕是他,也不敢自稱嫻熟。

    唯獨他的兒子鍾子期,卻是整個楚國數一數二的琴律高手,演奏起樂章來,仿佛真的能看到萬物知春,和風淡蕩之意,聽見凜然清潔,雪竹琳琅之音……

    鍾建如今以琴曲比喻楚國的不同階層決不能混雜,鍾子期想了想:“父親說的有道理。”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上下尊卑有序,天經地義,藿食者豈能與肉食者同列?如今君上年幼,令尹病臥,司馬和葉公在外,權柄落入白公勝手中,他這麼一胡鬧,國家也要大亂啊!”

    鍾建作為公室裏資曆很老的長輩,也是保守派的代表,他憂心忡忡,便對兒子鍾子期說道:“子期,你今夜便與我去左尹府,拜會白公,力勸他停止變法!否則,必生大患!”

    PS:

    伯牙子期的原始出處是戰國的《列子》

    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誌在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誌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

    伯牙遊於泰山之陰,卒逢暴雨,止於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鍾子期輒窮其趣。伯牙乃舍琴而歎曰:“善哉!善哉!子之聽夫誌,想象猶吾心也。吾於何逃聲哉?”

    年代根本無法考證,隻能說明二人生卒應早於列子之前,也就是春秋戰國之交。至於什麼樵夫之類,都是後人通過這兩段話腦補的,反正都是瞎編,誰編都一樣,所以在七月的小說裏,鍾子期就是鍾建和季羋的兒子啦!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2 18:31
第1182章白公勝變法(上)

    “有事招呼小侄一聲便可,豈敢讓姑父登門?”

    白公勝本來在與幕僚們商議變法事宜,聽聞鍾建前來拜訪,便立刻迎了出來。

    楚國地處江漢,這時代的雲夢澤畔還能跑犀牛大象,哪怕寒冬臘月裡也不顯得特別寒冷,而今年春風來的也早,所以白公穿的也不厚,與怕寒怕冷,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鍾建形成了鮮明對比。

    望著神采奕奕的白公,鍾建感嘆了一聲不服老不行,華髮已生,自己早已不再是當年吳師入郢時,背著妻子季羋,也能在雲夢澤里健步如飛的年紀了,他笑道:“白公替大王和令尹統領國政,百忙之中,又豈是老朽一個樂尹下吏能招呼得動的?”

    此言暗含對白公的批評,楚國早年雖然造了周室的反,自稱蠻夷,自立為王,然而對周制的學習和效仿上,卻比任何一個中原諸侯都積極,此時此刻,依然在講究親親尊尊那一套,也十分敬重老人。白公勝做了左尹後,卻沒有先拜訪郢都的王室長者,而是急沖沖地開始推行新法,是為無禮至極。

    白公假裝沒聽出來,對著名義上的表弟鍾子期點了點頭,請父子二人入府邸後,問候了一番姑母季羋身體可還好?

    季羋是楚平王的幼女,也是太子建、楚昭王的小妹,當年也是南國第一美人,現如今年逾五旬,身子卻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例行的寒暄之後,燒著炭火的溫暖廳堂裡陷入了尷尬的沉默,鍾建和王孫胜一個守舊,一個激進,話能投機才怪了,最後還是鍾子期打破了緘默,說起了今日所見,白公勝“徙木立信”一事。

    “如此說來,白公的新法是勢在必行了?”

    白公勝立刻糾正了他的說法:“子期,這不是我的新法,而是楚國的新法,是大王和令尹都同意在郢都試行的。”

    原本,白公勝去年進入郢都,接近權力中心後,對於是否推行新法是有猶豫的。因為他明白,只要更制,就必然會有阻力和反對,若是因此讓楚國新舊反目,鬧出亂了來,或會給北方趙無恤南下之機。

    然而,也不知發生了什麼,或許真如他的謀臣高赦推斷的,水滿則溢,趙無恤驕奢過了頭,對自己的實力和威望自信過了頭,竟然要北伐海外的陳恆朝鮮國,並且把南方的兵卒船隻漸漸向北轉移,一副大動干戈的架勢。

    這下可幫了白公勝的大忙,淮南的壓力減輕了,他也可以乘此機會抓緊變法,力求在趙無恤打完這場注定損耗巨大的仗前,完成對楚國的改造,徹底掌控大權,如此才能領導楚國跟趙國角逐……

    楚王熊章才十多歲年紀,尚未親政,楚國的真正掌權者是令尹子西和司馬子期,這兩人都對當年太子建的死心懷愧疚,尤其是子西,對白公勝比自家兒子還好,說他是護翼在自己羽毛下的鳥卵,視為楚國令尹的繼承者。

    於是白公勝便利用這一點,力勸令尹子西支持自己。

    子西早年遷都鄀城時,也曾經“更制法度”,進行過有限的改革,年紀大了迫於形勢才轉為保守。

    一方面是因為對白公勝的信賴,之前六年裡,白公在淮南的變革效果顯著,將東地擰成了一股繩,強兵富民,拓土數百里,還幫助越國滅了吳國。由此可知,他想要實行的變法已經不是空談,而可以付諸實踐,移植於郢都,推廣到整個楚國。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來自趙國的壓力驟然放鬆,使得楚國有機會治一治自身的弊病了--近年來楚國士人因為在國中沒有躋身的途徑,北上投靠趙國者極多,而丹陽之地的楚民,也被趙國那邊更為合理的賦稅所誘惑,全家甚至整個里跑過去的也不少,國內貴族奢侈腐敗,滿足於現狀。未來趙楚必有一戰,這樣的楚國,如何與強趙匹敵?

    以上種種弊政,子西豈會不知?他已經沒幾年好活了,一旦自己閉眼,這間他勉強裱糊好的屋子就會立刻漏洞百出,與其讓楚國慢性死亡,還不如索性在活著的時候,讓白公勝大膽一試,即便出了問題,子西身為令尹,也能立刻叫停。

    於是經過數月籌備,同時也確定趙國的軍事調動不是臨時使詐後,左尹白公勝終於開始頒布法令,朝著改革的深水區邁出了第一步。

    因為是令尹子西拍的板,鍾建倒也不好直言不可以變法,只是委婉地說道:“我聽說,善於治理國家的為政者,重在不更易制度。要知道,沒有百倍的利益,就不能改變成法;沒有十倍的功效,就不能更換舊器。仿效成法沒有過失,遵循舊禮不會出偏差,這才是為政者該做的事,白公的變法,是否過於激進了?”

    “比起北方趙國而言,一點都不激進。”

    白公勝道:“楚國的四大弊病,封君太重、宗室太眾、賞罰不公、驕奢之風盛行,侄兒六年前已經說過,想必姑父也恨清楚。如今的新法,是為了針對以上弊政,這些法令,是在淮南實行過的,效果顯著。如此一來,楚國才能可損有餘而繼不足,磨礪甲兵,與趙國爭雄!”

    “與趙爭雄?”

    鍾建不以為然,說道:“白公,治大國與治一地畢竟不同,何況老朽聽說過一句話,兵者凶器,爭者逆德,先前白公在淮南實行此法,是因為吳國乃楚國仇敵,不可不滅,如今吳國已亡,楚國與越國平分吳土,和睦相處。哪怕是北方的趙國,只要楚國勤修政務,為政者敦處篤行,不要想著再去爭奪中原霸權,想必也能相安無事,何故處處與其爭強,為楚國引禍呢?”

    他這是在批評白公,趙楚本來可以睦鄰共處,若是白公處處與趙作對,只怕反而會惹來戰爭。

    白公勝啞然失笑:“姑父啊姑父,你還以為,現在是弭兵爭霸之世?時代變了,趙國追求的早就不是所謂霸主地位,而是兼併諸侯,化為郡縣。何況,楚國有誰還能比我更了解趙無恤?他的志向是什麼?是整個天下!”

    白公勝起身,一揮寬袖,激動地說道:“楚國在趙無恤眼裡,與魯、衛、中山並無區別,也是一塊肥美的肉,只等掃清北方的敵人後,他便要全力南下了。不乘著他犯糊塗進犯朝鮮之際,讓楚國聚集力量,多點爪牙武裝自己,只怕不到十年,便要被趙無恤一口吞了!當年郢都被吳國攻陷,姑父背著姑母,與大王流亡雲夢澤的經歷,只怕不想讓子期也經歷一次吧! ”

    “你!小子狂妄!陰謀逆德,好用凶器,果然如葉公所言,你這不是在救楚國,而是在害楚國!”

    鍾建說不過白公,氣得站了起來,話不投機半句多,守舊者與革新者註定無法共處,他氣哼哼地帶著兒子離開了。

    看著他們的背影,白公嘆了口氣。

    他之所以銳意變法,一方面是因為作為一個身份尷尬的外來王孫,白公遲遲無法融入楚國的貴族圈子。即便強行靠著軍功和令尹子西的支持,他位居左尹,成了令尹的繼承者,然而楚國王子王孫的公室圈子依舊對他十分排斥,白公覺得,自己就算循規蹈矩,也只能做一個被貴族架空的令尹,甚至會被政敵葉公趕下台來。與其如此,還不如借推行新法之名,給楚國的體制換一換血,讓自己成為名符其實的執政者!

    另一方面,誠如他之前所說,強大的趙國,一直是懸在他頭頂的一把利劍……

    然而楚國的大多數貴族,也如鍾建一般見識,還活在二三十年前呢!他們沒去過趙國,沒有去過鄴城,早已不清楚中原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及滾滾而來的大勢,但白公卻清楚。

    高赦在他身後恭謹地說道:“主君,想必新法推行下去後,如樂尹一般反對者,將數不勝數啊……”

    “愚者暗於成事,知者見於未萌。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

    白公勝卻自信一笑:“一群塚中枯骨而已,不必管他們,這些人都注定要被我掃到漢水和大江里,滌蕩而去!”

    ……

    一月份,白公徙木立信,主持推行新法,在楚國古老法典《雞次之典》的基礎上,頒布了《墾草令》《軍爵令》《進賢令》《定分令》 《算民令》等。以上法令,力求獎勵農耕以富其國,激賞軍功以強其兵,平均功爵而平其祿,統一治權以正其域,化俗齊風以聚其民。從而使楚國強大起來,改變大而羸弱的現狀……

    白公勝期望,新法施行後,能如同淮南一樣立竿見影,然而事情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順利,除卻一些苦於沒有上進渠道的文士、武士拍手稱快外,大部分人持觀望態度。貴族們更是對新法嗤之以鼻,他們明面上不敢直接違抗,但在施行上卻處處拖後腿。

    郢都尚且如此,外面的地方上就更不必說了,一時間,江漢平原的縣公抗拒新法之事層出不窮。

    比如說,在《算民令》裡,白公以身作則,提供了淮南地區的戶口、稅款、兵賦的詳細數目,將多餘的戶口上交楚王,增加國家的賦稅。這招本來想以退為進,做一個表率,也讓別人無話可說。然而沒想到的是,早已習慣了封地之內一切自己做主的親貴縣公們,均視新法為一張空文,甚至有些縣公直接拒絕推行新法的小吏入境清查戶口、兵賦,甚至將他們毆打驅逐!

    “新法不能順利推行,全是因為上層人抵制觸犯!”郢都的貴族都在看他笑話,於是白公大怒,決定拿出在淮南時候的手段來,殺雞儆猴,好好整治一下這批腐朽的權貴,他的目光,瞄準了鄖公鬥氏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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