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53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1 22:02
第1163章 三千越甲可吞吳

    越王勾踐十八年(公元前479年),二月十五日這天,被圍困兩年之久的吳城外郭終於陷落,僅剩下不到千餘人退守西南角的姑胥山。

    越軍兩萬人歡呼著魚貫而入,卻見城內的屋舍和牆垣一般滿目瘡痍,這是越人用範蠡所製“飛石”攻城導致的。

    但哪怕如此,他們也不打算放過劫後餘生的吳國人。

    越國和吳國的仇怨太深了,周室分封子弟,太伯的子孫在丹陽一帶建國,後來又遷徙到梅裏,號稱“句吳”,從那時候開始就不斷入侵太湖流域,蠶食越人的土地。越國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就是吳人向南壓迫,使得浙江會稽各部落聯合的緣故。這下好了,江東之地本就不大,卻擠了兩個國。從兩國年紀最長的老人記事起,他們就在各自君王的帶領下,在三江五湖間拚殺,沒有哪個吳人手裏沒有沾染過越人的鮮血,也沒有那個越人的家族部落不與吳有仇。

    當年夫差攻破會稽,大肆擄掠越人財物,如今越國人也打算報複回去,徹底毀滅這座城池!

    然而一點即燃的屠城舉動,卻被範蠡叫停了。

    他拉著越王勾踐的馬車勸誡道:“當年夫差想要北伐中原,伍子胥勸他,說中原與吳國相比,習俗不同,語言不通,即使戰勝了趙國也不能長久占領北方,征服了魯宋也難以驅使當地百姓。但是越國與吳國相比,接土臨境,交通便利,習俗相同,語言相通,這樣吳國若能滅越,治理越人來也相當便利。越對於吳如此,吳對於越也是如此。”

    他坦言道:“以臣一個楚人的角度來看,吳人、越人,其實並無太大區別,說同一種語言,斷發、椎髻、紋身,飯稻羹魚,喜歡劍,性格激動,輕死易發……”

    “吳國之所以不能兼並越國,並非不能,而是夫差錯過了機會。現如今越國已占領吳國全境,大王若想要兼並吳國,統治數十萬吳人,今日便不可屠城!何況夫差尚退守姑胥台,吳城內外,吳人何止兩萬?若是屠城讓吳人拚死相鬥,恐怕還會給夫差機會……”

    範蠡這是在為長久考慮,勾踐認為有道理,便禁止兵卒屠戮吳人,反而開始任用那些投降自己的吳國大夫,讓他們幫忙穩定城內秩序,為越軍站穩腳跟,繼續圍攻姑胥台做準備。

    吳城雖然被伍子胥修建得十分合理,也擁有巨大的府庫,被困期間還能在城裏空地上種糧食,奈何杯水車薪,城內餓了兩年,人人都皮包骨頭,有氣無力,越軍若不趕盡殺絕,他們自然願意俯首歸降。

    範蠡將圍攻姑胥台的事情交給泄庸、疇無餘、謳陽等越國將領,他則匆匆馳往吳城北部。

    屠城雖然被範蠡阻止,但若以為越軍真的會對城內庶民視為同族,那是犯傻。一路走來,範蠡能聽到四麵皆是一片婦孺的哭聲,越人雖然被下令說不得亂殺人,卻不妨礙他們在街巷裏四處破屋而入,對婦女施暴。

    越人的士氣很高這不假,但其中為君王為邦國雪恥的心理隻能維持一時,之所以在過去兩年裏讓這批桀驁不馴的草澤之民聽令,勾踐可花了不少心思。

    除了範蠡效仿趙國製度實施的軍功爵授田分奴隸外,勾踐還將吳國、越國那些無夫無子的寡婦都收攏起來,在越軍大營裏專門設置了一個女營,美其名曰”使士之憂思者遊之,以娛軍士”,也就是用這些寡婦來慰藉軍士,提高士氣,同時也能物盡其用,讓她們成為國家的生育工具。

    這大概是最早的慰安婦製度,越人已經習以為常,每攻破一處城邑就有將吏組織著兵卒大肆劫掠婦女。所以範蠡也不指望越人真的能秋毫無犯,隻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三年吳國囚徒生涯,十年臥薪嚐膽的殘酷戰爭,已經讓他的血變得冰冷。

    他連愛慕之人都能棄之不顧,何況這些吳人,饒其性命已經是莫大的恩賜了。

    繞開了一隊追逐婦女的越兵後,範蠡的車駕馳入吳國守藏室中。

    遠遠望去,守藏室的大門四開,牆垣坍塌,屋子的大梁和瓦片也不翼而飛,大概是被吳國人拆掉燒火做飯,或者拿到城頭禦敵了吧?

    範蠡頓時一陣揪心,這裏放著吳國曆代的文書、圖籍,正是他此行的目的。萬幸,夫差和吳國最後一批貴族在退往姑胥台時極為匆忙,還沒來得及將這裏一把火燒毀。

    無視了官署外一隊越卒對地上一箱絲綢的瘋搶瓜分,範蠡步入其內,拾起了一卷不知被多少人踐踏過的竹簡,翻了翻後籲了口氣,對同來的越國大夫苦成說道:“比起宮室裏殘存的寶物錢帛,對越國而言,這些冷冰冰的簡牘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

    吳國和越國雖然說著和中原大不相同的語言,但卻沒有屬於自己的文字,他們的鳥篆文是中原傳入楚國,又從楚國傳播過來的。甚至可以這麼說,除了部落崇拜的巫鬼和龍蛇外,吳國越國也沒有屬於自己的上層文化,完全是中原和楚國文化的嫁接。

    與身為姬周後裔,培養出了延陵季劄這種知書達理的“君子”的吳國比起來,越國就更是落後很多,越國宮廷官署裏,九成的大夫都是文盲,會說雅言的寥寥無幾,會在簡冊上認字刻字的就更少了。

    範蠡北上趙國,深深為趙國官吏文化普及之高二震驚,百姓以吏為師,中人之家的孩子從孩童時代起就能進入蒙學識字,優秀的人進一步升到小學,了解禮、樂、書、數;通過小學內部的考試,最出類拔萃的青年人可以升到大學,進入臨漳學宮,學習更加複雜的東西,而趙國的一些基層官吏,除了募士外,基本就從各郡縣的小學和臨漳學宮裏選拔,也應了趙國人子夏的那句話:學而優則仕……

    所以範蠡雖然建議勾踐效仿越國的變法,卻隻能學得其形,不能得其實。在實行過程中,他發現,趙國的那套製度,非得擁有一個成熟的士人階層才能建立起來,否則吏不識字,官不懂法,郡守縣令不懂數字,如何向基層頒布律令,如何治理地方?

    所以越國也僅僅能在軍中推行軍功爵,但大部分將吏卻連有哪十二等爵都搞不清楚,更別說算人頭、計軍功、定賞罰的吏奇缺,光靠越國八個還有點文化的大夫,如何忙得過來?

    越國現在的製度,是一種跟周初封建差不多的體係:越王高高在上,作為越人共主,其實隻能管到會稽周邊,下麵所謂將、吏、大夫,其實是散布山林溪澤間的部落酋長,多虧了勾踐有些才能,才能讓他們傾心歸附,但這種歸附,沒有一個製度的保證,很快就會隨著勾踐的逝去的終止……

    這樣的越國,就算兼並了吳國,又能走多遠呢?

    所以在範蠡看來,越國若想在滅亡吳國後還能擁有未來,隻能從頭開始,繼承吳國從中原學來的那套還算成熟的典章製度,同時任用吳國的士人階層,實現吳越合一,在越國內部也培養出一批適應新時代的官吏來,加速越國內部封建、部落的解體,變成一個真真君主集權的邦國。當年伍子胥和季劄便是如此做的,花了二三十年時間才見成效,否則,光靠原始的蠻勇,吳國根本不可能打造一個偏霸南方的基業。

    於是範蠡便不管戰事還未收尾,就在這大梁和瓦片都先帶著一批人整理起在他看來,吳國最寶貴的遺產來……

    然而到了夜間,卻有一個不速之客找上門來……

    ……

    一陣腳步和嘈雜之聲響起,當外麵放哨的越人大呼小叫地喊著有刺客時,範蠡也顧不上讓與他一同埋頭收錄文書的苦城商量對策,第一時間便吹熄了燈燭。

    他讓苦城躲到一邊,自己則抽出了劍,緊貼牆壁一動不動,屏住呼吸,看著頭頂的大洞——這守藏室的大梁和半個屋頂的瓦片都在戰火中不翼而飛,若是有人要來行刺,從那裏進來自然是最方便的,也真是會挑時間,越人剛剛入城,城內一片混亂,真是行刺的大好良機,吳越之地,專諸、要離、伍子胥舍人,從來就不缺凶悍的刺客死士。

    黑暗中,果然有人影掠過,遲疑片刻後從梁上躍下,雖然四周一片漆黑,但依然能看清輪廓,如今反倒是他們在暗,敵人在明了。

    範蠡看準那人落地的一刹那,猛地抽劍一躍而起,舉劍朝那人背後刺去。

    一聲清脆的聲響,那人反應倒是快,反手擋下了這一劍,奈何卻被範蠡舉起腳在腹部猛地一踢,黑暗中有人輕輕一哼,隨即趴倒在地!

    等燈燭再度點亮時,範蠡的劍尖已經對準了那個刺客的脖頸。

    苦成上前,小心翼翼摘去其頭上所戴的鬥笠後,露出了一張女子俏麗的臉,範蠡也不由被眼前的人微微一驚。

    “鄭旦?”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2 00:50
第1164章 美人離殤

    “鄭旦,汝來此作甚?”

    看著麵前被捆綁後跪在地上的女子鄭旦,範蠡背著手冷冷說道。

    雖然兩年的圍城生活讓鄭旦失去綾羅綢緞裝飾的光彩,卻平添了幾份天然之美,她現在遭到重擊,腹部絞痛,麵色有些煞白,卻更加顯得楚楚可憐,更勝範蠡送她入吳的時候。

    但越是這樣,範蠡的麵色就越是鐵青冷峻。

    對於範蠡而言,當年的收集訓練美女獻給外國,不過是助勾踐複國的一著閑子。其中,西子是他最成功的作品,至少她沉魚落雁的容貌成功引起了趙侯的注意,趙無恤越是假裝不在意她,就越是難以忘懷。她並非起到了關鍵作用,但至少讓趙侯跟吳國越發難以和解,在淮北大敗夫差,給了越國複仇的機會。

    這之後,對於越國而言,西子的用處已經不大了。

    至於鄭旦,於範蠡而言,她是一個失敗的殘次品,這個被範蠡從鄭國女閭裏尋來的少女雖然聰明,但多了幾份造作,姿色、舞步均不如西子,唯獨從越女處學得的劍術更勝西子一籌……

    最初範蠡通過對她家人的控製,對鄭旦施加命令,讓她在吳宮爭寵,在夫差枕頭邊吹耳旁風,激怒他與趙國為敵比起難以揣測的趙無恤,夫差的內心簡直簡單得像一個孩子似的,這個不管活了幾歲都對父輩充滿叛逆的君王,很容易就能被老道的範蠡摸透。所以鄭旦在姑蘇之台上雖然沒有做太多事情,但光是伍子胥對她的嗬斥,就足以讓夫差保護欲膨脹,對伍子胥更加厭惡了。

    所以伍員之死,鄭旦也有三分功勞。

    夫差大敗而歸後,範蠡預感到鄭旦或許就要失去寵愛,本著物盡其用的心思,他又對鄭旦下達了第二個命令:以她在越女處所學劍術,伺機殺死夫差!

    他本就不指望有效果,卻不曾想,這個命令竟讓鄭旦徹底與越國決裂,背叛了範蠡。她不顧其家人的死活,切斷了一切與越國的聯係,開始死心塌地地跟在夫差身邊,隨著吳國一點點被蠶食削弱,夫差山窮水盡之際,她卻又回來了……

    看著被打飛出去的短劍,還有從她身上搜出來的匕首,範蠡冷笑道:”我助你從女閭裏脫身,安置在會稽,予你美食嘉柔,還讓越女教你劍術,你卻反噬其主,要刺殺於我?“

    鄭旦低著頭,範蠡那一腳太狠,踢得她幾乎肝腸寸斷,此刻臉色慘白,嘴角還留著血,麵對範蠡的惱怒,她抬起頭,無力地說道:”妾要是有越女五成的本領,自會冒死護衛大王突圍;或者突入姑胥山下的大營,刺殺越王,何必費盡心思,在吳國殘城裏尋找少伯大夫?”

    “那你來作甚?見吳國將亡,後悔了?”

    “然,妾此行,是替吳王而來。“

    她的頭垂了下去,挨到了地上,對著範蠡行頓首之禮,又用膝蓋挪動前行,哀求道:“十五年前,吳王曾將越王圍困在會稽山上,隻需要下令放火燒山,越國就會滅亡。但吳王心生不忍,與越王講和後便歸國,留下了越王的社稷,這才會有少伯大夫遣妾入吳,也才會有今日姑胥之圍。吳王已經孤立無助,他希望越王能念在當年他做的一樣,饒恕吳國的罪過,留下他的性命,還有太伯的血食社稷……”

    範蠡卻道:”吳王若有此心,大可派一個使者肉坦出降,向越王說明情形,何必讓後宮一婦人女子代勞?“

    鄭旦有些著急了:”因為妾知道,越王隻聽大夫一人之言,當年大夫在吳城為質時,吳王也極為欣賞大夫,親自招攬,可惜為大夫所拒。妾希望大夫能念在當年吳王的照顧上,勸說越王,放過吳王……”

    她說的很動情,但以範蠡對夫差的了解,他是寧可去死,也絕不可能會低頭的,這多半是這個小女子的自作主張。

    於是他回絕道:“會稽之事,是上天把越國賜給吳王,吳王卻不要。如今是上天把吳國賜給越王,越王難道可以違背天命?“

    “何況在大王看來,在吳國的三年,夫差給予的,隻有屈辱與苦難!君辱臣死,我又豈能幸免?越國謀劃伐吳已十有五年,大王每日臥薪嚐膽,吾等夙興夜寐地處理國政、訓練兵卒,不都是為了今天?如今即將功成卻輕易放棄,豈不是笑話?俗諺道,天與弗取,反受其咎。心慈手軟是什麼下場,姑胥台上的夫差就擺在眼前!”

    範蠡冷冰冰地說道:”吳國之亡,就在旬日,我不管你為何對夫差死心塌地,但攻打姑胥之台之日,我依舊會鳴鼓而進!“

    鄭旦最後一分希望,也被眼前這個男人熄滅了,不由咬牙切齒,朝範蠡唾了一口道:“少伯大夫,你比十多年前更狠毒了!我與西子當初為何會瞎了眼,傾心於你?“

    被曾經仰慕過自己的女子如此評價,範蠡心裏一震,卻依舊不言,隻是寂寥地笑了笑:”西子會如何我不知曉,你我卻是猜到了,隻要你一入吳宮,數年之內,就必定會叛離越國。“

    鄭旦這個人,範蠡第一次見她時便將她看得通透,這個小女子,受不了男人對她的好,範蠡救她出女閭,稍微假以顏色,她便傾心相向。

    但這女子,她卻又是枝頭的棲鳥,更換心意,比臣子擇君更加容易,枕席之間的相濡以沫,往往比一見傾心更可靠……”也是,汝非越人,更非越臣,何必為越效死……“

    範蠡自嘲地搖了搖頭,走到她身邊,對她說道:”但我是不會讓你回姑胥之台了,現在有兩種抉擇,一是我將你送去越軍大營,交給越王發落……“

    聽聞此言,鄭旦渾身顫抖,拚命地搖頭,在會稽的時候,她們見過勾踐幾麵,那個麵相長頸鳥喙,散發著陰鬱氣息的君王,見之膽寒,自己絕不會有好下場,也許比死還難過。”其二,想來你與越國決裂,又為了夫差私自離開姑胥之台時,已經做好準備了……“

    範蠡撿起從鄭旦身上搜出來的匕首,拋到她身邊,並讓人給她鬆綁。

    鄭旦撫著依然劇痛無比的腹部,有些難以置信地抬頭,看著範蠡,許久之後,才恨恨地說道:少伯大夫,你對越國,對越王如此忠心,如走犬,卻也不得好死,你當真的以為越王那狹隘少仁之心,會在滅吳後分國與你麼?”

    “我知道。”範蠡如此冷靜,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這個事實一樣。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其人,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對於這一點,範蠡再清楚不過。

    “但隻要我還是越臣一天,就會兢兢業業,為越盡忠。”

    這就是無雙國士,也是他付出了這無數代價,甚至包括自己的良知憐憫後,僅剩的東西……

    鄭旦最後的掙紮也無濟於事,她萬念俱灰,撿起了匕首,卻沒有刺向自己的脖頸,而是在匕首的柄上一擰,上麵的青銅獸首裝飾應聲掉落,柄上有一個小小的暗格,鄭旦從裏麵拿出了一粒青色的藥丸。

    “這是昨日,大王分於我的毒藥。”

    她站了起來,手裏舉著藥丸,眼睛看著範蠡,麵帶幸福的炫耀,仿佛手裏不是鴆毒,而是一顆舉世無雙的夜明珠。

    “大王說,他早就知道我是越國的間諜了。”

    ……

    鄭旦出身低賤,在進入吳國前,她是鄭地女閭裏任其欺淩的小女妓,靠向鄭國貴人大夫們出賣色相和舞技,在鄭國的市坊裏求生,養活家人。

    範蠡將她從女閭裏贖了出來,她萬般感激,卻不防自己隻是被他帶進了一個更大的火坑。

    卷入國與國的仇怨,被當做武器一樣培養,在揮出達到目的後,卻又好不憐惜地擯棄,任由她們折斷,生鏽,凋零……

    這就是這些作為間諜的女子的悲哀命運。

    可最開始時她們豈能知道這些?在會稽的三年裏,鄭旦與西子等人學習禮儀、打扮、舞蹈甚至還有劍術。每當她們有進步時,俊朗而優雅的少伯大夫就會露出欣慰的微笑,讓她們怦然心動。

    殊不知,她們的每一次進步,都隻是變成範蠡眼中謀國更好的工具。

    直到被範蠡親手送到夫差麵前,鄭旦才恍然明白了一切,但為時已晚。

    世上最痛苦的事,莫過於被自己欽慕的人出賣。鄭旦心如死灰,若非為了在越國為質的家人,直欲自盡,可就在當夜,她卻迎來了自己的真命君王。

    夫差的外表高大而強壯,看上去十分威風而不近人情,他的身體上到處都是廝殺留下的可怖疤痕。

    鄭旦本來隻是要戰戰兢兢地將在會稽學到的房中術一一施展,但夫差卻是一個經驗老道的征服者。

    他不由分說,將鄭旦推倒,然後輕緩地為她脫去一件件絲質的甲胄,溫柔而堅定。

    燭光下,他伸出手指撫她下巴,托起她的頭,讓她直視他的雙眼。

    在床笫之間,他竟讓鄭旦有了一種名為溫暖的感覺,一種她原本不期待會在這個君王身上找到的溫柔。

    這之後,她享受到了比過去好上千萬倍的錦衣玉食,夫差從來不會讓他的女人受半分委屈,他的怒火與豪情,隻朝向與他相當的爭霸對手。

    他對鄭旦寵幸有加,為她修築了姑蘇台,讓她感覺自己真的是一位大王的夫人,整個世界第一次在圍繞著她來轉。

    她如獲新生,開始忘記過去,甚至對做越國的間諜也心生排斥,卻迫不得已,依然暗中提供也許多情報,甚至在伍子胥之死中也出了一份力,那個白頭翁總是用挑剔警覺的目光審視她,讓鄭旦極其不舒服。

    但好景不長,當越國撕毀了盟約,起兵複仇時,鄭旦便知道,好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因為她是越國人送來的,太子、宮人,都對她冷眼相待。等到夫差在淮北大敗,帶著殘兵敗將歸來時,鄭旦以為他會怒不可赦地將自己殺死!

    但夫差卻什麼都沒做,縱然在困境中眉頭緊縮,待鄭旦卻依舊極為和善。”寡人知道你是越國之諜……“”但那又何如?若不是寡人糊塗,越國便是在寡人身邊安插一萬個人,伍相國也不會被寡人逼死,一切都是寡人的錯,怨不得別人。”

    把失敗和怒氣撒到自己的女人身上,算什麼本事?

    鄭旦握著匕首的手頓時軟了,對吳王再也生不出半分殺意。

    他坦然承認了過錯,發詔書罪己,這場大敗讓他猛醒,那個三年勤政,為父報仇的夫差又回來了!

    但吳國的國運已經入江河日下,很難振興了。

    在接下來的九年裏,鄭旦得以繼續陪伴在夫差身邊,過去奢靡的生活是一去不複返了,她案幾上的美食嘉柔換成了飯稻羹魚,她身上的絲衣換成了粗糙葛麻,甚至要自己織布,自己種菜,連姑蘇之台也從宮殿被改造成了一處要塞。

    但鄭旦卻感受到了之前從未感受到的幸福,她與夫差相濡以沫,共度難關,也走進了吳王的內心,發現與外表不同,他竟是如此的天真,驕傲時就驕傲,痛恨時就痛恨,從不遮掩,卻也容易鑄成大錯。

    專鯽和三千死士的戰死讓他痛徹心扉,而伍子胥那徘徊在姑蘇的冤魂和預言又讓他難以安寢。

    他那顆雄心慢慢凋謝,隻求能在有生之年,保住吳國不亡。

    但就連這小小的要求,昊天也冷漠地不願意施以援手。

    昔日龐大的吳國隻剩下江東、江北一隅之地,隨著楚國越國的一天天進逼,時局一天一天艱難下去。兩年圍城,姑蘇斷糧,夫差眾叛親離,但或許是內疚作怪,鄭旦卻毅然陪伴左右,夜深人靜時依然給他慰藉,夫差坦言,她是讓自己堅持下來的動力之一。

    “外郭被破,大王退守姑胥之台,山窮水盡,卻也從未有過投降偷生的念頭,就在昨日,他取出了兩枚毒藥,一枚留給自己,另一枚便給了我,還說,待越人攻上山時,便與我一同自盡,隻求到了黃泉之下,還能再聚首為夫妻……”

    這一刻,鄭旦才知道,自己的心裏,早已沒了範蠡,隻剩下吳王,她隻能靠自己的綿薄之力,以飛蛾撲火的姿態出來,帶著萬分之一的希望,看看能不能挽回自己的大錯。

    但終究還是晚了。

    回憶過去種種,眼淚從美人臉上流下,落在了手上,地上。

    但範蠡看上去依然無動於衷,在越王身邊呆的久了,他的心也變得冰冷,哪似夫差一般,如驕陽的火熱,能溫暖身邊的人。

    鄭旦不再看他,而是轉過身,對著吳城西南角,被越軍圍困得水泄不通姑胥之台,含情脈脈地行了一個禮,聲淚俱下:

    “妾不能再服侍大王了,先走一步,隻望黃泉之下,再為夫妻!”

    言罷,鄭旦一仰頭,以天鵝曲頸一般的優雅姿態,服毒自殺!

    ……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鄭旦的屍體都已經漸漸失去溫度,範蠡才發出了一聲遲到的歎息,卻什麼都沒有說。

    “少伯大夫……”

    剛才出去的大夫苦成回來後,看著地上的鄭旦,心中生出一絲憐惜,問道:“大夫,此女的屍首,要如何處置?可要派人安葬?”

    範蠡的話卻讓他震驚。

    “武王伐紂成功後,遂入朝歌鹿台,至紂自焚之處,對著紂王被燒焦的屍體,親自持弓矢射了三箭。三發之後,又下車,以輕呂劍擊之,以黃鉞斬紂王之頭,懸掛在大白之旗上。還有隨紂王自盡的妲己,武王又射三矢,同樣用輕呂劍擊其屍身,用玄鉞斬其頭,懸掛在小白之旗上。以此向天下昭告,自己這是在代天討紂,問其牝雞司晨之罪也……”

    “如今大王討伐夫差,除了雪會稽之恥外,也要問其濫殺忠臣,聽信妖女讒言之罪,如此才能名正言順,兼並吳國,讓吳人心服口服。”

    範蠡最後看了一眼鄭旦雖死尤美的屍體,心裏默默說了一聲:對不住。

    然後就對苦成道:”大夫,你可明白了?此女的結局,從她入吳之日起,便定下了……請斬其首,給大王送去吧……“

    ……

    與此同時,趙國鄴城,漳水之畔,”辟荔宮“中,這裏的女主人西施突然感到一陣莫名不安,停止了聊天,一隻手撫上了自己的胸口……”妹妹?“季嬴有些緊張地站了起來,靠近了看她怎麼了。

    西施入趙宮快十年了,不可謂不受寵,但一直沒有子嗣,去年總算有了身孕,眼看懷胎八月,快要瓜熟蒂落的時候,千萬不能出什麼岔子啊!”妾無事……“

    身懷六甲,西施體態漸寬,笑容比起過去也多了許多,有趙無恤寵愛,有季嬴幫襯,在長樂宮中也過的挺愉快,但今天不知道怎麼了,卻感到莫名的傷心,像是永久地失去了什麼似的,俏麗的臉上竟然淚水止都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她淚眼婆沙,手緊緊攢著胸口,輕聲說道:”隻是妾的心口,又疼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3 23:50
第1165章夫差之亡

    姑胥之台位於吳城西南隅,是一座在小山上修築的建築,最初為宮室,如今為堡壘。昔日滿山的蒼翠桃紅如今已不見踪跡,整個山上的石頭樹木都被吳國人作為武器和柴火砍伐挖掘,遠遠望去光禿禿的寂寥無比,就像吳國日薄西山的國運一般。

    望著吳王最後退守的地方,勾踐默然不言,而旁邊的大夫將吏們也沒人摸得透這位隨時隨地緊緊抿著薄嘴唇的君王在想些什麼,都不敢打攪。

    殊不知,勾踐想到的是,許多年前,姑胥之台上一片清冷,還是一處吳王闔閭建造的石室黑牢,用來關押吳國的死刑犯,勾踐因為伍子胥的緣故,也曾被扔到裡面一段時間。

    石室冰冷潮濕,暗不見天日。在裡面時,勾踐甚至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老鼠的走動和吱吱噬咬是唯一的聲音,日復一日,坐以待斃。

    當時他很多次想到了死,但卻都咬著牙忍了下來,每天靠那些狗彘之食活命,直到范蠡費盡心思將他救出。但這次囚禁讓勾踐永遠地落下了風濕病,每到陰雨天氣關節就腫痛不已。

    肉體上的印記只是小事情,更重要的,是勾踐記住了,這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啊,多麼的無助,多麼的無奈,多麼的不甘!他一輩子,都會記著這種感覺!

    之後也一樣,不管是受到何等奇恥大辱:給夫差做上馬石,將夫人送給他凌辱,甚至是親口為夫差嘗糞,勾踐都能將屈辱吞到肚子裡,變成讓自己硬撐的動力。

    忍貧、忍飢、忍病、忍苦、忍勞、忍打、忍罵還算容易,忍氣、忍恨的掙扎也能勉強消解。最難的是渡過這一切回到越國後,勾踐還得逼著自己再忍幾年,忍到時機成熟再對吳國進行報復,這是最難的,多少次他一覺醒來,思及過去的屈辱,拔劍而起要徵召國人,但腳步走到門邊卻忍了下來。

    因為他知道,忍的越久,吳國的警惕就放得越鬆弛,他的複仇才越有可能成功。

    這期間,他經過了一十五年的忍耐:三年為賤奴,三年興聚,九年報復,在忍過了這麼漫長的時間後,勾踐終於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吳王已經被困死在這座小山上了!

    但即便如此,長期壓制勾踐內心的複仇慾望卻仍未滿足,十多年來緊繃的精神也沒有半分鬆弛。

    忍耐沒有讓他陷入瘋狂,在國內,他讓自己變成好君王,撫慰國人父老,毀滅那些不聽話的越人部落,將其吞併,吞噬一切可以吞噬的東西,以增強自己的力量。攻破吳國後,他也沒有因一時之氣濫殺無辜,而是聽從范蠡文種的意見,招撫吳人,試圖一兼併吳國。

    哪怕是到了現在,從臣子們的視角望去,他依然是冷峻嚴酷的君王。

    然而當夫差的旗幟終於在城垛上現身時,忍者勾踐卻再也忍不下去了。

    “夫差!”勾踐躍馬姑胥之台前,對著山上的宿敵大聲喊道。

    當勾踐還在吳國為奴為婢,在姑蘇養犬馬、做馬凳、嘗糞的時候,每逢吳王路過,他就得匍匐在地,將頭觸碰到地表,看著夫差鞋履經過時揚起的灰塵,恭恭敬敬地稱“見過大王。”

    可時至今日,他終於可以躍馬於姑胥之台前,指名道姓地呼喚他。

    今日之我,不再是階下囚,而是來取你社稷的勝利者!

    姑胥之台不大,千餘人在上面,能夠很好地防守四面,夫差一次例行的巡視用不了半個時辰。很快,隨著越人士卒的傳聲,他就听到了勾踐的呼喊,滿臉鬍鬚的他在最後一批死士護衛下,從牆垛後露出頭來,這里遠離射程,越人的弓弩無法傷及他絲毫。

    “勾踐……”望著越人軍陣中那個身材矮小的偉丈夫,夫差的目光復雜,臉色看不出喜怒,他的心中也只剩憔悴,連續的失敗,勝者和負者的位置調換,還有,今早起來,一直陪伴他的女人也不見了踪影……

    如影隨形的,只有這個曾經被他看輕,最後被證明比毒蛇還要狠辣可怕的敵人勾踐。

    很遺憾,伍子胥又對了,他總是對的。

    ……”夫差,別來無恙。“

    眼看時隔多年,夫差再度與自己會面,勾踐露出了一絲殘忍的笑,只有他知道,過去十五年間,他那空白如板岩的面孔和陰鬱沉悶的表情裡,對這個人隱藏了無窮的恨意。

    靠著趙無恤給的機會,勾踐重新和夫差站到了對立面,對等地廝殺了九年。但這哪夠?昔日夫差對自己做的一切,勾踐都要一一報復回來,首先,就是向他展現一個渺茫的希望……

    他很享受勝利者高高在上的身份,讓人傳話道:“夫差,你若願降,寡人可像在會稽之圍時你放過我一樣,留你一條性命。”

    山上,夫差看著層層疊疊的越軍,不論他轉到哪個方向,都能看到代表越王的鉞紋旗幟迎風飛揚,還有越國各個大夫、部落的旗號,當年在夫椒之戰裡,這些人的父輩甚至祖輩都是他的手下敗將。

    外面的越軍大概有兩萬人,而夫差手下,連一千都不到,且許多人都受了傷。

    所以當他聽到勾踐的喊話時,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哦?越王打算如何安置我?”

    山下,勾踐讓人招降吳王,也招降他的麾下死士道:“姑胥之台上的吳人,不論與寡人有沒有仇怨,一概免死,各歸其家……至於夫差,寡人可將你安置到甬東!食一百戶。”

    甬東,是會稽東海中的一個島,也就是後世的舟山島,春秋之際,那裡是越人漁船打漁曬網的停泊地,也有部分人家居住,但哪怕對越國而言,那裡都已經是海外荒蕪之地,勾踐打算將夫差放到那裡,是打算騙得夫差投降後,先帶回會稽狠狠羞辱一番,又放逐到海島,將他困死一輩子。同時,這番話也有瓦解吳國人士氣的用意。

    果然,此言一出,本來就士氣低落姑胥之台上,吳人一陣騷動,越王承諾饒他們不死,那他們便沒了再戰的動力,誓死追隨吳王的人畢竟是少數。

    但夫差本人,對於這個條件,似乎並未動心。

    “一百家……”他冷笑著說道:“曾幾何時,寡人曾橫行江淮,統治過十萬戶人家……”

    對於雄心壯志的江東之虎而言,被囚禁在籠子裡供人觀賞炫耀,恐怕是最為憋屈的羞辱了。

    他拿過弓箭,瞄準了勾踐,大聲說道:“若越王要寡人之首,儘管自己來取就是了,要寡人投降?”

    夫差指尖一鬆,箭矢離弦而去,奮不顧身地飛馳,但在到達最高點後,卻有些頹唐地減速、下墜、落地,就像是夫差的一生寫照。它沒有射傷任何人,但這一箭,已經射出了他足夠拒絕和決意:

    “夫差是夫差,勾踐是勾踐,要寡人如你一般垂首乞降?毋寧死!”

    “自尋死路……”

    勾踐面色鐵青,揮了揮手,他的先鋒官立刻駕車上前,將一桿懸掛了美人頭顱的太白之旗高高舉起。”夫差婦言是用,今妖女鄭旦已死,夫差之亡也指日可待!“

    勾踐得意地看著山上,他想看看,失去自己女人的夫差會暴怒成什麼模樣。

    他得逞了,夫差眼中紅得像是要流血似的,大聲喝罵道:“鼠輩,賤奴!汝妄為王侯,將氣撒在一女子身上,可敢與寡人只持短劍相鬥,終結吳越兩國百年仇怨?”

    這是吳越之地解決仇恨的常見方式,大街小巷裡一言不合二人開戰的不在少數,戰敗者基本是死,就算對方繞了自己一命,他們也會羞於失敗而自刎。

    但吳越之士的輕死易發,已經在隱忍成精的勾踐身上找不到了。

    “笑話!寡人豈能與你用匹夫之勇來較勁?”

    此時此刻的勾踐,比任何人都惜命,但這一拒絕,竟顯得有些懼怕,反倒是夫差屹立於山上,像極了一頭回首怒吼的江東之虎。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為了防止夫差突然率人衝出,勾踐迅速隱入大軍之中,令旗高高舉起,這是示意大軍準備進入最後的總攻的信號,一份命令,在勾踐的授意下,傳遍了整個姑胥之台上下:

    “不論吳人越人,得夫差首級者,賞千金!”

    ……

    “不論吳人越人,得夫差首級者,賞千金!”

    越人那頗具誘惑性的呼喊依然在山下迴盪,而夫差則回到了他最後的壁壘處,巡視自己小得可憐的衛隊。

    寥寥無幾的死士,聽到越人叫降時眼睛閃爍不定的吳人,甚至已經有不少人不見踪影。

    “入夜之前,姑胥之台恐怕就要陷落了。”令人吃驚,剛剛從悲痛中恢復過來的夫差壓根沒有鼓舞士氣,而是將結果明確無誤地告訴了眾人。

    勾踐很聰明,他攻破吳城這一兩天裡沒有貿然進攻,而是進入城內,每日驅趕吳國俘虜來山下叫喊,打擊吳人士氣軍心,與此同時,他又讓工匠搬運城外的攻城器械,捆紮爪鉤。一旦準備完畢,他就會命令大軍發動總攻,姑胥之台會在十多個地點被同時突破,夫差也許可以退到主殿固守一時,但其他地方會在一個時辰之內淪陷。

    明知道是一條死路,夫差卻對眾人坦言道:“寡人已經拒絕勾踐勸降之念,無論過去是對是錯,今後是生是死,寡人都是吳國的王!”

    “但寡人也不勉強任何人為我而死,受傷嚴重的,還有家小在外的,便降了罷……”

    符離三千死士的悲劇,夫差不想再看到了。

    半天沒有人動作,於是他拔出長劍,在地上劃了道橫線。“想留下來與寡人同死的人,請上前來!”

    先是許久的凝滯,隨著第一個腳步向前,陸續有人跟進,最後站成了稀稀疏疏的一排,夫差粗略一數,正好一百七十人。

    這一百七十人雖然有不少人在顫抖,但也為自己的選擇無比驕傲,他們回過頭,怒目而視身後昔日的袍澤。

    那些人垂下了頭,下拜朝夫差頓首,卻沒有跨過線來的意思。

    夫差揮了揮手,讓他們解散等越人上山後自行投降,隨即便帶著僅剩的一百七十人,朝山頂的姑胥台主殿退去。”大王,就這麼讓那些膽小之輩走了?“有死士恨恨不已。

    “魯國的孔丘說過一句話,君王要有君王的樣子,臣子要有臣子的樣子,用其言,則效命,不用其言,則去之。寡人曾背棄伍子胥、被離等人,也殺死了許多賢良,濫用民力,今日吳人棄我而去,是寡人自找的,怪不得別人。””至少留下的人,沒人會突然從後面來取寡人頭顱。”夫差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卻笑不出來了。

    這是山頂上早已被改造成一座要塞,築上石牆的主殿外,想當年,這裡依然是富麗堂皇的奢侈消遣之地時,有一位美人曾經為夫差跳舞,陪著他縱情聲色。而昨日他巡視防務歸來時,那位美人褪下了錦緞絲綢,穿著粗布麻衣,奉著粗糙卻製作很用心的食物等在這裡,笑著迎他歸來。

    夫差一生中有許多女人,也對許多女人動過心動過情,姑甦之台最盛時,有美人三百。但當他進退維谷時,她們大多數拋棄背叛了他,四散奔逃去了。

    唯一留下的,就是鄭旦,一個他想都沒想到的女人,她可是越國的暗諜啊,此時不是應該功成身退麼?

    此生能有一個可同富貴,又能共患難的女人,足矣。感動之下,夫差將唯二的兩份毒藥分給了她,並且很動情地說了黃泉之下再為夫妻的話。

    是夜他們再次結合,抵死纏綿,但當夫差凌晨翻過身,想去抱緊鄭旦時,卻發現身旁空空如也,心中倍感失落。

    夫差的人生軌跡,和勾踐是完全相反的,他得志得勾踐屈辱,勾踐復興時,夫差也嚐到了過去未曾料想到的波折起伏,知道了什麼叫眾叛親離。

    與伍子胥有舊的吳國臣子們跑的最早,他們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對夫差的下場幸災樂禍,這就是不聽忠良之言的下場。往日在他身邊甜言蜜語,簡直恨不得以身代吳王死的太宰伯嚭,在這最後時刻也露出了真面露,以調運兵糧為藉口,三年前跑到江北去就沒回來過,比起吳王,他開始不遺餘力地討好趙國,為自己找下一個投靠的主子。

    甚至連至親骨肉裡,也不乏親越叛吳者,這種情形下,鄭旦就是讓夫差不至於陷入徹底孤寂的存在,現如今她也……

    夫差最開始憤怒過,來自身邊人的背叛最傷人,等翻到鄭旦留下的那份讓人聲淚俱下的書信後,他也沮喪過。卻向昊天祈求,讓她就此遠去,遠離吳越相爭。直到後來在山下越王軍陣裡,見到了美人的頭顱高高懸掛……

    希望破滅,夫差心痛流血,差點聲淚俱下,拔劍下去尋勾踐,用男人的方式單挑。

    若是能嬴,這大概是他此生最後一場胜利,若是輸了,也能履行承諾,去與鄭旦黃泉相聚了。

    然而,這次挑戰卻被勾踐斷然拒絕,那個謹慎小心的陰鬱男人,怎麼可能會選這種陽光下用生命熱血相搏的決鬥?

    在夫差看來,這是無法容忍的,不擇手段,下賤到此等地步,即使王者尊嚴盡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奪到了江東山河,又能如何?

    但多說無益,時間一點點流逝,越人的總攻就要開始了,回到姑胥之台製高點的殿內,麾下的死士為夫差著裝準備戰鬥,在黑色的麻衫下,他穿著一件上好的水犀牛甲,其內還套了一層鯊皮甲,但再厚的甲胄,也擋不住萬劍加身啊。

    全副披掛之後,夫差拿起武器,登上天然的灰色石牆上,在這嚴酷蒼白的晴空底下,手握長劍,等著自己命運的終點來臨……

    從山上望去,那些離開了夫差的吳國人開始陸續開門投降,而越人魚貫而入,散開隊形往山頂湧來,攀上了一段又一段階梯當年夫差恨不得把整座山的石頭都打平,為此不知道用了多少民力,讓多少工匠埋骨於山上,可現如今,他卻希望那些階梯越陡峭越好。

    還有被越人翻閱的一道又一道宮室牆垣,夫差讓人砍伐了全山的雜樹,換成觀賞性的嬌嫩鮮花,但鮮花終究不能抵禦敵人,缺少兵甲的夫差現在無比希望滿山的竹木再生,好讓自己製作箭矢、弓矛。

    這都是咎由自取啊……夫差露出了一絲苦笑。

    他回過頭,對毅然留下來陪他赴死的一百七十人說道:

    “我夫差,將永不忘記諸位!””能追隨大王而死,是吾等之福!“

    吳王頷首,耳邊迴盪的是伍子胥的惡毒詛咒,手中緩緩舉起了長劍,在這由他一手建設的高台上,要跟越國人鬥個魚死網破!

    為鄭旦,為吳國,也為了親眼見證自己的毀滅!

    ……

    刀光劍影,飛石流矢。

    在這最後的戰斗里,夫差像他第一次領兵出征楚國時一樣,身先士卒,經歷了一次又一次死亡的威脅。

    姑胥之台上的戰鬥無比血腥,山上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人命在這個時候顯得低賤無比,吳人和越人都在殺人或者被殺。

    夫差的臉龐此刻沾滿了鮮血,全都是敵人身上噴湧出來的鮮血,臉上、身上到處都是,他就如同一個從血池裡出來的魔神,手持銘文”夫差自作用戈“的長戈,以及吳中寶劍,盡情的殺戮著,將一個又一個想要衝破石牆躍入主殿來砍他頭顱的越國人殺死。

    這些最後的吳人十分驍勇,在夫差的帶領下,他們已經打退了敵人數次進攻。但畢竟只有一百七十人,而且在不斷減員,最終大多數人盡數戰死,只剩下七八十,外面的越軍卻源源不斷,彷彿永遠都殺不光似的,好在地方狹窄,越人沒辦法展開,吳人這才能堅持許久。

    混戰中,一根亂飛的箭飛向夫差的頭頂,一下子扎入了頭盔裡,強勁的衝力掀翻了兜冑,夫差那稍短的頭髮失去了束縛便隨意的垂了下來,幾根折斷的頭髮迎風飛舞。

    夫差摸了摸頭上的箭痕,鮮血如注。

    這算不了什麼,夫差身上已經插滿了箭,仗著甲厚,他將箭羽一股腦砍斷,又繼續投入戰鬥,但縱然是水犀之甲,在被矛戟近距離猛擊後,藏在裡面的血肉之軀也受傷不淺。

    也不多又戰鬥了多久,他戈頭掉了削鐵如泥的寶劍也破損了,畢竟它們今天都擊砍了無數次骨頭血肉。但夫差依舊大喊一聲,撿起地上敵人的武器,再度衝了上去,將一眾越人推回半山腰。

    越國人的又一次進攻被打退了,但縱觀姑胥之台主殿中,這裡躺滿了傷員,有的已經失血過多而死,放眼周圍,能戰者僅有五六十了…… ”只怕是擋不住下一次進攻了……”如此想著,夫差突然喉頭一甜,吐出了一大口血,這意味著他已經傷到了肺腑。

    是時候了!

    夫差被麾下關切地攙扶起來後,下定了決心。

    “為寡人……更衣。”

    夫差那外面沾滿別人鮮血,裡面也灌滿自己淤血的兩層甲胄被小心解除,他整個人感覺一鬆,沒了甲胄支撐身體,差點一頭栽倒在地,受瞭如此重傷,能戰到現在,完全是一口氣在撐著。

    夫差看了看銅鑑裡的自己,整理了下頭髮,稍微能看了,便用無人聽清的聲音輕聲說道:“寡人不能血淋淋地去見鄭旦……”

    他擰開隨身匕首,拿出了那粒劇毒無比的藥丸,瞇起了眼,毫不猶豫地吞下了藥!

    沒有想像中的苦澀,而是磬人心脾的甜蜜,這就是死亡的味道?這就是鄭旦也曾品嚐過的味道?

    外面再度傳來喊殺和撞門聲,能動的吳國人出去迎敵,動不了的就留下為吳王送行。

    死之將至,夫差已經能感受到腹部的絞痛了,但他面不改色,而是指著不遠處道:

    “將那件大氅給寡人拿來。”

    順著他的手指,一位斷了腿的吳兵拾起一件破損的大氅,抖掉上面的燈芯草,攀爬著,給夫差送了過來。

    “寡人死後,將此氅蓋在我臉上……”

    夫差嘴角已經再度滲出了血,他目光痛苦而迷離,帶著對死亡的又懼怕又期待,說出了自己一生里最後一句話。

    “夫差黃泉之下,沒臉面見到子胥!”

    吳王夫差十七年二月十六日夜,姑胥之台破,夫差服毒而死,吳遂亡……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14 15:11
正文 第1166章 飛鳥盡,良弓藏



    “少伯,你這是何苦呢?”

    二月下旬,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才剛剛從朱方回到吳城,參加完勾踐慶功宴會的文種回到勾踐賜他的府邸後,卻在當夜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聲稱有要事相見。文種來到後門處點燈一看,正是他的好友兼同僚,被勾踐宴會上稱之為“滅吳第一功臣”的範蠡!

    但此時此刻的範蠡卻不是宴會上那個被越王連賜酒三杯,爛醉如泥被扶回住所的名大夫,他穿著一身破舊的漁夫打扮,鬥笠遮住了俊朗非凡的臉,腰上還係著一個魚簍,若非他主動招呼,文種幾乎認不住他來。

    文種大驚之下,酒也醒了,讓範蠡進門一問後,才得知範蠡打算連夜離去,這次來,是向文種告辭的……

    文種驚駭莫名,連忙詢問範蠡為何要走?

    “今夜宴會上的情形,子禽不記得了麼?”

    範蠡似笑非笑,仿佛對勾踐許諾他的百裏封地無動於衷,對於位極人臣的地位也沒有放在心上,身穿鴟夷皮,卻安之若怡。

    文種一回憶,也發現今晚的勾踐有些不尋常,夫差死後,越王已經將吳城當成了自己的城邑,在文台上大擺酒席,與群臣尋歡作樂。夫差已死,吳國已滅,眾臣心裏輕鬆,紛紛向勾踐祝酒,奉承勾踐:”君上誅殺無義之君,顛覆吳國社稷,複仇還恥,威加江淮。功可象於圖畫,德可刻於金石,聲可托於弦管,名可留於竹帛。“

    文種也上前祝賀道:“我王賢仁,滅仇破吳,賞無所吝,群邪杜塞。君臣同和,福祐千億。觴酒二升,萬歲難極!”

    言罷,台上群臣大悅而笑,然而越王卻麵無喜色,直到範蠡也起來敬酒,他才勉強露出了一絲笑意,同時開始封賞群臣,幾乎每個人都在吳國舊土得到了封地。一時間氣氛喜氣洋洋,可本該是宴會主角的勾踐卻默然無言,最後大家都不敢笑了,隻敢小心翼翼地喝著酒吃著菜,場麵很是尷尬。

    自從在吳國做了幾年人質後,勾踐為人陰沉,隻有他猜得透群臣的心思,群臣卻不敢對他加以揣摩,當然,範蠡除外。

    此時此刻,他提醒文種道:“忍了一十五年的大仇得報,大王卻一點高興的意思都沒有,必然是在憂心其他事情。”

    “一定是在憂慮楚國白公勝,或者趙國庇護吳國殘黨之事吧。”

    文種去朱方跟白公勝碰了麵,雙方的關係又合作又競爭,看得出來,白公勝對江東之地是很感興趣的。除此之外,趙國在江北的舉動也讓人很不安,聽說夫差死後,那邊竟然為其發喪,並且不斷增兵,徹底從繳械投降的太宰伯嚭處接收了江北和邗溝。

    “不,恐怕不止這些,大王麵色不豫,是因為吝嗇壤土,同時在計算利弊,算算吾等這些滅吳功臣還值不值得留……”

    文種登時被這句話嚇了一跳,追問道:“少伯,你這是何意?”

    “大王為人,長頸鳥啄,鷹視狼步。可與共患難,而不可共享福,可助其渡過危機,卻不可與之同安樂。”

    文種卻是不相信君臣十多年的情分,勾踐會做出過河拆橋的事情,嗬斥範蠡道:“少伯你莫不是醉了?妄加揣度大王的心意,可是大罪!”

    範蠡搖了搖頭:“我跟著辛文子先生學過老子的自然之術,所以知道,天地有四時的交替,春天萬物生長,冬天就要衰敗死亡;人也有興盛和衰微的變化,通達顯貴到了極點就一定會轉向窮困潦倒。範蠡雖然不才,但也知道進退,所以我才要離開大王,本來早在兩年前吳城被圍困時我就想走,卻怕失去了君臣終始之義,為天下人所不齒,這才留到了今天。如今越國的情況是,高鳥已散,良弓將藏。再留的話,隻怕沒有好下場……子禽,你可願意與我一同離去?”

    “我……”

    文種相信範蠡說的話,但並不代表他能放下手裏的這一切:多年隱忍後才到手的錦衣玉食,嬌嫩美妾,更重要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功臣的榮耀,這不就是他離開楚國到越國來苦苦追求的東西麼?眼看成功了便放棄一切,那當初受的苦難又是為了什麼呢?

    他也不再勸範蠡留下,但還是疑惑地問道:“少伯,既然你早知如此,那為何要如此盡心地輔佐大王?”

    “隻是為人臣的責任罷了……”範蠡歎了口氣,坦言道:“或許,還有功成名就,留名青史的私心吧,最初時,便是這樣的。”

    “可等到我去趙國獻美女,向辛文子先生告辭時,先生見我心神不屬,便在我手上寫了幾個字: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甚愛必有大費,多藏則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先生說,這是老子的一句話,讓我好生琢磨。當時我便心有所感,琢磨到現在,有些領悟了。在大王身邊呆的越久,眼看越國的複仇指日可待,國力也蒸蒸日上,我所受的禮遇敬重越來越重,但愈是這樣,我就越覺得,這十五年來,我的所失比我的所得要多許多。”

    他失去了自己所愛的人,失去了曾經輕鬆的心,甚至於,為了達到目的,也開始不擇手段。

    在鄭旦死後,範蠡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良知,失去了權衡善惡的準則,銅鑒裏的模樣,已經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

    是時候離開了,再待下去,就算勾踐不對他下毒手,範蠡也會變成一個令自己更加憎惡的人,麵目全非的人!

    範蠡自嘲地笑了笑:“現在明白這一點,還不算晚,我雖然失去了許多東西,但好歹能保住性命,隻要有性命,在許多事情上,便可以稍加補救,好讓自己的心安定一點……”

    與原本的曆史一樣,範蠡功成後打算急流勇退,但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卻沒有極力勸說文種一起離開。

    因為原本的曆史上,勾踐滅吳後稱霸東方,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他大會諸侯於徐州,周王也被迫承認他的霸權,越國的聲勢一時無兩,所以勾踐才能毫無顧忌地濫殺功臣。

    但如今……

    “越國還有居心叵測的白公勝在西,更有誌在兼並天下,再現湯武之事的趙侯無恤在北,大王當不至於真的狡兔死,走狗烹吧,子禽你留下來也不是不可。”雖然不知道後世曆史,但範蠡卻懂得對形勢加以判斷。

    “可惜我與子禽不同,汝等可以做護國的盾牌,我卻隻是一把尋找敵人弱點,飛出去傷人的弓箭。”

    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了,他不再留戀,在案上留下一封給勾踐的信後,起身,行禮,告辭道:“我走之後,我的家眷就拜托子禽了。有句話叫做君子俟時,計不數謀,死不被疑,內不自欺。縱然我不辭而別,大王也不至於為難她們。”

    “少伯……”多年共事的好友即將遠去,文種一時間竟然有些哽咽,同時關切地問道:“你欲往何處?”

    “天下之大,隻要掙脫了一身名利藩籬,何處不可去?”範蠡輕鬆地說道:“或乘扁舟,入三江五湖,在青山綠水間做一個不問世事的漁父;或渡江北上,縱覽趙燕大好山川;或西行入楚,回到故鄉繼續做一個隱姓埋名的範瘋子,等你去楚國聘問時,或許還可以見到我……”

    他一陣哈哈大笑,然後便頭也不回地從夜色中消失了……

    文種送出來時,隻聽到一首歌伴隨著打更的梆子響起:“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遣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他來時空空如也,不名一文,去時也孑然一身。

    “少伯當為國士……”文種肅然起敬,朝範蠡去的方向下拜。

    ……

    次日,算著範蠡已經遁入三江五湖後,文種才帶著他的書信,將此事告知了住進夫差宮室,坐擁吳妾的勾踐。

    誰料勾踐聽聞後,第一反應竟是愀然變色,問文種道:“少伯幾時離開的,尚可追乎?”

    ps:下午還有一章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14 16:58
第1167章 成大事者



    “臣聽聞,主憂臣勞,主辱臣死,其中道理如一。如今臣侍奉大王,初時未能消除夫椒之戰未萌之禍根,又未能挽回會稽之辱這般已傾瀉成災之禍患。雖然如此,臣依舊想輔佐大王複仇雪恥,故而才未一死了之。”

    “一十五年來,臣等兢兢業業,不敢有一絲鬆懈,幸賴宗廟之神靈、大王之威德,這才轉敗為勝,破吳國,殺夫差,成商湯、周武勝夏桀、商紂之事業。如此大王之心願已了,敵國滅亡,戈矛收於府庫,兵卒歸於田畝,甲胄生虱,與民休息,蠡之陰謀詭計再無用武之地,已是無用之人,更不敢收受封地城邑,請讓臣從此告辭。願大王矜憫愚誠,聽臣微誌,讓臣做介子推,而大王不必做晉文公……”

    “臣範蠡不勝犬馬怖懼之情,謹拜表以聞……”

    合上帛書,勾踐不言不語,麵色陰沉,看不出來在想些什麼。

    文種在旁邊,小心地觀察勾踐的神色。要知道,方才聽聞範蠡不辭而別時,勾踐已然是起了殺心,這才問範蠡可不可追。文種連忙說範蠡已經走遠,而且去意已決,更不會投靠敵國,懇求大王不要去追,勾踐這才收起了殺念,打開了範蠡的信件……

    看完後,如同翻雲覆雨,勾踐的表情從陰沉自然而然地變為痛惜,他悲憤地說道:“少伯疑我,少伯疑我啊……他這是在嫌棄寡人給他的封地少了麼?”

    文種連忙解釋:“大王,這……少伯絕非此意。”

    勾踐竟然一把將頭頂的冠冕解下,遞給文種,語氣倉促地說道:“子禽大夫,方才寡人問你少伯到了何處,是想要親自去將他追回來,當著天地鬼神的麵發誓,立刻就將整個吳國都封給他,讓他做吳地的國君,為寡人屏蔽北方,共治江東!”

    “大王不可!而且少伯的確是走遠了,而且去意已決,不會再回來。”文種已聽傻了,不知如何應對。

    聽說範蠡是真走了,勾踐再度捶胸頓足,泣下沾衣,拉著文種的手說道:“子禽,你與少伯,乃是越國的兩根頂梁柱啊,少伯為我畫策十五年,國內的官吏都能聽從他的計謀,百姓們也覺得他是一位好答複,至於寡人……無論在吳在越,寡人都是將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於少伯,任他實施計謀啊,如今少伯竟不辭而別,這是上天在拋棄寡人,損傷越國啊!”

    勾踐哭完後,立刻下達了幾個命令,其一,將範蠡的封邑轉贈給他在越國的妻子兒女,讓他的子嗣繼承爵位,同時告誡整個越國:蠡之子,如寡人之子,敢輕視者殺無赦!然後越王又叫讓工巧匠仿照範蠡的模樣,鑄造了一個銅像,說要放在會稽王宮的大殿上,這樣就像是範蠡還在似的。

    “如此,寡人也能假裝自己還能時刻與少伯大夫商量國事,受他指點……”做完這些事後,勾踐看上去舒服多了,但依然停不下他的長籲短歎。

    文種倒是深受感動,心裏暗道:“少伯啊少伯,我就說大王不是那樣的人,你這次是不是自作聰明了?”

    就在文種快要被勾踐的態度感動時,越王突然又抬起頭,嚴肅地質問道:“子禽大夫,你莫不是也要走罷?”

    越王手上的力道很重,眼中如鷹梟一般的目光打量著文種,仿佛他是一隻狡兔死絕後,可待烹煮的走狗。

    “臣……臣不走,臣還要繼續為大王盡忠,整頓吳地,梳理瑣事。”

    文種心中大恐,頓時結巴了起來,麵前這位長頸鳥喙,鷹視狼步,喜怒不定的君王,最讓人畏懼。他也恍然明白了方才的一切,怕都是勾踐做給周圍的群臣、將吏,乃至於吳越百姓看的。

    “善,大善!越國沒了少伯已經是極大損失,若是再沒了大夫你,真不知道哪天就亡了。”

    勾踐看上去很是開心,範蠡這一走,他滅吳國後常常憂思的情緒似乎一掃而空,他拍著文種的肩膀道:“那從今以後,寡人就將身家性命和越國的社稷都交給諸位大夫了……”

    文種戰戰兢兢地應諾而歸,回來以後,範蠡臨走前的告誡,和勾踐今日的作態久久在他眼前耳中重現,翻來覆去後,文種流了一身汗,他連忙起床掌燈,打開範蠡裹在信中交給他的帛書又看了一遍:

    “子禽若想善始善終,也不必隨我隱匿江湖,隻需將大王所賜封地盡數推辭即可,至於理由,子禽聰慧,自然不必弟明言……”

    “少伯,你這是在用你的流亡,換取吾等的存活,乃至於越國的延續啊……”

    恍然間,文種明白了範蠡更深層次的苦心。

    ……

    文種思索再三,次日朝會,便首先將勾踐封給他的那幾個城邑一一推脫,理由便是公認破吳第一功臣的範蠡都推辭了,臣尺寸之功,無顏索要封土,畢竟歸根結底,還是祖宗有靈,大王聖明……

    同樣,有文種帶頭,大夫曳庸、皋如、苦成等紛紛推辭封地。

    於是在一片“大王聖明”的阿諛聲中,勾踐心滿意足地收回了大部分分封出去的地盤,但也給群臣留下了能讓他們錦衣玉食的食邑。

    同時,他還宣布了一項命令,這是繼效仿周武王數落帝辛大罪,給夫差、鄭旦等人安上許多罪名,並且厚葬伍子胥,宣布戰爭結束吳越自此並為一家後,勾踐的第一道政令。

    “昔日,闔閭、夫差身為姬姓諸侯,卻在南方僭越稱王,甚至冒用天子之號,因而天象發生了變異,江南的太陽被陰影所吞食,長達數日。”

    “寡人雖為大禹後裔,然先祖已遁入蠻夷多年,斷發文身,不知禮儀為何物,故而在不知情之時,效仿楚、吳二國,在國內僭越王號,然而卻被中原視為蠻夷子國,盟會也排在末尾,真是醜莫大焉……如今吳國已亡,越國與中原上邦的通道已然打通,寡人思慮再三,不敢再失禮自大。”

    他笑著下令道:“寡人聽少伯大夫說過一句話,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故即日起,越國在國內國外,皆將去除王號,同時派遣使節北上,向天子、伯主說明情況,請他們給予越國一個正式的諸侯之位!”

    “大王……君上聖明!”

    文種心中大喜,這就是他和範蠡能夠為勾踐死心塌地多年的原因。勾踐或許陰沉或許難以揣測,但他是一位天然而成的主君,知恥後勇,深蘊君王南麵之術,也隻有在這樣的主君手下,方能成就一番大事。

    看著放棄王號後似乎一點都沒舍不得的勾踐,文種心中暗道:“不錯,心狠手辣,行動果決,這才是成大事者應有的樣子!”

    若是勾踐如曆史上一般,橫行江淮,天下無敵,號稱“霸王”他或許會迷失,找不著北。但隻要這天下有人比他強大,他便會很快找到自己最佳的位置,回到他的忍者之道上……導致的這變數的,是兩個人,一個叫趙無恤,另一個是白公勝……

    ……

    半個月後,在長江上的一艘樓船上,正準備西行歸郢的白公勝接到了一封來自越國的密報,打開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勾踐欲去王號,請周王和趙侯賜予他一個正式的諸侯名分?”

    白公勝心中明了,吳國滅亡後,天下的形勢已經十分清朗了:

    趙國雄踞北方,當為諸侯之首。楚國作為老牌的大國,在占領淮南、群舒,恢複舊疆域後,橫跨南方,為諸侯之亞。越國挾滅吳國之威,又作用吳越之地驍勇善戰的死士,當為第三。至於秦國,經過十年舔舐傷口,占有隴西、渭南、岐陽這相當於三個郡的地盤,當為第四。鄭國雖然向趙低頭,但勉強能在趙楚之間保持地位,當為第五。

    除去這五國外,其他的燕、三齊、周以及泗上小國等,已經完全淪為趙國附庸,失去了自主的地位,而本來國力不弱的宋國,也實質上分成了南子主持的睢陽郡,和樂茷主持彭城郡,形同兩國,在軍事外交上更是唯趙無恤馬首是瞻。

    跟那些小國相比,越國是比較強悍的,但比起趙國楚國而言,越國依然弱小,僅有相當於三個郡的地盤,人口更是隻有趙國的十分之一……

    勾踐是楚王熊章的外公,所以越國未來的國策依然是聯合楚國,與北方趙國對峙。但越國趙國從來沒有過衝突,即便趙無恤讓人占領了江北也亦然如此,更何況勾踐對大江以北的地方,興趣寥寥……

    如此,還不如通過取消王號這件事,向趙國傳達越國不欲與之為敵的信息,同時減少一個趙侯興兵討伐的理由。而且這樣一來,也能向楚國那邊表示,勾踐雖然是楚王的外公,但卻甘心去除王號,比楚低一等,願意在楚越同盟裏充當小弟角色。

    “以外祖父的身份向孫兒低頭,除了深蘊隱忍之道的勾踐,這種事,哪位剛滅了敵國社稷的君主能做得出來?一石三鳥,真是絕了!”

    將帛書揉了揉扔下江水任其飄走後,白公勝回過頭,對簇擁在他周圍的謀臣將吏們感慨道:“勾踐此人,真是可怕,也難怪他能在絕境裏翻身,並且亡了夫差的社稷……”

    言罷,他卻又撂下了另一句評價:“但是比起想要鯨吞天下,一點不講規矩的趙無恤來,勾踐的陰謀和隱忍,都隻算弱者的小道了……”

    用兵之道雖然講究用奇,但最終還是以正勝,比起已經布局天下十年的趙無恤,勾踐的崛起,還是稍顯晚了一點,白公勝很清楚,楚國最大的敵人是誰!

    PS:大家情人節快樂,七月約會去了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15 14:58
正文 第1168章 金陵王氣



    越是靠近入海口,長江的水流就越是平緩,如此一來,在下遊逆流而行也變得更容易實現,因為江麵上沒有絕對的逆風,風向隻要有一點點偏都可以靠掌舵者的經驗,讓船逆流前進起來,或快或慢,或直線,或曲線,慢慢向上遊劃去,在兩岸皆是原始森林和丘陵山石的春秋,這樣比走陸路快了不知多少倍。

    站在樓船上,思著方才自己對勾踐的評價,王孫勝再度陷入了沉思中,楚國的大敵吳國雖然滅亡了,但周圍的虎狼卻沒有少,大勢滾滾向前,還真如這逆水行舟一般,不進則退。

    王孫勝的眉頭再度皺了起來,他的心情仿佛被晚風吹皺的江麵,久久不能平息。在這大爭之世裏,不變則弱,但現如今的楚國,卻總是刻舟求劍,停滯不前。

    早在六年前,他剛剛被封為白公時,便回到郢都向令尹、司馬訴說變法之事,卻被葉公等人阻擾,以至於最後隻是不溫不火地頒布了一些舉措,對楚國現狀貴族重臣掣肘王權,以至於國家的力量沒法一處使的現狀毫無裨益。甚至連白公自己的領地上,激進之策也常常遇到阻礙,一想到那些對邦國沒有絲毫功勞,卻被分封到淮南占地盤的羋姓親貴屢屢倚老賣老,搬出楚國親親尊尊的傳統來強壓他,阻止白公解放他們手中的大量奴婢人口,白公勝就惱怒不已。

    好在他頂住了壓力,六年時間將淮南打造得跟鐵桶一般,地盤越打越大,每到一處就將當地舊氏族連根拔除,大膽啟用出身低微的士人,有了一支三萬人的軍隊,其中五千是常備的“楚武卒”,一時間,白公橫行江淮,風頭無二。

    更重要的是,他不僅完成了子西、子期交給他的任務,還一口氣打到了江東,獲得了丹陽之地,也就是長江東岸的地區,幫助越國滅亡吳國,完成了對江東的瓜分。

    當白公的功績傳到郢都時,舉國震動。

    對吳國又怕又恨的楚人們開始歡呼慶賀,同時將白公勝視為英雄,甚至將他與楚國曾經的令尹成大心比肩成大心為子玉之子,若敖氏後裔,城濮之戰時曾跟隨其父成得臣出征,楚穆王時為令尹。繼續北圖東進開疆拓土,率師滅六、蓼,敗麇師於防渚,圖謀中原,與晉爭霸……

    但哪怕是成大心,不論是出身還是功績,都無法與白公勝相提並論。如此人物,放眼楚國,百年之內絕無僅有!

    輿情的壓力開始滾滾西去,楚國的小貴族和民眾要求朝廷對王孫勝加官賞爵的呼聲越來越大,於是郢都便發出了一條命令:讓白公在保留領地和縣公之位的情況下,入郢為“左尹”。

    楚國的官製與中原略有不同,令尹、司馬一文一武,為群臣之長,令尹就相當於相邦、執政,令尹之下,又有左尹、右尹為其副手,因為楚國尚左,所以左尹便是百官之季,僅次於令尹、司馬的存在,更重要的是,曆任左尹,一般來說被默認為是令尹的繼任者……

    消息傳來,淮南的白公幕府一片歡欣鼓舞,白公勝也躊躇滿誌,這意味著,在破吳拓土的功績下,郢都終於開始正視白公變法取得的成果了,此番白公勝西行歸郢,正是要去赴任。

    子西年過六旬,日漸力不從心,作為楚國的王孫,作為子西看中的繼任者,白公勝自然能獲得極大的權力。這意味著他可以無視葉公等人的阻撓,開始實施他的計劃,期待著能將淮南成功的經驗,在整個楚國推廣!

    若能成功,他便能順理成章地接子西的班,成為楚國曆史上最偉大的令尹,實現自己的野心,站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巔峰……

    因為暗礁沙洲變化莫測,所以日落時分,船隻便不敢繼續在江中航行的,白公勝的樓船便在大江南岸一個小邑邊的碼頭上停靠,這裏屬於江東丹陽之地,本是吳國的江邊冶金之所,名為冶邑,兩個月前被白公勝的水師征服。

    白公勝下了船,放眼望去,卻見夕陽映照下,那小邑和大江之間隔著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名為石頭山,在小邑的另一方,也有一座蒼鬆青翠的山,名為金陵山,看上去竟然有淡淡的紫氣從兩山之間升騰而起……

    夕陽無限好,風景迷煞人,正當白公勝也沉靜在這美景之中,卻聽到身邊有一人驚呼起來:“不得了!”

    轉頭一看,卻見五年前來投靠自己的齊國人高赦嘖嘖稱奇,指著那小邑說道:“金陵山如龍蟠,石頭山似虎踞,此邑,乃霸王之宅也!”

    ……

    過去六年間,白公勝帶著忠於自己的三千軍隊開始收複淮南失地,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必然,竟與趙無恤的起家經曆頗為相似:曾經的英、六公室早已衰亡,楚國的貴族在吳軍打過來時跑光了,而吳國安排在當地的貴族也統統被白公勝所殺,領地全部剝奪。

    如此一來,當地就形成了權力的真空狀態,白公可以有條不紊地按紮親信,同時大肆征辟幕僚。他秉承著從趙國學到的“明主之吏,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摒棄無能的貴族,杜絕裙帶關係,開始大力起用出身卑微,或者家道中落的士人,一時間,淮南乃至於楚國其他各地的士人爭相投奔,希望在他手下謀求一官半職。

    這高赦便是其中之一,他說一口齊地口音,自稱齊國濟北人,高氏旁支,因齊國被趙無恤所破,一分為三,他不願意做亡國之奴,於是便來淮南投。高赦在白公勝手下做了四年幕僚,妙計百出,之前建議白公避蔡國、淮北而不擊,與趙國駐軍井水不犯河水,集中力量奪取吳國疆域,甚至渡江拿下丹陽之地,都出自他的建議,如今取得了極佳的效果。於是高赦日漸受到倚重,隱約有成為白公麾下第一謀臣的趨勢,他的話白公也格外重視。

    所以當高赦點評這冶邑了不得,為“霸王之宅”時,白公勝立刻就被高赦的話吸引住了。

    “子置,此言何意?”

    高赦連忙拱手道:“臣在齊國時,曾經隨一位高人學過箕子之術……”

    “箕子之術?”

    高赦開始口若懸河地說道:“相傳,上古伏羲氏時,大河浮出龍馬,背負《河圖》,獻給伏羲,伏羲依此而演成八卦。大禹時,洛河中浮出神龜,背馱《洛書》,獻給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劃天下為九州,又依此定九章大法,開創夏後氏之基業。這河圖、洛水流傳下來後,被殷末三仁之一的箕子所收集,他曾經將這些方術獻給周武王,名曰《洪範》。洪範裏那些治國的大道秘不示人,但裏麵天象觀測和陰陽卜筮,還有陰陽五行望氣之術的小道,隨著王子朝之亂周室典籍流散,卻流傳了出來,臣十年前僥幸修習過。”

    他指著石頭山和金陵山之間的那小邑,煞有其事地說道:“是故臣用望氣之術一看,再演算此地的方位後,便知此乃王氣!”

    “王氣?”

    白公勝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子置往日聰慧機警,卻為何如此糊塗,偏信卜筮?若是此地真的有王氣,修建了此邑的闔閭為何會在戰場上被人砍了腳趾而死?夫差又為何會身死國破,社稷覆滅,為天下笑?若是這王氣應的是東南方的勾踐,勾踐已主動去除王號,甘居趙、楚之下了,如此說來,這所謂的霸王之宅,又應在誰身上?”

    高赦嗬嗬一笑,拱手道:“主君才是一葉障目,未見泰山啊,這王侯的紫氣,還有這霸王之宅,當然是應在您身上了!”

    ps:晚上還有一章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15 17:22
正文 第1169章 自古誰能辨忠逆?



    “臣不單會望氣,還能識人麵相,當初臣來到淮南,先隱匿於街巷,待主君路過時,窺探主君容貌。卻見主君麵豐耳正,雙臂修長,須直而密,鼻梁如鳥喙,此乃鳳顏,嘴闊有力,神韻內收,精氣極旺,有氣吞山河之氣魄,此乃王侯之相也。主君的麵相,頗似當年的晉文公,雖然前半生多有坎坷,但後半生當順風順水,尊貴無比!也因如此,臣才願意投入到主君幕下效犬馬之勞。”

    “若僅僅如此也就罷了,今日主君又途徑此地,見紫氣西來。要知道,這冶邑除卻風水極佳外,雖然看上去很小,但主君請看,大江當其前,西有石頭山為屏障,東有金陵山為倚重,憑高據深,形勢獨勝,是作為都城的好地方!君乃遊鳳,恰遇霸王之宅,這不是巧合,是昊天的安排啊!”

    高赦在滔滔不絕地蠱惑著白公勝,但白公勝似乎不為所動,冷笑道:“子置,以你的謀略,當不至於勸我學當年周攜王起兵自立之事吧?”

    周攜王是周宣王次子,在驪山之難後周平王東遷,他卻留在宗周,自立為王,與周室分庭抗禮,造成了兩個周王並立十餘年的局麵,最後被晉文侯所殺。

    白公勝不是傻子,雖然他坐擁淮南、群舒、丹陽三四十萬人口,水陸兵卒三萬,但相對於整個楚國而言,依舊十分弱小。更何況他的地盤北有強趙,東南兩麵有勾踐,在這裏割據自立,無異於四麵受敵,自尋死路,若是高赦用這麼漏洞百出的計謀來勸他,要麼是瘋了,要麼就是……

    “汝究竟是何人,竟欲置我為死地!”

    白公勝的劍應聲出鞘,橫在了高赦的脖頸前。

    誰料高赦麵對閃爍寒光的利刃,卻渾然不懼,反倒向前走了一步,笑道:“臣的心是紅是黑,主君莫不如親自剖開看看?但臣就算要死於此地,也得將話說完。若是單憑淮南,自然不可,但若主君成了楚國的王呢!?”

    白公勝一愣,高赦卻已經抓住機會說了下去。

    “郢都捱不過國人對主君的愛戴和敬仰,不得已召主君入郢為左尹,倘若主君以為這樣便是順利推行淮南的新法,那便大錯特錯了。主君想必早已認識到,郢都的貴人們已經腐朽不堪,依附在楚國身上喝了幾百年血,隻知有家,不知有國,手頭的利益又豈能說放棄就放棄?主君入郢後,必然會麵臨重重阻力,與羋姓貴人們起無數衝突,若是鬧大了,令尹也不得不在主君和楚國的親貴之間做抉擇,到時候,變法一事必然功敗垂成!”

    “楚國的朝堂,已經從頭到尾爛了,唯獨淮南這片枝葉在主君主事下還是嶄新的,倘若主君能移花接木,取而代之,成為楚國的王,如此方能讓楚國重現生機!”

    白公勝將劍收了,沉吟不語,高赦繼續鼓動道:“依臣看來,主君不如借口獻俘,帶著大軍歸郢,然後伺機控製楚王,盡殺楚國舊貴,再逼迫令尹、司馬行廢立之事,正式稱王。主君本來就是故太子之子,楚平王嫡長孫,既然昭王一係幼弱無能,主君奪回本屬於自己的東西有何不可?如此一來,則楚國內外均為主君之壤土,可以做的事情,豈不是比區區縣公、小小左尹更多?”

    “到時候繼續以江漢為基礎,推行新法,同時開始經營冶邑,在這裏建立一個陪都。這冶邑外連江淮,內控湖海,舟車便利,田野沃饒,實為東南要會,經營四方之本,到時候郢都為頭,冶邑為尾,整條大江乃至於江東越國都將為主君所有。也隻有整合南方,主君方能與趙侯平起平坐啊!到時候西引荊楚之固,東集吳會之粟,以趙國之強,也不敢貿然行兼並之計。”

    白公勝緘默良久,左思右想後,依然對高赦的計策嗤之以鼻,認為風險太大。

    “按你所說,縱使僥幸成功,楚國至少要陷入數年大亂,趙無恤哪能如此好心,給我留出如此長的時間?到時候兄弟鬩牆,外辱已至,我便是楚國的千古罪人!”

    他的聲音很大,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何況我王孫勝之誌,僅僅是做一位如同孫叔敖一般的好令尹,讓楚國恢複強盛,而不是要做居心叵測的鬥椒!”

    鬥椒是楚國最大的公族“若敖氏”的族長,若敖氏的鬥、成兩家世代為令尹,幾乎控製了楚國上下權柄,以至於楚莊王繼位之初隻能裝作荒淫無度,三年不飛,三年不鳴。其中鬥椒在楚莊王九年殺死政敵司馬蔿賈後,知道楚王必然不會姑息他,遂率若敖氏族人發動叛亂,企圖顛覆王權。叛軍人多勢眾,席卷小半個楚國,鬥椒也身先士卒,他的箭矢都射到楚莊王車上了,但最終被楚莊王鎮定自若的指揮擊敗,若敖氏族幾乎盡滅。

    自此之後,楚國的公族被趕出了權力中心,令尹、司馬開始進入王子王孫更替擔任的時期,但公族貴族們離開朝堂後,卻在地方紮根,楚靈王雖然試圖翦除卻失敗,楚平王靠著地方貴族的力量奪得王位,開始縱容他們,遂成尾大不掉之勢。

    白公勝這是在表示,自己絕不會行叛亂之事!

    他揪著高赦的衣襟,厲聲勒令道:“今日的謀逆之計,我左耳進右耳出,汝不可再言,否則,我手裏的劍決不輕饒你!”

    “唯……”高赦本來就沒指望一次就勸成功,能在白公勝心裏埋下一顆種子便已不錯,索性見好就收。

    高赦退下後,白公勝站在江邊,一會兒看著潺潺江水,一會兒又掉頭看看夜幕中被兩山所夾,龍盤虎踞的冶邑,心裏思量開了。

    縱然他口口聲聲說要效仿孫叔敖,但要知道,孫叔敖生前極其簡樸,死後,其後裔也隻得到了江南的一小塊卑熱之田為封地,與孫叔敖的功績頗不相符啊。

    但當初若敖氏若能成功,現在坐在楚王位置上的,還指不定是誰呢……

    於是到了次日一早,在白公勝上船啟程前,他對當地的僚吏下令道:“此地已非吳地,當更改吳國時的城名,自此以後,此邑,就命名為金陵邑!汝等需擴建牆垣,將金陵經營成丹陽之地的主邑!”

    聽著這番命令,站在一旁的高赦似笑非笑。

    其實昨晚他的那番話,白公勝是聽進心裏了,這位王孫本就不是一個忠臣,否則早就提劍將高赦砍了,哪還用等到下次?

    以他的急功近利的暴躁性格,也做不了不求身後功名的大忠孫叔敖……

    高赦希望,白公勝帶著一份希望興衝衝地西去,在郢都遇阻後,會考慮考慮自己的建議……

    ……

    到了四月份時,白公勝已經抵達郢都,他受到了英雄般的禮遇,在萬眾歡呼聲和楚國貴族們的冷眼旁觀中,正式成為“左尹”,助令尹子西處理國政,開始進一步推行“新法”。

    於此同時,勾踐派出的使團,也跨越千裏抵達了鄴城,他那去王號,請求改封的意願,也呈現到了趙無恤案幾麵前……

    ps:關於金陵一名的由來,小說裏沿用唐代的《建康實錄》記載“楚威王因山立號,置金陵邑”,而不是秦始皇埋金的傳說。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16 12:07
第1170章 尺蠖之屈



    “勾踐行事陰險而無恥,小子甚為不齒……”

    趙恒如此說著,一邊抬眼偷看父親趙無恤的表情。

    自打從成周歸來之後,趙無恤開始長居鄴城,一直以來經常在他親征時鎮守國都的太子趙恒便得到了解放。上個月趙無恤令趙恒代替自己巡視鄴城周邊的十二鄉,增長見識,了解民生,如今趙恒剛歸來沒多久,趙無恤便又在處理政務時讓他旁聽,並時不時加以考校。

    君侯夫人樂靈子和太子太傅子夏都喜上眉梢,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君上在培養太子,畢竟他已經年滿十六,距離及冠成人不遠了。

    這一日,鄴城長樂宮日居殿內,一場家宴之後,趙無恤讓夫人和兒女們都退下,獨留太子趙恒一人,詢問他對於越君勾踐去王號,請求改封一事的看法。

    在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對勾踐一些猥瑣行為的不齒後,趙恒又道:“但既然越國主動服軟,自稱大禹之後,奉父親為伯主,願意歸化於禮樂,這份心思不可斷然拒絕。以小子看來,莫不如順水推舟,讓越國繼承吳國的爵位,以勾踐為越伯,何如?如此一來,趙國對江北的占領也能穩固,免得兩國隔江對峙,反倒給了楚國機會。”

    “吾子的見解不錯。”

    雖然趙無恤聽得出來,這段問對,必然是被趙恒之師子夏猜到,給了趙恒一些指點,但能說到這份上,已經讓趙無恤比較滿意了。

    但總體而言,這種想法依舊太正,少了幾分權謀者應有的機變,太子還是得多看多學啊……

    於是趙無恤便讓筆吏上殿,起草文書。

    “予一人聞,自雲夢至會稽七八千裏,百越雜處,各有種姓,有揚越、有幹越、有甌越,均為荊蠻所並,百不存一。唯於越獨存,有城郭壟畝,頗似中原。越君勾踐,本為大禹之後,雖蔽在海濱,然心慕中原,願去荊吳之僭號,歸化於周室。其赤忱之心不可輕慢,冊勾踐為‘越侯’,承繼大禹血食,為南方夷越之伯長。大江之北,當歸趙國,大江之南,自雲夢至會稽,百越為荊蠻所占故地,君自取之……”

    自從分割東西二周,操控周王後,趙無恤已經挾天子以令諸侯,他的命令,就是天子的詔書,現在直接是以天子口吻下達命令,再送到成周,讓趙國駐派在那裏的項橐蓋個章而已。

    文書起草完畢後,趙無恤轉視趙恒,問道:“吾子可看明白了?”

    “父親這是想要離間楚越兩國的關係?邀請勾踐共擊楚國,瓜分吳國故地?但以勾踐人精一般的性情,豈會這麼輕易上當?”

    趙無恤頷首道:“不錯,想要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勾踐此番請求冊封,是故意示之以弱,想要在楚趙之間蟄伏起來,坐視兩虎相鬥,而越國便可以從中得利。趙敗便能北上奪地,楚敗則聯楚抗趙,繼續割據江東。”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勾踐是比夫差更加可怕的敵人,為父這麼做,也僅僅是刻意將他地位抬高一些,讓楚國和越國聯合時彼此多一份防備的忌憚,無法同心協力罷了……說起來,對於勾踐的一些做派,為父也十分不齒,但有國有家者,不能單憑個人好惡來決定國事,既然要給他爵位,莫不如給高點,再送他一個南方夷越之長的空名,讓勾踐屈身之策落空,上下為難。”

    趙無恤又是一番教子,勾踐請封一事就這麼定下了,不過僅僅過了幾天,他便又要麵臨一次個人好惡與君侯理智的抉擇。

    四月中旬,隨著越國休兵縮頭,白公勝返回郢都,一度戰雲密布的長江也再度平靜下來,於是前吳國太宰伯嚭再也沒有理由拖延,他隻能北上鄴城,正式向趙侯交割江北數縣之地……

    ……

    “子遨啊……自此以後,你便可以脫離卑熱的江南,常居趙國,多來鄴城陪陪汝阿姊了。”

    “主君……”闊別多年,屈敖也是淚流滿麵,雖然這鄴城的宮闕在他看來,是如此的陌生。

    許多年前,屈敖在趙無恤授意下,隨他的族叔前往吳國,一呆就是二十年,他不遺餘力地為趙無恤做事,將莫邪母子送到北方,又為提供了數不清的吳國內部情報,居功至偉,為此數次被夫差猜疑囚禁,好在有驚無險。如今再見時,昔日瘦猴一般的少年,也已經年過三旬,有妻也有子女,回到鄴城,看著這裏的風物,竟不覺得比江南的飯稻羹魚更親切,與趙無恤之間,更是多了一些生分……

    趙無恤也察覺到了屈敖的訥訥,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隨著他貴為君侯,與後宮外戚的關係,也不像當年一般簡單了,或許這也是有所得必有所失的一種吧?

    於是趙無恤索性以君臣的關係來與之相處,這樣反而更自在些,他也沒虧待屈敖,封他做了“公大夫”,還拉著他坐到身邊,親手將距離鄴城不遠的邢縣一座鄉劃給他作為封地。

    “如此,寡人也算兌現了自己的承諾,邢氏又能重新站在大夫之列了!”

    不過趙無恤也不打算讓屈敖就此引退,而是讓他繼續呆在南方,負責新成立的“廣陵郡”。

    所謂的廣陵郡,便是江北之地,趙無恤更改邗邑為廣陵,置廣陵郡,轄廣陵、棠、卑梁、善道、高郵五縣。

    “你在吳國多年,通曉那裏的地理民情,廣陵以你為郡守,再合適不過,至於吳國的太子友,寡人不放心他,就讓他在鄴城作為一個旗號罷。”

    這樣一來,趙國便與越國隔江相望,同時與楚國共有江淮之險了,南方開始呈現出一個微妙的三足鼎立局勢,趙雖最強,但因為天然的水軍短板,在南方反倒沒有優勢。趙無恤的打算,也是暫時以經營為主,隻有徐、東海、廣陵能夠提供足夠的後勤糧秣,隻有趙國重建水師,才是進軍南方的時候。如今吳國的水師雖然殘破,但不少人都逃到了江北,如何將這些人歸為己用,以他們為基礎建立一支江淮水師,也是對屈敖的考驗。

    趙無恤交待就這麼多,屈敖隻能在宮內匆匆見姐姐伯羋一眼,便要去往廣陵上任,然而在他臨走之前,卻為其嶽父伯嚭求起情來……

    “數年以來,舅翁對於君侯之命,一直是無所不從,保全吳國舟師,如今又親自來鄴都獻土。舅翁自知在吳國時的作為必為世人所厭,為君侯所惡,但他所求不多,僅希望能告老,去做一個富家翁……”

    趙無恤冷笑:“伯嚭倒是有自知之明。”因為伯嚭逼死伍子胥,敗壞吳國政事的名聲太臭,他剛到鄴城,朝堂上已經有人提議殺了他,甚至地位極高的國老孫武也請求趙無恤斬伯嚭,為伍子胥報仇。

    但趙無恤心裏,卻又有一番計較……

    伯嚭是吳國的奸臣不假,但屈敖說的也不錯,對於趙國而言,他的功勞甚至比屈敖都大。隨著天下局勢日漸明朗,趙國兼並諸侯之心被楚越秦鄭察覺,今後的戰爭要麼不打,一打就是大仗,在這種情況下,間諜和滲透就顯得格外重要,沒有什麼比培養帶路黨更加快捷有效的手段了。

    所以趙無恤也擔心,若是伯嚭剛來就將他腦袋砍了,那日後秦、鄭、楚還有誰有膽子將邦國賣給他?

    但就這麼放過伯嚭也不是個事,這會寒了不少忠義之士的心,也會讓伍子胥那些名望很重的黨羽們持觀望態度,不肯為趙國所用,要知道,這些是在吳國水師殘部裏占得比重極大……

    正沉吟間,卻有羽林侍衛的首領伍林匆匆過來,在趙無恤耳邊悄悄說了如此這般。

    聽完後,趙無恤心裏頓時鬆了口氣,麵上卻眉頭大皺,回頭對依然跪在地上,為嶽父求情的屈敖道:“子遨啊,汝也莫要悲傷,剛剛得到的消息,一刻前,伯嚭在鄴城館舍內遇刺了……”

    PS:第二章在下午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16 15:07
第1171章 複仇之義(上)



    清明剛過,小雨中的鄴城一片清爽,本應該是街巷無人,然而位於內城區的館舍,此時此刻卻被人圍得水泄不通。穿著皂色布衣,手拿棍棒的執金吾已經將這一片完全封鎖起來。

    “發生了何事?”有來得晚的人不解地問道。

    “出命案了。”說話的人小心翼翼。

    “誰死了?”來者大吃一驚,內城戒備森嚴,大街小巷經常有執金吾執勤,尤其這館舍更是重中之重,光天化日之下,誰敢在這殺人?

    於是又是一陣議論紛紛,許多人很想擠到前麵去看看裏麵的光景。

    然而街上卻響起了一陣吆喝:“大理寺辦案!無關者避讓!”

    執金吾們站得更直了,不多時,幾輛四輪馬車駛來,執金吾的頭目連忙到馬車門前撐傘,接著從車上走下一位頭戴獬豸冠的黑衣理官,長須及胸,年逾六旬,下來後抬頭看了看天氣,又掃了一眼周圍。

    有認出他的勳貴子弟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大理鄧析,能讓六卿之一的鄧子親來,怕是驚天大案!”

    有知情者悄悄告訴他:“聽說是吳國的奸臣伯嚭被殺了!”

    “殺得好!”此言剛盡,立刻就引發了一陣讚賞,圍觀眾人的興致和好奇心,越發濃厚起來……

    另一邊,鄧析已經神情嚴肅地步入館舍之中。這座館舍屬於鴻臚令轄下產業,專門接待國外的來賓,本應戒備森嚴,想要刺殺住在最裏麵的伯嚭,非得殺出一條血路不可。然而就鄧析所見,一路上均無血跡,也沒有打鬥的跡象,這更加證實了外麵目擊者的證詞:凶手是堂而皇之地入內的,衛兵們並未加以阻攔!

    鄧析的眉頭又皺緊了幾分,等他步入到案發的屋子外時,先行到達的理官正在抄錄館舍內鴻臚吏的口供。鄧析詢問了幾句後,在下屬指引下走到門邊,頓時聞到屋內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甚至連窗戶紙上也有飛濺的血跡。

    這屋子裝潢得很不錯,但卻被打鬥攪得成了一團亂麻:案幾被利器斬為兩截,上麵的食物酒壺潑灑得滿地都是,目光一抬,便能看到一具胖大的無頭屍體橫倒在裏間門外。

    而鄧析的得力助手,提刑官鄭矛,則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在屍身周圍畫石灰線,見到鄧析已至,連忙起身拱手:“見過大理。”

    鄧析示意他免禮,用帛布蒙著口鼻過去一瞧,卻見那屍身穿著一套魯縞錦緞,腰間佩戴上好的玉佩,被砍了腦袋的脖頸朝裏,背上被重重刺了數劍,鮮血淋漓,流了一地……

    “查清楚了麼?”鄧析也不寒暄,直截了當地發問,這是他們大理寺內部行事的風格。

    鄭矛回道:“是凶殺無疑,且並非是為財而來。”

    他走到門邊:“大理請看,凶手攜帶短劍破門而入,出現在正在用食的死者麵前,舉劍便刺,死者抬起案幾格擋,卻傷了手掌,連忙掉頭逃跑,想要去裏間取武器,一邊逃還一邊呼救,卻在裏間門邊被凶手追上,背上先中一劍,撲倒在地後想要轉身求饒,卻被凶手用腳踩住,背上陸續中了三劍,每一劍都故意避開了要害,最後才生生砍了死者的首級……”

    學著凶手比劃了一下揮劍砍首級的動作後,鄭矛結束了陳述。

    經過十多年發展,趙國的刑律和問罪製度已經較為完善,至少達到了秦漢的標準。

    “獄事莫重於大僻,大僻莫重於初情,初情莫重於檢驗。蓋死生出入之權輿,直枉屈伸之機括,於是乎決法中。”在趙無恤的影響下,鄧析已經完全接受了這種觀點,並且不斷告戒審案人員不能輕信口供,提刑官必須親臨現場。

    所以每逢有案件,大理寺下屬提刑官便會首先出動,用臨漳學宮裏的一些法門勘察現場,檢驗屍傷,從而判斷死因,與摘錄的口供相互佐證,現場的一切都要摘錄在紙上作為檔案收藏。從而確定嫌疑人,進而將證據遞交給專門負責審案的理官,對案件進行審理。

    於是說完之後,鄭矛立刻請示鄧析:“大理,死者為前吳國大宰伯嚭,據目擊者稱,殺人者乃官大夫伍封,證據確鑿,伍封乃故意殺人後逃逸,還望大理能發出告示,大索內城,封其家宅,將其逮捕歸案!”

    鄧析苦笑著搖了搖頭:“你說的不錯,但是,伍封他沒有逃逸。”

    “啊!?”鄭矛因為來的早,剛好錯過了那場好戲。

    鄧析道:“伍封殺人之後,便攜帶伯嚭首級,徑自前往大理寺自首認罪,對於自己所犯罪行,他供認不諱!”

    ……

    從鄭國到趙國,鄧析做了一輩子律令工作,是他將趙國的律法從無到有地建設起來,之所以不斷細化那些條款,是為了能讓案件清晰明了,從中排除人的主觀斷定,讓審理能夠趨近於公平、正義。

    然而縱然是如此完備的律法製度,處理這起案件時依然麻煩,並不是因為嫌疑人難找,凶手無法確認,而是因為幾乎整個鄴城都知道凶手是誰……

    在親自確認過現場後,鄧析回到大理寺刑獄,在陰暗的牢房裏,他又去瞧了瞧那個渾身血汙,卻滿臉輕鬆快意,跪坐在牢房裏,對著亡父靈位自言自語的年輕人,不由一陣頭疼。

    此人正是伍封,十年前,伍子胥因為伯嚭的讒言,被夫差冤殺,伍封事先北上投靠孫武,逃過一劫。這之後他參加了趙國與吳國的戰爭,作為向導立了一些功勞,戰後又說服吳國徐、鍾吾、善道守軍歸降,加上趙無恤憐其乃忠良之後,又是得孫武真傳的義子,特封其為“官大夫”,食稅一百戶。

    這之後伍封十分低調,一直在國老孫武身邊侍奉,跟隨其學習兵法,時不時被國君召喚入宮參讚軍務。

    他老早就公然聲稱過:“吾必殺夫差、伯嚭以報父仇!”

    這件事整個鄴城甚至整個趙國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伯嚭不得已北來鄴城,等待趙侯發落的這幾天,伍封更是曾投書於大理寺,請求殺伯嚭以報父仇。然而趙無恤和鄧析還未做出回應,伍封便按捺不住,入館舍殺伯嚭。

    於是年紀不到三十卻身居高爵,擁有錦繡前程的伍封,就這麼成了階下囚。

    “館舍看守嚴密,他是如何進去的?”有理官十分不解,攜帶武器進入後殺人,然後拎著腦袋出門,走了一裏地到大理寺投案自首,這個過程是最說不通的事……

    “整個鄴城都在袒護幫助他。”

    這是讓鄧析最為惱火的事情,趙國的律法普及不可謂不廣,但在這件事上,館舍的數十名侍衛,竟然坐視伍封攜劍進入伯嚭的居所,殺了人後也不阻攔,放任他揚長而去。

    而那些路人,最開始驚詫,認出伍封的誰後,卻都主動要袒護,幫他躲避執金吾索拿。一位賣酒的商賈甚至將自己一車的貨物全給扔了,讓伍封上他的馬車出城。在得知伍封要去大理寺認罪自首後,那位酒商更是親自為他駕車,一路上擦著淚大聲宣揚此事,鄴城往日最繁華的街道上,小販不做生意了,工匠停下了手裏的活,趕集的人也避讓兩旁,那場麵如同君侯親臨,男女老幼,人人垂淚感動,為伍封壯行,仿佛他的所作所為是英雄之舉……

    先秦之風,不管是哪一國,對於複仇都十分稱譽,尤其是子為父複仇,更是全民異口同聲地讚同。雖然趙國的民風十多年來已經有了很大變化,但在這一點上,與楚、秦、越並無區別。

    如此一來,這沿途的成百上千個目擊者,就為了心頭的那份血脈噴張,竟不約而同地選擇做伍封的共犯,這就讓大理寺有些尷尬了。

    於是對於如何處置這名殺人犯,大理寺內討論了很久,最後敲定道:“趙法嚴酷,不論地位親疏均不能免法。公女佳殺兩名中山侍衛,尚且放逐塞外五年之久,伍封雖為官大夫,於國有功,殺人亦不可饒恕,理當重懲……”

    但如何重懲,是殺,是流,還是什麼,連鄧析都拿不定主意。趙法雖然完善,但在量刑上,依然會視具體情況,有兩可的準則,最終要如何判刑,恐怕還要等證據和目擊者完全集齊,經過一場公開審理後,再谘詢多方意見後,方能定奪。

    好在趙侯履行了“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幹涉大理寺斷刑”的諾言,案發後一天之內一次催促都沒有,這是對鄧析的信任。

    鄧析覺得,自己必須秉公執法,這才能對得起這份信任!

    然而就在這時,鄴城之內,伍封那些為他感到不平的舍人親友數十人在大理寺外彙集……

    “封為父複仇,何罪之有!?”

    大理寺豈是隨便讓人堵門的地方,鄧析也沒多想,讓人驅散了事。

    到此次日,也就是案發後的第三天,大理寺門外又來人了,這次不但是一些百姓商賈,更有些不嫌事大的勳貴子弟,乃至於臨漳學宮的大批士人……

    當前一名自稱公羊高的臨漳學子長拜及地,大聲呼籲道:“古人雲,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遊之仇不同國。伍子含冤而死,封為父複仇,手刃仇人,天經地義,何罪之有?還望大理能順應天理人情!”

    “還望大理能順應天理人情!還封自由!”

    數百人長拜及地,不論職業地位,竟在這件事上心念如一。望著外麵浩大的聲勢,鄧析又氣又急,有點傻眼了。

    他沒有想到,這次看上去沒什麼大不了的伍封複仇案,竟會牽引出一場影響久遠的大論戰來,波及整個鄴城乃至於整個趙國,以至於學宮罵戰無數,幾乎分裂為二……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17 12:10
正文 第1172章 複仇之義(下)



    “為親複仇,自古以來便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臨漳學宮中,公羊高在對眾人闡述他的“大複仇”理念。

    “王亥在有易氏為客而淫有易之妾,有易之君綿臣殺王亥,是故王亥之子上甲微從河伯氏處借師而伐有易,滅之,遂殺綿臣。”

    “宗周末年時,秦仲在西犬丘被西戎攻殺,其子秦莊公繼位,生子三人。過了一代人後,秦莊公死,本應該由長子世父繼位,然而世父卻說:‘戎殺我祖父仲,我非殺戎王則不敢入邑’。於是世父便將君位讓給弟弟秦襄公,自己帶兵前去攻擊西戎。”

    三代之時,血親複仇曾是禮儀,規範著世人的生活,它也是一種道德律令,引導著當時人們的選擇。

    春秋時期去古未遠,這種古老的習俗得以保留,所以這時候,同時又是複仇現象最為頻現的時期。

    最典型的案例,莫過於楚人的複仇。

    這次伍封刺殺案的幾個涉及人物:伍子胥、伯嚭、屈敖,他們的祖輩或者自身,都有參與血親複仇的事跡。

    屈敖的祖先子靈(屈巫臣)因為族人被楚國的令尹、司馬所害,遂助晉國謀楚,最後讓自己的兩個仇人疲於奔命而死。伍子胥為報父兄之仇,入吳伐楚的事跡更是家喻戶曉,不需贅述。而伯嚭的祖父伯州犁被楚君所殺,伯嚭也跑到吳國和伍子胥合作謀楚,最終跟他一起鞭屍報仇……

    有這麼多先例在,伍子胥之子伍封會拾起父親當年走過的路,殺死仇人,自然就順理成章了。

    “我曾經去過葉地,向孔子詢問為父母複仇之道,孔子回答說:‘作為兒子的,若是父母被冤殺,就要睡在草墊子上,拿盾牌當枕頭,還不能去做官,日夜不忘此仇,一旦在街頭遇到仇人,就要拿出隨身攜帶的兵器立刻殺掉仇人!’如此,才不枉為人子。”

    “伯嚭因祖父族人之仇而報複楚平王、楚昭王,殘破郢都,鞭撻楚王屍體,淫楚王之妻女。今日嚭也因謀害伍子胥而被子胥之子所殺,這世上哪有伯嚭可以報仇,別人卻不能找伯嚭報仇的道理?縱然他身首相離,也是咎由自取,何怨之有?”

    在一邊讚同聲中,公羊高結束了他的闡述。

    說起來,不但是孔子,整個天下,哪怕是被複仇搞得差點亡國的楚國,從官方到平民,都對血親複仇極其推崇,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而曾經親自手刃仇人的上甲微、子靈、伍子胥,乃至於年輕時候的伯嚭,他們那種堅徹剛強的意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複仇精神,都受到了輿情的同情和頌揚。

    然而事情總有例外,雖然公羊高以及鄴城的大多數人一致認為,伍封的行為大快人心,不但應該無罪釋放,反而要加以表彰。但大理寺卻不認這個理,自古以來一直天經地義的道理,在趙國的律法麵前,卻不被承認了……

    鄧析為首的大理寺法家官吏們,是堅決站在私人複仇的反麵的,他們指著《趙律》上“為私鬥者,各以輕重被刑”的條款給在大理寺門前喊冤的人看,認為伍封的作為已經觸犯了這條法律,且造成了故意殺人的罪,依法應當嚴懲不貸。

    這下子可捅了馬蜂窩了,鄴城人本就對伍封十分同情,當社會輿情、民眾的固有觀念和律法條文產生衝突時,造成的是法律部門與整個鄴城社會的敵對,一股浪潮開始席卷鄴城,為伍封喊冤的呼聲越來越大。

    如此一來,大理寺便陷入了尷尬的局麵中,他們要依法判決,卻遭到了整個趙國民情的反對。雖然告訴自己這是對的,但一出門就被百姓用白眼鄙夷,說他們是為奸佞張目,殘害國之棟梁的酷吏,理官們心裏也不是滋味,整個律法部門在這件事裏,有些裏外不是人了。

    好在趙侯似乎一直是站在他們身後的,並沒有迫於輿情對大理寺施壓放人。但奇怪的是,趙無恤卻並未對輿情加以鎮壓,似乎樂見其成地坐視其發展……

    ……

    鄴城風起雲湧,長樂宮中卻一片平靜。

    “要是不讓人說話,寡人開臨漳學宮意義何在?還不如直接一紙禁令嚴禁學術,焚毀詩書雜學,萬馬齊喑好了。”

    日居殿內,當太子恒有些著急地來詢問此事時,卻見趙無恤仍舊在不慌不忙地處理其他事情,隻是淡淡地說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寡人可不做周幽王。有時候,民間積累的憤懣需要適當泄洪,反正鄴城人針對的是大理寺這次的判決,而不是法律本身,更不是趙國公室,鄧析都還能撐得住,汝急什麼?”

    “可是……”太子從小到大都深受律法熏陶,這次的事件上,他是站在大理寺一邊的,但是照眼下的發展,眾口鑠金起來,隻怕大理寺也撐不住,強行宣判,更是會造成百姓失望,人心不滿。

    他放下簡書,抬起頭笑道:“且看接下來的風浪會如何吹吧,真理越辯越明,這次民情與律法相衝突,看上去是一次大危機,其實也是在鄴城乃至於整個趙國普及法律的好機會。要知道,學宮之中,可不止一種聲音……”

    ……

    伍封複仇案之後的第七日,公羊高等人如同往日一樣,站在漳水邊的廣場上向路過的士人闡述伍封複仇一事的合理性。

    建立十多年後,學宮已經從草創走向了成熟,除了被趙侯大為推崇的“自然格物之學”和“工匠之學名法之學”外,也有其他學派茁壯成長。在子張、曾參等人進入學宮後,孔門儒家便在漳水之畔生根發芽,曾參後來隨趙操去了琅琊,但子張卻在這裏留了下來,他試圖將孔門的理念和趙國提倡的東西加以結合。

    不過子張氏之儒還沒混出名堂,反倒乘著這次伍封複仇案,公羊高這個孔門後輩手持他的“大複仇”理論強勢崛起。因為這種觀念和趙人慷慨悲歌的性格切合,一時間風頭無二,哪怕不是儒家的追隨者,也會對這種觀念有很強的認同感,畢竟不管是哪裏人,家族長輩的對他們的耳提麵命便是:血親之仇不可不報。

    然而今日在公羊高麵前聚集的人卻沒有往日多,因為在與他們相隔不遠的地方,一位年輕學子,也默不作聲地在石板上,用漿糊將幾大張寫滿黑字的粗糙黃紙張貼上去。

    “《複仇議》?”

    看著那紙上的大標題,再一讀後麵的內容,便可以知道,這人是和公羊高唱反調的。

    “小子西門豹,才識學淺,但對伍封複仇一案,卻有些與公羊高不同的見解。”

    昔日的城郊孩童西門豹已經長大成人,進入臨漳學宮就學,他雖然年輕,卻並不怯場,在人群聚集起來後,開始闡述自己的看法。

    名法之學的反擊,開始了……

    ……

    “孔丘說,枕著武器,伺機報仇,是為人子女的孝義,公羊高將此事視為真理。誠然,為父母複仇殺死仇人,這的確是自古以來的規矩。然而,如今趙國早已不是三代那種以口頭言辭為法,以氏族家規為律的時代了,國法就鑄在大理寺門口的大鼎上供人查閱,但凡有冤屈,國法都會主持正義,而不必私下報複。”

    “依據趙律,殺人者應當伏罪,此乃趙國法規,無論是鄴城還是郡縣,執法均不能兩樣。伍封為報父仇而殺人,固然情有可原,但若因為所謂孝義,便認定伍封無罪,以此廢止國家刑法,並作為處理類似案件之準則,趙國必定會多災多難。須知,人人皆有兒女,兒女皆有父母,若在街巷上因小事起了衝突,殺人性命,事後卻以敬愛父母為借口推脫罪責,而律法不能加以懲處,惡行便會肆無忌憚地萌生。因孝義而妨害公法,真心正存良善的人不會做這種事,用公法遷就私情,邦國就會陷入混亂。”

    “聖賢君主開始做一件事,必定考慮到其的後果,君上既然以法治國,大理寺便不容輿情逼壓。依小子所見,大理應當嚴格執行國法,按照刑律處置伍封,萬萬不能使其脫罪……”

    “此子不錯,將吾等沒機會說的話全說出來了!”

    大理寺內,讀完《複仇議》後,鄧析十分高興,在忍了數日後,他們名法一派終於發出了屬於自己的聲音。趙無恤大力扶持十餘年後,名法之學也產生了不少人才,但真正能如鄧析這樣挑大梁的著實不多,這西門豹卻是年輕一輩的佼佼者。

    “若是多一些為國法說話的人便好了。”

    鄧析很希望,這份《複仇議》能夠為大理寺的判決張目,讓鄴城百姓稍微理解一下他們的難處。

    然而事與願違,這次風波注定不能就這麼簡單結束,西門豹發聲後的次日,就在他張貼《複仇議》的石板旁邊,又一篇新鮮出爐的邸報也被貼了上去,上麵赫然寫著《駁複仇議》!而作者,正是公羊高本人。

    後人總結說,正是這次案件,揭開了法儒千年大撕逼的序幕……

    ps:第二章在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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