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62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1 11:47
第1193章 沐猴而冠



    “熊勝稱王了?”

    趙侯無恤十一年(公元前478年)夏六月末,鄴城未央宮內,在接到黑衣送來的密報後,正在與群臣商討夏收事宜的趙無恤哈哈大笑起來,對眾人道:

    “熊勝果然忍不住了,不過他的行徑在寡人看來,不過是沐猴而冠!”

    猴子裝成人的樣子把頭發洗幹淨,然後戴上帽子,竊據高位,一板一眼的做事,然而卻不改其畜生本質,更顯其滑稽可笑,虛有其表。趙侯這個比喻恰到好處,殿中的子貢等人不由也笑了起來。

    其實趙無恤對於南方發生的事,一直了如指掌,因為經過十多年發展,趙國的信鴿的係統已經較為完善,徐、蔡、廣陵等邊境都有驛鴿站點,每逢邊境有警,或者楚國生變,信鴿便能一站站抵達鄴城,第一時間將信息傳遞到趙無恤手中。

    這個秘密武器,信鴿的培育交給公治長等人,至於遍布趙國鴿驛,趙無恤則交給了眉間赤統領的特務組織“黑衣”來管理,如果說羽林侍衛是趙無恤握在手中的劍,那黑衣就是他藏在袖子裏的匕首。

    這十多年來,黑衣在趙無恤的授意下,遍布各郡縣諸侯,編製了一個看不見的情報網,甚至有黑衣混入別國,做了他人幕僚將吏的,充當趙國間諜,所以各國消息來的特別快……

    這種用間謀略是孫子所讚賞的,他曾經大發議論,說但凡兼並大戰,興兵十萬,征戰千裏,百姓的耗費,國家的開支,每天都要花費千金,前後方動亂不安,戌卒疲備地在路上奔波,不能從事正常生產的有數十萬家。這樣相持數年,就是為了決勝於一旦。

    故而情報就格外重要,敵國內部的情況是什麼,他們派誰掛帥出征,敵軍的路線和陣法又如何?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要事先了解敵情,就一定要用間……

    楚國根本沒有如趙國這般嚴密的戶籍製度,早就被趙國的間諜滲透成篩子了。為了收買人心起用士人,對於外來遊士來者不拒的淮南更是如此。早在白公入郢主持變法時起,隨著一隻隻白鴿飛入鄴城,楚國各方的一舉一動都在趙無恤眼皮子底下。

    將這幾個月的情報分示殿內群臣後,趙無恤突然發問道:“汝等說說,趙之變法為何能成,楚之變法為何不能成功?”

    ……

    殿內群臣,當以相邦張孟談為首,但他卻沒有第一時間作答,而是請對律令十分通曉的大理寺卿鄧析先說。

    但經過上一次為趙侯背鍋的事後,對於喜怒無常讓人捉摸不透的趙侯,鄧析已經不敢什麼都往外說了,想了想後,小心地說道:“白公並非楚國令尹,變法無法徹行到底。君上說一不二,變法方能推行。”

    “大理此言有道理。”

    趙無恤點了點頭,在中國曆代王朝,能否實施改革,握有實權的最高統治者的態度至關重要,他們若無決心,缺少魄力,下麵的人再積極也沒有用。白公固然勇銳,也有變法的決心,卻連令尹都不是,一旦變法受挫,他倒是想堅持,但楚國的令尹卻不敢冒險,這次變法草草收場的結局也就注定了……

    但光是這樣還不夠,趙無恤目視張孟談,想聽聽他的看法。

    對於人事更加重視的張孟談淡淡地說道:“白公之變,操之太急,打擊麵太廣,以至於楚國貴人群起而攻之。”

    “相邦此言甚是。”

    趙無恤承認,白公勝的確是一個眼光獨到的人,他看出楚國的弊病是“大臣太重,縣公太眾,若此,則上逼主而下虐民。此貧國弱兵之道也。”於是便把趙國改革措施全盤挪動到楚國。當然,什麼這是為了楚國的鬼話,趙無恤是不信的,白公勝在趙國當了近十年的臣子,他是什麼人趙侯還不清楚?

    刻薄、暴戾、少恩,熊勝的出身決定了他的性格,這就是一頭喂不熟的白眼狼,趙無恤因為沒法把握自己能操持他滿足他的野心,遂謹慎不用,讓他回楚國翻江倒海去。

    因為在趙國呆過,見證了趙的強大,熊勝認為不改革隻有死路一條,作為一個急功近利的人,作為在趙國壓力下喘不過氣來的叛臣,他恨不得一下子將楚國的舊貴族勢力全部掃清,使楚國迅速強大起來,同時培育自己的勢力,操持權柄。

    然而,與中原相比,楚國貴族勢力無比強大,錯綜複雜的宗法關係、人際關係,使得公族和縣公集團樹大根深,要想觸動他們,掃除他們的勢力,談何容易。若讓趙無恤來做,就必須掌握輕重緩急,對貴族加以分化。

    而熊勝的舉措,卻草草而行,無疑於斷了人家的生路,被縣公們恨之入骨。加上他打擊麵過寬,辦事過於簡單粗暴,迅速激化了矛盾,遂使整個楚國貴族抱成一團,拚命反對他。

    “臣覺得,還有一點。”最後,新上任的太府令子貢發話了,他想問題,多半是從經濟基礎的角度考慮的。

    “反對熊勝的人固然很多,但歸根結底,還是他的基礎太薄。反觀君上,先君趙景侯、趙武侯時已在趙氏內推行240步見方的大畝,還鑄造刑鍾,頒布法典,由此有了變革的基礎。到了君上,更是花了二十年時間,從一鄉到一邑,從一邑到一小邦,再從一小邦到大氏,進而席卷晉、魯。變革也從取消殉葬的禮儀小變,到確立《趙律》為國法,讓趙國各階層都循規蹈矩的大變……君上基礎雄厚,其勢已成,縱然魯國三桓、晉國諸卿大夫,乃至於齊秦群起攻之,也無懼!”

    “子貢說得好!”

    趙無恤頷首:“老子說過一句話,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壘土;千裏之行,始於足下。變法圖強,可不是學宮裏的年輕學生們熱血衝頭,上街議論,喊幾句口號就行的啊……”

    二十年時間,趙無恤利用不斷的滅族兼並戰爭,打碎了所有妨礙他前進的壇壇罐罐。一個在春秋末期已經萌芽的士人階層被揠苗助長地造了出來,趙無恤又打擊宗法大家族,扶持小農經濟,支持五口到八口之家的自耕農成為國家主體,隨著軍爵律頒布,軍功地主也勃然興起,遍布各郡縣。以上這些人,他們成了維護變革的堅實階級。

    然而熊勝所在的楚國,缺少這些基礎,僅憑一批有野心的外來士人就強行變法,變革也集中在政治人事,百姓沒有立竿見影的好處,自然不會傾心支持。這便如同一個人缺了一條腿,不可能走得太遠。而且趙無恤的劍是斬向自己家族外、國外的敵人,而白公的劍,卻必須斬向自己的親戚長輩……

    以上種種,趙無恤心知肚明,但他不會告訴熊勝,反而還利用那隻無形的手去推波助瀾,讓事態朝自己期望的方向發展……

    “熊勝不顧楚國國情,強行推動變法,導致親戚反目,縣公憤懣,引發了震動,楚國貴族一致要他下台,白公惱羞成怒之下,遂發動了叛亂。破郢都後,楚子章已向北遁走,於是熊勝又僭越稱王。”

    “至於楚子章,據可靠消息,已經向北逃竄,經由藍邑遁入鄀城,鄀城乃是楚國陪都,城高池深,也有數千守卒。熊勝雖然已經揮師攻破藍邑,但對於鄀城,卻隻能望城興歎,圍攻了一陣無果後,已經轉而繼續攻略江漢各縣了,而他的淮南老巢,依然在不斷征召百姓,向西增援。”

    “與此同時,楚子章也向北方的宛、葉求援,葉公子高想必已經秣馬厲兵,準備南下馳援了……楚國現在的形勢,好比當年周平王周攜王並立,實際上則是葉公和白公的較量。”

    趙無恤又問張孟談:“相邦以為,兩者之間,誰能勝?”

    “臣以為,勝負,當在七三之間。”

    “哦,誰為七,誰為三?”

    “葉公為七,勝算大,白公為三,勝算小。”

    趙無恤問道:“熊勝淮南士卒用趙國製度訓練,號稱楚武卒,又在伐吳國之戰中多次曆練,在戰場上應該有更大勝算,為何相邦卻不看好他?”

    “白公屠戮貴族,又未必能得楚國民心,若是擒楚子號令楚國倒還有機會,但如今他悍然稱王,野心昭然若揭,到頭來,這隻是一場淮南亂兵簇擁下的兵變罷了。縱然能在江漢猖獗一時,但隻要楚國各地的縣公反應過來,一同圍攻,熊勝兵力不足,四麵受敵,隻靠一座郢都,以及千裏之外的淮南,怕是會立刻處於劣勢。”

    “何況,葉公沈諸梁兵力也不差,加上葉地政明人和,又是順流而攻,恐怕不落下風。加上他擁有為楚子平叛之大旗,更有楚國縣公們同仇敵愾,縱然戰場一時不利,卻可以一敗再敗。但白公隻需要敗一場,他的勢力就會土崩瓦解。而且君上別忘了,白公的背後,還有越國,越與白公的疆域犬牙交錯,加上楚子章乃勾踐之外孫,勾踐站在哪一邊,不言自明,兩麵夾攻,白公或撐不過今年。”

    “相邦分析得精妙啊。”趙無恤了然,陷入了思考。

    這大半年時間裏趙無恤費盡心思欺敵,演了一出幾乎能以假亂真的大戲。他以討伐陳恒朝鮮為由,遠征碣石,挾持燕侯,駐兵燕境,收服了這個對趙國而言如芒刺在背的千乘之國。同時三齊也被造船搞得民生凋敝,就算他們有異樣的心思,也沒力量造趙國的反。

    而發生在真定郡、濟北、濟南、魯國的一些小小叛亂,也很快被早有準備的郡兵平定,趙國的軍政經濟從未如此集中過。而因為信息的閉塞,以及趙國的戰略欺騙,南方的諸侯大概以為,趙無恤還在攻略遼西,遼東,準備去進攻陳恒朝鮮呢。

    這時候開始一場南下攻勢,是完全可行的。

    但要先攻擊哪一方,是葉公還是白公,趙無恤還得斟酌斟酌。

    隨著葉公將南下,方城以外的葉、魯陽、東西不羹必定空虛。同樣,隨著白公在江漢與楚國貴族開戰,淮南也一片空虛,還要應付越國的進攻。所以無論趙國打哪邊,隻要出動十萬之師,都是能一口吃下的局麵,但要同時開戰,甚至一舉滅亡楚國,還稍嫌不足。畢竟趙無恤去年才剛打完東胡,北方各郡錢糧損耗較大。

    於是想了想,趙無恤還是決定不急。

    “先讓國內完成夏收,等到七月份時,先從周室出兵,一個月內,兼並鄭國,以此作為大軍的基地,待秋收後,再南下圖楚不遲!”

    他看著南方已經被裂為兩塊的楚國地圖,笑道:“就讓葉白兩隻老虎,在沒有外力幹涉的情況下,先自耗一番吧!他們打得越凶,分裂得越久,對趙國的統一大業就越是有利!”

    ps:第二章在晚上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2 12:13
第1194章 攘外必先安內



    “逆賊殺我父,此仇不共戴葉公沈諸梁的勤王大軍正待出,在武堂點卯完畢後,戴孝披甲的魯陽守將公孫寬卻突然出列下拜,他兩眼垂淚,希望葉公能帶上自己。因為被熊勝所殺的司馬子期,正是他的父親,仇人在南方氣焰正盛,他豈能留在北方?

    葉公歎了口氣,走到堂下,將公孫寬扶了起來,對他說道:“子平為父複仇之心,我豈能不知?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你來做。”

    “還有何事比父仇更重要?”

    “自然是國事了。”

    葉公說道:“叛賊熊勝自稱偽王,率軍攻鄀都甚急,大王命我調方城外三軍馳援。葉之軍、東西不羹之軍,這三軍我將全部帶走,隻留下許、魯陽兩師五千人,國亂兵乏,趙國虎視眈眈,雖說趙侯如今還在北伐,但也說不準會在得知消息後襲擾我邊境,平叛可能要數月甚至半載,北方不可無人,你便要靠這五千人,守住我楚國的北方門戶,子平,你可能做到?”

    國難思良將,病篤思良醫,楚國能統領一方的將領不多,公孫寬卻是一個特例,他雖然是公族子孫,卻天生神力,使一柄大戈,作戰起來讓人害怕,是年輕一輩裏的佼佼者。葉公這也是沒辦法,他必須帶著主力南下,這北方,隻能交給公孫寬了……

    公孫寬是個識大體的,自然清楚報仇和為國守北門孰輕孰重,他咬著牙思慮片刻,終於點了點頭:“小子將竭盡全力,守住方城之外!一寸土地,也不會讓趙國奪去!”

    “不。”葉公卻又道:”我不是讓你寸土必守,而是要選擇一些城邑放棄。”

    “放棄?”公孫寬一愣。

    “不錯,大軍南下後,汝兵力不足,想要完全守住北境,絕無可能。”

    葉公讓人攤開一幅楚國北方的地圖,因為楚國居南,楚國的地圖一貫是南上北下,與中原相反。

    他指著地圖上的一些城邑,說道:“我若南下,方城之外為之一空。早則秋冬,晚則明年,趙師必取鄭國,鄭國一旦滅亡,趙軍就要進入楚國疆域了。蠻氏、郟城、西不羹,這三座城池位置偏北,與趙國的三川郡、鄭國靠近,當其衝。但這些地方都不好守,蠻氏戎人更是桀驁難馴,莫不如利用趙軍還未南下這段時間,遷其民,空其地,將戰線收縮到汦、汝水這一線,以葉縣為中樞,魯陽關為西臂,東不羹為東臂,攔住趙軍南侵之路……”

    魯陽關乃後世三鴉關,乃一處險要,而東不羹更是一個大城,楚靈王時便能出千乘之賦,葉縣更是被沈諸梁打造得如同鐵桶一般,政平人和,此地百姓,也有為楚國捍衛疆土的……

    “不單方城之外要棄數縣之地,陳蔡之間也同樣如此,大司馬之前派駐在陳國南境的一軍,要全部南撤,同樣是撤回汝水一線,以上蔡、新蔡為據點,北麵隻留下沈邑……”

    沈邑是沈諸梁的老家,他的弟弟沈尹朱在那駐防,葉公準備讓他與公孫寬在汝水一線構成兩個互為犄角的壁壘,最大限度擋住趙國可能到來的南侵。

    公孫寬恨得直咬牙:“這些地方都是祖輩篳路藍縷,一個邑一個邑奪下來的,就這麼便宜了趙國……”

    “此乃壁虎斷尾之策,也是無可奈何之舉,堅壁清野,讓趙軍舉步維艱,也比留著人口和糧食資敵,讓他們得寸進尺更好。”

    葉公又何嚐不知道這些地方一放棄,就相當於絕了楚國未來的北上之路,可現如今內有叛賊,還是先平叛再說吧。

    他最後如此告誡公孫寬:“切記,攘外,必先安內!”

    ……

    交待完失事情後,葉公沈諸梁便上了戎車,帶著葉縣之師徐徐向城外開去。

    雖然定下了堅壁清野,收縮防線的計劃,但在葉公心裏,連這條防線能否擋住趙軍凶猛的進攻,也沒什麼底氣。他打算去到宛城後,再請王子閭帥一軍留守方城,憑借方城和淮河上遊,以及楚國勁旅申、息之師構成第二道防線,倘若這第二道再擋不住,楚國,將從此失去大國地位……

    “希望不要如我想的那般糟糕罷,畢竟趙侯本人,應該還在遠征北方,趙軍一時半會也沒法南侵,隻求盡快平定熊勝之亂,讓楚國少留點血。”

    “葉公請留步!”就在葉公的車駕抵達葉縣南門時,這裏卻有一群寬衣博袖的儒生攔住了去路,正是孔丘的門生,號稱“君子儒”的漆雕開,原憲等人。

    葉公正趕時間,見這群人衣冠整齊地阻礙他前行,心裏有些不快,但基於於孔子個人的尊敬,依然在車上朝他們拱手道:“諸位君子有何要討教之處?”

    漆雕開道:“小人等聽聞南方白公熊勝謀反,驅逐楚君,葉公興義兵南下,特來送行。”

    “多謝諸位君子。”葉公頷,便要繼續離去,他平日雖然經常召顏回這等有真學問的人入府問對,此次南下,軍中也帶了子路、公良儒等有勇氣和力氣的孔門弟子做將吏,但對於眼前這群修容雕飾,不事生產隻靠為人辦喪事為生的家夥,是素來看不上眼的。

    但那漆雕開卻攔住去路,喋喋不休地說道:“葉公,吾等都覺得葉公此去必勝,斬叛賊之頭,立下大功!”

    “哦?”葉公心裏煩,嘴上不好罵,笑問道:“為何如此篤定?”

    漆雕開道:“我聽說,叛賊熊勝貪婪暴戾,他效仿趙國,在領地推行惡法,使民眾謀生的道路狹窄、生活窮窘,然後再用權勢威逼他們作戰。得勝後給他們記功,斬五級就能擁有五十畝田地,棄禮儀而上功,此乃飲鴆止渴之道也。加上以下犯上,對楚君不敬,必然人心盡失。”

    他又吹捧道:“反觀葉公,聽從了夫子的建議,對百姓施行仁政,減免刑罰,少收賦稅,深耕細作;葉地的人有忠孝禮信四德,在家侍奉父母兄長,出門尊敬長輩上級,此乃仁義之行。”

    “是故熊勝之叛逆之師,絕不能用來對抗葉公的仁義之師,倘若交戰,就一定會像是雞蛋打在堅硬的石頭上一般!仁者,無敵於天下!葉公的兵卒,就算拿著草木,也可以戰勝擁有堅實盔甲銳利劍戟的叛軍。”

    漆雕開言罷,本來希望能看到葉公又驚又喜的表情,然而沈諸梁卻麵色如常,隻是淡淡地說道:

    “君子說完了?”

    “這……”

    漆雕開有些尷尬,旁邊的原憲連忙幫他說道:“吾等想說的是,既然葉公必勝,還望能遵循古禮,打了勝仗不要追趕逃兵,拉開弓不要射箭,敵車走人了岔路則能幫助他推車。”

    “嗯,本公省得,多謝諸位君子了。”葉公心裏罵著這群人愚不可及,麵上卻頷,讓禦者徑自打馬前行。

    見他要走,漆雕開急了,連忙跑過來拉著葉公的馬轡,道明了這群人真正的來意:“葉公,葉公,是這樣,吾等的祿米一直每月按時供應,但這個月的,卻停了……”

    “哦,原來如此。”

    以往清高的君子儒們為了鬥米扭扭捏捏,葉公則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解釋道:“楚國內憂外患,倘若有外敵來犯,葉縣的存糧恐怕不足,要優先供應兵士,其他不必要的地方,會稍微收緊一些。當然,孔子、顏子處,供奉是不會少的,隻是汝等君子嘛……”

    葉公看著這群吃了他十多年白食,卻屁用都沒有的儒生,終於卸下了禮賢下士的偽裝,輕蔑地笑道:“既然依靠仁義禮樂就能填飽肚子,那祿米,不吃也罷!”

    言罷,葉公沈諸梁絕塵而去,隻留下一眾“君子儒”在葉縣南門目瞪口呆……

    ……

    七月份,葉公已帥大軍南下,先鋒抵達鄀都,恰逢熊勝傾盡全力,進攻鄀城。被一群儒生吹捧為“仁義之師”的葉公前鋒,卻在淮南兵卒悍不畏死的衝擊下大敗一場,連帶著鄀城也失守,楚王章連忙趕著牛車繼續向北遁逃,逃入鄢城,與葉公大軍彙合……

    八月初,鄀城子戰的消息傳來,鼓吹“仁者無敵於天下”的君子儒們頓時噤聲。隨著葉公“攘外必先安內”這一計劃的實施,公孫寬也忙著堅壁清野,從汝北遷入葉縣的楚國百姓越來越多,一部分繼續往南方宛城走去,但大多數人留在了當地,如此一來,糧食就越吃緊了,君子儒們,徹底斷了糧,摸著幹癟的肚皮,再也沒辦法到處去宣揚禮樂仁義了。

    與此同時,趙軍也以世人未曾料到的度南下,八月十五時,趙軍已破數城,逼近鄭國都城新鄭……

    ps:李白《日出行》裏的“魯陽何德,駐景揮戈”,說的就是魯陽文子公孫寬,傳說他與韓氏交戰時,戰正酣,眼看太陽就要落山兩軍休戰,他便一揮戈,太陽也怕他的戾氣,隻得又升了一些,讓他打完全場……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2 15:35
第1195章 列禦寇



    PS:推薦一本偶然發現的書《漢祚高門》,講的是東晉時期,吳興沈氏。不是友情推,作者考據用心,文筆也出色,大家可以去看看。

    ……

    鄭國,位於天下之中,自從春秋亂世開始後,便是各方勢力角逐的戰場,晉國與楚國的三次大戰,無一例外都是在鄭國境內打的,秦、齊也無不覬覦鄭地,在春秋,諸侯最喜爭鄭,誰能得到鄭國,誰就能控製實際的中原霸權,於是鄭國也在這種你爭我奪的夾縫中艱難求生,幾乎無歲不戰。

    然而近十年卻是個例外,自從鄭伯臣服於趙,主動入成周為趙無恤請求列得諸侯之位以來,鄭國已經十年未遇兵災。這在鄭國的曆史上,是難得一見的和平時期,哪怕是弭兵時代,這種平靜都沒有過。

    於是鄭國那密集的鄉邑間,百姓可以安然於男耕女織,少年們能夠唱著“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安然長大,不必年紀小小就持戈矛上陣。新鄭那經濟文化繁榮的東門外,年輕的士與女也能穿著漂亮的春服,哼唱著“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駕車出門郊遊。

    當然,這種和平是有代價的,鄭國每年都要交付大量的錢帛糧食來換取趙國的“保護”。

    而且,明眼人都知道,趙不吞鄭,僅僅是因為趙侯想把鄭國當成與楚國的緩衝區而已,一旦南方楚國有變,這種平衡,便將被打破……

    果不其然,隨著楚國陷入內戰,無力北顧,局勢變得微妙起來。

    鄭伯勝二十三年秋七月,沉寂已久,幾乎沒有兵卒守備的趙鄭邊境,突然煙塵滾滾,一些全副武裝的趙兵開入鄭國。邊邑的鄭國人一開始還以為這是趙軍尋常的軍事調動,這在過去十年裏是常見之事,直到這些趙兵搶占了城門,換下了城頭鄭國旗幟,升起趙國的玄鳥旗,這才大驚失色。

    “趙國對我鄭國不宣而戰!?”數日後,消息傳到鄭國都城新鄭,鄭伯勝看著前方急報,隻能嗚呼哀哉,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了。

    當年盜蹠洛水屠俘數千,讓鄭國丁壯損失慘重,而十年前趙軍更是深入鄭國,割占了許多險要之處。鄭國本來就是一馬平川的平地,如此一來更是相當於不設防。如今的局勢是,趙軍分為四路,一軍從虎牢關南下,一軍從大梁直撲新鄭,一軍夥同東周君劉氏從轘轅關繞開嵩山東進,更有宋國的兵卒也從西麵的隙地入侵。

    四麵夾攻下,黃池之會後隻被允許保留最低限度武裝的鄭國如何抵擋?很快,潁陰、鄶、鄢陵、長葛,一座座城邑被趙軍攻陷,更多則是不戰而降,在這些地方,鄭國的商人已經沒了弦高的愛國之心,在利益誘惑下爭相投趙。

    甚至連鄭國的軍隊也不敢抵抗,鄭伯一邊讓各地軍隊撤回新鄭,一麵連發使節去質問趙軍:“鄭侍奉大國,勤勉甚矣,隻恐有不周之處,今我無罪,因何伐我?”

    然而趙軍的主帥穆夏與副帥趙葭是如此回的:“去歲天子死,鄭伯未上洛奔喪,今伯主派吾等率軍前來討罪!”

    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對麵不講道理,鄭伯也無話可說,想要求援,卻發現碩大九州,竟無人能來救他:宋國與鄭是仇敵,南子更是依附在趙國身上的一條藤蔓;秦國與鄭國相隔千裏,關山重重;南方強大的楚國,更是陷入內亂,自身難保……

    於是鄭國的土地城邑,便在趙軍的不斷蠶食下陷落,僅僅過了一個月,八月十五這一天,三路趙軍已經抵達新鄭城下,還有一軍則繞過新鄭,繼續去南麵攻略許地。

    這一日,月明星稀,鄭伯勝在六卿陪同下登城遠眺,但見趙軍鋪天蓋地,營火能夠將碩大的新鄭城圍好幾個圈,比十年前那次圍城更盛。

    “趙軍勢大,新鄭隻怕不敵啊……”

    當此大軍壓境之際,孤懸於中原一隅的鄭國自然上下震恐、人情洶懼。戰,多半是敗;和,趙侯必然不允;降,倒是能讓生靈免遭塗炭,但鄭國社稷恐怕難以保全。

    一時間,鄭伯勝心中滿是躊躇,在降與不降間左右搖擺。

    而鄭國在罕氏滅亡後剩下的六穆駟氏、國氏、良氏、印氏、遊氏、豐氏,也都在心裏艱難地盤算著。

    鄭國商業發達,趙國商賈可以自由往來,間諜自然不少,入秋以來,早就有趙侯的間諜接觸過六穆,以單、劉二氏獻土之後得以成為東周君、西周君,瓜分周室土地為例,力勸六穆獻城投降。還說趙侯可以保他們的宗族延續,並且各自能得到一個大邑,作為趙國比封君低一級別的縣君,永享富貴。

    於是六穆都勸說鄭伯勝開城降趙。

    鄭伯勝依然很猶豫,搪塞之後,當晚在自己的花圃裏行走思索戰降的利弊。

    倒是一位為鄭伯守花圃的年輕小吏名為列禦寇者,對他說道:“小臣知道君上在煩惱什麼。如今六穆皆降趙,唯君上不可降。因為六穆投降,隻需要換一個君主服侍,便能保留領地,俸祿不減,君上降趙,誰知道趙侯會將你安置到何處去。”

    鄭伯大驚,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問道:“那寡人該如何是好?”

    列禦寇笑道:“我雖名禦寇,卻是不主張打仗的,在我看來,君上還是得降。”

    “你不是說寡人降了也要任趙侯宰割,不知會被安置到何處麼?”鄭伯急得直跺腳。

    “君上自從繼位以來,所依靠的都是卿大夫,既然卿大夫們都與趙國有了利益勾結,百姓們沉溺於和平,沒有死戰之心,縱然君上您想要頑抗到底,也隻是孤家寡人啊。不戰而降,雖然前途未卜,至少能保住性命,運氣好的話,趙侯還能賜個小邑,保留鄭國社稷,讓君上安享晚年。倘若固執反抗,休說趙軍攻城器械可怕,隨時會破城而入,就說六穆,當年他們敢殺執政罕氏,今日便能為了自己的富貴,弑君獻城!”

    鄭伯勝坐在花圃裏長歎一聲:“從鄭宣公到如今,近四百年的國祚,就要終結了麼?事到如今,我隻恨身邊沒有如燭之武一樣的忠臣啊!”

    列禦寇卻哈哈大笑起來:“形勢已變,當年是秦晉楚齊四強鼎力,鄭國還能讓燭之武退秦師,四麵討好,延續國祚。可現如今形勢變了,趙國獨大,楚國內亂,眼下的情形,就算君上你身邊有一百個燭之武,也無濟於事啊!”

    他突然嚴肅了起來,喃喃說道:“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做天命,它看似無端無常,卻與每個人的遣際息息相關,世間的壽夭、窮達、貴賤、貧富都由它來決定。君上,你的命運,是早已注定了的,這就是《力命》之道。既然如此,無謂的反抗已是無用,還不如安命處順,如此,方能達到無心之境……”

    ……

    或許是列禦寇的這一番勸說,與十年前一樣,鄭伯勝於八月下旬牽著羊,肉坦出降。趙軍不戰而取新鄭,大軍入城,同時讓六穆各安其位,協助趙軍控製鄭國各城邑,鄭國的土地被一分為二,東部劃入大梁郡,西麵成了潁川郡。

    至於鄭伯,被趙軍所持,帶回溫縣趙侯行宮,麵見趙無恤……

    “伯主欲亡我社稷麼?”一見到趙無恤,鄭伯勝便哭著去抱住他的大腿,“我無罪,因何伐我”之類的就沒必要問了,他現在關心的是,趙侯是不是要徹底夷滅鄭國。

    “怎麼會?”

    趙無恤滿臉無辜,讓鄭伯起來,賜座,這才說道:“鄭伯你想想看,寡人立國以來,除了戎狄蠻夷之邦代、中山、莒外,還滅過誰的社稷?”

    這的確是真話,趙國取代了晉國,晉侯就被遷到了老家曲沃,趙國破齊,薑姓也沒滅亡,淄川、膠西兩個小國延續了下來,由齊侯的子孫為君,雖然他們的政權掌握在國、高二卿手裏爵位也降成了伯。之後趙無恤又兼並衛、魯、三邾,將衛侯遷到楚丘,將魯侯遷到闞邑守著魯公墳陵,甚至連三邾,也各有一個小鄉邑供奉著,而且這些沒了實際領土的國君每逢趙無恤壽辰,還得反過來朝見他,不敢稱侯、伯,隻敢以趙國的封君自居……

    但如此算來,趙無恤的確是沒一狠心滅人社稷,而是留了一絲香火。

    鄭伯勝放心下來,看來趙無恤雖然要兼並鄭國,但應該會留自己一命,他頓時關切地問道:“那伯主欲遷我於何處?”

    趙無恤抿了口茶,理所當然地說道:“自然是鄭。”

    鄭伯勝又驚又喜,趙無恤這是大發良心,要把讓他繼續呆在新鄭為君?哪怕是孤城一座,也比任何一個小邑強啊,他喜極而泣,連忙下拜感謝。

    趙無恤笑著讓他不要多禮,這才說道:“不是新鄭。”

    鄭伯勝麵色一滯:“不是新鄭,那是哪?”

    “你說呢?”

    鄭伯的臉色頓時白了,心裏有了兩個可能的答案,問道:“南鄭焉?西鄭焉?”

    趙無恤卻不明言,隻是神秘地說道:“到時候,鄭伯自然知曉,放心罷,俗言道落葉歸根,無論如何,寡人都會讓鄭伯重歸祖地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7-3-3 14:29
第1196章白露未晞

    秦伯盤十五年(公元前477年)初春,雍州大地上北風捲地,乍暖還寒,剛剛從枯葉里擠出的嫩芽,昨夜的露水還未乾,被朔風一吹,不住搖擺顫抖。

    而在一河之隔的渭水平原北岸,一處名叫咸陽的地方,一場慘烈的戰役正步入尾聲。初春的暮色中,戰場上俱是累累屍體和丟棄的戰車輜重,以及失去了主人的驚慌戰馬。秦人的黑色大纛已經牢牢佔據了戰場中央的一座小丘,秦軍將士嚴陣以待,望著如潮水般向北方潰敗的敵人,歡呼陣陣。

    不過秦國的公族子弟們卻都簇擁在大纛下,緊張地看著自己的統帥,大庶長子蒲的傷勢。先前戰事僵持之際,大庶長驅車率部衝鋒,一鼓作氣將敵人衝為兩段,但義渠戎人的銅簇也以極其刁鑽的角度射入他大腿處,深入四寸有餘,面對如此重傷,傷醫正遲疑不決。

    “斷箭!”已經白髮蒼蒼的大庶長卻巋然不懼,痛飲一口烈酒後,大聲說道:“傷醫再不斷箭,老朽便斷爾頭!”

    “唯!”

    傷醫咬咬牙,手起刀落,削斷了箭桿,隨後就要為他繼續處理傷勢。

    子蒲也顧不上自己的安危,在傷醫包紮時,連連下令道:“戎人,是我秦國二十世之仇,汝等休要在此幹看著,此戰我軍大勝,義渠遁逃,速速去追擊!”

    秦國眾公族將吏領命而去,對北面披髮左衽的異族窮追猛打,子蒲這才鬆了口氣,坐在大纛下,眺望著如血的晚霞,發出了一陣大笑。

    “十多年隱忍恥辱,終於換來今日大勝,值了!”

    ……

    原來,秦伯盤二年,秦國經歷了河東大敗,又被趙氏攻到涇陽,甚至有偏師深入岐山腳下,火燒雍都附屬小邑,秦國不得已割地稱藩求和,至今,已經過去整整十三年了。

    這十三年裡,保守而落後的秦國開始了艱難的轉身,一邊每年向趙國交割大量糧秣,一邊暗暗開始重新積蓄力量,起用魏氏殘將改革軍隊,在藍田修習戰陣,希望有朝一日能一雪前恥。

    誰料舊恥未消,新恥又至,先是秦國太子被迫入鄴城為質,接著秦伯盤去參加黃池之會,被逼著為趙無恤奏樂,還被趙國的史官當堂記錄:“公五年,公與秦伯會飲,令秦伯擊缶……”

    秦伯盤歸來後,恥於此事,悲憤地對子蒲說道:“昔我先君穆公修德行武,東平晉亂,以河為界。西霸戎翟,廣地千里。天子致伯,諸侯畢賀,秦國何其強盛!至於寡人,國家貧弱,趙氏攻奪我先君河西地,太子入質,辱於黃池,諸侯卑秦,醜莫大焉!思及往事,寡人常痛於心,欲更易制度,且欲東伐,复繆公之故地,還望大庶長與我共謀! ”

    自此以後,有了國君的鼎力支持,秦國的變法開始越發深入下去,大庶長子蒲全權主持此事。秦國的國情與楚國又有不同,公族庶長雖然一直有權勢,但從來沒有大塊封地,加上秦國處於戎狄包圍之中,也沒有條件像楚國一般奢侈荒淫,所以貴族還保持著艱苦尚武的精神,不似楚貴族一般腐,視變革為洪水猛獸,在國恥的劇烈刺激下,幾乎舉國公族都慢慢被說服,願意著子蒲的腳步前進。

    但秦要改革同樣不容易,落後的經濟、生產、風俗不是一年兩年就能糾正的,更何況每年都要送給趙國大量歲幣,這讓本來就不妙的國內經濟更是雪上加霜。

    像秦國這種封閉的社會,國家財富幾乎是不變的,更別說一直外流,越來越少也不奇怪。要想強軍,但短時間內無法對外建功奪取資源,唯一的辦法就只能內部壓榨了。隨著秦國井田制的驟然解體,社會貧富分化加劇,加之子蒲下令,不分家者要繳納四倍賦稅,於是大量宗族分裂。

    這種法令有助於小農經濟的發展,但是對貧民卻很不友好。比較富裕的人家,子弟一到壯年就分家另立門戶;貧苦的人家因為負擔不了戶賦,只能破產,將子弟典質給富戶成為家奴性質的農奴和贅婿了。

    新法又堵塞了商賈,驅使百姓只專農戰,於是秦的改革,與趙、楚又有不同,卻是走了一條獨闢蹊徑的路子,那就是朝著農奴化的道路猛地轉進。

    “使民貧,使民苦,方能驅使他們斬首立功,強軍富國!”

    秉承著這樣的理念,三年前,秦國開始對周圍的戎狄之邦下手,首當其衝的是弱小的綿諸戎,在花了半年時間滅亡這個距離秦最近的隴西小邦後,秦國便將矛頭指向了義渠戎……

    雖然趙國從東面對秦壓迫,但秦國真正的心腹大患,則是義渠。義渠在吞併北地諸戎後,已經極其強大,他們放棄了純粹的游牧生活,築城廓以自守,還不斷蠶食秦國的土地,之前十年,就乘著趙國破秦,邀請趙無恤一同滅秦分其土地,被拒絕後,依然對秦國不依不饒,每逢夏秋必定會派車騎入秦滋擾劫掠。

    針對義渠人來去如風的靈巧機動,子蒲設下了故意示弱,引誘戎人深入秦地的戰略,放了大量牛羊和人口在秦戎邊界。

    果不其然,在利益誘惑下,義渠君沒忍住,他親帥三萬戎人從涇北,一直入侵到了渭南地區,擄掠秦人近萬,牲口十萬,耀武揚威地便要歸去。

    然而早已有備而來的秦軍三軍,已經在渭北的鹹陽一帶守株待兔,雙方大戰一場,一天一夜,終於分出了勝負……

    “此役,我秦軍傷亡數千,但義渠人也被斬首近萬,加上眾將追逐,義渠的主力基本要交待在此了。這是天賜良機,老朽縱然有傷,也要率軍北逐群戎,奪回密須、豳邑,直搗北地義渠君老巢!犁庭掃穴!不留遺毒!”

    大庶長子蒲說的激動,胸口的傷頓時一陣迸裂疼痛,痛得他再度坐了下來。

    傷醫連忙勸道:“大庶長,君上有疾,今年都沒法出雍城了,秦國就指望著你那,還望愛惜身體。”

    想到秦伯的身體,子蒲不由長嘆一聲,他心裡一直放不下自己曾經讓秦國墜入戰敗割地的恥辱,所以才老當益壯,但秦伯,年紀不到四十,卻已經病入膏肓,只怕要不久於人世了。

    “也是時候將太子迎回來了。”

    子蒲如此想著,眉頭舒緩了許多,看來當年他力主送年幼的太子入趙為質,是一個明智的舉動。

    ……

    秦國的太子公子刺,現在還在趙國鄴城,不過太子也真可謂忍辱負重,他一面在趙侯面前裝出乖順的模樣,卻又偷偷聯繫上了秦人,將趙國的一些軍事情報告知子蒲。

    比如去歲趙侯聲稱要北伐朝鮮,為此大動干戈,調動了大量兵力,還讓沿海修船隻。然而等到七月份楚國內亂時,太子刺卻傳消息回來說,其實趙侯此舉,只是為了迷惑楚國,讓楚國陷入內亂,好一舉南下滅楚!

    太子刺在帛書裡說道:“楚國何其大也,趙欲滅楚,必傾舉國之力南下,非三五年不可得其全功,大庶長不如乘此良機,殘滅義渠,再等趙國伐楚疲乏之際,收復涇陽河西之地?屆時,小子也會伺機逃離鄴城。”

    對於太子刺的這個建議,子蒲和秦伯猶豫了良久,直到去年八九月間,趙國突然滅亡了鄭國,同時在趙楚邊境集結了大量軍隊,開始蠶食楚國放棄的城邑,全取汝北,大軍雲集,果然一副南下並楚的架勢。

    見此情形,秦人才不疑有他,對於楚國,子蒲只能盼望他們自求多福,而秦國,則開始了與義渠的大戰,從去年秋冬到現如今,終於在咸陽的遭遇戰中獲得了大勝……

    但秦人,也極為疲憊,傷痕累累。

    “無妨,只要殘滅義渠,將戎人收服,作為奴隸賞賜給有功的兵卒。如此,便能如趙國一樣,讓軍功爵良性循環,周而復始,軍隊越戰越強,疆域越戰越大!”

    帶著這樣的憧憬,子蒲撫著傷口,躺在大纛下,正打算沉沉睡去……

    然而,一陣急促的腳步卻打擾了他的美夢,一睜眼,卻見是滿頭大汗的傳令官。

    “何事?莫非是已經追上義渠君,斬其首級了?”

    傳令官也不知騎馬跑了多久,嘴皮有水泡,喉嚨乾涸,一時半會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地搖頭。

    “莫非是君上……”子蒲面色大變,秦伯盤此時若是撒手赴黃泉,秦國太子在外,便將進入一個空位期啊!

    那傳令官再度搖頭,只是將手裡的急報遞給了子蒲。

    子蒲掃了一眼後,因為箭傷而失去了血色的嘴唇,越發蒼白如雪。

    “趙侯……帥十萬之師入秦?”這幾個字,是他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而子蒲本來因為這場大勝而重新煥發希望的目光,也變得迷茫,慌亂,還有受到欺騙的憤怒……

    “其理由是,要為鄭伯尋一歸宿之處,索要我秦國的東方門戶西鄭,乃至於整個渭南!?”

    將這帛書撕碎,子蒲拊膺吐血:”什麼北伐朝鮮,什麼南下滅楚!子棘(秦太子刺)、秦國,乃至於天下人都被戲耍了,趙無恤的真正目的,是秦國啊!“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4 18:26
正文 第1197章 四百年後並為一家



    趙侯無恤十二年(公元前477年)春一月,成周洛陽的一處行宮內,美味的佳肴盛放在杯盤中,擺在案幾上,堂下,一群女樂正在演奏秦地的曲樂,堂上,一位君侯與一位公子正在一邊欣賞,一邊用食。

    多年未聽鄉音,秦國公子刺有些失神,仿佛夢回十二年前的雍都大鄭宮。恰在此時,坐於上首的趙侯無恤突然發問道:“子棘啊,這麼多年了,孤待你如何?”

    公子刺一個激靈,連忙垂首,動情地說道:“君侯待小子如親子,而小子也視君侯如父……”

    話雖如此,但公子刺的腦中,卻浮現出病臥在榻,奄奄一息的秦伯盤,那才是他的生父,而趙侯也並未真正視他如子,隻是一隻撿來的小犬而已。

    公子刺今年二十歲了,他在鄴城做了整整十二年的人質,連母親過世都沒能獲準回去。不過趙氏倒沒有太過苛待他,給予他趙國公子們的待遇,為他修築了不錯的宮室,在他十六歲以後,趙侯還讓人選了幾位年輕貌美的趙國女子去服侍,同時給予他在鄴城內自由行走的權利。

    公子刺看上去安分守己,整日沉溺於趙地豐厚的物質生活和美人枕邊。但實際上,卻從未忘記自己是秦人,是趙氏將他從母親的懷抱裏強行奪走。做人質期間,他小心翼翼,隱藏自己的真性,也學會了爾虞我詐……

    尤其是多年前唯一讓他有好感的趙國公女趙佳因故遠赴代北,公子刺更是對趙侯多了一份怨憤,這種怨憤在秦人使者暗暗聯絡他時,達到了頂峰。

    秦國大庶長子蒲讓人痛訴趙國對秦國苛刻壓榨,說得公子刺聲淚俱下。於是公子刺便在做人質之餘,做起了秦國的間諜,尋找機會向秦國傳遞趙國的朝政民情,並收集一些農書、兵書送回去,幾年下來,並沒有被發現,他便越發大膽,開始刺探起軍情來。

    趙無恤北伐朝鮮是假,南下滅鄭楚是“真”的情報,便是他通過種種渠道獲悉的。果然,去年秋冬時,趙侯突然從北方返回,趙國的大軍也悉數南調,滅鄭之後,進一步開始侵入楚國的城邑,占領了陳國、蠻氏、西不羹等地。

    而趙侯本人,也於初春時從鄴城南下洛陽,準備將此地作為調兵南伐的大本營。

    帶著耀武揚威的心思,他特地帶著公子刺同行,公子刺無法拒絕,隻能伴其左右,心想著可以將趙軍南伐的種種動向及時回報秦國,好讓秦國完成殘滅義渠的行動。

    自從前年趙無恤乘周敬王崩,以奔喪為名入洛以來,成周便名存實亡了,其大部分城邑被一分為二,給了東周君劉氏和西周君單氏,而成周、王城兩邑則被趙氏控製,堂堂天子隻能屈居宮內,朱紅高牆嚴嚴實實,連一隻鳥兒都飛不出來,曾經號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周王,如今成了一個可活動範圍不超過千步的傀儡。

    但同樣身處洛陽的秦國公子刺,卻顧不上對天子有半分憐憫,因為現如今,連他也自身難保,成了被趙無恤拘禁的囚徒。

    抵達洛陽後,他便被關在了館舍裏長達半個多月,根本無從獲悉外麵的消息,隻能聽到被封得死死的窗戶外麵,不停有兵卒走動,車鳴馬嘶之聲,心裏焦慮不已,但在今日趙侯接見他時,卻還得裝作麵色如常,心裏卻在擔憂,是不是自己暗中助秦的事情被知道了。他隻希望能用二人的“情同父子”來迷惑趙侯。

    然而趙無恤卻不買賬,繼續笑道:“子棘啊,我還聽說,你在鄴城時,四處以重金尋求孫子的兵法?”

    此言一出,嚇得公子刺差點將手裏的箸扔了,心中突突直跳。

    不錯,他的確是在暗中幫秦國尋覓趙國的農書、工書乃至於兵書,但這些東西都是機密,尤其是孫子的兵法,隻在趙國公室和高級將領中流傳,子棘也僅僅是在趙無恤案頭窺見幾眼,沒機會接觸到。

    如今趙無恤主動提及,自己的用意是不是被發現了?

    “既然你知道寡人待你如子,區區一本兵書,你若是想要,直說便是,何必出此下策?”

    趙無恤卻一笑,對旁邊的寧監說道:“下去之後,將孫子獻予寡人的兵法上冊再印一份,給公子送來!”

    “謝君侯大恩!”公子刺連忙下拜感謝,心裏卻越發惶恐,不知趙無恤用意何在。

    “子棘何必如此客氣。“趙無恤抬抬手讓他起來,又道:“既然你對兵法感興趣,那今日寡人便與你論兵。”

    伸出三根手指,趙無恤說道:“孫子對我說過,古往今來,善於用兵之人,大致可以分為三種。兵陰陽家,兵技巧家,還有就是兵形勢家……”

    ……

    “所謂兵陰陽家,是古人迷信鬼神,常常在作戰前,通過卜筮、占星、占雲氣、占夢、祭祀、禳禱、厭勝等,來削弱對方,強大自己。傳說黃帝與蚩尤,在大戰前就不停玩弄陰陽方術。到了近世,智者已經知道這些東西沒什麼用,隻是基於傳統,常在作戰前演戲,求個吉兆,以安人心。”

    見趙無恤談興很濃,子棘也不得不強打精神應對,笑道:“不錯,聽說秦國與人交戰時,常常會先派人去雍地附近的祠中,向巫鹹祈求好運,詛咒敵國。畢竟鄙國愚昧落後,學習了很多戎狄之俗,跟中原無法相比。”

    公子刺在故意把秦軍說得愚昧落後不值一提,趙無恤卻不以為然:“戰場上,裝備落後一方戰勝先進一方,並不少見。說起這個,寡人就要說用兵的另一個流派,兵技巧家了。”

    “兵技巧家認為,每個士兵都應具有作戰殺敵的本領與技能,所以要勤聯角力、手搏、射法、劍戟之道、戰陣規則,否則就是讓兵卒去送死。其次,兵技巧家對甲胄兵器也很關注,認為這是決定成敗的因素,故而講究銳甲兵,便器械。其實寡人當年被甲胄,帥趙武卒與範、中行戰於河內時也是如此。”

    他話音一頓,繼續說道:“是故那之後,世人都以為,趙兵之強,強在甲胄技巧,攻城器械。於是魏氏率先效仿之,建立了所謂的魏武卒,等到魏氏滅亡後,一些魏氏殘將也流入秦國,為秦所用,寡人聽說,秦國的大庶長在藍田組建了一支常備軍,名曰秦銳士?”

    此事乃機密,然而趙無恤卻了如指掌,公子刺心中震驚,麵上卻努力保持鎮定:“小子常年在趙,故而不知,想來秦國就算效仿趙*製,也是為了防禦戎狄,為君侯守著西麵,不敢有其他心思……”

    “大庶長的心思,寡人還不清楚?”

    趙無恤啞然失笑:“孫子又說過,夫戰,廟算為先,但凡大戰,必要知己知彼,料敵製勝,這才是用兵之法的上乘之術。是故形兵之極,至於無形;無形,則深間不能窺,智者不能謀……簡言之,就是要讓敵國摸不透我方的真實意圖,從而打亂敵國的兵力部署和國策,在這種情況下,敵國就會由實轉虛,由有備轉化為無備,甚至是內亂……”

    後世所謂“聲東擊西”、“暗渡陳倉”、“拋磚引玉”,都是屬於“形兵”的範疇,都是欺敵誤敵的妙計,都是兵形勢家的拿手好戲。

    見趙侯話裏有話,公子刺隻能強作鎮定,恭維道:“此番君侯明伐朝鮮,實則欲南下滅鄭楚,便是兵形勢家的謀略罷,真是神乎其神,難怪能如此順利。”

    “這都是孫子為我劃定的謀略,寡人豈敢居功?”

    趙無恤擺了擺手,又道:“但你若覺得,這就是全部,那就太小看孫子的本事了……”

    公子刺心裏咯噔一下,問道:“小子愚鈍,無法領會妙計,還望君侯明示。”

    “孫子的戰略兵勢,一環接一環,通過不斷地製造玄虛,將示形誘敵的手法運用到極致,我方謀略,敵國卻看不出一點形跡。這樣一來,敵國就是有深藏的間諜,也無法探明我方的虛實,就是有高明的將領,也想不出對付我方的辦法。”

    提到“間諜”時,公子刺已經如坐針氈,大汗淋漓。

    “子棘麵色不太好看,想必是在屋內憋久了。”

    趙無恤笑眯眯地指著窗外道:“光天白日之下,為何緊閉門戶?二三子,打開窗,讓公子透透氣。”

    侍者領命,將本來就是奉趙無恤之命封死的窗戶打開了,一股涼風頓時吹了進來,夾雜著一陣煙火塵土氣息。

    “扶公子去窗邊喘口氣!”

    不由分說,羽林侍衛架起公子刺,將他帶到了窗前。

    洛陽位於天下之中,而這處行宮館舍更位於洛陽東西南北的大道附近,一眼望去,四方都在眼中。

    公子刺看見,源源不斷的輜車、兵馬,正在從館舍外的道路經過,揚起了陣陣灰土。這不奇怪,趙國在南方集結大軍準備攻伐楚國,兵力糧秣調動自然不少,但是……

    但是奇怪的是,他眼前這些輜重兵馬,都是往洛陽西門去的!

    如墜冰窟般,公子刺愣在了原地,也恍然明白了趙侯那些話的含義……

    “君侯……”

    他回過頭:“楚國在南,兵卒輜重為何西行?”

    “自然是為了討伐秦國了。”

    趙無恤理所當然地如是說……

    ……

    “寡人從前年開始,便聽從孫子建議,以討伐朝鮮為由,大肆調動南方兵馬北上,是為了欺騙楚國,讓白公大膽變法,從而生亂,屆時,寡人便可以再度揮師南下,兵逼楚國了……”

    “隻不過,外人並不知曉,在淮北、廣陵聲勢浩大的趙國水陸大軍,加起來也不過三萬人。而在鄭國、宋國向楚國方城逼近的趙國主力,同樣隻有三五萬,如今占領了楚國放棄的城邑,幫陳國收複失地後,便偃旗息鼓了,寡人的真正目標,並不是楚國。”

    “公子年初隨寡人南下洛陽,自然不知道,真正的趙國主力,早在初春便在新絳集結,然後向西開拔。此時此刻,代郡、上郡、馮翊、河東、太原、三川、上黨七郡外加鄴城精銳,共計十萬大軍已打著寡人的旗號,越過太華山,兵臨秦國東境……”

    原來,敵國說的不是楚國,而是秦國,而公子刺本人,就是那個給母國傳遞了假情報還蒙在鼓裏,暗暗得意的笨蛋間諜!

    “君侯……”公子刺癱坐在窗前,心中充滿了絕望,過了半響,他才回頭朝趙無恤質問道:“秦國何罪?”

    趙無恤麵沉如水,說道:“寡人給秦國大庶長的國書裏,是如此寫的,趙國剛兼並鄭國為郡縣,但滅人邦國不絕社稷,古禮也。對於鄭伯,寡人想要留他一點香火,尋一個城邑安置,最好的地方,自然就是數百年前鄭國的始封地西鄭了……”

    鄭國的始祖是周宣王的兒子鄭桓公,最初被封在華山附近的鄭地,屬於周室的畿內諸侯,這才有了鄭國之稱。到了驪山之難前後,鄭國才遷徙到了東方新鄭,於是渭水流域的鄭便稱之為西鄭,為群戎所占,後來才被秦國收複……

    現如今,西鄭位於秦國的渭南,左扼華山,右據渭水,是阻止趙國西進的門戶,一旦失去了西鄭,渭南便無險可守,趙軍可以長驅直入到豐、鎬了。

    討要西鄭,跟要秦國的命沒什麼區別,公子刺苦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鄭國如此,我秦國亦如此,想來,縱然秦國願意割讓西鄭,乃至整個渭南,君侯也不會放過秦。”

    “那是自然。”

    趙無恤起身,為銅爵裏滿上酒水,遞給了公子刺,歎了一聲,對他說道:“子棘啊,畢竟寡人也算你的養父,今日,便教你最後一課罷。天下無義戰,所謂的義理,隻不過是伐國的借口。寡人心中真正的目的,也不妨在此說與你聽。”

    他目光炯炯,直視西方:“秦趙同為嬴姓,伯益、飛廉之後,如同一奶同胞的兄弟。四百年前,秦趙被迫分為兩家,淪為姬周牧奴禦者。如今姬周德盡,新天子將出,秦與趙,也是時候重新並為一家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3-5 11:36
第1198章太華巍巍

    二月正望,桃林塞的桃花開得正盛,在這裡祭拜了十多年前戰死於此的柳下蹠,又感慨了西行八年未返的柳下越一番後,趙無恤繼續帥羽林軍沿著崤函古道入秦。

    此戰,是一統中原的收官之戰,基於對秦人那股子韌性的警惕,趙無恤覺得自己還是得在前線主持全局,畢竟此次伐秦的穆夏、趙伊、趙葭三人,雖然都是將才,但真要統領十萬大軍,還稍嫌不足。

    二月中旬時,狹窄的崤函古道終於走到了盡頭,一座險峰嶙峋的大山徒然出現在他們視野裡。

    因為在學宮的考試中表現優異,被趙無恤闢為郎官的翟璜看見這座故鄉邊上的名山,不免有些興奮,當即指著它道:

    “君侯,太華山到了!”

    翟璜是馮翊郡下邽縣人,他的家鄉與華山只隔著一條渭水,因為精習典籍,又對渭南渭北的地理爛熟於心,故而能夠在趙侯身邊參贊,為趙無恤指出沿途山川形勢,也是他的工作之一。

    不曾想,看到這座赫赫高山,趙無恤心裡也滿是感慨,讚歎道:

    “太華巍巍……西嶽之名,果然名不虛傳。”

    這太華山,也就是後世的華山,其高五千仞,削成四方,遠而望之,又若花狀。上古之時“花”、“華”二字通用,故稱之為“華山”。

    這座大山與華夏的形成密切相關,傳說此地乃軒轅黃帝會群仙之所,此後,華山聲名日隆,據說唐堯虞舜都數次來此。至於西嶽之名,大概是因平王東遷,華山在成周之西,故稱“西嶽”。

    遠遠望去,便能窺見此山的崢嶸,高峰四面懸絕,絕崖千丈,似刀削鋸截,其陡峭巍峨、陽剛挺拔之勢,真可謂世間絕有,第一次路過這裡的羽林侍衛,以及押送輜重的兵卒民夫,都不由看呆了。

    年輕的翟璜少年得志,衣錦還鄉,不由興奮地說道:“臣離開數年,今日故地重遊,竟覺得太華比以往更峻美了幾分。”

    “遊子離鄉,便會覺得鄉音更親切,鄉景更動人,此乃常事。”

    趙無恤嘴上說得平淡,其實心裡,依然被這景色激起了一絲波瀾,不由脫口說道:

    “此山之上,有一座東峰,上冠景雲,下通地脈,巍然獨秀,有若云台。東峰頂有一平台,名為朝陽台,居高臨險,視野開闊,是觀日出的好地方……”

    翟璜又驚又奇,這太華山陡峭險峻,無人能登上去,君侯更非此地人,是如何知道的?

    他好奇地追問,趙無恤笑了笑:“聽老子說的,老子曾經在此隱居,他或許有過人的本事,能如猿猴般攀登險峰。”

    翟璜接受了這個說法,殊不知,他只是離鄉數年,而趙無恤,卻是離開了這裡整整兩千五百年啊……

    駐軍於山下歇息時,趙無恤陷入了回憶之中。

    還記得那年夏天,正是陝西最炎熱的時候,年少輕狂的他夜登華山,將身體緊緊貼著冰涼的山體,手腳並用,像一隻壁虎般在陡峭的石梯上攀爬,氣喘吁籲,傷痕累累,只為登頂高呼,聲動層雲的那一刻。

    不過等到了東峰後,卻發現“高處不勝寒”這句話太對了,他準備不足,只穿著一身短衣短褲,被冰冷刺骨的山風吹得瑟瑟發抖,只能租借又貴又重的軍大衣,躲在某處牆角瑟瑟發抖,身體困倦不已,但卻被呼呼作響的夜風吹得睡不著。就這麼捱了一夜,次日清晨,露水打濕了全身,嘴皮也凍得發白……

    但天亮時分,他也看到了平生所見最美的早霞,還有印象最深的一次日出… …

    紅澄澄的太陽是如此溫暖,山里的草木蔥翠,他幾乎感動得熱淚盈眶。

    不過那一切,都是前世之事了,距離現在的他,已經太遠太遠,遠到有時候,甚至會懷疑那一切是否是真的,就像是迷失在大山里的遊人,身臨其境久了,也會不識此山真面目。許多時候,趙無恤必須在未央宮的密室裡翻閱太史墨為他留下來的那份“秘史”,方能讓自己重新找到正確的位置,看清前進的方向。

    是啊,路就在前方,雖然春秋時代的臨潼人煙稀少,荊棘叢生,但路一直曲曲折折,沿著華山北麓通往西方,通往欲行王霸者必要奪取的關中雍州!

    前世的事只回憶了片刻,趙無恤再次鑑定了前行的道路,揮鞭指著太華山道:“此乃西嶽,寡人當祭祀此山。”

    說做就做,他讓人從輜重裡取牛、羊、彘各一,在華山腳下殺之,獻予西嶽之神,同時讓一隊兵卒和部分工匠留下來,在這裡修建一座西嶽廟,待伐秦大勝歸來後,再來此還願。

    秦人迷信,祀當地山川,也是征服做戲的一部分……

    數日後,趙無恤一行抵達了趙軍大本營咸林。

    ……

    咸林,也就是趙無恤此次伐秦的藉口西鄭,這裡原本是周朝的畿內領地,周宣王時封他的弟弟鄭桓公在此,是為鄭國。驪山之難後,這裡被群戎佔領,後來才被秦收復,在這裡設置了鄭縣,是為秦國東方門戶。

    此地前據華嶽,後臨涇、渭,左控桃林之塞,右阻藍田之關,為關中喉舌、用兵制勝者必出之地。秦人對此地十分重視,三千兵卒扼守於此,哪怕十年前趙軍已經直逼涇陽,卻依然無法突破華山之險佔領這裡。

    “多虧了君上與孫子的妙計,使得秦國忙於與義渠交戰,吾等才能從桃林塞深入此地。”

    趙無恤剛到大營,大軍的統帥穆夏便連忙迎接,並將戰況告知了他。

    “臣等已攻城一月,外郭已破,只待明日再破內城!”

    “秦軍沒有來援?”

    趙無恤頷首,讓穆夏攤開地圖,他細細審視之。

    “君上此番伐秦,動用了十萬之師,分為三部,上軍由上郡、代郡、馮翊郡步騎三萬人組成,趙葭統領,駐軍涇陽,威脅秦國腹地,使得秦國主力無法東進。下軍由商君統帥商、三川郡、河內之師兩萬人,出商地,兵臨藍田,迫使藍田的五千秦軍不敢動彈。”

    “然後,中軍五萬人集結於此,秦人若來,上軍斷其後路,正好可以來一場攻其必救!”

    “圍點打援。”趙無恤笑了笑:“秦軍剛剛和義渠血戰一場,兩敗俱傷,能用的兵卒不過兩三萬,不敢貿然東進,正好給了吾等深入秦地的機會,傳我軍令,旬日之內,必拔鄭城!”

    ……

    趙無卹親臨前線後,趙軍將士大受鼓舞,三日之內,兵卒傷亡慘重的鄭城被一鼓而下,自此,秦國東方門戶大開,再也無險可守。

    隨後,趙國中軍一分為二,一部隨趙無恤西逼豐鎬,與上軍分處渭水兩岸,互為犄角,迫使秦軍主力動憚不得。另一部則由穆夏率領,南下藍田,打算與商君趙伊一起,圍殲駐守藍田的五千秦兵。

    趙軍一改上一次伐秦的輕騎深入,而採用了步步緊逼,見城拔城,見邑拔邑的戰術。駐軍豐鎬的秦國大庶長子蒲,頓時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壓迫感,趙國已經不滿足於打服秦國,而是鐵了心要兼併他們!現如今,他只希望打造了十年的藍田“秦銳士”,能夠創造奇蹟了……

    然而事與願違,藍田一戰,縱然秦人勇銳不怕死,裝備也比十年前提升了不少,但面對鐵札甲已經普及開來的趙武卒,依然望塵莫及,加上被十倍於己的趙軍圍攻,這批秦銳士戰鬥一天一夜後,幾乎全軍覆沒……

    三月初,藍田失守,失了地利的秦人卻只能步步後退,趙國三路大軍開始進逼豐鎬。

    豐鎬,是關中平原的核心地區,當年,周文王滅崇後,在灃水西岸營建豐京,將都城從岐週遷到這裡;周武王時又在灃水東岸建立了鎬京。豐鎬構成了宗周的政治中心,豐京是宗廟和園囿的所在地,鎬京為周王居住和理政的場所。

    隨著犬戎破豐鎬,這裡一度衰敗下去,土地荒廢,人民流散,直到秦國驅逐群戎,收復了這裡,經過三百年恢復,豐鎬再度變成農田相鄰,裡閭相望的豐腴之地,除了水利條件還有待改善外,一切都還不錯。

    不過這一年,已經平靜了三百年的豐鎬,再度被戰雲籠罩……

    三月中旬,趙無恤已至豐鎬。

    當是時,趙兵十萬,在新豐鴻門;秦兵三萬,在灞上……
V123210 發表於 2017-3-5 20:22
第1199章長安灞上(上)

    “灞水……”

    站在這條渭水的支流面前,公子刺有些躊躇不前。

    灞河原名滋水,直到公子刺的祖先秦穆公稱霸西戎,對霸主這一稱號孜孜不倦的穆公便將原滋水改為灞水,並於河上建木橋,稱之為灞橋。

    這灞橋自建造以來,便一直是溝通秦國東西部的交通要衝,不管是從太華山腳下的崤函古道,亦或是從藍田嶢關過來,想要繼續深入豐鎬之地,灞橋都是必經之路,從東往西如此,從西往東亦然。

    公子刺依稀記得,當年他入趙國做人質,從雍城被送到渭南,就路過過灞橋,但現如今,那座堅固的木橋,卻不翼而飛,只剩下燒焦的橋墩和破碎的磚塊木屑。

    “是大庶長的令,為了阻擋趙軍西進,故而燒毀了此橋。”

    灞水上擺渡的舟人如此解釋,言語中未免有些惋惜,過去兩百年,不管發多大的水,灞橋都巋然不倒,卻毀於人為。但形勢使然,秦人不得不如此。

    如今秦軍三萬,駐紮在灞水西面的丘原灞上,趙軍十餘萬,分別駐紮在酈邑鴻門、藍田和涇陽三處,其中趙無恤親帥主力十萬位於鴻門,與秦軍相距四十里。大軍對峙,一時間,本該是農忙時節的豐鎬平原一片驚慌,灞水上也一艘船都見不到,這一葉扁舟,還是秦營專門派來接公子刺的……

    “小君子是趙國的使者麼?”公子刺與隨行二人下馬上船後,那個秦國舟人用秦地的口音關切地詢問道。

    “我……”公子刺下意識地想要否認,便欲言又止,只能點點頭。

    “難怪貴人一口趙地口音。”

    舟人倒是沒有因為他是”趙國使者“而敵視他,只是乾笑了一下,畢竟誰也說不准,這灞水一帶,明日或許就成了趙國的郡縣,他也得做趙侯的順民。

    船離岸後,公子刺望著對岸的故鄉,只覺得這十餘年都是一場夢。

    他是一個披著趙國皮囊的秦人,但自從在洛陽被趙無恤招待了一番筵席,點破了他為秦國做間諜竊取趙國軍情一事後,公子刺內心的那道防線,便徹底被趙侯踏碎了。他自作聰明,卻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黑衣監視下,許多情報,甚至是趙無恤故意讓他知曉,好讓秦國獲得假消息,從而誤判趙國的戰略。

    得知這一事實後,公子刺幾近崩潰,他患上了同時代諸侯卿大夫常見的心理疾病:懼趙症。在反抗未遂反遭利用後,他喪失了與趙侯為敵的勇氣。

    他渾渾噩噩地隨趙軍入秦,眼睜睜地看著鄭和藍田被攻陷,無數秦人勇士死難。抵達丰鎬後,又接受了趙無恤的使命,前往灞上秦營……

    他唯唯諾諾,這並非是權宜之計,而是公子刺是真的怕了。

    “黃口孺子,與趙侯為敵,你還太嫩了!”一邊如此告誡自己,他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與秦國舟人聊著天,或許是基於內心的慚愧,又或者是許久未聞鄉音,公子刺迫切地想要了解現在的秦國,他想知道,自己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

    正好,這個被派來接他的舟人也是個話多的,不等公子刺問他,他已經喋喋不休地問起趙國的情形來,似乎對那邊充滿了好奇。

    公子刺乘機反問道:“老丈,秦國的百姓,日子過得還好麼?”

    或許是公子刺的問題牽動了他的痛苦回憶,舟人一遍搖槳,一邊苦笑道:“從前秦國的稅賦不高,吾等只需要安心翻地,撒網捕魚,不時去公田上幫忙籍田,女人在家生兒育女,織造絲麻。到了年底時,總會有點魚和菽豆、黍粟,身上也有點衣褐撐過嚴冬。”

    “但自從那一年在河東大敗後,一切都變了。大庶長推行新法,民間私鬥少了,開了阡陌,取消井田,吾等也不用去公田勞作,這是好事。但壞處是,每年要交上去的糧食多出了一倍,每家每年還要上繳一副甲衣,否則就要去做苦役抵賦,兒子成年後必須分家單過,不然稅賦再翻一倍。日昇月落,黃土依舊,秦國的日子,卻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公子刺很清楚,這一切的源頭,自然是趙國從秦國處收取的“歲幣”,如此一來,秦國就不得不增加賦稅以應付趙國。大庶長的變法本意是想要富國強兵,公族們因為國恥,大力支持,希望讓秦國擁有更多的戰爭本錢。但秦乃積貧積弱的西鄙之國,對外一敗再敗,割地賠款,改革也只能建立在壓榨下層百姓的基礎上,由此導致許多秦國庶民破產淪為奴隸。

    十年下來,秦國的經濟吃不消了,而大庶長的變法重農抑末,杜絕了商貿流動,走的是一條耕戰的狹窄路子,只能通過外戰讓國內的經濟轉好,所以秦國才會迫不及待地對周邊的戎狄開戰。即便這次趙不主動侵秦,秦國也很快會斷絕歲幣,為了奪回故地發動戰爭的,畢竟一百里戎狄的地盤,也不如趙國十里地富庶。

    公子刺不知道,在歷史上,一位叫做商鞅的衛國人也為秦國量身打造了類似的變法,但那時候的秦國是屢戰屢勝,靠著賭國運般的征伐,通過戰爭緩解了內部的矛盾,走上了一條瘋狂的擴張之路。但現如今的秦,面對強大的趙,注定討不到便宜。

    談話間,灞水西岸已至。

    上岸前,那舟人還小聲對公子刺說道:“貴使,吾等也希望秦趙能夠休戰,不必再打仗了。小人家中有三子,病餓死了一個,其餘兩個一個十七歲,一個才十五歲,卻都被大庶長征召入伍,充作軍士,老朽也被徵來划船,監視對岸趙軍動向。老朽死了也就罷了,就靠這群娃娃,怎麼和趙軍打仗?還是快快和談為好啊,公族貴人或許恥於如此,但吾等豐鎬之地的宗周遺民,只要不是被義渠戎奴役,在哪國治下又有何區別?秦與趙,還不都是衣冠之國麼!”

    公子刺心情複雜地點了點頭,與舟人告別,這才能仔細審視河岸上,戒備森嚴的灞上秦營。

    ……

    秦國的旗幟在大營上空飄動,距離太遠,因此公子刺只看到旗幟本身,但他很清楚上面的圖案:

    白色大篆所書的“秦”字,酷似一隻在空中飛翔的老鷹,翅膀微收,這是墜下捕食的前奏,旗幟的背景墨黑,布料也不像趙國旗幟那般光鮮照人,而是用秦地常見的粗葛織造,顯得樸實無華。旗幟高懸於鐵桿,在勁風中顫動,宛如在艱苦環境裡愈戰愈勇的老秦人,彷彿在宣告:此地是灞上,是秦國領地,沒有趙國炎日玄鳥旗耀武揚威的餘地!

    重新回到秦國的旗幟之下,但公子刺心中並無喜悅,他依然充滿絕望。

    趙無恤現在就像是太陽,籠罩天下,只要身處九州之內,就根本躲不開,就只能被他的炎日旗頤指氣使!秦國的黑玄鳥與之相比,也只是一隻羽翼未豐的雛兒,只能寄居在其光芒之下。

    或許,這就是秦與趙的命運吧,四百年分,四百年並……

    深吸一口氣,公子刺邁步向前走去,岸上已經有秦國的兵卒等待他,這群人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著回家的秦國太子,將他當做趙人,心中大概滿是憤恨和不屑。

    “來者何人?”秦國的校尉按著劍問道。

    “秦國太子,刺!”

    公子刺挺著胸,高聲說道,尷尬的是,他口中說出的,是夾雜著鄴城口音的不標準秦國土話。

    好在,眼前的秦人並未因此嘲笑他,而是統統面色一變,校尉更是激動地上前,仔細打量他。

    這群人都是秦國的老公族和雍都國人,這些標準的秦人與豐鎬的周人遺民不同,個個心高氣傲,難以使喚,但對於秦國公室,卻充滿了忠誠。

    “太子,真是太子?”

    他們很高興,在公子刺亮出手中作為秦國太子信物的藍田玉環後,更是引發了一陣歡呼。

    “秦國的太子回來了!”

    “吾等可以不必害怕趙國傷及太子,與之決一死戰了!”

    這些秦人貴族子弟並不知道公子刺的目的,把他當做英雄一般迎接回去,但公子刺卻面色發紅,袖中一陣滾燙。

    秦國的灞上軍營比趙國那邊雜亂了不少,軍中也不盡情是青壯,更有一些老弱孩童,公子刺看到,兩個骨瘦如柴的十多歲少年手持木矛,站在營內呆呆地望著他,也不知他們是不是那舟人的兒子。看來趙無恤說的沒錯,秦軍的精銳果然是在藍田覆沒了,這裡聚集的,只是從各地強徵來,充滿惶恐的烏合之眾,還有一群骨頭太硬不肯彎腰的老公族。

    終於,公子刺沿著泥濘的營中道路抵達了大帳處,掀開帳門入內,卻見帳內,一群秦國的公族貴人正在軍議,白髮蒼蒼的大庶長子蒲正坐在最中間。

    如今是暖春,子蒲卻披著一身厚厚的皮裘,從下巴到腳都包在裡面,他比公子刺印像中要衰老得多,病弱不堪。惟獨一雙眼睛依然十分銳利,盯著門口的公子刺看,但那眼神,早已不是當年的慈祥關切,而是冷漠。

    “二三子且先下去。”子蒲如此說道,帳內眾將便起身告退,一一從公子刺身邊走過,眾人看他的目光滿是陌生和審視。

    我好像成了這裡的陌生人啊,公子刺心想,腳下的黃土還是黃土,但所見的人物卻全部面目全非。好不容易能夠回家,竟是碰上這樣的場面,真是既黯然又辛酸啊。

    等人都離開後,子蒲才猛地發出了一陣咳嗽,隨後才對公子刺說道:“十二年了,太子這一走,已經整整十二年了。”

    “十三年了。”公子刺比他記得更清楚。

    “走的時候還是總角孩童,如今已長大成人。”

    子蒲嘆息道:“那時候君夫人囑咐公子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汝乃秦氏,而非趙氏,如今站在老朽面前的,到底是秦刺,還是趙刺?”

    “是秦刺!小子的身份,一日不敢忘懷!”

    公子刺邁步上前,朝大庶長下拜頓首,眼中湧出淚水:“刺有負大庶長之託,未能識破趙侯奸計,致使秦伐義渠,給了趙人可乘之機……”

    “老朽都未能看穿,何況公子少不經事,豈是趙無恤的對手,過去的事,不提也罷。”

    子蒲扶公子刺起身,但一對手掌卻牢牢捏住了他的肩膀,沉聲說道。

    “老朽只想知道,公子這次回來,是要作為秦國太子,與秦國共存亡呢?還是作為趙無恤的使節?”

    “小子……”

    如鯁在喉,但公子刺還是說了出來。

    “小子此來,是替趙侯帶給大庶長一封信。”

    袖中再度一陣滾燙,公子刺把手伸了進去,摸出絲帛的囊袋,一抖,拿出了一封信。裡面裝著趙無恤寫給秦國大庶長的勸降書,雖然只是一張薄紙,卻重如太華!

    “這關係到秦國的存亡,還望大庶長三思!“
V123210 發表於 2017-3-6 18:20
第1200章長安灞上(下)

    “趙無恤想要吾等勿要抵抗?”

    子蒲展開信件,那雙老眼來回掃視,白須下的薄唇露出一抹冷笑:“他果然不滿足於奪取西鄭,甚至連渭南都嫌不足……”

    言罷,子蒲揮舞著信件,目視心甘情願為趙無恤做信鴿的公子刺:“趙國,此番是想完全吞併秦國,亡我社稷!太子可知道?”

    “秦國的社稷將被保全。”公子刺努力解釋道:“趙侯答應,秦人只要解除軍備,獻出岐東和渭南之地,便能作為趙的小宗,繼續在雍城和隴西立國。”

    渭南是豐鎬之地,岐東是渭水北岸,而隴西,則是隴山西面的秦國領地,加上岐陽雍都,這是秦國僅剩的四塊地盤,如此才能勉強立國,一旦四去其二,秦國便要重新淪為三百多年前那個西陲小邦了。

    “岐東、渭南,太子說的真是輕巧……”大庶長的憤怒徹底爆發了。

    “想當年,平王東遷,我秦人力戰保天子有功,於是先君襄公被封為諸侯。天子名義上賜秦國岐、豐之地,實際上,每一寸土地,都是老秦人全民皆兵,攻伐犬戎,才一點點奪過來的,從襄公到穆公,百餘年時間,秦國不知道有多少位君主和公族子弟在與戎族和晉人的戰爭裡戰死,才終於崛起為一西方千乘大國!”

    “祖先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今日太子常年居於外國,沒有師葆教育,故而不知先祖艱辛,視土地不甚惜,想要舉以予人,如棄草芥!我秦國割讓給趙的土地還少麼?河西九城,涇陽十城,都淪陷了。哪怕如此,也僅僅得到了十年安寢,現如今,趙兵又至。由此可見,秦國之地有限,趙無恤貪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他口口聲聲說會保全秦國社稷,但到頭來必然會顛覆之!敢問太子,豈有抱薪救火的道理?”

    被子蒲義正詞嚴地訓斥了一頓,公子刺面上羞愧難當,只想找到一條縫隙鑽進去,但他還是忍住了,強迫自己繼續說下去。

    “先祖創業艱難,小子豈能不知?但秦與趙的實力差距太大,趙軍十餘萬,兵強馬壯,甲兵犀利,已經攻破了鄭和藍田兩處險關,深入我秦國腹地。這只是趙國兵力的一半,倘若趙侯願意,大可盡起東方諸郡,再派遣十萬大軍入秦。”

    “而秦軍只有三萬不到,且許多精銳都在與義渠戎的戰事裡死難了,大庶長苦心經營的秦銳士,也在鄭之戰、藍田之戰魯一敗塗地。小子進了軍營,但見兵卒甲胄不齊,兵刃落後,甚至有老幼持矛者!就靠這些人與趙軍決戰,無異於以卵擊石!僅有秦一國,無法與強趙為敵,倘若大庶長一味抵抗,不但於事無補,甚至會葬送了這兩萬餘人的性命,也會讓秦國萬劫不復,就此滅亡,趙無恤對於反抗者,一向毫不留情……”

    “那又如何?”子蒲哼了一聲,“老朽要讓趙無恤知道,秦國可以被征服,但秦人卻不會像鄭、衛那些懦夫一樣,卸甲投降!”

    大庶長手一揮,把信丟進火盆,正好落在炭上,信紙四角捲起,發黑,起火燃燒……

    公子刺簡直不敢相信,“大庶長,你瘋了麼?這是秦國社稷最後的保全機會!”

    然而子蒲卻反手給了公子刺一巴掌。

    “太子果然是離開秦國久了,已經把自己當成了趙人,不知道究竟何為秦人。秦人是什麼?秦人便是被扔在西陲的一塊石頭,被風雨剝落晦暗的外殼,裡邊是堅硬的金玉,寧折不彎。沒錯,秦國現在剛剛和義渠血戰,死者沒來得及葬下,傷者未來得及收養,便匆匆來此抵禦趙軍,若戰則必敗。但那又如何?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讓趙無恤來吧!老朽不怕他!”

    “大庶長!你此舉會毀了秦國……”

    剛才被扇了一耳光的臉頰隱隱作痛,但公子刺卻嘶聲力竭地吼道。

    “老公族和雍都國人或許願意隨你去戰死,但外面的普通士卒呢?百萬秦民呢?也這般想麼?”

    公子刺指著帳外道:“秦國戰敗於外,大庶長行苛法於內,百姓疲於勞役,早就沒了戰心。小子來灞上的路上,見本該春耕的田地一片荒蕪,百姓流離失所,面有菜色,皆言不願再戰。大庶長寧死不屈,想要效仿先軫免冑而死,倒是成全自己了,但請不要讓更多無辜者送死!”

    子蒲哈哈大笑起來:“無辜?秦人若戰,便是全民皆兵,沒有置身於外者。秦若亡,連自己邦國都保全不了的秦人有何理由再殘存於世?與其為趙奴,還不如做秦鬼!”

    他指著腳下發誓:“若是趙無卹有本事,便從這兩三萬人的屍體上踏過去,敗者沒有什麼好抱怨的,雍城大門會為他敞開;但若是吾等僥倖戰勝,那趙國便要當心了,我赳赳老秦,必報國恥,血不流乾,死不休戰!”

    “瘋了,瘋了!”

    公子刺後退幾步,又驚又懼地遠離瘋狂的老庶長,他現在明白,自己無論如何也勸不動眼前這人了。

    被趙無恤一套連環計擊得信心破滅的公子刺,已經無法理解子蒲這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精神。在他看來,如何在強趙的羽翼下存活蟄伏下來,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公子刺,也不是懦夫!他會為自己做出的決定負責到底!

    掏出懷中作為秦國太子信物的巫咸玉環,他嚴厲地說道:”既然大庶長聽不進勸,那吾便以秦國太子身份,請大庶長罷兵!“

    子蒲不為所動,傲然道:“甲胄在身,除了君上,無人能對老夫下令。”

    公子刺默然片刻後,咬咬牙,抬起了頭。

    “倘若,我現在便是秦國的國君呢!?”

    ……

    子蒲的面色頓時就變了,彷彿一個努力編織的堅盾,被敵人用銳利的矛輕易破開。

    “太子此言……何意?”

    “大庶長,不必再瞞小子了。”公子刺眼中泛出了淚水,他解下了自己的外裳,露出了裡面的一片素白。

    “父親已於半月前在大鄭宮病薨,這消息,大庶長能瞞過三軍將士,便以為瞞得過趙人,瞞得過我麼?”

    子蒲沉吟之後,才道:“太子,是如何得知的。”

    “雍城處處都有趙侯的間諜,就連大鄭宮內也不例外,消息傳到趙侯處的速度,不比快馬到秦營慢……這消息只要被趙侯散播開來,秦軍必然軍心動搖,不戰而潰。大庶長,你已經敗了!”

    “不錯,老朽……是敗了。”

    見自己努力隱瞞的消息被戳穿,子蒲苦笑不已,他無力地坐回榻上,年邁七旬,重傷之後,又要擔負起整個秦國的重擔,他真的是累了。

    “利用太子親自來擊敗老朽,趙無恤的計謀真是毒辣。到頭來,老朽一片忠心,公室竟不領老朽的情?”

    面對再度蒼老了十歲的子蒲,公子刺心中滿是愧疚,但他還是擦了擦眼淚道:“先君僅有我一個兒子,現如今,大庶長你只有兩條路,其一,便是當場殺了我,另立他人為君,帶著秦人一起去送死。”

    子蒲半天沒有回應,殺嗣君另立,這是不可能的。

    公子刺鬆了口氣,鄭重地宣佈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要在軍中繼位,為秦國第十七代國君,解除屠子蒲統帥之職,三軍卸甲,棄兵刃,向趙軍投降!”

    ……

    一直以來,公子刺都以為自己是一個蒙著趙人皮囊的秦人,可現如今,他才愕然發覺,自己大概想錯了,他只是一個自以為秦人,內質卻早已被鄴城風物同化的趙人……

    在鄴城的時候,他也有幸進入學宮遊覽,聽那些趙國士人在裡面公然辯論,褒貶人物,傳播各自的學問理念,格物、道、儒、法、工,若要算起來,也有九流十家。

    其中有一個比較特殊的流派,被稱為小說家,這批人沒別的愛好,就喜歡編故事,因為這些人里以鄭國人為主,故事諷刺的對象就成了鄭人最討厭的宋人……

    揠苗助長、野人獻曝、守株待兔,鄭地嘲笑宋人的民間小故事被他們收集,廣為流傳。

    宋人在鄴城擁有很大勢力,自然也不甘示弱,開始反擊,什麼鄭人買履、買櫝還珠,把鄭人狠狠黑了一番,鄭宋士人的罵戰,也是學宮裡一道亮麗風景線。

    當然,更多的故事,還是針對南方的楚國人。

    刻舟求劍、畫蛇添足、自相矛盾、葉公好龍……發生在楚國的一些事情被物化為這些故事,成了中原人津津樂道的笑料。據說許多故事,還是從長樂宮裡流傳出來的,甚至有人說收集這些故事的人正是趙侯,但這種說法被大多數人嗤之以鼻,堂堂君侯豈會做此無聊之事。

    不過最讓公子刺印象深刻的,還是一個叫做“為虎作倀”的故事。

    “相傳,被老虎咬死的人的鬼魂,不敢到其他地方去,於是就作了老虎身邊的倀鬼。倀鬼給老虎作嚮導,路上遇到暗藏的機關或設置的陷阱之類,就告知老虎改道而行。人遇到老虎,衣帶會被解開,這都是倀鬼所做的勾當,虎吃了人,倀鬼隨後食其殘骸,以此維繫魂靈不散……”

    他現如今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忘本的卑鄙倀鬼,而趙無恤,則是那頭嗜血的猛虎……

    這一次,他斷然否定了大庶長的玉碎戰術,帶著秦人放棄抵抗。

    是日,在公子刺以新君的名義解除子蒲軍權後,灞上秦營的兩萬餘秦兵悉數卸甲,向趙軍投降。

    趙軍陸續渡過灞水,收繳降兵,秦兵們雖然有些垂頭喪氣,但心裡何嘗不是鬆了口氣。

    因為那些堅持要死戰到底的人,已經跟著子蒲離開了,共計四千餘人,都是不願投降的公族子弟及其族兵。秦國的貴族和楚、鄭不同,他們還沒來得及腐化,依然是這個邦國堅定的捍衛者。對他們的離去,公子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雖然他力主服從於趙國,避免秦國徹底覆滅,但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

    次日,趙無恤也親帥主力抵達灞上,接見了公子刺。

    “公子……不,現在應該稱之為秦君了。”

    他對公子刺的選擇很滿意,即便秦人不降,也只需要一場摧枯拉朽的決戰,秦地依然可以奪取,只是要白白犧牲許多秦趙兵卒。同為玄鳥之後,兄弟鬩牆,若是能少流血,就少流一些吧。

    “秦君此番抉擇,讓百萬秦民免遭兵災,當為秦穆公後又一代明主!”

    公子刺也只有一個希望:”還望君侯能兌現諾言,保留秦的社稷,秦從此願意永為西藩,為君侯守衛西陲!”

    “自此趙與秦並為一家,秦作為趙的小宗,血食社稷,必與趙同休!趙一日不亡,秦便能存留於世一日。”

    言罷,趙無恤又一笑:“只不過,在寡人看來,西陲不用死守,而是要開拓出去。”

    扔下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後,趙無恤讓一部分人留下看守降兵,將這些從各地徵召來的秦人解散歸鄉。他自己則令公子刺以秦國黑旗開路,十萬大軍緊隨其後繼續西進,準備佔領雍都,完成對秦國的合併。

    在離開灞上三十里後,趙軍路過一處位於渭水南岸,土地肥饒,裡閭比鄰相望的地域。

    也不知為何,趙無恤心有所動,駐馬問翟璜道:“此乃何地?”

    翟璜答道:“君侯,此乃宗周故都,鎬京,不過只剩下殘垣斷壁了。”

    沒錯了,趙無恤心中釋然,這就是他前世曾經長期生活過的那座城市。鐘鼓樓、碑林、大雁塔,還有香噴噴的肉夾饃,油潑面……和路過華山時一樣,數不清的記憶從他心裡湧現出來,這記憶不是來自於腦海,而是印刻在靈魂最深處,雖二世為人,依然清晰如新。

    前世今生的軌跡在此重合,心潮湧動間,趙無恤不由讚歎道:“沃野千里,大川環流,憑高據深,雄於天下,此真乃天府之國也!得此,則雍州可以長治久安。 ”

    趙侯的馬鞭在這片土地上揮打,彷彿要劃下那座兩千多年後的城市輪廓,他立誓道:“待趙與秦重新並為一家後,寡人要將新的西都建在這裡,名字就叫……”

    “長安!”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7 16:14
第1201章 交交黃鳥



    “去罷,去隴西,去西陲,去秦人最初興起之地,汝等,就是我秦國最後的希望!”

    四月正望,雍城西門,白發蒼蒼的秦國大庶長在城闕上,與四千公族之兵、三萬雍都國人揮手道別。

    十天前,秦國太子刺在灞上秦營繼位,奪子蒲兵權,帥灞上秦軍降趙,子蒲失魂落魄地孤身返回,一轉身,卻發現身後已跟了四千不願降趙的公族子弟。

    “吾等願隨大庶長歸雍,整兵再戰!”

    祖先艱苦創業的記憶銘刻在秦人心中,尤其是秦國的公族和國人,更是視不戰而降為恥辱。

    “雍都國人世沐公室之恩德,都有與秦國社稷共存亡的決心,斷不會像豐鎬的周遺民一般貪生怕死!”

    公族子弟和雍都國人們依然主戰,但子蒲卻知道,大勢已去。

    “趙軍狡詐,到時候必然以我秦國的新君開道,吾等難道還能將箭矢射到國君的頭頂麼?”

    子蒲所能做的,也就是在趙軍推進到秦的國都前,讓國人們西遷隴西,好為秦國留下一點種子。

    在子蒲看來,趙氏之言不可信,倘若趙無恤占領了雍都,卻又不履行諾言毀滅秦國社稷,那至少秦人還能保有隴西之地,以圖再起……

    “大庶長,請與吾等同行!”雍都不願歸趙的百姓陸續跟著離開後,一些公族弟子跪在西門,懇請子蒲繼續帶領他們,這位服侍了三代秦君的老臣引導秦國走過了三十年,在千年大變局之下,秦能堅持到現在,他功不可沒,若沒了他,秦人都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老朽乃秦之大庶長,豈能去國?秦君可以降,但子蒲不能降,秦人可以遷,但子蒲不能遷……老朽的一生,都給了這座都城,人老成精,腳下紮了根,走不了嘍。”

    子蒲笑了笑,揮手讓眾人速速離去,趙軍的前鋒,距離雍城隻有數十裏了。

    “鴥彼晨風,鬱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

    唱著一首傷心的秦風,擦著眼淚,三萬餘雍城秦人邁著艱難的腳步,離開了他們世代生活的岐陽,朝隴西行進。

    望著遠去的煙塵,帶著不舍,子蒲歎息道:“秦的曆代先君啊,老臣能為秦國做的,也就這麼多了。”

    他回望已是一座空城的雍都,街道牆垣,方方正正,樸實無華,一如秦人倔強的性格。隻可惜,昔日的熙熙融融不再,比鄰而居的裏閭一片寂寥,隻有沒來得及跟著走的雞犬發出淒涼的聲音,而高踞台上的大鄭宮,也早已人去屋空。

    留給趙軍的,隻是一座空城。

    瞧了瞧身邊僅剩的百餘族人,子蒲下令道:“帶上先君的棺槨,去西陵!”

    ……

    按照禮製,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但事急從權,才死了不到一個月的秦悼公,隻能提前下葬了。

    秦人崇尚黑色,戰車駕以黑馬,祭祀用黑色的犧牲,如今雖然僅剩子蒲的族人百餘,但依然舉目皆黑,這支黑色的溪流離開了雍都,往西陵走去。

    秦的公陵,本來在西陲,自從秦德公遷都雍城後,其後的十一代秦伯都葬在雍都城南十裏外的西陵。

    秦悼公的陵墓,早在幾年前就挖好了,還是子蒲親自監工的,

    這大墓位於山嶺之中的一處小盆地,地麵被挖掘下去十餘丈,站在邊緣朝下望去,墓穴平麵呈“中”字型,全長三百步,麵積宏達寬闊,能看見東西墓道和墓室的形狀。

    整個墓穴,已經被陪葬之物充斥:諸侯之器七鼎六簋、一套又一套的青銅編鍾、雕刻有悼詞的石磬、專門用於明器的鉛製兵刃甲胄、大鄭宮裏的珍寶、器玩、美玉,堆積成山,美酒裝在大鬲裏,散發出陣陣醇香……

    作為一個尚武的邦族,秦人好馬,秦悼公生前喜愛的戰馬,一匹接一匹被宰殺於葬坑中,嘶鳴聲不絕於耳。它們身後還拉著精美絕倫的戎車,數十匹馬死後,血流滿地,逐漸滲入地表,讓整個葬坑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不過卻沒有人殉,在大庶長十年前推行新法後,第一件事便是效仿趙國,“止從死”,禁止人殉。如今秦悼公的陪葬,是用一些半人高的兵俑來替代,陪葬坑裏,排列著全身穿著戰袍的戰士俑百人,前後、左右成行,組成秦伯死後世界的禁軍衛隊,他們還持有兵刃,造型各異。

    “魂兮歸來,無北無南,無東無西……”

    巫祝占卜完畢,一切準備就緒,上百人肩挑手扛下,裝有秦悼公屍身的厚重棺槨被運到大墓邊上,這是最高規格的柏木棺槨“黃腸題湊”,本該是天子才有的規格,但秦國早在秦景公時,就逾越了陳腐的禮製,從那時候起,他們也有了東出問鼎,稱霸中原的雄心,隻可惜數代人苦心經營,卻成了一場空。

    大庶長子蒲望著秦悼公的棺槨慢慢被放入槨室,墓穴上的眾人即將填土封頂之際,他突然大笑數聲,說道:

    “從老朽作為公族庶子,入大鄭宮,服侍先君哀公起,已經五十年了,祖先的艱難創業,先君們的含辛茹苦,曆曆在目,哀公、惠公、悼公死前,更是親手將秦國的政事交給我,不指望老朽讓秦中興,但至少要保住祖宗之地。然今日老朽無能,喪師失地在先,亡國棄都在後,辜負先君之托,吾罪當誅,先君不能討之,能不自討乎?”

    言罷,他便解開了發髻,走下了墓穴。

    “祖父,這是作甚?”子蒲的孫輩們大驚失色,想要拉他上來。

    然而子蒲卻拔出了劍,厲聲喝道:“誰都不許下來!”

    “今秦國將卑亡,老朽已心灰意冷,降不願降,走不願走,究竟該如何自處?”

    悲憤,痛苦,化為釋然的笑,子蒲已經找到了答案:

    “死國,可乎?”

    ……

    “落土!再不封穴,趙軍將至,汝等想讓先君棺槨受辱,魂靈不得安寧麼!”

    指著自己的子孫族人,子蒲厲聲下令。

    磕頭磕出了血,卻無從阻止老祖父的孫輩們無可奈何,隻能含著淚,封閉墓穴的墓室,上方的人則拿著木鏟,朝著深深的墓穴揚土。

    子蒲麵容平靜,一點都沒有將死之人的哀傷,他將劍深深插入土壤裏,坐在了秦悼公的槨室前,與那些守衛秦伯死後世界的兵馬俑一起,仿佛是率領他們的老將軍……

    塵埃土石不斷落下,雖然很慢,但這座墓穴遲早會被埋葬。

    墓室的石門緩緩閉合,隨著最後一道光線在眼前消失,子蒲閉上眼,回想秦人這百餘年的崛起和戰敗,子蒲隻感覺,這是一場夢,起於微末,卻又終於壤土……

    “百年霸業,百年空啊……”

    一個時辰後,深深的墓穴已經被徹底填平,而一曲淒涼的秦風,在秦伯大墓上方響起。

    “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交交黃鳥,止於桑。誰從悼公?子蒲庶長。維此庶長,萬民之父。臨其穴,無惴無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與此同時,趙軍前鋒,已至雍都,清脆的馬蹄,踏入了一座空空如也的都邑……

    ps:下午或晚上還有一章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7 16:15
正文 第1202章 朝辭白帝彩雲間



    夏四月下旬,趙無恤已帥大軍抵達雍都,在得知城內已經空空如也後,他也沒有急著進城,而是在城外紮營,先行前往郊區的白帝祠。

    馮翊郡櫟陽縣人劉德本是秦人,後來隨家族投靠趙國,他對秦國的禮儀典故十分嫻熟,在趙侯問他時,便如數家珍地將這白帝祠的曆史說了一遍。

    “當年,秦襄公攻犬戎救周,因功勞開始列為諸侯。秦成為諸侯後,終於能夠祭祀自己的神靈,於是秦襄公便作西畤祭祀白帝少昊,犧牲用馬駒、黃牛、羝羊各一頭。到了秦文公時,又在汧、渭二水之間卜得吉兆,還夢到了上帝所化之白蛇,於是於是建立了鄜畤,繼續用三牲大禮郊祭白帝。”

    “等到秦德公遷都雍城後,雍城這地方乃岐山之陽,地勢高,為神明聚居處,有巫鹹、大沈厥湫、亞駝三位巫神,為了讓秦人在此繁衍生息,便再度建立了白帝祠,每逢祭祀,用牲畜達三百頭,還裂犬馬於城邑四方,以防禦蠱災侵害……”

    說完之後,劉德下拜道:“敢問君侯,如今再祀白帝,當用何規格?“

    “參考秦襄公、秦文公、秦德公三位秦國先君的禮儀,無恤將沐浴齋戒五日,用赤馬、黃牛、羝羊各百頭祀之,以表誠意。”

    五日後,趙無恤再度如期而至,望著眼前香火鼎盛的白帝祠,身穿素白的禮服,麵上十分虔誠莊重。

    中原有一句古話,叫做“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這是華夏的血食觀念,意思是神靈不會享用非我族類的祭禮,百姓也拒絕承認異族之神。不過眼前秦人祭祀的白帝少昊,恰恰也是趙氏的祖先神。

    少昊是嬴姓的始祖,也是玄鳥圖騰的肇始,少昊所建的窮桑國,曾經是東方上古文明的中心,隻是到了後來,文明中心已經轉移到了夏、商,嬴姓隻是作為方國諸侯,臣服於夏商。到了周代,秦與趙的先祖更是作為戰敗者,被擒到宗周,做了牧奴禦者,慢慢才重新獲得貴族地位,或列為諸侯,或做了大國上卿。

    不過,對於嬴姓祖先的祭祀,卻從未斷絕,趙如此,秦也如此,不過這時代的少昊雖然被稱之為白帝,卻是東方之帝,並不是後來五行之說盛行後的“西方之帝”,這一點,還是因為秦國長期在西方祭祀少昊,才產生的美妙誤會。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秦與趙為數不多的共同點之一,趙無恤的意圖在於征服同化秦人,常常強調趙秦本為一家,對於這點,自然要大書特書了。

    為此,他還特地把遠在東方,同為嬴姓的郯國國君請來,讓他作為嬴姓同宗,見證這一幕,十多年前趙無恤與夫差大戰淮北,滅邳國,殘吳國,最後卻保留小小郯國,為的就是今日……

    五月初一這一天,不遠萬裏跑來為趙侯捧場的郯子穿著傳統的鳥服,與劉德一同宣禮,讓趙軍士卒將搜集來的赤馬、黃牛、羝羊各百頭悉數宰殺,牲血如注。

    莊嚴的禮樂下,趙無恤則協同秦伯刺,步入白帝祠,獻上了他們的祭文。

    “夫天下之大,諸夏之廣,皆立於人。天下之人皆有本源,世人未可不思其本而忘其祖也。趙與秦本嬴姓之嗣,當以白帝少昊氏為祖。”

    “羲和馭龍,日照海岱。白帝少昊,窮桑之邦。

    選賢任能,有紀有綱。以鳥名官,胙乎東方。”

    “瑤光之星,貫月如虹。若水之濱,顓頊始降。

    帝高陽兮,澤被八方。辟土開疆,巍然大邦。”

    “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始有伯益。”

    伯益明德,助禹治水。帝錫玄圭,後嗣大出!”

    “伯益子孫,流散四方。或在中國,或在夷狄。

    帝命武湯,正域彼四。鳴條之戰,費昌禦湯。”

    “遂世有功,以佐殷國。嬴姓多顯,遂為諸侯

    牧野洋洋,流血漂櫓。飛廉惡來,死於戎疆……”

    這篇綿長的頌文從少昊的窮桑國說起,曆經數千年曆史,一直講述到牧野之戰後秦趙兩族先祖的悲慘經曆,以及他們各自跨越重重阻礙,重新崛起為大夫、卿族、諸侯的事跡。

    一直,講述到了今天。

    “龍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裏,維民所止。

    趙秦一統,和合共襄。謹稟我祖,伏惟尚饗!”

    言罷,趙無恤對著白帝之像下拜稽首,然後又將如同提線木偶般任由他擺布的秦伯刺也拉了起來,二人執手,走出白帝祠,對著問詢趕來觀禮的數萬秦人和趙國大軍說道:

    “兄弟鬩於牆,而外禦其辱。秦趙本為一家,四百年前分,四百年後合,今日趙與秦再度合一,天地鬼神、我祖白帝少昊氏、大巫巫鹹、大沈厥湫、亞駝,及萬千軍民共鑒之!”

    ……

    利用祭祀白帝少昊氏這一共同祖先的舉動,讓秦地心情忐忑的數十萬百姓稍微安下心來後,趙無恤這才正式進入雍都。

    不像兼並魯、衛、鄭時那麼粗暴直接,這一次,他十分謹慎地又一一祭祀了秦國曆代國君的廟宇,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叔伯先輩般敬重。如此一來,心存僥幸,沒有西竄隴西的部分秦國貴族也安心了不少。

    這之後,趙無恤才住進了大鄭宮,以趙秦共君的身份招募逃離雍都,竄入山林的秦人們。

    而他對秦伯刺的態度,也從和藹變成了嚴厲:

    “秦趙雖合,但有些事情,可與之前說好的不一樣!”

    大鄭宮中,趙無恤麵沉如水,他認為秦伯刺玩了小花招,故意讓雍都的人逃走,隻留下一座空城,但秦伯刺卻矢口否認,說這一切都是大庶長子蒲的自作主張。

    “子棘,休要自作聰明!”

    如此警告了秦伯刺一番後,趙無恤讓他退下,轉而與隨行諸將商量如何處置隴西的殘秦勢力。

    隴西,也就是後世的甘肅天水、禮縣一帶,在宗周時代被稱之為西陲。那裏是秦國的老家,秦的祖先秦仲就做了西陲大夫,為周室保衛西境,與戎人血戰了數代人,才在荊棘草莽中開辟了一片國土,那是秦的立國之基,又因為在隴山(六盤山)以西,故稱之為隴西。

    後來,雖然秦德公時將都城東遷到了雍,但西陲宮得以保留,在秦國全麵推行郡縣製度後,隴西現如今有西陲、上邽、冀、犬丘四縣,也有十萬秦人。

    “加上這些時日陸續西遷的四五萬人,以及附庸於秦的戎狄小邑,隻怕隴西尚有二十萬之眾。”劉德如此報告,又道:“不過隴西一直以來便十分貧困,無蠶桑之饒,每年五月冰雪才解凍,八月麥子才熟,所以秦人才放棄了那裏,東進涇渭,秦穆公也直到在東方撞得頭破血流時,才轉而西收群戎,雖然稱霸西戎,實際上卻沒什麼實際上的好處,隻因為隴山以西,實在是太窮了。”

    商君趙伊卻有不同的見解:“不然,窮山惡水,民眾彪悍,隴西秦人能出一到兩萬兵卒,若是長期盤踞,一心東出,必將成為西陲大患,不可不除!”

    趙葭則不同意攻伐隴西,說道:“但是隴山高聳,東西百八十裏,難以逾越,秦人守著隴關,從雍都攻過去,勢必損失慘重,就算拿下隴西,也得不償失。為了一區區隴西,而讓大軍在秦地長期耽擱,隻怕會延誤了君侯明年南下伐楚,使天下定於一的大計啊!”

    “且讓寡人想想。”

    趙無恤有些猶豫,關中乃是天下之上遊,隴右則是關中之上遊,而西陲更是關隴的喉舌,按照本來的計劃,他是想要全取秦國,包括隴西的,然而現如今,秦的頑民卻全部跑到隴西去了,這對於統治豐鎬和雍地倒是好事一樁,怕就怕他們不忘東出收複故土,勾結戎狄,長期為患啊。

    思慮間,卻有人來報,說義渠戎、烏氏戎等聽聞趙已並秦,紛紛派遣使者來朝見。

    趙無恤大笑道:“義渠年初時才被秦人大破,死傷過萬,那個十年前曾約寡人共同滅秦的義渠君也重傷而死,諸子爭立,對我趙軍,自然是畏之如虎的,這次來,正好逼迫義渠退出涇川,將密須、豳邑等秦人來不及收複的宗周故土,奪回來!”

    想定之後,趙無恤便命令大軍秣馬厲兵,做出一副北上伐義渠的姿態,嚇得義渠的使者進入雍城都隻能跪著爬進來,完全沒了當年的自視甚高。

    不過趙無恤沒想到,這一次群戎朝見的重頭戲,反倒不是義渠,而在烏氏戎……

    烏氏戎是隴山北段(寧夏固原一帶)的一個部落,以商貿著稱西戎,他們不像義渠人一樣專門劫掠城郭,而是靠在秦國和河西走廊各部族之間做玉石周轉貿易為生,趙無恤曾經讓猗頓派商隊去過烏氏,與他們建立聯係。

    於是在義渠的使者被嚇唬得屁滾尿流地出了殿外後,烏氏戎的使者被引領進來了,雖然烏氏人從事商賈事業,見多識廣,但在趙軍的威儀下,依然有些戰戰兢兢。

    然而就在趙無恤高踞殿上,等著他們朝拜時,卻猛地看到,披發左衽,穿著皮襖子的烏氏使者裏,還有一個椎髻右衽的中年人,他手裏,還持著一根什麼東西,像是樹枝,又似棍棒……

    朝見君侯伯主,豈能手持此等東西,殿尾巴的趙國羽林侍衛想要將他手裏的東西奪走,那人卻堅決不從,死死抱著那物件!

    “大膽,豈敢在君侯麵前無禮!”眼看那人和羽林侍衛抱成一團,盔明甲亮,立於殿中的將軍趙葭皺著眉走了過去,大聲喝罵,想要將那人驅逐出去。

    然而等走近以後,趙葭的身子卻一呆,步伐一亂,他不顧禮儀,快步跑到了那個“烏氏人”的身邊,仔細端詳他,隨後竟是抱著他大哭起來。

    殿內一片騷動,已經沒有人關心烏氏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趙葭和那個身份不明的人身上。

    “來,快來!”趙葭知道自己失態,連忙擦了淚,拉著那人,就往殿中央走來。

    沒有人再試圖阻攔,因為他們的君侯趙無恤,也已經親自下到了殿中央,望著那個在趙葭攙扶下,一瘸一拐朝他走來的人,神情激動。

    曾經辱諸侯如欺豎子,行毒計如家常便飯的趙無恤,此時此刻卻極為不淡定。

    他看清楚了,那人手裏的東西,是一根節杖!雖然節旄幾乎全光,但依然有最後一朵旄尾堅強地留在上麵。

    無恤指著那人道:

    “你是……你是……”

    “是我,是我!”

    隻有十步,那個滿臉濃須的漢子熱淚盈眶,涕淚交加,他拄著節杖,一瘸一拐地下拜頓首,行五體投地的臣見君的大禮。

    一拜,再拜,一共拜了九次,額頭都磕出了紅痕,這才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臣柳下越,叩見君侯!”

    ……

    “八年了,子騫,自從你去鑿空西域,已經過去八年了。”

    回想當年在黃池之會後,自己親自送這個年輕人持節西行,趙無恤嗟歎不已。轉眼之間,八年已過,趙國已經不是當年的趙國,已經一統中原,距離蒞臨九鼎隻差一步之遙,而趙侯華發已生。

    年輕的柳下越也不再年輕,風霜讓他的皮膚粗糙,途中遇到的凶險更是讓他手臂、胸膛上到處是傷痕,有野獸的爪牙,有刀劍劃過的痕跡……加上一臉濃須,這憔悴的三十歲壯年人,看上去竟和趙無恤年紀差不多。乍一看,卻和多年前在桃林塞犧牲的盜蹠有幾分相像。

    久別重逢,他高興壞了,總是在那吃吃地笑。

    “臣也以為,此生不能活著歸來。”

    一陣唏噓後,趙無恤進入了正題,他對柳下越的行蹤十分關心。

    “你走之前,吾等預測過路線,去河西月氏國,一兩年便能歸來,就算真的是去天山西王母國,兩三年也夠了,為何會一去八年之久?”

    “臣最初迆沒想到會去這麼久……”

    大概是許多年沒有說中原話,柳下越說話時有些吐字不清,隻能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可能還要一些時間,他才能恢複如初。此時此刻明明有千言萬語,卻無法道出,說的急切了,嘴裏還經常蹦出奇怪的異族詞彙,光聽那些古怪的發音,就可以想見,他曾經去到了中原人根本無法想象的遙遠西方。

    最後漲紅了臉也沒把事情說明白,柳下越索性不掙紮了,他從懷裏掏出了一張畫滿了路線和城邑、山河的羊皮地圖,獻給了趙無恤。

    “臣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但臣在去來時,已將途經的山川路線,所經過的城邑邦國,都畫在圖上,還請君侯過目!”

    “慢慢來,不急,不急。”

    趙無恤笑了笑,接過地圖,眼睛從右掃到左,麵色頓時就變了。

    “你不止去了西域、天山……”

    他看著柳下越,眼中滿是驚喜。

    “你還去了波斯!?”

    ps:西域波斯之類的,屬於外傳內容,趙無恤死後一兩百年的番外篇,在這裏開個頭。大家不用擔心作者水到趙無恤不顧生產力強行統一世界,正文還有不到二十章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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