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58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14 12:12
正文 第1213章 雖王可也!


    趙侯十三年、楚王章十三年(公元前476年)隆冬十一月,宛地,這座後世被稱之為“南陽”的地域,一行滿懷悲憤的南國使者正重新踏上這片土地,然而卻不是以光複者的身份,而是屈辱的求和者……

    楚國樂尹鍾子期懷抱國書,步入宛地申縣,護送他的是一隊甲胄鮮明的趙國羽林衛,因為剛打了勝仗,這群年輕人的臉龐上神采飛揚,瞥向鍾子期的眼神中,也帶著一絲輕蔑。

    鍾子期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愚蠢的荊楚啊,怎敢不自量力,與大邦上國為敵?”

    今年春天,剛剛平息內亂的楚國隻來得及栽下秧苗,就遭到了北方趙國的劇烈攻擊。趙軍十萬大軍在郵成率領下突入召陵,直取潁汝,而五萬大軍盡收淮南,好在越國這些旗幟鮮明地站到了楚國一邊,大軍雲集威脅淮南、廣陵,加上有大別山天險阻隔,這才使得趙軍兩麵夾擊的打算未能如願。

    接下來,內戰的大功臣葉公再度站了出來,他率領申、息、左廣三軍在上蔡擊敗了不可一世的趙軍,雙方進入對峙階段。楚國雖然剛從內亂中恢複,但北部諸縣沒有遭到兵禍席卷,仍有抵抗之力,而趙軍勞師遠征,背後是楚民遷徙一空的兩百裏無人區,補給十分困難,也不敢貿然分兵,雙方開始在汝水築壁壘對峙。

    這種對峙在八月中旬時被打破了,隨著趙侯無恤命大將穆夏再帥十萬西軍南下,趙楚的平衡被打破,穆夏與郵成合作,強渡汝水,楚軍兵少,無法抵禦,隻能徐徐退卻。

    接下來的時間,就是趙軍的突飛猛進,和楚軍的兵敗如山倒。

    九月份,趙軍攻陷魯陽,拔許、葉!

    至此,葉公令公孫寬經營的第一條防線全線告破,楚軍主力撤回方城之內,希望以此天下巨塞阻止趙軍前進。

    然而,在趙軍眼中,內地各國邊疆的長城都是空的。十月初,趙軍主力雲集於方城之北,西麵又有商君趙伊與巴人襲擊丹陽之地,楚軍兩麵受敵之下,經過半個月的鏖戰,趙國奪宛城!申息之師也差一點被圍殲,堪堪撤回南方的鄢、鄧。

    而東麵,淮南趙軍也終於有了行動,配合北方偏師,奪取了淮西的江、息、黃諸地,隻是在險關“冥厄三塞”受阻,強攻不下後,頓兵不前。

    一戰而汝水竭,二戰而許、葉舉,三戰而宛城拔……趙軍僅用了三個月,便橫掃了楚國北境,楚國雖然采取了葉公“寧失地,毋失人”的策略,寧可放棄城邑,也要避免決戰,勉強保住了自己的主力,但如今隻能縮回鄢、鄧(襄陽一帶)垂死掙紮。

    鄢、鄧控扼南北,乃是天下重地,漢水為池,阻擋著北方鐵騎的南下。

    打到這時候,趙軍也傷亡不小,又要分兵占領已攻陷的楚地,要想再戰攻取後世有“天下腰脊”之稱的鄢、鄧襄陽之地,著實有些不濟。

    十一月份,在嚐試了幾次進攻未果後,天氣開始轉冷,趙軍的前線糧食近乎要吃盡,冬衣也未能及時運達宛、葉,兩三萬人的補給和二十五萬人的補給完全不是一個等量級,更何況趙軍現在已經深入敵國腹地。加上後方汝水、宛城一帶有楚人叛亂,趙無恤想起了與張孟談的承諾,開始考慮休兵之事。

    南方最可怕的不是楚人的困獸之鬥,而是疾病,趙兵多是北方人,水土不服,冬天還好,若是打到明年春夏,在大江邊上來一場瘟疫或者血吸蟲病泛濫,那就徹底完蛋了,趙無恤重演苻天王的悲劇也不是不可能。與其冒險去吞並暫時難以消化的南方,還不如見好就收,鞏固新征服的領土,休憩十年,徹底整合北方後,卷土重來……

    月盈則缺,物壯則虧,他總覺得,再強行往南的話,會有一場赤壁或者淝水在等著自己。

    不過他也不打算就這麼放過楚國,伐兵之後,便是伐交了……

    十一月,距離亡國隻有一線的楚國人果然先沉不住氣,派出鍾子期作為使者前來求和。

    ……

    趙楚和談的地點,沒有選擇宛城,而是放在了附近的申縣。

    鍾子期是個聰明人,他很清楚,趙侯選擇申來作為和談地點,意味深長。

    申縣,是楚國的第一個縣,在過去兩百多年時間裏,這裏和息縣一起,曾是楚國的兩大柱石,申息之師天下聞名,然而在方城不守後,卻選擇避讓趙軍鋒芒,敗退南方。

    此外,申,還是楚國上一次號令諸侯的盟會地點,四十年前,野心勃勃的楚靈王強迫晉國同意他大會諸侯,按照子產所獻齊桓公會盟的程序會見諸侯,那堪稱楚國最狂妄的一次會盟,楚對中原的驕橫,也到達了頂峰。

    四十年過去了,物是人非,楚國的輝煌也一去不複返。如今選擇此處作為和談地點,又何嚐不是在告誡楚人,讓他們看清楚自己的處境呢?

    懷著這複雜的心情,鍾子期步入了申縣,和談地點還在城池的另一頭,他腳下的路還長著呢。

    雖然是戰勝者,但趙無恤也沒有太過怠慢楚國的使者,派了足夠分量的人物出來接見。

    當鍾子期抵達申縣門口時,一位麵如冠玉的趙國大夫已經等候在此,遠遠看見他,便笑吟吟地迎了過來。

    “久聞荊楚有子期之音,心慕久矣,今日得見君雅容,不枉此行。”

    鍾子期對此人的態度倒是有許多好感,但他也知道自己身負使命,便不卑不亢地還禮:”敗軍之國使臣,代寡君前來謁見趙侯,何雅之有……不知大夫如何稱呼?“

    “趙國公婿大夫,俞伯牙……”

    公婿大夫,是是趙國一個特殊的職位,那便是公女的夫婿,趙侯的女兒很多,嫁出去的有三人:樂靈子之女,長公女婉嫁給了董安於的孫子;季嬴的女兒,次女蓁嫁給了膠東伯韓虎的兒子:孔姣的女兒,三女姝則許給了在學宮考舉中詩、書、琴都名列前茅,且容貌英俊的俞伯牙……

    俞伯牙倒也沒什麼大的才幹,趙無恤讓他做了公婿大夫,也隻是將他當做行人來用,畢竟一位才貌雙絕外交人員,可以緩解一下趙國“棄禮儀、上首功,以虎狼之心鞭撻天下”的暴國形象。

    伯牙最大的愛好,便是音樂,他也久聞南方有位鍾子期,演奏的《陽春》《白雪》乃天下一絕,早就眼熱想見,此番見到了真人,心中十分歡喜。二人同車,一路往裏麵行駛的時候,有一句沒一句地聊開了,這一聊便一發不可收拾。兩個樂癡簡直一見如故,相談甚歡,甚至約定等和談結束後,要試著相互切磋下樂技。

    歡樂時光易過,當馬車在申公府邸門前停下時,鍾子期才猛地醒悟過來。申縣的縣公寧死不離此地,已經死於戰亂,他的府邸被征辟為趙侯的行宮,而鍾子期的使命,就是入內謁見。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還有何心思談弦歌雅樂?

    俞伯牙知道鍾子期心裏在想什麼,笑著請他下車,並祝福道:“願子期此番和談順利,趙楚能夠重拾舊誼,天下弭兵!”

    “借伯牙吉言……”鍾子期苦笑地行禮,邁著沉重的腳步,進入他的疆場,他心裏想著,無論如何,自己都要據理力爭,不辱使命!

    然而,僅僅半個時辰後,先前滿懷悲憤的鍾子期,便被對麵負責和談事宜的趙臣楚隆咄咄逼人的氣勢嚇得滿頭大汗。

    ……

    “汝等還以為,伯主是像齊桓公一樣可以輕易打發的麼?方城之塞已破,區區漢水之險,不足掛齒!伯主之國方萬裏,郡縣相望,萬家之邑不可勝數,有車萬乘,騎數萬,持戟之士百萬,南下臨楚,投鞭可斷漢水。今楚國疲弱,一敗再敗,棄地千裏,命不絕若線。多虧了伯主仁慈,念在楚國也是顓頊之後,不忍滅絕汝社稷,這才決定放過。汝等竟然還想與趙國談條件?”

    楚隆一拍案幾,恐嚇道:“弱國無外交,楚國若不能無條件接受趙國提出的盟約,則趙軍再添十萬,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亡楚國社稷!還望使者三思,勿謂言之不預也!”

    “敢問,趙國的條件是什麼?”鍾子期硬著頭皮,他很清楚,以楚國現在的困境,幾乎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楚隆回過頭,看向身後君榻上,閉目養神,一言不發的趙侯,除非楚王或者葉公親臨,否則趙無恤是不會降尊與敵國使者會談的。

    見君主點了點頭,楚隆的氣勢又上來了,將一張已經草擬好的盟約拍在案頭,讓鍾子期自己看。

    鍾子期打開盟書,卻見上麵赫然寫著三個要求。

    “其一,楚國割讓冥厄三關及方城內外的葉、宛、汝南、淮南、弋陽予趙……”

    他擦了擦汗,這些是被趙國奪取的疆土,若以盟約的形勢承認的話,楚國的半壁江山已去,大國地位,就此喪失。

    “其二,楚國去王號,稱楚侯。”

    鍾子期的手抖了一下,從熊渠算起,楚國已經稱王三百年,從楚武王算起,也有兩百五十年,自成體係,儼然一個與中原對峙的南方王朝,如今,這種獨一無二的自豪也要走到盡頭了麼?

    這是虛名,他如此勸自己,倘若連國家社稷都保不住了,那稱王還有用麼?

    再往下看,鍾子期不由震驚得扶案而起。

    “其三,明年正旦,楚君章必須親自到北方,進貢茅包,朝見天子,新天子!”

    “新天子?”鍾子期愕然,看向了從始至終高坐上位,未發一言的趙侯。

    “然也。”趙無恤站了起來。

    “寡人掃平晉卿之亂,列為諸侯,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後,又承晉文之霸業,蒞中國而兼有四夷。東征至海,西涉隴阪,北臨大漠,南伐江漢,強國請服,弱國入朝,*八荒,無不景從!今寡人更欲朝楚、越之君,合諸侯,一天下。三代以來,曆代天子、伯主,功業有勝於此否?以此取之,為霸小矣,雖王可也!”

    ps:戰爭戲省了,反正你們也會說不好看,口亨!晚上還有一章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5 00:08
第1214章百無一用

    十一月初,在申地逼迫楚國接受城下之盟後,趙無恤得到了這些戰爭他想要的一切:楚國的臣服和放棄王號、熊章還承諾明年正旦會北上朝見趙無恤。

    此外,被趙軍佔領的楚國半壁江山也徹底納入他囊中,趙無恤大手一揮,將這些新征服的,總人口近百萬的地盤劃分為五個郡:汝水以南為汝南郡;陳國和胡、頓等地劃為淮陽郡,陳國作為傀儡國,也要聽淮陽郡守的號令;夷虎群舒之地為淮南郡,蔡國也要聽淮南調遣。至於方城內外的地盤,靠西的丹陽淅川之地劃入商君趙伊的領地中;方城之內的宛、申為南陽郡;方城以北的許、葉為魯陽郡……

    初步劃定新疆土的郡縣歸屬後,趙無恤開始讓大軍北撤,取道魯陽回洛陽,或者取道陳國回宋、魯。而他自己,則帶著中軍去了葉縣……

    “君侯,前面就是葉縣。”

    這是一個寒冷的日子,北風已經席捲大地,萬餘人的兵馬匆匆回到葉縣的屋簷下,這裡已經是趙國領土了。雖然葉地的楚人對占領此地的趙軍依然不服,但已經沒了反抗的膽量,只能默默地忍受著。

    趙無恤對此不甚擔心,只要統治十年二十年,這裡就可以徹底消化,他還得感謝葉公沈諸梁在這裡興修的水利工程和通衢大道,可以預見到,宛、葉將陸續恢復繁榮,為日後趙軍再度南下提供便利,到那時,可就不止割地求和這麼簡單了。

    不過問題也隨之而來,五個郡的領土擴張,意味著至少要派遣五萬北軍駐守,此外,這些地方的行政處於癱瘓狀態,軍管畢竟只是暫時的,需要盡快推行郡縣統治,故而需要大量人才,所以趙無恤沒路過一個地方,都會接見並撫卹當地的長者,並讓他們推荐一些人才。

    只要那些當地氏族願意推薦出人來,就意味著當地勢力願意與趙國合作,這是在建立統治的第一步,分家打豪強之類的,還不到時候。

    不過趙無恤也十分重視對楚國士人的任用,這些人之前鬱鬱不得志,只能投奔外國,這下不必了,趙國自會招攬賢才,誘惑他們或北上鄴城入臨漳學宮,或做地方小吏,成為趙國官僚集團利益鏈條的一部分。

    不過,這種大範圍的招賢,吸引來的人往往魚龍混雜,這不,無恤剛進葉縣,就有一群人來自薦,趙無恤站在馬車上一瞧,不是別人,卻是跟在孔子身邊那批號稱”君子儒“的弟子,其中還有好幾個熟人,譬如相貌身材頗似孔子的有若……

    ……

    有若和趙無恤年齡相仿,是年近四旬的人了,在”君子儒“裡也算德高望重之輩,只是不如原憲、漆雕開。本來他們在葉縣日子過得好好的,整日吃著葉公送來的稻米優哉游哉,雖然是遠離家鄉的流亡,卻不影響他們自視甚高,整日穿著寬衣博袖高談闊論,輕蔑地掃視葉地含辛茹苦種田的短打楚人。

    誰料一場白勝之亂,卻打破了這群寄生者的生計,葉公以缺糧為由,斷了供給他們的糧食,這群君子儒頓時炸了鍋,本來一個個都視做官為糞土,這時候為了斗米,紛紛去請求做葉公的幕僚,誰料葉公就是不要,一群人熱臉貼了冷屁股,只能灰溜溜回來。

    這兩年裡,他們只能依靠孔子、顏回的救濟過活。顏回是有真學問的,已經在宛葉打響了名聲,門下弟子近百,而孔子,葉公也是不敢不敬,加上子貢這富豪從未中斷過對孔夫子的供奉,所以還有些錢帛糧食,孔子也不忍心看著門下一群沒出路的弟子餓死,一群人才能勉強度日。

    接著,就是趙國伐楚,楚軍大敗,退走方城,葉縣里開入了君子儒們視為”虎狼之師“的趙卒,開始了更加嚴格的軍管時期。

    因為孔子是掌握趙國經濟命脈的太府令子貢之師,更是長樂宮內孔氏夫人之父,佔領這裡的趙國將吏對他不敢怠慢,專程送了糧食過來,娶了公女姝的公婿大夫俞伯牙還親自來探望過。

    然而,君子儒裡倒也有幾個真硬氣的,原憲、漆雕開這兩個傢伙就號稱要效仿伯夷叔齊,寧死不食趙粟(其實他們早就被子貢間接接濟許多年了),竟跟著楚國難民跑了,如今不知所踪,也不知是死於兵災,還是流落到哪座荒山野嶺去了。

    能真正跑了的是少數人,多數人經過這貧賤的兩年後,是真的怕了,他們沒膽量跑,便以”保護夫子“為名賴在孔子宅院附近,躲避兵災之餘,也在觀摩局勢。

    隨著楚國一敗再敗,丟了半壁江山,天下大勢在趙,已經無比明朗!

    於是,終於擦亮了兩雙招子,看清局勢的君子儒們,便在他們的新領袖有若帶領下,腆著臉來找路過此地的趙侯了。”昔日,北狄與南蠻交侵,中國不絕若線,而齊桓公不能製之,晉文公雖於鄢陵大勝子玉,卻依然無法傳播聲教於荊蠻,漢陽諸姬,楚實盡之,哀莫大焉。葉縣沈諸梁區區大夫,竟僭越稱縣公,吾等時常痛心疾首,北望中原,盼伯主仁義之師,如望雲霓。今日伯主南征江漢,懲戒雄蠻,報了周昭王南征不復之仇,於疆於理,至於南海,簡直是解民於倒懸,救吾等於水火之中啊!“

    有若一改當年隨原憲等人唾棄趙無恤做魯國上卿,罵他竊國大盜時的態度,將趙無恤和趙軍吹上了天。

    他背後那些依靠飢餓和貧賤認清自己膽怯貪欲的君子儒們,也在不斷點頭稱是,同時在小心翼翼地觀察趙無恤,見此君朱衣黃裳、佩玉鳴鸞、氣度非凡,凌駕億萬斯民之上,一怒而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不由咋舌,暗道自己當年怎麼就瞎了眼,沒有像子貢宰予等人一般投入其門下,錯過了位居朝堂的機會。

    見此光景,趙國的將吏臣僚忍著笑,而趙無恤則搖了搖頭,讓有若打住,隨後問道:”二三子當年不是滿口道德文章,幾乎要將寡人抨擊為桀紂麼?何故前倨而後卑啊?“

    有若說不下去了,臉色緋紅,身後的群儒也低下了頭。

    倒是趙侯似是給他們台階下,嘆息道:”也是,人生在世,權勢、名位、富貴,怎麼能忽視不顧呢?二三子前來,是為了求官的吧?”

    被趙無恤道破來意,做事一向喜歡拐彎抹角還稱之為文質彬彬的群儒訥訥,不敢言。

    還是有若臉皮比較厚,他展顏笑道:“伯主說對了,吾等前來,正是為了求官!”

    他回過頭,對群儒說道:”有什麼好羞恥的?夫子三個月沒有君主的任命,就會惶惶不安,讀書的士人失去官職,就像諸侯失去國家!如今伯主取消了世卿世祿,此乃吾等士人的幸運!學而優則仕,當世常情也!做官拿俸祿,光宗耀祖,造福百姓,自然是吾等的嚮往與追求。”

    “學而優則仕?”

    趙無恤笑了笑:“說得好啊,士人希望做官,好比農夫要種地,此乃當世常態。只不過,農夫耕地要靠農具,而士人為官,靠的是他們的才幹。就是不知道,二三子跟了孔子多年,除了識文斷字外,都學會了些什麼才幹啊?”

    在場的群儒頓時激動了,紛紛亮出了自己的招牌才幹,要么是精通某一詩篇,能夠倒背如流;亦或是了解周禮的某個流程,能夠一點不差地還原古樸的禮制;甚至還有擅長為人辦理喪事的……

    趙無恤聽著,心裡不以為然,不過想想也是,孔門裡,有才乾和抱負的子貢、宰予、冉求、樊遲、顏高這些人,早就在二十年前投靠自己了;而以勇力見長的子路、公良儒,也被葉公所重用,做了楚軍武賁;再不濟,在德行和學問上最好的顏回、子張、曾參,也一個在楚國被視為博學之人,開宗立派;一個在學宮豎起了儒家旗幟;曾參更是在瑯琊開辦學堂,忽悠自己長子趙操好儒… …

    總之,孔子門下,但凡有點出息的,出仕的出仕,立業的立業,如此觀之,還剩下的這些人是什麼廢物東西,不言自明。

    他有些懶得與這些人浪費時間了,緩緩說道:“詩書之類,在鄴城隨便一家書局以雕版一印,便可以在全國售賣,還編入了學堂教材裡。如今就連小學的少年,也能將其中的名篇倒背如流。到了郡府的大學,隨便一個大學生也能解讀其中含義。至於最高學府臨漳學宮裡,子夏、子張、公羊高等人早就開始為詩書做注,成一家之言。二三子的這點微末學問,只能與趙國的小學生相提並論,想要靠此為官的話,完全不行啊……“

    趙國不止有武功,還有文教。二十年文教,不是虛的,尤其在鄴城,不知不覺間,趙無恤已經造就了一個年輕蓬勃的識字階層,那些人才是趙無恤有信心統治天下的依仗。

    最後,趙無恤也直言不諱地告訴他們,在趙國做官,首先有一點是必須的,那就是通《趙律》!在場的群儒若是有研習過的,便站出來。

    一時間,無人出列,群儒面面相覷,沒料到還有這麼一個要求,這群人本來就整日倡導道德禮儀,對律法輕視得不行,過去十年間,在這裡罵趙國律法罔顧人倫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豈會主動去學?

    見狀,趙無恤不由冷笑:“寡人曾聽人說,所謂的君子儒盡是無才無用之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此言一出,群儒大慚,有人便要退卻而去,還是厚臉皮的有若急了,邁步上前,也不顧高高的儒冠搖搖欲墜,下拜頓首道:“伯主!吾等雖然無甚大用,但君不聞昔日秦穆公千金市馬骨一事?”

    趙無恤當然知道,當年就是因為有人如此勸他,他才派人去救了鄭人鄧析一命,結果卻撿了個寶貝,不光為他健全了趙國的法律體系,關鍵時刻還能背鍋,這種好臣子上哪找去?

    有若見趙無恤不言,以為他被說動了,連忙道:”如今伯主初定天下,楚地定然有許多士人在猶豫要不要投靠,今日君侯拂了群儒報效之意是小,傷了南國士人的熱忱是大啊!從來只聽說過鳥能擇木,木豈能擇鳥乎?“”巧了。“趙無恤哈哈大笑起來:”我這根樹枝,是梧桐木、金玉枝,挑剔得很。汝等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又不識大勢,不師今而學古,道古以害今,寡人的官是要為民張命,治理地方的,豈能讓汝等敗壞?馬骨寡人當然要,但汝等腐骨一堆,要來何用?“

    他一揮手,厭惡地說道:”將這些人統統轟出去!”

    … …

    “門外的儒生門走了麼?”

    半個時辰後,昔日的葉公府邸,用完饗食,打算睡下的趙無恤問自己的羽林侍衛長伍林。

    “垂頭喪氣地走了大半,餘下的幾人以有若為首,還在門外侯著呢。”這天寒地凍的,夜色將至,那些儒生又穿的單薄,早就凍得直哆嗦了,但哪怕鼻涕橫流,卻仍舊不肯走。

    “好啊。”趙無恤笑了起來:“受了寡人折辱,也沒有故作清高地拂袖而去。這說明,這些人還是有一項才幹的,那就是為了官祿,能吃苦,不要臉。”

    無恤伸了個懶腰,畢竟年紀不小了,舟車勞頓,有時還要親臨大軍巡視,這幾個月可把他累得夠嗆。

    “讓侍從將屋內的炭燒熱,寡人小憩一會,半個時辰後再來通報。若那時候外面還有人等著,就扔他一件羊皮裘子,帶進來吧。”

    他喃喃說道: “百無一用是儒生,為官自然不可,用來做狗倒是不錯,不就是一口鬥食祿米麼?寡人也不少他們那份!將這些剩下的人委任為小吏,派遣到雲中、上谷、上郡、遼西,這些偏遠地方戎狄混雜,識字的人稀缺,讓彼輩去教授中原文字、語言,順便在蠻夷戎狄間傳播王化,洗洗腦也不錯!“”唯! “

    伍林領命而去後,趙無恤躺下一會,卻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也不知為何,往事一幕幕從腦海中躍出,映在眼前。

    他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此番路過葉縣,我是為了一個人來的,可不是為了他的徒子徒孫……“

    明晨,趙無恤便要去見垂垂老矣的孔子,這是時隔二十年後,二人的再度碰面……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6 17:34
春秋我為王 第1215章時也,命也

    孔子宅邸位於葉縣城北近郊,依山傍水,趙無恤的車駕行駛一刻就到,在城門邊上時,他遇到了來迎接的顏回。

    “顏回見過伯主。”

    趙無恤將他扶起來,笑道:“二十年未見,子淵倒是成了南方大儒,在宛葉地傳播中原聲教,寡人在鄴,也是聞名遐邇。”

    在這個歷史線上,本該早死的顏回還在,他的重病,還是趙無恤授意子貢,讓請趙國靈鵲醫者來醫治好的。可以說,顏回欠了趙無恤一條命,也正是因為這位愛徒未死,子路也沒有慘死在衛國,孔子才能比歷史上多活了這麼幾年吧……

    顏回雖然頷下留了長須,但性格和態度卻沒什麼不同,依然穿著看上去有些寒顫的粗布衣裳,嘴角帶著溫和的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對趙無恤也恭敬謙遜卻不卑微,與昨日那些卑躬屈膝,跪在趙無恤面前求官的“君子儒”們很不一樣。

    故而趙無恤對顏回的態度,也自然與對有若等人不同,畢竟在南方的十多年裡,顏回跑遍了荊楚,一邊造訪名山大川收徒立說,一邊收集那些王子朝南奔時,在楚國流散的周室典籍,匯總之後帶回葉縣,與孔子一起將其整編。不知不覺間,竟將殊缺不全的《詩》、《書》補充了不少,接著又開始訂正詩樂,使《雅》、《頌》都恢復了原有的曲調。

    這些在葉地的學術成果,被子張帶到了臨漳學宮,靠了這些東西,儒家的旗幟才能躋身學宮,與名法分庭抗禮。

    趙無恤默許了學宮內儒生的存在,不僅是要給子貢、冉求等出身孔門弟子的重臣一個面子。在他看來,儒家雖然好古非今,喜歡做道德文章而少實用,但也有不少用處。

    修訂禮樂,主持儀式,沒有人比他們更在行了,一個國家不僅需要內在的剛硬,也需要外在遮羞的禮袍,儒家,就是這袍子。秦始皇焚毀詩書,但身邊卻一直留著一群博士。後世的劉邦起兵時極其鄙夷儒生,還在他們的儒冠裡撒尿侮辱,但建立國家後,也不得不起用一些博士,來為大漢朝裝點門面,省得被人嘲笑是不知禮儀,沒底蘊的暴發戶。

    最重要的是,這個學派有許許多多缺點,但在一點上,是其他學派無法取代的,那就是在“以夏變夷”上的執著。

    法家雖然能用來製定國家準繩,但以術、勢馭國,很難讓人產生向心力,一旦國家張力衰減,就是一場分崩離析。墨家更是一個主張求同存異,對擴張兼併毫無興趣的學派,他們認為夷人有夷人的活法,戎人有戎人的活法,不必強求,保持諸夏內部的大同即可。

    唯獨儒家,信奉著“用夏變夷”的價值取向。夷夏之別,最初主要是血緣的自然區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夏人周人和殷人、夷人,涇渭分明。為了彌合這種族群的天然割裂,周公制禮作樂後,在禮樂制度視角下,夷夏之辨凸顯為文化差異。於是夏、週、殷,甚至東夷的大部分,都被合攏為嶄新的“諸夏”,而貶稱四境野蠻不開化的同姓姬、姜、嬴為“夷狄”。儒家繼承了這種理念,貴夏賤夷,認為夷夏之間可以相互轉化的。夷狄只要接受華夏禮俗教化,也可以被納入華夏的體系裡,這就是“以夏變夷”。

    對待遍布九州的蠻夷戎狄,光靠殺戮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不斷征服、收納、同化才是王道的做法。這時候,儒生門就派得上用場了,以道德禮儀教化蠻夷、移風易俗,使四夷戰鬥力弱化,民眾也漸漸不再自視為蠻夷,向慕歸化華夏。

    在歷史上,漢之所以能夠比秦在統一上取得更多成效,也有儒學傳播的功效,雖然後世對這個學派多有詬病,但在建立統一國家上面,他們功不可沒。宋明之後,南方不知多少羌、苗,慢慢自認為是漢人,甚至開始了詩書傳家,繼續向更外圍傳播。

    所以趙無恤會吸取秦漢的教訓,在學宮內,以律法、格物、禮樂為三大核心,作為官方學說的三駕馬車,同時讓幾個非官方學派加進來異論相攪。名法專心於構建秩序,格物鼓搗科學進步,至於儒家,不是喜歡有教無類麼?就把他們扔到邊疆傳播教化去好了。

    所以顏回在南方取得的教化成果,就成了教科書式的榜樣,趙無恤特地賜他同車而行,還邀請顏回去鄴城講學,將他在楚地傳播中原文化的經驗宣傳出去。

    顏回謙遜地推辭再三,最後還是答應了,不過又感慨地長嘆一聲說:“其實在學問上,夫子勝過回無數。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善於循序漸進地誘導學生,用典籍來豐富我的知識,用禮儀來規範我的言行,使我想停止學習都不可能。二十年來,我已經竭盡了才力,也好像也有所建樹,但一抬頭,才發現夫子的學問依然高立在面前。我也想追趕上去,但是不可能追得上……”

    顏回此言,倒是有暗示趙無恤,與其讓他去講學,還不如請孔子復出……

    “子淵比孤更清楚孔子的性情,寡人毀了他的周禮秩序,不鳴鼓而攻之便不錯了,讓他為趙所用?只怕不可能。”

    若非脾氣犟如老牛,孔子也不會流亡在外二十多年,仍不願復歸魯國。

    顏回也清楚,蔚然一嘆,不復再言。

    過了半響,趙無恤才又問道:“孔子近來除了編訂《春秋》外,還在忙些什麼?”

    顏回道:“夫子近來頗為喜歡研究《易》,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除了吃飯睡覺,手不釋卷,以致把編穿書簡的牛皮繩子也弄斷了多次。”

    趙無恤有些愕然:“寡人記得,當年在中都時,孔子並不好《易》,更視《易》為求德行、遜正而行義的對立面,如今怎麼痴迷至此?”

    無恤有些無法理解,他抬起頭,仰望冬日放晴後湛藍的天空,半響無言。

    難不成,上下求索了一生的孔丘,到了晚年,竟也迷信起來了?

    說話間,孔子宅邸已到,依然是一個佔地不大的小院子,圃裡種著蔬菜,蒔裡養著雞鴨,溪水潺潺,帶走了葉縣內的喧囂……

    “跟曲阜老宅的佈局一模一樣。“

    趙無恤突然笑了起來:“姣經常思念家鄉,便在長樂宮裡,原模原樣地佈置了這樣一個院子,也是極安靜,寡人心煩意亂時,喜歡過去小住幾日,她也就靜靜地在旁翻著書,不來擾我。”

    不論其他,哪怕是為了嫁給自己二十年的媵,還有他們的女兒,趙無恤也得對孔子有幾分敬意。

    更何況,後世每個中國人心裡,都住著一個孔子。在不同人的心裡,他或偽善,或真明,或是至聖先師,或是千古罪人,知他者謂他心憂,不知他者謂他何求……

    但不論個人觀感如何,這是積澱兩千年的文化印記,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就是洗不去,甩不掉。無數次改朝換代、拋墳毀譽、運動推翻、打倒在地,本以為再也不用見到這廝,改開以後一回頭,得,他又回來了,又被國家領導人奉為文化核心的象徵,再度供奉起來,繼續遭人詬病,繼續開始又一個毀譽的循環,但他只是在那兒揖著手,含笑不言。

    趙無恤一直覺得,孔子塑像的笑,是一個比蒙娜麗莎還要神秘的笑。

    中國在秦以後歷史的一大特點,就是流水的王朝興替,鐵打的孔夫子,這個人,誰也繞不開。

    除非……從源頭改變他的命運,和地位!

    這一點,趙無恤自問,自己已經做到了。

    帶著幾分心事,無恤在門前下了車,讓人將準備送給孔子的禮物整整五輛車的書籍搬下來,但勿要入院驚擾。

    隨後,趙無恤便隨顏回朝里面走去。

    然而還不待他們去叩門,里屋的門扉,便緩緩打開了……

    一位白髮蒼蒼,濃須及胸,眼睛惺忪,卻依舊穿戴整齊的老者,站在門內,望著朝他揖禮的趙無恤,面容嚴肅,目光如炬。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表情才慢慢鬆弛下來,默默還了一禮,側過身,似乎對面不是即將君臣天下的諸侯伯主,而是一位多年未來拜訪的老友。

    “進來罷,子泰,我前日演卦,便算到你要來了……”

    ……

    孔子老了,這是趙無恤的第一感官,昔日身高九尺有六寸的長人,現如今卻顯得有些佝僂,幾乎只與趙無恤等高。

    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他昔日的虎背已經駝了,整個人像是縮水了一圈,皺紋被白髮濃須遮掩,眼睛卻再也睜不大,而且還在不停咳嗽。因為顏回、子路未死,甚至連孔鯉也活的好好的,不必以白髮人送黑髮人,所以孔子得以比歷史上多活了幾年,只是目前看來,只怕是時日無多啊……

    不過,倒沒有趙無恤想像中的,一見面,孔子就如當年一般唇槍舌劍,抨擊他的種種行為,最後不歡而散。今日的孔子,似乎已經看開了一些,不想談太多,他如同一位已經有些糊塗的尋常老翁般,先問了在鄴城的女兒可還好?又說他對俞伯牙這個外孫女婿很是滿意。

    彷彿,他已經忘記了二人間昔日理念做法相衝突時的決裂?

    彷彿,他已經在期盼逗弄玄孫,怡然自得的生活?

    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慾不踰矩……

    他今年七十多了,已經能從心所欲,聽得進逆耳之言,正確對待各種言論,不覺得不順了?

    若真能如此,趙無恤倒是寬心不少。

    隨後,孔子便是指著案几上攤開的紙書道:“趙國的印刷術,乃是造福天下人的國器,此物一出,就不愁文教難以傳播了。在老朽看來,此物比各類攻城器械,堅甲利刃來更有用,趙國要是多一些類似的東西便好了……”

    孔子的屋子裡,依然是被書簡占得密密麻麻,其中半數是竹簡,半數是紙書,多半是子貢送來的。

    “倒是有一樣東西,要送給夫子。”

    趙無恤從袖中拿出了一個盒子,打開之後,取出了一個鑲在龜殼做的鏡框裡的小玻璃鏡……

    孔子大概是聽說過這東西的,趙國的玻璃器,儼然成了同瓷器一般的奢侈品,楚地貴族趨之如騖,他卻擺了擺手:“再照也是一個垂死老朽,要此物何用。”

    “這不是一般的鏡子。”

    趙無恤走到案幾前,將此地放在光照之下,光線徑直透過了玻璃……

    “此乃透鏡,是魯班的新造物,原理和軍中用的千里鏡一樣可以將看不清的字放大,便於觀看。無恤以為,夫子或許用得上。”

    孔子將信將疑地接過以後,放在字若蚊蠅的簡牘上,果然容易看了許多,一生不喜財不喜地,卻嗜書如命的他,常常受老眼昏花之苦,頓時對此物愛不釋手,不由讚道:“真是好東西啊……”

    但趙無恤卻細心地發現了,孔子案几上那堆簡書,基本上與周易有關的,而地上還鋪滿了龜甲和筮草,擺放成八卦的形狀,果然如顏回所說,孔子近來對周易推演頗為痴迷。

    他問道:“夫子,也開始好《易》了?”

    孔子放下了透鏡,抬起頭,說道:“然,老朽年輕時,視《周易》為純粹的卜筮之書,故而加以排棄。直到在楚國找到了周太史流散的《易象》後,才發覺了裡面蘊含著不少古之遺言。載有周公之德和周之所以王天下大道理……”

    說完,他還不無遺憾地嘆了口氣:“可惜,若再讓我多活幾年,這樣的話,我對《周易》的文辭和義理就能夠更充分理解了……不過,朝聞道夕死可矣!”

    近些年來,孔子的確是有了些變化,他把自己對於天下政治的理想和判斷,寄託在《春秋》中,褒則褒,貶則貶,這是他“從心所欲”的部分。而另一方面,也把自己對於宇宙和人生的困惑,寄託在充滿神秘八卦的周易體系中,這是他“耳順”的重要原因。

    “命……在無恤心裡,夫子一向是逆著命運而行的智者和勇者,難不成,也開始信命了?”

    ……

    “觀我一生,不信命也不行。”

    孔子平靜地說了這一番話後,給趙無恤講述了一件事:“卜者商瞿曾經為我起了一卦,以測我的仕途。最後得到了了火山“旅”卦,上面是離火,下面是艮山,這是離宮八卦裡面的第二卦,意味著,我縱然有些小智慧,卻沒有治國的命,終將流離失所,做一無枝可棲之鳥……”

    “果然,老朽碌碌一生,卻毫無作為。在魯國為政失敗,流落鄭國,惶惶如喪家之犬;又到陳蔡之間,群弟子幾乎餓斃;好容易在葉地安穩下來,卻又被葉公養而不用,遂心灰意冷……”

    這二十年流亡生活,孔子雖然後半程衣食無憂,但心裡卻著實苦悶得不行。

    自己一生奔走的理想破滅,毀滅他理想的人,恰恰是他曾經很推崇欣賞的趙無恤,有才華的弟子出於種種原因,投靠趙氏。身邊剩下的,都是不可雕的朽木。

    更悲哀的是,他還必須眼睜睜地看著他期許嚮往,鬱鬱乎文哉的周禮世界,加速崩塌……

    趙無恤明白了,方才的一切,都是假象,表面上似乎看開的事情,孔子其實一件都沒看開,只能用“命運無常”來安慰自己,好讓自己不要被時勢氣得觸柱而亡。

    但要說心裡不在乎,那是絕無可能的。

    “魯國之事、代晉之事、致使周禮徹底崩壞之事,都是無恤所致,夫子你,怪我麼?”終於,這句話,趙無恤還是說出來了。

    “不敢怪罪於中原伯主。”

    孔子捏著拳,以極為複雜的目光看了趙無恤一眼,又鬆開了手,說道:“這或許,就是季世,這或許,就是天命吧…… ”

    他悵然若失,仰天長嘆:“嗚呼,鳳鳥不來,河無圖至,時也,命也!”

    “不對。”趙無恤打斷了孔子的嘆息。

    “夫子,你說反了,在我看來,鳳鳥將來,河圖將至!”

    他站了起來,對充滿了悲觀情緒的孔子說道:“夫子,我今日來此,便是要告知於你,我要稱王了,我要取代周天子了。天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我將對三代進行揚棄,在此基礎上,建立一個新的王朝!開啟一個比過去更好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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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為王 第1216章獲麟

    又一次,他夢見自己坐在東西兩階之間,非夏非週,而是位於殷人出殯的位置……

    “予始殷人也……卻好周禮。”在夢中喃喃地說了這麼一句話,孔子就被子路的大嗓門吵醒了,同時感受到的還有外面的寒冷天氣。

    “夫子,看看是誰來了!”

    大聲嚷嚷著掀開車簾後,子路鑽了進來,他慢慢將孔子攙扶起來,別看他性格粗野,可對待孔子卻十分用心溫和哪怕他自己也是個年過六旬的老人。

    子路本在葉公軍中,隨著趙楚停戰,他才得以回到葉地。也巧,倔強了二十年後,孔子終於和趙無恤見了面,一場深談,二人似是將這三十年的事都說通透了,他也終於願意踏上歸途,回到故鄉。

    一路上走走停停,算起來,他們已經走了一個月,雖然有趙無恤提供的最為舒適的四輪馬車,雖然中原的道路今非昔日,午道縱橫,交通方便,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亭驛提供熱水、吃食和歇腳的地方,在趙無恤的特殊關照下,孔子和子路等人,享受到了郡官出行的待遇。

    哪怕如此,逆旅依然艱難,更別提這寒冬臘月的天氣,地面開始變得硬邦邦的,大風一吹,馬兒都哆嗦,不願意再走。

    但他們一直沒有停下,因為孔子在車裡說了一句話。

    “狐死必首丘……”

    他能感覺得到,自己時日無多,只希望能在活著的時候,回到家鄉。

    臘月二十八這一天,他們在半道上,遇到了來迎接的人,這才有了剛開始的那一幕。

    孔子在子路的攙扶下,負杖坐了起來,外面有人匆匆過來,在冰冷的地上下拜稽首三次,用帶哭腔的語氣道:“夫子,不孝弟子冉求,來迎夫子了!”

    孔子已經老眼昏花,而冉求現在也是趙國的重臣,相貌體態變化很大,幾乎認不出來了,但那聲音卻是沒變的。

    他笑了起來:“求,汝為何會來此?”

    “夫子,職守所在,吾不能貿然離開轄區,只能在邊界的亭驛等著。”

    冉求擦了一把淚,對子路說道: “都到這了,還是把夫子扶下來瞧瞧吧。”

    子路應諾,攙扶孔子下了車,一出來,一陣寒風就撲面而來,好在有弟子們的身軀為他阻擋,畢竟孔夫子已經不再強健高大,能開三石之弓了。

    “夫子,你看,那是什麼地方?”

    子路的口氣很興奮,左手按劍,右手指著前方,孔子瞇起眼看過去,卻見那是一個即將被凍結的冰冷大湖,周邊環繞著丘陵小山,怕是有上百里之廣……

    “這是……大野澤?”記憶中,那片魂牽夢縈的碧綠湖水,一直在他心裡蕩漾,孔子認出了這裡,再往北一點,就是他曾經為官教學過的中都邑啊!

    過了這裡,就是魯國地界。

    老者舒了一口氣,幾乎落淚。二十年前離家,如今才歸,老妻已死,孫子都挺大了,至於里認識的同齡人,已經沒有多少還健在了吧?曾經的對手盜跖也已經戰死多年,據說他的兒子都去萬里之外的極西之地走了個來回了。

    “我終於回到了魯國……”

    孔子如此說,冉求卻有一些尷尬,等孔子平靜了一點,才笑道:“夫子啊,現在,已經沒有魯國啦,這大野澤周邊的地方,和曾經的曹國、衛國一部分一起,都劃歸山陽郡管轄,弟子不才,就在山陽做郡司馬。”

    “魯國沒了?”或許是旅途勞頓,或許是因為年老有些糊塗了,孔子想了好一會,才記起此事。

    “沒了,除了山陽郡外,劃分了泰山、魯郡、臨沂三郡,魯侯,只保留了祖陵所在的闞邑……”

    “一路上,鄭國沒了,衛國沒了,曹國成了陶丘自治市,現如今,連魯國也不見了。”

    孔子悵然若失,苦笑道:“他說的沒有錯,二十年間,中原的變動,堪比太山壞、樑柱摧啊! ”

    上個月,趙無恤在葉縣對孔子坦言,說他要效仿湯武之事,取代周天子。

    他倒是沒強求孔子做什麼,但似乎也有一些期許,期待孔子能夠接受此事,並隨他去見證這一切。

    但孔子的回答是:“我做不了不食週粟的伯夷叔齊,也做不了屈身受辱的柳下惠、少連。既不降志辱身以求進取,也不隱居避世脫離塵俗,既已耳順,伯主所言之事,無可無不可,但現在,我只想從心中所欲,歸鄉終老……”

    周禮的世界啊,恢復三代之治的夢想啊,他終於放下了,但終歸還是放不下。

    如今故鄉是回來了,但已經被趙氏統治一代人的魯地,竟找不到昔日模樣,孔子焉能不心生戚戚然之感?

    就在這時,前方的道路突然喧嘩起來,卻是冉求的子侄們姍姍來遲,想要擠過來拜見孔子。

    “為何如此之遲!”

    冉求大怒,要不是孔子在,差點要扒了這群混小子的衣服,當場懲罰一頓了。

    那些子侄們訥訥不敢言,只是好奇地看著面前這個高大的白髮老人,按照冉求的要求下拜稽首,口稱師祖……

    “汝等乃少年英才,起來,都起來。”孔子的心情平復了不少,這群大冬天裡,依然騎馬挎弓的年輕人,他們身上散發的昂揚鬥志,是以前的萬馬齊喑的魯國極為少見的。

    或許,這就是趙國統治下的新氣象?

    思索間,那些冉求的子侄卻請求孔子,為他們鑑定一下半路上捉到的一頭“怪物”。

    “路遇此獸,忙著追它,故而來遲。抓到後卻分辨不住是何物種,素聞夫子博學,還望一觀。”

    別人且不說,子路倒是立刻來了興趣,捋起袖口,與冉氏子侄們一起將那那吱吱亂叫的怪物扛了過來,放在孔子的身前。

    卻見那怪物一身棕色皮毛,大小與牛相仿,長著鹿的身子、牛的尾巴、馬的蹄子,頭上還有一單獨的修長肉角,被束縛住四肢,在冰冷的地面上,朝著孔子嗷嗷哀鳴,眼中竟似帶著淚花……

    孔子大驚:“麟,這是麟啊!”

    ……

    孔子的反應很劇烈,他先是反袂拭面,涕泣沾衿。似乎是從這頭稀有的祥瑞珍獸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又蹲下來抱著那麟獸,竟放聲哭泣了起來:

    “麟啊,你本是仁獸,應該在太平盛世才出現,為何會降生於這禮崩樂壞的亂世呢?孰為來哉,孰為來哉?唐虞世兮麟鳳遊,今非其時來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

    子路、冉求等人不知所謂,只是不敢打擾夫子,任由他發洩自己的悲憤。

    過了半響,那頭麟在孔丘懷裡已不再驚恐,而他也恢復了平靜後,卻又面露一絲恐慌,喃喃自語道:“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由堯舜至湯五百年,由湯至文王五百年,由文王至今亦五百年,五百年必有王者興……”

    “今日麟獸現,難不成接下來就是鳳鳥至,河圖出?趙氏代周為天子,竊鉤者誅,竊國者為王侯,當真是天命所歸?難不成,我這數十年來,做的全是阻擋天命的螳臂當車之舉,仲尼啊仲尼,你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他癲狂地大笑起來。

    “夫子!”

    見孔子又陷入了老糊塗般的迷茫狀態,子路不慍,當頭棒喝:“子不語怪、力、亂、神!更何況,你忘記那日趙侯對你說的話了麼? ”

    這句話,喊醒了孔子,也只有子路,才敢這麼對孔子說話,二人的關係,從始至終都是亦師亦兄弟。

    “由,能從我到最後的,終究還是你。”從周易天命的圈子裡繞出來的孔子這才清醒過來。

    “我在葉地時便覺得,世上再也沒有人能理解我了。但我不怨天不尤人,下學人事,上通天理,能了解我的,大概只有上天了,故而在七十歲之後,開始鑽研周易,希望能從中找到一些寄託。”

    “可是那一日,趙子泰卻當著我的面,說要取代周室,對三代進行揚棄,我本以為他要以天命所歸自居。但他卻又對我宣稱,這世上並不存在什麼天命……”

    因為年紀大了容易糊塗,所以孔子的腦子裡,許多東西時有時無,可這個時候,他終於記起那日在葉縣廬中,趙無恤對他說過的話了。

    “在無恤看來,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

    趙無恤說,並不是因為出現了鳳鳥、河圖等吉兆,天下才太平,而是因為人的努力讓世間變得更好,從而才有了治世,一些尋常的東西,才被視為吉兆。

    他直言,孔子壯年時,是極其相信人事的,到了晚年,卻寄希望於天命起來,這是走了歧路。

    “老朽其實早看明白了,想要復興周禮,回歸三代之治,找回昔日人人相善,秩序有常的美好,是不可能了……人心,不古,形勢,不許。而有雄心的諸侯,終究會嫌老朽的法子慢,不現實,他希望用自己的辦法,來開闢一個新的時代,對外宣稱天命在己,實則只相信人的力量。”

    久久之後,孔子嘆了口氣,這個倔強的老人,終於在某方面認了輸:“雖然無法認同他的一些做法,但這種對於人本的堅持,慎始善終的態度,我不如趙子泰。”

    如此想來,再低頭看去,麟獸身上的虛假光輝,也就消散殆盡了,只是一頭臭烘烘嚇得半死的野獸而已。

    孔子放開了麟,對冉求道:

    “沒錯,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從來就不曾有什麼救世明王,也不曾有預先的徵兆,只是老朽的一廂情願罷了。放了它罷,這並不是吉兆,也不是什麼不祥,只是一頭可憐的畜生……”

    ps:此處的麟,並非神話裡的麒麟,而是一種很像鹿的動物,作者曾經在甘肅省博物館見到過化石,或許孔子見到的麟,是這種動物遺存下來的一頭吧。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16 17:35
第1217章 絕筆春秋


    跌跌撞撞,終於在年關將至的時候,孔子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魯郡陬邑……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催,孔子的心情十分複雜,年紀不大的鄉人們早就認不出他來了,隻知道這位老者是大名鼎鼎的孔丘,也是當今趙國國君敬重的人物,他的許多弟子都在魯郡為官,不免對他多了幾份敬畏。 .更新最快

    孔鯉與孫兒子思迎著他回到孔氏老宅,一切如舊,這一家人團聚的日子,他們盼望了許多年,終於實現。

    這一世的孔子是不幸的,理想比曆史上受到的打擊更大。但他也是幸運的,愛徒顏回、子路尚在,兒子也因為魯國醫療條件的改善,沒有夭折,如今侍奉於膝下,他也不必數次發出“天喪予!“的悲呼……

    安頓下來後,孔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子路將專門裝重要簡冊的箱子搬來,他自己眯著眼睛翻撿,卻不再關心前些日子那些視若珍寶,希望從裏麵找到所謂天命的《易象》竹簡,而是找出了仍在寫作中的《春秋》……

    孔丘的弟子們都知道,夫子在做學問時,文辭上有可與別人商的時候,他從不獨自決斷。然而到了寫《春秋》時就不同了,應該寫的一定寫上去,應當刪的一定刪掉,就連顏回這些長於文字的弟子,一句話也不能給他增刪。

    孔子精神抖擻,自從生病衰老以來,難得如此清明過,他坐在案幾前,舉起了手,話語裏不帶情緒地說道:“筆。”

    子思送上了筆。

    低頭書寫了一會,孔子又抬起了手:“削。”

    孔鯉獻上了銅削。

    《春秋》,這是孔子十年來的心血之作,他的主張已經注定不能實行,便隻能根據魯國的史書作了《春秋》。上起魯隱公元年(公元前722年),下止當下(公元前476年),共包括魯國十二個國君。以魯國為中心記述,尊奉周王室為正統,以夏商為借鑒,文辭簡約,卻蘊含著孔子的“微言大義”。所以吳、楚的君主自稱為王的,在《春秋》中仍貶稱為子爵;趙無恤在黃池與諸侯會盟,實際上是召周敬王入會的,而《春秋》中卻避諱地記載為“周天子巡狩”。依此類推,《春秋》就是用這一原則,來褒貶當時的各種事件。

    君子最提憂的就是死後什麼都沒留下,孔子希望,能借此把自己的一些想法留下來。這部史書,就是他思想的化身,所以孔子才說,“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然而,自從回來以後,發現魯國的一切痕跡都不翼而飛,又在大野澤畔“遇麟”後,孔子卻突然意興闌珊起來。

    刮去了之前幾句“微言大義”的廢話,又書寫下遇麟這件事後,他停筆了,喟然長歎道:

    “老朽開私學,有教無類,傳播學問,希望借此讓更多人了解周禮,維護周禮。誰料,懂的越多,就越是不甘於現狀,通過中都和魯國的事情,弟子們看明白了大勢,紛紛投入趙氏門下,趨之如騖,幫趙氏為周禮掘墓,何其繆哉,何其謬哉……”

    回想自己的一生,忙忙碌碌,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春秋》亦然,再怎麼寫,再怎麼費盡心力去褒貶,竊國之人都不會畏懼它。不管麟獸出與不出,我都無法阻止趙子泰亡諸位,一天下,代周室。他的大勢,是他自己一點點取得的,順勢者昌,逆勢者亡,浩浩湯湯。隻希望他對於三代,對於周禮,能存一點善意吧,能夠發揚,不要盡棄。”

    言罷,孔子絕筆,春秋至此不再書寫。

    他筆下的東西,已經成為了古舊晦澀的曆史,它們是上一個時代的印記,而新的時代,並不需要它們……

    就讓鬥誌昂揚的年輕人去開啟新時代吧,而他仲尼,注定要始終如一,隻能抱殘守缺,做舊時代的殉葬者……

    “這世上,已經沒有我能做的事了,吾道,窮矣!”

    他任由最後的墨跡自己風幹,拄著手杖,在兒子孫子的攙扶下,蹣跚地朝屋外走去。

    外麵,下雪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一場大雪正從穹蓋般的昏暗天空潑灑而下,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離開中原許久的孔丘,是好多年沒見識過如此壯麗的雪景了。

    紛紛揚揚無數片,冰涼的雪花在空中飛舞,它們落到城頭,落到大地,落到了孔子全白的發髻上,他抬起頭,唇角微動。

    雪地反射的光芒,為何在他渾濁的眼中,竟這麼像溫暖的陽光?

    他仿佛看到,早春的太陽下,還紮著總角的自己,蹲坐在地上,用泥巴做成禮器,效仿著鄉中長者祭祀祖先的模樣。

    他仿佛看到,暮春和曦的風裏,他帶著諸弟子行走於山水間,那時候的仲尼,意氣風發……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真想,再見到鄉間春天的模樣啊!”

    是年,孔子遇麟,絕筆春秋,卒於陬邑,後葬於魯城北泗上,弟子皆服喪三年……

    ……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得知孔子死訊時,趙無恤已至鄴城近郊,他沒有多發議論,隻是默默地說了這八個字。

    趙侯沒有痛哭流涕,也沒有發長篇大論,因為,活著的時候不能用孔子,死了卻假惺惺地作祭文哀悼他,這在孔子看來,是不合禮的。

    更何況,趙無恤也難以對孔子的一生,做出一個恰當的評價。

    曆史上,他本來是春秋戰國諸子中的一位,至多算私學的首倡者,筆下的《春秋》,成了一個時代的代名詞。但是他死後,隨著漢代儒家地位的日益尊隆,孔子逐漸被認為是至聖先師,高於其他一切學派諸子。到了後來,甚至有人認為,孔子曾經真地接受天命,繼周而王。他雖然沒有真正登極,但是就理想上說,他是君臨天下的無冕之王,素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這句話,被認為印證在孔子頭上……

    但現如今,孔子的地位,將與曆史上大為不同。

    “你不再是一座被後人越拔越高的高峰,也不是‘夫子不出,萬古如長夜’的明月,而是這時代群星璀璨中的一顆。”

    “夫子啊,這是你願意看到的,還是你不願意看到的呢?”

    伸出手,接住緩緩落下的雪花,趙無恤想起了在葉縣小廬內的對話。

    對於趙無恤要取代周室、為天子之事,孔子沒有義憤填膺地譴責,也沒有幡然醒悟的祝福。

    他隻是讓趙無恤靠近,在他手上,用佝僂衰老的粗糙手指,寫下了一個字,然後將趙無恤的手掌合上,權當是送他的唯一東西了。

    那是一個“王”字。

    “上古倉頡造字,王乃三橫一豎。三橫分別代表天、地、人。一豎,則是指參通於天地人者,是謂王!”

    “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而所謂王者,必要兼三才而有之,方能君臨天下……”

    “子泰啊,你有王者之誌,然有王者之心乎?你,可否準備好了?”

    這算是孔子留給他的最後遺言罷。

    任由雪花在掌間融化,趙無恤回過頭,他看到了浩浩蕩蕩的趙國大軍,在白雪皚皚的冀州之地,如同一條黑色的巨龍,縱然天氣寒冷,但穿著厚厚冬衣的數千羽林軍兵卒卻十分興奮,一點也不喊冷喊累,一邊喊著豪邁的口號,一邊前行。

    因為他們正在做周革殷命之後,再未有過之事他們搬運著笨重的成周九鼎,遷往鄴都!

    九鼎有多重?

    江山有多重,九鼎就有多重!

    當此時此刻,中原萬裏江山,已被趙無恤兼而並之,重如九鼎,趙無恤也能將它們納於心中。

    “實至而名歸,夫子,我準備好了!”

    公元前476年隆冬臘月,孔子死,九鼎遷,一個名為“春秋”的時代,就此終結!

    ps:第二章在下午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6 17:35
春秋我為王 第1217章絕筆春秋

    跌跌撞撞,終於在年關將至的時候,孔子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魯郡陬邑……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催,孔子的心情十分複雜,年紀不大的鄉人們早就認不出他來了,只知道這位老者是大名鼎鼎的孔丘,也是當今趙國國君敬重的人物,他的許多弟子都在魯郡為官,不免對他多了幾份敬畏。.更新最快

    孔鯉與孫兒子思迎著他回到孔氏老宅,一切如舊,這一家人團聚的日子,他們盼望了許多年,終於實現。

    這一世的孔子是不幸的,理想比歷史上受到的打擊更大。但他也是幸運的,愛徒顏回、子路尚在,兒子也因為魯國醫療條件的改善,沒有夭折,如今侍奉於膝下,他也不必數次發出“天喪予!“的悲呼……

    安頓下來後,孔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子路將專門裝重要簡冊的箱子搬來,他自己瞇著眼睛翻撿,卻不再關心前些日子那些視若珍寶,希望從裡面找到所謂天命的《易象》竹簡,而是找出了仍在寫作中的《春秋》……

    孔丘的弟子們都知道,夫子在做學問時,文辭上有可與別人商的時候,他從不獨自決斷。然而到了寫《春秋》時就不同了,應該寫的一定寫上去,應當刪的一定刪掉,就連顏回這些長於文字的弟子,一句話也不能給他增刪。

    孔子精神抖擻,自從生病衰老以來,難得如此清明過,他坐在案幾前,舉起了手,話語裡不帶情緒地說道:“筆。”

    子思送上了筆。

    低頭書寫了一會,孔子又抬起了手:“削。”

    孔鯉獻上了銅削。

    《春秋》,這是孔子十年來的心血之作,他的主張已經註定不能實行,便只能根據魯國的史書作了《春秋》。上起魯隱公元年(公元前722年),下止當下(公元前476年),共包括魯國十二個國君。以魯國為中心記述,尊奉周王室為正統,以夏商為藉鑑,文辭簡約,卻蘊含著孔子的“微言大義”。所以吳、楚的君主自稱為王的,在《春秋》中仍貶稱為子爵;趙無恤在黃池與諸侯會盟,實際上是召周敬王入會的,而《春秋》中卻避諱地記載為“週天子巡狩”。依此類推,《春秋》就是用這一原則,來褒貶當時的各種事件。

    君子最提憂的就是死後什麼都沒留下,孔子希望,能藉此把自己的一些想法留下來。這部史書,就是他思想的化身,所以孔子才說,“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然而,自從回來以後,發現魯國的一切痕跡都不翼而飛,又在大野澤畔“遇麟”後,孔子卻突然意興闌珊起來。

    刮去了之前幾句“微言大義”的廢話,又書寫下遇麟這件事後,他停筆了,喟然長嘆道:

    “老朽開私學,有教無類,傳播學問,希望藉此讓更多人了解周禮,維護周禮。誰料,懂的越多,就越是不甘於現狀,通過中都和魯國的事情,弟子們看明白了大勢,紛紛投入趙氏門下,趨之如騖,幫趙氏為周禮掘墓,何其繆哉,何其謬哉……”

    回想自己的一生,忙忙碌碌,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春秋》亦然,再怎麼寫,再怎麼費盡心力去褒貶,竊國之人都不會畏懼它。不管麟獸出與不出,我都無法阻止趙子泰亡諸位,一天下,代周室。他的大勢,是他自己一點點取得的,順勢者昌,逆勢者亡,浩浩湯湯。只希望他對於三代,對於周禮,能存一點善意吧,能夠發揚,不要盡棄。”

    言罷,孔子絕筆,春秋至此不再書寫。

    他筆下的東西,已經成為了古舊晦澀的歷史,它們是上一個時代的印記,而新的時代,並不需要它們……

    就讓鬥志昂揚的年輕人去開啟新時代吧,而他仲尼,注定要始終如一,只能抱殘守缺,做舊時代的殉葬者……

    “這世上,已經沒有我能做的事了,吾道,窮矣!”

    他任由最後的墨跡自己風乾,拄著手杖,在兒子孫子的攙扶下,蹣跚地朝屋外走去。

    外面,下雪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一場大雪正從穹蓋般的昏暗天空潑灑而下,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離開中原許久的孔丘,是好多年沒見識過如此壯麗的雪景了。

    紛紛揚揚無數片,冰涼的雪花在空中飛舞,它們落到城頭,落到大地,落到了孔子全白的髮髻上,他抬起頭,唇角微動。

    雪地反射的光芒,為何在他渾濁的眼中,竟這麼像溫暖的陽光?

    他彷彿看到,早春的太陽下,還扎著總角的自己,蹲坐在地上,用泥巴做成禮器,效仿著鄉中長者祭祀祖先的模樣。

    他彷彿看到,暮春和曦的風裡,他帶著諸弟子行走於山水間,那時候的仲尼,意氣風發……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真想,再見到鄉間春天的模樣啊!”

    是年,孔子遇麟,絕筆春秋,卒於陬邑,後葬於魯城北泗上,弟子皆服喪三年……

    ……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得知孔子死訊時,趙無恤已至鄴城近郊,他沒有多發議論,只是默默地說了這八個字。

    趙侯沒有痛哭流涕,也沒有髮長篇大論,因為,活著的時候不能用孔子,死了卻假惺惺地作祭文哀悼他,這在孔子看來,是不合禮的。

    更何況,趙無恤也難以對孔子的一生,做出一個恰當的評價。

    歷史上,他本來是春秋戰國諸子中的一位,至多算私學的首倡者,筆下的《春秋》,成了一個時代的代名詞。但是他死後,隨著漢代儒家地位的日益尊隆,孔子逐漸被認為是至聖先師,高於其他一切學派諸子。到了後來,甚至有人認為,孔子曾經真地接受天命,繼周而王。他雖然沒有真正登極,但是就理想上說,他是君臨天下的無冕之王,素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這句話,被認為印證在孔子頭上……

    但現如今,孔子的地位,將與歷史上大為不同。

    “你不再是一座被後人越拔越高的高峰,也不是'夫子不出,萬古如長夜'的明月,而是這時代群星璀璨中的一顆。”

    “夫子啊,這是你願意看到的,還是你不願意看到的呢?”

    伸出手,接住緩緩落下的雪花,趙無恤想起了在葉縣小廬內的對話。

    對於趙無恤要取代周室、為天子之事,孔子沒有義憤填膺地譴責,也沒有幡然醒悟的祝福。

    他只是讓趙無恤靠近,在他手上,用佝僂衰老的粗糙手指,寫下了一個字,然後將趙無恤的手掌合上,權當是送他的唯一東西了。

    那是一個“王”字。

    “上古倉頡造字,王乃三橫一豎。三橫分別代表天、地、人。一豎,則是指參通於天地人者,是謂王!”

    “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而所謂王者,必要兼三才而有之,方能君臨天下……”

    “子泰啊,你有王者之志,然有王者之心乎?你,可否準備好了?”

    這算是孔子留給他的最後遺言罷。

    任由雪花在掌間融化,趙無恤回過頭,他看到了浩浩蕩蕩的趙國大軍,在白雪皚皚的冀州之地,如同一條黑色的巨龍,縱然天氣寒冷,但穿著厚厚冬衣的數千羽林軍兵卒卻十分興奮,一點也不喊冷喊累,一邊喊著豪邁的口號,一邊前行。

    因為他們正在做週革殷命之後,再未有過之事他們搬運著笨重的成周九鼎,遷往鄴都!

    九鼎有多重?

    江山有多重,九鼎就有多重!

    當此時此刻,中原萬里江山,已被趙無恤兼而並之,重如九鼎,趙無恤也能將它們納於心中。

    “實至而名歸,夫子,我準備好了!”

    公元前476年隆冬臘月,孔子死,九鼎遷,一個名為“春秋”的時代,就此終結!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16 17:36
正文 第1218章 昊天有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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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前476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鄴城。

    趙無恤後宮佳麗不多,年輕一點還能夠生育的也就西施與空同明珠一南一北兩人。說來也怪,西施隻生女兒,三個女兒分別以詩經裏的成句,被命名為“卉燕蔓”。而空同明珠卻隻生男孩,她的第一個孩子名叫“梁”,接著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取名“倬”和“維”,現如今又懷上了,八成也是個男孩。

    雖然趙恒趙偃等公子已經長大,但現如今的長樂宮再度被六個孩童的歡聲笑語充斥。

    而孩子最期待的,就是新年了。

    更別說,這一次的新年與眾不同,光是前幾日父親從洛陽帶回來的巨大九鼎,就讓他們興奮了好久,一覺醒來就跑去觀看工匠兵卒安置九鼎。

    宮人們可沒空理六位小公女公子,因為鄴城內外、長樂未央宮都是一片忙碌,不僅要籌備君侯代周為天子的典禮。還因為隨著新年鍾聲即將敲響,來自天下諸侯,乃至於四方蠻夷戎狄的臣屬們均要前來朝賀,他們的到來,少不了有五花八門的貢品一並送入宮中。

    國內郡縣自不必說,除了山陽郡冉求送來的一頭麟外,基本是嘉禾等祥瑞之物,這是證明趙氏政權天命所歸的最好象征。

    諸侯們,則是自己所在地壓箱底的寶物:西秦的鸞鳥、西犬,三齊的珊瑚,越國的鮫珠,燕國的白馬,陳氏朝鮮的人參,巴國的比翼鳥……

    尤其是為了避免亡國之災楚國出血最多,非但楚君熊章親自來朝,還帶來了國寶和氏璧、隨侯珠和傳統的貢品茅苞。

    不過那些楚國寶物的風頭,卻一不小心被蜀國送來的貢物給搶了。

    在宮人小心翼翼的照看下,趙無恤的三對小兒女們都圍在一個大籠子麵前,裏麵有兩頭中原人未曾見過的蜀地珍獸。

    這兩隻動物一雌一雄,長著胖嘟嘟圓滾滾的身子,尾巴很短,不注意的話都找不到,它通體由黑白兩色構成,毛淺而有光澤。外形看著像熊,然而卻更小一些,也不凶神惡煞,圓臉上那兩個黑眼圈天生呆萌,有種憨態可掬的可愛。

    別人認不得,趙無恤卻死也忘不了這種動物,不就是熊貓麼!

    出於對趙的敬畏,他們表示願意恢複周代時對中原的臣服,進貢便是屈從的象征,誰料卻捉來了這一對活寶,讓趙無恤哭笑不得。

    來進貢的蜀人說,這東西在當地叫做騶虞,是蜀人從秦嶺以南的大山裏捉來的,因為它喜吃竹子,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傷害其他動物,是一種能與蜀人和平共處的“義獸”,故在蜀人把這動物當做和平友好的象征。在蜀地,當兩個部族交戰時,隻要有一方舉起騶虞旗,就意味著屈服,另一方就要停止戰鬥。

    聽上去是不錯,但趙無恤一想到蜀人打仗時會舉熊貓旗,就感到莫名喜感,蠻荒山野的血腥戰鬥氣息蕩然無存。

    總之,既來之則安之,先讓兩個活寶渡過這個冬天活下來才是要緊事,於是他便將它們扔給虞人來管,誰料卻把小兒女們的注意力全都吸引過來了。

    “它動了!”最年長好動的趙梁指著籠子裏興奮地對兄弟姐妹們說道,不過隨即失望地發現,這隻是熊貓翻了個身而已。

    公女公子大駕光臨,然而兩頭活寶卻不搭理,大多數時候都在呼呼大睡,腹部朝天,隻是前爪輕輕地拍著肚子。有時,它兩腿一蹬,就翻個身,還以為它睡醒了,其實還在睡。

    不過在公子公女們不懈地逗弄下,熊貓終於被鬧醒了,用爪子揉揉惺忪的眼睛,起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吃,抓起旁邊扔著的冬筍,就大快朵頤起來,一點都不客氣,那神情,儼然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不過光這樣,已經足夠將小公子小公女們逗得笑個不停了,在他們看來,這兩頭萌萌的動物,可比冷冰冰,滿是銅鏽味的九鼎有趣多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六個受萬般寵愛的孩童是幸福的,不過他們的兄長就沒這麼悠閑了。好不容易能回鄴城一趟的趙操,以及太子趙恒,徐君趙偃,此刻乖順地坐在日居殿內,在父親的目光下,翻閱著趙無恤要他們看的書趙國史官剛修訂刊印的《世本》!

    ……

    “世係氏族,乃上古史官所記。宗周時,專門有小史定世係,辨昭穆。然而到了近世,周室衰微,諸侯爭強,典籍流散,史官亡命,雖然諸侯各自都有世係、史書,然各執一詞,混亂不堪。寡人便命趙太史雜考諸侯史書、世係,編篡了此書。全書可分《序辭》、《帝係》、《三王世》、《諸侯世》、《卿大夫世》、《諡法》等十五篇,摘錄了有史以來的世係和氏姓源流……”

    說完之後,趙無恤問三個兒子道:“此書,寡人命人印製數份,在鄴城四門張貼,諸侯、遊士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汝等以為如何啊?”

    三個兒子麵麵相覷,最後還是大兒子,琅琊君趙操訥訥地說道:“君父,此書精妙,價值極高,隻不過……五帝傳說曖昧不明,不同諸侯不同地方說法各異,就此欽定,是否有些……”

    “你是想說,不夠嚴謹,失之草率?”趙無恤冷冷問道。

    趙操連忙垂首:“小子不敢!”

    說是不敢,但看得出來,他對這《世本》裏序辭和《五帝係》的部分,是不以為然的。

    這一點,趙無恤自然清楚,因為這本書裏許多內容,都是按照他的意思瞎編的……

    在孔子這等明白人麵前,趙無恤直言不諱,說自己不相信天命,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不過在回到鄴城後,即將登上至尊之位的他,卻違心對臣民百姓撒謊了。

    他要利用種種百姓信之不疑的“祥瑞”向他們證明,天命在我,君權天授。

    這本《世本》,完全是為了這個目的而生的。

    在這本書開篇的《序辭》裏,主角是名為“昊天上帝”的華夏至高神明。

    “昊天上帝,臨下有赫。監觀四方,求民之莫!”

    上帝是華夏固有觀念,與耶和華沒有半點關係。可笑的是,在耶穌會傳教士用儒家的“上帝”一詞來翻譯他們的天主後,前者便慢慢被中國人遺忘,還以為“上帝”是西方的專屬。

    在殷商的甲骨卜辭中,就已經有了“帝”這個字,帝是蒂的初字,花蒂之蒂,即萬物之始。正如《商頌》裏說的,“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殷商就用這個字來尊稱他們的始祖神,既是商族之始祖,又是眾神之主,在把現實君主神化後,殷商的君主也自稱為帝。

    周人也信昊天上帝,同樣認為自己與昊天上帝有血緣的關係。厥初生民,時維薑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後稷《大雅生民》。他們相信,自己的老祖母薑嫄,是踩了天帝留在人間的腳印,才孕育出後稷的。

    於是在戰勝商人後,周人便將自己的信仰和殷商的信仰強行融合,周公理直氣壯地對失敗的商人說:上帝如果是你們的祖先,是你們一族一姓的保護神,那麼我們周人為什麼擁有了天下呢?

    於是,“昊天上帝”的氏姓色彩被周公抹去,使其高高在上,成為周王朝治下的各邦國氏族都必須尊奉的天神。既然並非一族一姓的始祖或列祖列宗,那麼他就不會對某一姓或某一族特別的恩寵,而是公平無私的俯視著人間,“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誰有“王天下”之德,就讓誰做天下之王!

    照此類推,天能革夏命,能革殷命,自然也能革周命。趙無恤受命於天,代周而有之的理由,來源於此。

    這也算是周公為周朝自己掘好的墓碑吧,那位聰慧得可怕的政治家隻是想為人口稀少的周人找到一個與異姓臣民們融合的理由呢?還是他已經意識到了,萬世一係,是不可能的?

    如今,趙無恤隻需要把周人證明自己得天命時的種種手段複製一遍,”證明“周德已衰,天命已移至嬴姓頭上,便可以了。

    “文王受命,有此武功。周雖舊邦,其命維新。”這些詩經裏的成篇,完全可以指使投靠他的儒生門改頭換麵一番,把主角換成趙氏。孔子已逝,這些做法也氣不到他了,所以趙無恤有恃無恐。

    但這並不是趙無恤唯一的目的,他還要再編造一個天大的謊言,那就是:五帝、三王、十二諸侯,乃至於周邊已經逐漸華夏化的蠻夷戎狄之邦,其實都是一家人!

    我們都是昊天的子孫!

    ……

    繼對昊天上帝生億萬斯民歌功頌德的《世本序辭》後,便是本書最重要的內容《五帝係》了。

    這也是方才趙操感覺這本書最不嚴謹的地方,在趙無恤的指示下,五帝被確定為“帝軒轅”、“帝烈山”、“帝少昊”、“帝高陽”(顓頊)、“帝高辛”(帝嚳)。對應五行色彩,就是黃帝,炎帝,白帝,黑帝,青帝。

    黃帝,被姬姓周人認為是自己的祖先,還衍生出了唐堯的祁姓,虞舜的姒姓等支係。炎帝,則是薑姓的始祖。白帝少昊自不必說,嬴姓秦趙以他為祖。至於顓頊,則是楚人的祖宗,後人屈原離騷開篇第一句就是帝高陽之苗裔兮……

    而帝嚳高辛氏,也就是殷商的始祖,甲骨文卜辭裏的“高祖辛”。

    在後世,因為天下方國經過數百年耳渲目染,在文化上已經被周人同化,即便周朝衰竭,但在文化上卻取得了完勝,於是戰國諸子為了給即將到來的”天下定於一“做準備,就開始有目的性地嫁接上古世係。最終靠司馬遷的《五帝本紀》完成了這個龐大計劃,少昊、顓頊、帝嚳,直接被嫁接成了黃帝的子孫。後兩者且不論,其實少昊所在的年代,或許要比黃帝、蚩尤更加久遠。

    唯獨和黃帝並列的,就是炎帝了,畢竟周人為了拉攏盟友薑姓四嶽,在之前的典籍裏就一直宣揚二祖是兄弟,後人也難以洗掉。

    炎黃子孫之稱謂,便是這麼來的……

    民族,其實是一種想象的共同體,誠哉斯言。

    但在這條曆史線上,因為嬴姓趙氏的兼並中原,一切就變得不一樣了,他倒是沒好意思把黃帝、炎帝說成是少昊的兒子,畢竟那樣就太不要臉了些,所以索性將五帝並列,統統說成是昊天上帝的兒子,他們之間是兄弟關係即可!

    “天下定於一,不僅僅是疆土,還有氏族血緣。寡人就算要欽定!欽定昊天上帝是五帝的父親,是唐堯虞舜的祖先,是夏商周三代的祖先,是諸夏百姓的祖先,甚至是戎狄蠻夷的祖先!遠方的蠻夷不懂得中國的倫理,所以隻有拿天帝和天子的觀念去威懾他們!”

    今日將《世本》公諸於眾,正是為了這步計劃!

    趙無恤知道這些東西多半是假的,經不起推敲,但是他無所謂。謊言說一萬遍就會成為真理。

    跟中原完全不是一個語係的越人,在趙無恤的忽悠以及現實的政治需求下,已經開始祭祀大禹,奉之為祖了;而漸漸地,北方的雲中、上穀諸遊牧部族,也會開始傳說,其實他們的祖先,是黃帝之後,是夏後氏之後,是殷商之後,是某個庶子,某個不得意的氏族,從中原北上進入草原大漠,慢慢改變了風俗而已。

    在趙氏官方喉舌的背書下,千百年後,這世上就沒有炎黃子孫了,取而代之的是昊天子孫……

    這種觀念,很符合多氏族、多民族的大一統王朝的國情。

    這就是趙無恤今天想要對兒子們,尤其是他的太子趙恒說的話,他希望趙恒能領會他的良苦用心。

    “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晉卿暴亂,列為君侯。其後,又振長策而禦宇內,分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製**。周德已盡,天命將歸趙氏。明天,便是新年的正旦日,屆時,寡人將正式受天命,代周為天子!君臨天下!”

    “汝等須記住,天子者,非嬴姓趙氏一家之天子,而是萬氏萬姓之天子!”

    “然,縱觀上古三代,不論唐、虞、夏、商、周、趙,皆一族一姓一地之號,其意狹小,不足以稱成功,傳後世。寡人上承天命,奄有四海九州,必有美名,以顯示繼五帝、三王之正統。”

    “嬴姓趙氏,乃白帝少昊之嗣。寡人所受,乃昊天上帝之命。昊者,元氣博大之貌也,其字美,其意博,為國號可矣。”

    “故,明日起,新朝國號將更名為‘昊’!”

    趙恒、趙操、趙偃三兄弟心潮澎湃,下拜稽首,行君臣大禮。

    “願君父萬年,大昊萬年!”

    他們的心裏,對明日充滿了期待,到時候,他們腳下這片土地,整個九州,將在承襲三代的基礎上,迎來一個曆史上並不存在的新王朝!

    昊朝!

    ps:《世本》,是現實存在的書,作者是戰國時趙國史官,現存有八個版本。

    昔少典娶於有蟜氏,生黃帝、炎帝。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薑水成。成而異德,故黃帝為姬,炎帝為薑《國語晉語四》

    本章相關問題,已經在860章有過敘述,不再贅言,晚上還有一章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6 17:36
第1218章昊天有成命

    公元前476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鄴城。

    趙無恤后宮佳麗不多,年輕一點還能夠生育的也就西施與空同明珠一南一北兩人。說來也怪,西施只生女兒,三個女兒分別以詩經裡的成句,被命名為“卉燕蔓”。而空同明珠卻只生男孩,她的第一個孩子名叫“梁”,接著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取名“倬”和“維”,現如今又懷上了,八成也是個男孩。

    雖然趙恆趙偃等公子已經長大,但現如今的長樂宮再度被六個孩童的歡聲笑語充斥。

    而孩子最期待的,就是新年了。

    更別說,這一次的新年與眾不同,光是前幾日父親從洛陽帶回來的巨大九鼎,就讓他們興奮了好久,一覺醒來就跑去觀看工匠兵卒安置九鼎。

    宮人們可沒空理六位小公女公子,因為鄴城內外、長樂未央宮都是一片忙碌,不僅要籌備君侯代周為天子的典禮。還因為隨著新年鐘聲即將敲響,來自天下諸侯,乃至於四方蠻夷戎狄的臣屬們均要前來朝賀,他們的到來,少不了有五花八門的貢品一併送入宮中。

    國內郡縣自不必說,除了山陽郡冉求送來的一頭麟外,基本是嘉禾等祥瑞之物,這是證明趙氏政權天命所歸的最好像徵。

    諸侯們,則是自己所在地壓箱底的寶物:西秦的鸞鳥、西犬,三齊的珊瑚,越國的鮫珠,燕國的白馬,陳氏朝鮮的人參,巴國的比翼鳥……

    尤其是為了避免亡國之災楚國出血最多,非但楚君熊章親自來朝,還帶來了國寶和氏璧、隨侯珠和傳統的貢品茅苞。

    不過那些楚國寶物的風頭,卻一不小心被蜀國送來的貢物給搶了。

    在宮人小心翼翼的照看下,趙無恤的三對小兒女們都圍在一個大籠子麵前,裡面有兩頭中原人未曾見過的蜀地珍獸。

    這兩隻動物一雌一雄,長著胖嘟嘟圓滾滾的身子,尾巴很短,不注意的話都找不到,它通體由黑白兩色構成,毛淺而有光澤。外形看著像熊,然而卻更小一些,也不凶神惡煞,圓臉上那兩個黑眼圈天生呆萌,有種憨態可掬的可愛。

    別人認不得,趙無恤卻死也忘不了這種動物,不就是熊貓麼!

    出於對趙的敬畏,他們表示願意恢復周代時對中原的臣服,進貢便是屈從的象徵,誰料卻捉來了這一對活寶,讓趙無恤哭笑不得。

    來進貢的蜀人說,這東西在當地叫做騶虞,是蜀人從秦嶺以南的大山里捉來的,因為牠喜吃竹子,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傷害其他動物,是一種能與蜀人和平共處的“義獸”,故在蜀人把這動物當做和平友好的象徵。在蜀地,當兩個部族交戰時,只要有一方舉起騶虞旗,就意味著屈服,另一方就要停止戰鬥。

    聽上去是不錯,但趙無恤一想到蜀人打仗時會舉熊貓旗,就感到莫名喜感,蠻荒山野的血腥戰鬥氣息蕩然無存。

    總之,既來之則安之,先讓兩個活寶渡過這個冬天活下來才是要緊事,於是他便將它們扔給虞人來管,誰料卻把小兒女們的注意力全都吸引過來了。

    “它動了!”最年長好動的趙梁指著籠子裡興奮地對兄弟姐妹們說道,不過隨即失望地發現,這只是熊貓翻了個身而已。

    公女公子大駕光臨,然而兩頭活寶卻不搭理,大多數時候都在呼呼大睡,腹部朝天,只是前爪輕輕地拍著肚子。有時,它兩腿一蹬,就翻個身,還以為它睡醒了,其實還在睡。

    不過在公子公女們不懈地逗弄下,熊貓終於被鬧醒了,用爪子揉揉惺忪的眼睛,起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吃,抓起旁邊扔著的冬筍,就大快朵頤起來,一點都不客氣,那神情,儼然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不過光這樣,已經足夠將小公子小公女們逗得笑個不停了,在他們看來,這兩頭萌萌的動物,可比冷冰冰,滿是銅鏽味的九鼎有趣多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六個受萬般寵愛的孩童是幸福的,不過他們的兄長就沒這麼悠閒了。好不容易能回鄴城一趟的趙操,以及太子趙恆,徐君趙偃,此刻乖順地坐在日居殿內,在父親的目光下,翻閱著趙無恤要他們看的書趙國史官剛修訂刊印的《世本》!

    ……

    “世系氏族,乃上古史官所記。宗周時,專門有小史定世系,辨昭穆。然而到了近世,周室衰微,諸侯爭強,典籍流散,史官亡命,雖然諸侯各自都有世系、史書,然各執一詞,混亂不堪。寡人便命趙太史雜考諸侯史書、世系,編篡了此書。全書可分《序辭》、《帝系》、《三王世》、《諸侯世》、《卿大夫世》、《諡法》等十五篇,摘錄了有史以來的世系和氏姓源流……”

    說完之後,趙無恤問三個兒子道:“此書,寡人命人印製數份,在鄴城四門張貼,諸侯、遊士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汝等以為如何啊?”

    三個兒子麵面相覷,最後還是大兒子,瑯琊君趙操訥訥地說道:“君父,此書精妙,價值極高,只不過……五帝傳說曖昧不明,不同諸侯不同地方說法各異,就此欽定,是否有些……”

    “你是想說,不夠嚴謹,失之草率?”趙無恤冷冷問道。

    趙操連忙垂首:“小子不敢!”

    說是不敢,但看得出來,他對這《世本》裡序辭和《五帝系》的部分,是不以為然的。

    這一點,趙無恤自然清楚,因為這本書里許多內容,都是按照他的意思瞎編的……

    在孔子這等明白人面前,趙無恤直言不諱,說自己不相信天命,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不過在回到鄴城後,即將登上至尊之位的他,卻違心對臣民百姓撒謊了。

    他要利用種種百姓信之不疑的“祥瑞”向他們證明,天命在我,君權天授。

    這本《世本》,完全是為了這個目的而生的。

    在這本書開篇的《序辭》裡,主角是名為“昊天上帝”的華夏至高神明。

    “昊天上帝,臨下有赫。監觀四方,求民之莫!”

    上帝是華夏固有觀念,與耶和華沒有半點關係。可笑的是,在耶穌會傳教士用儒家的“上帝”一詞來翻譯他們的天主後,前者便慢慢被中國人遺忘,還以為“上帝”是西方的專屬。

    在殷商的甲骨卜辭中,就已經有了“帝”這個字,帝是蒂的初字,花蒂之蒂,即萬物之始。正如《商頌》裡說的,“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殷商就用這個字來尊稱他們的始祖神,既是商族之始祖,又是眾神之主,在把現實君主神化後,殷商的君主也自稱為帝。

    週人也信昊天上帝,同樣認為自己與昊天上帝有血緣的關係。厥初生民,時維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大雅生民》。他們相信,自己的老祖母姜嫄,是踩了天帝留在人間的腳印,才孕育出后稷的。

    於是在戰勝商人後,週人便將自己的信仰和殷商的信仰強行融合,周公理直氣壯地對失敗的商人說:上帝如果是你們的祖先,是你們一族一姓的保護神,那麼我們週人為什麼擁有了天下呢?

    於是,“昊天上帝”的氏姓色彩被周公抹去,使其高高在上,成為周王朝治下的各邦國氏族都必須尊奉的天神。既然並非一族一姓的始祖或列祖列宗,那麼他就不會對某一姓或某一族特別的恩寵,而是公平無私的俯視著人間,“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誰有“王天下”之德,就讓誰做天下之王!

    照此類推,天能革夏命,能革殷命,自然也能革週命。趙無恤受命於天,代周而有之的理由,來源於此。

    這也算是周公為周朝自己掘好的墓碑吧,那位聰慧得可怕的政治家只是想為人口稀少的周人找到一個與異姓臣民們融合的理由呢?還是他已經意識到了,萬世一系,是不可能的?

    如今,趙無恤只需要把周人證明自己得天命時的種種手段複製一遍,”證明“周德已衰,天命已移至嬴姓頭上,便可以了。

    “文王受命,有此武功。周雖舊邦,其命維新。”這些詩經裡的成篇,完全可以指使投靠他的儒生門改頭換面一番,把主角換成趙氏。孔子已逝,這些做法也氣不到他了,所以趙無恤有恃無恐。

    但這並不是趙無恤唯一的目的,他還要再編造一個天大的謊言,那就是:五帝、三王、十二諸侯,乃至於周邊已經逐漸華夏化的蠻夷戎狄之邦,其實都是一家人!

    我們都是昊天的子孫!

    ……

    繼對昊天上帝生億萬斯民歌功頌德的《世本序辭》後,便是本書最重要的內容《五帝系》了。

    這也是方才趙操感覺這本書最不嚴謹的地方,在趙無恤的指示下,五帝被確定為“帝軒轅”、“帝烈山”、“帝少昊”、“帝高陽”(顓頊)、“帝高辛”(帝嚳)。對應五行色彩,就是黃帝,炎帝,白帝,黑帝,青帝。

    黃帝,被姬姓周人認為是自己的祖先,還衍生出了唐堯的祁姓,虞舜的姒姓等支系。炎帝,則是姜姓的始祖。白帝少昊自不必說,嬴姓秦趙以他為祖。至於顓頊,則是楚人的祖宗,後人屈原離騷開篇第一句就是帝高陽之苗裔兮……

    而帝嚳高辛氏,也就是殷商的始祖,甲骨文卜辭裡的“高祖辛”。

    在後世,因為天下方國經過數百年耳渲目染,在文化上已經被周人同化,即便周朝衰竭,但在文化上卻取得了完胜,於是戰國諸子為了給即將到來的”天下定於一“做準備,就開始有目的性地嫁接上古世系。最終靠司馬遷的《五帝本紀》完成了這個龐大計劃,少昊、顓頊、帝嚳,直接被嫁接成了黃帝的子孫。後兩者且不論,其實少昊所在的年代,或許要比黃帝、蚩尤更加久遠。

    唯獨和黃帝並列的,就是炎帝了,畢竟週人為了拉攏盟友姜姓四岳,在之前的典籍裡就一直宣揚二祖是兄弟,後人也難以洗掉。

    炎黃子孫之稱謂,便是這麼來的……

    民族,其實是一種想像的共同體,誠哉斯言。

    但在這條歷史線上,因為嬴姓趙氏的兼併中原,一切就變得不一樣了,他倒是沒好意思把黃帝、炎帝說成是少昊的兒子,畢竟那樣就太不要臉了些,所以索性將五帝並列,統統說成是昊天上帝的兒子,他們之間是兄弟關係即可!

    “天下定於一,不僅僅是疆土,還有氏族血緣。寡人就算要欽定!欽定昊天上帝是五帝的父親,是唐堯虞舜的祖先,是夏商周三代的祖先,是諸夏百姓的祖先,甚至是戎狄蠻夷的祖先!遠方的蠻夷不懂得中國的倫理,所以只有拿天帝和天子的觀念去威懾他們!”

    今日將《世本》公諸於眾,正是為了這步計劃!

    趙無恤知道這些東西多半是假的,經不起推敲,但是他無所謂。謊言說一萬遍就會成為真理。

    跟中原完全不是一個語系的越人,在趙無恤的忽悠以及現實的政治需求下,已經開始祭祀大禹,奉之為祖了;而漸漸地,北方的雲中、上谷諸游牧部族,也會開始傳說,其實他們的祖先,是黃帝之後,是夏后氏之後,是殷商之後,是某個庶子,某個不得意的氏族,從中原北上進入草原大漠,慢慢改變了風俗而已。

    在趙氏官方喉舌的背書下,千百年後,這世上就沒有炎黃子孫了,取而代之的是昊天子孫……

    這種觀念,很符合多氏族、多民族的大一統王朝的國情。

    這就是趙無恤今天想要對兒子們,尤其是他的太子趙恆說的話,他希望趙恆能領會他的良苦用心。

    “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晉卿暴亂,列為君侯。其後,又振長策而御宇內,分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製**。周德已盡,天命將歸趙氏。明天,便是新年的正旦日,屆時,寡人將正式受天命,代周為天子!君臨天下!”

    “汝等須記住,天子者,非嬴姓趙氏一家之天子,而是萬氏萬姓之天子!”

    “然,縱觀上古三代,不論唐、虞、夏、商、週、趙,皆一族一姓一地之號,其意狹小,不足以稱成功,傳後世。寡人上承天命,奄有四海九州,必有美名,以顯示繼五帝、三王之正統。”

    “嬴姓趙氏,乃白帝少昊之嗣。寡人所受,乃昊天上帝之命。昊者,元氣博大之貌也,其字美,其意博,為國號可矣。”

    “故,明日起,新朝國號將更名為'昊'!”

    趙恆、趙操、趙偃三兄弟心潮澎湃,下拜稽首,行君臣大禮。

    “願君父萬年,大昊萬年!”

    他們的心裡,對明日充滿了期待,到時候,他們腳下這片土地,整個九州,將在承襲三代的基礎上,迎來一個歷史上並不存在的新王朝!

    昊朝!

    ps:《世本》,是現實存在的書,作者是戰國時趙國史官,現存有八個版本。

    昔少典娶於有蟜氏,生黃帝、炎帝。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薑水成。成而異德,故黃帝為姬,炎帝為姜《國語晉語四》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7 07:09
第1219章春秋我為王!

    “不管受怎樣的折辱,不穀都會去鄴城,讓趙無恤心滿意足,好讓趙氏明年後年沒有藉口伐楚,讓楚國渡過這危如累卵的時期。”

    熊章記得,在鍾子期將趙無恤“王天下,朝秦楚”的大*回報自己後,他是如此說的。

    楚國的年輕君主,他願意為了國家犧牲自己,前往寒冷的北方,去為趙無恤代周的典禮捧場,只求讓國家延續下去。

    北上之前,熊章與葉公訣別,還下了極大的決心,對葉公說道:”不穀此番上鄴,算上盟會朝見耗費的天數,再加上往返的時間,不會超過一百天。百日之內,不穀還未歸來,就請葉公從楚國公室裡選一位出來繼位,如無人可繼位,君可自取!如此,方能斷絕趙氏要挾的妄想!“

    風蕭蕭兮,江漢湯湯,郢都楚人都素衣素冠為熊章送行,鍾子期鼓瑟,葉公及楚國臣民都唱起了悲愴的楚歌,楚人皆垂淚涕泣……

    懷著一去不復返的忼慨心情,熊章依然等車北上,於寒冬臘月時,帶著精挑細選的貢物來到了鄴城,趙國的大鴻臚接待了他,並引領他朝見了趙無恤。

    十二月三十一日,未央宮中,熊章見識到了這位“一怒則伏尸百萬,流血千里”的中原霸王。

    隔著十多步,趙無恤高坐於上,問道:”從季連算起的話,楚人有近一千年的歷史了吧?“

    說完,趙無恤還讓人拿出《世本》來,曉有興趣地翻閱指點起楚國的世係來。

    楚國乃帝高陽之苗裔,也是中原古族,以祝融為祖。到了殷商時,遭到了商人征伐,季連被迫南遷到荊山,於是才有了荊楚之名。”撻彼殷武,奮伐荊楚。罙入其阻,裒荊之旅。有截其所,湯孫之緒。“算起來,整個殷商時,雖然楚人弱小,卻是從未屈服過的,為了對抗殷商,他們的祖先鬻熊還投靠了周文王,因為這點淵源,在周成王時,得以列為諸侯,但只是蠻夷之邦的”楚子“。

    周成王岐陽之會上,第一代楚子熊繹還只能和戎狄一起守著盟會的火燎,沒有參加正式的盟會。

    那是楚人最卑微最恥辱的時刻,但在那之後,他們便知恥後勇,開始了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強國之路。

    僅僅過了一百年,已經是南方一個強邦的楚國,就致使前來征討的周昭王南征不復,殞命江漢,報了當年岐陽之會的折辱之仇。

    到了熊渠時,更是了不得,不但僭越王號,還封了三個兒子為王,以示與週的對抗。

    自那以後,”不服週“和”我蠻夷也!“的口號,就從楚國人口中喊了出來,他們正式稱王,到了楚文王、楚成王時,楚國已經橫掃南方,滅盡漢陽諸姬,方圓數千里,儼然一個與周朝分庭抗禮的南方新朝廷。連第一代霸主齊桓公和名相管夷吾,也扼住不住他們崛起的勢頭,召陵之會虎頭蛇尾地結束。在幹掉宋襄公後,楚國的勢力,已經深入中原腹地,直達黃河……

    若非晉文公和晉國的橫空出世,只怕楚國早已問鼎成功,殺入洛陽,革了周命,建立一個新王朝了……

    城濮之戰雖然敗了,但楚國未傷筋骨,之後楚國再不堪,也是赫赫的南方霸主,與晉國共享霸權,互有勝負。吳國人雖是心腹之患,能攻入郢都,卻無法征服楚國,更不能讓楚人低頭示弱。

    現如今卻不一樣,岐陽之會已經過去四百年了,除卻周文王、周成王外,趙無恤,他是第一個迫使楚人低頭臣服的人……”他一定很得意吧!讓我來北方,不就是為了向中原人展示,他趙無恤的武功,已經遠超齊桓晉文,乃至於殷武周昭麼?多厲害啊,能逼得楚國去掉王號,自稱臣下,前來入朝覲見!“

    面對趙無恤玩味的笑,熊章痛恨不已,羞恥不已,但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如今趙氏已經統一中原,三個月內攻陷了楚國的半壁山河,他只能低頭,只能匍匐在他腳下,並雙手奉上楚國下了血本的貢物:和氏璧、隨侯珠,還有趙無恤點名要的苞茅。

    在這場朝見結束後,和氏璧被未央宮的人收走,趙無恤說要將此寶玉讓能工巧匠雕琢成一枚玉璽,作為傳國之寶。而幾枚隨侯珠,本該分賜宮中夫人,但趙無恤卻說什麼此物”恐有輻射“,讓人深藏府庫,不許人接近。

    終於結束了難熬的朝見出來後,熊章與其他諸侯來朝見趙無恤的諸侯、卿大夫們一起參加了宴饗。然而在宴饗上,卻再度被告知,他的事還沒完,明日,也就是正旦初一,屆時趙無恤將登基為新天子,他還得在會場上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

    “什麼,讓我在台上縮酒?”

    ……

    苞茅是南方的一種茅草,又叫菁茅,盛產於荊山附近,這種東西是楚國的傳統貢品,主要用於縮酒祭祀。米酒裡雜質較多,所以是渾濁的,用這種酒來祭祀天神或祖先是無禮沒有誠意的,所以要先用菁茅過濾掉酒糟,把酒漿裝進大瓦缸,沾過靈茅的酒成為祭酒……

    當年齊桓公糾合諸侯討伐楚人,問罪的兩條理由之一,就是楚人不向周天子貢奉苞茅,週天子“無以縮酒”。

    這種事情,本是巫祝或者禮官來做的,如今趙無恤卻點名讓熊章來幹,儼然將他當做臣屬使喚。

    這是極具羞辱的做法,熊章滿臉的不情願,想以這種事情不符合禮儀為由推脫。

    趙無恤笑而不言,只使了一個眼色,他的禮官公西華便出言諷刺道:“六十年前,楚君招(楚康王)去世,魯襄公前往郢都參加葬禮,當時楚國仗著自己是強國,便逼迫魯襄公以臣子身份為楚君穿喪衣,那樣做便符合禮儀了?楚侯既然願意臣服於趙氏,明日起正式成為君上的藩屬諸侯,行縮酒之事,有何不可?”

    熊章也是熱血方剛一男兒,聽聞此言,差點拍案而起,還好身邊的越國上卿文種拉住了他。

    “小不忍則亂大謀……”文種用酒水在熊章手心如此寫道,才把怒髮衝冠的熊章勸著坐了下來,勉強答應下此事。

    趙無恤的群臣心中竊笑不已,甚至連中原的諸侯封君們都幸災樂禍,這是幾百年來,中原對楚的巨大勝利,也是趙無恤用來炫耀武功的戰利品。

    於是,翌日,縱然一萬個不願意,楚侯熊章也只能陰沉著臉,捧著自己帶來的土特產茅苞,在公西華的引領下,往未央宮內剛剛築好的“天壇”走去。

    ……

    這“天壇”,本是夏商周用來祭祀上天的圜丘,趙無恤大筆一揮,將其更名為“天壇”。

    天壇有三層,階梯一共九九八十一及,由艾葉青石鋪建而成,白玉石的柱欄,繞著圜丘,每層壇面分內外圈,鋪扇面形石塊九圈,以九的倍數依次向外延展,其餘種種都用九的倍數,以像徵天數。

    天壇的最外圍,旌旗招展。燕頷虎頭,魁梧雄健,椎髻戴冠的羽林侍衛們操弓執矛,守衛其間。趙氏的宗親、大臣,將吏,乃至於諸侯屬國、封君、蠻夷使者,都穿著莊重的禮服,簇擁成一大更大的圈,眼巴巴地看著天壇上的一切嗎,氣氛顯得有些凝滯和壓抑,但其下卻掩藏著淡淡的興奮。

    天壇第一層,是放置著代表九州江山的九個大鼎,在豫州洛陽呆了數百年後,他們終於又回到了殷墟、夏墟所在的冀州之地……

    第二層,是放置祭祀所用的酒器的地方,用赤帟陰羽裝飾,熊章便止步於此,忍氣吞聲地任由公西華擺佈,捧著苞茅進行縮酒儀式。

    名為縮酒,其實他只需要比劃一下,剩下的事情自然有趙無恤安排好的人來完成。這幾天,熊章的一舉一動都被監視著,想偷偷下毒都沒機會……

    好不容易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後,熊章終於可以退到一邊了。

    這時候,今日這場大戲的主角和配角終於來了,一回頭,熊章在台階上見到了一個比他還倒霉的角色:週的末代天子。

    ……

    自從四年前周敬王死,週的太子也被貶後,週被分割為東周君、西周君的領地,劉、單二君賣國求榮,唯趙無恤馬首是瞻。新繼位的天子完全是一個傀儡,熊章甚至都記不清他的名字,也無人關心這點。

    末代周天子的命運,從他被扶持繼位時,就已經註定了:他就是為今日陪趙無恤完成天命更易的儀式而存在的!

    今日,這個年紀跟熊章相仿的年輕人面色戚戚,冠冕上沒有垂珠,朝服八彩色,腰間插著大圭,和當年周成王岐陽之會的打扮一樣,氣度卻不復當年。他戰兢兢地登上天壇的第三層,在生硬的地面上跪了下來,開始向昊天上帝訴說”周德已盡“這個事實。

    “昔文王受命,武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並建母弟,以蕃屏週。然至於夷王、厲王,國勢衰微,諸侯干政。後雖有宣王中興,然成康之治不可複返,驪山之難,幽王殞命,幸賴諸侯之力,平王東遷洛邑,然世道已處於無序狀態。自此之後,王失天下,天下失王,週不能護佑中國,南蠻與北狄交侵,中國不絕若線,而後諸侯力爭,伯主迭興,周亦不能製。子朝之亂,周室鼠鬥,混亂不堪……王位傳到予小子身上,每況愈下。昊天在上,周德已盡,不能安天下,九州瀕於顛覆崩潰,昊天上帝之子民,於水生火熱之中,咎待昊天降下新的明王來拯救……”

    說完了他的台詞後,末代的周天子退到了一邊,他的目光,熊章的目光,天壇周圍所有人的目光,放到了今日主角的身上:

    趙無恤的車駕已經停在天壇之下,六匹青馬,按照夏商周三代的禮制,用黑羽裝飾車蓋,鳧旌建於車上,儼然是天子的規格。

    從車上下來後,煥然一新的趙無恤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他今日衣著鄭重,服大裘而冕冠,玄衣肩部織日、月、龍紋;背部織星辰、山紋;袖部織火、華蟲、宗彝紋。纁裳織藻、粉米、黼、黻紋各二。即所謂的“十二紋章“,這是天子的服飾,各有其寓意。

    腰佩楚國獻上的寶劍”太阿“,一步一步,似猛虎登山,趙無恤朝天壇頂層走去。

    也是湊巧,昨天還是陰雨綿綿,今日新年吉日,天公作美,是一個湛藍的晴朗天氣,潔白的天壇圜丘在蒼天之眼注視下,顯得神聖而大氣!

    趙無恤露出了一絲笑。

    在這裡見證一個舊時代的終結和一個新時代的開啟,再合適不過!

    ……

    在此之前,趙無恤也曾猶豫過,究竟要以何種方式,來終究周朝。

    週天子的統治,已經如同枯朽數百年的枯木,他輕輕一彈指便能灰飛煙滅。但在手段上,還是得深思熟慮一番,趙無恤清楚,他現在的地位,好比始皇帝,做的任何決定,都是開中國先河的舉動,是後世人效仿的對象。

    而中國古代易代鼎革不外乎徵誅、禪讓兩種窠臼。傳說堯舜禹是禪讓,而商湯、周武則是徵誅革命!

    然而在仔細考究後,趙無恤卻發現,禪讓這玩意,根本就不靠譜。

    夏商周三代之前,國家還未形成,所謂的堯舜禪讓大概就是部落聯盟中的軍事民主制。甚至於,許多諸侯國的史書都記載著,舜囚禁堯而奪其位,到晚年又被禹流放,這說明唐堯虞舜的更替,採用的依然是暴力手段。所謂的禪讓,只是戰國墨家和儒家對古代的想像,到漢代時,經過漢儒的大力弘揚,堯舜禪讓才大為盛行。

    所以,除非趙無恤想要為這種不靠譜的更替模式背書,否則擺在他面前的,就只有湯武革命一條路了……

    討週主之罪,覆週社稷,並而有之……聽起來挺不錯的,但事情沒這麼簡單。

    雖然趙無恤出身嬴姓趙氏,乃是被周人所革的殷商重臣之後,但他跟一直主張,要當年殷商所受災難還之於週人後裔的南子不同,對替前朝復仇沒什麼興趣。

    “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週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這是來自孔子的預言,他說的很對,你不得不承認,週,是一個偉大的時代。後世幾千年里中國的製度、文化,基本是周代的延續,甚至連華夏,也是在周的“夏君夷民”分封殖民制度下才定型的。

    週制傳於晉,晉制傳於趙,雖然趙無恤號稱吸納三代製度加以損益,但大多數還是周制的模板。他今日大可以盛氣凌人,砍了周天子的腦袋,懸在旗幟上,顛覆他們的文化,把周文王周武王從神壇上拉下來踩上一萬腳。

    但他卻說不准,幾百年、千年之後,倘若趙氏德盡,天下板蕩,被人取而代之,他的子孫會不會也遭到這樣的非難和清算?

    在孔子眼裡,趙無恤是一個毀滅者,他摧毀了舊的秩序,但他不是神,沒辦法將一切都推倒重來,而必須在舊王朝的基礎上,修建一個新的高樓。

    這也是中國歷史源遠流長,卻一直能保持核心傳遞下去的原因。

    夏商周,都是華夏曆史的一部分,是繼承歷史,加以揚棄,還是為了一時的猖狂而清算復仇,讓華夏再度陷入一族一姓的私心血仇裡?上演一次又一次推翻舊朝後毀天滅地的文化災難?

    趙無恤已然做出了決定。

    感謝周公,感謝週人,在建國伊始,這群很實在的政治家已經為後世的王朝更替,找到了一個好理由。

    那就是天命的轉移!

    “周德盡矣!”

    當趙無恤登上天壇頂層時,末代周天子的表演進入了*,為此,他不知已經演練過多少遍了。

    “週不能安天下,幸虧昊天上帝降下趙侯無恤。趙侯神明英武,拯救危難,使華夏清平,保我祖宗廟宇平安,天下百姓都得感激趙侯的厚賜。《大雅.文王》中有言,天命靡常,只歸有德之人。夏沒有失去民心時,人人都敬重夏后,願意為其斯民,一旦失去了民心,百姓便寧願與太陽一起滅亡,也不願再受夏統治。殷商沒有失去民心時,商湯武丁,也能與天意相稱,一旦失去了德行,殷命便為周所革,牧野一戰,大邑商一天之內便覆滅了。”

    “如今,周德已盡,予小子自當退讓,將天子之位,交還昊天上帝!”

    言罷,末代的周天子開始脫去他的天子服飾衣冠,連腰里插著的大圭也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與禪讓不同,天子之位並不是直接由周天子交到趙無恤手中,而是先還給昊天上帝,表示自己已經無德再佔據這個位置。

    而那誘人的冠冕,則由趙無恤自行從昊天處,再度接過來!

    在議定這個儀式時,南子本來興沖沖地要來,想以大巫的身份作為昊天上帝和趙無恤之間的媒介,但卻被趙無恤拒絕了。

    這個惡頭,不能開!

    到了這份上,南子的用處,已經不大,在民間散播散播祥瑞和玄王受命的傳聞就行了,天子的冠冕,要趙氏天子自己來取!他便是國君與祭司的合體!君權天授,而不來自任何其他人!

    與周初類似,也是文王先號稱受了天命,然後才有周武王革除殷命之舉,讓天下只剩下一個天命所歸的天子……

    直到這時,趙無恤才算真正成為新天子,他的新朝”昊“,才能撐起門面開張!

    群臣畢賀,下拜稽首,口稱天子萬歲。

    禮官不失時機地大聲說道:“夏君曰後,商君曰帝,周君曰王,各有名號。而今昊君受天命,興義兵,誅凶蠻,平定天下,海內為郡縣三十六,藩國十二,法令由一統,如此功業,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三王所不及也。故不可再稱王,亦不稱帝、後,臣等昧死上尊號,謂之為皇帝,自稱為朕!”

    趙無恤一笑,作為這場儀式的大導演,這一切都是他的意思,淡淡地說了一個字:”可!“

    “皇帝萬年!”

    在群臣的恭賀聲中,被趙無恤封為“周公”的末代周天子失魂落魄地走到天壇第二層處,與不遠千里來到這裡的宋公子商、杞公維站到了一塊。他們是昊朝的“三恪”,均位列上公,此時此刻,與其他楚、秦、三齊的諸侯、使者一起行臣拜君之大禮。

    “*之內,皇帝之土。器械一量,同書文字。日月所照,舟輿所載。皆終其命,莫不得意。應時動事,是維皇帝。皇帝之德,存定四極。誅亂除害,興利致福。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一片歌功頌德聲中,只有趙無恤一個人心中並不滿足,他很清楚,雖然自己將中原統合,但只算是統一了小華夏。楚、越、巴蜀、朝鮮、西秦,乃至於嶺南、滇池,只有將這些地方也完全納入統治,做到*同風,九州共貫,才算是真正的大一統!”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如此告誡自己勿要自驕自傲後,儀式也接近了尾聲,接下來,便是以酒水、三牢和燃火祭天地,趙無恤又宣布改元建元,大赦天下,這一年便是建元元年,也是中國的第一個年號,趙無恤希望,日後的中國紀念,世界紀念,以此為準。

    掐指一算,這一年,也是公元前475年啊。想到這裡,趙無恤的心情不由搖動了起來。

    在原本的歷史上,這一年,發生了幾件大事:在吳越,夫差受困將亡,勾踐興起欲霸。在齊國,陳恆殺齊簡公而奪取權柄,完成了陳氏代齊的一大步,然而諸侯晏然弗討。在晉國,這一年也是對趙襄子至關重要的一年,他從趙簡子手中接過了家主的位置,與此同時,魏韓知三家的家主紛紛登上歷史舞台,他們終將混戰,最後瓜分晉國。

    所以在中國的歷史紀年裡,根據司馬遷的《史記.六國年表序》,這一年,恰恰被認為是春秋終結,而戰國開啟的一年……

    如今,在趙無恤的改變下,無論是他個人命運還是歷史進程,都大為不同。

    但這一年,也是無比重要。

    九鼎遷徙,楚君來朝,周王遜位,趙氏為天子……

    還有,就是孔子逝去,春秋絕筆。

    這一年,同樣是“春秋”的結束。但是,春秋之後沒有戰國,中國不需要再進行一場兩百五十多年的慘烈兼併,不需要有可怕的屠殺,一個新的王朝,定於一尊。將引領中國提前進入一個和平弭兵,文化繁榮的時代……

    未來,還需要一步步去小心探索,誰也說不准會發生什麼,好在趙無恤清楚大勢,畢竟那是他來的方向。

    一邊暢想著未來,他也回望著過去,回望那段名為”春秋”的歷史。往事如煙,人們所熟知的歷史,已經面目全非,隨著時間推移,即將消失殆盡。

    而此時此刻,趙無恤,他,作為舊時代的終結者,同時也是新時代的開創者。

    他就在這裡,站在九鼎中間,站在天壇上,站在蔚藍蒼穹下,站在名為“現在”的歷史節點上。

    他受著昊天注視,面對天下人的敬仰,或敵視。

    過去,現在,未來……趙無恤若有所悟。

    “夫子啊,你說過,三才者,天地人也,以一貫三,謂為王。但是,我可否也可以這麼認為?”

    “能以一人之力,貫通過去,現在,未來的,亦可為王!”

    能做到這一點的,或許,只有身為穿越者的他吧?

    這一刻,他不再是匆匆的光陰過客,而是這一段時間的主宰。

    趙無恤釋然地笑了:“所以,這便是我的春秋,我為王!”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3-17 14:01
正文 第1220章 惟草木之零落兮


    建元二十三年(公元前453年)。

    距離昊朝建立,建元皇帝趙無恤受天命登基,已經過去整整二十三年了。

    為了方便統治四方,皇帝陛下在兩都製基礎上,設置了五都製,北京是鄴城,坐鎮昊朝的基本盤冀州;東京是被稱為“少昊之墟”的曲阜,威懾海岱;西京是渭水畔的長安,盤踞秦川,西望隴西,南擁巴蜀。

    至於中京,自然是被稱之為“天下之中,東西通衢”的洛陽了。

    唯獨南京沒有設置,因為皇帝陛下說過,他理想中的南京,應在紀郢(江陵),亦或是金陵,那兩處直到現在,仍是昊朝諸侯楚、越的領土……

    位於河內郡的溫縣,雖然不是昊朝五京都邑,卻也有特殊的地位,這裏是趙氏的家廟祖墳所在地,也是皇帝陛下選定的陵寢。他說,待他長眠不起後,希望能在這裏陪伴趙氏列祖列宗,陪伴文王、景王,還有他的父親,被尊稱為“武帝”的趙鞅……

    這裏是昔日有蘇氏的故國,北望太行,南傍黃河,風水極佳。

    時人事死如生,皇家也不例外,在皇帝陛下身體還硬朗的時候,溫縣的皇陵便已經動土開工。

    春秋以前,墓葬的外在形式是“不樹不封”。近兩百年以來,諸侯和卿大夫為祭祀先祖和便於墓葬的識別,於是將“墓”變成了“墳”,平地上堆起了墳丘,後來又由“陵”發展成了“山”。於是墳丘的大小就成為顯示權威富貴的重要標誌。

    皇帝君臨中原後,對這種攀比成風的奢葬風俗加以打擊,他說:“對死者來說,他們看待一萬年也像一瞬間一樣。人的壽命長的不過百歲,一般的壽命不過六十歲。據百歲和六十歲去替無窮盡的陰壽謀劃,豈不是可笑至極?”

    所以皇帝選擇了節葬,不過作為四海之主,陵墓也不能太過寒酸,於是便在周代天子墓葬的基礎上稍微更高了一個檔次而已,陵墓高不過十丈,比起曆史上秦始皇那高五十丈的封土,大為不如。

    按照嬴姓的傳統,陵墓不是夏人、周人的坐北朝南,而是與秦國的公族墓類似,坐西麵東,。即便死了,嬴姓的後裔也要看著他們來的方向,太陽升起的方向……

    這座大陵的主體設有兩重陵園,以供皇帝、皇後安寢,夫妻同塋而異穴。帝陵居於整個陵區的中部偏西,皇後陵則在其側。

    然而讓人詫異的是,這座帝陵,卻有一左一右兩個皇後陵,尤其是右邊那個,已經建造完工,陵旁,更有一個稍小的陵墓,也已經完工,陵墓上的草都已經老高了。和旁邊還在建造的帝陵相比,更顯不同尋常……

    這事關一段諱莫如深的皇室鬥爭,知道的人也不敢多言。

    此時此刻,昊朝的皇帝,已經六十多歲的趙無恤的就站在這對陵墓前,穿著常服,遠遊冠箍住了已經黑白交雜的頭發。

    “老子當年對我說過,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過分貪愛,必造成更大的破費,貯藏得愈多,也必然損耗得愈多。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你要得到什麼,就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回憶往事,他悲愴地說道:”那時的我一心取代周室,平定天下,並沒想太多。直到年過六旬時,才知道,這代價有多重啊……“

    他的手撫摸上冰冷的墓碑,上麵寫著的,是”文閔皇後之墓“,和”悼太子之墓“。”我此生雖然做了許多事情,但終究都能算無愧於心,唯獨對不起的,靈子、恒兒,就是你們母子了……“

    這已經是五年來的慣例了,每一年清明,皇帝陛下都會來到溫縣,在兩個陵墓前祭拜悼念一番,一呆就是很長時間,這期間,旁邊的侍衛從者,都眼觀鼻鼻觀心,噤聲不敢說話。

    隻有在皇帝身邊伺候了許多年的親信近侍們才知道,自從那件事以後,皇帝已經很少有過笑容了,而脾氣越發琢磨不透。

    遠遠看著皇帝那略顯孤寂的身影,守陵的小吏樂羊,不由回憶起了當年發生的事情……

    ……

    建元元年,受命於天,取代周室後,皇帝采用任章建議的”黃老治術“,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經過十多年積累,國家的糧倉豐滿起來了,府庫裏的大量銅錢多年不用,以至於穿錢的繩子爛了,散錢多得無法計算。

    國家有了錢糧,就有了開疆拓土的動力,建元十年,皇帝命塞侯趙葭伐蜀國,取南鄭,翌年又破巴國,取漢中上庸,直至魚複。經營巴地數年後,又修棧道,繼續進攻蜀國,經過半年苦戰,蜀國開明氏投降,巴蜀華陽之地被徹底納入統治,建立了蜀郡、巴郡、漢中郡,以西門豹等人為守,因其俗,治其地。

    至此,王師已經完全占據了楚地的上遊,皇帝陛下開始磨刀赫赫,準備進攻楚、越,將這兩個名為藩屬,實則聯合對抗中原的諸侯消滅,完成他心目中的”大一統“。

    就在這節骨眼上,皇室內部卻出事了。

    當時,在鄴城和郡縣上,暗暗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天下豈有三十年太子乎?“

    太子趙恒,也就是樂羊的遠親表兄,他五歲為太子,經過多年曆練,是皇帝心目中的理想繼承人。

    然而隨著歲月荏苒,他已經做了三十年儲君,身份難免有些微妙,而且還麵臨著對手的競爭。

    徐侯趙偃,乃是季嬴之子,儀表英奇,天資粹美,六藝無所不精。後宮之中,皇帝最寵季嬴,愛屋及烏,對趙偃也很關照,不單讓他做了徐侯,每逢出巡各郡縣,還會讓徐侯相伴,如此恩寵,是太子也拍馬不及的。

    太子趙恒和徐侯趙偃隱隱有爭嫡之態,如此一來,長信、長秋二宮的關係便有些緊張,宮外也傳聞說皇帝有廢皇後而讓季嬴上位的打算。於是”天下豈有三十年太子乎“的謠言開始在帝國內外流散,說太子已經等不及了,有怨望。更有傳言說,皇後樂氏和彭城君樂茷是希望太子提前繼位的,但是,皇帝陛下身體健康,隻怕還有許多年好活……

    三人成虎,長此以往,就連皇帝本人也起了一絲疑心,畢竟天家無親情。

    在這種情況下,劇變突然發生了……

    雖然五年前樂羊才是弱冠之年,但那件事對於宋國樂氏家族來說,無異於滅頂之災,所以他印象深刻。

    那是皇帝的六十壽宴,趙氏的兒女們都回到鄴城,為老父親祝賀。皇帝準備在生日之後就南下伐楚、越,不想在宴饗上,季嬴之女,膠東國太子夫人靈壽公主卻飲酒而斃!

    她喝下的,是本該擺放在季嬴和徐侯趙偃麵前的酒!

    季嬴當場痛哭得昏迷,而皇帝也怒發衝冠,心中流血。

    此事引發了軒然大波,一切疑點都指向了皇後樂靈子,以及太子趙偃身上。皇帝痛失愛女,更疑心有人要加害季嬴、趙偃乃至於自己,他喪失了理智,將疑點最大的太子關押,皇後幽禁!下令廷尉李悝徹查此事!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廷尉李悝查到的一切證據,都指向了皇後她是扁鵲的女弟子,是天下聞名的醫者聖手,醫者能活人也能害人,那劇毒的藥劑,和可能就是出自她手!

    靈壽公主已死,樂靈子百口莫辯,皇帝憤而打算廢後,並且取消樂氏的封君地位,太子地位也岌岌可危。

    而太子趙恒也是純孝剛烈,為了證明母親清白,為了拯救母家樂氏,他竟在牢中自盡而亡!

    太子的死給了皇帝極大觸動,連續喪女喪子後,他開始從憤怒中冷靜下來,對宮中可能參與了此事的宮人嚴加拷打,終於找出了一條毒蛇的尾巴……

    這一切,從始至終,都是南子的手筆!

    對皇位覬覦的,可不止太子和徐侯,還有宋公子商……

    作為皇帝的私生子,子商沒有繼承之權,但他有一個野心勃勃的狠辣母親。

    南子本來想要毒殺季嬴、趙偃,然後嫁禍皇後、太子,讓長信長秋兩宮兩敗俱傷,全軍覆沒。到那時候,縱然不能一步登天,讓自己成為皇後,讓子商成為太子,至少也可以讓樂氏覆滅,宋國重新獲得兩郡之地。

    除了趙恒趙偃,皇帝的其他兒子要麼無才,要麼年少沒有威望,等皇帝一死,她再輔佐子商,以”玄子“身份舉起奪位大旗,是極有希望奪取帝位的。

    查清此事後,皇帝才是真正的悲憤莫名,南征計劃也取消了,大軍直指商丘,將反叛的宋國消滅,把南子擒至溫縣,當場賜死!

    而子商,因為虎毒不食子,皇帝饒了他一命,讓人將他和他的黨羽三千人裝上海船,在西風刮起時,送出了東海港口,一路往東而去。”若能僥幸抵達扶桑,則活;若天不饒你,則死於海魚之腹,以贖其罪!“

    這是一場九死一生的放逐,雖然二十年來中原的航海技術已經有較大進步,但至多是能跨越少海去到陳氏朝鮮而已,傳說中在東海之中數千裏外的大島嶼扶桑,隻有人去,沒有人回……

    除此之外,與南黨謀逆有關的淄川、膠西兩國直接國除!三齊之中,唯獨韓氏的膠東國因為靈壽公主的緣故,得以保全。

    但死者已矣,做這些事情都無法挽回趙恒的性命了,擅長醫人的樂靈子卻醫治不好自己的心病,她鬱鬱寡歡,躲在深宮裏,再也沒和皇帝說過一句話,不久便永別於人世……

    她被封為文閔皇後,趙恒則封為悼太子,安葬於溫縣帝陵之旁。

    作為彭城樂氏的支係子弟,樂羊代表宗族,來此守陵……

    ……

    許久之後,皇帝結束了祭拜和悼念,疲倦地坐在步輦上,準備離開。

    不過在臨行前,他卻讓樂羊過去。

    雖然才剛剛結束對亡妻亡子的追悼,但皇帝的話語裏,已經聽不出一絲情緒波動。”你便是樂羊?”

    “唯,小臣正是樂羊。”

    “你在此守陵,已經五年了吧?也是有心,皇後若在黃泉之下知道樂氏出了這麼一位孝順的子侄,一定會欣慰的。朕聽相邦翟璜說,去年他隨朕來巡視帝陵時,與你攀談了幾句,覺得你是一個將才。”

    樂羊惶恐:“太守謬讚,小人不敢當。””翟璜覺得,不該讓你再在這裏枯守,應該為國家所用,他有識人之明,已經向朕推薦了許多人才,李悝、西門豹、李克、屈侯鮒,都是一時之選。想來你也不會差,但朕想問你一件事。“”你的父親,彭城君樂茷之弟樂泰在五年前的南黨之亂後,怨恨朕待皇後、太子不仁,南奔至越國。倘若朕命你伐越,越人用你父親來做要挾,你當如何自處?”

    麵臨如此抉擇,樂羊有些顫抖,牙齒咯咯作響,很久之後才回道:“忠孝不能兩全,小臣選擇忠於陛下,即便越人將小臣的父親烹了,做成肉羹送來,小臣也會一口喝下,然後攻越以報仇!”

    “善。”

    趙無恤淡淡地讚許了他一聲,隨後說道:“如此,你可以為副將矣,放心吧,朕不會因為自己家門不幸,就見不得別人父子同堂,朕會讓你去攻楚,而不是越……“

    言罷,趙無恤不再理會樂羊,讓步輦繼續向前,離開帝陵。

    帝陵在溫縣郊區的山裏,回程的路途很慢很長,羽林侍衛們守衛森嚴,伍林已經退下來了,如今做趙無恤侍衛長的是虞喜的兒子,他謹慎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切,這二十多年裏,皇帝不知遭遇過多少次刺殺,當然,每次都是有驚無險,在刺客接近到威脅距離前,就被強弩解決了。

    趙無恤倒是不擔心,在車駕上打著盹,比不了當年啊,他現在已經很少騎馬,出行也少了許多,更別提親征了……

    然而當路過溫縣皇帝行宮一座廢棄小殿時,趙無恤卻猛地醒了過來,讓車駕停了下來,側目望了過去,他的手,在不為人察覺的時候,在微微顫動。

    就是這了。

    五年前,就在這裏,他親手殺死了南子!

    ……

    她經常出沒於趙無恤的夢中,模樣一如在商丘初見時明麗,穿著一襲紫色深衣袍服,華麗而高貴,纖腰上束了一條綴玉的帛帶,烏黑油亮的秀發挽了一個高椎髻,發髻上插著一枝通體潔白別無雕飾的玉笄。眼神嫵媚,唇如櫻桃,而年紀,依然是傾城傾國的十五歲。

    在夢裏,他們依然年輕,言笑晏晏,可現實裏,二人都老了,心態也變了,激情沉澱,野心滋生。

    在這裏,被擒獲至此的南子向他一一承認那些罪行,如何散步謠言,如何試圖毒殺季嬴、趙偃,如何嫁禍皇後和趙恒。若非靈壽公主做了替死鬼,這毒婦的計劃幾乎天衣無縫。

    她是最了解趙無恤內心的人,她通曉他的逆鱗所在,所以也最容易接近成功……”但你明明知道,為何還要觸碰朕的逆鱗!“趙無恤悲憤地痛斥。

    雖然徐娘半老,但依然有萬種風情的南子眼中盈滿大顆的晶瑩淚珠:“因為妾愛陛下之意,一如當初!””應該陪伴陛下左右的,應該是我!能夠繼承陛下事業的,也應該是我們的兒子!“

    看著她那張臉,趙無恤想起無數往事,想起每次偷情時的濃情蜜意,響起自己每次攬住她的腰,撥弄她濃鬱黑發,撫摸她的嘴唇、臉頰和耳朵……

    “我也是。“他如此對她說,含情脈脈。

    她抱住了他,她就躺在趙無恤懷中,而趙無恤的手,慢慢扼上她的脖頸,溫柔而體貼,卻猛地轉換成暴力。

    在刺激的偷情時,他和她經常玩這種窒息*的遊戲,這是在其他妻妾身上體驗不到的極樂。

    但那一天卻不一樣……

    “東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他那能開兩石弓的臂膀啊,他那無數次撫摸過她身體的手啊,用上了全力,手指緊緊相扣,陷進頸項!

    他壓在她身上,南子的臉龐因為缺氧變得潮紅,雙目瞪大,她的呼吸在慢慢消失,口中咿咿呀呀,像極了二人**極樂時的場景……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佳人難再得!”

    趙無恤不為所動,他嘶聲唱道,然後給了脆弱的脖頸最後一擰,又任眼淚從雙目中奔湧而出!

    懷中的身體漸漸冰冷,他親手扼死了這個他愛之如鯊魚喜愛鮮血,又恨不能生食其肉的女人……

    這真是一個糟糕至極的故事,但或許,從趙無恤初次遇上她時,就已經注定了結局,早知如此,或許他也不該改變她的命運軌跡。

    回憶起當時的種種,坐在車上,趙無恤重新又閉上了眼睛。

    是的,他五年前做了一件大大的錯事,導致了悲劇的發生,一對兒女相繼慘死,結發妻子也帶著對他的怨恨鬱鬱而終,而罪魁禍首的情婦,也被他親手扼殺!

    幸虧他的心已不再能感覺到疼,否則真不知如何承受。

    這就是他為王者後付出的代價吧?

    但是,既然身為貫通天地人、過去現在未來的真王者,他的心裏,就不能藏下太多脆弱與悔恨,他的心誌,與逝者的哀傷澎湃絕非一物。

    既然做的事情不可瀆,那切莫自悲自憫,而應該繼續放眼天下!

    更何況,還有她在一直陪伴他……

    ……

    一如往常,進入行宮後,侍者都退了下去,因為皇帝陛下不喜歡太多人圍著他轉,這樣他更沒有安全感。

    “夭夭?”

    捶著自己微微變駝的背,邁著有些許蹣跚的腳步,呼喚著她的名字,趙無恤尋尋覓覓。”別喊了,九州之主,一國之君,在宮內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與老翁趙無恤一樣,已經是一六旬老嫗的季嬴從帷幕內走了出來,她縱然老了,也是一個老美人,穿著一身素衣,因為身體不舒服,今日沒有與趙無恤一同去祭拜,而是在宮內舉行小祭。”喊了一輩子,豈能不喊?難不成要如農夫農婦一樣,直呼你老妻,亦或是,繼續喊你阿姊?“

    雖然已經封季嬴為皇後,但這個詞,經過南黨之亂後,趙無恤是喊不出來了。每次聽到這個詞,他就會看到一雙冤屈而悲憤的眼睛,她也是他的結發妻子啊!

    季嬴倒是沒想太多,淬了他一口,然後便問起帝陵那邊的情形,雜草可還有人清除,供奉可還如常?

    她說,她總怕若是供奉不周的話,靈子和趙恒的鬼魂會來找她。”這是南黨的罪過,是我的罪過,與你何幹?“

    趙無恤不高興了,這是他的傷疤,每次季嬴嘮嘮叨叨地談及,他都會別過頭去不想聽,一時間,二人相背無言。

    君臨天下,可以為所欲為的皇帝,與母儀萬民的皇後,竟就這麼慪起了氣。

    這行宮雖大,侍候的人也不少,然而卻總是顯得空寂冷清,如此一來,他們倒是更像是一對相依為命,家長裏短的老頭老太……

    也不知過了多久,還是季嬴先歎了口氣,起身站到趙無恤身後,扳過他的頭。”作甚?“趙無恤沒好氣地說道。”白發又長出來了。“季嬴的語氣很溫柔,”我給你剪剪?“”剪不盡,理還亂,管他作甚?“趙無恤很不耐煩。

    “別動,過來。”

    最終,他還是乖乖地偏過頭,任由季嬴擺布。

    老夫老妻,四十年之後,他們間的愛情,又重新化為親情,二人的關係,仿佛又回到了為姐弟的時候,回到了趙無恤行冠禮的時候……

    那時候,一身紅衣的季嬴親自為坐在大銅鑒前的趙無恤梳發,佩玉,更衣。少女纖細如蔥的手指,拿著玉梳順著趙無恤烏黑的頭發滑下,一縷一縷梳理整齊,還一邊撫摸他脖頸上的傷疤……

    現如今,她的手不再年輕,也有了許多皺痕,卻一如往昔的溫柔,輕輕取下趙無恤的冠冕,拔出玉笄……

    然而,趙無恤卻一把搶過玉笄,遠遠扔了出去!在門廊處摔的粉碎!”噗呲。“

    季嬴看著緊張兮兮的趙無恤,忍不住笑出了聲。

    自從五年前南黨之亂後,趙無恤變了很多,具體的體現,就是每次她觸碰發笄的時候,趙無恤都會奪走,讓它離她遠遠的,仿佛,是在害怕她會用此物傷害自己似的。”世人可不知道,大昊的皇帝,竟會對小小發笄畏之如虎。“

    季嬴取笑他,把這當成是一個怪癖,趙無恤也從未解釋過自己的理由,隻是閉上眼,任由季嬴為他剪去越來越多,已經無法清除的白發……

    過了良久,趙無恤才緩緩說道:”這次南伐楚、越,我不打算親征了,累了,老了,是該歇一歇了。我打算讓偃兒掛帥……“

    季嬴的手,抖了一下,隨即又冷靜下來,努力用平淡的語氣說道:”既然做了太子,他就應該承擔國事。“”放心。“趙無恤拍了拍季嬴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笑道:”他隻是在南陽郡坐鎮,有功則歸於太子,有過則歸於戰將,不會有危險。更何況,經過二十年積累,王師無比強大,十倍於敵,楚越必然黯然歸降!等到天下安定後,我便會慢慢退下位置,讓偃兒主持一切,你我便可暢遊山川,若是遊不動了,也可以找一個清幽處建座行宮,終老一生。“

    他瞥了眼季嬴依然黝黑的頭發,自嘲道:“不過看這情形,隻怕你要比我活得更久些……””休要亂說。“季嬴反握住了趙無恤的手,止住了他的話。

    然後,二人四目相對……

    仿佛那個馬廄外的回眸,卻跨越了五十個年頭。

    這一刻,時間仿佛凝滯住了。

    美人遲暮,英雄白首,誰都沒有逃過時光的追捕,但他們的關係,一如當初,天家無情,宮廷陰謀,都沒有影響到一絲一毫。

    但這平靜怡人的時光畢竟不能持久,才過了一會,就有侍從來稟報,說大工丞魯班已經在外殿候著了,他這一次還帶來了一個人。”該來的,總是會來。“

    趙無恤哈哈大笑起來,讓季嬴為他重新梳理好發髻,戴上了冠冕,重新變成了那個冰冷的皇帝。

    他穿上玄服,邁著步,向外走去,意氣風發,走向他等待已久的時刻。”宣,公輸子覲見!“

    溫縣行宮中,響起了連續不斷的傳喚聲。”宣,公輸子覲見!“

    行宮殿門外,魯班背著手,氣哼哼地先行步入殿中。他身後那位黑衣黑袍的年輕人則笑了笑,鎮定自若地整理著自己的衣襟,將長途跋涉的手杖遞給門口侍衛,這才趨行而入……”遠方鄙人墨翟,見過皇帝陛下!“

    ps:嗯,下午還有最後一章,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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