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74
V123210 發表於 2017-1-31 23:14
第1143章赤山

    “蛇!”

    正在一處山坳裡停駐的趙軍軍營裡,一陣驚呼響徹四周,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手忙足措的撲打。

    這種情形已經持續數日了,在饒樂水之戰結束後,趙佳懇請三位統帥發兵向東追擊東胡殘部。思索再三後,胥渠決定自己先帶著步卒、車兵押送俘虜折返代郡,郵成部的上郡騎兵在饒樂水上游休整作為接應,還剩下的三千多代郡輕騎則隨新稚狗、趙佳向東進發,去尋找東胡人的老巢:赤山。

    赤山地處大興安嶺南段和燕山北麓山地,這里三面環山,西高東低,多山多丘陵,與草原上的情形大為迥異。而且這裡多蝮蛇,趙軍紮營時經常會驚擾到這些毒物,幾天行軍下來,已有數十人被咬死咬傷。

    毒蛇只是許多困難中的一個,疲憊、補給無時無刻不困擾著這支遠征軍。好在多年的代北生活,已經讓從內郡來的良家子們習慣了食肉乾、飲酪漿。

    更何況,那位隨軍而行的公女都沒有叫苦叫累,眾人豈能不如一女子?於是只能咬著牙繼續前行。

    跟公女暗暗較勁的趙騎們無人知曉,這些時日的馳騁快意和危險,都使趙佳心花怒放。

    那個在未央宮長樂宮裡纏著兄長撒嬌的小公女,到處惹是生非希望引起趙侯注意的小女孩,並不是她的真性,只有來到草原上後,她才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趙佳還記得,五年前自己失言惹下大禍後,她選擇了不讓兄長為難的自我放逐。那時候的她雖然多次在鄴城郊外縱馬游獵,但從未經歷過上千里的長途旅行。直到上路三天后,她才知道,騎行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連日坐在馬鞍上,使她的臀部傷痕累累,血流不止,大腿久經摩擦,脫皮得厲害,雙手也被韁繩磨起了水泡,長期踩踏馬鐙發力,兩腳和背部的肌肉痛得她連坐都坐不直。

    但她咬著牙堅持了下來,在見到代郡草原之前,她拒絕坐上馬車,去做嬌嫩柔弱的公女。

    漸漸地,老繭在去痊癒的傷口上長成,騎馬不再是種折磨,趙佳開始注意到趙國大好山川的美。

    她越過高低起伏的太行山脈,行經壺口道的陡峭山隘;太原城堅實的牆垣外,數不盡的農田正在荒地上連成一片,遠處則是針葉高蓋頭頂,樹幹寬如車*小的茂密松林,森林裡棲息著麝鹿和雪豹。她涉過許多條狹窄湍急的河流,在冰雪皚皚的夏屋山下紮營,隨後繞過飛鳥難渡的雁門關,開始在像箭矢一樣筆直的代北直道上策馬奔馳。

    就這樣停停走走,在一個多月後,她終於抵達了目的地,馬邑外的草原。

    和城邑樓閣堆疊在一起,充滿煙火氣息的鄴城不同,眼前的一切都生機勃勃。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兄長那首短歌裡唱的是對的。”趙佳一時激動難耐,縱馬衝入草原後,又高又軟的草將她包圍,而趙她讓自己愉快地淹沒在綠浪之中,沉醉不已。

    空氣裡充滿了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混雜著馬臊味,以及她的汗味。趙佳開心地笑著,深深地呼吸著這一切,隨後翻身下馬,任白馬去吃花朵,她則放肆地脫下腳上長靴,腳趾踩在黑色的泥壤裡,讓它們也盡情呼吸自由的味道。

    在長樂宮時,她就像一隻雖然受寵,卻很難掙脫藩籬的小鳥,喜歡她仰慕她的人不少,厭惡她仇視她的人也很多。可在這裡,卻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更不用在意別人的眼光。

    在這裡,她為往事大哭了一場,也為未來大笑了一場。這一天,她經歷了自己的脫變,蒼天和綠地見證了她真正的及笄禮。

    只可惜這一刻,她的兄長並不在場。

    在之後的幾年裡,每天清晨趙佳都躍躍欲試地跳上馬鞍,迫不及待想見識更多奇觀。她的白色馬蹄踏過許多地方:樓煩、林胡、陰山、河套,她若是戴上氈帽,披著羊皮,手持套馬桿,打扮成一位草原姑娘,估計沒人認得出來,她也確確實實這麼做過。而無數次的外出遇險僥倖逃生,也讓她的騎術射術精進,甚至能和樓煩勇士一較高下。

    所以在馬邑之戰裡,她能有那樣的應變和勇氣,也就不足為奇了。

    馬邑的一鳴驚人後,趙佳又重新回到聚光燈下,又要接受他人的目光審視了。

    “女人不是應該去從事桑麻,縫縫補補麼?”

    起初,對於一名女子赫然成為“護樓煩校尉”,身披甲胄縱馬在他們身邊喝令指揮,代郡騎兵們心裡有些難以接受。但這位公女高貴的身份和在馬邑的功勞是實打實的,既然趙*法裡沒有“不許女子為將吏”的規定,那她的存在便是合理的,眾人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希望她不要給大軍帶來麻煩和厄運。

    這種印像在隨後的行軍路上被一點點改觀,在陰山南麓的行軍裡,趙佳一馬當先;對達來諾爾的突襲裡,這位女將也不讓鬚眉,奔逐騎射不落下風。現在的長途行軍,坡路陡峭,遍地岩石,她也絲毫沒有叫苦,偶遇蝮蛇時,更沒有尖叫害怕,反而手起刀落,拎著蛇尾巴扔給庖廚,讓他給將士們加餐。

    軍中是崇拜強者的,士兵們漸漸和佳主身後的那些來自鄴城的追隨者一樣,對這位奇女子充滿了佩服和仰慕,開始心甘情願地跟在她的白馬後面,為自己的馬蹄能踩在她的坐騎蹄印上而開心,為佳主能正眼看自己一下而熱血沸騰……

    但趙佳的目光,很少打量周圍的人,而是直直地看向前方。

    既然注定無法得到近在咫尺的欽慕之人,那她只能離他遠遠的,轉而志在千里了……

    ……

    因為是異域行軍,趙軍不得不小心翼翼,走一步看三步,遊騎崗哨往往放到數十里外,就這樣在丘陵裡走了五天后,他們終於再度進入草原。

    而在山地和草原交匯處,九座赤色的山峰也突兀地出現在眼前。

    趙佳的腿被磨起一層繭,嘴唇也不復昔日的潤澤,眼睛裡同樣帶著血絲,但鬥志卻絲毫沒有被削弱。

    她縱馬走到前方,揮起鞭子,詢問隊伍裡的東胡俘虜。

    “這就是赤山?”

    東胡人的動作已經說明了答案,他們雖然投降,手裡戴著枷鎖,但依舊掙扎著朝那九座紅色山峰下拜稽首,淚流滿面地朝拜,口中說道:“烏蘭哈達……”

    新稚狗大喜:“在東胡語言裡,烏蘭為赤色、紅色,哈達意即山峰,烏蘭哈達,就是赤山!”

    原來,這赤山原名叫九女峰,在東胡人的傳說中,遠古時,天上的仙女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胭脂撒在了山上,因而出現了九個紅色的山峰,而那名仙女遭到天神懲罰,降臨人間,在這裡,她遇到了饒樂水伯,兩位神祗結合,這才有了東胡部族。所以,東胡人一直視饒樂水為父,視赤山為母,春天的時候,他們會在饒樂水駐牧,秋天的時候,又會返回赤山一帶停歇。

    四周看不到東胡人活動的踪跡,趙軍謹慎地前行,兩座石塊堆疊而成的石塚標明了道路所在,這裡是兩位東胡勇士的墳塚,數百年來,他們一直拱衛著赤山。

    石塚矗立在此,碩大無比,上面插著的犛牛尾旌旗在碧波蕩漾的草原上灑下迆長的影子,為遠方紅色山巒的風景加上了邊框。

    新稚狗和趙佳率領趙騎從它們中間經過,沿著馬蹄踐踏出的大道繼續前行。他們放眼望去,在赤山腳下,竟然有一座簡陋的城郭,來自赤山的土石形成了紅色的城垣,擋在入侵者面前。

    “不是說東胡人沒有城郭,從不定居麼?”趙佳偏過頭問道。

    新稚狗雖然是主將,但對這位出身高貴的女將不敢怠慢,恭謹地說道:“東胡人的確不事建築,他們所謂的城廬,不過是在地上挖個大坑,然後鋪上草織的屋頂。但這幾年來,東胡在柳河率領下,常常四出剽掠,從燕、代、貊穢處搶了不少人口回來,安置在赤山,充當部族的奴隸。不但讓他們在山地間種植糜子等穀物,補充秋天草枯後東胡人的膳食,更強迫他們建立城郭,囤積財物。”

    趙佳了然:“原來是中國之人的血汗,難怪此城邑的模樣如此眼熟,胡虜肆虐代北多年,今日,吾等便殺進城去,解救燕、代俘虜,將本屬於中原的東西統統奪回來!”

    赤山腳下的這座城邑依然有不少東胡人在負隅頑抗,但他們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防守城池,不到半個時辰就被打破城門,任由趙騎衝入城中。

    雖然城垣看上去有模有樣,但裡面的建築實在是簡陋得很,放眼望去,只見數以百計的圓頂土屋毫無秩序地分佈著,它們自地面突起,以荊棘籬笆來取代圍牆,雜草覆蓋其上,遠看彷如小丘,拱衛著通往赤山的小路。

    抬頭望去,這條山路如飛蛇般穿行在群山之間,彎彎曲曲向赤山主峰延伸,路面上鋪著青草和泥土,野花則如地毯般覆蓋其上。

    而在峰巒之上,則是這座城邑的中心,一座紅色的神廟,建築巨大、彷彿與天相接……

    整個城邑都渺無人煙,東胡人的殘部都匯集在山路和神廟處,在赤山上,隆隆的鼓聲已然響起,像是陣陣悶雷在天際滾動,那是一場祭禮將要開始的標誌……

    “這是要做什麼?”趙佳眺望那赤山上的神廟,傾聽著鼓點,不解地問道。

    “草原上有一句古話,困獸猶鬥。”

    新稚狗則嚴肅下來,說道:“東胡人在垂死掙扎,這些殘部在絕望之下,想通過血祭,乞求天神消滅吾等!”

    ps:與東胡相關的史料奇缺,其風俗主要參考《後漢書.烏桓鮮卑列傳》,因為烏桓和鮮卑是東胡的後裔。
V123210 發表於 2017-1-31 23:15
第1144章犁庭掃穴

    東胡人的信仰十分原始,他們崇拜天地、山川、日月、星辰,也崇拜赤山的化身赤山女神。就像中原的人相信,自己死去以後魂靈將返回泰山一樣,東胡人也認為,先代首領的靈魂也會在赤山匯集。於是每年秋天,他們都會在赤山上的神廟祭壇裡,用牛羊祭祀鬼神和祖靈,祭祀結束將牛羊活活燒死。

    如今是仲夏時節,東胡人卻提前開始了祭祀,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在絕望之下,想乞求天神下凡,幫助他們絕滅入侵者!

    然而他們的這個願望終究要落空,趙軍騎兵深入這片山地草原兩百餘里去,大敵就在眼前,豈能不爭先恐後?在趙佳和新稚狗的命令下,兵卒們毫不猶豫地下馬解鞍,披掛甲衣,手持盾、刀、劍、戟,沿著小路朝山上沖殺。

    這綿延數里的起伏山路十分陡峭,山風蕭蕭然吹拂而過,腳步踢開的碎石滾上幾滾就會滑落山崖,更別說一路上都有披著甲,頭戴豹皮,手持雙刃窄劍的東胡人阻攔。

    正如趙佳曾經說過的,若是狹路相逢,一趙能抵五胡,長期訓練帶來的鮮明紀律遠勝熱血沖頭的勇敢。騎戰里東胡人已經討不到什麼便宜,在這崎嶇山路上,更無法與秩序嚴明的趙卒比拼了。

    但他們出於守護神廟的目的,也悍不畏死地撲向趙卒,妄圖拉著他們一起滾下望不見底的深淵大壑,同歸於盡,只留下一聲聲空曠的慘叫回音。

    東胡的主力都交待在饒樂水了,殘部所剩不多,願意留下來守衛赤山的就更少了。隨著趙卒的有序推進,山路上的數百人很快就被消滅殆盡。但接近峰頂的許多地方甚至需要手腳並用地攀援,趙軍整整花了半天時間,才終於抵達了半山腰的神廟處。

    神廟外的平地上,屹立著十二個鍍金的石人,每個大概半人高,看那披掛穿戴,應該是東胡人的祖先,成百上千的東胡人正在哭泣著朝這些金人不斷匍匐朝拜。

    每個鍍金石人旁,還有一面巨大的羊皮鼓,數十名上身、頭戴彩繪獸面的雄壯胡人正拎著鼓槌擂鼓不休,鼓聲或疾或徐,與任何一種趙佳熟悉的鼓樂都完全不同,而有著草原民族特有的節奏,趙軍在山下聽到的隱隱雷鳴,便是這鼓聲。

    鍍金石人和十二面大鼓包圍著寬大的圓形祭壇,祭壇中央有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這篝火是神廟的薩滿前日得知東胡主力戰敗,柳河身死後裡點燃的,以合抱粗的巨木搭出木架,再填充以大量易燃的柴禾、油料,足有兩丈多高,一旦燃起,十日不熄,燒到此時,正是火焰最熾烈的時刻。

    篝火旁,東胡薩滿裡最年邁的一位,一個彎腰駝背,骨瘦如柴,只剩一隻眼睛的老女人正在狂舞著。她臉上用人血畫了詭異的面紋,渾身披掛著鮮豔鳥羽,雙手高舉,用東胡語在祈求什麼,雖然聽不懂,但無非是寄希望於赤山女神拯救東胡部族之類的,而她的腳下,則沾滿了粘稠的血漿……

    衝到神廟外定睛一看後,這光景看得趙佳和趙卒們怒從心起,原來那些祭壇周圍木樁上綁著的祭品竟然不是牛羊,而是活生生的人,一個個椎髻右衽,不就是燕、代的城郭之民麼!

    除了木樁上,圓形的祭壇周圍還有更多犧牲,有的已經死了,有的正遭到東胡人屠殺。那些數年來被東胡人從燕、代剽掠來的俘虜,在含辛茹苦為東胡人修建起城郭、神廟後,卻被像牲畜一樣綁了起來,作為祭品宰殺!濃烈的血腥氣噴薄而出,這片山石土地已經浸透了鮮血,顯得越發殷紅無比。

    東胡人相信,只有用最寶貴的人命才能讓赤山女神拯救自己。

    然而今日,注定是東胡的滅亡之日……

    趙佳也不言語,她大步上前,開弓,搭箭,一氣呵成,箭矢瞄準篝火旁的女巫,一箭如同流星趕月,正中她的心窩。

    女巫發出一聲哀鳥般的慘叫倒下了,那些擂鼓的東胡壯士,那些匍匐在地乞求山神顯靈的東胡貴族、牧民,都發瘋一般朝趙軍撲來,但在強弓勁弩和堅盾大櫓面前,無異於飛蛾撲火。

    “殺光所有人。”

    惱怒於東胡人屠戮俘虜充當犧牲的趙佳下令道:“東胡人不是說人血能讓赤山女神顯靈麼?我今日便要用她子孫的血,淋在她的神像頭頂,看看這女神是真是假!”

    ……

    當夕陽落下時,戰鬥已經結束,整個赤山神廟彷彿被鮮血澆灌過一般,神廟外的十二個石人被氣惱不已的趙佳砍了腦袋,推倒在地,成千上百負隅頑抗的東胡人也沒有等到女神拯救,和被他們屠殺的奴隸一起成了犧牲品。

    將外面的東胡人屠戮一空後,趙佳去到裡面一看,發現這裡擺滿了類似中原青銅禮器的鼎、鬲、豆等器物,還有一些與外面鍍金石人頗似的小金人,聯袂而立,拱衛著赤山女神像。

    這赤山女神像十分簡陋,在趙佳看來賣相甚至連外面的是鍍金石人都不如,她有真人般大小,面塗紅彩,雙眼鑲嵌青色玉片,嘴角似笑非笑。她的頭頂的確被趙佳淋了不少東胡人的鮮血,但這位女神卻無動於衷,依舊像是石化了一般,保持著臉上神秘的笑,不言不語……

    趙佳讓兵卒們將這女神像,連同那些金人、銅器一股腦帶下山去,它們將成為此番遠征的戰利品,被帶回趙國。隨後兵卒們便用外面篝火裡的餘燼,將整個神廟付之一炬,熊熊烈火在赤山上升騰而起,黑煙瀰漫,遠到數十里外都能看見。

    赤山之外,還有一部分東胡部落沒來得及去拱衛神廟,他們遠遠看到如此情形,頓時面無顏色,紛紛開始向反方向逃竄。多數人往東邊的遼水下游遁逃,還有一部分人選擇了向北,前往原始森林密布,更加荒蕪的大興安嶺深處……

    對於這些四散潰逃的東胡殘部,趙軍也沒辦法繼續窮追。

    新稚狗說道:“那些殘存的胡虜,暫時是追不上了,焚燒神廟,墮毀赤山城,無異於砸斷了他們的脊梁。草原上的規矩,戰敗的部族遺民是沒有顏面沿用以往稱號的,東胡之名,只怕將在世間消失。”

    說乾就乾,次日清晨,趙軍連同那些倖存的東胡奴隸一起,將整個城邑的牆垣都統統推倒,又把城中的所有建築焚之一炬,在一片歡呼聲中,這個短命的草原政權就這樣灰飛煙滅了。

    事後,新稚狗決定押送在赤山腳下俘虜的數千東胡人,連同十萬牲畜,以及東胡人過去幾年剽掠來的金銀珍寶一起西返,結束這次遠征。

    趙佳早就不是任性小女孩的年紀了,她也同意了這個計劃,不過在離開前,她又帶著人上了一次赤山,回到赤山神廟的殘址,在一塊懸崖邊的黝黑大石頭上敲敲打打,開始篆刻銘文……

    當東胡殘部遠遁,趙軍也心滿意足地撤離後,蒼茫的赤山再度恢復古老的寧靜,唯一留下的,除卻赤山上的殘垣斷壁外,就只剩下一塊巨大的篆字石刻,上面的勒刻深深契入石頭里,還用東胡人的鮮血染紅,字形昂揚剛勁,卻又帶著一絲女子特有的細膩:

    “去歲,北虜東胡跳梁於燕、代,邑民不堪其擾,請公伐之。公遣龍城虞將軍伐之,將軍勇銳,深入北莽,惜中胡虜奸計,將軍身死,軍覆於外。公大怒,曰:'犯中國者,雖遠必誅',遂帥三郡精騎、鄴城忠良、羽林之校,遠赴代北。乃理兵於代城,震懾樓煩、代、屠何羈縻君長之群。誓師之日,車騎一萬,雲輜蔽路,長轂四分;徒卒八千,玄甲耀日,朱旗絳天……

    大軍遂臨幽土,下陰山,經磧鹵,絕大漠。上郡司馬曰郵成,先抵海澤,斬胡虜首級三千,以釁金鼓。而後,又與太原司馬曰胥渠、代郡司馬曰新稚狗合兵,六師橫徂,騰躍碎石,與虜酋曰柳河戰於饒樂之水。是役,伏尸流血,破堅拔敵,虜騎三萬,望風而逃,三將遂獲柳河首級,懸其首於趙國北闕!

    柳河已死,首惡已誅,然東胡遺醜遁逃東方,於是代郡司馬新稚狗,及趙護樓煩校尉曰趙佳輕騎逐之,反旆而旋,窮覽川河,逾燕山,跨饒樂,至赤蜂,見柳河之區落。北虜兇惡,天怒人憤,吾等遂屠其城、焚其祠、犁其庭、掃其,雲徹席捲,不留殘毒。自此之後,東胡蕭條萬里,野無遺寇,乃獲胡神及祭天金人以還。

    此戰不過旬月之役,然下以復齊桓之故事,攄燕、代百萬生民之宿憤;上以安固後嗣,恢拓境宇,振中國之天聲,使北境再無餘災。茲所謂一勞而久逸,暫費而永寧者也。佳有幸隨軍至此,有感於此戰之余德千載,遂封山刊石,昭銘君德。

    其辭曰:鑠王師兮徵荒裔,剿兇虐兮載海外,毀其庭兮亙地界,封赤丘兮建隆武,熙公威兮振萬世!”

    ——惟公九年夏六月初一日葵醜,趙護樓煩校尉佳書!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 18:15
第1145章游牧者的抉擇

    按照古禮,大勝而歸之後,必有飲至之禮。

    趙國同時繼承了殷、週之禮,如今三郡將士大破東胡而還,獲虜首數千,牛羊牲畜數十萬,為君侯立下了汗馬功勞。他們的血汗沒有白流,趙侯無恤大喜之下,決定在龍城親自為眾將士接風洗塵。

    然而飲至禮十分繁複,包括告朝、飲至、策爵等儀式,還有整旅、愷樂、獻俘、獻馘、大賞等活動,少不得要準備一些時日,更何況趙無恤也想讓這場慶典更具有政治意義。

    於是,飲至慶功的日期定在七月初一。

    在此之前,趙無恤先見到了闊別五年之久的小妹。

    之前的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五年,但趙無恤心裡一直有個結,對趙佳的不聞不問就是逃避的體現,不過他也沒少派羽林衛士去保護她,這次遠征,趙佳之所以能屢立奇功,跟她身邊一直徘徊著許多趙國精銳勇士不無關係。

    不過在碰面之後,場面卻沒有趙無恤想像中的尷尬,他欣慰地發現,趙佳真的長大成人了,雖然昔日稚嫩的肌膚被草原上的風沙磨得有些粗糙,一對燕眉更顯得英武不凡,高挺的鼻樑竟有幾分趙鞅再世的模樣。

    她見了趙無恤後,更沒有像多年前在長樂宮裡一樣向他撒嬌,而是不冷不淡地下拜稽首,行臣見君之禮,並獻上從赤山帶回來的東胡祭天金人和女神像。

    兩個成年人的對話,總比單方面對付一個難以捉摸的小女孩要好得多,五年前的事情,兄妹倆隻字不提,盡談戰事,未言親情。

    但慢慢地,隨著談話的深入,生疏感變淡,往日兄妹和睦的場景彷彿重現。

    聊到趙佳在草原的五年生活時,趙無恤難免有一些心疼和愧疚;談及她在馬邑城外三箭退敵,趙無恤為其喝彩之餘,也習慣性地訓斥她,休要以身犯險;趙佳則吐了吐舌頭,繼續為錯過饒樂水的大戰而遺憾,卻不知道這是趙無恤從中作梗,囑咐郵成等將不許讓趙佳參加太過危險的戰役。

    最後說起趙軍直搗赤山,勒石紀功,趙無恤也不由讚歎道:

    “屠其城、焚其祠、犁其庭、掃其穴,雲徹席捲,不留殘毒……茲所謂一勞而久逸,暫費而永寧者也……”

    他誇獎趙佳的勇敢和文采,也笑她在未央宮那幾年的詩書課總算沒有白學。

    但趙無恤雖然讚賞這種“犯中國者,雖遠必誅”的精神,但對趙佳認為的“一勞而久逸,暫費而永寧”不以為然,在他看來,這場農耕與游牧的戰爭,才剛剛打響。

    趙佳不服:“犁其庭,掃其閭,郡縣而置之,這樣一來,東胡不就滅亡了麼?放眼北方,還有誰能威脅到趙國?”

    趙無恤卻道:“此番雖然搗毀東胡老巢,但頂多是讓東胡人遠遁,讓東胡這個名號消失於世。也許幾百年後東胡的殘部再從深山老林裡出來,已經改名為烏桓、鮮卑、契丹了,但他們對於城郭農耕之地的衝擊,依舊會像其祖輩一樣綿綿不絕。”

    “這只是東胡一系,草原有多大,你只怕不太清楚,東西三萬里,南北兩萬里,大小跟整個九州差不多,遠不是代北這一線能囊括的。河套、陰山、漠南、漠北,游牧的部族星羅棋布,引弓之民有數十萬之多,東胡只是其中的滄海一粟。憑趙國現在有限的精力,出塞千里已經十分困難,想要一勞永逸地解決他們,基本是不可能的,縱然能壓制一時,但卻保證不了千年之後,北狄交侵,中國不絕若線的情形會不會重演。”

    別說現在的趙國,就算是歷史上的強漢,曾屠大宛之城,蹈烏孫之壘,艾朝鮮之旃,拔兩越之旗,何等威風。但惟獨匈奴,雖然屢屢被漢軍擊破,卻依然沒能徹底解決北方邊患,漢人也不由感嘆說:“北狄真中國之堅敵也!”

    見趙佳面上依然不服,趙無恤知道對於這個深遠的歷史問題,一時半會是說不清的,索性歸本溯源,說道:“要說明白這個問題,首先要搞清楚,何為游牧……”

    ……

    “游牧,不就是,無城郭定居耕田之業,逐水草遷徙,以牲畜為生,禮義廉恥不與華同的蠻族麼?”

    趙佳來到代北數年,對於草原上的部落已經十分熟悉,但若要她來解釋何為游牧,也只能說出這樣一個直觀的概念。

    “不錯,那游牧又是從何時開始產生?其習俗生性為何與中原冠帶農耕之民迥異?”

    趙佳攤開手,覺得這個問題毫無意義:“難道不是自古使然麼?”

    “當然不是。”

    趙無恤拍了拍手,讓羽林衛將那個趙佳繳獲的赤山女神像帶上來。

    赤山的紅石打製,真人大小,其面部高顴骨,淺眼窩,低鼻樑,薄嘴唇。眼珠是用晶瑩碧綠圓玉片鑲嵌而成,雙目炯炯,神采飛揚,穿著類似深衣的袍子,盤腿而坐,身上還鑲嵌著一些玉豬龍作為裝飾。

    再次仔細地看了幾眼,又拿起一枚玉豬龍把玩後,趙無恤確定,跟他事先的猜測不差,這尊女神像,與前世他在電視上看到過的那個紅山文化陶像如出一轍。

    於是趙無恤指著那神像說道:“觀其著裝,此物並非東胡固有之物。”

    趙佳大奇:“但此物是我從東胡人的廟宇裡繳獲的。”

    趙無恤卻搖頭道:“赤山一帶的東胡人不是自古就有,在東胡人之前,赤山腳下是一處不大的城郭,城郭內的居民會耕田、狩獵、畜牧,但並不四處游牧遷徙。他們的時代可能和傳說中的黃帝、炎帝一樣古老,一直綿延到夏商之時。這尊神像,應當是那些遠古居民的造物。”

    “兄長緣何知曉?”趙佳略為驚奇,在她看來做工粗糙的這個石像,趙無恤為何能從裡面看出許多內涵來?難道他真的迥異於常人,眼光能上看百年,下觀千載麼?

    對於趙無恤而言,之所以知道這些,也是他後世興趣使然的了解,畢竟作為華夏文明的多個源頭之一,紅山文化太過有名了。

    據趙無恤所知,近萬年以來,西遼河地區的歷史,大體上可以劃分為三個時段:紅山文化、夏家店下層文化和下層文化。

    其中紅山文化和夏家店下層文化是以農耕為主。時間相當於公元前6000—公元前1500年。此間,西遼河與中國其它地區一樣,正經歷一個溫暖期,黃河以北還能跑犀牛大象,竹子等南方植物也在燕山以北大量生長。赤山雨量充沛、空氣暖濕、溪沼遍布、草木叢生,依靠刀耕火種,完全能養活一個遠古城邦,並讓他們有足夠的閒暇精力,創造出紅山玉龍這種瑰麗的文化,並深刻地影響到了夏和殷商。

    那個溫暖舒適的時代,草原上處處可以耕作畜牧,世上並沒有真正的”游牧民族“。

    然而,氣候的變遷卻打斷了先民寧靜的生活,公元前2000-1000年,氣候的持續變冷對北方以及中原產生了深遠影響,赤山一帶的農耕文化消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能夠駕馭馬兒,以牲畜肉、奶為生的部落,他們的文化覆蓋在之前的文化上,故稱之為夏家店上層文化,也就是後來的東胡。

    由此可見,游牧產生的時代,其實是後於農耕的,在中原農耕民族將容易開墾、適宜耕植的土地都利用了以後,游牧者撿著剩下的爛地,為了生存,最終放棄了耕畜兼營的方式,開始了更為適應環境的游牧。

    這就是草原上眾多胡人部落的由來。

    還有一個例子,那就是姬姓的分化。原本姬姓的祖先后稷是農耕大師,做了夏朝的農官。但他的後代卻分化了,有的紮根於渭水,成了周人,有的則“竄於戎狄”,進入山林、草原,成了姬姓的驪戎、白翟,過著半耕半牧的生活,習性與老親戚週人迥異。可以想像,若是有一支農耕的姬姓部族繼續北上進入草原,他們除了游牧,也別無他法。

    所以,沒有天生游牧者,世上一切文明和社會形態,都是對環境的適應結果,人類雖然老早就停止了身體層面上的進化,但在生存方式上,卻永不停步。

    “是故,草原上的游牧部落雖然與中原迥異,但並非他們不想定居、農耕,而是被逼無奈。除了大河一線,草原已經遠沒有千年前那樣濕潤適合耕作了,草原上的人為了活下去,只能游牧!這就是游牧者的抉擇!”

    ……

    “兄長一席話,讓佳的許多不解都通透了……”

    趙佳已經完全聽呆了,甚至產生了一種自愧形穢之感,她數年來經常深入草原,遇到了無數個游牧部落,但對於他們的了解,卻遠不及兄長這般透徹,這難道就是生而知之的聖賢智者麼?

    佩服之情油然而生,同時在搞清楚游牧來源後,她的疑問,也轉回了“如何徹底解決北狄滋擾”上。

    趙無恤已經不把她當成不懂事的小妹妹,而是看做能幫助自己整頓北疆的駐守了,也不藏私,說道:“趙國的太府令計然曾經為我算了一筆賬,說養活一個五口之家,鄴城一帶不用五十畝地就能辦到,上黨、太原等貧瘠山地需一百到兩百畝。然而在草原上,卻需6000到8000畝草地才行!這便是草原地廣人稀,各部落佔地往往寬達百里的緣故。”

    游牧生活如此艱苦,更別說草原上還有大大小小的風雪災難,風險遠比農耕要大。所以從單純的人類學角度看,游牧部落為了生計而對農耕地區進行入侵,也是一種人類生存動機下的“無奈選擇”。為了讓牧場變得更大,為了在災荒之年得到草原稀缺的東西,他們天生就有著擴張和劫掠的慾望。

    當然,站在農耕者的角度看,這種掠奪是令人髮指的入侵,站在中原伯主的立場上,趙無恤自然要阻止他們。

    但正如他說的,草原何等寬廣,趙國是沒辦法全部監控的,滅了東胡,還會有其他胡族崛起,歷史上已經無數次證明了這一點。東胡月氏衰落,匈奴卻在陰山崛起,匈奴之後,又有鮮卑各部,五胡亂華。鮮卑之後,又有柔然,柔然之後是突厥、薛延陀、回鶻,直到蒙古崛起,草原帝國開始進入最鼎盛時期,黃金家族征服了半個世界。

    天生的軍事化生活,以及騎兵的來去如風,讓他們在與農耕邦國對抗時佔盡優勢。而其走出草原腹地的根本目的,就是掠奪更多可以游牧的空間,把農牧交界地帶變成牛羊遍野的草地。

    而農耕民族,也必然要守衛這些地域,在人口增長時,也想要將農牧的交界線向牧區推進。

    這個循環反复的互相推動過程,就是農耕與遊民的三千年恩怨史。

    趙無恤縱觀整個中國歷史,認為草原帶來的地緣壓力是無法根除的。強盛的漢、唐、明都對塞外發起了主動進攻,動用了十萬以上的作戰單位,極大打擊了游牧政權。但在勝利後每次都必須主動班師,無法長期駐紮管理,原因很簡單,這一地域的氣候條件根本無法負擔農耕者的作戰方式和後勤消耗。

    比如這一次,趙無恤只派了兩萬人出塞,但負擔他們輜重、後勤的勞役,卻高達二十萬之多!眼看為了這麼一場遠在天邊的戰爭,府庫一日日空虛下去,計然都快跳腳了。

    所以想要靠一次戰爭勝利,或者消滅一個大部落,就起到一勞永逸的效用,趙無恤沒有趙佳那麼天真。

    但在他心裡,的確有一個計劃,一個很大程度上能確保中原解決遊民滋擾的計劃。

    面對趙佳殷切的目光,趙無恤捋著鬍鬚道:“雖然農耕與游牧天生矛盾,幾乎無法調和,但並不代表二者之間,沒有機會合二為一……”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 23:39
第1146章華夏邊緣

    “佳,你既然已經知道了何為游牧,那你可知道,何為華夏?”

    這個問題難不倒趙佳,知道自己是誰,屬於何等族別,是趙氏子弟在未央宮裡的必修課。趙佳當年男扮女裝,跟著趙恆、趙周等人可沒少在泮宮中聽講,那些由趙無恤親自敲定的公子教材,帶著濃重的民族主義情節,趙佳的人生觀受其影響,這才有了拒絕中山國求婚的劇烈舉動。

    此時此刻,兄長似乎成了考校她的夫子,趙佳便揚起下巴,驕傲地說道:“夏,中國之人也。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

    “那華夏有邊緣麼?”

    對於兄長拋出的新問題,趙佳皺起了眉,這個問題,鄴城泮宮裡的夫子可沒教過,她只能根據自己這二十年的人生經歷,有些遲疑地說道:”自然是有的。“

    “那邊緣應該在哪?”趙無恤不放過她,問題接踵而至。

    “九州之疆界,便是華夏之邊緣,北到雁門、西至隴山、南至吳楚、東臨大海。”趙佳這下篤定地說道。

    趙侯笑了笑:“對,也不完全對。”

    華夏有邊緣麼?趙無恤也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來到這個時代後,答案已經確鑿無疑:有。

    但這個邊緣,依然處於一個變動的不穩定狀態,或者說直到他所處的春秋季世,一個跨越了國別的諸夏共同體才剛剛形成。

    以下的談話,說出來有些打擊趙佳的三觀,但句句都是趙無恤的肺腑之言,不知不覺間,他對這個能征善戰的妹妹竟寄予了厚望,或許她才是能替自己鎮住北方的那個人選。

    “在夏商和宗周時代,華夏與戎狄蠻夷之間是極度模糊不清的,所以世人才會說,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禹興於西羌,西夷之人也。”

    “在自詡為中央之國的殷商眼裡,週人也是落後的西戎,與週相親的薑姓四望,更是野蠻的羌方。等周人奪了大邑商江山,卻又自稱'我夏',認為自己才是夏后氏的繼承者,東方的殷商親族反倒被打上了夷人的標籤,淪為屬民…… ”

    那是嬴姓趙氏的祖先混得很慘的一段時期,趙佳也常常聽聞,所以對周室半分好感都沒有,此刻溫故知新,她點頭不已,無論她多大年歲,只要跟在兄長身邊,總是學到許多未曾想到的知識。

    趙無恤繼續講述華夏是如何形成的,殷周兩代成熟的農耕文明和承上啟下的禮樂冠帶制度,讓他們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就像是兩個發光法發熱的點。殷周的移民走到哪,就將這種文化帶到哪,這是華夏形成的基礎。

    但直到西周末年,在周朝身居高位的申侯依舊被叫做“申戎”,楚國更是以蠻夷而自居,周室洛陽向南走上一天的路就是陸渾戎,晉國也被戎狄之邦團團包圍。整個中原,諸夏與戎狄蠻夷等各色人**叉分佈,戎狄與諸夏雞犬相聞,彼此通婚,血緣駁雜混淆,那個時候,華夏只是一個由交通線連在一起的骨架,而且搖搖欲墜。

    真正讓中原各國凝聚成“華夏”的,還是春秋初期,那次“南蠻與北狄交侵”的大危機。中原的冠帶諸侯為了對抗來自周圍戎狄部族的威脅,開始聯合在一起,他們擁戴齊國、晉國作為霸主,替代天子行征伐之權,在不斷的盟會抱團裡,他們的身份被進一步強化,產生了“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暱,不可棄也”的意識。

    隨著齊、秦、楚、晉等大國對戎狄邦國的吞併同化,華夏世界正式由點到線到面,覆蓋了九州各地。

    到趙無恤所處的時代,戎狄蠻夷在地理空間上已經被徹底邊緣化,隨著中山國的覆滅,鮮虞白狄的定居,整個中原已經被華夏城郭占據。華夏的北方邊緣,也就推進到代北草原一帶了,後世把這個邊緣地帶稱之為“農牧分界線”。

    “農牧分界線?”趙佳皺起了眉,這是她第一次聽說這個詞,裡面透著奇怪的意味,總感覺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這就像她兄長趙無恤的寫照,領先於時代,卻不得不放慢腳步,來等待這個時代。

    趙無恤費心地解釋道:“所謂的農牧分界線,其實並不是一條線,而是一個地帶,一個狹長的區域,從隴西開始,一直到上郡、河套,再到陰山、代郡、燕山、遼東。這處東西長達萬里的地帶,既可以農耕,也可以畜牧。對於在條地域上生存的部族而言,是農耕還是游牧,只在一念之間。”

    想到兄長說過的“農耕還是游牧決定了能否被華夏兼併”,趙佳恍然大悟,接口道:“兄長的意思是,這條線上的西羌、白狄、林胡、樓煩等部,效仿農耕則可為華夏所並,效仿游牧則將成為難以羈縻的胡虜?”

    “不錯,這就是你之前設想的,將各部郡縣而置之,對於已經完全游牧化的東胡而言,其來如如風,此舉很難實行。但對於在代北一帶半耕半牧的樓煩、林胡、空同諸部來說,卻大有可為!”

    其實趙無恤想要做的,也正是後世千百年來中原和北疆的農耕、游牧政權一直在做的事情,那就是爭奪這條狹長的農牧混合地帶。

    若是中原統一,草原分裂,這條線就會向北推動。比如秦國橫掃六合後,乘著草原上月氏、東胡、匈奴三足鼎立之際,發兵北進,控制了朔方河套地區,修築長城圈地,又建造城邑,移民屯墾,把這裡變成了一片沃土。

    然而等到草原統一,中原四分五裂的時候,這條線就會被極大地向南推進。比如漢初時匈奴乘著中原凋敝,一舉奪回河套,把邊緣推回了陰山以南,百年的時間裡,竟讓中間地帶的樓煩、林胡、白羊徹底游牧,匈奴化……

    身為華夏的伯主,趙無恤的使命當然是要把華夏的邊緣極大地向北推進,更何況他現在面臨的北疆局面,和秦朝類似,甚至比秦還要好上一千倍!

    趙國已經獨霸中原,除了秦楚越外,再無敵手。而草原上,唯一一個有大部落潛質的東胡還被趙軍消滅了,趙國騎兵鐵蹄之下,盡是不滿千人的小部落!

    這正是把華夏邊緣向北推進到極致的最佳時機!

    趙無恤對趙佳坦言道:“我打算在代郡之外,再增加幾個郡,羈縻樓煩、林胡、白羊、空同、陰山諸部,一方面能防禦胡虜,另一方面也能開辟疆土。”

    後世的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十年後便能開疆闢土至河套。

    而到了秦漢時期,在河套一帶的沖積平原上設置郡縣,移民屯墾,開發了大面積的農田,建立起許多城防聚落。漢武帝驅逐匈奴後,也在農牧分界線上置雲中、朔方、五原、定襄、上郡、西河六郡,到了西漢後期,六郡人口驟增至百萬之多!竟成塞上小中原。

    趙無恤不相信,以趙國現在的國力,成就竟會比不上趙主父!他更不甘心,中原對塞北的經營要到四百年後才見成效。

    這不是一朝一夕能辦成的事情,但趙無恤可以儘早去著手。趙國需要修建城邑,移民屯墾,誘導各部農耕,讓他們放棄去漠南做游牧者,成為趙國的編戶齊民,置於趙國騎兵的保護之下。同時開放邊境集市,輸入中原的禮樂飲食,讓這中間地帶上各部落的生活日益接近於華夏。

    他還打算讓人散播編造一些“夏后氏子孫北逃,於是才有了樓煩”。或者“黃帝子孫北遷,成了空同氏和林胡祖先的傳言”。百年之後,以訛傳訛下,讓這些部落恐怕都要自認為祖先是華夏,而不是異族戎狄了……

    先把華夏邊緣向北推進到環境允許的極致,趙無恤才能實行下一步的計劃,談如何徹底解決來自草原的威脅。

    想著塞北的新前景,趙佳也心馳神往,說道:“兄長但有差遣,妹定當盡力!”

    趙無恤的確有需要她幫上忙的地方。

    “戎狄諸部敬畏強者,除了政治上的羈縻和經濟上的籠絡外,吾等還需以武力相威懾,讓諸部視趙如天,不敢生出反抗的念頭,屆時,汝需替我出場,威嚇樓煩!”

    “唯!”趙佳聽得激動萬分,只想摩拳擦掌去做兄長的馬前卒了。

    一切都在趙無恤的計劃之內,七月一日,就是征東胡大軍飲至、獻俘、賞功策爵的慶典。

    同時,這也是一場囊括了整個中間地帶各部落的大會,近如代郡的樓煩、代、無終、屠何各部,遠至河套地區的空同氏,河南地的白羊、林胡部落,因為畏懼趙國大勝之威,受到猗頓發錦書“邀請”的各部首領或是親自跑到龍城拜見趙無恤,或是派子侄代勞,沒有誰敢不來。

    七月一日,趙無恤將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裡,在龍城向他們展示中原何等的強大,並號召諸部歸附。

    否則,懸在龍城北闕的柳河頭顱就是他們的下場,被犁庭掃穴,亡族滅種的東胡就是他們的下場!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 14:31
第1147章草原上的明珠

    空同氏是河套地區的一個古老部落,根據部落裡老人的傳說,他們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數百年前的河宗氏,正因為繼承了河宗氏的血脈和城邑,空同氏才在河套地區擁有很高的威望。

    公元前五世紀的河套地區溫暖潮濕,水利條件極佳,並非純粹意義上的游牧經濟,而是農牧混雜。定居在此的空同氏除了成群的牛羊外,還有一些城郭廬寨,並開闢了一些粗田讓奴隸耕種。

    但整個部族依然是鄙夷耕耘的,他們認為這是下賤奴隸的活計,勇士應該跨在駿馬上,四處奔騰。對草原上的部族來說,不騎馬的人根本就不配當人,地位最為低賤,毫無榮譽與自尊可言。

    直到那些同樣騎著馬的農耕者來到河套,這才改變了空同氏的看法。

    趙人最初時是以商隊的形式前來拜訪空同氏的,用中原產的美酒、藥材、瓷器、絲綢與空同人做貿易。空同氏的勇士雖然鄙夷耕作,但卻對這些精巧華麗的物品很是喜歡,欣然接納了商隊。自此之後,每年趙國商隊都會在六七月時來到河宗城,每逢互市,空同人都如同過節一般歡慶,百里之外的小部落都會朝河宗城匯集,希望用自己的牛羊馬匹、酪漿皮毛來換取那些珍貴的中原造物。

    也有人對一年一度的貿易不耐煩,遠赴數百里外的龍城、馬邑,回來以後無不對趙國的強盛富庶贊不絕口。他們說那裡隨便一個小縣邑,就比河宗城更大,人口更多,牛羊滿山,全副武裝的騎士也一直在道路上巡視。

    耳渲目染下,空同人中,對代郡富庶起貪婪覬覦之心不是沒有,但兩邊相隔甚遠,除了貿易外,偶爾才能聽聞代郡的消息,比如樓煩的叛亂、東胡的滋擾,除此之外,基本是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貿易開始的第十年,趙人又來了,但這次來的不僅是商隊,還有騎著高大雄壯的馬,身穿明亮的甲胄,目高一切的武士。他們成百上千,一手持銳利戈矛,另一手拎著血淋淋的頭顱,傳示沿途各部落:“此乃反抗趙國的東胡人和樓煩人,他們的部落已經被趙君毀滅,人民屠戮殆盡!”

    面對如此強大的軍隊,往日里自誇驍勇的空同人退縮了,他們躲在河宗城裡,探出頭來詢問空同人的”老朋友“猗頓道:“空同一向與趙和睦,趙君為何要兵臨河宗?”

    猗頓站在城下,這一次與以往的通商不同,他的背後站著一支強大的軍隊,就像趙侯承諾的一樣,他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有一個萬乘大國為他撐腰!

    他沒了以往的客氣和謙虛,而是昂起頭,不容置疑地說道:”我只有幾句話,請空同氏仔細聽著。一切膽敢與趙君為敵的人,代國、東胡、樓煩,都已毀滅或臣服。趙國的地域是如此龐大,向東向南向北向西走一百天,依然走不到盡頭。趙國的軍隊又無比雄壯,所到之處,地動山搖。今日,還望空同氏做一個抉擇,是當趙國之友,還是與趙國為敵。若是敵人,便朝我射箭,若是朋友,還望空同君隨我前往龍城赴宴,享用趙侯的美酒。”

    空同人面面相覷,他們的部落分佈在方圓百里之內,短時間內無法集結,而眼前這支人數上千的趙軍精銳,據猗頓說,僅僅是趙國軍隊的百分之一。

    最終,空同氏的族長做出了選擇,他讓族人繼續嚴守河宗城,他自己則戰戰兢兢地出城,表示願意隨猗頓前往龍城赴宴。

    他已經意識到,草原的天變了,趙國強權的手已經伸到了河套,空同氏再也沒法像以往那樣獨霸這片沃土了。

    草原上的部落都是畏懼強者的,空同氏的首領左思右想後,決定帶上自己的女兒同行。

    ……

    空同人很感激河伯賜予他們這麼一片肥美的土地,他們將河套視為草原上的藍寶石,然而在空同氏族長的膝下,還有一顆能與河套媲美的珍寶:那便是族長的女兒,空同明珠。

    不同於大半年不洗澡,整日里臟兮兮,渾身一股老山羊味道的部落婦女,這位十六歲的少女十分喜好乾淨,白齒明眸。而且對中原的造物極度癡狂,她寧可穿綾羅綢緞也不要羊皮襖子,對麵粉甜食的喜愛勝過牛肉酪漿。

    當聽聞父親要帶著她前往龍城,進入中原人的國度赴宴時,空同明珠快樂瘋了。父親苦著臉讓她將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於是空同明珠在自己烏黑的長發上塗了香噴噴的髮油,手腕和腳腕上佩精巧的金飾,穿上從趙國那裡貿易來的絲綢,衣料柔軟如水,上面還有各式各樣的玉石作為裝飾。

    因為這一身琳瑯滿目的盛裝,她甚至都沒法騎馬,只能坐在高車上緩緩向東駛去。

    一路上,空同人發現,受到趙侯“邀請”的並不止他們,與空同氏一河相隔,被稱為“林中百姓”的白羊、林胡部落,離代郡不遠的樓煩人,甚至連陰山、大青山北麓那些已經以游牧為生的部落,都不請自來。

    越是往東的部族,越是受到了此次趙國消滅東胡的震撼,趙不可與之為敵,既然如此,按照草原上的規矩,他們就只能向那些耕田為生的趙人表示臣服了。

    一路下來,空同明珠的眼睛就沒有停過,每逢遇到其他部落,她就會在父親與其首領攀談時,觀察那些年青人的樣貌舉止,但每次對方也朝她眉目傳情時,明珠便失望地別過頭來,不屑一顧了。

    草原上風俗開放,每逢各部的集會,也是年輕人尋找伴侶的最佳時期,空同明珠已經年滿十六,來過月事,完全可以出嫁了。

    作為整個氏族裡最美麗的姑娘,追求她的人能圍著河宗城繞一圈,但她的眼光很高,部落內的年輕人沒一人能入眼中。

    然而,哪個少女不懷春?空同明珠夢中的夫婿形像是這樣的:

    他身軀高大,相貌英俊,低垂長髯,用金屬銀圈環環相扣,黑色長髮烏黑油亮,綁成無數髮辮,銀鈴懸系其間。騎乘著白色駿馬,來到河宗城迎接她出嫁。

    他不應該和普通的部落男人一般粗鄙,只會像公馬干母馬一樣交配求歡,而應該會吹著胡笳與她的舞蹈伴奏,在滿月時分用馬載著她去到野外,躺在柔軟的草灘上細語纏綿。

    然而她並不知道,歷史上,她會嫁給一位叫“趙襄子”的中原君主,一輩子住在城郭宮室裡,並為他生養五個兒子……

    七月一日這一天,空同部緊趕慢趕,終於抵達了龍城郊外的草原,這是一個好日子,一隻獵鷹高高在上,盤旋於深藍天際。草海波蕩,隨著陣陣徐風輕嘆,朝空同明珠的臉送來絲絲暖意,她也對接下來會目睹的一切充滿期待。

    然而她並不知曉,這一次她父親的打算,就是將女兒作為禮物,獻給趙侯無恤,博取他的歡心和友誼……

    PS:晚上還有一章

    《史記.趙世家》:其後娶空同氏,生五子。

    《逸周書·王會》:“正北空同、大夏、莎車、姑他、旦略、豹胡、代翟、匈奴、樓煩、月氏、孅犁、其龍、東胡。

    按照史料裡的方位推斷,空同氏最初或在北方與趙國較近的河套、陰山一帶,到了趙武靈王時期才遷徙到了甘肅一帶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 20:11
第1148章身騎白馬

    ps:嗯,徐佳瑩的《身騎白馬》這首歌很好聽。

    龍城位於桑乾河的一條支流上,因為這支流的走勢如同一條蛟龍,故城曰龍城。

    自從趙無恤滅代之年開始,龍城已經屹立在此整整十三年了。此處算不上富庶,但其軍事政治意義遠大於經濟意義,它見證了趙國對代北地區控制的由淺到深,由點到面,現如今代郡各縣均已編戶齊民,風俗人情竟與太原、霍人相差無幾。

    除卻那數量龐大的牛馬牲畜和壯觀的騎兵隊伍,這在中原是絕對見不到的……

    空同氏眾人抵達時,遠遠便看見了龍城的外郭,其城垣不算高,以黃土夯造,遠遠看去,就像是碧綠草上憑空出現的一枚金印,蓋在陽光下閃耀光芒的桑乾河支流上。

    龍城的郊外已經被蘑菇狀的帳篷覆蓋四野,成千上萬的營火使空中瀰漫著蒼白的薄霧,巨大的崗哨塔樓排列在直道兩旁的蔥綠草地上,排列整齊的馬匹成千上萬,綿延數里。

    空同明珠和她的族人們都對眼前的景象猝不及防,這在人煙稀少的河套是絕不可能看到的。她的父親則在尋找熟悉的旗幟,每個草原部落都有屬於自己的圖騰,代人是黑犬,屠何是青熊,東胡是黃羆,白羊部是白羊,以上種種雜號旗幟響應了趙人的號召,都匯集於此,如眾星捧月般,拱衛著趙國的大旗。

    走到營地外圍時,空同明珠看到了中部的趙侯大帳,用潔白的羊毛和金線編織而成,佔地極廣,與空同氏的小氈帳相比,簡直就是一個巨人。在那帳篷外,插著一根空同明珠腰身粗的旗桿,上面飄著她畢生所見最為壯觀的旗幟:金黃面底,繡著玄色的黑鳥,赤色的太陽。

    正是因為這草原上絕無僅有的金帳,私底下各部落都把趙侯叫做“金帳王”。

    “真想去金帳裡面看看。”

    空同明珠心馳神往,但他們的部落只被安置在營地的外圍,距離金帳太遠。安頓下來沒多久,空同氏的族長就被引導前往中央的大帳,他會在那裡與其他部落的族長一同,受到趙國官吏的接待。

    空同明珠也想同去,卻被父親訓斥一番,讓她安生地在營內待命。不過等父親才走沒多久,外面卻又熱鬧了起來,一問才知曉,原來是趙人在外面相聚遊戲。

    因為隔著不遠,聲音十分清晰,空同明珠聽到了嘈雜的人語,金鐵交擊和馬嘶,還有乍然響起的奔騰歡呼。

    她本就是喜歡熱鬧的年紀,一時間心癢難耐,用甜言蜜語說服留在營地的幾個兄弟,讓他們帶自己去瞧瞧。

    鑽出帳篷一看,這所謂的遊戲,其實就是駐紮於此的趙軍在無聊之餘,在這裡舉辦的種種娛樂。有賽馬、摔跤、射箭。趙人在自顧自地玩耍,周圍就圍上了一堆言語不通的部落貴族子弟,在這熱鬧氣氛的帶動下,不時有人加入進去,玩到興起,也有草原上的姑娘自發地為趙卒們歌舞。

    雖語言不通,卻也其樂融融,但若不是趙軍在這裡佔據了絕對的武力優勢,只怕就不是這場景了。

    看了一圈後,空同明珠發現了最讓自己心動的遊戲,那就是爭強鬥勝的馬球……

    這馬球又叫做擊鞠,是從中原流傳到代北的運動,最受趙國年輕貴族喜愛,甚至影響到了塞外各部落。但他們玩起來根本沒什麼章法,跟騎馬鬥毆差不多。

    哪像眼前,趙人間的對抗極其劇烈,參加比賽的羽林健兒個個力壯身勇,駕馭駿馬東西奔馳,用月杖擊球的動作也十分花哨,看得旁人熱血沸騰。

    雖然人人驍勇,但裡面有一位,卻依然鶴立雞群。

    空同明珠的眼睛,很快就被此人吸引住了。

    ……

    用欄杆隨便圍起來的馬球場上,有一位錦帽貂裘,戴著銀色面具,身騎白馬的騎士。這騎士的動作優雅而熟練,與己方隊員的配合極其默契,人不約,心自明;騎乘的白雪駿馬不但高大俊美、裝飾華麗,而且也頗具靈性,馬不鞭,蹄自疾。

    球像受驚一樣,一會被他控於杖下,一會又猛地朝球門處飛去,百發百中,如電如雷!

    作為草原的女兒,空同明珠自然能看出來,這這馬球,絕對比騎射只難不易。射箭的姿態好歹是固定的,兩腳叉立於馬鐙,身體挺直微側,左臂持弓,右臂引箭,瞄準的目標也是獸。而擊球的動作則不固定而且是動態的,比如那白馬銀面的騎士,一會俯身,一會仰擊,有時還要扭身側擊,他還能在百步之外擊中“短門”入網,且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隨著白馬騎手再度擊出漂亮的一球,將場上比分徹底拉開,比賽也宣告結束,他將月杖舉國頭頂,享受這勝利的一刻,旁觀者則用不同的塞外方言喝彩,連空同明珠也忍不住為他歡呼。

    “佳主!佳主!”羽林侍衛們則如何喊道,不過空同明珠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等那騎士在千呼萬喚中揭開了面具,露出一張眉清目秀的臉龐時,空同明珠更是看呆了。

    他白面無須,眉宇微揚,眼神卻帶著一絲柔媚,剛猛的舉止後,是難以掩蓋的中性美。

    用後世的話說,就是一個小白臉,從古至今,女人是最吃這一套的。

    草原人素來是奔放自由的,懷春已久的空同明珠心動了,對女伴使了個眼色,讓她將手裡的馬奶酒遞給自己,她自己則騎著那匹赤色的小母馬,徑自擠開人群,朝那趙國君子踱去。

    這就是一見鍾情的魔力,被眼前這位俊俏青年迷得如痴如醉的空同明珠事後回憶起來,驚覺自己完全沒有聽見兄弟們的呼喊,她眼裡只有那個趙人君子。

    不過她的馬在走到一半時便被警惕的趙國羽林侍衛們攔下了,還是那位趙人君子揮了揮手,讓趙卒們放行。

    空同明珠總算到了他跟前,湊近仔細一瞧,其容貌更是合她心意,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驚覺自己的舉動可能會嚇到這個中原人,連忙舉起酒囊,擋住自己漂亮的眼睛,用生硬的趙國語言說道:“我,想,向,壯士,獻酒。”

    “壯士?”

    話音剛末,周圍本來滿臉警惕的趙國羽林侍衛們噗呲一笑,有的甚至捂著肚子坐到了地上,更多的人則是捂著嘴別過臉去,不忍直視這一幕。

    空同明珠懂得詞彙不多,她左右看看,有些莫名其妙。卻見那青年神情也有些古怪,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手上卻不客氣,接過酒囊,痛快地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唇,打量了一下空同明珠的裝扮,這才用刻意壓低的嗓音說道:“空同人?”

    “正是!”

    聽他會說河套一帶的胡語,空同明珠更是喜出望外,所以在青年詢問自己名字時,不假思索地說道:“明珠,空同明珠!”

    “我家兄長經常寫一些藏於府庫,不讓外人看見的詩,其中一首就是'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那趙人君子用胡語將這句詩念了出來,並解釋了意思,誇獎空同明珠道:“名很美,人也美。”

    空同明珠感覺自己都要飄起來了,也大著膽子反問他名字。

    “我叫……”

    他遲疑了一瞬間,隨即促狹一笑:“我叫趙嘉。”

    因為二人用胡語交流,旁邊的趙國羽林衛們聽不懂到底在說些什麼,不由有些著急地嚷嚷,而空同明珠的兄弟們,也被這些人攔在外面,眼看還不知道自己肩負使命的妹妹竟與一個趙人眉目傳情,急得大罵起來。

    如此亂相讓“趙嘉”很是不喜,他顰了下眉,隨即似是有了什麼主意,又舒展開來,竟伸出手,對空同明珠道:“此處太過嘈雜,貴女可願隨我找一個清淨的地方說話?”

    “好!”

    鬼使神差般,空同明珠竟一口答應了下來,隨後就縱著坐騎,緊隨那青年的白馬,擠開人群揚長而去。只剩下她幾個兄弟在原地望著馬屁股發呆,馬球場旁眾多羽林侍衛則呼哨連天,哄堂大笑……
V123210 發表於 2017-2-3 11:07
第1149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雖然先秦民風開放,但不論在草原還是在中原,這都是一次有些出格的冒險,空同明珠竟然跟著一個初次謀面的男子一同騎馬離開,將龍城和龐大的營地拋在身後。

    空同明珠在後,趙人君子在前,從後面望去,他依舊是那麼的矯健英武,沿途竟一句話也沒有說,徑自催馬前驅,只是偶爾回頭瞧瞧空同明珠,那一臉俊俏得不可思議的容顏,卻不乏陽剛之美,唇紅齒白,露出一個“你贏不了我”的笑,然後繼續朝著草原深處狂奔。

    草原女子可不似中夏淑女那麼溫柔體貼,她們極其爭強好勝,空同明珠也不甘示弱,用鞭子抽打著自己的小紅馬追趕,馳騁的快意和這淫奔的危險使她心花怒放,長長的烏黑髮辮上的銀鈴隨風飄蕩,一路輕聲作響。

    但哪怕她竭盡全力,依舊被前方的騎士拋得遠遠的,她將這歸功於趙人君子出神入化的騎術,以及他的坐騎太好。

    奔跑在空同明珠前方的,是一匹健壯的白馬,它精神抖擻、閃亮動人,毛髮白如冬季的雪,馬鬃有若銀色的煙,一路疾馳,卻步伐平穩,輕盈如絲。

    作為草原的女兒,空同明珠一眼就能看得出來,這並非尋常良駒,而是一匹“千里馬”,在中原,價值千金,在河套,也足夠換取上千頭牛羊。

    能擁有如此神駒的趙人君子,自然也非普通人,他那一身錦帽貂裘色澤上乘,不比空同明珠這一身絲綢狐皮差。而且在馬球場上,他儼然是那群趙國羽林侍衛的首領,或許是他們的上官?一位年輕的將吏?

    更讓空同明珠在意的是,他說自己叫“趙嘉”,這是與趙國那位“金帳王”相同的姓氏,按照空同人的習俗,與君長同氏族的子弟,非富即貴。

    “一位趙國的顯貴公子……”

    就在空同明珠為自己猜中他的身份而竊喜時,前面的白馬卻停下來了。

    “到了。”趙人君子拉住韁繩,停在她身旁,兩人一同站在山脊之巔。

    順著他的手指,從這裡向北望去,丘陵山巒不再,連樹林、城邑和道路也沒了踪影,只有一望無際的空曠草原,平坦遼闊直至極目盡頭。

    趙人君子自顧自地感慨道:“從中原來到代北,才知道草原的美,若是二三月時過來,此處一片嫩綠,四五月花開時,滿山遍野都是暗紅的花,活像一片血海。”

    而現在,正值入秋時節,由墨綠變為青銅色的草原深處,坐落著一處碧藍的海子。

    本來是河套常見的景色,但因為是在遠離家鄉的地方,與一名俊俏的青年男子獨處,空同明珠竟倍感其美麗動人。

    二人在這海子邊停下馬蹄,那趙人君子也不拴馬,直接在馬屁股上拍了拍,白馬便自行去找牧草吃。然而他轉頭望向空同明珠,跨步向前,不由分說,伸手環住她的腰,有如抱小孩般,將她從狹小的胡人馬鞍上抱了下來……

    這有些輕薄的舉止,空同明珠竟沒有拒絕,草原女子野慣了,不知矜持為何物,肌膚相親算什麼?明珠的女伴裡,十多歲就有十多個情郎的大有人在,只是她被父親母親看管得嚴,根本沒機會罷了,此番要是能將這位青年帶回去,恐怕要羨煞部族裡的所有姑娘。

    不過她的胡思亂想沒有成真,年並未繼續做出冒犯之舉,而是十分優雅地將貂裘在草地上鋪開,請少女就坐,然後說道:“貴女,可否願聽我吹一首曲子?”

    空同明珠欣然答應,趙人君子便拿出了腰間的胡笳。

    胡笳是北方部族特有的樂器,類似中原的笛、蕭,又略有不同。

    那位“趙嘉”站在空同明珠跟前,吹奏起了一首中原的曲子……

    “叔於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叔於狩,巷無飲酒。豈無飲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適野,巷無服馬。豈無服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整首曲子由胡笳吹出來,發音柔和、渾厚,音色圓潤、深沉,其中又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和自慚形穢,聽得一白一赤兩匹馬停止啃食牧草,聽得草地裡的兔鼠呆立。

    一曲吹奏完畢,雖然不太懂內涵,但空同明珠還是忍不住拊掌讚歎。

    當她詢問這曲子的來歷時,那青年用刻意壓低的嗓音說道:“此曲本是詩千篇中的一首,名為《叔於田》,說的是一個叫鄭國的城邦裡,一位女子對她所愛之人的歌頌和欽慕……”

    當“叔”這位貴族男子出來打獵時,女子原本平靜的生活被徹底打破了,他不但能騎能飲,而且勇武英俊,有美好的品德。總之,在她的心目中,“叔”是最傑出的男子,舉世無雙,無人能及,自此以後,在整個里巷之中就再也沒有她看得上的人。

    “我兄長喜歡為詩做注,他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偷看過,在他的注裡,有兩句特別切合此詩的意思……”

    仰起頭,青年尖俏的下巴顯得有些寂寥和無奈。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這詞空同明珠雖然聽不懂,但總覺得很美,臉都發燒了,她以為,青年透露這首曲子的本意,是在暗示他已經知曉了自己對他的愛慕。

    這青年不單出身高貴,相貌英俊,身體敏捷如豹,還能吹一手好胡笳,簡直是她夢寐以求的完美郎君!如何能不叫她心動?

    此時此刻,空同明珠已經完全不關心什麼是滄海,什麼是巫山,更不關心他口中屢屢提到的“兄長”了,她眼裡只有這位男子。

    或許是想要安慰一下他,她大著膽子拉住了青年的手,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青年也做出了回應,似笑非笑,輕觸她的頭髮,一邊用手撫弄她黝黑的髮絲,動作裡有種溫暖的感覺,一種她在空同氏的父兄處絕對沒辦法找到的溫柔。

    鬼迷心竅間,空同明珠竟將對這個青年的愛慕脫口而出。

    他表情略顯驚訝,或許是為了試驗少女的話真不真實,也伸出手指撫她下巴,托起她的頭,讓她直視他的雙眼。

    明珠一直覺得自己的眼眸很漂亮,像真正對面明珠一般,所以也不害羞,而是勇敢地回望他的雙眸。

    兩人此時已經貼的很近,與她相比,青年明顯高出一大截,也更加強壯,當他像抱她下馬時一樣,攬著她的腰肢,將她拉向自己時,空同明珠根本無從反抗。

    她也不想反抗。

    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空同明珠的髮油味道混合在一起,她的呼吸變得灼熱,眼裡霧濛濛水潤潤,嘴唇微微張著,露出鮮嫩水潤的舌尖,清純夾雜著嫵媚。

    這惹人憐愛的樣子讓青年也情難自禁地低頭含住她的唇瓣,輕輕觸碰摩擦,繼而溫柔地繞住她的舌尖,她則輕顫地承受他的愛意。

    但草原姑娘畢竟是草原姑娘,整個過程裡連眼睛都不閉,反而開始主動地回應著,觀察他的表情和反應,同時由手也微微抬起,用力地抓著他的胸口……

    然而這一摸不要緊,觸手竟是軟綿綿的東西,嚇了空同明珠一大跳!

    這觸感,空同明珠再熟悉不過了。氣氛有些尷尬,二人的唇舌頓時分開了,明珠斜眼仔細一瞧,青年脫了貂裘以後,胸脯處的確不對勁,本該平坦堅實,卻為何微微鼓起?

    她雖然未經人事,但該知道的東西依然是知道的,草原上的姑娘就算沒見過人跟人配,牲畜的配種見得還少?一個激靈,手朝下移動,就要往青年下體摸去。

    然而青年卻已經敏捷地抽身而退,一直退到三步之外,依然似笑非笑地盯著她看。

    當不再被一見鍾情蒙住眼睛後,空同明珠看得分明,青年那一眸一笑,的確很像女人,而非男子。

    “你……”空同明珠滿腹狐疑,她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

    “你是男是女?”

    “我從未說過我是男子。“青年,或者說少女恬不知恥地笑著,一邊還摸著自己的嘴唇,似乎在回味剛才的親熱。

    “你……大膽!你究竟是何人?”獲悉真相後,濃濃的愛意化為被欺騙玩弄的憤怒,空同明珠羞怒交加,指著那自稱“趙嘉”的女子,氣得說不出話來。

    “趙嘉”也不裝了,她直接欠下腰,對著空同明珠行了一個中原女子特有的萬福禮,自我介紹道:“方才冒犯多有得罪,吾乃趙國護樓煩校尉,趙侯之妹,公女趙佳……”

    ……

    與此同時,在趙人營帳裡受到接待的空同氏族長,也從慌慌張張闖進來報信的兒子處,得知女兒騎著馬跟一個陌生趙人跑了。

    “胡鬧,簡直是胡鬧!”他又驚又怒,這個女兒長得美麗,所以族長才對她另眼相待,如今更是將她視為換取趙國君主友誼的禮物,她怎麼敢這樣亂來!

    族長很想親自騎著馬去抓住明珠,用鞭子狠狠抽打她,將她拴在馬尾的繩子上,用雙腳走回來,這對空同人來說,是極具羞辱的懲罰……

    但現在不是時候,空同族長只能對兒子囑咐道:“速速將她找回來!”隨後便繼續豎著耳朵,聽趙國官吏猗頓的致辭。

    致辭多半是些空話,無非是歡迎各部落遠道而來,這些日子可以在這裡好好休息,享用中原的美食,商洽貿易互市。

    但重點不在這裡,案几上那些佳餚,吃在眾人嘴裡也味同嚼蠟,只要趙侯一天不見他們,一天不披露趙國的意圖,他們就沒法安心。

    當猗頓話音停頓後很久,白羊部的族長才怯怯地問道:“敢問平準官,金帳王召集吾等至龍城大會,究竟想要什麼?”

    “金帳王?”猗頓反應過來了,這是草原各部對趙侯的俗稱,君上應該會喜歡這個名號吧。

    他裂開嘴笑道:“不錯,君侯他不僅是中原的伯主,更是草原的王。有保護草原秩序的職責,此番將汝等召集於此,是為了保護諸部,讓汝等的部眾城邑免遭東胡等賊虜的危害。”

    世上沒有免費的東西,想要的只能靠刀劍或者獵弓去爭取,這一點草原各部十分清楚,空同氏族長頓時追問道:”趙國願意保護吾等,那代價是什麼?“

    猗頓背著手,傲然說道:“在中國有這樣一句老話,叫做'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金帳王的要求很簡單,他希望各部,無論是草原上的百姓,林中的百姓,還是河流旁的百姓,都能夠臣屬於趙國。同時,獻上兩樣貢品,作為諸部臣服於趙的象徵……”

    “哪兩樣東西? ”空同族長追問道。

    每年進貢牛羊?繳納皮草?

    但趙國的胃口,比空同氏想像中更大。

    猗頓露出了多年前在代北跑生意時的奸商笑容,有世上最大的強權撐腰就是不一樣,他再也不必卑躬屈膝,為了一點便宜賣力地笑了,完全可以漫天要價,就地還錢。

    他指了指腳下,又指了指眾人的杯盞,淡淡地說道:“中國還有一句古話,叫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金帳王想要的,無非是各部的土地和水罷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2-3 14:28
第1150章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土地和水,金帳王千里迢迢將吾等召來,就是為了獲得諸部的土地和水?”

    從待客的營帳裡出來,在前往直到等待趙侯駕臨的路上,空同氏的族長回想著猗頓所說的話,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土地和水,這兩樣東西,不論對農耕者還是游牧民族,都同樣重要。

    後世有一件事便是典型的例子,秦漢之交時,匈奴與東胡並列草原雙雄,東胡王聽說冒頓殺父自立,內部不穩,就派使者向冒頓索要頭曼單于的千里馬。冒頓詢問群臣,群臣皆說:“千里馬乃匈奴之寶,不能給。”冒頓卻表示自己並不吝惜區區一匹馬,轉手給了東胡。東胡王得寸進尺冒頓說,又想要冒頓的閼氏。冒頓又詢問左右之臣,左右之臣皆發怒說:“東胡這是在羞辱匈奴,請發兵攻之!”冒頓卻再度表示自己並不在意,又把自己最美麗的閼氏送給東胡王褻玩。

    東胡王以為冒頓膽小,日愈驕橫,第三次派使者向冒頓索要匈奴與東胡之間的空地,冒頓徵求群臣意見,群臣中有人說:“匈奴東西千里,土地和水有的是,給他們也沒什麼大不了。”誰料這一次,冒頓卻大怒,說:“土地和水,是國家的根本,怎可給予他人!”

    於是冒頓殺輕言棄地者,興兵與東胡為敵,五戰而滅東胡,自此引弓之民,並為一家……

    這雖然是兩百多年後的事情,但對於空同、林胡、白羊等河朔部落而言,土地和水也是部落的生存之源。沒了土地,他們的牛羊就沒地方吃草,沒了水源,他們的人民就會乾涸飢渴。

    要將祖輩相傳的土地和水獻予外族,空同族長心有不甘。

    但他們都是人口不過萬餘的小部落,哪有後世匈奴十萬引弓之士的實力?隨著剛剛興起的東胡被揍趴下,趙國與塞外諸部的實力已經完全失衡。放眼望去,趙軍軍紀如翼之齊,人數如林之盛,精甲勁弩守要害之地,不可與之爭啊……

    來到龍城,親眼看到趙國的強大後,空同族長的腿就軟了,愈發堅定了自己最初的計劃,與其反抗慘遭滅族,還不如按照猗頓所言,象徵性地納土稱臣,做趙的羈縻屬國,同時用美女討好趙侯,讓他對空同寬厚一些才是上策……

    想到這裡,空同族長才想起自己那任性的女兒已經跟別的男人跑了。

    “找到了麼!?”他一把揪過幾個兒子。

    大兒子連忙道:“還未找到。”

    空同族長幾乎要瘋了,連連跺腳,唉聲嘆息。

    這時候已經臨近下午,艷陽高照,猗頓對諸部耳提面命一番後,讓他們帶著部眾匯集到龍城寬敞的直道兩側,參觀定於午後舉行的飲至、獻俘、策爵等儀式,屆時趙侯將親自出城來,檢閱三軍。

    空同族的眾人擠在人群裡,口乾舌燥地等了許久,趙侯還沒來,倒是空同明珠回來了。

    見女兒重新出現在面前,臉上失魂落魄,空同族長也顧不得暴跳如雷了,他狠狠捏著女兒的手臂,低聲質問她去了何處。

    若是她去外面跟人亂來,破了完璧之身,這女兒的價錢就大打折扣了,若是送給趙侯,趙侯會不會認為這是羞辱?

    空同明珠顯然是才大哭了一場,眼裡依然泛著淚花,面對父親的質問她拼命搖頭,同時眼睛也滿是幽怨地看向那個陪著她一同歸來的白馬騎士,她正優雅地朝龍城門口走去,似乎在等待什麼人一般。

    她為何偏偏是個女子呢?如此戲弄於她,那一巴掌完全不解恨。

    這時候,場面一下了喧嘩嘈雜起來,空同氏族長的目光也投向了龍城,注意力放在白馬騎士等待的人身上,不由倒吸一口涼氣,說:“金帳王來了。”

    空同明珠擦了擦淚,看向龍城大門正中,在那裡,她看到了畢生見過最華麗的馬,最漂亮的鎧,還有最威風赫赫的君王……

    ……

    商周時期,戰車是軍隊的主要裝備,馬甲用於保護駕車的轅馬,而到了趙國騎兵橫行天下的時代,馬甲又用於戰馬身上。

    趙無恤所騎乘的馬極為神駿,是塞北不可多得的千里馬,身上披著火紅色的皮質全套馬鎧,面上髹漆,並常畫有精美的圖案,顯得極為耀眼。

    他穿著的甲則是華麗無比的鐵札甲,每一個鉤扣都鍍上了金,陽光下熠熠生輝。篼冑上白色的羽毛高高豎起,大披風由難以計數的金縷絲線織成,重到連縱馬奔騰都鮮少飄起,一旦上馬則幾乎將坐騎後腿完全遮住。

    當趙侯騎著馬從龍城中緩緩走出時,趙佳和一眾趙國將吏等候在門口,目不轉睛地註視著他,彷彿他就是塞北唯一的太陽。

    趙無恤大場面見識多了,比起中原的會盟而言,這次龍城大會只是一場小宴,而且也不必穿著禮服,而是要一身戎裝,純粹展現武力即可,考慮到塞外的審美,也不必太講究,裝飾越土豪金越好。

    北方的隱患已消,他看上去心情很輕鬆,還指著趙佳臉上那一小塊紅色的掌痕,笑問是誰敢冒犯他的“驃騎校尉”。

    趙佳回想起方才順水推舟,情挑那草原少女的玩鬧舉動,再度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起來,嘴上卻說道:“無事,只是在草原上遇到了一匹小野馬,毛色漂亮,妹心中甚喜,想要逗弄她,卻在降服她的時候,被這匹烈馬甩了下來。”

    她平日里一身武士打扮,有時候趙無恤也不知道究竟是該當她是妹妹,還是要看做是弟弟,也笑道:“對付馬,要一手草料,一手匕首,就跟對付這些塞外部族一樣。”

    在羽林侍衛們的護翼下,趙無恤打馬走到了前排,回過頭對眾人道:“草料之後再餵,現在,先讓塞外各部看看趙國的匕首是何等的鋒利,何等的殘酷!”

    他命令趙佳前驅開道,趙佳應諾,身騎白馬,瞥了人群中的空同明珠一眼,促狹一笑,隨即嚴肅下來,縱馬前去,手擎旗幟,大聲說道:“三軍上前,飲至,獻俘!”

    ……

    號角是北方部族司空見慣的東西,一般用獸角做成,發聲高亢凌厲,在戰場上用於發號施令或振氣壯威。

    然而龍城城頭那一十二個大型銅號角,卻是他們見所未見的,據猗頓意味深長地介紹,這是趙軍將繳獲的東胡青銅兵刃全部回爐鑄造,做出來的造物。每一個都有腰身粗,擺在龍城北闕,與柳河那顆已經風乾的頭顱交相輝映,炫耀著趙國的赫赫武功。

    “啊嗚嗚嗚嗚!”

    當它們被赤裸上身,鼓著胸腔的趙國壯士吹響時,部族首領們為之膽寒,空同明珠也捂緊了耳朵,整個世界都在巨號的嘶鳴下瑟瑟發抖……

    隨著號角的吹響,龍城外的趙軍兵營也陸續開出了整齊的兵卒,他們就在龍城北闕,趙無恤和眾多塞外部族注視下列陣:只見中軍萬人結為方陣,皆白裳、白旂、素甲、白羽之矰,望之如荼,而其統帥胥渠則持素旗屹立中央,手中還持著虞喜的牌位。左軍亦如是,皆赤裳,赤旂、丹甲、朱羽之矰,望之如火。右軍亦如是,皆玄裳、玄旗、黑甲、烏羽之矰,望之如墨。

    三軍三色鮮明,甲兵犀利,或持勁弩長戈,或著短戟矛盾,看上去威嚴無比。

    隨後,在趙佳等人的率領下,趙國的輕車突騎也邁著整齊的步伐,呼嘯而至。最前排的鐵騎全副武裝,兜鍪上飄灑紅纓,玄色的重甲笨重卻十分駭人,外面披著赤色的戰袍,手持長達丈餘的鐵矛,騎的都是高頭大馬,戰馬披掛著類似趙無恤坐騎的具裝皮甲。

    而後面的數千輕騎兵也不遜色,佩戴黑色刀鞘的直刃環首刀,有的還背著臂張弩,而在他們的馬匹後面,竟然拉著一堆蓬頭垢面的俘虜……

    這些人是在饒樂水和赤山一帶被俘虜的東胡首領,經過一個月的囚禁後,今日被押到這裡,行獻俘儀式。

    眾將上前獻俘,趙無恤也不多看,一揮手讓人拎到前面殺了,幾百顆血淋淋的腦袋滾到一起,他們的血則被混入酒壇裡,趙無恤親手倒在盞中,第一盞敬戰死的英烈,第二盞敬天地、鬼神,第三盞則與三軍齊飲,犒勞有功將士!

    飲畢,三軍步騎再度振旅,他們每走一步都發出殺氣騰騰的呼喊,其聲震動天地,看得塞外諸部面色煞白。

    之所以挑著這樣一個日子又是閱兵,又是獻俘殺俘,其目的,無非是殺雞儆猴,向塞外各部展示自己的牙齒。

    效果是極其顯著的,從未見過如此強大軍隊的塞外各部從首領到部民,無不膽寒,生怕那些自己步了那些東胡人的後塵。

    惶恐間,空同氏的族長兩股戰戰,想起了猗頓說過的“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句話,乘著三軍呼喊停歇的寂靜間隙,咬了咬牙,拉著女兒幾步上前,下拜稽首,大聲說道:“撐犁孤塗!”

    “撐犁孤塗!”其他看呆了的樓煩、白羊、林胡各部這才如夢初醒,學著空同氏,也朝著趙無恤的位置下拜,用陰山一帶的胡語大聲說道:“撐犁孤塗!”

    “撐犁孤塗單于!”

    聚集在此的塞外部族成千上萬,齊齊發聲,竟然不亞於方才的三軍振旅。

    趙無恤有些不解,回過頭,問身後精通塞外語言的趙佳道:“此乃何意?”

    受這場面影響,趙佳也激動萬分,她在馬上垂首,手放在胸口向兄長彎腰致敬,隨後才抬起頭,那已經許多年未曾彈淚的雙目,已是熱淚盈眶。

    “單于,意為廣大土地的所有者,而撐犁孤塗!就是天子的意思!”

    在一片嘈雜的歡呼中,她嘶聲力竭地喊道:“兄長,你便是諸部臣服的王,塞外的天之驕子!草原的撐犁孤塗大單于!”
V123210 發表於 2017-2-4 10:58
第1151章塞外天子

    從某種層面上來說,春秋之際,中原的城郭之民與草原上的牧民在宗教信仰上,有很多類似之處,比如他們都相信靈魂不滅與祖先崇拜,迷信鬼神、偶像崇拜並崇尚勇武,習慣盟誓,日常生活和軍事生活中多行使巫術,巫履行宗教行為外還兼任醫生職能。

    只是中原逐漸由蒙昧野蠻變得充滿人文關懷和理性,但草原再過兩千年還是那個鳥樣。

    而兩者之間最相似的地方,就是以“天”為核心的自然崇拜體系。

    草原上各部落對天充滿尊崇,每年都有許多集會和節慶用於祭祀天神,各部落都相信,自己的祖先是被“天所立”,而若是哪個部落惹老天爺不高興了,就會受到霜雪冰雹的懲罰,牛羊死絕。

    相應,的他們中間也有一個“天子降世,使引弓之民並為一家”的傳說。

    現在,這個傳說成了現實,然而草原的征服者,卻是來自中原的金帳王。

    雖然是異族的征服者,但這並不妨礙草原諸部在趙軍強大武力的威脅下,將趙無恤視為自己的“撐犁孤塗”,也就是天子。

    他們的五體投地和歡呼來的突然,卻也恰到好處,這正是趙無恤在此檢閱三軍,殺俘立威希望達到的效果。他順水推舟,欣然接受了這個稱呼,自此以後,他不但是中原的伯主,還是草原諸部的“撐犁孤塗單于”,塞外的天子!

    這場獻俘結束後,趙無恤在寬敞的金色大帳裡接見了諸部首領,這些首領們進入轅門時,沒有一個不是跪著前行的,誰也不敢仰視。

    倒是空同氏首領帶來的那個草原少女初生馬駒不怕虎,大著膽子,抬起頭仔細瞧了瞧金帳的內外裝飾。

    營帳入口兩旁,趙無恤最信任的幾名羽林侍衛矗立著,他們穿著染成紅黑相間的鐵札甲,頭盔上有鍍金的太陽標誌。這些金屬甲胄打磨得那麼閃亮,以至於空同明珠能從護心鏡上看清自己的俏麗的臉龐,那張臉是如此的動人,還穿著一身精心挑選的盛裝。她已經從父親的耳提面命裡知道自己此行要擔負的使命了,空同氏的興衰,就壓在她的胸脯上。

    所以,她哪有餘暇來顧影自憐?必須以最光彩照人的形象入帳,博得金帳王的歡心。

    進入金帳後,環視四周,空同明珠簡直無話可說了,這是她有生以來呆過的最大最華貴的帳篷,裡面的空間比河宗城裡最寬敞的廳堂還大,各種為趙侯炫耀富裕而準備的奢侈品比比皆是:十多張虎皮連接的地毯,毯子上林立擺放著長案幾,案几上有鍍金的酒壺,角杯銅樽,精緻的銀盤,盤上是中原的令水果,以及香噴噴的點心。

    除此之外,帳篷牆壁上海掛著一把長弓和一袋羽箭,兵器架上任何一把武器對於空同人而言都是神兵利器,而架子旁停歇的鷹隼,則是趙侯從東胡部落處得到的禮物。

    她跟著父親和眾部族首領下拜稽首,整個身體都貼在地毯上,抬起頭時,她見到了金帳王的真容。

    這是一位很精神的中年人,之前閱兵儀式上那一身華麗的鎧甲已經卸下,放在架子上,轉而穿戴起中原的禮服,冠冕堂皇,威風赫赫,坐在中央的案几上,眼神如同他那隻鷹隼一樣犀利。

    並不是空同明珠理想中的夫君形象,但也不算差,據說他擁有一部分狄人血統,但空同明珠沒有看出來,只看到了他身為中原君主的驕傲。

    空同氏首領就坐後,怯怯地說著祝福趙無恤身體安康,武功赫赫的話,請翻譯的人一一轉述,然後開始介紹起他的寶貝女兒來。

    “明珠是草原上最美麗的姑娘,她願為撐犁孤塗單于獻舞……”

    趙無恤微微頷首,準了。

    在明快的胡琴和低沉的胡笳聲伴奏下,空同明珠開始在帳內翩翩起舞。她頭頂小碗,手持雙盅,在音樂伴奏下,按盅子碰擊的節奏,兩臂不斷地舒展屈收,身體或前進或後退,時而抖肩、時而翻腕,顯得熱情奔放。

    跳完之後,還乖巧地朝眾人行了一個中原女子的萬福禮,引起陣陣掌聲。

    “善,賞金。”

    趙侯似乎很欣賞她,不但給予獎賞,還讓樂官記住方才所奏的舞樂,回到鄴城後作為“空同樂”加入到宮廷樂譜裡。

    “何必如此麻煩,將拉胡琴和吹鬍笳的下人,全部獻給撐犁孤塗單于不就行了。”

    空間氏族長獻媚地討好,又一指保持施禮姿勢的空同明珠:“若是撐犁孤塗單于看得上,也將小女一併帶回去,欣賞舞蹈之餘,還能溫暖床榻……”

    “這……”這麼明顯的獻女行徑,趙無恤有些鄙夷和不齒,但臉上卻看不出情緒。過了半響,權衡了利弊後,才點頭道:“那寡人便多謝空同氏的厚禮了。”

    空同氏佔據著草原上最大的城邑河宗城,在河套地區有非同一般的地位,既然他們主動示好,那趙無恤也不能拂了面子。更何況,他依稀記得,史書上記載,趙襄子的元配夫人就是空同氏,難不成,就是眼前這小女子?若真是如此的話,他就必須得收下了。

    然而,本來順順趟趟的一件事,卻橫生了枝節。

    本來空同明珠一直是笑容嫣然的,直到她看到趙無恤背後的那人。

    趙無恤身側坐著趙佳,帳內眾人裡,她是與趙侯距離最近的,此時也在欣賞空同明珠跳舞,目光有些驚奇,但卻一點也不心虛,甚至還敢對著她笑!

    依然是燕眉寬額,白齒紅唇,但如今在空同明珠看來,這張俏臉怎就那麼可惡!容易被情緒所激的草原姑娘臉頓時黑了。

    “此女為何面有不快?”

    趙無恤注意到了這一點,放下了酒杯,面沉如水地說道:“莫非是空同族長強迫你入帳獻舞?又或是,你對寡人不滿,不願意入趙!?”

    這句話讓翻譯的官員一轉述,頓時嚇得空同氏族長魂兒都快飛走了,連忙跑到中央五體投地,按著空同明珠,讓她向趙無恤賠罪。

    空同明珠雖然低頭,但也委屈之極,眼淚一直在雙目裡轉悠。

    帳內氣氛有些微妙,還是趙佳有些於心不忍,側過身,湊到趙無恤耳邊,對他說瞭如此這般。

    “原來如此。”

    趙無恤恍然大悟,趙佳還在為空同明珠求情:“此乃佳的過錯,對這位空同氏貴女戲耍過頭了,當時也不知道她是空同氏送予兄長的禮物,兄長要懲罰,便懲罰我罷。”

    無恤卻擺擺手道:“無甚大事,當年楚莊王有絕纓之舉,寡人是那樣小心眼的人麼?何況你還是女兒身……”

    說到這裡,他想到了什麼,有些驚異地看了趙佳一眼,她從小到大就像一個男孩子,又倔又犟,幾時這麼通情達理過?難不成……

    心情有些複雜,但從小到大,但凡她喜歡什麼,趙無恤都會滿足,除了星星月亮,幾乎都給了她,當然,還有那件絕不可能的事例外。

    如今她為趙國開疆拓土,立下了大功,卻滿臉風霜,甚至難辨雌雄,好好一個小姑娘卻成了這般模樣,趙無恤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又知道她對金銀財物一向是沒什麼興趣的,便指著空同明珠,試探性地問道:

    “這胡女,就如同衣服,被其父兄送予我。而你,卻是我的同胞親妹,又為我征戰代北,如同心腹手足一般。我會為一件衣服而懲罰自己的手足心腹麼?若是你看得上她,願意留在身邊做一掃榻的使喚女婢,我大可將其轉贈予你!”

    此言一出,聽得懂的趙國將吏面面相覷,聽不懂胡人首領們則大眼瞪小眼。

    “兄長……”趙佳感動之餘,也有點百口莫辯,頓時漲紅了臉,輕聲道:“兄長將佳當成甚麼人了?我真只是一時興起,開一玩笑耳。”

    她壓低了聲音道:“而且兄長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將她轉贈給我,空同氏會覺得這是羞辱,反倒會怨恨趙國;兄長若收下明珠,帶她回鄴城,安置在長樂宮裡,給予名分,空同氏則會視為榮耀!“

    趙佳看了一眼空同明珠,十分羨慕她的好運氣,心裡酸酸的,但她早就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不顧,大聲說出自己心裡話的天真少女了,代北的風霜塑造了她的性格,看上去依然棱角分明,任性而為。可實際上,在對待那件事上,已經圓滑了許多,看淡了許多。且不說中間有難以跨越的人倫在阻隔,放大了看,比起用自己的力量助兄長成就王業,那一點兒女私情,真的算不了什麼……

    到最後,她只能努力抑制著妒意,擠出笑容道:”若是能有一二子嗣就更好了,如此,北疆方能安定,河套定能歸附!”

    ……

    金帳裡發生的蹊蹺事就這樣一筆帶過了,趙無恤猜不透趙佳心裡怎麼想,但還是聽了她的建議,將空同明珠收入帳內。

    過了幾日,覺得自己那天冒犯了趙侯的草原諸部首領,還被猗頓慫恿著,獻上了一頂傳說是河宗氏時代就存在的金冠,送到了趙無恤的案幾前。

    冠的主體造型是一展翅的雄鷹,站立在一個刻有浮雕臥虎紋的金條榫鉚圈上,造型簡單,卻頗有草原的風格。

    “這是請草原上的匠人為撐犁孤塗單于打造的金冠!”

    在諸部殷切的目光下,趙無恤笑納了,還在頭頂試了試,但等他們一離開,就拿了下來,放到一旁收好,繼續戴上了中原的冠冕。

    他對聚集在此的趙國將吏們說道:“雖然草原諸部稱寡人一聲'撐犁孤塗單于',尊我為塞外天子。但寡人很清楚,趙國的根基依然在中原,歸根結底,這廣袤的草原,只是寡人伯主冠冕上的一顆綠松石。”

    “君侯此言甚是!”郵成、胥渠、猗頓十分欣喜,連連稱是。

    “今日將汝等召集於此,是因為寡人不日便要南下歸鄴,在此之前,要如何治理剛剛歸附的草原諸部,便要在此好好議一議了。”

    趙無恤一揮手,讓侍從將一份帛書獻了上來,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一些字跡,他說道:“此乃寡人這幾天裡,與代郡郡守、西都平準官(猗頓)等人商議後,擬定的《治邊策》,汝等先看看罷……”

    眾人一打開,卻見開篇便主題鮮明地寫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胡人分弱,中國之利也……”

V123210 發表於 2017-2-5 00:41
第1152章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兄長的治邊四策,當真是絕妙……”

    八月正望,趙無恤與趙佳,兩匹馬一黑一白,騎行在已經漸漸枯黃的草原上。羽林侍衛,以及內郡的軍隊們則遠遠在後面跟著。

    與兄長並排騎行時,趙佳完全沒有之前與空同明珠騎馬時的迅捷,而是慢慢地用足跟踢馬腹部,看著趙無恤的背影,又忍不住稱讚起那一日趙侯傳示的《治邊策》來。

    “此乃集眾人之智,豈能歸於我一人之功?”趙無恤笑了笑,也不攬功,將其歸功於代郡將吏的集體智慧。

    龍城大會上,草原各部討好他,又是送金冠,又是尊他為“撐犁孤塗單于”,這個名號與後世的“天可汗”類似,但趙無恤沒有被吹捧迷暈了頭,他對草原胡族並不信任,這是一群養不熟的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魯人看待楚人尚且如此,更何況風俗習慣迥異的夏胡?

    治大國如烹小鮮,何況是歷代都很難解決的草原問題,就更不能一個勁蠻乾了,像一些軍中匹夫拍腦子想出來的“殺光胡人、燒光草原,撒鹽棄地”等不成熟言論,是不會出現在政治家腦子裡的。草原廣袤萬里,是沒辦法絕對控制的,趙無恤更不想幾百年後,沙塵暴突襲鄴城,在進入現代之前,那可是比胡人可怕一千倍一萬倍的敵人……

    所以那一日龍城大會結束後,趙無恤為代北地區定下了未來十年內的治邊基調。

    第一條,是“廣建部族分其力”。

    趙無恤認為,胡人分弱,有利於中國。剛好現在的漠南地區正處於一個大分裂狀態,各部落族屬複雜,有戎、有狄、有胡、有貉,語言也五花八門,兩大語系,好幾個語族語支並存。這種渙散局面,給了趙國機會。

    統計之後,在空同、林胡、白羊、樓煩幾個大的種類裡,原本就有近百個互不統屬的部落,每個部落百人到千人不等,相互間也是為了爭奪草場和土地水源爭鬥不休。

    於是趙無恤便打著“弭兵休戰”的幌子,讓草原各部在龍城分別跟自己歃血盟誓,維持這種分裂狀態。嚴令他們之間不得再相互兼併,遇上事情不可兵戎相向,而是要來請趙國裁斷。這樣可以有效地瓦解了各部聯合,分解了草原的力量,確保像匈奴、東胡那樣的引弓十萬的大行國不會出現。

    同時,趙無恤還答應派遣官吏,為各部丈量土地,解決他們之間的牧場糾紛,此疆彼界劃定後,各部只能困居在所居轄境內,不得逾越。

    這一條甚至還寫進了專門為各部製定的律令裡:“越所分地界肆行游牧者,各部共討之。大部罰馬百匹,小部五十匹。私人犯者,本身及家產皆罰沒,賞與舉報之人”。

    這些禁令可以使各部牧民困居一隅,相互猜忌提防。只有扼制住他們巡迴游牧的習慣,趙國才能慢慢對其編戶齊民,納入郡縣統治之內,如此一來,既然牧場有限,許多牧民就不得不從事耕作了,陰山南麓和河套都是肥美土地,就算隨便燒一把火,撒一點種子也能有好收成,還怕種不出糧食來?

    除了政治上的分割,趙國還要在經濟上也將他們與中原緊密聯繫到一起,這就是第二策,農牧經濟互補。

    趙國將在龍城、馬邑等地開設更大規模的互市,草原各部可以養殖牛羊,獵取狐兔皮毛,跟中原換取物資,比如鹽和絲麻、奢侈品等。同時趙無恤還打算等趙國的徐、東海等郡茶園能出產茶葉時,也向塞北輸出這種解油膩極佳的飲料,以歷史上草原民族對茶葉的嚴重依賴,到時候就又有了一樣可以扼住他們的東西。

    第三,則是歷朝歷代治邊的核心政策,移民實邊。

    春秋時期的河套、陰山南麓跟後世不同,氣候較為溫暖濕潤,且灌溉便利,適宜農耕,秦、漢都曾往這一帶移民,最多時候高達百萬!而鄂爾多斯等地也成了秦國的“新秦中”,每年產出的糧食足夠邊塞大軍自給自足。

    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移民是百年之功,而非一時之事,大量內地人口進入,必然會造成塞北地區農牧之間的劇烈矛盾衝突,所以移民暫時不會進入河套、河南地的空同、林胡地區,先從代郡慢慢往外推進,首當其中的是燕山北麓的東胡故地,還有馬邑以西的樓煩地區……

    以上三條,都不用趙無恤說,對塞北極為熟悉的猗頓等人已經替他想出來了,但惟獨第四條,卻是獨屬於趙無恤的智慧。

    “草原的貴族女子,可以嫁與代郡趙人將吏為妻妾。”

    這是變相的和親,趙無恤已經首先做了一個表率,納了空同部的空同明珠為妾,空同部也會成為趙國在河套的代理人。在移民的屯田推過去之前,先以籠絡羈縻為主,重點扶持與公室聯姻的部落,讓他們把自己的生命和利益與趙國緊密聯繫在一起,成為趙國統治草原的工具。

    除此之外,趙無恤還想出了一條歹毒無比的計謀。

    “女人將嫁為趙人的妻子,至於草原各部的男孩……傳令下去,每個能夠被代郡官府控制的部落,都要將各部的戶數和丁口報上來。每隔三年,除了獨子外,寡人會從各部每戶帳篷裡抽取一名男孩,將他們帶到鄴城的羽林孤兒中生活,學習中原語言文字、風俗習慣,並效忠於趙國公室,然而加入羽林軍,任羽林衛!”

    這是趙無恤從後世土耳其禁衛軍制度裡獲得的靈感,一方面可以補充羽林侍衛的數量,另一方面,也可以對草原本就不多的人口,再宰上狠狠的一刀。

    在趙無恤解釋了一番後,趙佳等人對這條毒計敬佩的同時,也知道,此舉會讓草原上每個帳篷的母親都痛哭流涕,趙侯將奪走她們的孩子,無數家庭會四分五裂。

    的確很殘酷,但比起金朝在草原上的減丁政策,這已經是極為仁慈的做法了。去了中原的草原男孩們,成年後會視自己為趙人,視自己的部族出身為不光彩的過去,這些無根無基的羽林衛,只能對公室死心塌地,做忠誠的狗,博取一個好前程。

    四條定邊策看下來,眾人就會發現,在這場被迫的結合裡,草原註定是受損的一方。

    “不然寡人還能損華夏而肥胡戎不成?”想到東郭先生之輩“華戎兼愛”的聖母理想,趙無恤冷笑不已。

    唐太宗那種“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的場面話,他當著草原各部的面也會說。但正如他說過的,草原,不過是他中原伯主冠冕上的一顆綠松石,遠不能和內地相比。他很清楚在自己的國家裡,華夏才是主體,一切國策都以諸夏利益優先。諸夏親暱,不可棄也,至於北方胡戎,能同化則同化,不能同化則驅逐消滅之!

    夷與華同,這是一個不錯的理想,但是抱歉,兩千年後依然辦不到,有人得利就會有人受損,民不患寡而患不均,這個平衡沒法永遠保持下去。

    昔日強盛一時,號稱樂融融的多民族聯邦終究四分五裂,大西洋彼岸自詡為自由沃土的燈塔也倒塌了。許多事情證明,自平博只是理想主義的臆想,這世間弱肉強食的法則,從來就沒變過,他只是從表面潛到了隱秘的地方,繼續操縱著歷史的潮流向前,或者向後。

    眼下這個死結,歸根結底,還是要繼續提升農業技術,使漠南地區提供足夠的耕地,那麼隨著中原人口的滋生擁擠,移民一定會迅速的將塞北、河套填滿,而草原部族要么遠遁大漠,要么被迫同化。到那時候,地緣的融合會讓塞北和中原真正成為一個整體,從而避免千年戰爭。

    那種水平的技術,至少得達到前工業革命時代吧……趙無恤感覺有些無奈,他絕對是沒法活著看到那一幕了。

    想到這裡,他回過頭,最後看了一眼龍城和草原,此時已是八月初,安排完代北政務後,趙無恤準備回鄴城去,趕著與妻兒過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在趙國,因趙無恤的一道法令,中秋已經成了一個法定節日,那一天軍隊裡有犒賞,官府也會休沐。

    但趙無恤縱使歸心似箭,卻還有一個人放不下。

    ……

    “佳。”當趙佳不言不語地將他一直送到馬邑,即將離開草原的範圍時,趙無恤才最後一次勸她道:“草原雖美,但畢竟苦寒,如今已是入秋時節,汝可願隨我回鄴城去過冬,也見見你阿姊?”

    “佳哪裡還有顏面去見阿姊……更何況,我一點都不想鄴城。”

    趙佳偏過頭,這是她說謊的表現。她時常在入夜時分回想起在鄴城長樂宮的點點滴滴,兄長和阿姊的寵溺,母親的嘮叨,侄兒侄女們簇擁著她,把她當做孩子王,而她則昂著頭,裝作一位大將軍,帶著他們打鬧射箭,演練軍陣,卻不防有人一屁股坐倒,開始哇哇哭鼻子……

    童年的美好一去不復返,睜開眼後,在枕邊陪伴她的只有冰冷的現實,朔風吹起了旗幟,草原廣袤,卻也空闊,當自由到了一定程度,隨之而來的是內心深處的空虛。

    塞北與中原差異太大了:穹廬為室兮旃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如果用一首詩來形容趙佳此刻的心情,大概就是這樣吧。

    但她與那脆弱的細君公主畢竟不同,哪怕再不捨,卻依舊倔強地笑道:“比起鄴城,草原更需要我,自從虞將軍戰死後,代北大將稀缺,佳雖然年輕莽撞,但好歹能管著樓煩人,讓他們不敢跳梁,豈能擅離職守?”

    “兄長請歸去罷,佳願意為趙國守邊,保塞北安寧。”

    “那你就送到這裡罷…… ”趙無恤縱然心憐妹妹,卻知道這是她自己的決定,無奈地準備打馬回歸車隊。既然趙佳執意不回鄴城,那他下一次來這裡,或許是十幾二十年後,髮鬢已經斑白了吧。

    這時,卻聽趙佳在身後遲疑地說道:“臨別之前,佳還想求兄長一件事……”

    “何事?”

    車隊遠遠的跟著,附近視野之內沒有任何人來打擾兄妹話別,趙佳打馬走到趙無恤的身邊,與他離得很近很近,甚至能看到這些年來他更加濃密的鬍鬚,額頭因為思索國事而增多的皺紋。

    想必其中也有自己的許多功勞罷?兄長縱橫天下,宰割山河,哪個諸侯不畏他如虎,唯獨對趙佳,卻是打又捨不得打,殺更捨不得殺,只能讓她走得遠遠的,卻又在深夜里和季嬴一起對視枯坐,為這個不聽話的妹妹相對而歎。

    她似乎恢復了那個喜愛撒嬌的小女孩,紅著俏臉,輕聲說道:“佳想要像小時候一般,讓兄長抱我一次。”

    也不管趙無恤答應不答應,閉上眼,她在馬上張開了臂,秋風吹亂了她的髮梢,臉上的絨毛在光暈下輕輕拂動。

    許久之後,只聽到一聲無奈的嘆息,一隻溫暖如初的大手輕輕地撫到她的頭上,像拍打不聽話的小動物一樣,在她札成男人發式的髻上輕輕地摸了摸,隨後抽離。

    本以為就此結束時,那隻大手卻回來了,又攬著她,隨即有人在她的眉梢那顆痣上,留下了輕輕的一吻。

    時間彷彿靜止住了,只有趙佳睫毛輕顫,只有二人頭頂,白雲縷縷,一排大雁鳴叫著,徐徐向南飛去……

    二人分開後,趙佳突然哭了起來,豌豆大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馬鞍上,但還不等趙無恤遞給她帛布,卻又破涕而笑了。

    “兄長的鬍鬚,比小時候更加撓人了。”

    “你也是,不管長多大,跑多遠,依舊是武子的女兒,我趙無恤的小妹……”趙侯見狀,放下心來,再不留戀,頭也不回地打馬離去,兒女情長,終究不屬於他。

    ……

    半刻鐘後,當車隊再度啟程時,趙無恤已經重新坐到戎車上了,在車軲轆開始滾動的時候,他又聽到後方有奔騰的馬蹄聲,同時還有不住的喊叫,那是在原地呆立許久後,忍不住又追上來的趙佳。

    她並未來到跟前,而是在山崗上止步,揮著手一邊道別,一邊大聲呼喊道:“兄長不應該只是塞外的撐犁孤塗單于,在中原,也應該為天子,成王業,開萬世之太平!”

    從五年前黃池之會上南子首倡開始,到北上前石乞又勸過一次,這不是第一次有人慫恿趙無恤踢開周室,悍然稱王了。

    只是這一回,趙無恤沒有像以前一樣用一句“時候未到”搪塞過去,而是低聲說道:“快了。”

    或是對趙佳說,又或是對自己說,他又微笑著重複了一遍:“快了……”

    ……

    雖然後世的野史對趙無恤、趙佳之間的關係,有諸多猜測和越界的描寫,但二人的故事,發乎情,止乎禮,遠非後人猜測的那麼不堪。

    這個故事,有一個看上去很糟糕的開始,卻平平淡淡地於斯結束……

    這一世,妹與兄天南海北,再未聚首!只為國戍守塞北,終身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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