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85
Babcorn 發表於 2017-1-7 13:11
第1103章 可憐焦土

  

    臨淄城頭,城下如雨般密集的弩矢呼嘯而來,利箭穿透一些試圖反擊的齊人身軀,薄薄的皮甲和布衣根本擋不住蹶張勁弩的攢射,插滿利箭的身軀轟然倒地,在雙方的遠程交鋒裡,趙魯軍隊完全佔據了上風。

    先用投石機打擊了敵人士氣,又在箭矢的掩護下,趙軍利用漆黑的夜色掩護搶填護城河,填壕車、轒輼被推至護城河沿,巨大的擋板豎了起來,擋板之上蒙著厚厚的生牛皮,能阻擋城頭射下的箭矢,數萬民夫在大軍的防護之下不知疲倦的搬運著裝滿沙石的大麻袋丟入淄水、系水環繞的護城河中。

    次日天明時,一段數百步寬的護城河已經被填平,一大早,密密麻麻的戰陣再度壓了上來,黑盔黑甲,長矛硬戟,全副武裝的步卒踏著鼓點邁出沉穩的步伐,一架架雲梯,一台台沖車在悍卒的推動下衝向臨淄。在漫天鼓聲的指揮下,趙軍重新開始攻城。

    「嗒,嗒……」一連串的聲音響起,無數架雲梯架到了城牆上,無數兵卒沿著雲梯向上攀爬,乘著齊人還沒從箭雨裡緩過神來的瞬間,一鼓作氣登上了城頭,開始與其鏖戰,在經過半個時辰的交鋒後,城頭上本來就沒有戰心的齊人頓時潰不成軍,連連喊道:「吾等投降,吾等投降」。

    於此同時,蒙著生牛皮的巨型沖車開始無情的衝撞城門。

    一個時辰的激戰過去了,隨著稷門宣佈告破,臨淄已經趨近於陷落了。

    而在城中潛藏多日的國、高、鮑、晏四家黨羽見狀,乘機從暗處出來,公開活動。他們在城內與陳氏之黨巷戰,爭奪其他城門的控制權。

    ……

    「家主,家父已經戰死於稷門城頭之上……趙軍已在叛黨相迎下,開始控制南部的城牆、城門。」陳氏府邸,陳曦聽家兵在耳邊說了幾句後,紅著眼睛向陳乞匯報了這一情況。

    「這是遲早的事,遲早的事……」陳乞形容枯槁,已是處於彌留之際,瞧這樣子,他甚至都撐不到趙軍殺入內城,攻入府邸內。

    他慘笑了幾聲,隨即問道:「我讓汝等準備的東西可都準備好了?」

    陳曦心中一顫:「已準備妥當!家主,難道真的要……」

    「必須如此!」陳乞說道,他滿腔皆是對趙無恤的憤恨,恨他奪了陳氏的族運,恨他壞了自己家的好事,他的內心充滿不甘,若是年輕十歲二十歲,現在帶著陳氏退往東萊的就不是陳恆而是他陳乞了,他一定會再與趙無恤進行角逐的,即使自己的身邊只剩下一個「士」。

    但陳乞雖然知道陳氏必敗,卻自認為依然有掀翻棋盤的能力。

    想到這,他開懷大笑起來。

    「趙無恤斷了陳氏的族運,讓我家得不到臨淄,得不到齊國,但陳氏得不到的東西,他也休想輕易得到!汝等速速去各處堆放柴草、油脂的地方點火,余要叫讓這座十萬人的大城化作一片火海。燒啊!燒啊!即便不能列為諸侯,老朽也要拉著趙軍和國、高之黨共赴黃泉!把臨淄變為一片焦土,讓趙無恤一無所獲!」

    言罷,這位本應光大陳氏,竊取政權的卿士,便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死了。陳乞不知道,在原本的歷史上,他也將於這一年死去,但死後卻是作為田氏齊國的奠基之君,在宗廟裡世代血食祭祀……

    ……

    在國、高、晏、鮑黨羽的相迎下入攻入臨淄後,趙軍面對的是一座完全陷入混亂的都邑。

    秩序已經完全離這座大城而去,亂兵在城內劫掠,家家戶戶緊閉門窗,無主的犬馬在街道上狂奔——它們在害怕後方燃起的火焰!

    大火是從陳氏府邸開始點燃的,陳乞死了也不想讓趙軍安生,竟使出了一招絕戶計,他讓人在陳氏府邸和各個要害位置都堆放了柴火和油脂。陳乞一死,悲憤絕望的陳氏家兵開始四處點燃火堆,一時間,臨淄上空濃煙密佈,火焰佔滿視野。

    趙無恤在親衛保護下,登上稷門城牆朝城內眺望,卻見整個臨淄大城全城烈焰騰空,一片火海。此時正趕上狂風大作,火勢更加猛烈,臨淄大城裡的官署、市井、裡閭皆受到了波及,火逐風飛,煙焰滿天,最後,連姜姓公室所在的臨淄小城也沾上了呼呼的火苗,好在趙軍已經先行進入了這裡,並將其撲滅。

    但之前進入臨淄大城的趙卒開始罵罵咧咧地退回來,裡面火實在太大,臨淄城內已經亂成一團,火焰聲、房屋倒塌聲、百姓的奔跑和尖叫聲夾雜在一起,猶如一個沸鼎。

    是夜,趙軍雖然人多勢眾,但因為救火工具不足,臨淄能燒的東西又太多,根本無法撲滅火焰。成百上千的火宅徹夜燃燒,照亮了漆黑的夜,紅色或橙黃的火焰猶如花束,盛開在夜空中,彼此競爭綻放,彷彿要將一切統統焚燬。

    大火直到第二天降雨後才停歇,大半個臨淄城,已經變成了一片焦土,煙柱冉冉升起,遮蔽日月星辰。

    等到了中午時分,煙霧逐漸散去,眼看曾經的臨淄三百閭被毀滅了大半,昔日繁榮景象,成了現在的焦黑鬼蜮,冉求氣得不行,忍不住罵起陳氏來。

    「當年平陰之戰後諸侯伐齊,進圍臨淄,也只不過是放火焚燒雍門外城及申門外的竹木,還有一部分城外建築而已,此舉已經深受君子詬病。然而陳氏更為陰狠,其身為齊卿,也是臨淄不少百姓的主君,竟不顧十萬人死活而焚城,只可惜陳乞老賊的屍體也化為灰燼,不然真該掛起來好好鞭打鞭打!」

    一貫謙和的冉求都氣成這樣,其餘眾將同樣在為臨淄的慘狀而動容,同時也十分懊惱。他們追隨趙無恤進攻臨淄時,可沒少聽說臨淄的繁華,比如說臨淄人富裕而生活充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築、彈琴,鬥雞、走犬、六博、蹹踘者。全臨淄七座城門,各門道都有東西、南北幹道連接,寬可並列六輛兵車同時行駛,在道路和市井裡,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而且不管想買什麼,基本都能買到,最繁榮的鹽市和魚市,交易量極大,好的話幾乎能日進斗金……

    然而現在,到處都是冒著殘煙的廢墟,連幾處府庫都被燒了,想來也得不到什麼有價值的物品,對一心謀富貴的人來說,這場仗算是白打了。

    臨淄人也沒了昔日的家敦而富,志高而揚,而是垂頭喪氣,或哭葬身火海親人,或對著一無所有的家呆若木雞。

    趙無恤也嗟嘆不已,陳乞這把火當真狠辣,不但將陳氏那未能如願的宏圖大業與陰謀狡詐化為了漫天塵埃。還將齊太公、齊桓公、管仲、晏嬰等人六百年來營建臨淄城所耗費的心血燒了個乾淨,同時給趙軍留下了一個爛攤子,光是復建臨淄,就是一個浩大無比的工程。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陳乞卻是料錯了一件事,那就是即便他把整個臨淄都燒沒了,寡人也能將壞事變為於我有利的好事……」

    言罷,趙無恤也不透露他要如何把臨淄」廢物利用「,而是先讓兵卒在城內重建秩序,撲滅可能會復燃的殘火。同時還在齊人中大肆宣揚陳氏焚城之舉,讓這個家族的名聲一敗塗地,整個趙軍控制區內人人皆可協助追捕陳氏族人,得一活人賞兩千錢,首級千錢。

    這下一來,陳氏一族就成了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了,趙無恤真的感謝陳乞,若是他最後一刻還不忘收買人心,面對十萬人口裡潛藏著的陳氏之黨,可夠趙軍甄別的。

    隨後,他便帶著羽林衛,朝尚且完好的臨淄小城,也就是齊國宮城走去。

    因為不知是湊巧還是陳乞故意為之,這場大火之下,齊國的主母燕姬,齊侯孺子,以及齊侯的生母芮子,竟然都僥倖生還,如此一來,趙無恤手上,就又多了一個燙手的山芋……

    ……

    臨淄小城銜築在大城的西南方,其東北部伸進大城的西南隅,南北四里餘,東西近三里。趙無恤抵達此處後,發現這裡地勢略高,遍植翠柏,挺拔蔽日,而在林木之間,則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台。

    所謂高台,便是夯築高數十米或十幾米的土台若干座,上面建造殿堂屋宇。高台具有雄偉壯觀、防洪防潮、空氣清新的優點,故得到齊國公室的青睞,幾乎每一位國君都會造一座專屬於自己的高台,所以這下看去,臨淄宮城內如同金字塔一般屹立著無數高台建築,台基都很寬大,四周以圓滑的石塊鑲嵌,方目望去蔚為壯觀。

    鮑息畢恭畢敬地對趙無恤介紹說,歷代齊侯喜歡登高遠眺,所以最愛修築高台,比如齊桓公就修過桓公台,到了齊平公(齊景公)時,築台更是達到了瘋狂的程度。

    「平公築路寢之台,三年未息;又為長床之役,二年未息;又為鄒之長涂。」

    短短幾十年裡,什麼路寢之台、遄台、梧台等,常常一座台剛修好又要起另一座。而其中尤其以路寢之台和遄台最為高端,高十餘丈。遄台是齊國主要宴會的舉辦地,昔日齊侯杵臼曾經在這裡多次與晏嬰問對,而且到了後世,這裡又稱為齊國戰馬集結之處,齊威王與田忌賽馬之地。

    看著眼前這些僥倖逃過一劫的台閣,趙無恤卻不由感嘆道:「其實最該被燒掉的,是這裡。」

    高台和各種道路一起修繕,是每年齊國最大的財政支出,齊國公室還把修築華麗的宮室台榭,作為促進消費、調整經濟發展的一種重要手段,「非高其台榭,美其宮室,則群材不散」(《管子‧事語》)。然而在趙無恤看來,即便要以基礎建設拉動經濟發展,修路修渠也好過修宮室,齊侯杵臼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來為自己享樂買單,是昏君舉動。

    之後陳氏把修高台的錢糧用於修長城,雖然人民苦痛了些,但仍然不及杵臼的橫徵暴斂,這就是陳氏略施小計就能收買齊國人心的原因。

    繞過遄台後,便是眾高台裡最為高大宏偉的「路寢之台」,為了避火,燕姬、齊侯都逃到了這裡,如今已被趙軍控制。

    無恤登台後,先拜見了齊國的主母燕姬,齊侯杵臼的元配夫人。這位年過七旬的老婦身體倒是硬朗,只是城中起火時受了些驚嚇。燕國是趙國的盟友,也參與了五國伐齊之戰,他懇求趙無恤在打下臨淄後,能讓燕人將燕姬帶回去。

    所以趙無恤也沒為難這個總是想要唾自己的老婦人,讓她繼續住回宮室裡,等待燕國使者來接,離家數十年還能歸去,也是一件幸運的事,只是北燕苦寒,也不知道她能撐多久。

    這之後,他又讓人將齊侯及其母親芮子帶上來。

    ……

    齊侯名為晏,小名孺子,沖齡繼位,現在也已經十三四歲了,但他沒有穿戴諸侯的衣冠,而是一身素白的單衣,此子被陳氏架空了十年,是個膽小的,緊跟在其母背後,面對征服者的審視戰戰兢兢,不敢直視趙無恤的眼睛。

    倒是他的母親芮子非同一般,她臉色蒼白,身形單薄如飄絮般,卻努力用身子擋在齊侯身前,靠近趙無恤後,還突然拉著齊侯撲在地下,口稱:「未亡人及孺子見過趙侯。」

    「寡人豈敢受大國諸侯稽首之禮?」話雖如此,趙無恤卻只是微微抬手,讓人將這對孤兒寡母扶起來。

    芮子怯生生地抬起頭來,悄悄地打量趙無恤。她當年也是齊侯杵臼的寵妾,雖然身份低微,卻因為生下了兒子而備受尊崇。先君的駕崩,對於她來說是頭上的天塌了,好在還有兒子可以牽掛,才沒有殉葬。而今日臨淄城破,飛來橫禍,更是如同地面裂開一道無底的深淵,要將她和兒子一起吞噬!

    趙侯曾經腰斬陽生,還殺了宋公糾等不知多少大國小邦的諸侯,簡直是一個諸侯的劊子手,其心狠手辣,芮子早有耳聞,但今日卻發現其外表似乎沒那麼凶惡,一時間,芮子心中又生出了一絲希望來。

    多年以來在宮中生存的經驗教會了她許多東西,於是芮子立刻拉著兒子,哭哭啼啼地說道:「國政都是陳氏控制,妾與子只是孤兒寡母,素來無害趙國,不知趙侯要將吾等如何處置?」

    但見她兩行清淚掛於頰邊,猶如草上的露珠,似墜非墜,更顯得楚楚可憐,眾羽林衛也不由動容,趙無恤也不再是面無表情,而是似憐似哀。

    見狀,她便試探性地向前靠近,有意無意地挺起了了鼓鼓的胸脯。

    「吾子年幼,還望趙侯能饒其性命,至於妾……」

    芮子只穿一件普通的淺綠色的宮裝,唯一襲白練繫腰,更顯得腰肢纖細;頭上無飾,更顯青絲如雲,光可鑑人。這一身裝扮,加上保養得當,卻更顯得她嬌怯可人,渾不似已經生育一子的三旬婦人,這舉止之中,竟帶著一絲意圖勾引的嫵媚……

    「只要能放過吾子,妾任憑君侯發落……」
V123210 發表於 2017-1-9 00:10
第1104章人生最大的樂趣

    趙無恤睜開眼,發現外面明媚的陽光流淌一地,而屋內的亂相,也呈現在他眼前。

    這裡是路寢之台上,齊侯的寢宮內,地上滿是胡亂扔著的雲衫、珠履、弁冠、玄衣乃至於女人的褻衣。而寬大的床榻上是潔白的雲幔,上面繡著交龍紋飾,薄薄的蠶絲被褥下,有一具玉體橫陳……

    翻過身,看著枕旁的豐腴玉臂,芮子依然在沉睡,只是眼角還有些淚珠。

    趙無恤想起來發生什麼事了,不由有些懊惱,不是惱別的,而是惱自己竟然沒有抑制住慾望,昨日的他,實在是玩的有些過火了。

    昨天臨淄陷落,趙無恤志得意滿地進入齊宮,齊侯杵臼的遺孀芮子為求兒子不遭殺戮,跑到趙無恤跟前求饒。

    此女當然比不上季嬴國色天香,比不了西施花容月貌,甚至連身材也比孔姣遜色幾分,嫵媚之情也不如南子。但她的身份不同一般,昔日也是齊侯寵妾,樣貌自然是不差的,加上打扮得體,更能引人注目。

    她曾經的高貴姿態,蕩然無存,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抬,只是肩頭聳動,細細的啜泣,無恤居高臨下一眼掃過去,便能瞥見那波動起伏的胸脯。她有過生育,兒子都十多歲了,故而身材豐腴,入眼瑩白肥膩,如見聚雪。而那頭頂如雲的青絲,盤起個婦人樣式的髮髻,在靠近趙無恤抱著他的腿求情時,一股繚繞的熟女體香,隱約入鼻,如同爛熟的水果。

    見此情形,也許是幾個月在外征戰未近女色,曾經兩次抵制住西施獻身的趙無恤卻有點忍不住了,慾望在他心中升騰而起。

    眼前的女子,是齊侯杵臼那死鬼的寵妾,是他的未亡人,更是現任齊侯的母親,然而卻如同一隻羔羊般匍匐於身下待宰,而趙無恤高高在上!

    他說不清楚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但這衝動驅使著他,要他提槍馳騁。

    是夜,趙侯夜宿齊侯龍床,給死去多年的齊侯杵臼戴了一頂大大的綠帽子,若是那老頭泉下有知,只怕要氣得七竅生菸吧……

    整個過程不足為外人道之,只是趙無恤此生從未如此癲狂過。

    芮子雖然主動引誘,但明顯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又羞又怕時,她驚叫,喘息,扭動,可她的每一次反抗只會令趙侯感到更加強烈的刺激。

    她是人妻、人母、未亡人,每一層身份都讓趙侯興奮一分,也不加憐惜,而是拼命在她的身上肆意釋放壓力,動作粗暴,不容置疑。

    就這麼一直折騰到半夜,在征服齊國後,趙侯又繼續征服了小齊侯的母親。

    次日醒來回味昨夜,趙無恤懊惱之餘,竟也有幾分回味。

    他明白了曹孟德為何嗜好人妻了,這的確是與眾不同的滋味……

    不過趙無恤依然十分警覺,他可不想和曹操一樣,因女色而誤事,以至於宛城大敗,子侄猛將戰死。

    ……

    芮子其實一早就醒了,但她一動也不敢動,只能裝作繼續熟睡。

    直到身側趙侯穿衣下榻,直到門扉打開又合上,她才敢睜開眼睛,略動一動,只覺得百骸無力,回想到昨夜的事,淚水頓時打濕了枕席。

    不僅哭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作為寡母只能獻身以求自保,也哭昨夜到了後半程時自己的失態,那羞人的模樣,肯定都叫趙侯看在眼裡了……

    她嫁進齊宮之時,齊侯杵臼已是六旬老人了,年長體衰,一年與芮子僅有的三四回床笫之事,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而且白花花的鬍子,佝僂的身體,看一眼就覺得窺見了死亡的老年斑,芮子心裡厭惡極了。但她身為妾室,也只是默默承受,盡人妻之責罷了。等到剩下齊孺子後,齊侯杵臼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伺候幼子還累得不行,這事便更是絕跡了。

    她十多年來,先是守活寡,然後是真的守寡,直到昨夜,趙無恤在當年齊侯的龍榻邊紅燭高照,要了她的身子,徹夜馳騁,她才始知閨房之樂,竟可以一樂如斯,最初還有抗拒,但春到濃處,也忍不住婉轉嬌啼起來。

    昨天晚上是幾回呢?芮子紅著臉想了想,好像是折騰了三回,趙侯才算放過自己。

    就這麼躺了許久,她才總算撐起身子,看著外面艷陽高照的天氣,心中不由又是一陣又羞又怕。

    羞的是不知道要怎麼面對兒子,怕的是趙無恤將她吃到嘴後會不講信用,依然要殘害晏孺子……

    殊不知,在寢宮之外,趙無恤也在承受昨日辦下荒唐的後果。

    ……”君上昨日真是志得意滿,忘乎所以啊!“

    高柴面色不豫地站在趙無恤面前,他雖然保持著臣子的謙謹姿態,但臉上卻橫眉怒目,嘴裡也一點都不客氣。

    高柴是孔門弟子,在數年前的衛國之亂里和子路選擇了不同的道路,他投靠了趙無恤,在衛國擔任理官,從此平步青雲,一路升遷。這次趙、魯、衛、燕、鄒五國伐齊,因為高柴是齊國人,熟悉臨淄情形,便把他帶上了,跟在趙侯身邊隨時參贊。

    孰料攻入臨淄的第一天,趙侯竟辦了一件荒唐事他居然公然抱著齊侯孺子的母親夜宿齊侯君榻!

    高柴當時就在路寢之台,聞訊後大驚失色,便要進去阻止,被趙廣德攔下好說歹說,才忍到了第二天。這會趙無恤穿戴好衣冠出來時,頓時就被守株待兔的高柴攔住了。

    “君上一向謹慎,但昨日之事,實在是太不慎重了!”

    高柴說著說著越靠越近,唾沫星子都噴到趙無恤臉上了。

    趙無恤沒想到,自己成為諸侯之前如履薄冰,立國之後也素來謹慎,一心一意撲在國事上,連妾室都只納了一名,卻有一天會被臣子強顏進諫……

    不過這件事的確是他被慾望衝了頭在先,此時被高柴強諫,頓時臉色微紅。

    好在他的堂弟趙廣德在旁邊做和事佬,不以為然地對高柴說道:“子羔說的太過言重了吧,當年楚文王破息國,見息媯美貌,便納之為夫人,君上垂憐芮子,讓她侍候起居,她應該感恩戴德才對!”

    高柴也不管趙廣德身份多高,也不理他,只是冷笑著問道:“破其邦國,淫其妻妾,君上也如此認為麼?”

    趙無恤先是沉默了一會,他想起了前世聽過的一句話:

    人生最大的幸福在勝利之中:征服你的敵人,追逐他們,奪取他們的財產,使他們的愛人流淚,騎他們的馬,擁抱他們的妻子和女兒……

    經過昨夜之事,趙無恤算是明白鐵木真這句話的真諦了,但是這是春秋,他是文明之邦的君侯,而不是只知道燒殺搶掠的野蠻部落酋長。若是不想麾下臣子們炸鍋,面對高柴的質問,他就必須表明自己知錯,並虛心納諫的態度來。

    他仰天長嘆道:“寡人是欠缺考慮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見趙侯沒有死不認錯,或者一黑臉拒絕自己的進諫,高柴的火氣也消了不少,他誠懇地說道:“君上能夠知道此事不妥便好,臣還有幾句逆耳忠言,不知君上可願意聽我說完?”

    你不說完能放我走麼?趙無恤只能站在大太陽下,硬著頭皮聽高柴噴唾沫星子。”此事說小也小,只是君上親近女色忘乎所以而已,但此事必須節制。當年晉平公生病,秦國的醫和來給他治病,就說他得了女蠱之病,是親近女人太多的緣故。多則傷身,所以君上必須加以注意,像這樣次日近午才起身,實在不可,身為一國之君,親近夫人和妾室以外的女人,更是不該。 “

    女色這東西如狼似虎,能消磨英雄鬥志,讓人變得如醉如痴,但趙無恤腹誹說自己其實挺節制的,這麼多年不就只有這麼一次荒唐麼,而且之前與南子偷情的次數更是海了去了,不過他只能點頭:”子羔說的有道理,寡人謹記。“

    高柴再拜,抬起頭來時臉色卻猛地嚴肅了起來:”說完小的,臣可要說大的影響了,此事,關係到此番趙國入齊順利與否!”

    他指著依舊冒著殘煙的臨淄大城說道:“臨淄才遭遇大火,民生凋敝,死者無數,君上卻不想著安撫他們,重建秩序,反倒宿路寢之台,淫齊侯之母。一方面,這是罔顧人倫的荒唐事,若是傳出去,君上如何給趙國百姓建立一個有德之君的榜樣?另一方面,這是欺凌齊人,如今臨淄初定,陳氏未亡,君上難道就不怕有誰聽聞此事後,大肆宣揚,激起齊人公憤,繼續跟趙國作對?“

    趙無恤點了點頭,沒錯,這件事若是被有心人利用,的確也是件麻煩事,說不好會在齊地掀起一陣接一陣的反抗。

    今天這件事,叫他深刻明白了“君侯無私事”的道理。他既登上了高位,享受著一呼百應的尊榮,統治著五千里江山,數百萬百姓,就要承擔相應的責任,不可恣意妄為。

    趙無恤雖然承認自己做了錯事,但高柴依然不肯輕易放過他,最後還語重心長地說道:“且不說以上種種危害,臣更在意的,是害怕君上小霸既安,生出了懈怠肆意之心啊!”

    高柴言罷,趙無恤才出了一頭的冷汗,給齊侯杵臼戴綠帽子的得意之心也沒了。

    是啊,早在三年前,他就曾經對季嬴說過,他最大的敵人,不是夫差,不是楚國,甚至都不是這世間的舊禮殘餘,而是名為慾望的東西……

    然而只過了三年,隨著夫差的大敗而歸,隨著最煩的敵人齊國也被征服,趙無恤的確心生懈怠。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他的確需要時刻警醒自己不要大意,而諫官,就是為此而存在的。

    於是趙無恤鄭重地向高柴施禮,又解下自己的一枚貼身玉佩遞給他,隨即動容地對趙廣德等人說道:“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人無完人,寡人也不例外,但只要有子羔這一面鏡子在,寡人就可以隨時知道自己的過失,有則加勉,無則改之! ”

    ……

    高柴進諫完畢,心滿意足地走了,趙無恤讓他去替自己安撫臨淄齊人,與國、高、鮑、晏等氏族合作,處理好賑濟和救災的事項,不能讓臨淄爆發瘟疫和飢荒。

    站在路寢之台上,看著高柴遠去的背影,趙無恤久久未語,似是在思索著什麼,最後還是趙廣德輕咳一聲,過來請示道:“君上,燕姬是要交給燕國人的,但這齊侯及其母……要如何處置?”

    趙廣德的意思是,要不要因為趙無恤睡了芮子,就改變之前既定的處置方案。”對彼輩的處置不變。“趙無恤卻冷冰冰地回應,一夜露水情在他心裡,壓根佔不到分量。

    “先將她們安排在附近的柏寢,加派人手看管,待大軍返回時,再以臨淄殘破為由,將孤兒寡母一起帶到濟南歷下安置,晏孺子現在還是齊侯,仍有利用得到的地方!”

    “唯!”但趙廣德又有幾分猶豫,問道:“君上,趙國當真要放棄臨淄?”

    他有些捨不得。

    “汝進軍齊國時也看到了,越是往東,越是靠近臨淄,齊人的反抗越是強烈。趙國能站穩腳跟的也就是濟北、濟南。故而對待臨淄,遷其民,空其地才是最好的辦法,陳氏這把火反倒幫了寡人。”

    趙無恤冷笑道:“陳乞老兒想留下一個大麻煩給寡人,他卻棋差一著,沒想到一個全須全尾的臨淄才是最麻煩的,這種十萬大城,外來者想要有效統治太難了,即便強佔,也只能依靠當地人,最終還是會被齊國各氏族得到權力。正好藉著火災,把臨淄人拆分遷徙到濟南、濟北、魯國。這個爛攤子,等剿滅陳氏後,便交給國、高、鮑、晏四族來幫趙國收拾吧!就當是主人賞給狗的一根剩骨頭!”

    等趙廣德也離開後,趙無恤仍然在路寢之台上站了好久。

    日落時分,高牆上的雲朵已經披上紅霞,臨淄雖然被燒了一半,但站在高台上看去,景色依然震撼人心。

    趙無恤聽說過一件事,那就是當年建成路寢之台,齊侯杵臼居高臨下,看著遠處壯麗的臨淄城,登時忘了勞累,許久之後才感嘆道:“美哉宮室,我之將老,這堂堂皇皇的臨淄,日後不知將被誰據有?”

    齊侯本是無意一說,然而,當時侍候在旁的晏子卻說:“如君之言,陳氏將執齊國之政乎?”

    可現如今……

    將路寢之台踩在腳下,站在過去齊侯和晏嬰站處的位置,趙無恤可以笑著告訴他們最終答案了:

    “美哉室,無恤將有此!”

    不僅是這臺閣,連帶齊侯杵臼那守寡的美妾,也已經是趙無恤的了,雖然承認一時衝動,也需要承擔一定的後果,但趙無恤從不為做過的事後悔!

    他又呆了一會,直到太陽垂垂西落,才轉身離開。

    如今,只剩下將東萊征服,將陳氏剿滅,整個齊國,就落入趙無恤的手掌心,任他分割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1-9 11:59
第1105章半島戰爭

    趙侯三年,亦齊侯孺子九年秋七月,隨著臨淄陷落,齊侯被生俘,這個海岱大國幾乎已經被趙國完全控制,除了一個地方例外,那就是東萊。

    東萊是一個半島,在齊之東,故稱之為東萊,這裡方圓千里,佔了齊國三分之一大小,同時也是最後被納入齊國治下的一片土地,直到八十年前,統治這裡的萊夷才被消滅。

    萊夷是顓頊氏的後代,東夷的一支,早在夏商時就常常與中原大邦為敵。姬周興起後,自持根深葉茂的萊夷根本沒將西周外邦放在眼裡,當太公望被封在齊國,在營丘建立都城時,若非他徹夜兼程,營丘幾乎被萊國所佔。

    畢竟是才從流血漂櫓的牧野之戰裡殺出來的四岳精銳,太公望將來與他爭國的萊人擊敗於營丘城下,也從此開始了齊國和萊國長達五百年的恩怨。

    萊子把齊國看作外來的雜草,未作準備就過去滋擾,但殊不知齊國歷代國君卻將他們視為一塊上好的肥肉,正享受著慢慢蠶食的樂趣。

    因為總是不敵齊國,萊國越來越小,到齊桓公稱霸時,更是一連丟掉了濰河以西大部分土地,退至膠萊河以東,偏居於東部沿海一帶,淪為齊的屬邦。中原諸侯國會盟沒有它的份,這樣還時不時獻上禮物提防著齊人隨時隨地的進攻掠奪。

    這種貓捉老鼠的遊戲終於在齊靈公繼位時結束,齊軍採取環繞萊都筑土為山的辦法將萊都環環包圍,步步收縮。公元前567年,萊都被攻破,之後萊共公死於逃亡的路上,最後的東夷大國就這樣因落得個淒涼收場。

    如今八十年過去了,東萊幾乎已經完全齊國化,萊夷與臨淄的關係只是不同的方言區,加上少許習俗的不同而已。

    此地的歸屬幾經輾轉,如今算是陳氏獨享的封地,臨淄告破,陳乞死去時,他的嫡子陳恆已經帶著大部分陳氏族人向東逃入東萊,作苟延殘喘。

    對此,趙無恤給予了極大的重視。

    “這東萊半島僻在東陲,三面距海,利擅魚鹽,是一片新興的土地,有人口三四十萬,以陳恆的能耐,憑藉著濰水、膠萊河、海外島嶼之險要,也足以自固立國。”

    趙無恤細細回想,也許是竊國大盜之間的排斥,他與陳恆相看兩厭。十多年來,陳恆處處與自己為難,雖然造不成大的損害,但總像一隻難以拍打到的蒼蠅般惹人心煩,何況在原本的歷史上,這陳恆可是奠定田齊基礎的梟雄,不容大意。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故而在將臨淄及周邊十萬民眾大多數強遷到濟南、濟北去就食的同時,無恤也派遣趙伊、冉求,以及國、高、鮑三家齊國世卿帥兵三萬繼續東進,又讓已經佔領即墨的晏圉、顏高部北上,希望能盡快征服東萊,消滅陳恆。

    “從西面強渡濰水、膠萊河,奪取夜邑,再破萊城、黃邑,而南面則從即墨出發,奪取棠邑,如此,則大半個東萊可以納入掌中,陳氏只能慢慢向東退卻。”

    趙無恤的計劃倒是不錯,然而這場半島戰爭,打的並不順利……

    ……

    因為東萊地區丘陵較多,聯軍進軍緩慢。而陳恆或許也知道自己家已經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所以處處劇烈抵抗,雙方幾乎到了寸土必爭的程度。

    陳恆已經得知臨淄的大火和他父親已死的消息,因為東萊消息閉塞,陳恆反倒反咬一口,散播說是趙無恤在攻破臨淄後,為了誇耀他的赫赫武功,也為了強迫臨淄人遷徙,竟然一把火將這座大城燒了!

    外加許多添油加醋的謠言,比如趙人要殺光萊地的男人,奪走他們的妻女,趙無恤要煮幹少海的水,在齊國的土地上灑滿鹽粒,讓這里永遠荒蕪下去……

    如此種種,倒是激發起了東萊人抵抗侵略者的士氣,故而趙軍進軍十分困難。

    七月底,濰水、膠萊河一戰,陳氏組織起來的死士瘋狂地朝渡河的趙軍衝鋒。

    八月、九月,夜邑之戰,花了整整一個月時間才築土山破城。

    十月,萊山、黃邑之戰更是嬴得艱難,多虧了從南方棠邑打過來的晏圉、顏高加入合圍,才順利奪取。

    從七月下旬一直到十月末,陳氏整整頑抗了三個月之久。至此,大半個東萊已經被拿下,只剩下半島最東部的少許地方依然在負隅頑抗。

    不過讓人沮喪的是,在萊城裡依舊沒有發現陳恆的跡象,這個狡猾的世卿子弟深得“狡兔三窟”的真諦,每一次抵抗都不會親自跑到前線,不管局勢多麼艱難,他總是留著後手。

    雖然已經破了萊城,收服大多數東萊齊人,但只要陳恆一天不死,這場戰爭就算不上結束。

    趙伊與冉求商量之後,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向東進軍。

    “萊城以東還有什麼城邑麼?”趙伊問陳氏的仇敵鮑息。

    “東面百餘里,有腄邑(煙台),其海外有之罘山,島上祭祀著日主;再往東兩百里,有不夜邑,古有日夜出,見於東萊,故萊子立此城,以'不夜'為名,那裡是東萊的最東邊,也是九州的最東角,全天下太陽升起最早的地方……”

    “這東萊真是大。”趙伊咬牙切齒,他有點明白趙侯為何只讓自己和冉求帶偏師進入,而不派大軍進剿了,因為如此巨大且荒蕪的半島,根本供應不上大部隊的口糧,這裡丘陵縱橫,山林密布,即便趙軍入駐,也無法有效統治。

    不過好在他們就要走到盡頭了,再怎麼跑,陳恆也只能跑到不夜,絕無他處可走!

    然而趙伊料錯了,陳恆終究沒有跑到不夜去,他在腄邑就停下了腳步。

    大軍將小小腄邑團團包圍,破邑而入後,卻沒有發現陳恆的踪影,連那些一直跟著他逃竄的陳氏族人、死士,乃至於腄邑的數千居民也不見踪跡。

    趙伊等人不由大驚,冉求卻若有所思,他又率軍向北走了十里,抵達海邊。

    時值初冬,大海尚未冰封,這正是天青海藍的好天氣,微微有風。

    在腄邑以北的海岸線上,充斥著不計其數的木質帆船、小舟、舢板,正隨著輕風緩緩晃動。大者長達十丈,有桅杆和硬質的大帆,能載數百人,小者只丈餘,僅能供一戶人家容身。海浪輕輕拍擊在這些大大小小的木船的船身上,濺出了滿天白浪。

    “是齊國那消失不見的少海舟師……”

    冉求等人放眼望去,卻見各船甲板上面密密麻麻擠滿了人,有扶老攜幼的百姓,也有短衣打扮的水手,皮膚都曬得黝黑,露出了結實的肌肉,顯然是海邊討生活的漁民,他們雙目垂淚地看著大陸,看著家鄉哭泣不已。

    此外更有一些披甲的壯士,手中不是拎著戈矛就是持著劍戟,不斷揮舞著,衝岸上的趙軍叫囂不已,他們在發洩,發洩自己被逼到絕境的憤怒和恐懼,但這些陳氏豢養多年的忠勇壯士依然相信,只要有家主在,就能為他們找到一條出路……

    “起風了……”瘦削的陳恆負手站於他的旗艦上,抬頭看了看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的陳氏旗幟,最後看了一眼生他養他的齊國海岸,以及望洋興嘆的趙軍,面上無喜無悲,被逼到現在,他心裡已經沒有成敗榮辱的概念了,只剩下父親託付給自己責任讓陳氏延續下來!

    他毅然回首,舉起手,大聲命令道:“開船,北航!”

    千帆揚起,百舸爭流,伴著海風徐徐向北駛去,遠離故土,奔向未知的彼岸……

    《左史》:“公三年冬十月三十日,陳恆攜五百壯士、八千百姓,於腄邑之罘山浮海而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0 11:52
第1106章浮海而去

    “軍將,島上沒有發現陳氏遺孽!”

    這已經是回來傳訊的第四隊斥候了,趙伊黑著臉,揮揮手讓他們下去,再度眺望之罘山,這處地處偏遠,人煙稀少、欠缺繁華的海島,心裡憋滿了怒氣。

    在陳恆帶著船隊浮海而去後,趙伊、冉求和鮑息第一想到的,便是距離海岸最近的海島“之罘”。

    之所以叫“之罘”,因為這裡的地形個特點,很像兩個齊國篆字。之,是芝罘島和大陸海岸之間曲折的海岸線,或者說畫出了一個港灣,罘,則是海岸邊的架子上曬著很多漁網,之罘二字合起來的意思,字面上的解釋是曬著漁網的曲折海岸線。

    這座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方圓五十餘里,海岸線曲折,灘塗廣闊,有幾個天然港灣,可以讓船隊登岸。而且島上丘陵起伏,樹林密布,還有淡水和溪流,也能讓萬人藏匿其中。

    所以陳恆率眾逃到這裡也並非沒有可能。

    趙伊恨不得立刻上島搜索,然而趙軍的瑯琊水師早已全軍覆沒,這次攻齊甚至都沒舟師隨行,腄邑的船隻也被陳恆全部帶走,一時間趙軍無計可施。

    好在鮑息告訴他,之罘距離海岸線才三里,其實不能算完全的海島,因為每逢退潮,便會有一條長達近三里的狹窄沙埂露出水面,足以讓人通行。只不過這條沙埂小路隨大海的潮起潮落而時隱時顯,若是算錯了時間,上面的人便會被海水吞噬。

    鮑息年輕時,曾經隨齊景公來過此處,不但知道那條捷徑,還記得上島的時限。

    “平公(齊景公)喜歡遨遊少海,曾帶我來過之罘,在此設立了一個陽主的廟宇,當時陳恆也在隨行之列,故而他知道可以上島躲避。”

    在鮑息的指引下,趙伊親自帶著千餘人登上島嶼,在空無一人的陽主廟宇處紮營。因為對這裡不熟悉,他不敢大意,先向四方都派出了一百人的斥候去探索。從早上到下午,四支隊伍才回到他們的營地,報告說島上並未發現陳氏踪跡,只是抓到些許躲在島上捕魚為生的漁民。

    之罘島上條件艱苦,很少有居民,那些島夷甚至還不通齊國語言,什麼都問不出來,趙伊只能放棄。他決定在岸邊休息一夜,明日再讓斥候深入島上的山林,細細搜索,不過目前看來,找到陳恆的希望並不大……

    “陳恆帶了七八千人,就算人都躲到山林裡,船卻是帶不走的,但島嶼轉了一圈,也沒發現船舶跡象,由此看來,陳恆只怕是沒有來此……”

    鮑息一邊說,一邊坐在陽主廟宇外皺眉頭,其實失了陳恆踪跡,他比趙伊還要著急。對於趙國而言,陳氏只是一個比較煩人的對手,但也是手下敗將,但是對於國、高、鮑、晏而言,陳氏是讓他們背井離鄉,流亡在外的罪魁禍首,是死敵!每每想到被陳乞陳恆父子玩弄於鼓掌之中那段日子,他們就憤慨不已。

    只要陳氏還在一日,鮑息心裡就無法安生,故而他比趙伊更迫切地想要找到陳恆的行踪,為此不惜徹夜等待,次日太陽一出來,他就虔誠地在陽主廟宇裡跪拜,祈求神明指點迷津。

    原來,這齊地的信仰和中原不太一樣,基本原模原樣繼承了東夷的傳統,祭祀”八神主”,也就是天、地、日、月、陰、陽、兵、四時這八個神主,其中兵主正是蚩尤,九黎和東夷的首領。

    陽主與陰主相對,在齊國人的宗教神祗的層面上,主管水、旱、風、雹自然災害,又分管稻、菽、谷、稷的豐收。在民以五穀為生的齊國,是最受人們頂禮謨拜的神祗之一。

    其中之罘島在齊國方術士眼中,恰恰是至陽之地,所以齊侯杵臼才選擇在這裡建立廟宇,希望能祈求長生不死。

    陽主廟的廟址背靠之罘主峰,面向浩瀚大海,有用礁石建造的山門和木構的廟堂,建立以後,腄邑大夫每年都會派人來祭拜,所以香火依舊。

    鮑息在趙伊等趙國人詫異的目光下,對著廟中的神主牌位頂禮膜拜,想到當年先君帶著他們祭祀時的規模宏大、儀式隆重、神態壯嚴,再回看如今齊國已衰,連能夠延續都要看趙無恤臉色行事,不由嗟嘆不已。

    當日齊侯是在乞求陽主保佑風調雨順,保佑國泰民安,現如今鮑息卻只求能知道陳恆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若陽主能告知小子陳氏踪跡,小子必歲歲以美酒、五穀前來祭祀……”

    跪地伏拜的鮑息不知道,以後還會有許多帝王頻繁地光顧之罘,如秦始皇三次巡幸之罘,還在這裡勒石留念,秦二世胡亥,漢武帝劉徹,也都光顧過這裡,然而陽主也並沒有保佑他們的帝國萬世延續……

    最後,還是心思縝密的冉求讓人渡海過來告訴他們,說據派在海岸線的趙國騎兵觀察,陳氏的船隊,似乎是朝西方去了……

    “沒錯,當日刮的正是東風!”趙伊與鮑息連忙回到腄邑與冉求商議,冉求提出了一個大膽的看法。

    “陳恆莫不是故意引誘吾等前來追擊,他則浮海西去,去偷襲黃邑和萊城去了?”

    眾人大驚,因為他們一心追擊陳恆,所以在萊城和黃邑只留了少數部隊鎮守,若是被陳恆偷襲,還真是一件麻煩事。

    於是大軍又匆匆返回萊城,但他們依舊撲了一場空,海上連一艘船的影子都沒有。

    冉求仍有些不甘心,思索片刻後,讓人召集黃邑的船舶,也渡海去黃邑以北的“沙門島”一探究竟。

    沙門島也就是後世的廟島群島,又稱之為“蓬萊”。這串島嶼如同一串散落在蔚藍少海上的珍珠,星羅棋布,大的有方圓數十里,小的只有一點小礁石,但總體來說比之罘要大,上面生活的島夷也更多。冉求相信他的判斷是沒錯的,這時代船隻只能沿著海岸航行,絕不可能深入遠洋,陳恆的船隊即便沒有去偷襲萊城,也只可以抵達這裡。

    這一次,在沙門島,除了島上捕魚的漁夫外,趙軍終於有了一些另外的收穫,幾艘觸礁沉沒的船隻被發現,幾個被困在島上的齊人也被抓了回來。

    經過審訊,他們承認自己是被陳恆裹挾上船的東萊人,陳恆的船隊的確是先向北行駛十餘里,在避開岸上耳目的情況下西行,抵達沙門群島,補給了一些淡水和食物後,又繼續沿著島鏈向北行駛的……

    而這些倒霉蛋或是不小心觸礁擱淺,或是故意駛離船隊,不想跟著陳恆繼續冒險,不過他們也不清楚陳恆的最終去向,陳氏家主極其謹慎,只跟身邊的幾個人分享機密。

    問完話後,冉求、趙伊、鮑息等人面面相覷,這一下,他們見識有限,有些搞不懂陳恆意圖何在了。

    “過去也有船隻沿著少海行駛到了燕國碣石,這陳恆莫不是……要去燕國?”鮑息如此猜測。

    但現在燕國已經投靠趙國,不大可能會為了庇護陳氏餘孽而得罪趙侯,這個猜測短時間內難以證實,最後還是冉求拍了板,與其胡亂猜測,不如加強海岸防禦,從最東邊的不夜到之罘,再到黃邑、夜邑,乃至於邶殿、臨淄,一時間,無踪跡可尋的陳恆似乎無處不在看,隨時可能在齊國某個海灘登陸。

    第一次,來自海上的威脅擺在趙國面前,冉求和趙伊心中,首次產生了“以海為疆”的念頭。

    在無計可施的時候,他們只能一起寫信給趙侯,坦言自己把陳恆跟丟了,為此向他請罪……

    ……

    “陳恆攜五百壯士、八千百姓,於腄邑之罘山浮海而去?”

    十一月下旬,已經回到鄴城的趙無恤終於知道了這個消息。

    “嘿,這陳恆真是屬兔子的,真是能逃。”

    趙無恤放下信件,思索起來,沒想到陳恆竟然有如此膽量,在陸上呆不下去了,居然敢遁海而逃。

    那麼,他究竟到哪裡去了呢?

    趙無恤的眼光比冉求、趙伊等人看得更遠,他的目光跳出了齊國、燕國的局限,投向了另外三處地方,這時代尋常地圖上根本沒有囊括進來的地方。

    遼東,朝鮮,日本!

    ……

    ps:《孟子·梁惠王下》記載,齊景公曾對晏子說:“吾欲觀於轉附朝儛,遵海而南,放於琅邪”。“轉附”就是之罘,春秋之時,齊國人已經開闢了一條從之罘到瑯琊的航線。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0 11:52
第1107章海外有載

    右手抱著兩歲的兒子趙偃,左手蘸著茶水,趙無恤在黑色的案几上畫了一副只有他才知道的“東北亞地圖”……日本、朝鮮、遼東乃至於大半個東北都在其中。

    看著那些扭來扭去的線條,小趙偃眨巴著眼睛,想要伸出胖乎乎的手去抓。

    但他卻被季嬴制止了,再度成為人母的季嬴從無恤手中將他接了過來,交接十分默契。

    無恤感謝地看了季嬴一眼,季嬴還以微笑,她最知道了,無恤思考的時候不喜歡被人打擾,而且這麼多年來,她也習慣了他會寫寫畫畫一些旁人看不懂的東西。

    也許這就是天賦異禀吧,不過季嬴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像他父親這般聰明,太聰明了,就會為更多的事勞神煩心。

    不過趙偃的眼睛依然在好奇地盯著圖案,想知道父親在做什麼。

    趙無恤在用排除法確定陳恆的取向。

    “日本是不可能的。”

    猜測剛剛開始,他就已經排除了一個可能。

    春秋時期,中原人對日本列島還沒什麼概念,只是在一些神神叨叨的燕齊方術士口中說著關於東海之外“扶桑”的故事,除此之外就再無了解。趙無恤根據後世知識知道,現在的日本還是一個僅有蝦夷人土著的荒涼島嶼,文明的種子還有待數百年後東亞大陸的人過去傳播,這才有了彌生文化和“倭國”的誕生。

    總之它現在是一片如同新大陸的處女地,原始而蒙昧,海洋的隔絕是造成這種情況的主要原因,若是想要憑藉現在的航海技術過去,簡直難於上青天!

    齊國、燕國、吳國、越國已經開始了對海洋的探索,但僅僅是沿著海岸線航行,直接橫渡汪洋絕無可能。更別說東海素來波濤洶湧,別說是春秋了,就算到了唐宋,渡海去日本也是件風險極大的事情,除非陳恆真有天命,不然帶去的人基本都得餵魚,或者活活餓死。

    當然,若是沿著朝鮮半島緩緩南下,再渡過對馬海峽,也許有一點機會,可若是如此,陳恆直接在朝鮮半島登陸就完了,何苦要萬里迢迢地東渡扶桑?

    所以趙無恤直接把日本擦去了。

    可能性較高的,還有朝鮮和遼東。

    ……

    臨漳的石渠閣已經把諸侯的書籍都收錄得差不多了,其中許多都是珍貴的竹簡,不乏殷周的秘史。趙無恤讓人查過,典史裡記載,殷商末期有“三仁”,比干、微子啟和箕子。箕子是帝辛的叔父,在周武王滅商後背封在朝鮮。

    不過根據與殷商關係匪淺的趙氏家史記載,箕子是在殷商滅亡前,眼看大勢已去,便帶著一部分商民向北遷徙,想要回到他們來的地方,也就是遙遠的燕亳之地殷商的發展是一個逐漸南遷的過程,燕毫之地是先商文化的發祥地,但殷商的族系源頭要一直追溯到有戎氏,有戎氏的先世又與曾經輝煌一時的紅山文化息息相關。

    殷商來於北方,也歸於北方。在燕山南北有許多殷商的子姓方國,比如一直對他們忠心耿耿的孤竹國,他們接待了箕子,並讓他及其族人定居在孤竹以東的遼河流域。

    然而周人並沒有放棄向北征伐,隨著召公北征,整個燕毫地區包括孤竹國都向周人臣服,箕子只能繼續渡過遼水向東遷徙,抵達了遙遠的朝鮮,週人勢力難以抵達的地方,建立了殷商遺民的方國:箕子朝鮮。

    故而所謂的“週天子封箕子於朝鮮”,只是周人承認一種既成事實罷了,從始至終,周朝從未放鬆對箕子朝鮮的警惕,箕子的後人必須在燕國為質,長此以往,形成了燕國的大夫箕氏一族。

    不過隨著戎狄的日漸侵襲,燕國對遼西的控制日漸喪失,連孤竹國也向他們發動了進攻,若非齊桓公徵山戎、斬孤竹,只怕燕國已經滅亡了。

    也正是因為兩百年前的那次戎狄大入侵,燕國和箕子朝鮮之間的聯繫斷了,來聘問趙國的燕人從來沒提起過關於朝鮮的事,若是趙無恤不對歷史產生影響,他們重新發現對方,兵戎相向,也許還要等一百多年。

    總之現在的“箕子朝鮮”對於中原而言依然是一團迷霧,大海相隔,還在海岸線邊上游弋的齊國人應該也對那裡了解不多才對。

    所以根據陳恆在蓬萊群島的行踪,趙無恤估計,他最可能去的也不是朝鮮,而是山東對面的遼東半島!

    ……

    在趙無恤畫的地圖上,遼東半島,恰恰橫亙在燕國,以及箕子朝鮮可能存在的位置中間,將他們隔斷開來。

    趙無恤無奈地搖了搖頭,這時代文明的發展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僅有東亞和西亞、北非、地中海沿岸閃爍著些許文明之火,卻被黑暗團團包圍,一不小心就會湮滅或者倒退。

    這時代的遼東,也是一片莽荒啊……

    當世,人們普遍認為東北為“九州”最遠的地方,因其遠在九州之東,所以才稱為“遼東”,意味著遼遠的東方。按照燕國人獻上的圖冊、典籍,可知道自從山戎興起後,他們的勢力就從大凌河一帶敗退回來,縮回了燕山內,碣石算是其東部邊境。

    所以燕國勢力不過碣石,遼西有一些孤竹、令支、山戎遺民建立的小城邑,從屬於燕,但叛服不定。至於遼東,依然是穢人、貊人的天下,他們是半農半漁獵的民族,在遼東半島南部建立了些許柵欄式的小邑,遼東北部一些則有肅慎人。

    這就是燕國人所能提供的所有情報了,整個華夏的東北邊緣,就逐漸浮現在趙無恤眼前。

    “從蓬萊群島北上,沿途都有島嶼可以提供船隻停泊和補充淡水,之後只需要等待一場風,只需要幾天時間便能跨越少海,抵達後世的大連、旅順附近,若是運氣好,大多數船隻都能完好地抵達目的地……”

    至此,趙無恤已經將遼東半島列為陳恆最可能到達的地方了,像是解開了一個小小的謎團,他頗為興奮地想著要如何逮住此子,然而很快,趙無恤卻又洩氣了,悵然若失地嘆了口氣。

    因為他發現,自己在這裡推演了半天,全然是白費時間,不管陳恆去了哪,朝鮮還是遼東,趙國都已經拿他無可奈何了。

    趙無恤的舟師,在三年前就全軍覆沒於瑯琊,他手裡現在連十條大海船都湊不齊,想要從海上去追擊陳恆無疑是癡人說夢。

    要不然重建一支海軍?但趙無恤一想到計然一臉嚴肅地對他說:“君上需要為宏圖大志負責,臣下身為太府令,也要為明年入不敷出的花銷負責!”便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

    瑯琊舟師已經被計然認定是一場失敗的投資,所得遠遠小於支出,想要說服他在量入為主裡再挪一筆錢給趙無恤建海軍,實在是有些困難。

    計然也語重心長地對趙無恤說過,目前趙國的確是需要一支水師,但不是在海上,而是在泗水、淮水上,趙無恤不能因為陳恆這個手下敗將而壞了真正的計劃。

    至於從陸上過去搜捕,那就得借道燕國,經過遼西、遼東那些充滿敵意的異族之地,除非大軍一路平推過去。雖說當年齊桓公已經走過這條路了,雖說只要趙無恤動真格,遼西遼東都可以傳檄而定,然而這種戰爭,實在是補給壓力巨大,且沒有油水可撈啊……

    趙國連年征戰已經很疲倦了,趙無恤只想著征服齊國後偃旗息鼓,好好休息幾年,整合中原,可不想又給自己找一場沒完沒了的追逐。

    “暫且……由他去吧……”無奈之下,趙無恤只能翻翻白眼承認,陳恆這次算是逃出自己的五指山了,先讓燕國派一隊人去遼東查探查探,看看他究竟跑到哪個位置去了吧。

    眼見趙無恤結束了思考,在旁邊一直給他調著茶的季嬴才笑著將熱茗端了過來,頓時香氣瀰漫在室內。在趙侯的影響下,整個趙宮和鄴城都開始風靡喝茶,這天寒地凍的日子裡躲在宮室內,品上一壺美人沏的熱茶,真是千金難買的悠閒時光啊。

    小趙偃也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在趙無恤攙扶下爬上了案幾,方才父親在上面指點江山,他也好奇地摸來摸去,想要將那些遠在海外,史籍無載的疆土抓在手裡。

    趙無恤哭笑不得,又將他抱了起來,走到另一面巨大的方輿圖上,把他放在了徐地的位置上。

    趙偃迷茫地抬起頭,歪著腦袋看著父親。

    趙無恤則憐愛地摸著他的垂鬟,說道:“偃兒,你的封土在這裡呢……”

    趙偃依舊茫然無知,他不知道,再過一個多月,一場事關他前程,關乎齊國存繼版圖,關乎到整個東方,整個中原,整個華夏的盟會,就要召開了。

    “明年元月正旦日,寡人將會諸侯於黃池,再建華夏秩序……”趙無恤似是對兒子說,似是對季嬴說,又似是對自己說,他已經十分濃郁的鬍鬚下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

    “這個天下,已經太久沒有一位霸主了!”

    ps:第二章在晚上

    殷商北方起源說,主要參考傅斯年《夷夏東西說》和《商代史.卷三.商族起源與先商社會變遷》,畢竟是小說不是論文,就不花費太多筆墨詳細考證了,有異議的可以自己去駁。

    關於遼東、朝鮮一些民族邦國的地理位置,主要參考《山海經》:

    “東胡在大澤東”,這個“大澤”,顯然是遼河下游的遼澤。

    “貊國在漢水東北,在近於燕,滅之。”漢水應該是遼水,貊人和穢人是許多東北、朝鮮半島民族的祖先。

    “朝鮮在列陽東,海北山南。列陽屬燕。”

    “東海之內,北海之隅,有國名曰朝鮮、天毒,其人水居,偎人愛人。”

    綜合來看,至少戰國之時,朝鮮已經在渤海以北,長白山以南的半島北部。
Babcorn 發表於 2017-1-10 13:24
第1108章 齊桓晉文之事

     「明年元月正旦日,趙侯將會諸侯於黃池,再建華夏秩序,邀我隨他去參加……」

    十二月上旬,趙國虢城,韓氏領地,大雪連綿降下,幾乎將黃河冰封,銀裝素裹的韓氏府邸內,韓虎將一封精心包裝的請帖遞給段規,問道:「子矩怎麼看?」

    「打著尊王攘夷的名號擊退夫差,趙侯獲得了極大的聲譽,如今再破齊國,諸夏裡最後的反對者也沒了,趙侯已經大霸諸侯,現在差的,只是一個名分,此番黃池之會,肯定是想效仿齊桓、晉文之事,而周王兩年前就已經派公卿致胙,這次也必然會成全趙侯……這天下,只怕又要多一位霸主了。」

    韓虎有些不快地說道:「這我自然知道,我要問的是,趙侯專程邀請我同去,是何用意?」

    段規連忙道:「主君現在名義上是趙國之臣,位列上卿,此次本應該是諸侯會盟,卻讓主君同去。本來只需要一份詔書,卻特地發了請帖……」

    他細細思索後臉色一變,連忙下拜道:「但凡大的盟會,勢必會涉及到疆域分割、諸侯存繼,恭賀主君,想必是趙侯要兌現當年代晉時『必使韓氏列為諸侯』的諾言了!」

    「當真?」

    韓虎一時間也莫名地激動了起來,距離趙國取代晉國已經過去快四年了,他之前對趙無恤的怨氣也淡了不少——趙侯既然能大敗秦、鄭,威逼天子,橫掃吳、齊,那滅掉小小韓氏,豈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但趙無恤終究沒有對韓虎動手,只是讓他僻居在河外伊洛之地,給予他趙國最高的爵位,最獨立自主的地位。

    但在韓虎內心深處,對向趙無恤稱臣,依然有一些彆扭。兩人本來說年少好友,又是結義兄弟,更結成了兒女親家,理應相匹才對。

    所以四年來韓虎極少覲見趙侯,避免碰面時的尷尬。

    而且這河外、伊洛之地雖然地盤不小,但實在太過荒蕪偏僻了,許多地方都是山地,道路曲折,比如去一趟上洛,比去鄴城還麻煩,而且這裡的咽喉桃林塞、函谷關還被趙軍駐守,監視著韓氏的一舉一動。

    更讓韓虎不忿的是,之前說好要歸還給他的韓氏領民,至今遲遲未給,所以他治下連二十萬人都不到。

    人窮地疲,若是就這麼憋屈在山裡,韓氏基本沒什麼出路了,向周室擴張是不可能的,趙侯也不會允許,旁邊的秦國楚國又打不過,韓虎也不想再給趙無恤當馬前卒。

    如今突然峰迴路轉,趙無恤在擊敗齊國後,終於想起他來了,韓虎不免有些患得患失,生怕又是空歡喜一場。

    「趙侯信中可曾提到此事,或者暗示?」

    韓虎重新抖了抖信封,失望地說道:「並無……」

    「即便趙侯沒有明說,但主君還是應該以臣下的口氣回信,並親自去鄴城覲見,表示願意陪伴趙侯前往黃池會盟……」

    韓虎嘆了口氣:「當真要如此麼?」

    段規很嚴肅:「必須如此。」

    雖然韓氏現在偏安一隅,但段規很清楚,這種情形必然不能持久,因為河外距離趙國的河東實在是太近了,若是哪一天趙無恤覺得韓虎礙眼,輕輕一抹,便能將韓氏從地圖上抹去……

    既然趙國不能與之爭強,那便只能順從屈服,但若是可能,還是要想辦法離開這裡才對,如今天下板蕩,好比當年周公東征,正是韓氏伺機求得一處地盤安身的機會。

    段規篤定地說道:「齊國既然已經被攻破,即便能保留社稷,也會被分割開來,若是趙侯願意兌現諾言,讓韓氏也列為諸侯,極有可能會將主君安置在齊國某處。」

    「臨淄?濟南?」還不等段規說話,韓虎就自己搖頭否認了:「以趙侯的小器,不可能把這兩處給我,多半是東萊那種地廣人稀,也對他構不成威脅的地方。」

    「在海濱為諸侯,也好過在趙國內部為臣子啊……與其常居猛虎之側,不如乘著趙侯還沒有害韓之心,遠遠離開。」段規苦苦相勸,韓虎終於下定決心,再次低下腰,去覲見趙無恤,以求韓氏能從河外的樊籠脫身……

    十二月初,韓虎已經啟程上路,而黃池之會的消息,也傳到了陳國……

    ……

    「胡公、大姬在上,不肖子孫越今日來此,是為了告知先祖一個壞消息。陳公子完的後裔,也就是齊國的陳氏已經滅亡了……」

    廣袤的黃淮平原上也是白雪皚皚,陳國都城宛丘昨夜才降過雪,城內行人寥寥,而在的宗廟內,陳侯越卻不畏寒冬,跪拜在陳國始祖陳胡公和大姬二人靈堂前,黯然神傷。

    雖然齊國陳氏已與陳國沒有什麼關聯,但畢竟同為媯姓子孫,當年周太史預言說『有媯之後,將育於姜』,陳完的子孫將會在齊國昌大。然而他們卻驟然覆滅,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陳侯不由會想,公室將卑,其宗族枝葉先落,陳國大宗,又能延續多長時日呢?

    自從陳侯越繼位以後,陳國的國運就極為不順,夾在吳楚之間,追隨楚國則吳國攻打,投降吳國則楚國來伐。

    陳侯越六年(公元前496年),陳站在楚國一邊,和楚聯合滅頓。作為報復,吳王闔閭攻陳,奪三個城邑而歸,陳國只能吃了虧打碎牙齒往肚裡咽。十三年(公元前489年)吳又攻陳,此時夫差勢大,北攬淮土,南收於越,一副要席捲江淮的架勢,楚國也被打得節節敗退,陳國害怕了,便背叛楚國投降吳國。

    誰料這次牆頭草陳國卻看走了眼,夫差氣勢洶洶地北上,孰料卻在次年就被趙無恤打得大敗而歸,整個淮北都丟了,越國乘機復國,楚國也攻入淮南,陳國自然也要為自己的背叛遭到報復。

    去年,司馬子期再次帥師伐陳,不顧陳侯的求饒,硬是將陳國沙水以南的一半國土強佔!如今楚國的兵卒就在宛丘對面駐紮,隨時可以開進城來。

    陳侯和陳國的大夫們已經敏感地嗅到了一絲危險,楚國已經有滅陳之心!

    說起來,陳國已經被楚國滅過一次了,那還是四十年前,楚靈王派楚公子棄疾滅陳,以棄疾為陳公,駐守陳地,陳君逃奔鄭國,之後得以復國,實屬僥倖。

    但這一次,他們恐怕沒那麼幸運了,現在整個陳國都人心惶惶,陳侯自己也是得過且過,做好了來年春天當亡國之君,被楚國放逐於江南雲夢之地的準備了。

    當陳侯悵然若失地從宗廟裡出來時,大夫公孫貞和陳侯的親信芋尹蓋正等在外面。

    「君上,大喜啊!」一見到陳侯出來,二人就喜形於色地向他道喜。

    「陳國都快滅亡了,喜從何來?」陳侯氣不打一出來,自己整天為國運發愁,卻無人能夠分憂。

    二人連忙下拜,向他稟報導:「吾等剛剛得知消息,趙侯將於明年元月一日,在黃池會盟諸侯……」

    「趙侯會盟諸侯,於寡人何干……」陳侯最初沒有聽清楚,只是習慣性地覺得中原盟會與他們陳國一概沒什麼關係。因為陳國早在百多年前就被楚國從諸夏體系裡奪了歸來,納入了楚的封君體系裡。作為附庸,北方霸主盟會,陳國得不到楚國允許,是不能參加的。

    不過陳侯很快就反應過來了,他瞪大眼睛對公子貞,芋尹蓋說道:「汝等的意思是,陳國也派人過去?」

    公子貞說道:「然也,三年前吳國大敗,楚國乘機進入淮南,王孫勝打算滅亡蔡國,正是趙軍庇護了蔡人,皋鼬之盟時,先君也曾在會盟壇上與趙武侯歃血,如今趙國已經破齊國,儼然是諸夏霸主,能庇護蔡國,就一定能保護陳國!君上若是能親自前往黃池,或許能得到趙侯的憐憫,為陳國擋住楚國的覬覦!」

    「這……」陳侯越依然有些猶豫,如今陳國好歹能苟延殘喘,若是他親自北上參加趙國盟會的事叫楚國知道了,或許立刻就要遭到滅頂之災啊。黃池距離陳國僅有十天的路程,來回不麻煩,但其中利弊,他必須考慮清楚。

    芋尹蓋見狀,連忙再進一步,勸道:「君上切勿遲疑了!臣聽說,此次黃池盟會的規格直追葵丘、踐土,趙侯將繼承齊桓公、晉文公之霸業,據說,連周天子都要親自去給他致伯呢!」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 17:50
第1109章天下無數百年不變之法

    “連天子都要去給趙侯捧場,君上名義上還是趙氏的小宗,有何理由不去呢?“

    秦國,大鄭宮,初雪從灰濛蒙的天空上落下,落到了秦國大庶長子蒲長長的鬍鬚上,一時間讓人分不清哪些是雪花,哪些是白須……

    他此時此刻正站在大鄭宮正殿外,懇求秦伯盤聽從他的意見,去參加“黃池之會”。

    “大庶長之言有理,只是……咳咳……”

    秦伯盤年紀三十不到,但他自小身體就不太好,此刻站在殿內依舊有些輕微的咳嗽。秦伯夫人連忙拿著狐裘過來給他披上,頗為不滿地對子蒲說道:“君上身體一貫不好,大庶長還強求他去千里之外,這還是忠臣之舉麼?”

    子蒲嘆了口氣,說道:“臣何嘗不知道逆旅之艱難,也希望能替代君上去赴那黃池之會,但趙國點明要君上親自去參加……君上若是不去,一方面顯得秦國軟弱怯懦,另一方面也會給趙國藉口,再次糾合諸侯,發兵來伐啊。”

    “大庶長休要出言恐嚇!”

    秦伯夫人自從子蒲讓人將公子刺送去趙國鄴城做人質後,就對他頗為怨憤,此刻更要一意阻止,好在秦伯盤也知道此事的嚴肅性,呵斥一聲,讓她休要再說那些婦人之言。

    “但以君上的身體,若是路途上著涼受凍了,該如何是好……”已經失去了兒子的秦伯夫人眼圈發紅,生怕丈夫一去不回。

    “一路上有秦國的醫者照料,無妨,等到了黃池,已經是開春時節,趙無恤也不敢讓秦國國君病死在會盟台上吧,就當是一場去東方的狩獵了,寡人也年近三旬了,卻從來沒有到過秦國之外的地方。哈哈哈,再說了,寡人此去,或許能見到刺兒……”

    秦伯夫人擦了擦淚,頷首應諾,秦伯倒是樂觀,不過想到年紀小小就去趙國為質子的兒子,夫妻二人也一陣心疼,也是天不佑秦國,雖然二人都十分盡力了,但除了公子刺以外,他們竟然再也沒有其他子嗣,幾個如夫人、美人、八子也只生了公女……

    子嗣不旺,一直是困擾秦伯的一個大問題。

    就這麼想著,秦伯盤坐上了已經等待多時的諸侯車駕,華蓋高高,旗幟鷹揚,垂垂老矣的大庶長則陪坐在車右位置上,隨他往雍城郊外駛去。

    雍城和幾年前相比沒什麼變化,就跟秦國人的性格一樣,街巷直來直去,橫是橫豎是豎,四平八穩,連街面牆面都不是灰就是黑,毫無美感可言。

    落後、簡樸,一直是這個國度的風格,在每年要交付大批糧食賠償給趙國後,就更加艱難了,這寒冬臘月,不知有多少人家無衣無褐,難以為繼。

    但不管再怎麼艱難,早起在街上忙活的秦國人看到國君車駕駛過,依然會在雪地裡下拜,裂開笑臉用高亢的秦腔向他問好,隨後又繼續敲著缶唱唱跳跳,取悅秦地神明。

    看著這些苦中作樂的秦人,秦伯盤眼裡一酸,嘆息了一聲,說道:“寡人聽說,鄴城已經成了東方的中心,號稱'金城千里',比雍都繁華無數倍。若寡人有三長兩短,只怕真的要公子刺歸國繼位了,寡人就怕他在鄴城過的太舒服,受到太多趙國禮樂法度熏陶,已經以為自己真的是趙氏,以趙無恤為父了!”

    大庶長連忙寬慰他道:“太子雖然年幼,但過去幾年一直有書信過來,當不止於此……反倒是在趙國耳渲目染,或許能知道其勃然興起的原因,回來之後將趙國之法在秦國加以損益,進行變法……”

    “變法……”子蒲不說還好,一說秦伯就更加擔心了,他突然執著子蒲的手說道:“大庶長,寡人年幼時,你就是我的太傅,教我許多東西,寡人也知道你一心為公,故而在河東大敗,秦國投降後,雖然公族中不少人慫恿說要將你懲辦,但都被寡人壓了下來。”

    子蒲心裡一顫:“君上的庇護之恩,老臣知曉。”

    “但現如今,寡人卻有一件事最擔心,那就是大庶長對秦國製度的更易,若只是像最初在藍田訓練全職當兵的銳士,並無不可,頂多每年多耗費些錢糧。但現在大庶長在秦國做的事情,只怕並不容易,且已經招惹了眾怒啊……”

    秦國的改革,是子蒲在四年前大敗於趙國後施行的。

    第一年,子蒲秘密在藍田訓練效仿趙武卒和魏武卒的秦國“銳士”,第二年,在秦國頒布實行趙國的《趙律》,只是改了一些條目,比如增加連坐法,輕罪用重刑等。

    這些也還好,畢竟秦國的祖先也是法律之祖皋陶,完全可以用恢復祖制來搪塞過去,但到了去年,改革開始進入深水區。

    子蒲不顧自己就是秦國最大的世卿,毅然廢除了延續了數百年的舊世卿世祿制!提倡以功績來升遷。同時獎勵軍功,禁止私鬥,效仿趙國,頒布按軍功賞賜的十二爵制度!

    一時間,利益受到侵犯的秦國的老公族們群情激奮,也不管子蒲是自己的長輩,紛紛加以抵制,跑到大鄭宮向秦伯夫人哭訴,說子蒲是老糊塗了,是在挖秦國的根。

    這還沒完,在戶籍制度上,子蒲又強制推行個體小家庭,宣布,“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即禁止父子及成年兄弟同居一室。

    同其他諸侯國相比,秦國處於偏僻的西方,雖從秦襄公時代仰慕和學習華夏文化,卻始終有不少戎狄之俗,比如舉家男女同居一室,三代四代不分家,由此造就了許多大宗族,在鄉間力量盤根錯節,甚至可以公然跟雍城官府叫板,子蒲深知,若不將戶口掌握在官府手裡,秦國是沒辦法強大的,稅收也沒辦法提高。

    但民間的守舊力量是巨大的,新法在民間施行了整一年,秦國各個地方宗族都派子弟到國都說新法不方便,最多時,有數千人堵在子蒲府邸外求他放過百姓,放過秦國……

    這些反對的聲音,都是獨攬秦國大權的子蒲壓了下來,而秦伯盤也因為信任他,只能懷著忐忑的心看著新法繼續施行。

    “他們怎麼就不明白呢?”好言相勸將秦伯送走後,子蒲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趙國越來越強大,而秦國,已經到了“不變則危,不變則亡”的程度了。

    “天下無數百年不變之法,只要有利於國家,就不該一味仿效舊制。故湯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禮而亡。秦國老公族們若是不做出改變,繼續沿襲舊的禮樂體制,那秦國就永遠只是任由趙國宰割吞併的西鄙小邦!諸侯卑秦,醜莫大焉!”

    子蒲決心已定,在國君不在期間,變法可以稍稍緩和,但等國君歸來後,他就要進行更深入的變革了!

    “屠某已經沒幾年好活了,只求在有生之年,能為秦國立制,為萬民立法,如此必能振興邦國。不敢說與趙爭雄,但至少能保住秦國的數百年基業,也能叫周圍的戎狄不敢侵犯!讓諸侯不敢輕秦!”

    那邊秦國大庶長下定決心堅持變法,秦伯盤的車隊沿著渭水和崤函古道緩緩東行,於十二月中旬抵達了天子之都洛陽。

    而這邊,在洛陽北郊,周王匄也陰沉著臉,坐上了天子的車駕,帶著前呼後擁的儀仗,準備前往黃池為趙無恤的盟會添彩……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 17:51
第1110章天子東狩

    成周,王城。

    “臣趙無恤思見天子,實出至誠。今已傳檄各國,相會於黃池會盟。天子若以巡狩為名,駕臨黃池,臣便可率諸侯以展覲。如此一來,上不失王室尊嚴之體,下不負寡君忠敬之誠,未知可否?”

    周王匄反复讀著那封看似言辭恭順的帛書,直到那些字句在眼前模糊成了一團。

    “予絕不能答應趙侯之請!”

    他憤怒地將帛書揉成一團,差點兒當場燒了它。

    但終究還是忍住了,只是面色不豫地說道:“以天子之尊赴諸侯之盟會,予一人丟臉就算了,可這樣做,會有傷周室威望啊!再說了,按照禮制,諸侯有朝覲週天子的職責,天子又豈能屈尊隨便跑到諸侯國中去會諸侯!哪怕是齊桓公九合諸侯,天子也從來沒親自去過!像葵丘之盟時一樣,派一位卿士過去不就行了!”

    周王的卿士劉承和單氏的新家主單方對視一眼,心裡想的是:“王室還有威嚴可言麼?這禮制,還能約束到不可一世的趙侯無恤麼?既然趙侯指名道姓要天子出席,那天子也只好屈尊移駕了。”

    但他們嘴上卻少不得要好言相勸。

    劉承說道:“其實天子破例去主持盟會,策命侯伯,是有過先例的……當年晉文公踐土之盟,先君周襄王就曾光臨過溫邑。”

    原來,就在晉楚城濮之戰後,晉國已經在中原確定了霸權,獻俘於週,周襄王也回贈了弓矢斧鉞等禮物,同年冬季,晉文公又召集齊昭公、宋成公、蔡莊公、鄭文公、陳子、莒子、邾子、秦國使者等在溫地會見,並邀請了周襄王,周王迫於晉文公的威勢,不得不北上參與會盟。

    這件事是諸侯凌駕於天子之上的一件大事,一直以來被周王視為奇恥大辱,可現如今,卻又被劉承抬出來作為依據。

    東周的政治的極度保守的,所有事情都只遵循舊例,既然有先例,那就好辦了。

    周王匄的口氣鬆了松,但還是不太願意,他抱怨道:“襄王之所以去,是因為晉文公曾經打敗了覬覦王位的王子帶,故而心存感激,趙侯又做過什麼?”

    趙侯為周室奪回了被鄭國強佔的土地,但周天子心中並無感恩之心,加上前年他讓人去致胙時,趙無恤竟然敢站著接納,這就更讓周王心生不滿。何況晉國至少是宗姬同姓,趙國卻是曾經為周人做牛做馬的嬴姓後裔,這就讓天子心裡更加彆扭了……

    “趙雖然無益於王室,但若是趙國想要害週,實在是易如反掌……趙侯已經將天子會赴會一事告知天下人,若天王拂了他的意思,讓趙侯臉上無光,只怕趙國會對王室做一些不利的事……”

    劉承說的可憐,周王匄也只能長嘆一聲,答應了這件事,誰讓能夠扶持周室的晉、齊跟滅亡沒什麼兩樣,而秦、楚、吳等又都成了趙國的手下敗軍,再也無法插手中原,這天下,已經沒人肯為周天子張目了。

    從洛陽去黃池並不遠,只需要十天不到的時間,十二月中旬,恰好秦伯的車隊也已經到了北邙,於是周王匄便在劉、單二卿的陪同下,冒著細雪,在一片人聲馬嘶、馬車嘎吱和輪宮的呻吟下,緩緩東去。

    在車上時,週天子依然長吁短嘆,哀嘆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下之大,難道就再也沒有為予一人道一聲不平的人麼?”

    周王匄不知道的是,對舊周禮一直保持忠誠的人,其實尚未死絕。

    針對這件事,楚國葉縣,一位白髮垂鬟的老人憤怒地在他的《春秋》上用春秋筆法寫下了“天子東狩於黃池”幾個大字!

    ……

    一瘸一拐,孔子之徒雕漆開舉著一卷竹簡,指著上面筆墨未乾的一句話,對等候在外的眾師兄弟大聲宣佈道:

    “夫子說,趙無恤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子東狩於黃池!'”

    “說得好!”聽聞此言,眾弟子紛紛為夫子的“春秋筆法”而叫好。

    十二月末,地處南陽盆地的葉縣還不像北方那麼寒冷,但孔門眾弟子的穿著依然有些單薄,好在一群人擠在一個小屋子裡,也就暖和了。

    但由此可見他們混的並不怎麼好。

    孔丘來葉地已經快十年了,他被葉公尊為上賓,好吃好住地招待,每個月還給予一些祿米。但是跟著孔子出奔的弟子實在是太多了,最初時有上百人之多,光靠葉公的恩賜是沒法養活他們的,而且有臉有皮的弟子也不想一直吃白飯。

    漸漸地,子路、公良孺等勇武有力的就加入了葉公的軍隊,為他戍守城邑,算是成功入仕。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顏回等人,也開始在楚國撒種開花,開始收一些弟子,靠著他們的束脩也能維持生計。

    只剩下號稱“君子儒”的一小撮人,如雕漆開、原憲、有若等,文不成武不就,四體不勤,又不屑於耕稼,所以就只能聚集在孔子身邊,靠吃夫子那點斗米度日。

    這些人整日吃飽了之後閒著無事,就喜好發表議論,要么空談禮樂,要么發表仁義,近來的主題則是抨擊在中原大殺四方的趙無恤。幾年前的趙氏代晉,已經讓他們憤慨不已,如今天子屈尊前往黃池赴趙侯盟會,更是讓這群人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他們紛紛奔走相告,來到孔子居所外,希望夫子能指點迷津。

    於是,孔子在《春秋》裡的“天子東狩於黃池”一句話,便被他們視之為振奮人心之言,對此發表了各種讚歎和解讀。

    雕漆開首先將這本書捧到了無與倫比的地位:“夫子的《春秋》,用詞細密而意思顯明,記載史實而含蓄深遠,婉轉而順理成章,窮盡而無所歪曲,警誡邪惡而褒獎善良。如果不是大賢誰能夠編寫?吾等弟子雖然學識也不少,但誰也也不能改動一字一句!”

    “不錯。”一向自詡清高,看不起子貢、冉求等賣師求榮者的原憲彷彿在品味著美妙的韶樂,說道:“夫子最為精妙的便是這書中的筆法。每用一字,必寓褒貶,一字之褒,榮於華袞;一字之貶,嚴如斧鉞!”

    “對!”容貌與孔子有幾分相似的有若也扶案而起,激動地說道:“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夫子作《春秋》而天下亂臣賊子懼!”

    這“亂臣賊子”,自然就是指弒君竊國,以諸侯身份召喚天子赴會的趙侯無恤了。一時間,“君子儒”們忘了自己朝食只吃了一點糟糠糙米,就堂而皇之地在小小的屋子內大加抨擊趙國,視之為當世最大的暴政,而趙國奉行的律法,也被他們視為“邪說害正,人人得而攻之”。

    就這樣,短短一句話被賦予了無數含義,甚至已經遠遠超出了孔丘的本意。

    就在這室內一片烏煙瘴氣之時,外面的門扉被打開了,冷風吹入,讓衣著單薄的儒生們打了個寒顫,隨即聽到一個晴朗的聲音卻在門口說道:

    “一句話裡解讀出太多本來沒有的內容,諸位師兄恐怕是太過了吧。”

    眾人回頭怒目而視,卻見門口那位穿著羊皮襖子的年輕士人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

    “史筆如刃,罪者功民皆數著於丹書,而以尺為矩,束於後人,以未然之前,垂空文而以斷禮義,以正名主義。由此可知君上經事之責,可知人臣盡忠之義,亦知為人者仁善之本……這是夫子作《春秋》的緣由,雖然花費了許多心血,但放到這天下之大,浩瀚史冊裡,依舊只是一家之言。列國的史書裡,更多的還是會記述'趙侯召天子於黃池',諸侯面對趙國之勢,也會曲意逢迎,天子受辱,於他們來說已經無所謂了。”

    來者正是孔子在陳國收的弟子顓孫師,見他膽敢這麼對長輩說話,原憲等人頓首大怒,斥責道:“子張,你這是什麼意思?”

    子張恭謹地朝眾人施了一禮,說道:“小子只是覺得,師兄們以為《春秋》一出則天下人人讚揚,都會按照裡面的褒貶誅殺亂臣賊子,撥亂世反之正?恐怕是想多了……在我看來,不管夫子如何在筆下對天子加以維護,禮樂征伐自趙國出的事實都是不可更易的,莫不如睜開眼,看清這天下的大變局,加以順應,如此,孔門之學尚有發揚光大的可能!”
Babcorn 發表於 2017-1-13 16:36
第1111章 子張之儒

     PS:是漆雕開而不是雕漆開,錯誤已改,另小說裡部分人物性格、行為有虛構成分,不必細究

    子張之言,將滿屋的人都驚呆了,連原憲、漆雕開都用手指了指他,半響說不出話來。

    不過對於子張本人而言,他有這種偏激的想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一般而言,孔子在離開魯國前收的弟子被稱之為「先進」弟子,離開魯國後在其他地方收的弟子稱之為「後進」弟子,而陳國人子張,就是後進弟子裡的佼佼者。他雖然年輕,卻好學深思,喜歡與孔子討論問題,在忠、信的思想上造詣極身,並有一套自己的看法。

    孔丘雖然十分看好子張,但在評價他的性格時,卻大搖其頭說:「柴也愚,參加魯,師也辟,由也喭。」

    高柴愚笨,曾參遲鈍,仲由魯莽,而子張,則是性格偏激。

    子張的偏激,表現在他對孔子思想獨特的理解上。跟固步自封,喜歡搞繁文縟節的「君子儒」們不同,他喜歡廣交朋友,生活上不拘小節,不講究外觀禮儀。

    他還坦言:「下無用則國家富,上有義則國家治,上有禮則民不爭,立有神則國家敬,兼而愛之則民無怨心,以為無命則民不偷。」

    這些觀點,已經脫離了孔子的一些思想,反而與後世的墨子有些相像了……下無用即墨家之節用,上有義即墨家之尚同,立有神即墨家之明鬼,兼而愛之即墨家之兼愛,以為無命即墨家之非命。

    這種離經叛道的思想自然會受到其他孔門弟子的排斥,所以這會子張突然到來「大放厥詞」,頓時受到了他們的群起而攻之。漆雕開,有若等人仗著自己是師兄,紛紛用資歷壓子張,要他下拜道歉,並收回這些話。

    「不然,就將汝逐出師門!」一貫喜歡將自己的道德觀強加給別人的原憲更是咄咄逼人。

    就在這時,裡屋內卻傳出了一聲蒼老卻依然有力的聲音:「憲!君子和而不同,勿要為難,讓他進來!」

    是孔子,一干人等這才偃旗息鼓,恨恨地看著子張脫了鞋履,只著足衣,趨行而入。

    雖然做了葉公的「上賓」,但孔丘屋內十分簡樸,除鋪陳了幾面草編的坐席、放了一個矮案、案上有銅俎陶豆外,別無他物。子張見夫子正跪坐在東邊臨窗的席上,正就著清晨陽光,全神貫注地書寫手裡的簡牘,筆則筆,削則削,他進來後也未回頭。

    在政治理念無人理睬後,孔子的生活也漸漸轉移到了學術上,他正在把王子朝帶來楚國,又流散出來的典籍加以編纂。

    「夫子,時值臘祭,弟子帶著了些肉乾來……」子張從褡褳裡將東西取出,放在蓆子邊。他在外面也有自己的生計,每個月都會帶一些糧食和肉脯、乾菜來,雖然不多,但也能略表心意。只是每次想到這些東西夫子吃的極少,大多數還是接濟外面那群人,他就一陣噁心。

    孔子嗯了一聲,也未回頭,子張也就靜靜地跪坐著,他發現,夫子的頭髮比起上次他來時,似乎又白了一些,而高大的身材,也佝僂了許多……

    一時間,在陳國拜師後的十年曆程,子張歷歷在目……

    ……

    在陳國宛丘拜入孔子門下時,子張才是弱冠之年,經歷陳蔡之困來到楚國後,才慢慢地開始學習禮、樂、詩、書,不過他最感興趣的,還是忠信之道。

    相比在陳國蔡國時的困窘,葉縣的生活是比較舒適的,至少不必東奔西跑。

    這要歸功於葉公將這裡治理得井井有條,孔子初來乍到時,也對葉公的施政理念讚不絕口。

    春秋時楚國的一大困難就是人口少稀少,土地遼闊,很需要百姓填充。葉公在宛、葉築城固邊、開疆拓土的同時,也發動民眾開挖東、西二陂,蓄方城山之水以灌農田,葉民深受其利,這裡日漸繁榮的經濟和較低的賦稅又吸引了臨近的陸渾戎人和鄭人來投奔。能做到「近者悅,遠者來」,在孔子看來已經是極大的成功了,弟子們也摩拳擦掌,想要向葉公推銷自己的思想,在宛葉之地入仕。孔子也心動了,還特地讓子路告訴葉公,說孔丘是一個「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人,意思是仲尼未老,依然能做事。

    他很希望在這周南之地打造一個知書達禮的「東周」。

    然而葉公雖然尊敬並養著孔子,還任用子路等人為吏,但對於孔子本人的思想,卻若即若離……

    去年的時候,因為一件事,孔子便對葉公徹底絕望了。

    子張依然記得,那是一次二人之間的日常會面,子張作陪。

    當時葉公說起了一樁案子:「葉縣有個正直的人,其父親偷了人家的羊,他便告發了父親,我將其父加以處罰,又褒獎了此人。」

    孔子卻不以為然地說:「在老朽看來,正直的人和葉公所說的那種人不一樣,在魯國,遇上類似的事情,父親為兒子隱瞞,兒子為父親隱瞞,這才是正直!至於告發父親,雖然符合律法,但依然是不孝,葉公不該褒獎此人,而應該予以懲戒!」

    葉公是尚法的,是提倡大義滅親的;孔子則注重親情倫理,是反對大義滅親的,二人的談話,頓時就陷入了僵局。

    最後,葉公淡淡地說,當年楚國令尹子文的侄兒犯法,楚國的廷理官以其為令尹家族之人,而予以釋放,子文聽說後,卻親自將侄兒再次送回,讓理官依照楚國的規矩加以懲處。

    「此事之後,郢都的人都唱道,子文之族,犯國法程。延理釋之,子文不聽。恤顧怨萌,方正公平……」

    葉公笑了笑說:「沈諸梁不才,希望能像子文一樣,維護國法,而且夫子,現在的魯國,只怕也不會再有子為父隱還受褒獎的事了。」

    孔丘頓時默然,的確,現在魯國被趙氏統治,趙氏尊法,將趙國那一套全盤挪到魯國,鄉黨之間過去的道德標準已經被新的刑法取代。

    這場談話,也是葉公最後一次召見孔丘,自此以後雖然供奉不絕,但再也沒有與他會面……

    事後,原憲、有若等人不忿,遂將之前計然在葉縣時說過的「葉公好龍」添油加醋,流傳出去,以此表達他們的不滿。

    孔子倒是沒說什麼,或許是他已經習慣了冷遇,只是獨處時對子張嘆息說,葉公,是一個跟趙侯無恤像極了的人。

    「其本性本來不壞,也天資聰慧,更有一份愛民之心,但就是太過急功近利。為了鞏固地位,拓展疆土,便拋棄了仁義廉恥,純用嚴刑峻法來作為百姓的準繩。然而他們卻不知道,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的道理。如今趙國棄禮儀而上首功,權使其土,虜使其民,只求吞併諸侯,建立霸業,然而趙侯得逞之日,也是中原禮崩樂壞之時;葉公也有此趨勢,好在他心中尚有君臣之義,應該能與楚君善始善終……」

    子張聽在耳中,記在心裡,的確,葉公給人的印象一直是謙和而保守,可實際上,他一直在暗暗效仿北方趙國的一些東西,比如在宛地大興鐵業,楚國本來就要一些冶鐵基礎,經過數年發展,宛地已經成為楚國最大的冶鐵中心。一同被效仿的,還有趙國的以律法為尊的精神,只是葉公用的依然是楚國的舊法《雞次之典》,也沒有照搬趙國軍功爵等制度。

    然而子張又產生了一個疑問:夫子窮盡一生,一直在尋找賢明之君,然而現在全天下最賢明的君主,莫過於趙侯和葉公了吧,但二人都對夫子的仁義之說敬而遠之,反而對名法青眼有加,而且取得的效果都不錯,趙國大霸北方,宛葉富稱南國,而夫子口口聲聲說的壞處,卻只應驗在諸侯和貴族身上,百姓多半是得以和樂見其成的。

    如此看來,這是趙侯和葉公瞎了,不識真龍呢?還是夫子和眾師兄的理念出了問題,已經不適應這個時代了呢?

    這個問題在他的母邦陳國陷入亡國之危的時候,愈發強烈,懷疑在心中產生,幾乎擊垮了子張十年來所學的一切。陣痛之後是更深刻的思考,思而不學則殆,他決定不再自尋煩惱,而是要離開宛、葉,去更廣闊的中原看一看。

    「弟子這次來,是向夫子告別的……」

    孔子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久久未言,許久之後才嘆息道:「走罷。」

    子張起身將離開,卻聽孔子又朗聲說道:「世道艱難,兵荒馬亂,多帶些衣物乾糧,若是花光了帛幣,或者遊歷夠了想看書,便可去陶丘拜訪子貢,他一貫豪爽,定然會資助你的……」

    子張差點沒哭出來,但還是忍住了,再拜告退而出,這才淚灑衣襟。

    十年來,夫子就如同他的父親一樣,但雛鳥終究要長大,離開羽翼,展翅飛翔。而且子張隱隱覺得,其實夫子是明白的,他努力維護的一切,禮樂也好,君臣之序也好,都在加速崩塌,一如春天裡融化的冰雪一般,根本無從逆轉。

    但夫子太倔強了,這畢竟是他窮盡一生去維持的東西啊,哪怕逃到九夷,也要堅持到底!

    夫子能抱著執念走到頭,雖九死而不悔,但子張不希望整個孔門也隨之消亡,被時代所淘汰……

    子張不想和有若、原憲等人一樣,躲在南方自欺欺人了,他必須走出去,去拜訪子貢、宰予等已經分裂出去的孔門弟子,汲取他們的經驗,睜開眼正視這個時代,為夫子,為孔門尋找一條新的出路!

    ……

    孔子依然在背對時代大潮,做螳臂當車之舉;子張擦乾眼淚,背著行囊踏上逆旅;而趙侯四年春,元月正旦日這一天,黃池之會也在濟水之畔準備舉行……

    《左史》曰:「公四年春,王正月,公已擒齊侯荼,遂召天子,五合六聚,以臨大梁。正旦日,又攜天王與宋公、秦伯、燕侯、魯侯、鄭伯、衛侯、陳侯、蔡侯、中山子、滕侯、杞伯、薛伯、郯子、邾子、小邾子、郳子、吳大宰、越大夫種、巴人會於黃池!周室東遷以來,諸侯盟會之盛,未有能出其右者!」
Babcorn 發表於 2017-1-13 16:36
第1112章 黃池之會

     

    周王匄三十五年,趙侯無恤四年(公元前485年),春,正月一日清晨,天才濛濛亮,濟水之畔的黃池邑,專供盟會使用的會盟壇已經裝點完畢。負責這次盟會禮儀的座次排序的公西赤巡視了一圈後,十分滿意,便對著自己的下屬感慨起來。

    「昔日齊桓公召陵之會,與會者為八國。」

    「晉文公踐土之盟,與會者為九國。」

    「楚國的蜀之盟,與會者為十二國。」

    「哪怕是參與者最多的皋鼬之盟,與會者也不過十八國。」

    他如數家珍地將歷次盟會都點評了一番,最後才洋洋得意地說道:

    「而現如今,黃池之會,有宋公、秦伯、燕侯、魯侯、鄭伯、陳侯、蔡侯、衛侯、中山子、杞侯、滕侯、薛伯、郯子、邾子、小邾子、濫子這十六國諸侯,加上曹國執政、吳國大宰、越國大夫,以及遠道而來的巴人,竟有二十國之多!周室東遷以來,諸侯盟會之盛,未有能出其右者!」

    如此盛大的盟會,若是東道主沒有招待好客人,那是要被天下恥笑的,好在公西赤格外精通接人待物和朝覲禮儀,在他的主持下,黃池已經準備好了一切。

    一座赫赫明堂在數月前就開始在濟水之陽建造,一共修了三個主殿,有祭祀用的廟宇,有覲見用的殿堂,此外還有讓諸侯居住的三十六屋,七十二牖。位於濟水畔的會盟壇上圓下方,東西南北對稱,法天地奇偶。會盟壇內環,諸侯的排序座次嚴明,朱干玉戚,聳然相襯,龍旗豹韜,抑揚相錯。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大前天,參與會盟的諸侯便紛紛趕到黃池,與趙無恤碰面。

    魯侯、衛侯本就是趙國的傀儡,召之即來。秦伯、燕侯等雖然路途遙遠,但也匆匆抵達。

    連交戰正酣的吳國和越國也派人過來,他們當然是希望能拉攏趙國,因為兩國的仇恨太熾烈,廝殺難分勝負,而趙國虎踞淮北,助越則越必亡吳,助吳則吳國還能苟全社稷。

    也只有自持大國,一向不屑於與諸侯同列的楚國裝聾作啞,沒有派人來參加。因為楚國自有一套獨特的體系,在南方,楚才是王,王者豈能與侯伯子男同列?

    然而事實是,連楚國的屬國陳、蔡,也已經對趙國投懷送抱了,僅有一個隨侯依然追隨著楚國。

    趙無恤也不在意楚國來不來,他比較在意的,是天子能否準時趕到。

    好在成周也有自知之明,前天,周天子終於來了。

    趙無恤沒有怠慢,他率諸侯在黃池以西三十里外迎接,請天子入住行宮,眾諸侯依次入內謁拜。起居禮畢後,趙無恤又獻上了禮物:車百乘,奴隸上千人,金銀絲帛十餘車……

    周王匄看到這麼多禮物,君心大悅,心裡對趙無恤的不滿頓時去了一半,因為周室太窮了,窮到必須鑄造大面額錢幣來償還債務的程度。

    哪怕是為了這些禮物,他也得在這場會盟上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於是他親自扶起了只是做了個下拜樣子的趙無恤,加以慰問,讓他免去稽首之禮,又讓劉公設醴酒犒勞趙侯。

    周天子貴為天下共主,竟然肯親自前來慰問趙無恤這個才做了諸侯沒幾年的臣子,這個面子可真是大了去了:從古到今,只有下臣朝見天子,哪有天子親自跑來慰問下臣的,這是何等的尊寵和榮耀啊,齊桓公要是地下有知,恐怕也要嫉妒得從土裡面爬起來抱怨幾句。

    這時代畢竟是春秋,天子雖然大權旁落,但名分上依然是天子。公西赤等趙國臣子也與有榮焉,感覺自己正在見證一件劃時代的大事,忙碌的疲倦也少了幾分。

    昨日是除夕夜,也是公西赤最忙的一天,他要主持盛大隆重的聘享程序,宣讀那些辭情殷殷的赴告策書,親自持龜甲,做吉凶卜卦,還要替天子和諸侯們獻上三牲,恭敬虔誠地祭神祀鬼……最後,還少不了典雅雍容的飲宴賦詩。

    至此,盟會已經達到了高潮,但公西赤知道,之前的一切不過是前戲,正餐將在正旦日這一天開席。

    那就是趙無恤被天子命為侯伯的儀式!

    一月一日午時,周天子已經坐在盟壇主座上,二十路諸侯、大夫,也冠裳佩玉,整整齊齊地抵達主會場。

    他們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那就是站在盟壇中央,正在聆聽策命詔書的趙侯無恤!

    ……

    「齊晉已卑,天下無伯,群凶覬覦,宗廟乏祀,予一人夙興假寐,於文武之廟前再拜曰:『惟祖惟父,股肱先正,其孰能扶持周室?『乃誘天衷,誕育趙侯無恤,再建秩序,屏蔽成周,予一人實賴之,今將授汝典禮,其敬聽予一人之命!」

    黃池會盟壇之上,趙無恤玄端白裘,佩玉帶劍,正受天子之命。

    《尚書》體裁的詔書很長,很拗口,甚至已經脫離了這個時代的口頭用語,直聽得旁人昏昏欲睡。

    不過趙侯卻精神抖擻,他恭敬地微微垂著頭,似乎在仔細聆聽,又像是在想著些什麼……

    他現在正在想,歷史上的那個「黃池之會」,又是怎樣的光景呢?

    趙無恤之所以把大會諸侯的地點選在黃池,不僅因為它位於濟水的樞紐,交通很方便,更是因為在真正的歷史上,三年之後,這裡也有過一次會盟:吳國和晉國平分霸權的會盟。

    當然,那其實是夫差和趙鞅二人的對手戲。

    歷史上,吳國在西破楚、北敗徐、齊、魯之後成為東南一霸。遂向西北進軍,會晉定公於黃池。晉定公一個傀儡,自然撐不起場面,事事都要趙鞅出面。

    當時夫差氣勢洶洶,說:「在周室宗親裡,吳國輩分最高,我先歃血。「趙鞅那暴脾氣怎麼會對一個紋身的蠻夷之君認慫?也不相讓:「在姬姓中,晉國是一直以來的霸主,我先歃血!」

    雙方爭執不下,幾乎要訴之以武力,夫差還讓三萬甲士在外排兵佈陣,搞閱兵儀式向晉國示威。

    晉人都怕了,但老道的趙鞅看出了吳國外強中乾,又得知越國已從後方襲擊吳國,更是堅持不讓。吳國拖不起,最後不可一世的夫差只能低下高傲的頭顱,去掉王號而稱」吳公「,並讓趙鞅先歃血,從而確定了春秋之末的這次霸權爭奪。

    前世看這段歷史時,趙無恤還沒太多感觸,可此時回憶起趙鞅的音容笑貌,頓時對這件事、這個地方感覺格外的親切。

    他在心裡默默地說道:「父親啊,小子沒有給您丟臉,提前教訓了夫差,讓他早幾年灰溜溜滾回南方跟勾踐相愛相殺,今日黃池之會,還派了使者前來討好趙國……」

    更何況,那一個「黃池之會」,其實十分冷清,只有魯國一家來為晉、吳捧場,其餘諸侯各忙各的,都懶得理睬。晉吳平分了霸業,隨即就一個四分五裂,一個被越國捅了後門,不到十年就亡了……可見所謂的霸業,只是虛名而已。

    而今日的黃池之會,趙無恤霸業,卻是實打實的,與會的各國,基本都是打服的,單論規模和場面,已經冠絕華夏,震爍古今了!

    仰頭看著太陽,無恤想道:趙鞅若是有知,也會為自己感到驕傲吧?

    ……

    會盟台上,趙無恤在神遊天外,台下,卻有人在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

    崇拜他,敬仰他,甚至是嫉妒他,這就是南子此時此刻的心情。

    只可惜,她與他的關係終究上不了檯面,她也沒法站在他身邊一起分享。只可惜,她是個女人,注定無法擁有這種諸侯來朝的榮耀。

    她只能將希望寄託在下一代身上。

    子商已經四歲了,能走能言,作為宋公,他也被南子帶著來見證這一幕。

    撫著兒子柔軟的發鬟,南子指著台上的人,溫柔地對他說道:

    「我兒,汝以後,也要成為汝父一樣的人!」

    子商茫然地點點頭,然而南子眼中的目光,卻越來越熾熱。

    「我說的,可不止是區區霸主……」

    大前天抵達黃池後,南子曾經和趙無恤有過一次密會,在親熱之後,她向他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建議:

    「機會難得,不如乘著諸侯畢至,將周王擒殺,君可取而代之,成為新的天子!以順應玄王將興的預言!」

    在南子看來,姬周,是殷商的叛臣,是毀滅了大邑商的罪魁禍首。當時帝辛正在征討東夷,卻不防小邦周從西面殺來,牧野之戰,流血漂櫓,之後的周公東征,更不知有多少殷民死去,其宗族離散,流離失所。

    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了六百年,但南子在翻閱那些甲骨上的文字時,依然感覺此事歷歷在目,讓她恨恨不已。如今嬴姓趙國強盛,橫掃諸侯,中原再無敵手。子與嬴,本為帝俊一脈相傳,趙氏之先,更是殷商的臣子。這正是為殷商復仇的好機會!趙無恤就不該畏首畏尾,糾結那些細節,而應該戮殺周王,兵臨洛陽,奪取九鼎,以天子之尊蒞臨天下!

    然而,趙無恤當時似乎被她瘋狂的念頭嚇了一跳,搖頭道:「休要急躁,時機未到,稱王一事,當徐徐圖之。」

    徐徐圖之?南子可不是那種喜歡等待的人,但她也知道兩個人的關係裡,誰的才是主,誰才是臣,違逆趙無恤是不可取的,只能強行忍了下來,將那些話嚥回肚子裡。

    但這並不意味著,她什麼都不做。

    「女葵。」招了招手,南子讓自己的親信巫祝女葵上來。

    「那首童謠,傳出去了麼?」

    女葵低眉順眼地說道:「上個月便傳出去了,此時整個宋國,乃至於鄰邦,恐怕已是人人皆知。」

    南子滿意地點點頭,讓女葵下去。

    她則繼續看著會盟壇上的情人,似是含情脈脈,但殷紅的嘴角,卻露出了一絲得計的微笑。

    她雖然臣服於趙無恤身下,但二人之間的暗中博弈,卻從未停止過!

    不知不覺,南子撫著兒子發鬟的手也開始打起輕快的節拍來。

    子商疑惑地抬頭,正好看到母親嘴角微翹,正輕輕哼著一首童謠: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走北邙!」

    PS:先秦以來的史書對黃池之盟的結果有不同的說法。其中《左傳》詳細記載了晉國先歃血的過程,說明是晉國成為了盟主。《史記‧吳太伯世家》亦記載「趙鞅怒,將伐吳,乃長晉定公。」

    然而在《國語》中卻提到夫差對晉國炫耀武力,迫使晉國尊吳為盟主。《史記‧趙世家》、《史記‧晉世家》、《史記‧秦本紀》裡同樣出現了吳國成為盟主的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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