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505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19 00:29
第1063章 棠之戰(中)

    “敵軍入甕了……”

    看到借樹林隱藏蹤跡的騎兵陸續衝出,將吳國追兵的後陣衝擊得七零八落,棠邑城頭,身披大紅色大氅的冉求放下了千裏鏡,露出了釋然的笑。

    因為莒國的變故,一部分魯軍被調遣過去,其餘則在虎會帶領下防禦齊軍對曲阜的突襲,所以冉求在南線隻有一軍的兵力,加上趙國一軍,總兵力兩萬餘人。冉求分出五千人去了滕、薛,今日棠邑戰場上,尚有萬餘步卒,千餘騎兵,守株待兔之下,對付眼前的吳兵是綽綽有餘了。

    現在吳軍冒進,一頭衝到了棠邑城下,後方退路被騎兵截斷,這三四千人頓時被包了餃子。

    遠處數裏外,趙騎從兩翼衝出,以矢鋒陣形全速前進,靠前的騎兵人馬俱著厚甲,這些重裝突騎是騎兵的鋒利箭頭,所向披靡、勢不可擋。戰馬的衝擊力實在太強,迎麵頂上的百名吳兵隻一瞬間便被踏成肉泥,騎兵將士們雙腿夾緊馬身,借著戰馬衝擊之力深入鬆散的敵陣,舞動環首刀收割著敵軍的生命。初次見識到騎兵可怕之處的吳兵欲轉身逃命,但是沒等他們跑上幾步,便被敵軍斬殺,臨死前發出一陣絕望的慘叫。

    前路是緩緩靠近的趙魯步卒,還有堅實的城牆,背後衝來的則是極速衝刺的戰馬,人的雙腿再快又怎能快的過馬上的敵軍,掉頭逃跑隻能讓他們死的更快。冉求年輕時候不愧是在東武城狩過獵打過兔子的,這個陷阱實在是讓人絕望。

    然而吳國人的戰鬥力也不容小覷,既然前後都是死,若是被敵軍步卒擋住,再被後背的騎兵分割衝擊,他們根本沒有活下去的希望。但是迎敵衝上,若能突破這些騎兵,他們還有一拚之力。在楚國、陳蔡一帶久經血戰的申叔儀在這生死關頭一下子就想透了其中的厲害關係,困獸猶鬥,在他的號令下,剩下兩三千吳兵士卒立即轉身,抽劍迎上速度大減的騎兵。

    瘋狂的吳兵麵目猙獰,全然不顧背後暴露在敵軍步卒的攻擊下,他們隻有一個目的,砍死衝過來的戰馬,延遲他們的速度,這些生在南方的吳國人其實並不清楚騎兵的弱點,他們隻是將那些高高在上的敵人當戰車兵來打。

    畢竟不管車騎,一旦失去速度便與步兵沒有太大的差別。

    吳劍鋒利,混戰之下,數十匹戰馬被砍斷了雙腿,根本來不及反應,馬上的騎士一頭栽倒了下去,後麵的戰馬隻顧前衝不分敵我,無數的馬蹄立即從他們的身上踏過。騎兵開始出現傷亡,但這小小的戰果,是用百餘吳人的血肉之軀換來的……

    一聲號角響起,發覺自己太過深入的趙騎開始縱馬撤離,撤到外圍開始用弓箭射殺吳人,讓他們的陣型更加混亂。吳國人頓時陷入了被動,不管是密集衝鋒的突騎,還是利用機動性遠程射殺他們的弓騎,在這平地上都是步卒的的克星,沒有堅固的防禦工事,沒有長槍大盾組成的密集方陣根本沒法阻擋住這種狂風暴雨般的進攻。

    看著又一批步卒被箭雨或有組織的分批衝鋒吞噬,所有吳國兵卒都感覺到了死亡的威脅,但卻拿對方一點辦法沒有,麵對衝擊,他們隻能死命的往申叔儀的戰旗下集結,然而過於密集的話,在箭雨下又傷亡慘重,隻能拚命舉起盾牌,寄希望於箭矢不要射中自己。

    不過此時此刻,在棠邑城下等待多時的趙魯步卒已經完成了布陣,他們對著被騎兵散射困住的吳兵,開始了衝刺……

    不管戰法多麼凶悍野蠻,也不管吳兵過去在楚國,在陳蔡越國有多麼豐富的作戰經驗,在冉求這天衣無縫的陷阱下,一切都失去了作用……

    ……

    戰鬥隻持續了兩刻鍾,這些跑得太快的吳國前鋒在數倍於己方的趙魯軍隊包圍下被徹底圍殲,棠邑前遍布屍骸,吳人的屍體聚集在屹立到最後仍未倒下的申叔儀旗幟下,魯卒和趙騎的屍體則散布周圍,場麵一片混亂,在戰局最焦灼的地方,雙方的屍體都堆疊在一起,根本無從分辨。

    看著這一情形,就連冉求也不得不佩服吳國人的勇悍,雖然三四千吳人均被殲滅,但趙魯方麵也付出了近千人的傷亡……

    他不由慶幸自己沒有主動進攻沛邑,否則被吳國人憑借泗水和城池,隻怕傷亡還要更多。

    冉求讓人速速清理戰場,他自己則打算帶著餘下的步卒和騎兵打算南下追擊。因為這些跑得太快的吳國人與自己的主力脫離了,斥候來報,在發覺前方是個陷阱後,後麵整軍緩緩而行的那五六千吳軍已經撤回去了,冉求已經讓輕兵前去阻截。 ”隻有全殲這批吳軍,此戰才能稱得上全功!“

    然而他剛從棠邑出來,騎兵那邊就來通報,說統領他們的副將柳下越在衝入敵陣後不幸落馬,如今不知所蹤……

    冉求心裏也不由咯噔一下,這柳下越乃柳下蹠之子,雖然冉求等孔門弟子一向與盜蹠不對付,可他畢竟是趙侯公開褒獎的英烈,而且冉求對柳下越印象還不錯,若是他不幸折損在這裏,頗有些可惜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19 21:32
第1064章 棠之戰(下)

    柳下越最後還是被找到了,從一堆滿是死人的泥沼裏距離他最初落馬的地方足足半裏地,誰知道他是怎麼跑到這的。幸運的是他沒有當場死亡,落馬的時候,生死存亡的刹那間,柳下越丟棄了手中的矛和環首刀,雙腿一蹬馬身,用盡全身的力氣猛的往一側翻滾而去,沒有被戰馬壓住。

    隨即,他又第一時間躲開了吳兵瘋狂的攻擊。吳國人橫行南方無敵手,現在卻在棠邑遭到了圍殲,處處被動,這窩囊的一仗讓他們憋著一股怒火,卻對馬背上動作迅捷的敵人無可奈何。

    終於,他們發現了這群落馬的敵人,便開始瘋狂的報複起來。摔下馬來的趙騎軍約有數十人,但是片刻之間數十件兵器便向他們身上招呼過去,摔的昏頭昏腦的騎士們還沒有分清楚東南西北就被斬殺了大半。

    絕境之下,好身手又救了柳下越一命,乘著一片混亂,他撿起自己的武器與吳國人拚命,且戰且走間穿越了大半個戰場,撐到了最後。不幸的是吳人太過勇悍,長矛從脅邊穿過,劃出一道長長的傷痕,矛尖劃破他身上的皮甲,割開了脅部的皮肉,鮮血一湧而出。苦戰之下,他肚子上還挨了一劍,傷口不算太深,但也讓柳下越痛得暈了過去,在一劍捅進對方胸膛中後,便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旁人都以為他死了,無暇來補上一刀,隨即一具又一具屍體壓了上來。

    終於被人救起後,柳下越茫然回首四周,卻見死傷遍地,地上充斥著大量的鮮血、碎肉、斷肢、死屍,受傷士卒口中陣陣哀號。

    “原來戰場是這般模樣……”他一下子理解了父親過去經曆的是怎樣的生活了,又為何反對他早早加入軍旅,而是把他攆到臨漳學宮裏,遠離征戰。柳下越豁然明白了許多,一低頭,腹部一陣陣絞痛,靈鵲醫者正在為他處理傷口,說他暫時沒有性命之虞,但短時間內騎馬作戰是休要再想了。

    被軍醫如此告知後,柳下越頓時臉色煞白。

    冉求見柳下越沒有喪命鬆了口氣,但望著他躺在擔架上任由軍醫擺布時略顯絕望的眼神,自然知道這次重傷對這個渴望立功的年輕人而言意味著什麼。

    這次與吳國的大戰,他恐怕暫時要在大後方聽著前方傳來的捷報度日了,對於武夫而言,沒有什麼是比這更痛苦的了……

    冉求沒時間安慰柳下越,拍了拍他的肩膀讓軍醫將其送入棠邑仔細照料後,便馬不停蹄地統帥萬餘兵卒迅速南行,吳軍近萬人,隻有小半衝到了棠邑,其餘人在主將王孫姑曹的帶領下徐徐南撤。

    半個時辰後,他追上了敵軍……

    吳國人雖然跣足但速度奇快,可惜這裏比較是他們不熟悉的魯國,加上公山不狃不懷好意的指路,吳國人很快發現,那些趙國騎兵竟已出現在他們側麵的平原上,一邊試圖過來射箭騷擾,同時不斷向後通報。

    前方的吳人越來越近,以冉求多年的經驗,若對麵的是齊國人,會愈發瘋狂地逃竄,最終被自己打成一個追殲戰,用騎兵分割,用步卒包圍,各個擊破。

    然而這些來自江南的吳國子弟卻有不一樣的膽氣,在知道自己難以憑借雙腿逃離後,他們竟然停了下來。

    等冉求趕到時,他愕然發現,吳兵不動了。

    ……

    “吳將選了個好戰場……”雖然雙方各為其主,今天注定要分個你死我活,但冉求仍不由出言讚歎王孫姑曹。他坐騎的馬蹄舉起又放下,怯怯不敢前進,步卒也紛紛止步,兩翼的騎兵更不敢再深入。

    因為呈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大片寬闊的稻田,一頃連著一頃,綿延近十裏,隻有窄窄的阡陌將其間隔開來。

    時值六月份,稻花正香,前段日子的大雨在田裏灌了不少水,尚未排幹,田裏處處是爛泥,和沼澤沒什麼區別,馬匹踩進去幾乎寸步難行。然而五六千吳兵卻無懼於此,他們光著腳站在水田裏,聚集在一起,陣列嚴陣,長兵在前,短兵在後,靜靜地等待敵人到來……

    這是吳國人熟悉的戰場,卻是中原車戰一貫的軟肋,當年在楚國,吳兵最喜歡選擇水田,讓楚國戰車無從施展,今日被逼到絕境,逃亦是死,戰亦是死,王孫姑曹便孤注一擲,讓兵卒們進入水田內,準備在這裏與敵人決一死戰!

    在他們整軍的短短的一刻時間裏,敵人的步卒已經完全趕到了,呈現一個半月形將他們包圍,而騎兵因為不敢下水田,就在後方遠遠侯著,阻止吳國人的退路。

    “將北人溺死在泥裏!”王孫姑曹鼓舞眾人。

    一時間,所有吳國甲士齊齊舉劍高呼,笨重的甲胄已經被扔掉,在這水田裏,他們靈活得像一條條泥鰍。

    吳國人這像是打了勝仗般的氣勢,讓停留在旱地,輕易不敢下田的趙魯兵卒有些猶豫。和容易崩潰的齊軍不同,吳軍是他們遇見最強悍的對手,三四千人被圍殲的情況下,仍然讓己方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如今若要下水田去與他們交戰,隻怕傷亡更多。畢竟橫的怕愣的,穿鞋的怕光腳的……

    但冉求卻渾然不懼,反而一股棋逢對手的鬥誌在他心裏洶湧澎湃起來。

    他騎在馬上,舉起令旗指著敵陣高呼:“吳發短,人尋約!”

    旁邊的眾將士聽聞,當即哈哈大笑起來,也一起高呼:“人尋約,吳發短!”

    這意思是,吳國人斷發文身,他們的腦袋就算砍下來也不能用頭發捆綁,大家想要立功的,提前找好長繩子啊!

    簡單的一句話,便壓過了吳國人的士氣,想到眼前這幾千吳人的腦袋就是戰功,就是爵位,就是田宅和奴隸,原本有些畏懼的趙魯步卒也躍躍欲試起來……

    更何況,敵軍跑到水田裏實在是自作聰明,這樣做能讓趙軍的騎兵和重甲矛陣喪失作用,可他們卻忽略了,趙魯軍隊裏的遠射武器也是極其強大的……

    冉求用兵但求一個穩字,他一點不著急,這些吳國人沒有後援,沒有退路,他若是高興,大可在這裏建立牆壘困死他們,而現在,不過是等後方的輜重部隊抵達而已。

    兩刻後,當輜重部隊姍姍來遲時,冉求露出了勝券在握的微笑。

    “舉盾,豎矛!輜重兵鋪木板,蹶張弩準備!”中軍處揮動令旗,呈現半月形的趙兵陣線便開始邁入水田,不過卻沒有貿然前進,而是穩紮穩打,結陣緩緩而進。

    而他們後麵,輜重營的輔兵們背著用來鋪路搭橋的木板,搭在泥濘的水田裏,在方陣前進的同時,後方也鋪就了一條能讓弓弩手如履平地的道路。

    尤其是需要用腳來輔助上弦的蹶張弩,他們的射程可以達到一百五十步!

    不僅如此,冉求還給對麵準備了一些新穎的武器,三月份時未能來得及在琅琊水師上裝備的武器。

    陣線的兩翼,堅硬的地麵上,十多架安置在輜車上,由輜重營從棠邑運來的“床弩”已經架設完畢。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19 22:47
第1065章 稻花香裏說豐年(上)

    床弩,又稱床子弩,它是魯班近年的新發明,是在蹶張弩基礎上,將弩的功效、身量、射程都增大。他將兩張或三張弓結合在一起,大大加強了弩的張力和強度,張弩時,趙國的工匠用粗壯的繩索把弩弦扣連在絞車上,戰士們咯吱咯吱搖轉絞車,張開弩弦,材官則安好巨箭,調整距離。放射時,則由身體健壯的士兵舉起大木錘猛擊扳機!

    隨著“嘣”的一聲巨響,機發弦彈,一枚人手臂粗的巨弩彈射出去,穿過兩百五十步的距離,正中密集的吳軍陣列!

    甚至都來不及慘叫,等旁人回過神來,原地隻剩下一個被床弩正中胸膛,整個身體被撕裂得支離破碎的倒黴鬼,以及旁邊被波及到的一圈傷員,整個陣列像是被野獸撕開了一個大口子。

    所有吳人都目瞪口呆,王孫姑曹也沒了剛才的氣勢,心髒驟停,他猛然意識到,經驗又害了自己,他其實是將士卒們帶入了另一個陷阱。

    來不及多想,密集的弩機箭雨接踵而至,蹶張弩雖然在上弦速度上比臂張弩要慢很多,但勝在射程很遠,弩兵們可以躲在方陣的背後肆意放箭,仗著弩矢眾多,重要的是對敵軍的壓製,準頭反倒成了其次。

    一時間,沒有重甲和防禦工事的吳國陣列前部,幾乎被箭矢吞噬,一個又一個鮮活的性命被釘死在水田裏,慘叫夾雜在稻花殘香和驚慌的蛙聲裏。剛才還大呼小叫的吳國人開始露出怯意,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被床弩射死的場麵太過震撼,而一般的弩機也能將人體撕成碎片,頂在前麵就是個死。

    然而王孫姑曹知道,一旦他們掉頭,兩翼的趙軍就會掩殺過來,屆時吳軍唯一的優勢也將消失殆盡,任人宰割。

    他已經沒有時間後悔這次突襲了,吳國的主將同樣跣足站在水田裏,在眾人欲退的時候,拔出劍殺死了兩名驚慌的兵卒,為了鼓舞眾人,一連串的吳語從他口中唱出……

    許多人都停下了腳步,用劍敲著盾牌,隨著王孫姑曹一起吟唱,整個吳陣的氣氛為之一凝,滿天箭雨似乎也不顯得可怕了。

    “他們在唱什麼?”冉求察覺了這種變化,運籌帷幄之餘,也偏頭問旁邊隨軍的轉譯者。

    轉譯者粗通吳語,他也被眼前的情形所震撼,愣了愣才說道:“軍將,這是葬曲,吳國的葬歌《虞殯》……”

    “身即死矣,歸葬山陽……”

    “山何巍巍,天何蒼蒼……”

    “生有命兮死無何。魂兮歸來,以瞻山何!”

    悲壯的《虞殯》讓驍勇的吳國人忘卻了生死,他們這代人是聽著父輩的故事長大的,二十年前,吳人隨吳王闔閭進入楚國攻城略地,在繁華的郢都裏享受到了這一生夢寐以求的侈靡生活,這也成了之後十多年裏,最值得對子侄吹噓的故事,遍地的黃金瑪瑙,滿城的美人佳麗,讓人神往。這次北上中原,年輕的吳人之所以能承受夫差的重役,以及種種饑餓困苦,還不是為了殺進商丘、曲阜,重溫父輩講述的輝煌?

    然而他們卻一頭撞上了一堵硬牆,無數同鄉死在了小小的棠邑,渾身插滿箭羽倒在水田裏。袍澤的鮮血激起了他們的野性,他們不甘,他們憤怒,他們也齊聲高呼!

    “身即死矣,歸葬山陽!”

    越來越多的吳國人開始加入呼號的隊伍,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泄他們心中的悲憤。在《虞殯》的號召下,吳兵追溯著王孫姑曹的腳步,悍不畏死的向前衝去,衝向陣列嚴密的敵軍方陣,衝向躲在他們後麵不斷收割生命的弓弩手……

    戰也是死不戰也是死,絕望的吳人用自己的身體撞向敵人的戈矛,玉石俱焚,同歸於盡,這是根本沒有防守的拚殺,他們就是要用自己的身軀去迎接敵人的兵器,他們要用自己的死亡去換卻對方的生命。一時間水田裏爆發了劇烈的混戰,血肉橫飛,慘叫不休。

    看著眼前這一幕,雖然步卒方陣在猛烈衝擊下巍然不動,但趙魯將吏們也不由色變,難怪吳軍能無敵於南方,換了任何一支軍隊,早已在這種無畏的衝鋒下崩潰了吧。

    冉求卻歎了口氣:“家有國兮國有殤,魂兮歸來,以瞻家邦……勇哉,惜哉,隻可惜啊,這些吳國人忘了,這裏是魯國,不是他們的家邦!”

    對於趙國兵卒來說可能感觸還不夠深,但對於冉求等魯人而言,這次吳軍入鄒魯,是一次**裸的掠奪和入侵!

    正如趙無恤對他們所說的,迎接盜匪的,就隻有刀劍和戈矛!

    他無情地舉起令旗,說道:“中國不振旅,則蠻夷入寇,列國自有封疆,南方的蛟龍再強大,也休要到北方來逞能。吾等便要通過此戰,讓江南之人今後百年之內,都要倉皇北顧,不敢渡淮半步!”

    在他的喝令下,又一陣勁弩齊放,漫天箭雨飛向戰場,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將在水田裏靈活如同泥鰍的吳國人徹底網住……

    ……

    一個時辰後,這場綿長的戰鬥終於接近了尾聲,田埂上等待已久的騎兵傾巢而出,朝潰逃的殘餘吳人衝去,他們急馳而過,陽光在矛尖閃耀,從箭雨下僥幸生還的千餘吳人在他們衝擊下徹底潰散,有如被鐵錘敲打的陶瓷。

    冉求沒參加最後的屠殺,他任由將吏們去搜檢傷者,抓獲俘虜,讓軍法官監督著各卒伍的將士有序地割取吳人首級。他自己則坐在田埂上,看著被糟蹋得一塌糊塗的稻田怔怔出神。

    戰鬥結束時,已是傍晚時分,夕陽映照在水田上,這裏處處都是插滿箭雨的屍體,也不知是因為晚霞還是因為鮮血,這片廣闊的稻田一片殷紅,躲在泥裏的蟾蜍和泥鰍在動靜停歇後鑽出來,在血水裏遨遊。

    冉求就這麼叼著一根尚未被血色浸染的稻杆,不知在想些什麼,直到他的沉思被人打破。

    “軍將,騎兵在數裏外抓到了這兩人。”

    冉求回頭一看,一個是狼狽的中年人,垂著頭不敢看他,另一個則是大腹便便的武夫,一臉絡腮胡子,指著冉求捧腹大笑,末了才用一口濃重的費地方言說道:

    “真是沒想到,當年跟在仲尼身邊的西鄙童子,如今竟已是號令三軍的大將!”

    趙魯將吏們大怒,要殺了這兩人,冉求卻止住了他們,孰視半響後才詫異地說道:“公山邑宰?”而旁邊的人,不是他的同黨叔孫輒還能是誰?

    ps:葬歌編不出來,借用下燕壘生的《國殤》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19 23:02
第1066章 稻花香裏說豐年(下)

    “不錯,當年還曾招攬過仲尼的公山氏,如今卻是你的階下囚。”

    公山不狃傲然挺起了肚子,他掃了眼戰場情形,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隻可惜,仲尼隻怕不會以你為豪。”

    冉求麵上抽動了一下,被夫子說成是“非吾徒也,小子可鳴鼓而攻之!”這是他心裏一處隱隱的傷,但對於公山不狃這位曾與孔門關係不錯的前輩,他還是給予了最基本的尊重,禮,深入骨髓地印刻在他的生命裏。

    “君是吳將麼?”冉求掃了眼公山不狃和叔孫輒的甲胄,都是吳軍將領的製式。

    叔孫輒連忙解釋道:“吾等身在吳國,心在魯邦,此次隨夫差北上實屬不得已而為之,我二人曾勸阻吳子伐魯,隨即又故意給吳軍指錯了方向,讓他們繞了遠路,如此一來,子有你才能有時間備戰,才能有此大勝啊!”

    冉求以詢問的目光看向公山不狃:“這便是二子在此戰裏脫離了吳國主力,在外圍遊弋的緣故?”

    公山不狃傲氣十足,偏過頭去也不解釋。

    恰在此時,又有將吏押著一個渾身泥濘的人過來,卻是吳將王孫姑曹。

    那王孫姑曹傷勢很重,遠遠看見公山不狃和叔孫輒,卻掙紮著想要過來殺他們,還嘰嘰咕咕地用吳語大罵,說了一通後又換成結結巴巴的雅言,大罵他們是背信小人,故意將吳軍領錯路。

    見他這般模樣,冉求已是信了幾分,讓人給公山不狃鬆綁,至於對他的最終發落,還得趙無恤來決定。

    在公山和叔孫二人確認王孫姑曹身份後,冉求便退後一步,拂了拂身上的灰塵,朝王孫姑曹拱手一禮:“小子冉求,奉魯國大將軍之命披甲持戈,迎戰貴軍,今日不幸,你我狹路相逢,請允我以此璞玉,問候於子。”

    說完便拿下懷裏的玉,在王孫姑曹腰間係上。

    王孫姑曹不通中原之禮,有些不知所措,倒是一旁的公山不狃諷刺道:“仲尼已經流亡十年,卻不想被他逐出孔門的冉子有依然這麼彬彬有禮。”

    冉求早已習慣了這種冷嘲熱諷,他微微一笑:“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禮自在我心,亦是我做人的基準,豈能因夫子對我有所誤會而動搖?那我便自棄於士的行列,變成鄉願小人了。”

    春秋時諸侯時有征戰,兩軍交戰便會有勝敗,敗方自然會成為俘虜。然則俘虜亦有貴賤之分,所謂“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便是刑刀不上貴族身,儀禮不對庶人行。若是遇到國君敗逃,君權神授,不是為臣下者可以執戈相向的,哪怕是敵國的追擊方也會讓開道路,讓國君逃走,否則即為失“禮”。若是遇上貴族被俘,則勝方會先送上一方玉佩,以示對下麵失禮的行動表示歉意,而被俘方也將自己身上最貴重的玉佩贈以還禮,暗示自己的身份會有足夠的贖金,請求得到有禮的善待。而若是普通兵卒,自然是沒有玉佩沒有禮節,粗繩一係脖子,不是給戰勝者為奴隸,便是拉到販奴市場上換錢。

    從生到死,“禮”字滲透著貴族的方方麵麵,隻可惜隨著禮樂崩壞,貴族也把禮儀丟得一幹二淨,這世間最講究禮的,變成了孔門。孔子曾教導過冉求他們,就算不是奴仆成群華服錦衣,到淪落荒野時,仍然可以自舉手抬足中看出一個人的出身貴賤來。

    這幾十年來,隨著戰爭規模加大,殘酷性增強,縱然是一國公子,也會被腰斬棄市,屠城,殘民,殺俘更是層出不窮,《司馬法》時代古樸的軍禮已經蕩然無存了。

    但在魯國,冉求卻始終堅持如此。孫子說過,兵者詭道也,在冉求看來,作戰時使用陰謀詭計是一回事,戰後讓雙方保持體麵又是另一回事,並不相悖……

    雖然虎會、盜蹠和趙國的虞、田等將曾嘲笑他迂闊,但冉求卻無動於衷,在遵守軍法的同時恪守禮節,這也是他身為孔門弟子的一種堅持罷。

    王孫姑曹被押解下去後,公山不狃卻似乎有話要說。

    他有些茫然地說道:“老夫離開魯國十多年,也不知此邦是不是真如趙無恤承諾的那般,變得更好了?”

    離開時尚屬壯年,歸來時卻是兩鬢斑白,公山不狃的心裏隻怕是百感交集吧。

    冉求一笑,指著麵前這水田道:“十年前,這裏還是一片沼澤荒地,隻有一些盜寇和漁民在裏麵求食。趙氏執政之後,諸卿大夫的內鬥兼並停止,這才能組織曲阜的移民來此定居,近年來又開鑿運河,疏通溝壑,泗水一線頓時從邊鄙變成了膏腴。往常沒有戰事時,此處應該是一片稻花噴香,蛙聲陣陣。”

    他有些惋惜地看了看變成可怖戰場的良田:“可惜大軍所處,必生荊棘,十年來的大好形勢就這麼被吳軍入寇毀掉了,但是!隻要驅逐了吳寇,明年這裏一定又是一片豐收!”

    公山不狃搖頭:“但願如此,但如今魯國的肉食者已經變成了趙氏,隻怕姬姓的社稷維持不了多少年,這比當年陽虎和我竊奪魯政更加過分,子有如此恪守禮節,為何在這種仲尼最看重的大禮上,卻視若無睹?棄大禮而就小禮,不亦謬乎?”

    冉求想了片刻,回答了他的疑問:“弗擾會被送去曲阜暫居,一路上可以好好看看魯國的新形勢,等看一圈下來,你便會知道,不管是你,亦或是陽虎、三桓,甚至魯侯親政,伯禽、周公再世,都不可能比趙氏做的更好!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使然,當年夏桀無道,於是便被更好的商湯替代,商紂無道,又被周武革命。如今魯國之命或許落到了趙氏頭上。我覺得,隻要能讓百姓安居樂業,便是最大的禮,至於為君者是何姓氏,又何必在意呢!”

    公山不狃沉吟不語,冉求擺了擺手,讓人將他帶下去。在他看來,公山不狃是幸運的,他雖然一度流離失所,但至少是回來了,至少能歸葬家鄉。可夫子呢?同樣流亡十年,趙魯多次邀請他,給他台階下,但夫子卻倔強得像一頭牛似的,不肯歸來。

    狐死必首丘,夫子,已經很老了啊,何時才能放下心裏的誤會和執念,回到故土呢?

    冉求很惆悵,他隻能寄希望於等中原戰事結束,夫子能正式這天下的新秩序。

    眼下,他還是得將注意力轉到戰場上來。這場大戰全殲了吳軍,殺傷三四千,俘虜五六千,而趙軍隻有兩千傷亡,可謂功勳卓著,但對於整場戰爭而言,隻是個小小開始……

    冉求在夕陽下眺望奔騰向南的泗水,心中暗暗說道:“也不知趙子葦帥部從滕、薛突襲沛邑,可獲成功了?”

    ……

    次日傍晚,泗水之濱,一支狼狽不堪的隊伍抵達了沛邑城下,打頭一位斷發的”吳國人“仰起頭來,央求沛邑吳兵速速開門。”發生了何事?“大軍悉數北行,沛邑剩下的人不到千人,本來還羨慕離開的人能在魯國好好搶一把,現在乍見一支敗兵歸來,所有人都十分震驚。”我軍遇伏敗了,後方還有趙兵追擊,速速開門。“

    城下的”吳國人“都快哭出來了,他旁邊的人也嘟嘟囔囔地哀求,城頭的人麵麵相覷,見那些人俱是斷發,而不是中原的發髻,頓時不疑有他,緩緩打開城門,放他們入內,打算問個明白。

    孰料這些吳軍在城門大開後,卻突然暴起,抽出兵刃,哪還有敗軍的沮喪?一個個生龍活虎,直撲城門兩側,將守門者盡數殺死,其餘人則沿著城門洞往裏衝殺,到這時接著火把的光亮,吳人才發現,來者除了靠前的人是斷發外,其餘一掀鬥笠,都是中原人的發髻!”糟了!”

    然而還不等他們將城門的敵人堵回去,卻聽到夜色中有隆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支數百人的騎兵破開夜幕,席卷而至,目標正是城門!

    門口的人連忙讓開道路,趙國的“千裏駒”趙葭一馬當先,帥眾騎衝入沛邑。

    趙葭黑衣黑甲,他躍馬於城內,縱橫於大街小巷間,敢於擋道者無不被踐踏於鐵蹄之下,在得悉吳軍進攻魯地後,他奉冉求之命帥五千人繞道滕、薛,突襲沛邑。在薛國,趙葭強迫自己麾下那些上郡蠻夷們斷發,又讓通吳語的魯人詐城,果然成功破城而入。

    至此,吳人已經無從阻止他們了,城外還有不少步卒也摸了過來,或從城牆上逾越,或從城門湧入,讓他們防不勝防。再度揮刀斬殺數名吳兵後,麵對偷偷將裏閭門打開窺探外麵情形的當地人,他將染血的環首刀高高舉起,高呼道:“趙國大軍已至!順我者生,逆我者死!”

    ……

    幾天後,身在蕭邑指揮大軍的吳王夫差,赫然聽聞了他派去魯國偏師全軍覆沒的消息……

    他頓時勃然大怒:”什麼!趙魯主力,不是在此,被寡人牽製住了麼?“

    但更壞消息接踵而至,夫差隨即得知,彭城的北門戶沛邑也已陷落了,趙國騎兵的前鋒,已經抵達城外數裏遊弋窺探……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0 22:49
第1067章 可勝者,攻也

    “大膽!”

    夫差猛地從夢中驚醒,站了起來,匆忙間將他靠著打瞌睡的案幾整個掀翻,上麵的酒爵紛紛落地,出乒乒乓乓的聲音,他本人則像是見了鬼似的大聲嗬斥,甚至拔出了腰間的純鈞寶劍,嚇了一旁的眾臣一跳。

    “大王?”太宰伯嚭關切地湊過來詢問。

    “寡人無事”

    夫差冷汗直冒,環視四周,卻見堂下鋪著地圖,一眾吳國臣子正在商量軍務,窗外則是陽光燦爛,溫風陣陣,他想起來了,這裏是宋國彭城,正是六月季夏的大好時光。

    原來方才他正與將吏們商量戰局,或許是大戰將至精神太過緊張,他已經好幾夜沒有安歇好了,不知不覺竟靠在案幾上睡過去了,群臣也沒敢打攪,隻是壓低了聲音,孰料夫差突然暴起。

    揮手讓眾將退下後,夫差才對他極其信任的伯嚭吐露了心事。

    “寡人在案幾上假寐,卻做了個夢,”

    伯嚭連忙攤著笑臉道:“大王夢到了什麼?”

    夫差心中似有惆悵:“寡人夢到步入姑蘇台章明宮,卻現裏麵空無一人。想要尋一點吃的,孰料卻見到兩口鼎上白氣蒸騰,底下卻沒有炊火;又見到兩條黑犬在宮殿南方對著北麵狂吠,恰在此時寡人又聽到後房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出去一看,卻見兩把銅鋘無人持拿,竟自己在挖寡人的宮牆;宮牆被挖坍後,流水湯湯,從寡人的宮堂裏流過,一直流到宮室的前園,一株梧桐樹橫著從山裏長出來此怪夢究竟是何意?太宰博學,請為寡人占之。”

    伯嚭眼珠一轉,張口就來:“此夢乃是大吉啊大王!”

    夫差皺眉:“吉利?寡人夢得冷汗直冒,怎麼會是大吉?”

    “夢裏夢外的表征不同,當年晉文公夢見他被楚成王按在地上吸食腦髓,結果卻是吉兆。大王也一樣,這次與趙國交戰必定大勝,您夢到兩鬲蒸而不炊說明您聖氣有餘;兩黑犬嗥以南,嗥以北說明四夷已臣服;兩鋘殖吾宮牆是農夫耕田的意思;流水湯湯,越宮堂而過證明越國給大王進獻的財物已經到了;後房鼓震篋篋有鍜工代表宮女鼓樂;前園橫生梧桐則是樂府鼓瑟吹笙,這是在歡迎大王得勝歸來啊!”

    伯嚭盡撿著夫差愛聽的說,搖唇鼓舌,好一通阿諛奉承。這一番花言巧語把夫差忽悠的心理美滋滋的。可是等伯嚭退下後夫差一想,卻又覺得不對味,他總感到心中有一絲不安。

    這種不安,從下令殺死伍子胥起,就一直在他心裏存在。

    鬼魂,夫差深信,是伍子胥的鬼魂一直在糾纏著他。就算夫差將他的屍體沉入大江,把離鏤劍深深埋起來都無濟於事,伍子胥的鬼魂就這麼跟著他,從吳國來到了宋地,仍不罷休。

    從那以後,吳王夫差就經常會做奇奇怪怪的夢,這也是他近幾天來夜不能寐的原因之一。

    若是現實能高歌猛進也就罷了,夫差還能忘掉夢裏的不快,可偏偏這次北征中原也沒有夫差預想中的順利。

    四月份,得知齊吳水師在琅琊大勝,莒國已經叛趙侯,夫差認為趙國不過如此,在齊國的不斷鼓吹下,他毅然糾合了六萬大軍北上,試圖阻止此事的伍子胥也被賜劍自殺。

    五月初,依靠運河的強大運輸能力,以及沿岸徐、群舒、鍾離等被征服者的免費勞力,吳軍主力乘船抵達徐地,舍舟從6路進入宋國。夫差在徐地和邳國各留兵三千保護糧道,又讓申叔儀進駐沛邑,他自己則親帥主力,與宋國司馬子牛、皇瑗的兩萬人合兵一處,利用芒碭山一帶錯綜複雜的地形阻止趙軍東進

    雖然夫差在戰略上十分藐視北人,可臨近大戰時,他仍然沒有妄動,兩軍對峙之下,都是小心翼翼,誰也不願意冒進給對方破綻。

    但從壽夢、諸樊時代開始,吳軍的風格就是偏向積極進攻的。孫武早年打造吳國步陣時,也向他們灌輸最好的防守便是進攻。

    於是在僵持半月後,夫差決定主動進攻。本著“奇正相合”的戰略,他在宋國前線各種試探吸引趙軍注意力,轉而讓自己的侄兒王孫姑曹帥一支偏師從沛邑北上,去進攻魯國。

    從夫差的視角,以及趙魯故意露出的情報來看,莒國的背叛和齊國的不斷滋擾,的確替吳國分擔了不少壓力,趙魯的不少軍隊都在與之對抗,相應的,魯國南部就較為空虛。

    “占領棠邑,西進攻擊曹國,燒了趙無恤的糧倉,趙軍也是千裏饋糧,定然會舉步維艱!”

    然而就在夫差對自己的戰略自得不已的時候,北邊卻傳來了王孫姑曹全軍覆沒,連沛邑也突然丟失的消息

    在一陣大罵和惱羞成怒後,夫差冷靜了下來,自從擊破越國後,他從未如此冷靜過。

    “沛邑丟失,彭城北麵再無大防,而彭城若再丟失,寡人和宋軍就都要被困死在這芒碭山了!”

    他當下命令分布在山係東麵各邑的吳軍向西撤離,先退到數十裏後大本營蕭邑,然後以蕭邑作為彭城西麵的防線,夫差自己則到彭城,打算伺機奪沛邑。

    然而趙軍的度也不慢,數萬趙國大軍很快就越過芒碭山進入泗水流域,逼到了蕭邑之外,一副要與夫差決戰的模樣,這讓吳軍不敢再分兵北上。

    雖然進攻魯國喪兵近萬,但彭城吳軍三萬六千主力尚在,外加夫差的三千犀甲親衛,仍有一戰之力。但其餘就是各地強征的屬國之兵,宋國人也靠不住,對麵的趙軍人數比他們更多,又占據了有利的地利,一北一西鉗擊彭城,夫差進退維穀。

    今日已是六月底,過了七八月,天氣就會轉冷,時不我待啊。夫差在堂內踱步,棠之戰的慘敗猶如當頭棒喝,遭遇挫折後,他也沒有北上之初那麼自信了,夫差心裏偏向在彭城防守,但總是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啊。

    進不能勝,退不能走,兩難之下,夫差令人招來王孫駱,詢問其意見。

    王孫駱是琅琊海戰的功臣,因為他更懂軍事,被夫差又調到北方作為“左校司馬”,位置在伯嚭的軍職“右校司馬”之上,吳國深受楚國文化影響,軍中左貴於右。

    不過事後來看,那次大勝帶給吳國的東西其實並不多,趙國的舟師是敗了,船隻也盡數被齊人俘獲,但徐承帶著剩下的人棄船登岸,在琅琊台死守,至今仍未攻下。莒國雖然響應號召叛趙,但國都莒城卻還在魯人手裏,不僅如此,夫差寄予厚望的陳恒也僅僅打到沂水一線,就被魯軍所阻,根本無法抵達泗上,與吳軍會師。

    王孫駱本來與伍子胥相善,是反對夫差爭霸中原的,但當夫差問詢:“守城、決戰,孰利?”王孫駱卻道:“進攻有利。”

    夫差問道:“為何?”

    “事已至此,大王已經沒有頭的路了,若是一味留守彭城,休說宋國百姓態度曖昧,隨時可能背叛,就算拖到冬天,吳人不習慣北方的寒冷天氣,到時候肯定會凍餓死去大半。依我看,不如讓宋人提防沛邑之敵,大王親帥吳甲襲擊趙無恤的大營,尋求夜戰。夜間騎兵及趙軍擅長的遠射機巧幾乎無用,而吳人勇悍好鬥,不畏混戰許還能戰勝強敵,逼退趙軍!”

    “攻其無備,出其不意?”夫差有些猶豫:“但若和棠之戰一樣,趙無恤事先有所準備,設下埋伏等待我軍,則四萬吳人將有去無!”

    “大王在殺子胥,揮師北征時,就應該想到這點了。”王孫駱伏地而拜:“大王這次北伐,要麼製霸中原,要麼喪師亡國!臣還以為大王銳意北上,已經下定如此決心了呢!”

    一旁的伯嚭連忙指著王孫駱說他大膽,但夫差卻擺了擺手,他現在已經沒了殺伍子胥,刑被離時的剛愎自用,現如今,他隻後悔伍子胥不在身邊,否則,一定能獻上一個萬全之策吧?

    “汝等都下去罷,讓寡人想想。”

    彭城本是徐國的地域,後來徐國衰敗,這裏就被蠻夷所奪,隨著宋國向泗水流域擴張,又變成了宋公的行宮,此城雖然不大,但城內繁華的商貿、密集的人口、豐富的物質生活,都不是江南遼遠之地能比擬的。

    “彭城便如此富饒,那商丘、陶、曲阜、新鄭、洛陽等地,豈不是更繁華?”

    夫差喜歡這種將他所見之處均納入疆域的征服快感,爭霸中原,與自己的宿敵趙無恤決勝泗上,他不就是為此而來的麼?藏於諸侯宮室中的美人,他要統統收集到姑蘇之台上去,前方的城池和奇景,他還想一直看下去呢!

    “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守則不足,攻則有餘!”

    一念至此,夫差胸中的豪情壯誌再度湧現出來,他當即讓人連夜再將王孫駱等人喚來,說自己打算在七月初月黑風高之時,率軍向趙無恤大營進攻!

    是霸是死,在此一戰!

    然而就在夫差與眾將等人商量作戰細節的時候,又一封急信送到。

    “沛邑處又怎麼了?”這幾天彭城北麵十裏外的衛城天天來急報,彙報趙國騎兵活動的頻繁,夫差已經習以為常了。

    然而掃了一眼,機靈的太宰伯嚭便感覺不妙,這份帛書,不來自北方,而是南方

    “小子友涕淚稽再拜言!”

    看到開頭那染血的字跡,是兒子送來的急報,夫差心裏也是咯噔一下,再細細往下看,更是驚得他手腳冰涼,先前要與趙無恤決一死戰的壯誌瞬間熄滅。

    “越賊勾踐聞父王北伐,遂盡起國內兵甲,襲擊吳國,敗王子地、王孫彌庸於始熊夷,又屯海通江,進圍吳城。小子兵微力薄,恐不能守,還望大王早日抵定中原,師來救!”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1 00:30
第1068章 苦心人天不負

    五月端午,越國,古木參天的會稽山深處。

    在新建立的大禹之廟旁,用石頭堆砌起一個古樸的祭壇,一名身材中等的越人**著上身,披散著頭發,向巫祝奉獻上自己的祭品酒水、牛、馬、犬、豬等後,便後退數步,下拜頓首。”會稽神主在上,子胥含冤而死,吳人悲傷,越人歡慶。然勾踐縱然與汝為敵,卻敬重子胥之忠,更為汝不值,若子胥心有不甘,勾踐願伐吳為汝複仇,可乎?“

    言畢,勾踐身後密密麻麻的越人屏息等待,有風從林間吹過,撥弄著樹葉,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他們似以為這是伍子胥的亡魂在對他們訴說什麼,紛紛抬頭……”看啊,酒爵動了!“就在眾人分身的時候,祭壇上的巫祝卻大聲喊了起來。

    眾人立刻轉頭看來,倒是沒看到酒爵動,但裏麵盛得滿滿當當的濁酒,卻是一滴不剩了……

    “是伍員顯靈了!是他的亡魂顯靈了!”

    巫祝誇張地大呼小叫起來,越人們頓時深信不疑,吳王夫差殘暴地殺害了他的忠臣,還棄屍江中,讓伍子胥的鬼魂無處容身。而越國人卻祭祀他,他便光臨了祭壇,享用了祭品,喝幹了酒爵裏的酒,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夫差的殘暴,連伍員的鬼魂都看不下去了,寡人討伐吳國之舉,伍子胥也支持!此戰,必勝!”勾踐拔出腰間的劍,大聲說道。

    “必勝!為越國雪恥!”類似的聲音響徹會稽山內外。

    複仇心切的人群裏,隻有兩個明白人,範蠡和文種對視一眼,搖了搖頭。類似的花招,範蠡在周遊列國時不知道看到過幾次,不過既然能用來激起越人的信心,也算一件好事吧。

    但從會稽山下來後,文種卻對披掛上甲胄的越王勾踐勸誡道:“臣還是覺得,攻吳的時機還未到。”

    “時機未到?“勾踐麵露微笑,嘴上卻絲毫不鬆:”寡人歸國以來,臥薪嚐膽,夙興夜寐,一心隻希望邦國強盛。於是到了第二年,越國豐收,百姓不再受饑荒之苦,當年越國的昆父兄弟都來到會稽請求說,’從前吳王夫差讓國君在各諸侯國麵前丟盡了臉,現在越國也已經克製夠久了,請允許吾等為君報仇。‘當時種大夫就勸誡過寡人。”

    文種當然記得,他當時對勾踐說道:越國剛剛結束戰禍,在吳國壓製下好容易得以喘息,稍稍殷實富裕,若越人整頓軍備,一定會讓吳國警惕,到時候越國必然招致討伐。他比喻說,凶猛的大鳥襲擊目標時,一定先將自己的翅膀隱藏起來,就是要讓吳王夫差以為越國沒有複仇之誌,不值一提,於是妄自尊大,與楚國、晉國結仇,等到吳國疲憊時越國再出兵不遲!

    “正因為種大夫之言,寡人便向百姓們推辭說,’昔日之敗,寡人之過,非百姓之過也。寡人連累越國至此,哪裏還知道什麼是恥辱?請二三子休憩繁蓄,勿要再提及複仇之事。“”如今,寡人已歸國三年有餘了……倉庫殷實,也在會稽山裏重整了武備,然而吳國施加在吾等身上的苛政和暴行卻沒有絲毫減輕,不但隨意擄掠財物婦女,還征召勞役去為夫差開鑿運河,修築宮殿。於是昆父兄弟又來請求說:越國上下,愛戴國君,就像愛戴自己的父母一般。兒子會想著為父母報仇,做臣下的也想著為國君報仇,豈敢有不盡力者?請複戰!”

    勾踐向範蠡文種攤手:“這般請求,寡人難道可以拒絕麼?如今夫差自大,殺子胥,刑被離,不顧國內稻穀不熟,蝦蟹死絕,帥大軍北上與趙國爭雄中原。寡人得知,夫差已至宋魯,與趙軍對峙,此乃天賜良機!寡人還不伐吳,更待何時?””若能再等幾個月,等吳國被趙國擊敗,到時候夫差喪師於外,越國再襲擾其後,如此才是最佳良機啊。“”完全寄希望於趙國?趙侯倒是不急,但寡人卻一日都等不了了。“勾踐咬緊牙關,仿佛又聞到了口鼻中夫差糞便的惡臭。”大夫或許感觸不深,但對於寡人而言,這三年,比三十年還難熬!恨不得有朝一日能食夫差之肉,毀大吳之國,如此方能消寡人心頭之恨!“

    勾踐都說道這個份上了,文種不敢再言,範蠡則輕咳一聲說道:”夫差北上後,越國從後方襲擾吳國,也是與趙侯盟約中的一條,此事起兵雖然略嫌稍早,但這也是不錯的機會。”

    若是等到趙侯盡滅夫差再攻吳,範蠡害怕到時候越國甚至拿不出足夠的籌碼來保證自己的複國。

    “何況越國一旦出兵,楚國必然追隨其後,屆時趙國再拖住吳軍,則吳國可滅也。“

    文種仍有疑慮:”趙侯會履行盟約,拖住吳軍麼?趙軍真能大勝吳國,不會放其南歸?少伯你見過趙侯,覺得此人如何?“

    想到將西施雙手奉上那一幕,範蠡心中又是一痛,但他隨即驅走了自己的私情,對文種說道:”就我在趙國所見,趙國舉國上下都宣傳吳國之殘暴野蠻,趙侯也一副必破吳而後快的樣子。“

    最後還是越王勾踐拍了板:”寄希望於中原強國必不可少,但破吳滅吳,還得由越國自己來做。“

    他宣布道:“寡人心意已決,半月之後,舉兵伐吳!”

    ……”少伯,你當真覺得,越國已經做好伐吳準備了麼?“

    離開越國宮室後,文種喊住了範蠡,麵色憂慮,他直言自己擅長理政,對軍爭幾乎一無所知。

    “雖然大王歸國才三年,可加上之前子禽你代理國政的年頭,越國已休養六年有餘,依靠討好夫差,越國的疆域也已重新遍布浙江之南,除了與民休息,積蓄糧食外,軍備上大王也從未鬆懈過,考慮到攜李之戰時越軍遠射不足,大王尋來楚人陳音教越士習射於北郊之外,三月,越國之士皆能用弓弩之巧,如今已有弩手千人。”

    “還有隱居深山的越女,大王後來親自入南林尋找她的蹤跡,求她出山,命越國五校之隊長、高才拜其為師,追隨其聯係劍術,如今也有持短劍之士六千人,加上持戈矛之士四千,越國終於恢複一軍實力了。”

    “至於水上,吳國將越國的戰船統統收走後,大王命我去東海之中的島嶼甬句東招募外越漁民,已得兩千人,駕船數十,如今吳國舟師全部北上,或運輸兵卒,或進攻琅琊,吳國的江湖將任由越國船隻出入。”

    聽範蠡徐徐道來,文種稍稍放心了一些,但仍然擔憂:”可夫差號稱吳國有人口百餘萬,兵卒十萬,縱然北上大半,可剩下的想必不少。“”吳國無歲不戰,民生凋敝,兵甲絕對沒有這個數。再說了當年周武王以小邑周數萬之眾,便能破大邑商百萬之民,我相信,此戰與六年前的攜李,絕不相同!”

    他笑道:“大王已極得民心,更何況,還有那樣東西,足以讓百姓前赴後繼,不顧生死呢。”

    文種也被範蠡這種信心影響,朝他行禮道:“少伯能這麼說,我便放心了,軍爭之事,自有大王、少伯和疇無餘、謳陽諸司馬統帥,我定會在會稽與八位上大夫一道為大軍準備好糧秣和後援,此戰,必雪前恥,複越國!”

    “必雪前恥,複越國,讓大王得以聞達諸侯,立足江淮!”範蠡也握住了文種的手,他二人入越十年,不就是為了這麼一天麼?他們相信,苦心人,天必不負之!

    半月後,越國的分散於各地的青壯陸續聚集到會稽,越王勾踐巡視眾人,用越地方言發布誓詞道:”寡人聞古之賢君,不憂其眾不足,而憂其誌行少恥。今夫差之國,衣水犀之甲者億有三千,然不患其誌行之少恥,而患其眾之少,患其宮室之不大,患其美眷之不足,患壓榨越人之弛……其倒行逆施,今寡人將助天滅之!“

    說完之後,眾人大呼越國必勝,勾踐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讓他的司馬範蠡來宣布新製定的軍法。

    範蠡站出來大聲說道:”大王不欲汝等逞匹夫之勇,欲汝等旅進旅退。進不用命,退則無恥;如此,則有常刑!進則思賞,退則思刑;如此,則有常賞。“

    言畢,他展開帛書,宣讀了起來:“從即日起,越國有功者賜爵,授田!爵分十二等,一等爵曰公士,二等曰造士,三等曰良士,四等曰戎士,五等曰國士,六等曰不更,七等曰秉鐸,八等曰執戎,九等曰官大夫,十等曰公大夫,十一等曰執圭,十二等曰元戎!”

    範蠡北上趙國,可不止是送了一個西施這麼簡單,趙國的不少善政,都被他牢牢記在心裏,回到越國後稟報勾踐,擇其善者而從之。

    說完完全照搬趙國的“十二等爵”後,範蠡又對一臉懵逼的越人們科普了每個爵位代表著怎樣的地位,能分到幾畝地,擁有多少房宅,得到幾名奴隸。

    雖然越國人對這些陌生爵位不感冒,但那些好處則是實打實的,而且得到爵位的要求隻有一個。

    那就是頭顱,吳國人的頭顱!

    一時間,越國人都互相鼓勵,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婦勉其夫,曰:孰是君也,而可無死乎?”

    五月下旬,越國舉兵伐吳!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1 22:20
第1069章 黃雀在後

    ps:推薦一本書《1885英國大亨》,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喜歡外國曆史的讀者可以收藏試讀

    ……

    六月中旬,站在吳城之上,望著在護城河外安營紮寨的越軍,吳國太子友麵色凝重,喃喃自語說道:“我早就說過的,不能貿然出兵,若是敗了,則越人將無所顧忌,但無人聽我一孺子之言啊……”

    公子季劄深知無法改變吳王闔閭與夫差,便將精力放到了夫差的太子友身上,親自教導他。受季劄影響,太子友沒有如他祖父、父親一樣文身斷發,而是梳理著中原式樣的發髻,穿戴衣冠,誦讀詩書。

    這種生活方式與吳國大多數人格格不入,不過夫差雖號稱“我蠻夷也,禮不足責”,實際上他一心爭霸中原,也想讓吳國的未來向北方發展,融入諸夏之中。所以對於兒子全盤中原化的穿著打扮,他也聽之任之。夫差唯一不喜的是,太子友仁慈和善,不喜殺戮和戰爭,也沒有爭霸天下、逐鹿中原的雄心壯誌,和自己的性格有著天壤之別。

    更嚴重的是,太子友的這種文質彬彬是吳國諸將無法認同的,這也導致夫差出征之時,雖然命令太子監國,可他在朝堂裏的話語權卻不大。

    五月下旬,越國突然宣布反叛,開始出兵反攻各地,驅逐吳國官吏,一時間吳國境內所有越人都群起反抗,浙江以南都不再歸吳國所有。

    對此吳國都城卻無計可施,因為夫差帶走了吳軍主力,偏師也放在淮南防守楚人,一時半會調不回來。他隻給國內留到不到萬人全是因為夫差對越國的輕視和那莫名其妙的信任。如今事發突然,又沒有伍子胥這種老臣主持大局,吳國頓時陷入了一片混亂。

    在收複浙江以南故土後,勾踐立刻派遣範蠡、泄庸率領水軍兩千,船隻數十,從海路進入吳國海岸,從東麵登陸,打到了三江口。而疇無餘、謳陽則從陸路進發,率領前鋒三千人,乘著吳國國內空虛,連續擊敗了數支吳師,其勢如破竹,很快就打到了吳國都城的郊區……

    太子友和留守的王子地、王孫彌庸、壽於姚等人在吳城的外護城河泓水眺望越人陣列,王孫彌庸見到越國人打著姑蔑之旗,不由咬牙切齒,他的父親是吳國的王子,奉命在越國的西境姑蔑駐紮,監視越人,這次越人突然反叛,奪了他的旗幟,想來他本人已經遇害了。

    於是王孫彌庸決意出戰,說:“此乃吾父之旗也,吾不可以見仇而不殺!”

    太子友連忙勸誡他說:“且慢!大王空國北上,越人乘勢反叛,如今三江五湖已非吳所有,但隻要堅守城邑,吳城不丟失,越人就成不了氣候。如今王孫想要出戰,戰而不克,國內兵卒空,恐吳國將亡!請待淮南援兵趕到再出戰不遲!”

    主持城內兵事的王孫彌庸卻不答應,因為太子友文質彬彬,打扮“不似吳人”,崇尚戰爭的吳國將領們一貫看不起他,竟不聽他的命令,集合城內僅剩的五千人出戰,王子地、壽於姚也一同出城,太子友無法阻止,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離開。

    六月十日,吳越兩軍在城郊交戰,因為疇無餘、謳陽兵力較少,打了一會就開始敗退。吳人大喜,一路猛追,然而當他們追到三江口時,卻遭遇了埋伏在蘆葦蕩裏的越王勾踐主力,原來這是一場詐敗……

    十一日,雙方在始熊夷這個地方再戰,雖然五千吳人苦戰多時,但卻被越國水陸軍隊夾擊,越人同仇敵愾,又有新頒布的”十二等爵“刺激,作戰異常勇猛,交戰一天後,終於分出了勝負。王孫彌庸、壽於姚被俘,王子地戰死,吳軍全軍覆沒!

    十二日,大獲全勝的越軍再度逼近吳都近郊,勾踐親帥主力在城下安營紮寨,嚐試攻城,而範蠡則繼續帥水軍從海路北上,進入大江,阻斷吳國與北征大軍之間的聯係,也讓淮南吳軍無法順利南下。而且他們也不敢南下了,淮南吳軍很快就發現,楚國人也已經向群舒發起了進攻,而統帥,恰恰是被封為”白公“的楚國新貴王孫勝……

    太子友的告急信,隻趕在越國舟師封鎖大江之前,匆匆送到了淮南,又輾轉數百裏,最終送到了夫差的手中……

    ……

    看著伍子胥、被離,乃至於親兒子太子友的擔心變成了現實,夫差如遭重創,抽劍劈了案幾後,才懊惱地說道:”悔不該不聽吾子之言啊!“

    在伍子胥被殺後那段時間裏,吳國再無人敢進諫夫差,唯獨年輕的太子友拐彎抹角地用另一種方式來提醒他的父王。

    他天天拿著彈弓在姑蘇之台下轉來轉去,被露水弄濕了衣裳也不停止。終於,太子這種怪異的表現引起夫差的注意,當夫差詢問他這是在作甚時,太子友回答道:“父王請看,樹上有一隻蟬,正在飲露,而不知有螳螂在後欲捕之,而螳螂作勢欲撲,竟不知又有黃雀躡其旁!黃雀伸頸欲啄螳螂,而不知小子在樹下已張開彈弓,欲射之!此三者都隻想得到眼前的利益,卻不顧後患!天下之愚,莫過於斯!”

    吳王聽後,麵色不豫,他知道兒子這是在把齊國比作蟬,把趙國比作螳螂,把吳國比作黃雀,將楚國、越國比作樹下拿著彈弓的童子,在變著法子提醒他注意身後潛伏的災難殺機會!

    他當時隻覺得這是伍子胥的“遺毒”,一拂袖,輕蔑地說道:“孺子之言,軍國大事,你懂的什麼!?”

    可現如今,夫差卻發現,自己已經成了隻看眼前不顧後患的“天下至愚”了。

    他自嘲道:“寡人悉境內將士,耗盡府庫之財,暴師千裏北上中原。隻知道逾境征伐,卻不知勾踐選死士出三江,入五湖,屠我吳師,圍我都城!”

    夫差說完後一把揪過伏地請罪的伯嚭,怒斥道:“汝不是說勾踐忠心耿耿,絕不會叛亂麼!現在又如何?”

    “是汝,就是汝構陷子胥,讓寡人殺了他,今日寡人不如殺了你這禍國佞臣!”

    伯嚭戰戰兢兢,無言以對,夫差氣得都要舉劍殺他泄憤了,還是王孫駱攔住了夫差。

    “大王不可!殺子胥已是錯事,今日又殺太宰,是又殺一國之柱石也!”

    王孫駱深知,伯嚭雖然貪婪而奸佞,可他的執政能力卻是不差,伍子胥死後,吳國的政務基本是伯嚭一個人擔當的,他的勢力已經很大,在朝野裏盤根錯節。別的不說,就說這次戰爭裏,從大江到徐地,沿途的糧食轉運都是伯嚭親信負責的。若是今日夫差為了泄憤而殺他,那伯嚭的親信指不定會叛亂或者逃走,那樣的話,吳人的後方也會一片混亂。

    夫差也知道現在殺了伯嚭也無濟於事,遂順勢罷手,厭惡地踢了他一腳,讓他滾出去。他隨即在堂內不斷踱步,對王孫駱道:“兵敗於泗上,而越人楚人又襲擾吳國之後,國都危在旦夕,太子告急,現在當如何是好?”

    王孫駱貼近建議道:“當務之急,是封鎖消息,國內的事,決不能讓三軍知道,更不能讓彭城宋公、皇瑗等知道,否則軍心不穩,必生變故!”

    夫差微微點頭,讓人好好招待來報信的七名吳國信使,等他們大醉後,又下狠心將其全部殺死!

    可憐這些吳人一心告急,卻遭了毒手。

    做完這件事後,夫差哪本來打算盡起大軍與趙無恤決戰的心思也沒了,國內都一團糟,若是再把大軍折損在此,吳國就算不想亡也要亡了。王孫駱便乘熱打鐵,進言道:“大王不如遣使前往趙營,看看能否與趙侯和談,化幹戈為玉帛?”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1 22:21
第1070章 太宰嚭

    回到春秋後,趙無恤見過許多古人,有國之幹城的勇士,有為知己而死的刺客,有庸庸碌碌的貴族,也有對地位充滿渴望的庶人。至於名人,他見過被後世頂禮膜拜現在卻隻是一個流離失所老人的“聖人”孔丘,見過縱橫山河殺人無數的大盜柳下蹠,也見過集三代兵法大成的兵法家孫武……

    可他偏偏就沒有見過奸佞,尤其是伯嚭這種可以稱得上是“遺臭萬年”的大奸。

    七月中旬,當一位吳國使者抵達趙無恤坐落在芒碭山以東的大營,並表明自己身份竟是吳國的太宰時,趙無恤少不得要讓人將他好好迎進來,同時細細打量其相貌。

    和想象中的奸臣麵相不太一樣,伯嚭容貌甚至稱得上俊朗,他年輕時候一定是個風度翩翩的楚國君子,如今生活太過奢侈富裕,導致身材走了形,難免臃腫。但眼珠子裏依然透著精明強幹,進入大營後也能不卑不亢,沒有搖尾乞憐。

    趙無恤卻沒有被他的外表所迷惑,而是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沒想到太宰還敢來見孤,對於太宰,孤可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了。”

    他伸手讓旁邊的子夏舉起一篇帛書,念道:“鞅之子無恤,乃狄婢之子,近狎邪僻,殘害忠良,娶姊屠兄,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無恤不知悔改,更逼迫諸姬,為其請封,儼然竊取七鼎,列為諸侯,此乃姬姓之恥,夫差之恥也……”

    才念到一半,伯嚭臉色就變了,暗道不好。

    果然,趙無恤麵沉如水地質問道:“這篇夫差討伐趙國的檄文,是太宰的手筆罷?”

    伯嚭卻沒有驚慌,而是大笑了起來:“嚭身為吳臣,吳國與趙國為敵時,在檄文裏自然要無所不用其極地抹黑趙侯了,否則就算不上忠臣,可現如今……”

    “好啊,那寡人這便成全太宰,讓你做吳國永遠的忠魂!”

    趙無恤打斷了他的話,一拍手,頓時有數名全副武裝的羽林侍衛入內,要將伯嚭拖出去殺了。

    伯嚭這才變了臉色,高呼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禮也!”

    “吳國乘喪伐吊之事也沒少做,寡人為何要與一蠻夷之邦講究軍禮?”趙無恤揮了揮手,一副不想與伯嚭廢話的模樣。

    伯嚭這下是徹底慌了,誰知道這趙侯一點不按照常理出牌,他不顧自己代表的是吳國,用變了聲的嗓音尖叫道:“外臣與趙侯,也算得上是親戚,還望趙侯看在姻親的份上饒命,饒命!”

    “親戚?”趙無恤細細思索許久,似是才想起來,笑道:“也對,寡人庶長子的舅舅屈敖,恰好是太宰之婿。如此算來,太宰還是寡人的長輩。不知屈敖身在何處,可還安好?”

    伯嚭連忙道:“大王本來要殺屈敖,幸而外臣替他擔保,如今無隻是被大王解除了職務,在淮南陪伴妻兒……”

    “果然是被夫差軟禁起來了……”趙無恤歎了口氣,自從趙吳矛盾表麵化後,邢敖的消息已經斷絕小半年了,趙無恤對他有些擔憂,如今看來,若非屈敖抱上了伯嚭的大腿,恐怕是活不了了。

    說到這裏,無恤對伯嚭和善了不少,起來一拱手向他施禮,讓人賜座。

    當然,也少不了再威脅一句:“我那妾室很想這個弟弟,倘若夫差不肯將他送歸,我隻能自己去南方迎他了。“

    伯嚭被嚇了一通,滿頭冷汗,但他沒有忘記自己的來意。

    他口若懸河地對趙無恤說道:“屈敖很快就能北來與君侯相見。畢竟兩國戰和部定,實屬常事。當年秦國也與楚國有過交戰,秦人進攻上鄀,殺死了不少楚人,可後來兩國卻結成了世代姻親,休戚與共。如今趙國和吳國也因為一點小小誤會,在泗上構難交兵……”

    “小誤會?”趙無恤冷笑:“這與檄文裏夫差號稱姬姓之長,要討伐屠戮我這個異姓的說辭,大不相同啊。”

    “南北消息不便,寡君與君侯未能及時溝通,反而聽信了外國說客之言,現在想來也後悔不已,好在見兔放犬為時未晚,故而吳國希望與趙國休戰,恢複和談……”

    “夫差想要請平?”弄清楚伯嚭的來意後,趙無恤臉上的神情有趣極了,以夫差那糟好麵子勝過一切的性格,願意主動向自己低頭,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想來是自己在越國埋下的暗子已經有效果了吧?而一直力挺保全越國的伯嚭也遭到了極大的猜疑,這次他主動前來與趙國和談,看來是希望將功贖罪,重新得到夫差的信任。

    可趙無恤卻沒有輕易許諾和平,他傲然道:“太宰來的路上應該見到了,趙國和友邦的兵力,兩倍於吳,又有地利之勢,機巧之功,以此攻城,何城不破?屆時兩路夾擊,吳國必敗無疑,趙國必勝之師,何必和談?”

    伯嚭也不示弱,口若懸河地說道:“趙侯敢說自己一定能嬴?棠之戰,數倍趙軍圍攻吳國偏師,不也損失慘重麼?若是一定要鬥個你死我活,必然是伏屍百萬,流血漂櫓,對兩國都不利!到時候趙吳相傷,得了便宜的就是秦、齊、楚了!”

    “越國呢?”趙無恤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

    “太宰怎麼不提越國?”趙無恤嘴角露出一絲笑,“夫差一直想與寡人了結十年前的恩怨,並爭奪中原霸業。如今匆忙請平,與之前的他大相徑庭,莫非是吳國國內生變?莫非是越國從後方襲擾了姑蘇?”

    “這……”伯嚭心裏一緊,他不知道趙無恤是得到消息了呢?還是憑空猜測怕,越國的襲擊也是他安排好的一部分?當自己的底線被趙無恤戳破後,伯嚭就再也演不下去了,如同一條泄氣的充氣魚般,信心迅速幹癟,差點癱倒在地。

    說實話,伯嚭也沒想到越國的反複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巧,他現在一心想要保住自己在夫差麵前的寵信,最好的辦法就是說服趙侯與吳國和平,保住吳國的大國地位。

    他這時候也顧不得吳國的大國尊嚴了,低聲下氣地說道:“趙軍之強盛,鄙國直到北上後才得以見識,之前的冒犯,實屬海濱邊鄙之國不知中原大邦之威……故今日願意請平,希望與趙國化幹戈為玉帛。趙侯,吳國的確是誠心請平啊!”

    無恤卻不以為然:“寡人自打列為諸侯以來,每日都要見許多使者和說客,個個都一肚子的心計,無中生有、恐嚇吹噓、下套設陷的,算計百出。若是隻以謀略取富貴倒也罷了,可裏麵常有敵國派來下套設伏的,若是不小心錯允一句,就可能損失十萬將士的性命,乃至割土失地,喪權辱國,毀卻辛苦創建的基業……吳國誠心與否,口說無憑,要看太宰此次帶了何等代價。”

    “吳國的條件,君侯定能滿意。”伯嚭初來時的形象已經完全被趙無恤摧毀,這會已經恢複了在夫差麵前的點頭哈腰,遞上一份帛書。

    “嗬。”趙無恤掃了幾眼,輕蔑地扔到一旁:“夫差還妄想以琅琊台上的千餘趙軍舟師殘部為籌碼來與寡人談判,他以為割斷與齊國的關係,撤離莒國,背棄公孫糾和皇氏,承諾將宋國讓予寡人,這就算完了?寡人就會放他南歸?”

    他猛地一拍案幾:“夫差以為寡人的坐在街邊等著嗟來之食的乞丐麼?琅琊台的兵卒,寡人自己會救,宋國之地,寡人自己會取,齊國陳氏,寡人也能親手族滅,何必他來做好人?”

    伯嚭戰戰兢兢,但這已經是夫差的底線了,自家君王的脾氣他又不是不知道,王孫駱為了勸說夫差先與趙國和談,回去擊破越國,來日再卷土重來,在門前跪了整整一夜,夫差也沒答應。

    直到得知楚國也派遣王孫勝進攻群舒後,夫差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在北方盤桓下去了,這才有了伯嚭的趙營之行。

    “無論如何,讓趙無恤以為吳國要和談,拖住他即可,但休要喪了吳國的威風,讓趙無恤輕視寡人!”夫差最後的囑咐是這樣的,麵子依然是第一位的。但伯嚭知道,若是此次自己再失敗,那在夫差心裏就毫無地位了,他在吳國的一切也將蕩然無存!

    於是伯嚭心一橫,掀開了這次請平的底牌。

    “吳國還有一個條件,君侯可願聽之。”

    趙無恤高坐案上,俯視伯嚭:“是何條件,太宰倒是說說看。”

    伯嚭的胖臉上露出了微笑,後退幾步下拜頓首道:“方今天下,諸侯爭強,天子暗弱。趙侯神武,起於冀州,諸侯無不景從,不應再拘泥於侯號,與魯、衛等國同爵,何不如與吳國一起稱王?”

    “這……”一旁的子夏聽得目瞪口呆,連手裏的帛書也掉了,因為這條件太荒唐了!

    趙無恤倒還算冷靜,但也愣了愣,隨即意味深長地說道:“如此條件,寡人的確未曾想到。”

    伯嚭自以為得計,再拜道:“寡君,願意與君侯在徐州相王,平分南北,同時盟誓承諾,自此以後,宋魯以北歸屬趙國,吳國再不踏入中原半步!”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2 22:25
第1071章 徐州相王

    “趙無恤意下如何?”

    七月中旬,彭城吳軍大營,剛從趙營回來的伯嚭跪在吳王夫差麵前陳述自己這次深入敵營的見聞,期間夫差提及趙侯,竟一點都不客氣地直呼他的名諱。

    “趙軍數量眾多,兵甲精良,沒有受遠道而來影響,而且糧草充沛,幾乎每個糧倉都堆得滿滿的,從魯國、曹國方向還源源不斷有輜重抵達,若是與其正麵交鋒,隻怕難以取勝。不過趙侯……趙無恤似乎對吳國的條件意有所動。”

    伯嚭想起在趙營裏受到的刁難和趙無恤那揣測人心形勢的手腕,頓時一陣後怕,比起趙侯來,眼前的吳王好對付多了,至少他愛憎分明,表裏如一。

    雖然不確信趙無恤答應和談到底是真心還是虛以委蛇,但伯嚭這時候為求自保,便少不了吹噓是他以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趙侯。

    “趙無恤說若大王真的願意與他在徐州相王,他可以考慮考慮……”

    夫差冷哼一聲道:“考慮?恐怕他早就急不可耐了罷。寡人早就看出趙氏子對天子有不臣之心,他費盡心思從卿族升為諸侯後,便將兄弟和兒子安置到魯、邾、衛,這是想要效仿晉國故事,把整個中原變為嬴姓的天下,逐漸取代我姬姓。可他素來謹慎,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悍然稱王,於是便希望擊敗吳國得到威望,以此作為台階。現如今寡人願意與他相互承認王號,倒是直接成全了他,趙無恤既能保全軍隊又能得到渴求的東西,他應該會吞下這枚香餌……”

    一般而言,以夫差的性情,是絕不會接受以這種方式結束戰爭的,但王孫駱苦口婆心的對他說,香餌之中,其實也暗藏鋒利的金鉤,現在向趙國示弱,是為了日後卷土重來。

    王孫駱說,吳國之所願意奉上一個王號,其目的是想讓趙氏成為眾矢之的。夫差暗自想道,若是趙無恤受不了誘惑稱王,必然會引發一連串的動蕩,中原看似被趙國降服,其實並不穩定。到時候秦國鄭國反抗,韓氏反叛,齊國莒國這邊的戰事也無法及時了解,處處起火之下,趙無恤便無暇與吳國為難了。等吳國回頭滅亡了越人,打跑魯國,想什麼時候北上,就什麼時候北上!那時候,形勢就要反轉了。

    將欲去之,必固舉之;將欲奪之,必固予之,這是聰慧的王孫駱從越國背刺一事中領悟的道理,一轉手就打算用在趙國身上。

    “可是大王……”說到這裏,伯嚭有些為難,因為就算卑躬屈膝說願意給趙侯獻上王號,但趙無恤似乎不滿足,他還要求吳國在退出宋國,撤離莒國之餘,能讓徐國獨立……

    “做夢!癡心妄想!”夫差登時大怒。

    “先王暴霜露,斬荊棘,率軍北伐,這才有了徐國之地。寡人之國雖大,但豈能如此不加珍惜,舉以予趙,如棄草芥?就算把徐國割舍出去,吳國縱然能得一夕安寢,隻怕越寇還沒驅逐,而趙軍已渡淮至大江了!”

    徐國,是吳王闔閭和伍子胥征服的地方,如今已經納入吳國國土二十餘年,他可以放棄盟友和外邦,但徐國卻不絕能丟失!

    因為現如今徐地不僅是吳國重要的財政、兵源來源地,更修通了邗溝,從徐地可以直接乘船抵達大江,若徐國被趙無恤所得,後果不堪設想,夫差可不想南邊北邊同時被人兵臨城下,讓伍子胥那惡毒的遺言得到印證。

    “大王。”伯嚭連忙勸道:“趙無恤之貪得無厭,臣也未曾想到,但此次與趙國和談,是為了拖延時間,故不可斷然拒絕,不如再派遣使者回去,與趙無恤討價還價……”

    夫差想了想,同意了:“可,此事便由太宰全權負責。”

    伯嚭大喜,他知道夫差對自己的信任算是回來了一點,雖然他已經從之前極力支持夫差北上的主戰派變成了一心求和的主和派……

    這次吳國主動請平的真實目的,其實是借和談之餘撤離宋國,王孫駱提議,說吳軍可以把江淮各地的船隻調到彭城來,然後數萬大軍就可以陸續坐船離開,先沿著泗水到邳國,再從邳國入淮。

    水路轉運的功率比陸路移動快得多,等趙無恤反應過來,吳軍早已逃離生天了!利用水路進行戰略轉移,這是吳軍的拿手本領。當年吳軍在孫武的帶領下乘舟走淮水,抵達楚軍後方,又舍舟登岸,殺了他們各措手不及,現如今,這種妙招卻是用來逃跑的……對此,夫差難免感到了一絲羞愧,但國內的情勢如火如荼,容不得他再顧慮麵子了。

    和談在繼續,兩軍暫時停止了進攻和交鋒,吳國使者已經秘密往返趙營數次,然而七月中下旬吳軍兵力和船隻的頻繁調動,在被趙軍探知前,卻先叫彭城的宋國人發現了。

    這一天,彭城宋軍的統帥司馬耕怒氣衝衝地來到吳國大營求見夫差,性格耿直而容易生氣的他單刀直入地質問夫差道:“吳君這是打算拋棄彭城,獨自南歸麼?”

    ……

    司馬子牛是孔子的弟子,也是向氏的家主,曾經在宋國五公子內戰裏出力甚多,與趙無恤也交情不淺。但他為人一向耿直,對南子的做法越來越看不慣,終於在皇瑗的勸說下倒向了宋公糾,這一年多來,若沒有他指揮作戰,隻怕彭城早就被南子奪取了。

    對這位彭城宋軍的實際控製者,吳人還是有幾分尊重和忌憚的。

    伯嚭見夫差麵色不豫,不打算理會司馬耕,他便立刻出來替君說話:”絕無此事,大司馬何出此言?”

    “不是麼?”司馬耕冷笑道:“自從棠之役吳軍進攻失利後,大王就將全軍退到彭城,每日虛耗糧草,今日來更是在泗水上頻繁調動船隻,甚至連宋國的小漁船都全部強征,就我所見,吳君是想要讓大軍撤離宋國返回本土了罷!這不是拋棄友邦,還是什麼?”

    “調動船隻,隻是為了運輸稻米北上,大司馬休要無端猜度。“伯嚭說起謊來眼皮都不眨,在吳國人的撤離計劃是,彭城這僅剩的萬餘宋卒是犧牲品,是用來拖延趙軍追擊步伐的絕佳阻礙。

    然而就在伯嚭用花言巧語將司馬子牛唬得將信將疑,抱歉離開後,負責大軍撤離事項的王孫駱卻麵色凝重地進來了。

    “大王。”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有個壞消息。”

    “吳城失陷了?太子身死了?”夫差一個激靈,下來拽著王孫駱質問。

    “不,不是,是一支趙軍騎兵突然從東魯繞道郯國,於兩日前攻取了邳國,我軍最便捷的退路,已被阻斷……”

    “什麼!”夫差難以置信,而他身後的伯嚭,乍聞此言,更是兩眼無神,直接癱倒在地……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3 00:08
第1072章 少昊之國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用這句話來形容郯子此刻的心情再恰當不過。

    郯國,本是少昊氏之後,其曆史可以追溯到兩三千年前的兩昊時代,當時便有嬴姓部落定居在沂水中流,建立城邦,命名為“郯”,那時候,夏商周的祖先都還是蒙昧的野人呢。

    雖然郯國曆史悠久,是東夷地區的一個文化中心,但由於位置偏東,與中原交流不多。直到周公東征後,郯國才被納入華夏體係內,降服於周王朝,被封為子國。時間進入春秋後,郯國成了北邊魯國的附庸,雙方多次聯姻,郯子也屢次朝魯,吸收了不少魯國的周禮,與本土的少昊遺澤結合,形成了獨有的文化。

    之後吳國興起,北伐郯國,自此之後郯國卷入了齊、吳、魯三個勢力的夾縫裏,在中間被推來攮去,沒有一天消停,曆代郯子隻能唯強是依,以此保持自己的社稷。直到二十年前吳國已經完全席卷淮泗,郯國才徹底變成吳王的屬國。

    郯人的官職用的是鳥名,連貴族的名號也是鳥名,這一代郯子名為“鴻”,郯子鴻繼位十年以來,一直乖乖聽吳國的話,每年都要按時朝貢覲見,地位和吳國一個小封君差不多,如此才能勉強維持郯國的獨立。

    誰料今年以來,泗上的形勢卻驟然生變,吳軍大舉北伐,與趙國在宋魯交戰,郯就在漩渦邊上不知所措,郯子鴻也夜不能寐,總是擔心忽然有一天會不會有一支軍隊兵臨城下?

    他的擔心在七月中旬時變成了現實,一覺醒來,郯子鴻愕然發現,一支三千人的趙軍騎兵已經在他的城邑下叫門,而更遠處,還有五千鄒**隊徐徐開來,揚起漫天煙塵。

    一向好文不好武的郯國人驚呆了,郯子鴻也欲哭無淚。郯國太小了,整個國土還不到五十裏,人口不足一萬,城內的守卒僅有五百而已。在絕對的武力下,他不得已打開城門,赤著身子,牽著羔羊投降。

    就在郯子鴻絕望地以為趙軍會踏平他的城邑,夷滅郯國社稷時,一位自稱趙廣德的貴族卻笑著扶起了他,拭去他身上的灰土,替他穿上衣裳,說什麼趙與郯都是嬴姓後裔,趙侯早已相見他這位遠親多時了。

    隨即,趙廣德便不由分說,將郯子及他那小小的後宮眾人塞入幾輛馬車,派兵卒押送他們離開了郯國,至於這八千趙軍,還有另一項任務要去完成……

    魯國的路經過整修十分平整,車速很快,郯子鴻就這麼七暈八素地被帶到了宋國,他這輩子從未到過的地方,在芒碭山以東的麻邑趙軍大營,見到了他的“遠親”趙侯無恤。

    ……

    “郯君主動讓出道路讓趙國偏師通行,真是識大體,辨正邪啊,寡人在此謝過,這一路上辛苦了。”

    與郯子鴻想象中殘酷霸道,一言不合就要族人全家滅人社稷的桀雄不同,趙無恤待他十分和藹,因為兩人年紀相仿,郯子很快就放下了緊張,與其攀談起來。

    “魯昭公十七年時朝魯的郯子,是君何人?”聊了一會,趙無恤如此問道。

    郯子鴻連忙回答:“正是先祖父,諡號文公……”

    趙無恤稱讚道:“諡法曰,道德博聞曰文,無不知;湣民惠禮曰文,惠而有禮。這諡號真是絕配。”看來郯國雖然保留了許多東夷禮儀,但諡法上卻已經與諸夏接軌。

    “寡人素來敬佩郯文公,聽聞他為太子時便能鹿乳奉親,堪稱純孝。繼位後勤政愛民,讓郯國文教興盛,到魯國朝聘,與魯國大夫交談也十分得體。他年高識富,當時孔子聽說了後,也稱讚‘天子失官,學在四夷’,從此以郯文公為師……”

    說起讓郯國人驕傲的文公,郯子鴻因突遭變故的緊張心情也完全平複了,之後他還向趙無恤介紹了從少昊時代就一直在郯國流傳,現在也依舊存在的“鳥名官”製度。

    “以前黃帝受命時,有祥雲之瑞,所以以雲紀事,以雲名官;同樣的原因,炎帝以火紀事,以火名官;共工氏以水紀事,以水名官;太昊以龍紀事,以龍名官;少昊即位時,鳳鳥適至,所以以鳥紀事,以鳥名官……”

    “其中,鳳鳥氏為曆正,掌曆法;玄鳥氏掌春分、秋分;伯趙氏掌夏氏為司徒,掌教化;鳩氏為司馬,掌法製;鸕鳩氏為司空,掌工程;爽鳩氏為司寇,主刑罰……”

    涉及到嬴姓古史,趙無恤聽得津津有味。太昊和少昊,是上古時代東方的兩大集團,太昊為風姓之祖,而少昊為嬴姓之祖,雙方大概以泰山為界,少昊之國的中心在曲阜,也是當時的一個文明發源地。可惜虞夏之交的時候伯益被夏啟所敗,嬴姓遂退到東方。在殷商時因為子姓部落也與嬴姓有血緣關係,嬴姓一度重新崛起,經曆了後來的周公東征後才徹底衰敗,曲阜的奄國滅亡了,其餘小邦隻能零散地在邊鄙之地苟延喘息。但這些小邦保留的官職和曆史,卻是嬴姓不可多得的記憶,比如趙氏的祖先,就曾在少昊之國擔任過玄鳥氏,甚至衍生出了殷商,這才有了玄鳥墜卵的傳說……

    “鸕鳩氏之下,又根據五方設立五雉,也既是五位工正,分管五種技工:東方叫鶅雉,掌管製陶;南方叫翟雉,掌管冶金;西方叫鷷雉,掌管木工;北方叫郗雉,掌管皮革;中央叫翬雉,掌管織造和印染。”

    說到這裏趙無恤拍著膝蓋哈哈大笑:“說起來,我也曾將琅琊水師的五艘樓船以五雉命名,可惜數月前惜敗於吳國齊國舟師,沉沒在海灣裏了。”

    “額。”見趙侯自曝其敗,郯子鴻不知該如何回答。

    趙無恤卻似是不怎麼在乎那五艘樓船,而是意味深長地說道:“雖然海上趙軍還無法與吳人爭鋒,可在陸地上,夫差已經被徹底包圍。郯君還不知道吧,多虧了君讓開道路,從郯國借道的那支偏師,剛剛滅亡了負隅頑抗的邳國,切斷了吳軍撤離的必經之路……”

    “什麼!”聽到這裏,本來已經極為放鬆的郯子鴻心中大震,邳國,是郯國南邊的一個小邦,國土、人口、兵卒差不多是郯國的兩倍,他這才被擄來不到幾天,那支趙軍便已經滅亡了邳國?

    想到這裏,郯子鴻不由又戰戰兢兢起來,忽然意識到自己與麵前這位“遠親”,完全是兩個級別的,他是中原霸主,自己卻是蕞爾小邦,趙侯隻需要動動手指頭,郯國幾千年的社稷就會頃刻覆滅!

    晉獻公假虞伐虢的故事,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然而趙無恤卻誠惶誠恐要起來的郯子鴻按回了坐榻上,對他說道:“少昊氏乃嬴姓之祖,其後人遍布天下,各以其封國為氏,其中有有奄國、徐國、郯國、絡黎國、菟裘國、梁國、黃國、江國、修魚國、白冥國,以及秦國……雖然不及姬、薑,可也算十分興旺了。”

    “可現如今呢?”趙無恤似是遺憾地說道:“時過境遷,諸嬴紛紛被異姓滅亡,如今隻剩下趙國、秦國和郯國僅存了。”

    郯子鴻連忙討好道:“趙侯立國於冀州,實在是複興嬴姓的壯舉。”

    “不錯。”趙無恤笑道:“嬴雖舊姓,其命惟新。方今天下姬薑將衰,正值我嬴姓複興之際,趙秦郯更應該休戚與共。”

    他也不管郯子鴻答應不答應,直接宣布道:“秦國已是趙國小宗,暫且不論。郯國昔日側身在強雄之間,欲想安邦定國,也十分艱難,有時亦不得不屈從於人,以求自保,故而不得已做了吳國多年附庸。但自此以後,有趙國保護,郯君大可不必向夫差那斷發文身的蠻夷卑躬屈膝了!”

    就這麼稀裏糊塗地,郯子鴻就在這個營帳裏與趙無恤簽署了一個盟約:郯國脫離吳國,從此以後作為趙的屬國,受趙保護,同時也會在這場戰爭裏,將郯國對趙軍開放,郯人竭盡全力協助趙軍伐吳!

    在盟約上重重按上的自己的國君之印後,郯子鴻被請出大帳,去為他準備的行營裏休息。趙無恤暫時不肯放他歸國,而是請他能將郯國保留的古禮對趙國的禮官細細分說,好為趙國日後將周禮與少昊古禮相結合做準備。

    郯子鴻悵然若失地走出來,麵對陽光,才略微清醒了一點。這幾日的一切依舊似在夢裏,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郯國的命運,已經被趙無恤從吳國手裏奪取,而郯子鴻卻不知道這究竟是福還是禍……

    ……

    郯子鴻離開後,趙無恤也卸下了在他麵前的親和,對旁邊的子夏冷笑道:“夫差還真以為孤與他一般,是會被百牢虛名弄糊塗的愚人,徐州相王,看似誘人,實則是要將寡人架在火上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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