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491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8 17:45
第1083章 生於憂患

    蔡國遷徙到下蔡後,其局勢並不穩定,因為是違背大夫和百姓利益的遷徙,所以蔡昭侯漸失人心,蔡昭侯二十八年,也就是三年前,夫差正強,蔡昭侯準備到吳國去朝見他,蔡國大夫們恐怕他再次遷都,遷到那人煙稀少的江南去,於是便設計了一次刺殺。在蔡昭侯的必經之路上,派一個名叫利的賊寇率眾刺殺蔡昭侯。事成後,蔡國大夫們又誅殺盜利滅口,來逃避吳國的責罰。

    夫差忙於張羅北伐中原,沒有理會這件事,隻要蔡國繼續俯首稱臣即可,於是蔡國的大夫們擁立蔡昭侯的兒子公子朔繼位,是為蔡侯朔。

    如今三年過去了,隨著蔡侯朔的成年,也已經漸漸重新控製了朝局,帶著蔡國百姓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修建城邑,春耕夏耘。然而樹欲寧而風不止,就在蔡國漸漸在淮上站穩腳跟時,他們的靠山吳國卻轟然倒塌!

    蔡人也有在吳軍裏服役的,在淮北的靈璧之戰、垓下之戰後,陸續有蔡人逃回來,將吳國在中原大半,夫差大軍損失過半,淮河一線的吳兵也紛紛撤離這些消息傳了回來,於是乎,整個蔡國都惴惴不安。

    他們倒不是擔心趙軍,反倒更擔憂楚國,因為楚軍早在六七月時已經開始進攻群舒了。於是蔡侯和大夫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蔡國未來應當如何,這個說應該繼續呆在吳國的船上,請求吳國把他們遷徙到江南,遠離中原是非之地。那個則說要重新歸附楚國,斷絕和吳國的關係。

    對於前者,多數大夫是斷然拒絕的,每一次遷徙,就意味著他們要喪失過去的土地、城邑、人民,蔡國也越遷越小。至於後者,蔡侯自己也沒有底,蔡國先後兩次背叛楚國,已經跟楚國徹底結仇。如今吳國新敗,想必寬容大量的楚昭王死後,楚國的令尹和司馬大概不會再姑息蔡國了,一時間,蔡侯想起了四十年前的那次亡國,不免絕望不已。

    就在他們爭論的時候,卻已有一支大軍從東麵兵臨下蔡!

    “吳軍?楚軍?”

    然而當蔡侯及群臣到低矮的城頭眺望時,卻見那支萬餘人的軍隊亮出了旗號。

    他們是趙軍!

    不多時,一份帛書綁在箭矢上射入城中,蔡侯及大夫們展開一看,卻見上麵寫著:“王十四年,五月,先君趙武侯與蔡昭侯等會於皋鼬,議伐楚,武侯曾與蔡昭侯歃血,盟曰‘晉、蔡為盟國,好惡同之,同恤災危,備救凶患。若楚國有害蔡之舉,則晉伐之。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墜其師,無克胙國!”

    皋鼬之盟是十多年前,晉國會合諸侯商討征伐楚國的一次大盟會,也是迄今為止最大的一次會盟,那次會盟上蔡侯朔的父親蔡昭侯與會,還跟衛國因為爭奪次序鬧了一點不愉快,盟約也成了一個空頭文書,沒有實際效用。但有一點蔡侯不明所以,他問旁人道:“趙武侯?這是誰?”

    有對中原之事比較關注的大夫解釋道:“這趙武侯便是趙武子鞅,趙氏取代晉國成為諸侯後,也追尊其為武侯……”

    “原來如此!”蔡侯恍然大悟,繼續往下看去,卻見上麵果然寫道:“今趙國繼承晉國之統,亦繼承晉國之盟誓,寡君聞楚人欲侵蔡,遂使外臣等率兵來救,還望蔡君尤記皋鼬之盟,能受趙國保護……”

    “原來是中原的盟友!”蔡侯頓時大喜,也不管這說法多麼牽強附會,眼見剛建立沒幾年的下蔡城牆垣低矮,也阻止不了外麵的大軍,索性一咬牙,帶著眾大夫迎出城去,對趙軍及時趕來感恩戴德,大呼“蔡國棄於淮夷多年,盼天兵久矣!”

    在趙軍抵達後數日,楚國人也來了,然而這一次,蔡侯朔可以腆著肚子,在城頭上坐看楚軍知難而返的惱怒模樣,望著楚國的鳳旗在萬餘趙軍威懾下緩緩掉頭,蔡侯朔大笑了起來。他幾乎忘記了,蔡國的命運,隻不過是從吳國楚國手中,落到了趙國碗裏而已……

    ……

    看著楚軍徐徐撤離,這支趙軍的軍將穆夏鬆了口氣。

    楚軍趙軍人數相當,雖然趙人毫不畏懼,可若是能不打,就不打,畢竟在兩淮奔波近一個月後,趙卒都有些疲倦了。

    他立刻讓人將掠陣於軍前,向楚將王孫勝喊話示威的趙葭喚回,讓他派一些遊騎遠遠跟著楚軍,提防他們虛晃一槍,再度殺回來。

    “王孫勝知道趙軍的強大,必不敢冒險。”趙葭對王孫勝這個“叛臣”很是不齒,但依舊遵從穆夏之命,派遣斥候去遊弋,畢竟淮上之地是趙軍之前從未抵達的地方,人生地不熟,必須處處小心。

    直到確定楚軍已經撤到百裏之外,穆夏才放下心來,讓大軍分別駐紮在蔡國各邑就食,等待趙侯的新命令。

    在此期間,穆夏也提著一壺酒,主動造訪了趙葭的營地,虛心地向他請教一件事。

    “夏雖然爵至公大夫,但仍然是一個粗人,對於君上派遣大軍進駐蔡國,為此不惜與楚國為難有些疑惑,子蔚乃公族年輕一輩的翹楚,趙氏千裏駒,可否為我解惑?”

    趙葭對這位謙遜好學的大將也不敢怠慢,連忙放下書卷抱拳道:“葭一個黃毛孺子,豈敢隨意揣測君上的意圖,隻是有一點自己的見解,還望軍將勿要見笑。”

    他攤開一張兩淮地區粗略的地圖,對穆夏說道:“軍將請看,這是淮河,這是善道,這是鍾離,這是下蔡,從東到西,連成一線,這條線南邊就是淮南、江北,君上不打算奪取,這條線以北則是淮北,君上已派兵攻略。”

    穆夏點了點頭,“不錯,子葦的意思是,得到這三邑,便能控製住淮水?”

    “然!”趙葭道:“善道為淮東,鍾離為淮中,下蔡則為淮西,淮東宜於善道屯駐,以扼邗溝和泗水;淮中宜於鍾離屯駐,以扼沙水、泓水運道。至於淮西的要害,自然就在下蔡了!”

    “夫差的眼光不錯,將蔡國遷到此處,下蔡控扼淮潁,襟帶江沱,為北方之要樞,東南之屏蔽。南引荊、汝之利,北接梁、宋,平途不過七百,西擊陳、許,水陸不出千裏,外有江、湖之阻,內有淮、潁之固,芍陂良田萬頃,群舒、英六之貢,利盡吳越,真是一處必爭之地啊,隻要守住了這裏,楚國就別想肆意進入江北,更別說窺探泗上了……”

    這是趙葭隨軍西來後,一直琢磨趙無恤戰略意圖後得到的感悟,此刻說與穆夏,頓時讓他茅塞頓開,對趙葭更是讚不絕口,更加認為此子他日必有大出息。

    同時穆夏也不由感慨,趙葭、柳下越,這一批在學宮裏沾染過學識,之後又在軍隊基層摸爬滾打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將領,著實讓穆夏心驚,隻覺得自己若是再不進步,他們就要後來居上了,如何不讓他產生一種危機感……

    君上曾經教訓過虞、穆、田等最早追隨他的將領,說無論是人還是國,都要記住“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於是穆夏又暗想道:“吾雖然也被君上催促著讀過一些詩書,認識了不少字,可惜見識依然不夠,這進過臨漳學宮的,和沒進過臨漳學宮的,原來差別竟如此之大。我已經年過四旬,再怎麼學也用處不大了,但子孫可不能再如此。此番回去,我定要請求君上,讓我那不成器的兒子也能破例入臨漳學宮,不求他有多大出息,隻求能增點見識……”

    ……

    不提趙軍在蔡國停駐,隻說另一邊,王孫勝在見趙軍已搶先自己一步,也不惱羞成怒地強攻,而是默默撤軍。

    但在半道上,他讓副將帶著大軍回去英、六,鞏固那裏的防禦,他自己則星夜駕車與親衛一同趕赴沈邑。

    這次對吳國的進攻分為南北兩路,王孫勝是南路,司馬子期則親自帶著兩軍進攻陳國,此刻已經將陳侯逼降,大軍正停駐沈邑,等待王孫勝那邊的消息。

    此刻見王孫勝親自過來,司馬子期先是大驚,還以為王孫勝一個不小心戰敗了,一問後才知道他已經全取英、六、群舒,不由大喜過望,連連拍著這個侄兒的肩膀,說子西果然沒有看錯他。

    王孫勝卻不在意這點誇讚,他請求子期屏退左右,才向他彙報道:“淮南諸邑雖已攻下,但趙軍卻進駐蔡國,阻止侄兒滅蔡。”

    “趙國……”司馬子期臉色微沉,自從城濮之戰一來,晉國和楚國對峙了一百多年,如今晉國從內部完蛋,楚國本來可以鬆一口氣了,可惜從晉國屍體裏站立起來的,卻是更加咄咄逼人的趙國。

    這次楚國能夠光複東境,還是托了趙無恤吸引夫差主力的福,本希望趙吳能兩敗俱傷,誰料最後卻以趙國大勝,吳國大敗而告終,趙無恤也一概過去晉國霸主們對淮南毫無興趣的傳統,派兵來爭奪蔡國……

    司馬子期正憂患著要如何麵對這個新的競爭者,卻不防王孫勝更著急,他猛地下拜頓首道:“叔父,不能得下蔡,便不能正淮南。趙軍疲憊之師,人心思歸,必不能久持。侄兒敢請叔父予我兵甲三萬,乘著深秋之時穆夏、趙葭帥這萬餘趙軍北歸之時,擊其暮歸,然後再奪取蔡國,席卷江淮!”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9 21:18
第1084章 死於安樂

    司馬子期名為公子結,是楚平王的庶子,昔日翩翩南冠公子已經是年近五旬的長者了。他這一生中雖然經曆了太多事情:太子建被廢、囊瓦專權、吳師入郢、昭王中興、陸渾之變。

    其人性格內斂,行事時卻十分果決,比如十多年前,楚昭王逃入雲夢澤不知所蹤,在楚人惶惶無措,子西(公子申)也六神無主的時候,是子期毅然舉起楚王儀仗,讓王兄子西作為假王,坐在下麵聚集人心。當楚國終於等來秦軍支援侯,也是子期一路與秦將子蒲猛攻敵人,滅亡了助吳為孽的唐國。

    最能體現他性格的是這樣一件事,當時吳軍主力駐紮在麇地,子期提議火攻吳軍,子西猶豫說:“昆父兄弟的屍骨依然暴露在那裏,不能收斂又要燒掉,這樣不好罷。”子期卻說:“國家都要滅亡了!哪裏還管死人怎麼想!死去的人如果有知覺,楚國若能因此複興,他們的鬼魂就可以享有祭祀血食了,哪裏還怕燒掉屍身?”於是楚軍放火焚燒城邑,又接著進攻,吳軍敗退,這才倉皇撤離楚國。

    正因如此,楚國人常言隻要有子西籌劃,子期拍板,就沒有什麼辦不成的事。在楚昭王死後,子期和子西一個主軍,一個主政,幫助楚國撐過了主少國疑的第一年,現如今朝政均已歸於正途,各地封君也已經服從君命,沒有敢於造次者。

    這次乘著趙吳在魯宋泗上角力,配合越國猛攻吳國,也是子期提議的。

    但即便是這樣一位果決的公子,聽王孫勝如此激進的請命,依然大為震驚,說道:

    “汝欲攻趙!?”

    子期上下審視了王孫勝一番,因為知道他這個人很愛記仇,便問道:“勝,你莫非是還在怨憤在趙氏時受到的冷遇?”

    “既受大王的斧鉞旗幟,勝不敢再有私心。”

    “那為何提議攻趙,趙國楚國,一個在北方,一個在南方,風馬牛不相及。年初時王孫圉才去祝賀趙侯立國,並與其約好一起進攻吳國,雙方雖然沒有定盟,卻都有共同的敵人夫差……”

    王孫勝卻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說道:“叔父覺得,吳國現在還算得上是楚國的大敵麼?”

    “吳國……”想到一輩子的敵人終於在北方吃了癟,楚國心腹之患已去一半,司馬子期不由露出了一絲欣慰,說道:“吳國丟了淮北淮南和陳蔡,又被越國進攻,夫差已經沒有兵力像十多年前那樣逼得楚國遷都了,非要說的話,吳國雖然還是楚國的世仇,但已經稱不上是大敵了。”

    “然,我看以吳國的情形,恐怕堅持不了十年就會被越國所滅,那叔父覺得,十年之後,楚國的生死大敵還有誰?是越國麼?亦或是……趙國?”

    ……

    沈邑最高大的屋子內,司馬子期在來回踱步,思索王孫勝的話。

    “趙國?”司馬子期點了點頭:“趙國之勢,頗似當年晉文公時的晉國,但也僅此而已,至多多出一個與楚國爭霸的北方強國。要知道大國之爭,戰和不定,但能在盟壇上解決的,就不會兵戈相向,兵出千裏卻無功而返,沒有誰會在做這種傻事。如今楚趙方睦,每個月從方城、汝南都有大批商隊北上趙國,運去金錫皮革,運回瓷器和紙張。趙軍雖然染指下蔡,但並未侵犯楚國的疆域,若是有邊界屬國糾紛,派一個使節去交涉即可,何苦貿然與其開戰?壞了兩國關係?楚國剛剛恢複幾分元氣,若是這時候與趙國為敵,隻怕東境又要陷入戰亂了,得不償失啊……”

    見司馬子期果然還是以爭霸時代的定勢思維來審視趙國,王孫勝頓時發笑。

    “勝在北方呆了七八年,十分了解趙氏是如何從一個卿族成為諸侯的,也洞悉了趙侯無恤的野心,他與齊桓、晉文都不一樣……他曾經對孔丘說過,此生之誌,就是齊家、治國、平天下,如今家已齊,國已治,趙侯已經走上平天下之路了。”

    “擊敗吳國隻是一個開始,若勝所料不差的話,接下來他會以下蔡、鍾離、善道為淮河界,鞏固新獲得的淮北,或將其封給自己的親戚子嗣,或直接變為郡縣,以此作為和南方吳楚越三國的屏障。然後趙軍將掉頭滅亡齊國,自此背後再無隱患。乘著楚國吳國越國混戰的這幾年,再把幾個附庸納入郡縣管轄後,冀州、徐州、青州、兗州、豫州,趙國將占據九州泰半!”

    “到時候,趙軍在淮泗已經站穩腳跟,等到時機成熟,水軍練好,派遣一上將沿著泗水入淮,率十萬大軍南下,到時候楚國還能抵擋麼?恐怕整個東境都將丟失,說不定吳師入郢的曆史又將重演,到時候悔之晚矣啊叔父!”

    司馬子期聽得臉色鐵青,王孫勝的話似乎有一定道理,但他卻又覺得有些危言聳聽了,畢竟無論哪個霸主,都隻是要把敵人打服,從沒有那種鯨吞天下的瘋子。

    或許,楚靈王算一個?但事實證明,那隻是空談而已。

    一時間,司馬子期失去了年輕時期的果決,陷入了猶豫。

    過了半響,他才道:“可此刻進攻下蔡,且不說勝負如何,讓楚國早早與趙國交鋒,對於楚國也沒有絲毫利益啊……“

    這態度,幾乎是承認王孫勝所說,趙國與之前齊、晉諸霸主都不同,必須造作防範了。

    “有!”王孫勝斬釘截鐵地說道:“這樣就能把趙軍拖在兩淮,讓趙無恤無法安心滅齊。隻要齊國存在一天,天下就能勉強維持均勢,趙無恤就無法統合北方,做出當年齊桓公、晉文公、晉悼公率諸侯伐楚之事來!”

    聽王孫勝分析完天下局勢,司馬子期沉默良久,慨歎道:“我明白王兄為何要千方百計將你召回了,你非但是一軍之才,更是大國上卿之才啊。”

    被司馬子期誇獎,王孫勝心裏有幾分自得,誰料子期又嚴肅地說道:“隻不過,你的想法太過偏激了。”

    王孫勝一愣:“偏激?”

    “沒錯,勝,國雖大,好戰必亡,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察。此次伐吳,是尋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但伐趙卻不一樣,楚國不征發封君、百姓,是決然無法與趙國匹敵的,一旦在下蔡交兵,齊國倒是沒有亡國之虞了,可楚國卻要遭殃,這簡直跟陳恒到處遊說諸侯抗趙一樣,是禍水南引啊!”

    “楚國現在最主要的事情,不是招惹趙國,而是發展自身,隻要政通人和,國家恒強,哪怕趙國真的滅亡了齊國,也奈何不了南方。他那些騎兵,在江漢水網交織之地派不上什麼用場,而趙國的舟師,也已經全軍覆沒,哪怕再花十年時間打造一支,也不是楚人的對手!”

    王孫勝卻不這麼認為,他語重心長地說道:“叔父啊,勝在趙軍中服役多年,從卒長一直做到了師帥。故而我深知趙軍的可怕之處,不在於他們的兵甲之利,戰陣之堅,而在於敢於推陳出新,不斷強大。若是楚國此時不乘著兩國差距不大奮起反抗,將趙氏染指南方的心思熄滅,或者占領一個戰略要地,延緩趙侯南下。隻怕十年之後,吾等要麵臨的是更強大的趙國,更可怕的趙軍……”

    然而不斷他怎麼勸,司馬子期之意已決,他擺了擺手,對王孫勝說道:“不要再說了,如今既然趙國沒有從下蔡進逼楚國疆域,那楚國也不必急著去攻打他們,汝切記不可妄動。就算如你所說,要維持中原諸侯均勢,也等到一年半載後趙國攻齊不遲。”

    興許是打了一個耳光又要賞顆棗吃,司馬子期又寬慰王孫勝道:“汝也不要灰心,此番進攻吳國,奪回失地,汝立下了大功,老朽會向郢都呈報你的功績,讓大王和令尹為你選一塊封地的,或許就在這淮南某一處呢……”

    在何處都無所謂了,王孫勝垂下了頭,他似乎已經預料到會被拒絕。他有種擅自進攻下蔡的衝動,但手裏的一萬多人是司馬子期從各個封君、縣公處調撥給他的,若是沒有司馬的命令,除了親自訓練的那一千”楚武卒“外,這些人根本不會聽王孫勝調遣,於是遭到拒絕的王孫勝隻能憋屈地回到六邑。

    “若楚國不能對趙侯的野心加以警惕,而沉浸在江淮尺寸之地的獲取,和內部所謂國泰民安上,隻怕十年之後,就要死於安樂了,我的封邑在哪裏,還有區別麼?”

    王孫勝仍然不死心,他一麵讓人監視下蔡趙軍動向,一邊悄悄派人去郢都,繞開了司馬子期,直接向最偏愛他的令尹子西陳述此事,並說入冬時是最佳的時機……

    ……

    不說王孫勝這邊不甘心地盯著下蔡蠢蠢欲動,焦急等待令尹司馬的回信,且說下蔡東邊四百裏外,趙軍主力已經攻克善道,截斷邗溝,接著又北上徐地,於九月一日這一天,進入了徐城!

    跟進入鍾離時不同,在徐城,趙無恤受到了英雄般的禮遇,這裏的貴族和百姓都視他為解放者,嬴姓的新希望!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9 21:19
第1085章 徐偃王

    徐城,也就是後世的江蘇泗洪縣,這時代淮河流域還沒有洪澤湖,而是被上百個大小湖泊星羅棋布地點綴。徐城便位於淮水和泗水之濱,近山靠水,城周長十裏,遠遠望去,就像一座水上之城。二十年前,吳王闔閭就是利用徐城周圍多水,聽從了伍子胥和孫武“水攻”之計,挖土山蓄水灌城才攻入徐城的。

    那一天,持續了上千年的徐國滅亡了,徐國人從皋陶時代、徐偃王時代保持下來的驕傲被折斷了,現如今卻隻能卑躬屈膝,做亡國之奴。

    時過境遷,徐國滅亡二十四年後,又有一支軍隊開入了徐城。

    趙無恤追擊吳軍時狠辣不容情,但對徐地百姓卻非常愛護,在前鋒不戰而占領徐城後,他把主力安置在外麵,再三嚴明軍紀令各軍將領約束部卒,不得入城生亂,然後又在城外鄭重其事地沐浴更衣,才帶著三千羽林軍入城。

    跟吳國征服此地不同,這一次,迎接趙軍的是歡慶的徐人。

    綿綿的秋雨已經結束,今天是個晴天,豔陽高照,暖暖的陽光下,城內城外、十裏八鄉的徐人不知來了多少,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兒,扶老攜幼。這歡迎的隊伍由徐城南門兩側始,一直排出好幾裏外,在道邊擠得密密攘攘,爭相要看一看天道巫祝在徐地傳教時提起過會再興嬴姓,趕走吳人的“玄王”。

    在趙軍抵達徐城南門時,早有當地貴族和豪長等候在此,拜迎趙師。因為徐國擁有悠久的曆史和文化,雖然被吳國占領了整整一代人,但依然有許多貴族心有不滿,尤其當他們聽說徐國舊族徐承在趙氏頗受重用,而當年徐國滅亡前逃亡北方的小公女,竟然搖身一變,成了堂堂趙侯的夫人,更是欣喜若狂,萌生了複國的念頭。雖然去年被夫差鎮壓過一通,但依然有許多火種幸存下來,正是他們驅逐了徐城的吳軍,邀請趙軍前鋒入駐。

    今日,當遠遠看到一位英姿勃發的諸侯坐在戎車上,由威猛的虎賁開道而來時,徐人皆呈現出雀躍歡喜之狀,沒錯,巫祝的預言是準確的。這些趙軍將士浴血奮戰,將吳國驅逐出淮北,多年來深受夫差苦役殘害的徐人怎能不夾道相迎?

    於是便有頭發花白的父老過來獻酒,隊伍為之停了下來。

    為首的老者紮著發髻,上麵插著一根玉簪,穿著右衽的深衣。他可能牙都掉光了,說話漏風,口齒不清,而且還是徐地方言,趙無恤仔細聽了好久才聽明白,他是在哭訴徐國滅亡這些年來,他們所受的屈辱和痛苦。

    “二十四年前,徐君因為收留兩位吳國公子得罪了吳國,招致討伐。徐人守備嚴密,於是吳軍便利用徐城靠山臨水的地勢,在徐城東邊數裏處築土山蓄水,並修長渠直達徐城,然後開渠灌城,水入城為深淵,遍布大街小巷。當時老朽就在城中,城內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百姓懸釜為炊,不少人都病了。過了一個月,徐城的東北角經泗水浸泡潰破,城中百姓被淹死數千,吳人乘機殺入城來。先君無可奈何之下,隻能剪斷頭發,帶著夫人投降,吾等都被勒令跪在齊膝的水中相迎吳人入城……”

    雖然徐國常被中原輕蔑地稱之為“淮夷”,實際上他們早已華夏化,不淪為貴族平民的衣著,還是器物禮具,都深受商周文化影響,文明程度比自命為姬姓後裔的吳國高出不少,過去徐人雖然打不過吳國,但心理上一直蔑視吳人,如今卻被比自己野蠻的國度征服,徐人難以接受。而且接踵而至的,還有繁重的賦稅和毫不保留的掠奪。

    說到悲處時,老者和旁邊一些年紀大的人甚至傷心地哭了起來,趙無恤連忙加以寬慰,真得感謝這些人,是他們將徐國的曆史和記憶傳給了下一代,徐國才沒有徹底被吳國消化。

    “若非延陵季子勸阻,吾等隻怕也要和先君一樣斷發易服,淪為吳蠻了。好在昊天有眼,讓老朽活到了現在,今日又能見到嬴姓重回徐城,能看到中國衣冠……”

    年紀大了的人腦子經常回糊塗,話也囉嗦,那老者說著說著,突然話題一飄,開始追憶起徐國的輝煌曆史來……

    “想當年皋陶立國,徐國也是淮夷赫赫大邦,到了駒王時,還曾響應王子武庚的號召,發兵西討,濟於大河……偃王時更加興盛,江淮和海岱的三十六國來朝,和周王分庭抗禮……”

    那是徐國最驕傲的年代,或許是想到徐偃王的敗亡也有趙造父的鍋,旁邊的人連忙拉扯老者,讓他避而不談。

    趙無恤卻不以為忤,他信誓旦旦地對徐國貴族們說道:“趙國徐國,皆為嬴姓,出自少昊、伯益,趙以玄鳥為符,徐以鵠蒼為號,親如一家。商周之時,徐國更是嬴姓之長,偃王治國有方,素以仁義聞名於世,故徐國有土五百裏,幾乎稱霸了東方。寡人建立趙國,再興嬴姓,也是深受偃王事跡振奮。”

    完了趙無恤還當場賦了一首對徐偃王的讚頌:“嗟嗟偃王,亙古誰屬。以仁易國,何吝其土。敗猶為榮,無愧仰俯!”

    他還承諾,從即日起,要在徐城重新建立被吳國人推倒廢棄的若木、皋陶、徐偃王廟宇,加以祭拜血食,這些承諾自然引起了徐國貴族們的共鳴,紛紛下拜向趙無恤道謝。

    終於等那些老者獻完酒,顫顫巍巍地被扶下去後,隊伍才能僅繼續入城。

    ……

    比起城外,城內的百姓更多,路兩邊全是,擠得密不透風,路兩側雖有先行抵達的數千前鋒布置攔線,但根本擋不住熱情的百姓,這些前鋒反被擠得不斷後退,他們一直朝趙無恤的車駕湧來。

    有衛士警覺地將弩機對準了百姓,但趙無恤阻止了他們,而是從盾牌林立的車上站立起來,朝周圍眾人拱手:“寡人的夫人是徐國公女,徐國就相當於我的嶽家。”

    旁邊的百姓聽到此言,臉上更是洋溢著歡慶的笑語,但趙無恤的話很快就被淹沒在歡呼的海洋中。

    “嬴雖舊姓,其命維新!”在那些早就投靠趙國的徐國貴族帶領下,平民們縱聲高呼,“嬴姓萬歲!趙侯萬歲!”

    他們發著歡呼,這場歡迎儀式氣氛達到了高潮。孩童被抱在大人的懷裏,或騎坐在大人的肩頭,好奇地看著趙軍的鎧甲、坐騎、兵器。因為羽林侍衛都是年輕人,常年習武個個英武不凡,惹得徐地的婦人和少女都挪不開眼睛,看到中意的男兒,便紛紛拿著吃食、香囊朝他們的身上拋去。

    詩言: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大庭廣眾之下贈送香囊佩飾,是赤裸裸的傳情方式。

    對此,侍衛長伍林目不斜視,死死護著趙無恤,其餘人則沒那麼堅定,經驗老道的羽林侍衛毫不客氣地接過食物和香囊,眼睛瞄來瞄去,也在尋找自己的獵物。那些還是雛兒的則被徐地女子調戲得滿臉通紅,整個徐城沉浸在愉快輕鬆的氣氛中。

    趙無恤笑著對他的戎右戎左道:“吳國常年征召勞役,隨吳軍征伐戰死類似的男人很多,故徐地女多男少,十個月之後,城內隻怕要多出不少新生的孩子了。”

    但趙無恤也並沒有像過去那樣不近人情,約束兵卒,反倒樂見其成,要讓趙徐更加親近,沒有什麼比一堆趙父徐母的孩子更好的方式了。

    另一方麵,也是因為趙無恤的心情很好,就在他打下徐城的這一天,北方還有一份家書送來,是季嬴的信,上麵除了一些問候外,更有一個嬰孩的掌印……”七月二十七日辰時誕,重四斤七兩,恭賀夫君又多了一位小公子……“

    這是趙無恤的第三個兒子,無恤打算將他命名為”偃“,徐偃王的偃。就衝著這小子的麵子,他便讓羽林侍衛和入城的先鋒們盡情接受徐女的勾搭,放鬆放鬆吧。

    ……

    因為沿途太多圍觀的人,整整花了兩個時辰的時間,趙無恤才從徐城南門走到了北門,進入了昔日的徐國宮殿,一直跟到這裏,百姓們才依依不舍地散去,進入徐城第一天,趙無恤就已經得到了大多數徐人的好感和崇敬……

    進入徐國舊宮室後,趙無恤左右看了看,發現這裏沒有想象中的殘破衰敗。

    旁邊有徐國貴族討好地解釋道:“徐宮也是夫差的行宮之一,故曾經被修繕過,君侯今日可是要在此歇息?”

    趙無恤點了點頭,不置可否,而是對旁邊侍候的人說道:“延陵季子何在?帶寡人去見他!”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30 17:41
第1086章 最後的君子

    究竟發生了什麼?外麵有人鼓起了瑟,敲起了鼓,還有吹笙的、擊築的,季劄還聽到外麵徐地婦人和少女們吱吱喳喳的笑語,然後就是齊刷刷的腳步,這是步卒行進獨有的聲音。

    他們為他齊聲歡呼,聲音流過徐宮中高聳的窗戶,滲入厚重的桐木門。

    這些聲音足以讓人動容,卻不能觸及季劄的心房,他已經老邁到連離開回延陵都做不到了。這一年來,延陵季子的生命在迅速枯朽,一如吳國的國運一般皮膚上長滿老年斑,眼睛幹涸失去了神采,食欲不振,隻能靠一點流食維持生命,無力地躺在床榻上,為外麵的鏖戰焦心,卻對大局一點辦法使不上,在他神智漸漸不清楚後,也無法分享徐人的快樂。

    吱呀一聲,厚重的木門被推開了,一個英姿勃發的中年人走了進來,腳步慢慢放輕,走到季劄臥榻之側,伸頭看他,目光裏帶著一絲好奇和關切。

    直到季劄虛弱地睜開眼睛,與他的四目相對,中年人矢狀胡須下才露出了一絲笑。

    “季子?可是將你吵醒了?”

    “汝乃何人?是哪國諸侯?”吳語從季劄口中蹦出,隨即才換成了雅言,他已經分不清哪一種才是他的母語了,但他還是認出來了,中年人的冠冕服飾,是中原諸侯的規格。

    “小子趙無恤。”麵對八旬老者,中年人十分謙和,謙稱小子。

    “趙氏的人?”季劄掙紮著爬起來,他看上去很虛弱,滿是褶皺的雙目似乎陷入了迷惑中。

    “我與趙卿相善,也見過他的諸多族人,卻從來沒有一個叫做趙無恤的啊……”

    他口中的趙卿自然不是趙鞅、趙無恤,而是趙無恤。但隨即,季劄似乎突然反應過來,趙武已經死了,現在已經不再是他年輕時候了:“你是趙文子的兒子、孫子?”

    “是曾孫。”

    趙無恤摸摸老人的額頭,他皮膚濕乎乎的,沾滿汗水,又冷又黏,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輕微的喘息,果然是病的不輕啊。

    於是他在床榻邊上坐了下來,接過靈鵲醫者送來的藥,耐心地喂老人服用。

    季劄去年這會來徐國為他的老友徐國先君掃墓的,但因為天降雨雪,腿腳酸痛,甚至難以回延陵去。拖到了今年吳國與趙國交兵,就更加回不去了。

    據徐人說,自從今年入夏以來,季劄病情惡化,神誌不清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說著說著就開始胡言亂語,嘮嘮叨叨地講起他年輕時候出使中原,與卿大夫們交遊的往事。畢竟他已經八十八歲了,大概是這世上最年長的人,又經曆了太多事,不管以前多麼精明睿智,到了這會也成了一個迷茫的老者。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糊塗的老人,卻在趙軍即將攻到徐城時,回光返照般猛地轉醒過來,他親自出去製止了城內吳軍的抵抗,讓他們將兵器交給徐人和趙軍前鋒,還再拜請求徐人不要對吳人加以報複,殘害他們。

    季劄不但在吳國人心目中是不可違背的長者,在徐國,因為他曾經與先代徐君交好,為了守諾而在徐君墓前掛劍相送,由此留下了美名。在徐國被吳國征服後,季劄也多次出麵維護徐人的利益,勸阻夫差的橫征暴斂,徐人心中十分感激,也願意聽他的話。

    於是,這才有徐城的不戰而降。

    但當趙無恤趕來探望時,季劄又陷入了神智不清中。

    趙無恤喂藥的時候,季劄就靜靜地靠在榻上,看著這位諸侯,絮絮叨叨地說著關於他曾祖父趙武的事跡。

    “趙文子比我年長許多,卻極為謙和,文於其中退然如不勝衣,其言呐呐然如不出其口,我到了晉國遇到了他後,才知道,這世上竟然還有如此人物,這才是真正的君子。”

    “他秉承悼公遺誌,與韓起、魏舒克製範、荀。然國資蓄於私家,六卿才能卓越,家臣任要職,而公室**,國家險象環生令文子痛不欲生,常與我嗟歎,說不知道晉國和趙氏的未來將去往何方,就這麼常年憂慮,年過五旬便鬱鬱而終……”

    說到這裏,季劄仿佛才回過神來,疑惑地抬起頭,問趙無恤:“如今距趙文子卒,過去多少年了?”

    趙無恤放下藥碗,“曾祖父已逝去已經五十三年了。”

    “五十三年……已經過去了五十三年……”季劄忽然喘息了起來,過了半響才緩過氣來,拉住了趙無恤的臂膀,追問道:“晉國的叔向、韓起、魏舒呢?”

    “卒了。”

    “鄭國的子產,齊國的晏嬰呢!?”

    “子產已逝去三十多年,晏子亦已卒十多年……””卒了,都卒了……“季劄無力地鬆開了手,苦笑起來,山羊胡子微微顫動。

    “到頭來,隻剩下了我?”

    在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裏,他是弭兵時代遺留下來的最後君子了。老人眼中晶瑩的淚水,讓趙無恤也為之動容,眼看季劄的哮喘越來越嚴重,連忙召喚醫者過來看看。

    靈鵲醫者診脈後,對趙無恤說季劄並無大礙,隻是不能再受刺激了。

    季劄躺了回去,閉了會眼,似乎在消化這些他早已知道的消息,亦或是在梳理自己腦海中的時間線索,過了半響再睜眼時,他的目光恢複了幾分清明。

    “原來是趙侯,你來了……”

    ……

    趙無恤本欲離開,此刻見季劄轉醒過,便頷首道:“按照季子讓徐人和吳國降兵帶的話,無恤如約而至。”

    “老夫也是糊塗,然趙侯見笑了,不過當年在晉國時,老夫見趙魏韓三家英才璀璨,便預言說,這三家未來一定會壯大,可惜我的見識還是不如孫武,沒有料到,五十年後,趙氏已經代晉為諸侯……”

    季劄笑了起來,看來當年他的老友叔向和晏嬰相互的擔心,已經成為了現實,而且趙國在雄霸北方後,江淮也要受其波及了。

    季劄是南北通好的見證者,他從小接受諸夏典章的教誨,非常渴望吳國能夠重新融入中夏。可他活得太長,不得不目睹吳國難以避免地滑向野蠻,因為隻有拋棄下限的野蠻才能吞噬文明的楚國,他更親曆了這次夫差北上中原的進軍,看著他猖狂,看著他狼狽落敗。趙軍來勢洶洶,甚至連季劄都來不及撤離。

    歸根到底,他都是吳國的老公子,如此情形下,依然不忘為吳國的未來擔憂,他請趙無恤來此的目的也是如此:“趙侯已經得到徐城,席卷淮北,接下來,還想要繼續南下江東,配合楚、越滅亡吳國麼?”

    “若我說會呢?季子會做什麼?”

    季劄苦笑道:“老朽已經一隻腳踏入墳塚中,什麼都做不到,隻是可悲啊,老朽一生都渴求吳國重新融入中原,到頭來卻是以這樣的方式。”

    “但老朽還是要奉勸趙侯一句,過猶不及,趙國若是南下,隻是在為楚、越做先鋒,江南卑熱,趙軍水土不服,人心思歸,是無法守住的。夫差不顧後方越國威脅,執意北征的教訓,還望趙侯謹記啊……”

    “季子言之有理,但我就算肯放過吳國,夫差肯忘記這次大敗的屈辱麼?過上幾年,若他能打敗勾踐,擊退楚國,是不是還要再度北上,來報複趙國呢?到時候寡人擊之,吳國一樣會滅亡,先亡後亡,有何區別?”

    季劄默然不語,這的確像是夫差的性格,他心中頓時產生了一股無力感,就算現在勸阻了趙無恤南下,吳國頂住了楚越的進攻,可遲早依然會滅亡啊,中原一敗,吳國維持了百年的“勢”就全部泄了。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是無法接過那柄吳王之劍,大肆殺伐的,所以曾經幾次逃避了自己的責任,但這一刻,公子季劄心中卻有幾分後悔……

    或許當初自己接過吳王之位,致力於讓吳國脫離野蠻,融入諸夏,雖然無法稱霸南國,雖然無法與楚趙抗衡,但至少能小國寡民地存在下去啊,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逃避掉的責任,遲早會來,那些他早就該做的事,現在做還不晚。

    季劄再次嚐試坐起來,但事實證明這對於他來太困難了,在趙無恤幫助下,他才勉強起身,隨即伸出一隻枯槁而遍布斑點的手,放在趙無恤肩上道:“夫差不致力於德行,而試圖用武力爭奪諸侯,遭遇大敗。可吳國百姓有什麼罪過呢?季劄感情趙侯能放過吳國一次,以此使你得到好名聲,同時也能致力於德行,安定徐國地百姓。至於夫差……”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隻剩懇求般的囈語:“老朽會寫一封帛書,勸說夫差,讓他放棄淮北之地,並向趙侯屈服!”

    他甚至都沒有提議親自南歸,因為冥冥之中,季劄仿佛知道,他這身體,恐怕到不了姑蘇,回不到吳中了,這一次,他恐怕也熬不過去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30 19:23
第1087章 季子掛劍處

    季劄是中原諸侯無不崇敬的君子,也是弭兵時代最後遺留的活化石,他腹中裝著數不盡的詩書,甚至包括許多在王子朝之亂時焚毀流散的周室典籍。

    雖然有心將季劄帶去臨漳學宮供起來養老,但考慮到他的身體,趙無恤也不忍忤逆老人的意思,他讓隨軍的靈鵲醫者好生照料,這些人是這時代最出色的醫生。想著等他身體好轉,就將季劄送回吳國,讓他能夠在家鄉渡過最後的時光,也順便再做一次南北和平的使者……

    趙無恤也寬慰季劄,說他隻要好好調養,應該沒有大礙,不過趙無恤也說不準,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曆史上季劄究竟是死於何時何地。

    然而隨著天氣一日日的寒冷,季劄的身體卻每況愈下,別說下床,連挪動一下身體都困難了。

    “我到不了延陵了。”清醒的時候,季劄知道自己的情況,他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反而帶著一絲欣慰。“老朽活了這麼多年,終於可以去見昆父兄弟了,吾兄諸樊、餘祭、餘眛,他們容忍我束發結髻,穿著寬衣廣袖,因為那時候吳國人一直覺得,回歸宗周的鬱鬱乎文哉,這才是吳國的未來,可惜啊,後來世道變了……”

    “趙侯啊,老朽一直想不通一件事,為何昊天上帝和司命神讓我在世間逗留如此之久?我這樣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對他們有什麼用?”季劄斑斑駁駁、瘦如枯枝的手指瑟瑟顫抖。“如今老朽明白了,昊天上帝,大概是想要借我的眼睛,看完整個過程。”

    “什麼過程?”

    “禮崩樂壞,瓦釜雷鳴,高岸為穀,深穀為陵。”

    他看到了弭兵條約變成一張空文,看到吳國不可避免地向著野蠻滑落,看著列國拋棄了禮儀和信用相互兼並,邦無定交,士無定主,爭城以戰,殺人盈城,一切善的東西銷聲匿跡,惡的東西喧囂塵上。

    “當老朽以為這就算完了,昊天上帝又讓我看到了別的東西。”

    “那又是什麼?”

    “革命。昔有武王革命,如今也有趙侯革命,周人革的是殷命,趙侯革的則不止是周命,更有三代舊製之命。我對言偃寄來的信中所說的魯國新氣象一直十分向往,更想看一看晉國……不,是趙國的國風。還有趙侯曾經對孫子所說的,天下定於一……”

    說完後,季劄的眼睛又綻放出了光彩。

    “弭兵是件好事情,但列國終究沒有放下貪欲與怨恨,再度起了兵戈,或許等趙侯真的實現平天下之願後,真正的弭兵才能到來,而唐虞夏商周的數千年璀璨,也能讓士人好好靜下心來總結……”

    趙無恤露出了笑,那同樣是他的期望:“必不讓季子失望。”

    ……

    那段對話,是季劄最後的清醒日子,再往後,老人昏睡時遠遠多過醒著的時候。他蜷縮在徐宮榻上,在睡夢中喃喃自語,間或呼喚一些人的名字,如言偃、夫差,甚至是王僚、慶忌,一半活人一半死人……他有時又堅持要托付趙無恤一些事,但等趙無恤放下手頭的事趕來,季劄已忘了要說什麼,即使記得,也都語無倫次。

    九月中旬,季劄終於還是沒有撐住,在入夜時分,與世長辭。

    次日清晨,聽聞這個消息後,不但被關起來的吳國降卒哭了,連徐人也哭得昏天黑地。

    季劄與徐君的友誼萬古長存,而這二十多年來,多虧了季劄的庇護,他們才能免遭奴隸般的待遇。徐人雖恨吳國,卻愛戴季劄,年老者視之為兄,中年人視之為父,年輕者視之為祖。

    故而趙無恤為季劄送葬的那天,幾乎整個徐城的人都來了。

    天灰蒙蒙的,又陰又冷,徐城街道兩旁擠滿了男女老少。路那樣長,人那樣多,向北望不見頭,向南望不見尾。人們自發穿戴葛麻,頭上綁著黑色的布,眼睛都望著徐宮方向。他們冒著瑟瑟秋風站立良久,一如那日相迎趙軍入城,隻不過當時是歡呼雀躍,今日卻黯然神傷,許多人臉上都帶著淚痕。

    當趙無恤親自駕駛自己的戎車,承載季劄的靈柩出來時,眾人的目光隨著靈車移動,好似有誰在無聲地指揮。靈車經過身邊時,徐人下拜哭泣,隨著靈車駛遠又匆匆追上去再拜,都顧不得擦去腮邊的淚水。

    趙無恤也不時回首,卻見船棺中,季劄神態安詳,他深衣在身,佩玉將將,甚至還戴上了佩劍,死後的君子依然是君子,天下間最後的君子。

    按照季劄的最後懇求,靈車駛到了泗水之畔,在這裏,季劄那船形的棺槨被放到了船隻上,將沿著泗水和邗溝前往南方吳國,歸葬延陵。

    狐死必首丘,不管多麼欽慕中原文化,但季劄終歸南方。

    晨霧擴散在江麵上,輕若蛛網,那艘送葬的中翼涉入淺水,前方還有兩艘小翼引領前進。細長的木船在槳葉的帶動下駛離碼頭,乘著泗水的急流,逐漸加速,直往喧囂的運河交彙處而去,橫帆已注滿了風,這次南下,一定能又快又順利。從徐城到邗城,走水路隻需要一天時間,真可謂是”千裏江陵一日還“了。

    直到船隻徹底沒了蹤影,趙無恤才籲了口氣,季劄值得趙侯給予他如此禮遇,不僅因為他是僅存的君子,是春秋後半段曆史的見證人,是趙無恤曾祖父的至交。更因為季劄的死去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終結……

    接下來,就是真正屬於趙無恤的時代了!

    他毅然回頭,正如他對季劄說的,他準備用後半生的時間,來給春秋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春秋之後,中原將迎來長久的弭兵,不再會有戰國!

    ……

    然而讓趙無恤惱火的是,事實上,這場戰爭卻遲遲沒有結束。

    在宋公糾和皇瑗南竄時,宋國的“大司馬”司馬耕卻沒有與他們通行,而是退守彭城,做最後的抵抗。

    趙無恤南下時,讓冉求帶著萬餘人,配合樂氏之師和商丘天道教兵繼續圍攻,想來彭城裏不到兩千人的守卒,應該很快就能拿下。然而一個月過去了,他這邊已經席卷淮北,還使得徐人歸心,然而在彭城,戰爭卻依然在繼續。

    就在季劄歸葬南方的同時,彭城攻防的戰場上,冉求也在做他人生中最艱難的抉擇。

    司馬耕已經頑抗太久了,彭城的內城還有一道水流環繞,強攻不易,所以冉求穩妥起見,一直拖到了現在,見城中即將糧絕,才又派人進去勸降。

    “彭城不降!”

    然而,不多時,被派去勸降的小兵被趕了出來,狼狽地來到冉求身邊回複。

    “他怎麼說?”

    “他說,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這是夫子的教誨啊,站在一片狼藉的彭城內城前,已經被逐出孔門的冉求默然不語。他想到二十年前,他與司馬耕一同拜入孔門,一起談論禮樂和用兵之術的那段歲月,心裏在滴血。但同時,他身為將軍的職責卻壓倒了這點同門情誼。

    “子牛,你這字取得沒錯,果然強得像一頭牛!”

    冉子有的目光變得冷酷,他舉起了手,數架投石器瞄準了彭城那小而堅固的內城。

    “有負隅頑抗者,殺無赦!”

    十枚石彈猛地轟擊到牆垣上,土石飛濺,而十餘架雲梯也搭到了城頭,數不盡的趙魯宋兵卒一擁而上,猶如一群螞蟻覆蓋了一支小甲蟲的殘軀……

    九月十五日,彭城陷,司馬耕死!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31 08:20
第1088章 王侯盡北望(上)

    十月初,各地開始入冬,這時候曝軍於外是大忌,趙無恤也從徐地收兵回到彭城。

    他過去幾次從宋國經過,卻都沒有來過彭城,前段時間為了追擊夫差,也沒時間在此盤桓,此次歸來,趙無恤卻來了興致,便在冉求等人陪同下,沿著城邑走了一圈,好好觀賞一下這“大彭之國”。

    “子有,你可知道,這彭城的古稱是什麼?”

    冉求一直跟在趙無恤側後方,他在孔門時就很好學,以政事見稱,多才多藝,對於宋地的曆史也十分熟悉,當即回話道:“彭城古名涿鹿,正是傳說中黃帝與蚩尤大戰的地方。”

    “涿鹿在彭城,黃帝都之。”回到春秋之世後,因為距離上古時期較近,趙無恤對那段迷霧般的曆史有了更多認識,比如當世很少有人認為涿鹿在遙遠偏僻的河北之北,而認為涿鹿在彭城附近。

    想想也是,蚩尤本是太昊少昊的東方古國衰弱後,從南方興起的部落聯盟,怎麼會跑到遼遠的燕山南麓呢?

    所以這彭城曆史悠久,自黃帝時期起就是兵家必爭之地了,黃帝與蚩尤大戰奠定了上古史,而如今趙無恤與夫差在此大戰,也奠定了當世的爭霸史。

    趙無恤走在略顯殘缺的城牆上,與冉求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但以他敏銳的心思,如何看不出冉求在強顏歡笑背後,其實是悶悶不樂?而且他在趙無恤說話時,還不時走神,眺望內城,若有所思。

    無恤知道他在想什麼,便突然停下來,加重聲調,對冉求說道:“子有?”

    “唯!”冉求一個激靈,從沉思裏轉醒過來,卻見趙無恤一臉的痛惜,對他歎息道:“彭城之戰的前因後果,寡人都聽從軍司馬說了。司馬子牛太過執拗,最終有此下場,寡人也十分痛心。子有可會覺得有愧於他?可會因為怨憤於寡人?”

    冉求大驚,連忙下拜道:“下臣豈敢有這等心思?”

    其實,還是有一點的。

    孔門諸弟子,多半是貧寒之交,一度親如兄弟。然而冉求因為投靠趙無恤,助他“倒行逆施”而被孔子說是“非吾徒也,小子可鳴鼓而攻之!”他被驅逐出孔門,又無處訴說心裏的委屈的悲苦,本來就十分壓抑,現如今又相當於逼死了自己的師兄,也是他曾經的好友司馬耕,心中壓力更大了幾分,所以才會神思不屬。

    但好在那一點怨望,尚未變為憤怒和仇恨。

    雖然現在冉求是魯國的軍將,名義上的服從的家主是趙操,然而趙操幼弱,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真正的主君,是趙侯無恤。趙國和核心雖然在河北,但對於魯國的控製力度也很強,地方任命,軍旅調動,甚至於死刑,鄴城都可以對曲阜指手畫腳。

    學而優則仕,小師弟子張說的沒錯,冉求盡力於學,卻鬱鬱不得誌,直到趙無恤來到魯國,他才開始飛黃騰達,冉求心中十分感激。他奮鬥了半輩子才得到現在的位置,又豈會因為一點事情而全然放棄?

    從揮師進攻司馬耕時起,他就已經做出選擇了,故而這時候冉求有些惶恐,知道是自己的態度惹趙侯不快了。

    趙無恤倒是沒有難為他,親自將他扶起來,表彰其功勳。說他在魯國鎮守多年,這次棠之戰指揮作戰取得大勝,攻擊彭城也在限定時間內破了城邑,結束了這場戰爭,居功至偉,當加以賞賜。

    “明年,魯國也將與趙國一樣,實行十二等爵製,子有當能獲得該有的榮譽,以及封地……”

    即便是冉求,聽到封地二字時,依舊激動莫名。

    封土授民,這是這時代士人的夢想。

    冉求的老師孔丘以一介寒士的身份,四處周遊,尋找他心目中的明君。最後因勢利便,在魯國位列大宗伯,然而即便如此,也沒能得到尺寸之地。

    趙無恤入主魯國後,對封地也把得很嚴,連定魯首功的張孟談都推脫了封邑,以戶稅和俸祿田土替代,其他人就更別想了。

    而今冉求在付出了被師門唾棄的代價後,終於得到了他企求的東西……

    一時間,感懷之心超過了那點委屈和遺憾,冉求再拜,感激涕零。

    同時,他見左右沒有南子的親信,也壯起膽子,向趙無恤進諫道:“君侯,有句話求憋在心中許久了,自從十多年前五公子之亂後,宋國由樂氏和皇氏一同執政,本來相安無事,隻是多了巫鬼天道之教,使得宋國局勢愈發複雜。冉求鬥膽言之,若無天道巫鬼,這場仗,本來不用打,而子牛,或許也不必死……”

    說著說著,冉求一個四旬男兒,竟然眼眶通紅,這些日子以來心中的悲苦,都化作肺腑之言,一吐為快了。

    趙無恤則麵沉如水,背著手站在城牆上,靜靜地聽著,過了半響才說道:“寡人知道了。”

    ……

    在南方方獲大勝,趙無恤本應該心情舒暢,但是想到冉求冒著惹怒他的危險,對他說的那些話,他卻又高興不起來。

    “姑父……”

    趙無恤一回頭,卻見樂茷乖順地在他身後作輯。

    “是茷來了啊。”因為有親戚關係,趙無恤一直親切地喊他的名,樂茷也十分樂意聽這位長輩的使喚,家臣們不敢教訓他,但姑父卻可以揚起手敲他的腦袋,這反而讓他有了一種“父親”的感覺。

    今日趙無恤突然召他,樂茷連忙放下手頭的事過來,遠遠便恭恭敬敬地拜道:“姑父喚小子來,不知有何事?”

    趙無恤親切地招呼樂茷來到身邊,對這個妻侄,他表麵上也視若親子。

    “讓你去尋找彭城的計吏詢問曆年上計,可問到了?”

    樂茷頷首,說道:“計吏說,彭城原本戶近一萬,口六萬,隻比商丘少一點,然而現如今……”

    他的話止住了,目光移向了彭城腳下的郊區,自從被趙無恤逼著對皇瑗行刑後,十五歲的樂茷一下子成年了,昔日他臉上常有的歡快不見了,目光所及之處,除了美景和奇觀外,也多了許多他過去忽視的東西。

    彭城本來是宋國東部一都會,但因為戰亂的緣故,肥沃的田野上少見農人,遠處的鄉、裏亦多人煙稀少。

    趙無恤對此很滿意,比起他那不學無術的父親,趙無恤覺得此子勉強能擔當一點責任,所以也存心扶持他。

    “彭城原本人煙稠密,而今卻十室五空,孤回師時所經過的諸邑很多都是空蕩蕩的,隻見老弱,不見青壯,有的甚至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唯見雜草生室,狐兔出沒。唉,彭城如此,可知戰爭罪劇烈的芒碭山、蕭邑是怎樣了。”

    樂茷也心聲憂慮,不過他也樂觀地說道:“自打入冬以來,倒是有不少百姓歸來。”

    他說的沒錯,通往商丘的大道上不斷有衣衫襤褸的流民陸續歸來。十月入冬,天已微寒,好在趙無恤和樂茷身上狐裘保暖,但能夠穿皮毛衣裘服的畢竟少數,在大戰之後,無衣無褐者要熬過這個漫長的冬天可不容易,所以趙無恤已經讓樂茷出糧去賑濟。

    不過從目前情況來看,回來的隻是一部分,還有更多的人寧可躲在山林裏,也要等待局勢徹底穩定下來。

    畢竟以南子瑕疵必報的性格,這些天一直在鼓動天道巫祝索拿”叛賊”,逼迫他們承認子商的統治,而且這種秋後算賬還株連開來,隻要一個家族中有一個人不信奉天道,就全家問罪,甚至鄰裏也要受牽連。

    “故而戰亂雖平,但民心卻仍然未定啊……有些事,寡人不得不做,有些人,寡人也不得不敲打敲打了。”

    一念至此,趙無恤也對宋國的未來,有了主意。

    他將手放到樂茷肩膀上,笑著說道:“茷,汝與汝祖父頗似,是一位仁德主君,彭城在戰亂凋敝之後,急需與民休息,恢複生產,寡人有意讓你移封地於彭城,常駐此地,你可願意?”

    ……

    十月下旬,趙無恤又從彭城回到了商丘。

    與彭城的百廢待興不同,商丘依然是那個模樣,隻是趙無恤感覺城裏的宗教氣氛,比自己五個月前來到這裏時要更濃鬱了幾分……

    他不動聲色,帶著羽林侍衛進入宋宮,讓他們停駐於外,過不多時,南子就風風火火地來見他了,懷裏還抱著已經一歲半的“子商”。

    “君侯……”因為哺乳的緣故,南子比從前豐腴了一些,在趙無恤麵前褪下巫袍後,更顯幾分風姿。

    一見麵,二話不說,南子就索取歡愉,直到完事之後,與趙無恤調笑了一番,她才突然抽泣起來,眼睛微紅,神情裏帶著委屈,不知是因為趙無恤遠征方歸,還是因為其他?

    “誰欺負你了?”趙無恤心裏有底,卻故作不知地問道。

    “誰敢欺負下妾?”南子冷笑著反問,隨即收起她習慣性咄咄逼人的姿態,幽幽地說道:“要欺,也是君侯欺我。”

    濃情蜜意結束,南子很快就進入了正題,她趴在趙無恤的枕邊,輕聲問道:“妾聽聞,君侯將彭城及整個宋國東部都給了樂氏,此事當真?”

    ps:《世本》:“涿鹿在彭城,黃帝都之。”

    《漢書·刑法誌·注》,“鄭氏曰:涿鹿在彭城南。”

    《史記正義.輿地誌》:“涿鹿本名彭城,黃帝初都,遷有熊也”。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31 23:58
第1089章 王侯盡北望(中)

    趙無恤和南子都已經年過三旬,年輕時那濃濃的愛恨糾纏被時間慢慢滌蕩,雖然偷情時看著聖潔的巫女穿著巫袍羅衫半露的樣子,依舊十分刺激,但激情過後,更多的隻剩下政治上的相互需求。

    然而隨著宋公糾之死,隨著皇瑗和司馬子牛的覆滅,這種政治上的相互需要也有些鬆動。南子在宋國的敵人一掃而空,這讓她產生了一種幻覺,那就是宋國自此以後進入由她主導的時代了,她甚至摩拳擦掌,準備效仿婦好,大幹一場了。

    然而在趙無恤這裏,這種打算卻落空了。

    趙無恤雖然是後世人,卻並非一個女權主義者。入鄉隨俗,他在個人上尊重南子,但是在政治上,他讓南子的權欲一頭撞到了高高的城牆上在趙國主導的中原,女主臨朝、神權至上隻是權宜之計,而非宋國的真正未來!

    麵對南子的質問,趙無恤直言不諱:”子商成年之後,寡人當然會讓他做宋國全境的統有者,然而現如今東方有許多貴族和國人不服天道,不服你,你當如何做?“”殺!“南子咬牙切齒,她一直認為,這些試圖對她和她兒子不利的人,有多少殺不多,溺死、戮殺、車裂、腰斬、火刑,總之寧可錯殺一萬,不可放過一百!

    這就是趙無恤不放心把整個宋國交給這個女人的原因,護犢心切的她很容易陷入偏執和瘋狂,宋國東部數十萬人,總不能殺光了事,若是趙無恤不護著,隻怕連樂氏也遲早遭了其毒手。

    所以,還不如將樂氏移到彭城去,讓樂茷與南子各治一邊。”寡人決定讓宋國變成兩個郡,一個是彭城郡,一個是睢陽郡,以芒碭山為界,汝與子商治睢陽商丘,樂氏治彭城。“

    對於這個劃分,南子自然是有意見的,她認為趙無恤偏心,不顧自己和兒子,偏向外人,但趙無恤心意已決,管她軟硬皆施,都不管用。

    最後南子隻能接受這種現實,她曾是一個喜歡冒險的人,然而在有了兒子後,卻謹慎了許多,她寧可接受統治縮水一半的宋國,也不願與趙無恤決裂。畢竟在這種關係裏,勢力強大的趙無恤無疑是主導,縱然南子不願意承認,但她依舊是一株纏繞在大樹上的藤蔓,若樹木垂倒,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不枯萎。

    “君之所願,亦妾之所願……”

    南子哭得梨花帶雨,她穿著單薄的衣裳,在塌下對著趙無恤再拜而泣,然而趙無恤卻不為所動,南子隻能再拜而去。

    但南子心裏仍有一絲不甘,她走之前幽怨地說道:”人言,父子齊心,其家必興,然君侯卻寧予外人不予親子,他日若樂氏子不服趙國,勾結敵國叛亂,這一年多的鏖戰,君侯親征的辛苦,便將白費……“

    披著深衣,注視著南子那遠去的宮燈,趙無恤歎了口氣。”南子啊,比起樂茷,我更擔心的,是你,是被我親手放出牢籠的天道教啊……“

    冉求有一點說的沒錯,這場宋國內戰的導火索,很大程度上是南子越來越膨脹的權欲,以及日益壯大的天道教。

    雖然這一切都是趙無恤為了控製宋國埋下的種子,但事情發展到現在,他和冉求一樣,也認為,是時候給天道,給南子套上一個枷鎖了。

    這個枷鎖,他選擇了妻族樂氏。

    這種東西分治,一來不要讓樂氏陷入天道教徒的汪洋大海裏,二來可以維持宋國卿權和神權的均勢,三來嘛,也是對立為太子的趙恒的一種加強。

    這種製衡並不穩固,但卻是目前最可行的權宜之計。

    但趙無恤也知道,南子嬌嫩的鮮花下是尖利的刺,斑斕的外表下是見血封喉的毒囊,她雖然屈服於趙無恤的命令,但是心裏多半是有一些不滿的。

    對此,趙無恤雖然有些失望,但讓他吃驚的是,自己心中卻並無太多波瀾。

    和南子掃清政敵後不再那麼依附於趙無恤一樣,在真正將觸須伸入宋國內部後,趙無恤也變得不再那麼需要南子了,維係二人關係的,隻剩下他們那牙牙學語的子嗣”子商“。”隻望她能保持一貫的聰明,明白自己的處境,休要將寵愛當做偏溺,將不滿化作反叛,逼我做出殺母保子的事來罷……“

    每小貓都會長大,一開始看起來都很無害,幼小、安靜,舔著淺盤裏的牛奶。但爪子一旦長長了,貓就會撓人,有時甚至會撓養貓人的手。

    對於趙無恤這種爬向食物鏈頂端的政治家來說,絕不能心慈手軟,因為在權力的角逐裏,隻有一條規則:不做獵人,便為獵物!

    ……

    在商丘期間,趙無恤正式幹涉了宋國的事務,效仿趙國製度,將處於”子商元年”的宋國分為兩個郡,一為睢陽,一為彭城,南子以大巫身份臨朝聽政,在子商成年前統治睢陽;樂茷作為宋國唯一的卿,將整個樂氏遷移到東方,以“大司城”身份統治彭城,與南子分庭抗禮。

    若不出意外,在子商成年親政前,宋國便能有十多年安寧了……

    與此同時,趙無恤也對新奪取的徐淮泗上等地,做了後續的安排。

    三條命令很快發出。

    “徐、鍾吾兩處,百廢待興,寡人將擇徐人治徐土,鍾吾人治鍾吾,直到重建徐、鍾吾政權之前,皆將派兵駐紮!“”此番南征,軍中士卒因功受爵,因爵授土地、田宅,皆在徐淮!“”郯國一如其舊製,邳國助吳為孽,負隅頑抗,寡人將廢其社稷,趙國在邳地設下邳縣。“

    一方麵,趙無恤表示他不會像吳國一樣奴役當地人,而是會讓當地過去的政權”複國“,不過這複國後由誰做國君,卻又語焉不詳。

    另一方麵,趙無恤又對趙國的兵卒宣布,軍功授所授田宅,優先安排在徐淮之地,這片新征服的土地上,鼓勵新產生的軍功地主們遷移過去,還將處於宋、徐之間的要地下邳據為己有。

    他還將一整個軍的武卒留在了徐淮,徐、鍾吾、邳、鍾離、善道、蔡國各駐守兩千人,防禦吳、楚。

    這三個頗有些自相矛盾的命令,讓一些人摸不著頭腦,隻有趙無恤和少數幕僚心裏清楚,這依舊是將遙遠飛地納入治下的權宜之計。

    治大國如烹小鮮,國家越大,行政成本越大,在識字率不高,士人群體不足的商周,方國和分封製度是不二法門,因為隨著領土與首都距離的增長,對邊疆的治理效率也會大大減弱試想,當一個地方的信息要花費半年時間才能傳遞到國都,從國都發出的指示又要經過半年才能傳達到地方,等天家使者到的時候,地方上的叛亂、災荒、外患早已時過境遷,當地的大夫、官吏也與土王無異,故而周代在遼遠地區進行了分封,讓他們實行自我治理,以屏蔽周,這種選擇是宗法製度的必然,也是時代局限的無奈。

    然而在趙無恤所知的曆史裏,秦朝卻選擇了截然不同的做法:秦始皇帝翦平六國,一有天下。聽從李斯之言,以昔者王侯相爭,中國不寧,遂除封建,行郡縣。

    說實話,在趙無恤看來,秦始皇的舉措雖然深受後世誇讚,可實際上,依然有些超前了。雖然在春秋戰國的基礎上修了直道,開了許多運河溝渠,但廣袤的國土,遙遠的邊郡,帶來的不止是萬民臣服,更有無窮無盡的邊患和繁雜的地方事務。秦始皇也不得不數次巡狩,向地方刷中央的存在感,為了維持對帝國的統治,更征發了數不清的戍卒去邊境,不論是對河南地的開發還是對百越的征服戍守,都極大增大了帝國的行政成本,以至於刑徒遍地,戍卒終年奔波。

    最後,始皇帝一死,戍卒叫,函穀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趙無恤的時代,不尷不尬,正處於周秦之間,麵對過去的教訓和未來的趨勢,他可以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者而改之,這才有了在趙國本土大興郡縣,在周邊卻廣樹附庸的局麵。

    對於衛國魯國,因為運河的開鑿,趙國還能稍微控製得緊密一些,但是對於徐淮泗上來說,與趙國本土距離太遠,之前沒有統治的根基,貿然化為郡縣,隻怕會引發當地勢力的反撲,加大趙國的行政成本。還不如先駐軍守備,給地方勢力一個自治的承諾,再徐徐圖之。

    在處理完宋、徐、泗上等東南方向的事務後,十月下旬,趙無恤讓魯軍歸魯,他自帶在外征戰小半年的趙國征召兵回歸鄴城。

    在徐淮以南的群舒之地,一雙眼睛在密切觀望著趙無恤的一舉一動,當趙軍主力終於撤離北返之際,剛剛被封為”巢邑大夫“的王孫勝認為,楚國的機會來了!

    ps:前文設定有誤,王孫勝這時候應該還沒封白公才對。大家新年快樂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 08:23
第1090章 王侯盡北望(下)

    司馬子期承諾過王孫勝,說以他的功勞,一定能得到一塊封地,很快郢都那邊就兌現了此言,讓王孫勝做了巢邑大夫,統領群舒軍政事務。

    這居巢,又被稱之為“皖”或者“白”,正是後世的安慶、廬江一帶。皖地肥美,背江傍湖,上控淮上、夷虎,山深水衍,乃是一處戰守之地。過去吳國得到這裏,可以肆無忌憚地為患楚國,如今楚國重新奪回這裏,也可以順流俯視吳國,郢都那邊將王孫勝分封到這裏,大有讓他因勢利便,繼續進攻吳國的意思。

    不過比起被越國襲破國都的吳國,王孫勝顯然對北麵控製了淮北的趙國更加在意些。

    “趙軍僅剩兩千人駐守蔡國,如何能抵擋楚國?加上徐淮空虛,楚國席卷兩淮之機已至!”

    十月下旬,得知趙軍主力已經北還後,淮南小邑居巢,楚國大夫王孫勝滿腔豪情。

    作為趙氏的“叛臣”,王孫勝對於曾經侍奉過的趙侯無恤,又畏又敬。

    他尊敬趙侯的開明進取,然而這種開明卻偏偏對他例外,多次將他的一番熱誠拒之門外。他也畏懼趙侯的深不可測,那種無法取信於君,自己一切心思卻似乎都被看穿的感覺十分糟糕。現如今,當王孫勝回到楚國打算建立屬於自己的功勳時,卻發現趙無恤又一次擋在了他的麵前。

    他依然敬畏,卻又多了幾分躍躍欲試。

    和義父伍子胥一樣,王孫勝是喜歡將一件事當做人生前進目標的人,曾經他將鄭國的殺父之仇放在第一位,在率軍幾次攻打鄭國後,這種情緒減緩了不少,殺父之仇似乎是報了。後來,他又以為伍子胥複仇為目標,隨著吳國的窘迫,群舒的攻略,王孫勝自覺對得起伍子胥的養育之恩了。

    如今,他又把協助楚國對抗趙國,讓趙侯吃了大虧後後悔不重用自己作為人生目標……所以他才會一味地向郢都請求,出兵淮上,奪取這些本該屬於楚國的疆域!

    然而來自郢都的一封信,卻讓王孫勝的大膽計劃折戟沉沙了……

    “國雖大,好戰必危,大王喪期之內,國事不可妄作更張,更不可貿然與大國動刀兵……”

    一向對王孫勝愛護有加的令尹子西,這次竟然以楚昭王的國喪為理由,否定了他出兵的請求。

    一時間,王孫勝又是氣憤,又是惋惜。

    “叔父為政實在是太過保守了。”

    雖然入楚還不到兩年,但王孫勝對他這位保守的叔父已經頗有微詞,早在楚昭王四年(前512)時,子西便在楚國嶄露頭角,當時吳國公子掩餘、燭庸逃亡到楚國。令尹子常封給他們大量土地,安排他們住於邊境,並為之修城,使其與吳王闔閭為敵。子西卻認為這隻會激怒吳國。經曆過楚靈王、楚平王兩代的揮霍,此時的楚國民生緊迫,不宜與吳國為敵。

    雖然他的看法沒有什麼不妥,但從中也能看出他“凡事謹慎,不可妄動刀兵”的行事風格,前年楚昭王北伐他勸阻,今年司馬子期提議乘機收複失地他也猶豫,如今拒絕王孫期的請求,其實也在預料之中。

    王孫勝隻能無奈地放棄大膽的計劃,他現在是巢邑大夫,同時統領群舒事務,但若沒有令尹和司馬的命令,被安排在群舒的諸大夫是不會聽從他命令的,畢竟他雖然貴為王孫,卻資曆太淺。

    “我在朝堂中話語太過不足了……”經曆此事後,王孫勝也意識到了一點,麵對楚國這王族專政的製度,他覺得自己是能夠更進一步的,但是首先,得依靠足夠的軍功增加自己的名頭和實力!

    一念至此,王孫勝將目光投向了位於群舒東北方的夷虎……

    夷虎,也就是後世的合肥,這裏為淮上噤喉,江東唇齒。得夷虎,可以西問陳、蔡,在楚國內部占有極大的話語權,北向徐、泗,就可以跟趙無恤爭勝於中原,繼續東進,則可以盡取吳國江北之地,扼江南之吭而拊其背……

    ……

    吳王夫差八年,十一月初,姑蘇吳城。

    “大王,胥門將軍來報,言楚軍居巢之師攻入夷虎,將軍兵少,無從抵禦……”

    幾個月時間裏經曆了大起大落後,吳王夫差仿佛老了十歲,他疲倦地抬起頭,說道:“夷虎?隨他去罷……胥門將軍能守住卑梁、昭關和庸蒲即可。”

    昭關和卑梁是吳國在江北的兩處要地,也是夫差的底線,至於庸蒲,是大江上的一處渡口,附近有一處名為“小孤山”的山峰,屹立於大江北岸,孤峰峭拔,與南岸山對峙如門,大江奔流到這裏,因為兩山相扼,所以十分狹窄,水流湍急,深險可畏。楚國舟師在這裏經常要小心謹慎,不敢貿然前進,隻要吳國的水軍守住了這裏,楚人就沒辦法和越國會師,就無法對吳國造成致命威脅。

    雖然多次破口大罵王孫期,但現如今,夫差已經沒功夫去奪回淮南江北的失地了,望著麵前被燒成一片白地的姑蘇之台,夫差的心裏在流血。

    在大夫逢同帥舟師回到大江後,與越國範蠡的水軍在江門打了一仗,因為吳船長途跋涉歸來,兵卒極其疲倦,故而雖然占了船隻的優勢,但雙方不分勝負。

    但夫差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越國人退出了大江,返回越地,夫差正好帶著兩萬殘兵從烏江渡抵達江東,回到了吳國的本土。

    他們回來的太及時了,當抵達吳城時,越國人正好攻破了外郭,殺入城中,就像吳人在會稽做的一樣,大量洗劫財物,擄掠女子,勾踐還一把火將夫差苦心營建的姑蘇之台給焚了!

    這座宮室,可是夫差耗盡人力物力,讓伯嚭花了兩年時間在姑胥山上營造的,重堂邃宇,層樓疏閣,連棟結階,高台四周還栽上四季之花,八節之果,橫亙五裏,讓夫差能在上麵流連忘返,逍遙享樂。

    然而現如今,卻隻剩下一片焦土和瓦礫,宮中的美人也盡數離散,所幸夫差最寵愛的鄭旦及時躲進了內城裏。

    感謝伍子胥營造吳城時的用心,他相土嚐水,象天法地,使得吳城的內城比起外郭更加堅固,而且背靠靈岩山,易守難攻,吳國太子友帶著千餘兵卒,死守此地長達一月,終於等到了夫差回來……

    吳軍的人數比越軍多,但也隻是勉強將城內的越兵擊退,根本無力追出三江五湖,越人就這麼不慌不忙地帶著戰利品和輜重糧食撤離,隻留下了一個殘破不已的姑蘇城給夫差……

    看著幾乎被毀盡的家園,吳國的萬餘殘兵無比哀傷,夫差也在姑蘇之台的殘骸邊上默然良久。

    “燒得好!勾踐燒得好!”

    很久之後,夫差才猛地拔劍,劈了一根從大火裏幸免於難的梁柱,其用力之猛,仿佛在斬斷過去的自己。

    從這一日起,夫差似乎恢複了他父親吳王闔閭的”口不貪嘉味,耳不樂逸聲,目不淫於色“,他沒有住進逃過一劫的吳國宮室,而是在幾乎沒有一棟完好屋子的姑蘇之台遺跡住了下來,而且每天早上出來,必然安排人在門口大聲質問他:

    “夫差,你忘了泗上之敗、姑蘇之恥了麼?”

    他定會大聲回答:“唯,不敢忘!”

    對於夫差而言,泗上之敗是他永遠的痛楚,但趙國僅是占領了淮北便收兵了,沒有繼續南下,趙無恤更派船送了季劄的棺槨來,表明沒有滅吳之意。

    於是比起趙國來,楚國越國就成了吳國現在更加窮凶極惡的敵人,尤其是越國,勾踐的欺騙和背叛,是夫差永遠無法原諒的!

    然而他卻無奈地發現,吳國現在腹背受敵,更麵臨兵卒不足的困難,別說反攻收複失地,連防禦都艱難。

    於是在經過天人交戰後,夫差下定了一個決心。

    “召伯嚭來!”

    不多會,穿著皂衣的伯嚭趕來姑蘇之台,匍匐在夫差麵前瑟瑟發抖,他已經被夫差撤消了太宰的職權,閑置一旁,反倒是王孫駱越發受重用。

    夫差橫眉怒目,對伯嚭斥道:“汝多次誤國,寡人本該殺汝,但念在汝服侍吳國二十餘年,對社稷也有功勞的份上,饒汝性命!”

    伯嚭稽首如搗蒜,為自己逃過一劫慶幸不已。

    孰料夫差又將他揪起,說道:“汝曾見過趙無恤,汝婿更是趙無恤之妾弟,再替寡人去北方一趟,就說延陵季子棺槨吳國已收到,多謝趙侯仁德,夫差願意與趙國摒棄幹戈,和平處之!還望趙侯能歸還吳俘,夫差願以銅錫換之!”
V123210 發表於 2017-1-3 00:38
第1091章 獅子回頭望虎丘

    吳王夫差在圖謀重振國勢,而另一邊,越王勾踐卻在為未能一戰滅吳而遺憾不已。

    勾踐回想起來,他距離複仇是多麼近啊,若是趙國能全殲夫差主力,讓夫差隻身南歸;若是楚國能進攻吳國狠一些,像越國請求的一樣,出動舟師橫斷大江,截斷夫差的回援……無論是哪個,勾踐都有把握在年內攻破吳城,讓吳國萬劫不複。

    可惜沒有如果,夫差還是回來了,帶著對勾踐的憤怒。

    越國沒有像曆史上那樣“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而是在破國六年後便匆匆伐吳,雖然去勢洶洶,但當吳軍殘兵歸來後,勾踐卻發覺,剛剛重建的越軍並沒有完勝對方的把握。

    吳軍也一樣,他們在中原遭受了重創,直到現在士氣依然很低落。

    姑蘇北部虎丘山一戰,雖然吳王和越王都恨不得生吞了對方,但雙方兵卒都沒有戰心,隻是試探性地接觸後便分開了,勾踐立刻選擇撤兵,臨走之前燒了姑蘇之台作為報複。

    此刻越軍已經抵達攜李,傳統的吳國越國分界線,因為夫差的反攻,三江五湖的吳國諸邑,越人均不能守,紛紛焚毀放棄了,對此勾踐感到十分可惜。

    站在行軍隊伍的末尾,回頭看著吳國,看著姑蘇的方向,勾踐恨恨不已。

    “下一次,寡人必滅吳國!”

    這以後夫差不用再故作大度地讓勾踐保留國家,勾踐也不必假裝乖順,吳與越,夫差與勾踐,將再度刀兵相向,站在同一地位上廝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十一月初,當勾踐統兵回到浙江口時,範蠡和大夫泄庸所帥的舟師也剛剛抵達這裏。

    在周宗這處越國最重要的港口,範蠡登岸拜見了勾踐,向他彙報了此次舟師在大江與吳軍的交戰情況。

    “吳國舟師由王孫駱、逢同所帥,因為在琅琊大敗趙國的緣故,士氣依舊高昂,且擁有數艘大舟艅艎,於江河湖泊中越船難以戰勝。”

    “吳國的步卒雖然遭到重創,給了寡人機會,但舟師依然強大啊,看來吳國暫時是滅不了了……”

    但勾踐就是勾踐,在吳宮三年生不如死的生活他忍過來了,在越國臥薪嚐膽的日子他忍過來了,如今既然已經複國,他也不顧一切地將精力放在破吳複仇上,為此不惜一切代價。

    自然,也包括禮賢下士。

    勾踐朝範蠡重重一拜,對他說道:“少伯大夫,寡人如今已知道伐吳之前,汝與種大夫勸我稍待數月是對的,現如今滅吳的機遇已經錯失,夫差恨我,來年必然攻越,寡人雖然複國,但為了不再受恥辱,當如何去做?還請少伯教我!”

    範蠡在戰前提出的十二等爵製度,在戰爭裏起到了很好的作用,越人這次出兵是為了反抗吳國的奴役,加上軍功授田的鼓勵,自然更為英勇。對此勾踐看在眼裏,喜在心裏,他認為範蠡還有更多的主意沒說出來,此人不比文種,會對勾踐掏心掏肺,往往會留著一手。

    見勾踐如此,範蠡也隻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來了,他連忙將越王扶起來,說道:“隻要是能讓越國強兵富國的計策,下臣豈敢藏私?”

    於是接下來,範蠡便對勾踐講述了在戰爭期間裏,他思索的幾個策略。

    “其一,還是大王一貫的政策,招撫流亡,開墾荒地,輕徭薄賦,讓越人能夠蕃息,也感激大王恩德。”

    “其二,既然各處失地均已收複,也是時候對境內的內越、外越各個越人部落實現編戶齊民了。越國的情況,是部落太多,小邑太眾,不如效仿趙國,在村邑實行十伍製,這樣就能方便統計全國人口,征召他們入伍。”

    越國很多地方依然處於部落時代,不同氏族的越人躲在深山老林裏不露麵,勾踐對於他們來說隻是一個部落聯盟的首領宗主,範蠡的建議,可以讓越國加強國內統治,把分散各地的人口充分變成經濟和軍事力量。

    “第三,此次作戰,越人因為府庫沒有足夠的兵器,隻能拿著農具甚至竹木做成矛,倉促應戰。越國本就有許多金錫,可惜過去都被吳國剝奪,如今越已複國,大王應當重新振興采礦和冶銅。此外,趙國得到越國鑄劍師莫邪後,如今已能製鐵兵萬餘,環首刀、鐵戟等慘如蜂蠆,既然趙國能如此,越國亦能如此,大王不如在民間遍尋能工巧匠,大興冶鐵,數年之後,越人便可以手持利器,宰割吳國了!”

    “其四,此番伐吳,大王受製於兵員不足,雖然國人在開戰之初鬥誌昂揚,但隨著水稻成熟,蝦蟹可捕,大多數人都沒了戰心,甚至有成群結隊自行返鄉者。法不責眾,對此大王隻能誅殺帶頭者以儆效尤,但此事也說明了,越國不可不有一支常年能戰的兵卒,就像趙國的武卒一般。大王不若以心腹肱股,建立一支君子軍?”

    “善!”勾踐從善如流,這三件事一一允了,尤其是第四件,正中他大肆擴軍的下懷。

    “還有第五……”

    一口氣說了四條強越滅吳之策,範蠡卻一點都不覺得累,他心中隱隱認為,趙國能夠大敗吳國,越國能贏得現在的機會,很大程度上,是西子用她的身體換來的,每每想到這一點,範蠡就心中絞痛,隻能將精力投入到助勾踐興越上,才能讓自己好過一點。

    他繼續說道:“第五,大王當謹記,滅吳非一日之功,而滅吳也不是終點,不謀一世者不足以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隅,越國必須拓展縱深。”

    勾踐問道:“少伯說的可是三江五湖之地?”

    越國的領土,南至於句無,北至於禦兒,東至於鄞,西至於姑蔑。而在禦兒以北,就是所謂的三江五湖之地,也就是後世的上海、嘉興、湖州。

    三江五湖,相為襟帶,負海控江。不僅是舟師進出吳地的必經之處,更難得的是川原沃衍,魚鹽豐饒,是吳越之間人口較為密集的地區。

    對於這裏,勾踐是很重視的,雖然僅能控製住五湖以南,但對於三江,他也燒毀了所有的吳國城邑,讓敵人無法固守,方便下次進軍。

    範蠡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不止是三江五湖,大王請看看越國的周邊,除了北麵的吳國和東方的大海外,其實無論是向南還是向西,都可以大肆擴寬國境,收納人口。”

    “比如這彭蠡湖以東的地域,又稱之為番,長久以來被幹越占據。幹越曾降服於楚國,但吳國西侵後,楚國已退到彭蠡湖以西,這片比越國本土還大的地方頓時成了無主之地……”

    “還有越國南方,乃甌越之地,生活著甌越之民,臣曾派人去探訪過,此地東界巨海,西際重山,利兼水陸,若能開辟為越國的後方,再妙不過。”

    勾踐有些疑惑,範蠡為何會對這些窮鄉僻壤的地方感興趣?

    “大王乃越人之王,無論是幹越,還是甌越,其習性都是被發文身,錯臂左衽,與於越相仿,而且言語也沒什麼障礙。這兩處沒有大的邦國,各部落小邑隻要稍加籠絡威脅,便能臣服於大王,當地民風彪悍淳樸,隻要稍稍給些賞賜,便可以作為勇士衝鋒陷陣。如此既拓寬了越國的縱深,又增加了兵卒來源,何樂而不為呢?”

    勾踐大喜,同意了範蠡的建議,讓文種負責國內製度更易,讓範蠡立即著手去招撫幹越、甌越。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範蠡心裏還有一個原因沒有說出來……

    ……

    十一月中旬,冬至日前夜,就在南方吳楚越三方在江淮繼續角力的時候,趙侯無恤也終於回到了闊別半年的鄴城。

    是日,趙侯夫人樂氏帶著無恤的夫人和兒女們在宮門相迎,這一次,才四個月大的新生兒趙偃成了趙無恤的新寵,不過小家夥看上去很懶,被趙無恤逗弄了一會就困得不行,由季嬴抱回去睡了。

    這一夜,趙無恤選擇在正室夫人的長秋宮裏歇息,他換上一身常服,考了考趙國太子趙恒的功課,又對樂靈子說了說他對樂茷的安排。

    樂氏自然喜不勝收,但喜中卻依然在憂色,在趙無恤的詢問下,她有些難過地說道:“這個月天氣太冷,以至於夫子(扁鵲)也有了小恙,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

    扁鵲已經快九十歲了,這位老人活得比公子季劄還要長,因為他精通醫術,又注意飲食起居的緣故,過去幾乎沒有生過病,讓人的感覺就是醫祖百病不侵。

    然而事實上,再高明的醫生,也是人,是肉體凡胎,這次生病,可把老人折騰得不輕,自我診療後,好不容易才康複過來,但精神卻差了幾分,也難怪樂靈子如如此擔心了。

    趙無恤答應次日便去城中探望探望扁鵲,然而第二天一大早,他還沒來得急換衣出門,趙國的司禮公西赤便欣喜地跑來告知趙侯一個“大好消息”。

    “恭賀君上,天子派劉公前來致胙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1-3 00:39
第1092章 天子致胙(上)

    聽聞天子致胙,趙無恤倒是沒有像公西赤這麼在意和興奮,而是先派人統治宗伯史趙,讓他過來商議如何準備迎接儀式,同時也細細了解這“天子分胙”所蘊含的意義。

    作為趙氏的宗主,趙無恤自然知道,胙(zuo),就是祭肉的意思,一般來說,是冬至或者臘祭時,祭祀給祖先使用的貢品。

    春秋是一個宗法時代,而維係宗族的核心便是祖先。就趙無恤所見,上到天子諸侯,下到庶民百姓之家,每逢節慶,各家各戶都要按照姓氏族別,宰殺專門蓄養的犧牲祭祀祖靈。祈福時以牲體通神,祖靈在享受祭肉之後,便將福祉寄寓在祭肉中,所以,在祭祀後將犧牲的肉加以分割,就稱之為“分胙”。據說分到胙肉的人能夠得到神的恩賜,因此,分胙往往是一個宗族祭禮的*部分。

    對於普通的家族來說,分胙既有利於強化宗族的血緣關係,並鞏固大宗的地位,分割胙肉的往往是德高望重者,稱之為“家宰”,是卿大夫家臣之首,代家主行使權力。

    而對於天子來說,分胙的意義更加重大,分割胙肉的人變成了“太宰宰相”,分胙的對象則是臣子、諸侯,不但可以明確君臣尊卑,更是拉攏同姓之國的一種方式,正如周公旦在製定周禮時強調的“以脤膰之禮,親兄弟之國!”

    “是故,這天子的分胙最初是在宗族內進行,受胙者隻限於同姓,後來逐步擴大了範圍,而延及與周天子有姻親的薑、媯等國。”公西赤對此十分了解,不由侃侃而談。

    這是因為隨著周王室的衰弱,為了廣結聯盟,保護王室的利益,不得已用胙肉向非姬姓諸侯示好。

    開這個先例的是周惠王,因為忌憚齊桓公會不會有取代周室之心,想要拉攏楚國等與齊對抗,竟無視楚國當時仍然被視為“蠻夷”,賜楚成王胙:“鎮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

    於是從這時候起,這胙肉的意義就變了味,亂了套。

    到了齊國稱霸時,剛剛即位的周襄王為了討好齊國,也故技重施,讓“宰孔”去賜齊桓公胙肉。這齊桓公好歹娶過王姬,而薑姓祖上也一直有女子嫁入周王室,姬薑如同一家,分胙在宗法上還說得過去。

    這之後,因為晉國的崛起,國勢更甚於齊,曆代晉侯開始壟斷了天子分胙的榮譽,而且每次都能得到最好的部位。

    總之,在公西赤和史趙看來,誰能得到天子祭祀先祖用過的肉,那就是至高無上的榮譽了,這次天子派劉公來賜胙,相當於承認趙無恤抵禦吳國,保衛中原的功績,承認趙國對晉國的繼承了。

    看著二人激動莫名,趙無恤卻淡淡地說道:“寡人還說呢,嬴姓與天子素無姻親,緣何來致胙?”

    他心裏卻依舊不太在乎,要知道,到了戰國時代,這胙肉已經成了周王室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了,秦孝公強大時天子賜胙,秦惠文王強大時天子又賜文武胙,儼然是希望把秦國當做新的靠山。

    這胙肉可不是大白菜,但送多了以後,卻也像大白菜一樣不值錢了。

    雖然對此不感冒,但在迎接劉公的排場和儀式上,趙無恤卻一點都沒有馬虎,他還讓人將這件事在鄴城和趙國各郡,乃至於盟國附庸裏大肆宣揚。

    到了冬至後第三個戌日,也就是臘祭當天,天子的使團到了……

    ……

    一路走來,劉承心情複雜。

    單平去年因意外墜車而死後,於是他成了周王的正卿,這項“天子致胙”的任務,也就得由他來承擔。事前一個月,劉承就每天沐浴更衣,隻吃素食進行齋戒。

    祭祀周文王和周武王當日,祭禮剛剛完成,擔任“宰”的劉承便以十分嫻熟的手法將胙肉分割開來:必須割得方方正正,若是切口不整齊,讓趙侯誤會那可不得了。

    從成周王城出來後,外麵已經是銀裝素裹的寒冬,盟津幾乎不能行進,可也隻有這個季節,胙肉才不會壞掉。小舟破冰而行,劉承在船上小心翼翼地捧著裝飾精美的漆盒,裏麵正是那塊周天子親自精挑細選的胙肉。不知為何,行到河中心時,他突然想起來當年周武王討伐殷商,正是在這裏的舟上,一條白色鯉魚躍入他懷裏……

    鄴城的位置,和殷商故都差不多啊,而武王伐商的季節,於是一個冬天吧。想到這裏,劉承不由長籲短歎,他隻求周武王保佑,這一趟任務能順利完成,趙侯能夠滿意,也能夠理會天子對他的垂愛。

    因為趙氏對於道路的修繕和重視,渡過大河後,這一路都是坦途,劉承很快就抵達了鄴城,在一隊英武的羽林軍護送下,進入外郭。

    雖然曾經聽說過鄴城的繁華,但當親眼見到此城景致時,劉承依然十分震驚。

    首先是鄴城之大超出了他的想象,從成摶治鄴縣開始,在經過十多年經營後,鄴城已經從一個千戶小邑,成長為人數近十萬的大城市,比肩相鄰的裏閭從百裏外就開始連綿不絕,結冰的漳水河畔,水車和各溝渠已經停止運行,但依舊可以看出開春時這裏的農忙景色,種滿冬小麥的農田被皚皚白雪覆蓋,正應了在趙國那句比較流行的話:麥蓋三層被,枕著饅頭睡”因為小麥的大量種植,以及遍地水力、畜力磨坊的緣故,這種在成周尚屬於卿大夫饗食特權的精細主食,在鄴城卻幾乎人人都能吃上,隻是精細程度的區別罷了。

    充足的糧食養活了城內商賈、工匠,雖然是冰雪皚皚的冬日,但鄴城外郭的各處市場依舊人滿為患,灑了一層黑色的炭渣防滑的道路上車來車往,趙國各地實行車同軌書同文,太行東西,乃至於衛、魯的車轍都有了一個統一標準,所以交通無阻,馬車牛車極多,一個不留神就會卷入車輪之下,或者堵在巷子裏。

    考慮到劉承這趟使命的重要性,趙無恤已經在城中專門清過場,好讓天子公卿一路暢通無阻地沿著大道抵達目的地。劉承掀開帷幕,遠遠看到了城牆,果然如謠言所說,這堵城牆包了幾層青磚,不但堅硬而且美觀,但劉承擔憂的是,這牆的高度顯然是僭越了。

    “也不知道,牆內的宮室又僭越了多少……”

    正想著,眼看內城門口的臨時祭壇已至,趙無恤一身玄端禮服,已經等候已久,劉承連忙收起了自己臉上的擔心。

    反正連魯國的三桓都僭越了,趙侯僭越一二,也不足為奇。

    於是劉承笑容滿麵地下車與趙侯見禮,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天子有事於文武,祀事既成,祖考嘉饗,天子使吾賜趙侯胙,曰:予一人伏願趙侯,備膺五福,保族姬姓……”

    祝詞說完後,劉承舉起了裝飾精美華貴的漆盒,想要站在他對麵的趙無恤來接過。

    趙無恤寬衣博帶,玉佩將將,站在落雪的祭壇上,目光停留在漆盒上,看不出喜怒,隻是雙袖一展,做出了將要行禮道謝的架勢。

    劉承則按照規矩,又緩緩說道:“趙侯且慢,天子後麵還有命令。命我告訴您:趙侯鞍馬勞碌,加之對王室有功,特賜爵一級,不必下階拜謝。”

    他知道,趙無恤也知道,這其實是一句客套話,當年周襄王賜胙於齊桓公,被派去送祭肉的宰孔也是這麼說的。

    當時,齊桓公也十分忐忑,不知如何是好,召管仲商量如何處置這事,管仲回答說:“為君者不講君威,為臣者不講臣禮,這是造成禍亂的本源,君上當拜之。”

    於是齊桓公很惶恐,出來接見宰孔說:“天子的威嚴離我不到咫尺之間,小白豈敢接受天子‘不必下拜’的命令?我不能如此失禮。”於是齊桓公下階對著宰孔再拜稽首,然後才登堂接受胙肉。

    事後諸侯們都稱頌齊桓公的舉止順乎禮儀,於是乎,在之後曆次天子派公卿賜晉侯胙肉的儀式上,都要來一出賜者說“不必下拜”和受賜者堅持”必須下拜“的假惺惺退讓。

    按照慣例,今天劉承也來了這麼一出,然後就保持天子使者的威儀,等待趙無恤惶恐推讓,下拜受天子之賜了。

    然而等了半響,卻不見動作,劉承心裏一驚,暗道不妙,連忙定睛看去,卻見趙無恤依舊笑嗬嗬地站在他對麵,他大馬金刀地說道:“既然天子體諒,那無恤,便鬥膽不下拜了!”

    言罷,趙侯竟直接伸出手,從目瞪口呆的劉承手中,接過了裝著胙肉的禮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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