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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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3章 移花接木(下)

     列為卿族,這是春秋時代每一個大夫孜孜以求的夢想,趙無恤的這份大禮,趙伊自然不會拒絕,當即欣然應諾。

    但他也知道衛國是個爛攤子,衛侯蒯聵的倒行逆施給這個國家留下了巨大創傷,諸卿被席捲一空後,他們的子弟逃的逃抓的抓,大多數要被迫去趙氏的邊境戍邊。

    這種措施是必要的,就好比秦滅六國,移六國豪強充實關中,漢武帝又移動關東豪雄充實茂陵一樣,是強幹弱枝之術。這些卿族每一家都有一兩千人,會讓空虛的趙氏邊縣增加人口,並帶去先進的生產技術和文化,面對邊境戎狄和險惡的環境,被剝奪了權力的他們只能在趙軍的庇護下生存。

    趙伊則擔心衛國官府裡一時間無人做事,沒有太多從政經驗的自己能否勝任這一位置,能否幫趙氏穩定衛國。

    「你且放心,我會留兵五千助你鎮守衛國,足夠的武力是壓制不服者最好的方式。而且還會從晉魯派遣一些熟悉衛國情形的士人、僚吏來幫你,比如闞止,你可以引為肱股,還有高柴,可以在衛國做一個理官,臨漳學宮裡的衛國士人,也是時候一展所學了。此外,每個月都會有五萬石糧食從魯國運來,加上帝丘的存糧,應該夠你撐到秋收。」

    除了給趙伊補足手下僚吏,保證衛國行政不至於癱瘓外,還得為他籌備糧食,讓他能維持駐軍和守卒的吃飯問題,並能給衛國官吏發放俸祿。

    但河內的常平倉是不能動的,所以只能從魯國那邊補充。

    趙無恤指點趙伊道:「帝丘可以靠這些外來人,行移花接木之計,但在衛國的地方各城邑,就只能暫時依靠當地大夫、豪長進行間接統治。好在五卿既滅,衛國會空出來一大批無主田地,你可以將這些田地授予無地的衛國貧民耕種,他們將成為支持趙氏的第一批人,在排外的衛國地頭蛇中插下一根又一根釘子,等到幾年後時機成熟,就可以改邑為縣,加上對地方的統治了。」

    「你還得感謝蒯聵,他的厚斂重稅已經達到了逼迫百姓交出一半收成的程度,先將其降到五分之一,百姓必然感恩戴德。反正衛渠也修好了,再適當減免一些勞役,則衛人之心可定。」

    眼看趙伊一一記下,趙無恤不由嘆了口氣,這個堂兄帶兵可以,為政卻只有中人之姿。其實若子貢不得不在曹國維持統治,讓他回來管理衛國或許更合適些,但現如今,只能讓趙伊硬著頭皮上了。

    誰讓他手下能獨當一面的人才,基本都是歷史上名聲壞透的亂臣賊子、野心家呢?

    讓陽虎或者佛肸、王孫勝來管衛地?想想都可怕,這些老虎還是拴在眼皮底下為好。

    趙伊野心不大,也沒有太多從政經驗,讓他在衛國主管軍務,政務則由趙無恤空降的親信士人操持,這樣比較好。總之要盡快恢復衛國秩序,催促百姓下田春耕,今年或許有災,衛國很可能會受波及,能種多少是多少吧。

    而趙無恤,還得往東方去一趟,就在這幾日間,那邊也出了件大事……

    ……

    帝丘的大亂已經過去十餘天了,隨著趙無恤乘船離開,孔圉府邸外的趙卒也陸續撤圍。裡面的人像是大地震後餘生的老鼠一樣戰戰兢兢地出來透氣,新君繼位,孔圉被重新任命為執政,他們暫時安全了。

    但在那一夜救了孔氏的功臣子路,卻選擇在這時候結束與孔圉的君臣關係,收拾包裹離開。

    孔氏父子再三挽留無果,只好贈金拜別,最後送子路出城的,還是他的一對師兄弟,顏高和高柴。

    「子路,你真要離開衛國?」高柴覺得有些可惜,子路在蒲邑這三年做的很不錯,如今孔氏在大亂中倖存,子路若留下,肯定會被他們倚重。

    「子羔。」子路指著道邊巡邏的趙卒對他笑道:「此處還是衛國麼?在我看來,已經和趙氏的郡縣無甚區別了,至多和魯國一樣,保留一位姬姓國君作為傀儡,行趙氏統治之實,夫子不肯仕趙,我還是回他身邊去罷。」

    在孔圉擔任執政的第二天,趙無恤便以衛國卿族太少為由,將在動亂中立下平叛之功的趙伊強行推舉為衛國的次卿!趙氏公然染指衛國朝堂,衛人卻無力反對,甚至還為趙氏沒有滅絕衛國五百年社稷而暗自慶幸不已。

    這些事情,顏高和高柴自然是清楚的,二人都身在趙氏為臣,一時間臉上有些發燒。

    子路倒不是故意埋汰他倆的,他之前過了,他與原憲等人不同,只管好自己,不會揮舞著道德大棒去逼迫別人也做同樣的選擇。

    「就事論事,此番衛國大亂,我欠子驕,欠趙上卿一條命。」臨走前,他鄭重地對二人說道:「子路一人一劍,只要趙上卿有所驅使,子路一定會欣然赴死!但要我留下做趙上卿的鷹犬,恕我暫時做不到,二位就不要再勸了。」

    見子路看穿了他們的意圖,顏高和高柴對視一眼嘆了口氣,也不再勸說,只是陪著子路,往衛國南門而去。

    禁令解除後,帝丘的街頭再度變得擁擠不堪,就在三人試圖穿過進城的人潮時,卻突然聽到有鐘鼓聲響起。

    他們抬眼傾聽,不禁納悶這次的鐘聲又代表著什麼。

    上次趙軍入城,鐘鼓就響個不停,但這一次,卻只是市肆旁在敲。

    「要殺諸卿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帝丘的衛人開始朝市肆移動,想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子路三人對視一眼,也朝那邊走去,等他們到了城南市肆中心,人群已經摩肩擦踵,擠得水洩不通。

    石氏、太叔氏、公叔氏、北宮氏、孫氏,昔日衛國的五大卿族,除了公叔戍被趙無恤「寬容大量」,准許自縊外,其餘四人都在這裡站著呢,左右各有一名趙卒看押。

    圍觀的眾人本來還在熱烈討論,但等劊子手帶著刑具上來時,他們就靜默無聲了,甚至有人唏噓道:「是真的要殺麼?」

    這些都是不可一世的卿大夫啊,天生貴胄的公族,傳承最久遠的石氏,源於衛靖伯之孫,至今兩百餘年。其餘太叔氏、孫氏,都有一兩百年歷史,就算是資歷最淺的北宮氏,也延續了百餘年……

    這就是所謂的世卿世祿,也就是說,在這些衛國百姓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開始,諸卿就高踞衛國權力巔峰,俯瞰眾生,從未掉下來過。可今天,他們卻淪為階下囚,成了到刀俎上的魚肉。

    衛國司寇太叔疾最先被殺,他作為從犯,被趙氏理官判處斬刑,魯班的發明再度派上用場:斷頭台。

    斷頭台的刀呈梯形,刀刃斜向,重約四十斤,木製支架高兩丈。太叔疾被按到上面綁起時,抬起頭像是有話要說,但劊子手一拉繩索,刀刃落下,快速斬斷了他的頸項,頭顱滾了兩滾後,合上了眼睛。

    圍觀的百姓都倒吸了一口涼氣,一切發生的太快,他們甚至沒反應過來。

    但輪到北宮喜時,他們就有時間一睹刑罰的殘酷了。

    北宮喜本來是衛侯之黨,被他引為心腹,但在衛宮不保時,他果斷選擇開門反水,引諸卿入內,於是被判處戮刑……

    萬刃加身,淒厲的聲音不絕於耳,他只來得及掙扎幾下,就被剁為肉泥。

    接下來,是孫莊,孫氏的家主,他作為主謀之一,被判處的是腰斬。

    眾人還記得,那是七年前趙齊交戰正酣的時刻,齊國公子陽生被腰斬於鄆城,帶給世人巨大的震撼,「刑不上大夫」這條不成文的歪理也隨即被埋進歷史塵埃。

    今天孫莊的死卻沒有陽生利落,他被斷頭台斬斷腰腹後,上半身居然還能動,一邊嚎哭,一邊紅著眼蘸著血,在地上寫下了幾個字,才一命嗚呼。

    最後被押上來的,是首惡石圃,他被判處的是最殘忍的車裂……

    車裂,也稱之為「轘」,春秋時,各國君主對那些弒君犯上的亂臣賊子加重處罰時,就採用車裂的辦法。公元前694年,齊國「轘高渠彌」;公元前598年,楚國伐陳國,將弒陳靈公的夏征舒「轘之栗門」,公元前551年,楚國又「轘觀起於四竟」。

    若不是趙無恤改變了歷史,萇弘現在可不會穩坐臨漳學宮做大祭酒,每日玩弄樂器,夜觀星象,他也會被他深愛的周人車裂、抽腸,死相慘不忍睹……

    石圃目睹了三個同夥的死,輪到他時,卻還算鎮定,在他的手腳被栓到與馬相連的繩環上時,他才掙紮了幾下。

    趙氏的理官在宣讀他的罪狀,隨即馬鞭抽響,馬兒吃痛,分別向不同的方向拉,這樣可以把人的身體硬撕裂為五塊。

    痛苦,從不斷的撕裂開始,石圃的骨骼在咯咯作響,臉上扭曲而痛苦。

    「我已在烈焰中看到新台化為灰燼!」

    「也將在黃泉裡看著衛康叔的宗廟被推倒!」

    「不出十年!」

    他用最後的氣力瘋狂地大叫:「衛國五百年社稷!」

    「也將隨石氏而亡!」

    下一刻,四肢斷裂,血流滿地,白花花的腸肚也從被拉破的肚皮裡流了出來,馬兒驚恐地嘶鳴,圍觀的衛國人,卻死一般寂靜,一言不發……

    包括已經自縊的公叔在內,衛國五大卿族的家主,居然就這麼完了。

    不止是他們,連早已預料到這一切的子路,包括事先知道結果的顏高等人,也震撼不已。

    如果說,七年前公子陽生的死,只是貴族禮法的大廈上掉下的一片瓦的話,那今天五卿同赴黃泉,卻赫然是殿堂內轟然倒地的五根柱子。

    或許一如石圃臨死前詛咒的一樣,衛國的社稷,也將搖搖欲墜,現在還硬撐不倒,只是趙無恤不想讓他們這麼快倒台而已,他已移花接木,讓同宗趙伊做了衛國次卿,接手這座廟堂了。

    這時候,已經有百姓看不下去,捂著嘴陸續離開,他們中許多人也參與了動亂,跟著諸卿圍攻衛侯,如今諸卿被殺,他們卻被趙無恤饒了一命,不加追究,不由暗自慶幸。但那架血跡斑斑的斷頭台,將會一直立在市肆中心,讓每一個路過的人忘不掉今天發生的事情,讓他們心懷敬畏。

    對衛國新朝廷的敬畏。

    子路也默默隨著人潮向外走去,也不知為何,在看到五卿的死時,他不像其他人一樣,滿心恐懼和慶幸,反倒感到了一絲痛快……

    他雖然按照夫子的要求,去學禮樂,學仁義,但他貧寒的出身,以及二十年來屢屢受挫的仕途,讓他對大多數貴族懷有敵意的不滿。

    「肉食者鄙!」這是每一個衛魯窮士的心聲。

    所以在看到魯國三桓倒台,看到衛國五大卿族毀於一旦時,他沒有如夫子一般憂心忡忡,為「禮崩樂壞「而痛心疾首,反而在內心深處認為他們是活該。

    「只是換湯不換藥而已……」他如此對自己說,去了五卿,又來趙卿,貴人依然是那些貴人,官府依然是那個官府。

    但真的毫無變化麼?子路想起了在魯國發生的事,至少在那裡,先前被三桓鄙夷的窮士庶民,開始陸續走進朝廷,登堂入室。

    「學而優則仕。」子路的小師弟,陳國人子張說的這句話,已經在魯國成為事實。雖然那些人學的,不盡然是禮樂仁義,還有鄧析的刑名之術,甚至是農耕、百工、數術,這些孔子眼裡的「小道」。而衛國接下來發生的事,不過是魯國十年來的翻版。

    既然如此,舊的禮樂崩壞,也不全然是壞事吧?至少,吾等這些窮士,在趙氏的統治下,比以前更容易出頭。

    子路晃了晃頭,驅散這種不好的想法,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否則,他這二十年來為人處世的宗旨也會就此坍塌。他加快了腳步,朝西南方向走去,子路要去楚國葉縣,回到夫子身邊,將衛國發生的事告訴他。他會告訴他,趙氏投下的影子又籠罩了一個邦國,他們孔門子弟能去的地方,已經越來越少。

    仲由腳步匆匆,而在涂道上與他擦肩而過的,是一位風塵僕僕的老者,他從南方來,竹杖芒鞋,腰帶長劍,站在朝陽下,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正望著舟船不息的衛渠頷首不已,彷彿能從那些行色匆匆的兵卒和商賈臉上,看出什麼來……

    半響後,孫武露出了笑。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趙氏在東方,有戰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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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4章 禍亂之源

     時隔數年未歸,魯國的春風還是那麼溫暖而熟悉,洙水之畔,趙無恤抬頭瞧了瞧北歸的鴻雁,心裡暗道,自己的歸宿不知是鄴,還是魯呢?或許,心安之處便是故鄉吧,還是在季嬴的小院子裡他的心才最為安定。

    不過魯國同樣也有他的家人,他的妾室和長子。

    趙無恤偏過臉看著與自己同乘一車的兒子,他又高了一點,趙無恤帶著姝來魯國,一年見不到親人幾次,更缺少同齡人陪伴玩耍的趙操可高興壞了,跑前跑後帶著妹妹遊覽曲阜風物,還動用私庫,給她置辦各種點心。

    可惜小兒女的總角之樂沒維持幾天,趙操很快就沒時間玩鬧了,他被要求旁聽趙無恤與家臣們的會議,看著趙操心不在焉的樣子,趙無恤又是無奈,又是好笑,便對他說道:

    「我們晉國的賢人師曠曾說過這樣一句話,天子有公,諸侯有卿,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以相輔佐也。這句話,道盡了君主與卿族的關係,你可曾聽過?」

    年僅九歲的趙操一個激靈,緊張地說道:「夫子(張孟談)曾說起過,卿對待君主,善則賞之,過則匡之,患則救之,失則革之……」他學習的東西不再是簡單的詩、書,開始涉及更多。

    「在邦國初興時,的確如此,被封到陌生地域的諸侯需要有佐貳,他們或是親戚,或是親信,久而久之根深蒂固,身居高位,就成了諸侯的世卿。在諸侯對外積極開拓的時候,他們是領軍在前的先鋒,在諸侯遭到外敵入侵時,他們是維護疆土的磐石。」

    聽趙無恤這麼一說,或許是想到自己也是高貴的卿族,趙操在車上挺起了胸。

    誰料父親話音一轉:「我告訴你這些,是讓你以主君的身份去思考,而不是繼續把自己當成一般的卿族。」

    看著兒子不明所以的模樣,趙無恤嘆了口氣,現在和他說這些,是不是太早了些?

    但身為父親,誰不想把自己所知的人生經驗、歷史教訓一一傳授給子嗣呢?趙無恤想告訴他的是,到了諸侯衰敗的季世,這些曾經是邦國柱石的卿族,卻搖身一變,成了國家的禍亂之源!

    諸侯林立的春秋,每個邦國都一個小小的社會生態圈,在這些朝堂裡發生的事情不盡相同,但都脫離不了一個主題,那就是君權和卿權的相愛相殺,此消彼長……

    在晉國,晉獻公殺盡公族,又驅逐群公子後,晉國的公族彷彿受到了詛咒,卻氏、羊舌氏、祁氏,在歷次內鬥裡相繼消亡。只剩下韓氏,還有范、中行、知、趙、魏幾家外來強卿軍政一體,維持脆弱的平衡。他們分為幾個派系相互傾軋,最終六卿變成了三卿,封建國家內部孵化出了未來的****官僚政權。

    在魯國,三桓瓜分公室的政治格局曾長期穩定,國君無從反抗,國人也習以為常,知季氏而不知君,但最後三桓卻因為自身的衰敗,讓位於陪臣執國命,貽笑大方。

    在衛國則不同,卿族與君權長期維持平衡,寧氏、孫氏等卿無法完全架空國君,國君也消滅不了卿族。所以有時候卿族便依靠國人驅逐國君,有時候國君又利用卿族的矛盾滅上一兩家,但大抵相安無事。

    當然,以上三國的末路卻驚人的相似,在趙無恤出現後,平衡走到盡頭,終於有了今日的局面。

    在與魯國雞犬相聞的近鄰邾國,則演化出了另一番格局。

    邾國的先祖是祝融八族中的曹氏,殷商時從中原不遠千里遷徙到了東方,建立起一個疆域廣闊的方國,習俗漸漸夷化。到了第五代君主曹俠時,周人滅商,邾國不幸捲入武庚之亂,又不幸被周公打敗,於是便失去了獨立地位,成了魯的附庸,國君沒有爵位,只能自稱邾君。

    直到第十二世國君曹克時,因為幫助齊桓公推行霸業,在各國積極奔走聯絡,這才因功得到了子爵之位,邾國終於位列諸侯。那時候的邾國在齊國的支持下,疆域廣闊,一度中興。總體力量雖然比魯弱小,常受魯國侵掠,但也有一戰之力,在趙氏專魯前,魯國的實力是九百乘,邾國卻全民皆兵,也能湊出六百乘戰車,所以他們小而不弱,多次讓魯人吃癟,一度大敗魯宣公,把他的甲冑掛在城門上。

    只可惜邾國也在不斷分封分裂,原本足足有四縣之地,在分出了小邾、濫兩個同姓小邦後,加上不斷被魯國侵佔國土,現在只剩下兩個縣的體格,人口十餘萬了。

    不僅如此,因為邾國的君臣矛盾十分劇烈,邾國的卿大夫還在不斷地外逃,不單自己逃,還拖家帶口,並帶著城邑整個併入魯國。早在邾悼公時,邾國大夫就曾投奔魯國,並把邾國的漆和閭丘作為進獻禮交給魯。時隔一年,大夫畀我又叛邾奔魯。邾莊公時,又連續發生了兩次卿大夫獻封邑奔魯的事件。

    卿族接二連三的離心外逃,這就是邾國的特色了,現如今是第十八代國君曹益在位,他荒淫無道,與卿大夫之間關係十分緊張,於是就在趙無恤剛平定衛亂,把衛國從僕從國變為傀儡國的時候,又有邾國卿大夫來投奔了……

    非但投奔,那位大夫還請求趙氏伐邾!

    魯侯早就不管事了,魯國現在名義上的正卿是趙操,雖然他年紀還小,但碰上這種事情,趙無恤也會問他一問,看此子是否有處理突發事件的能力。

    「邾國是魯國的附庸,此事魯國有管的義務……」

    但是如何管,趙操就說不出所以然來,趙無恤也不難為他,繼續與張孟談等人討論,只讓趙操旁聽。距離這孩子真正走上前台處理政務還有十年呢,在此之前,就先多聽多看吧。

    有趣的是,這一次,魯地諸士的意見驚人的一致,那就是打!

    魯國和邾國的恩怨由來已久了,魯軍放到中原諸侯裡常常充當魚腩的角色,但其國力卻強於邾、莒,又是秉承周禮的侯國之首,國際地位較高。在春秋時期,邾君多次到魯國結盟朝見,希望結好於魯。但這些「東夷」恰恰是魯人擴展領土的主要方向,於是他們常常藉口「伐夷」加兵於邾。二百年裡,魯國對邾國的入侵就達十幾次之多,先後奪取了邾國大量的土地、人口。

    這種情況使得魯士對邾國態度一致,那就是恨不得一口吞併,宰予直接叫囂:「讓邾國變成魯國的兩個縣!」

    對於趙無恤而言,子貢提議挖掘的運河「菏水」已經動工,溝渠正緩慢朝泗水前進,預計五年後完工,它的終點正好就在邾國附近的棠邑。於是邾國的地位赫然重要起來,若恰逢趙氏與齊、吳交兵時邾國有變,導致菏水運輸斷絕,將會給趙氏未來的計畫造成巨大困擾。

    邾國現在君臣相互敵視,黑暗政治導致了矛盾激化,民眾對國家的離心傾向日益加強。在先前一次與魯國的戰鬥中,邾國有33名官吏戰死,而參戰的民眾卻沒有一個人為國死難,邾國公室被邾人所拋棄,侵吞邾國的時機已經到來。而且不比衛國這根正苗紅的姬姓封國,對國內常用夷禮的邾國,是可以祭出」尊王攘夷「大旗的,雖然事實上邾魯文化已經沒什麼區別了。

    所以趙無恤很快就做出了決定:響應邾國卿大夫的請求,討伐邾國!

    ……

    軍情如火,一月下旬邾國生變,二月初趙無恤抵達曲阜,進行戰爭謀劃,二月底才剛剛結束春耕的魯人便被徵召入伍,聽說有仗打了,嫌家裡地少的魯人頓時欣喜若狂,又聽說要打的是弱小的邾國,他們就更加歡喜了,這簡直是白送的軍功啊。

    於是妻送夫,女送父,臨別時都囑咐,若不立功,就別回來了。

    張孟談也已經擬好了計畫:「邾國雖然號稱六百乘,實際上能出動的兵力不過萬人,吾等卻能投入兩個軍的兵力。宋國和薛滕共計五千人,從滕國展開進攻;曲阜趙廣德部五千人,從澤山進攻;東魯冉求部五千人從東武城進攻;西魯一萬人由卿士親帥,從亢父進攻……」

    趙無恤點了點頭:「如巨石之壓危卵,魯邾的國力差距巨大,更有卿大夫帶路,此戰務必速戰速決,半個月內解決邾國!讓齊、吳都來不及有所反應。」

    邾子曹益幾度遣使求饒,趙無恤都未理會。九年前泗會盟,邾國在子貢的勸說下服從了魯、宋兩國,作為魯國的附庸存在,但他們仍然有很大的自主權,而且據趙無恤所知,趙齊大戰期間,邾國的國君曹益是有些意動,想要幫助齊國,擺脫魯國控制的。

    讓這麼一個「六百乘」的邦國臥在魯國和宋國之間,日夜威脅心腹,怎麼都沒法讓人心安。

    到三月初,趙軍已在邾國周邊集結完畢。

    然而就在趙無恤的中軍大營剛剛在亢父紮好之際,任縣的新縣令詹台滅明卻來報,說在縣裡捉住了一個行蹤可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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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5章 《用間篇》


    「那人竹杖芒鞋,說著一口外地口音,並且腰揣長劍,看上去風塵僕僕,十分疲憊。他沒有帶路引就想住進亭舍裡,根據新頒布的魯國之法,亭舍僚吏必須驗證投宿者身份或路引,才能接納,若不查驗,則要被追究責任,舍吏見他形跡著實可疑,便報於官府……」

    澹台滅明一向穩重,這才被言偃極力推薦,得以成為任縣縣令。也不知是他倒霉,還是機遇,剛上任兩個月就遇上魯國伐邾,萬餘大軍要在他轄區駐紮。於是澹台滅明張羅糧草、尋找駐地、徵召民夫,忙得不亦樂乎,剛剛佈置完畢以為可以歇口氣,縣裡又說發現了間諜!

    「那人似乎已有警覺,縣吏帶人去捉他時,被此人用劍鞘擊倒數人,我和縣司馬緊急調用亭卒鄉兵,將亭舍團團圍住,花了數十人之力才將他制住……」

    澹台滅明想想都覺得後怕,那人應該是個劍術高手,不過奇怪的是卻沒有殺心,因為倘若他當時拔劍,殺出一條血路離開也不是不可能,那樣的話,澹台滅明的罪責就大了。

    「不想小小任縣,竟然還混進來如此人物……」趙無恤也有些詫異,哪國能有這麼厲害的間諜?旦夕可亡的邾國肯定是不可能的,或是齊?吳?鄭?

    幸好趙無恤早已料到這種事情,已上了保險:魯國和趙氏七郡一樣,實行了嚴格的戶籍管理制度,每家每戶都有桑木牌的」籍證「,也就是居民身份證,這是趙氏統治深入基層的標誌。

    此外,一般而言各縣下的鄉村都過著雞犬相聞而老死不相往來的生活,只是偶爾去集市上換取生活必需品,出門遠行的要麼是商賈,要麼是士人遊俠,或者外國使節。於是趙氏規定:凡人員遠離所居地百里之外,都需由戶籍所在地發給一種類似介紹信、通行證之類的公文,叫「路引」,若無路引或與之不符者,是要依律抓捕的。

    這一是為了杜絕敵國間諜出入無阻,二是為了防止民眾跑到外國去。如此嚴密的管理體系,是以什伍戶籍制度為基礎的,除了趙氏七郡和魯國外,其餘諸侯根本沒這種意識和手段,還停留在「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的任意走動狀態。

    所以因為拿不出路引和桑牌而被抓的外國間諜著實不少,比如今天的這個倒霉鬼,但此事交由下面的軍吏處理就行了,何必要上報到趙無恤這兒呢?

    原來,其中還有幾分蹊蹺。

    澹台滅明解釋道:「吾等將其抓獲後,一搜行囊,發現他用筆墨紙張描繪亢父之險,還記錄趙軍營地佈置……臣認為此人必為敵國間諜,事關重大,便將他押來大營,請上卿發落。此外還有這些東西……」

    他擦了擦汗,將一疊寫得密密麻麻的紙遞了上來。

    紙張雖然已經在中原普及十餘之久,價格也降低了很多,但能用得起這麼多紙記錄文書的人,定非尋常間諜,而且上面寫的東西,更讓澹台滅明讀之心驚!

    趙無恤不明所以,打開一瞧,這間諜是個人才,地圖畫的很是不錯,行軍的人拿到的話會如獲至寶,趙軍營壘佈置也標明了重點,很方便襲營。至於那些像是信件的篆字……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趙無恤頓時一驚,連忙掃了一眼,繼續往下一篇翻去。

    「夫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我勒個去!

    趙無恤差點脫口而出。

    這些每個中國人都耳熟能詳的文字,他或許背不得,但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是哪一本巨著裡的。

    為了確認無誤,趙無恤飛快翻完全篇,不由自主地捏緊拳頭,重重錘了一下案几,接著又錘了一下,第一下是震驚,第二下則是喜悅。

    「那人現在關押在何處?」

    澹台滅明從未見過鎮定的趙無恤如此失態,連忙道:「五花大綁,押在帳外……」

    「不好!」趙無恤連忙起身,連鞋履都來不及穿,一雙穿著足衣的腳小步往外跑。

    他掀開營帳,就看到一群甲士全副武裝,如臨大敵地圍著一位髮髻斑白,眉宇鷹揚,頷下留著一對矢狀鬍鬚的老者。他雖然被五花大綁,精神卻很振作,正曉有興致地看著趙營的佈置,又瞧了瞧兵卒們的裝備,微微點頭。

    「可是孫武子?」趙無恤隔著老遠,就大聲問道。

    那老者看著趙無恤,坦然承認道:「正是老朽。」

    趙無恤也顧不上滿地泥濘,快步上去,拱手長拜。

    「孫子大才,無恤神往已久,遣使攜禮物數次聘請,都被孫子拒絕。卻沒想到孫子竟會自己登門,皂隸兵卒粗魯唐突,不能識泰山,還望先生勿怪,還不速速鬆綁!」

    孫武無奈地嘆了口氣,苦笑道:「老朽也沒想到,竟然會以這種方式,與趙卿相見……」

    ……

    「明君賢將,之所以百戰而百勝,其重要原因,在於事先瞭解敵情。而要事先瞭解敵情,不可用迷信鬼神、占卜、觀星等方法去獲取,只能依靠間諜。故三軍之事,莫親於間,賞莫厚於間,事莫密於間……」

    在趙無恤出面後,孫武很快就被鬆綁釋放,趙無恤請他去自己專用的帳內沐浴更衣,然後又火速派人將在大野澤統籌趙軍輜重運輸的吳人言偃召來。在確認這位不小心著了道的老者的確是孫武本人後,這才備下宴饗,引為上賓。

    在筵席上,換了一身衣服的孫武重新精神煥發,想到這次出糗的經歷,他不由心生感慨,大發議論起來。

    「凡是想要攻擊的敵軍,要攻的敵城,要斬殺的敵將,必先派間諜去偵查清楚統軍將帥、左右親信,以及謁者,門者,舍人的姓名和所在,這樣才能利用其弱點戰而勝之,這便是間諜的好處了。」

    「這就是先生兵法裡的《用間》一篇?的確十分精闢,讀後讓無恤茅塞頓開。」趙無恤笑容洋溢在臉上,對孫武十分熱情,這位可是用隻言片語便影響了世界的名人,真正的不朽者,他剛寫了半篇的《孫子兵法》,還落入了趙無恤手裡,他如獲至寶,一夜讀完。想到前世年輕的自己也曾為之者迷,今日竟見到真人,不由唏噓。

    「慚愧啊。」孫武無奈地說道:「倘若我事先來過趙卿的領地,這一篇就不會寫的如此簡單了……」

    原來孫武自從與伍子胥一起謀劃刺殺越王勾踐於途中失敗後,主動為老友攬禍,喬裝離開了吳城。他一路北上,吳國的地方組織本來就落後,很多地方甚至連編戶齊民都做不到,所以沿途盤查十分鬆散,孫武輕鬆地離開了吳境,進入宋國。

    宋國民間宗教盛行,到處都能看到信仰天道的民眾,時不時還有巫祝向孫武傳教,但正因為如此,各地信徒之間的流動也十分頻繁,比如他們經常就去商丘聽取南子的宣講,孫武披了一身黑衣混在其中,竟然沒露出破綻來。

    接下來,他到了衛國,恰逢帝丘大亂,趙軍入衛,衛國四處都是恐慌的難民,一片亂象裡就更沒人來管孫武了。

    或許是一路輕鬆,讓孫武的戒備鬆懈,或許是年紀大了,再也沒法像年輕時一樣,長途跋涉幾個月還精神抖擻。在偷偷越過邊境,跑到亢父觀察趙氏營地一番後,孫武有些疲憊,再露宿的話實在吃不消,便想在一個野亭的館舍留宿一夜,喝點開水,睡睡床榻,再以飽滿的精神觀摩趙氏伐邾……

    誰料他這艘江海上乘風破浪的巨艦,卻在小陰溝裡翻了船,孫武因為沒有路引而被任縣僚吏盤查,他又不想殺人,在抵抗一番後索性束手就擒。

    在聽趙無恤介紹了魯國的戶籍和路引制度後,孫武嘖嘖稱讚之餘,也據此斷定,別國間諜準備不充足的話,是很難進入趙氏領地進行間諜活動的……

    趙無恤也不好意思專美,因為這其實是戰國時期秦國的制度,作法者商鞅還把自己坑死了。

    時值酒酣,孫武卻婉拒了趙無恤的勸酒,意味深長地凝視他道:」趙卿不僅防間做的好,在用間上,也是爐火純青……」

    「哦,先生此言何意?」

    「用間有五:有因間,有內間,有反間,有死間,有生間。所謂內間,是指收買敵國的官吏做間諜,吳國太宰之婿屈敖,恐怕就是趙卿送到吳國的內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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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6章 兵家

     「凡興師十萬,出征千里,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內外騷動,怠於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萬家。相守數年,以爭一日之勝,而愛爵祿百金,不知敵情者,不仁之至也,非勝之主也……」

    趙無恤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而是用孫武自己的一席話加以回答,意思已再明了不過了,他不是那種拘泥正道不用間諜的人,就算屈敖是趙氏間諜,那又如何?

    「何況吳國若無懈可擊,君臣同心,朝政清明,區區幾個內間又能怎樣?不過從先生離開吳國,伍相邦被申飭而太宰受到重用來看,吳王並非知人善用之君啊。先生若是心懷舊主,與其操心趙氏,還不如操心一下楚、越為好,它們,才是吳國如芒在背的大敵。」

    他和孫武雖然不知道范蠡曾預言:十年之內,趙吳必有一戰!但天下形勢已經再明了不過,北方趙氏最強,南方則是吳楚並強,趙無恤周邊可以攻伐的鄰居眾多,對遙遠的南方暫時只是埋棋子以備不測,尚無與吳國直接交兵的意思,若夫差不北上作死,他也不會貿然南下刺激他。

    這個道理,孫武自然是懂的,方才只是聊到順口一提,他現在是吳國逃犯,又有什麼資格為吳國興師問罪呢?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真是習慣了,還把自己當吳國大將呢。三十年了,他率軍走過的路程何止萬里,流著淚的征夫換了一批又一批,誰料將軍已白髮……

    「也對,孫武已是閒雲野鶴,吳國的事,與我無關了。」

    趙無恤又問:「先生此番北上,不知有何打算?」

    孫武眯起了眼:「季札北觀諸侯禮樂,老朽也想效仿之,一觀中原諸侯之兵。」

    「尤其是趙氏之兵?」

    孫武承認:「不錯。」

    趙無恤拍了拍手,讓人將孫武畫的地圖和趙軍兵營佈置拿上來。

    「先生以為這亢父之地如何?」

    孫武的本意,是靠近趙軍看一看究竟就離開,繼續自由雲遊。不料卻身份暴露,如今在趙營裡名為上賓,趙無恤一個不高興,他就會變成囚犯。這種情況下,也沒有藏私必要了,正好趙無恤也待之以誠,沒有對趙軍佈置遮遮掩掩,他便一展所長,談起地勢來頭頭是道。

    「趙卿控扼的這處據點十分重要,梁父山在東北,亢父在西南,二者皆為險地。就我所見,梁父在之險在於險峻,亢父之險在於沼淖。道路多艱險泥濘,少有寬闊的通途,車不得方軌,馬不得並行,百人守險,千人不能越過。用兵之法,有九種地勢,我先佔領對我有利,敵先佔領對敵有利的地區,叫做爭地。亢父就屬於必爭之地,邾國北有梁父為屏障,不好攻取,但若從亢父進入,卻可以直達其腹地,趙卿駐兵於此,在地勢上,已是佔儘先機了。」

    孫武說完後,趙無恤俯手稱讚:「先生剖析的精妙,無恤麾下無一人能將亢父地勢分析得如此透徹者。」

    倒不是對名人盲目的迷信,在暗中試探孫武一番後,他發現這的確是為了不起的大軍事家,不僅在於他曾經幫助吳國擊敗強楚的戰績,更在於他創建了一整套的軍事理論,《孫子兵法》被編為武經之首,成了歷代將帥必讀的教科書,影響深遠。

    記錄戰爭過程的人,一個略通文字的筆吏就能做到,趙氏最缺的,其實還是能夠在繁雜的戰例中總結軍事理論,然後以此培養一批優秀將領的人啊……

    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兵家。

    趙無恤自己忙碌於政務,沒有那麼多功夫去鑽研此道,所以他很想將孫武留下,他是太公和司馬穰苴之後不世出的兵法大家。

    於是無恤話音一轉,故作為難地說道:「不過,魯國律法嚴格,就算若先生做這些不是為了為別國窺探趙軍虛實,為防洩露出去,只好請先生留在軍中……」

    ……

    孫武放下了杯子:「趙卿這是要囚禁我?」

    「豈敢,趙氏領地,任先生來去,不過是去是留,先生且先看過這些東西再說不遲。」他又拍了拍手,讓人將幾卷文書遞到了孫武案前。

    孫武打開一看,不由一驚,「這是……」

    這些卷宗上描繪記錄的,竟是趙軍歷次作戰的過程,濟西之戰、孟諸之戰、凡共之戰、朝歌之戰、汶水之戰、長平之戰、滅代之戰、伐齊河間之戰、少梁之戰……十多年來的每一戰,都變成了黃紙黑字,從字裡行間,孫武可以完美地還原這些戰事的場面,比起道聽途說來的傳聞可靠多了。

    而且趙軍在戰爭裡運用的那些神乎其神的秘密武器,他也能從中窺見其原貌,這可是為將者夢寐以求的東西啊。

    「自古以來,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但惟獨對於軍旅之事,因為軍中多粗鄙武人,而列國將卿也對此不夠重視的緣故,記錄尤為疏漏。比方說牧野之戰,只有寥寥數語,周軍如何佈陣不得而知,商軍如何佈陣不得而知,甚至連作戰的人數也有數種說法。到了平王東遷之後,對於列國征戰,更只是記載某某伐某某,某某拔某城,某某敗之,如晉楚繞角之役,湛版之役,史官吝惜筆墨,沒有一點細節,後人只好妄加猜測……」

    孫武讚道:「趙卿能讓人如此詳細地記錄戰事,對於後世而言,已是大功一件啊。」世上君主,無不渴望戰勝敵人,但能將戰勝敵人的過程也當做寶貴財富好好保留的,寥寥無幾。

    他的手已經開始微微發抖了,現在只恨不得離開宴會,找一處清靜的地方好好翻閱。

    可趙無恤還笑眯眯地在旁邊看著呢,孫武只能強迫自己合上卷宗,意味深長地說道:「此物乃趙氏機密,看了之後,老朽就更走不了了罷。」

    「不錯。」趙無恤點了點頭:「還請先生留下,無恤必奉為上賓,先生這把年紀,與其奔波勞累,還不如在臨漳安居,鑽研兵學,豈不樂哉?」

    孫武品著酒,有些難以抉擇,這次北上之旅,已經完全脫離他的計畫了,他一個叛吳無主之人,已經成了一朵浮萍,被捲入洶洶大浪裡,就能難脫身了,何況,接下這些東西,他這次北上中原的目的便能達到,只是以此換取自由之身,真的划算麼?

    可縱然此身自由,可他的心,卻一直還停留在殺聲震天的戰場上,他想要總結從古至今的戰爭,找出它隱藏在刀光劍影下真正的本質。

    「也罷……」孫武嘆了口氣:「既然趙卿覺得我這個無用之人值得挽留,孫武豈能拒絕好意。」

    「我只有兩個請求,第一,不會在趙氏擔任官職,第二,但凡有戰事,還望趙卿能讓我親臨戰場旁觀……」

    「求之不得。」趙無恤欣然應諾。「明日大軍便要開始伐邾,先生可與我同車觀戰戰事,趙軍若有不足之處,還望先生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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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7章 將軍白髮

     看著子夏遞到眼前的甲冑,孫武遲疑了一下。

    這不是他的甲。

    吳越之地山澤遍佈,有許多在野地裡狂奔的犀、兕,它們的皮革是製作甲冑的最好材料。正所謂犀甲壽百年,兕甲壽二百年,合甲壽三百年,孫武在吳國為將時所用的甲,自然是用上好的犀皮,加上大兕皮製成的堅固合甲。制甲的函人會將這些巨獸的皮革仔細加工,割切成一塊的甲片,再將這些甲片與大塊的胸甲一起編綴成型。

    因為甲片呈長條形,形似書札,所以又稱「甲札」,由該類甲片構成的甲被統稱為札甲,這就是春秋末期最流行的甲了。

    再在甲的表面涂通紅或黑到發亮的漆,於陰處儲藏,等漆幹了,味道不那麼濃烈後,才會送到孫武手上。

    孫武雖然是齊人,身材卻不是很高大健壯,所以能適應吳人體格的甲冑。犀兕合甲外面牢固,內裡卻溫暖柔和,穿著它,孫武彷彿也繼承了那些巨獸的力量與勇猛,它保護著他的胸腹要害,擋住了數不清的箭矢,有時候也會被銳利的武器啄開一個口子……

    刀劍鏽跡斑斑,甲冑逐漸破損,英豪慢慢老去,這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他在離開吳國時,已將它留在伍子胥的家宅裡,留給伍封了,同樣留下的,還有他在吳國為將二十年的輝煌與記憶。

    但今天送到他面前的這副趙甲,卻與孫武此前見過的所有甲冑,都不相同。

    當然,從形制上看,依然是這時代普通甲冑的樣式,但是……

    讓孫武心驚的,是製作這些甲葉的材料。

    「這是……鐵?」

    ……

    孫武滿是老繭的手指輕輕撫了上去,透過指尖,能感受到金屬冷冰冰的堅硬。

    「是鐵甲,軍中亦稱之為玄甲。」來給孫武送甲衣的子夏介紹道,他的目光不時瞥向這位貌不出眾的老者,孫武聲名在外,但只看本人,卻看不出他竟是能以三萬兵無敵於南方的名將。

    就像昨夜被趙無恤送給他的那些戰爭記錄吸引一樣,孫武此刻的注意力,也完全被眼前的「玄甲」吸引住了:用鐵鍛打而成的甲葉飾以黑漆,以紅絛連綴,身甲甲片為大塊長方形,袖甲甲片較小,從下到上層層反壓,以便臂部活動。只有關節部位用的是柔軟方便活動的皮革,除此以外,幾乎全部是鐵製。

    孫武頓時沒了先前想要婉拒甲冑的打算,竟有幾分殷切地對子夏說道:「可否讓老朽試穿一下?」

    子夏有些好笑:「這副甲是上卿專程贈予武子的,上卿說了,戰陣之上刀劍無眼,先生大才,可不能有閃失。」

    「送給我……真是多謝趙卿。」孫武知道這樣一副前所未有的鐵甲,一定比一般的皮甲昂貴。

    但他實在忍不住誘惑,也顧不上推脫,草草穿上防止被甲刮傷皮膚的葛衣,用皮帶綁好,拿起鐵甲就要試穿,誰料這甲衣不比一般的輕皮甲,一個人還穿不上,最後還是在子夏幫忙的情況下才套了進去。

    鐵甲札在掠過他髮髻的時候卡掉了幾根頭髮,疼得孫武直咧嘴,但是最後,這件顯得有些寬大的鐵札甲還是被他穿在了身上。

    「比一般的皮甲,要重一些……」和穿上笨重的犀皮甲一樣,孫武已經感覺有些活動不便了,感覺渾身都在被往下拉扯。

    「三千塊甲片,三十斤。」不等孫武細問,子夏便報出了這副甲的重量來。

    孫武點頭點頭,他在帳內走動,拔出劍比劃動作,甚至還試著蹲地坐下,以驗證這副甲的靈活度。總體而言,這副鐵甲的重量比他想像中的要輕,他根據經驗推測,這是因為鐵甲片被鍛打了無數遍,十分輕薄,所以重量不比厚皮甲重太多,防禦力卻遠超前者。

    想到這裡,孫武再度為趙氏的冶鐵技術之精良而心驚,他只知道大概八九年前,吳越的鍛鐵大師莫邪不知所蹤,後來聽人說是到了趙氏領地,為趙無恤開鐵礦,鑄鐵冶鐵,近些年來趙氏大量出現的鐵製武器就來源於此。

    但他未曾想到,趙氏的工藝,已經足以製作鐵甲了……在吳越楚國,鐵的使用已經十分普遍,但多用於鐵農具,兵器依然是銅錫為主,少數優質的鐵兵器成了神兵利器,用鐵來製作甲冑,卻從未有人想過……

    想人所未想,行人所未行,這就是趙氏能雄踞北方的原因麼?孫武不知道的是,這些鐵甲的製作,還是魯班發明水排,增加了趙氏產鐵數量和質量的結果。

    不知為何,孫武沒了剛開始的興奮勁,看著他手裡的吳越利劍,心裡想的卻是,假如有一天,趙氏的武卒都能裝備上這種甲衣……不,不需要全部裝備,只用讓前排甲士披掛鐵甲,吳國引以為豪的利劍,還能斬開這道鐵壁麼?

    削鐵如泥,不過是誇大而已。

    過了半響,孫武才回過神來,苦笑不已。

    「我已經不是當年的吳國將帥了,大王已死,子胥將老,征夫疲憊,而我……」

    孫武低下了頭,他看到自己先前被札甲刮下的頭髮是白色的,落在地上尤其醒目……

    ……

    孫武披著新甲衣出帳,孰料趙無恤已經在馬車上等他,笑吟吟地說道:「武子穿上甲冑後,不怒而有名將之姿,此甲可還合身?」

    他不得不行禮:「合身,孫武白身游士,豈敢讓趙卿等候?」

    「我最大的毛病,就是喜好賢士,就連扁鵲都醫治不好。」

    趙無恤頗有禮賢下士的姿態,笑著請孫武蹬車,孫武見他也穿了一身鐵甲,甲表面以雙道紅線綴成菱形紋飾,又在部分甲片表面貼金箔或銀箔,組成日月紋,看上去精美而華麗,遠超孫武這一身。

    自己不會搶趙無恤的風頭,成為引人注目的焦點,孫武不由鬆了口氣,同時四下觀察。他發現除了少數將吏同樣穿著半身的鐵札甲外,一般的趙卒依然是披掛皮甲,除了披甲率比一般邦國的軍隊高外,倒是沒有太大的不同。

    「看來距離這種甲批量裝備到軍中,還有一段時間。」

    不過趙軍兵力、軍容之盛,也讓孫武心生震撼。

    亢父之險外,萬餘大軍已經陸續吃完朝食,在各級將吏指揮下拔營出發。因為提前說過趙卿要來檢閱大軍,所以各旅在路上走得十分規矩,玄色的戰旗,制式的甲衣,銳利的劍戟,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閃耀著耀眼的光芒。

    趙氏的指揮體系十分明確,且軍法嚴格,所以即便是行軍途中,看上去卻有條不紊。

    步騎魚貫前行,隊伍中各色旗幟飄揚,矛戟如林,伴隨著鼓聲,排了兩里長,前為騎士策馬揚威,後為甲士持矛站立。遠望之下,煙塵瀰漫,軍容甚盛。

    孫武今日與趙無恤同乘一車,無恤位於車左。若是在吳國,這本應該是孫武的位置,過去二十年間,他在那裡不知道指揮了多少次戰陣,唯獨這一次,卻只能站在車右,以旁觀者的角度觀察這場戰爭裡,僅此而已。

    他心裡有一絲落寞,但更多的,是解脫。

    與後世一些人的誤解不同,孫武對戰爭興趣濃厚,但卻不是一個戰爭狂。

    和教他用兵的司馬穰苴如出一轍,孫武也認為,「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這是對窮兵黷武的警告,是對戰爭之仁與不仁的深切洞察。正是因為生於亂世,起於行伍,看到了戰爭的殘酷性,看到了戰爭對人的生命的摧殘,所以主張「慎戰」。

    不用親自去指揮殺人,他感覺輕鬆多了。

    但即將面對這支軍隊的邾國,可一點不輕鬆啊。

    「趙氏之甲堅,趙氏之兵利,趙氏之卒盛,征伐諸侯也能做到百戰百勝,然而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也不知為何,在趙無恤有些得意地介紹各軍戰史的時候,孫武竟脫口而出。

    剛說出來,孫武便後悔了。

    然而,這句在吳王夫差那從來沒得到過回應的嘮叨話,卻引起了趙無恤的共鳴。

    他收起了在昔日偶像面前炫耀自己武力強盛的孩童心理,嚴肅了下來,頷首道:「武子說的不錯,無恤受教了。其實我之所以將這支軍隊命名為武卒,也是為了止戈為武,最終做到安民和財,消弭戰爭。」

    「戰爭真的能消弭麼?」孫武搖了搖頭。

    「孫武生於季世,等我成年時,弭兵之會的盟約已經是一卷空文,列國禮崩樂壞,不務德而以力爭。他們爭地以戰,殺人盈野;他們爭城以戰,殺人盈城,幾十年間,大小百餘戰,以至於人民奔逃,中原曠地百里。諸侯卿大夫卻無動於衷,因為他們無不以增加人口,擴張國土,稱霸諸侯為目的,想來趙卿也不例外罷?」也只有在這樣的時代,孫武才能一展其才,但他並沒有喜歡上流血,熱愛上屠殺,他累了,他想弄懂戰爭的本質,他想尋找到不一樣的方式,讓戰爭不僅僅是殺戮和死亡。

    「先生小看我了。」趙無恤沉靜地否認,他的野心,要比這更大,他的目光,要比那些人更遠!

    「而且我認為,戰爭是可以消弭,天下是可以安定的。」

    孫武不信:「只要有慾望便會有爭奪,只要有貪念和敵意就會有戰爭,天下如何安定?這已經不是齊桓公大會諸侯的時代,也不再是弭兵的時代了。我曾設想,趙卿要取代晉國,做一位新的霸主,但就算趙氏脫胎成為獨立的一國,你順利稱霸,天下還不知會有多少效仿者弒君獨立,世道只會更亂,不會更好。」若真有那樣的時代,他也可以徹底歸隱,心無遺憾。

    「不錯,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想要天下安定,只有一條路。」

    趙無恤盯著前方,鄭重其事地說道:「天下,定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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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8章 統一的必然

     「天下,定於一……」

    孫武是極為敏感的兵家,能見微知著,數年前,他從趙氏和諸卿田畝制度的細微差異,就斷言趙氏將在六卿混戰裡勝利,並最終取代晉國。他也早已敏感地意識到,趙無恤的所作所為,和過去的霸主、強卿們都有所不同。

    果然,卻聽趙無恤說道:「平王東遷後,王道已衰,天下迎來了強者為侯伯的霸道,諸侯力爭,百姓疲敝。一棲多雄,一隅多強,這是戰爭頻繁的禍亂之源,因為諸侯都下意識地想要擴張土地,增加人民。」

    「宗周時武王、成王分封了百餘諸侯,到後來相互吞併,只剩下數十,其中秦滅國十餘,楚滅國四十有餘,晉滅國三十有餘,齊滅國二十有餘。現在的形勢是,南則荊吳之王,北則齊晉之君,始封於天下之時,領土大小尚無數百里者,人民之眾,未至有數十萬人者。這三百年間相互攻佔吞併,土地之博,至於數千里,人民之眾,至於數百萬!」

    「從中,武子能看出什麼規律來麼?」

    孫武道:「強者愈強,弱者愈弱,而能立於世間的邦國,也越來越少,無非是周、晉、楚、吳、齊、秦、鄭、宋、魯、燕而已,其餘小邦,不值一提。」

    「不錯!當今天下的大勢,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種兼併最後會導致一個超級強國崛起,真正地稱霸中原。」

    很明顯,趙氏就是那個被選中的強國,趙無恤正在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孫武猜測,他的最終目的,只怕不會滿足於做一個侯伯……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當九州只剩下一個中央,一個官府時,兼併的混戰不就可以終結了麼?所以天下必將迎來大一統,六合同風,九州共貫!」

    ……

    大一統何也?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統天下,令萬物無不一一皆奉之以為始,故言大一統也!

    孫武沉吟良久,直到戰車駛出了很遠很遠,才長太息道:「大一統,這就是趙卿的目的麼?真是振聾發聵,老朽鑽研了半輩子軍爭,眼光從兵勢上升到地勢,再上升到國勢,但終究跳不出窠臼,直至今日,方知數百年亂戰的最終歸向,竟是統一。」

    「先生能理解麼?」趙無恤對孫武的反應十分期待。

    他並非沒有跟身邊人透露過他「平天下」「定於一」的野心,但旁人無一例外地以為,趙卿這是要效仿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呢!

    時代造就了人,春秋比不了戰國那種頻繁的交流,讓統一成為開明士人內在的共識。一統天下,這的確是這時代無人想到的解決方法,因為所有人都覺得,這不可能。

    做一個霸主,尊王攘夷,守著周室東遷以來的秩序,這就是春秋末期大國諸侯們眼界的頂端了,齊侯杵臼如此,吳王闔閭亦如此。也只有楚靈王這個瘋子曾經生出了「取天下」的野心,但旋即失去了王位,自己也慘死於外,他的瘋言瘋語成了笑話,無人再提。

    但這個時代,一些話語總能震顫人心。

    圖窮匕見,孫武此時的心情,大概是秦始皇看到匕首的那一刻相似。

    他對即將出現東西恐懼莫名。

    但接踵而至的,是興奮和贊同。

    「孫武只恨沒有早十年聽到這番話。」孫武長拜行禮,這一次,敬的不是趙無恤的地位,而是他遠超時代的眼光。

    趙無恤大笑:「十年前,小子還只是魯國一個西鄙大夫,武子只怕會認為我張狂。」

    他說的不錯,直到近期,趙氏才有了放眼天下的實力。

    孫武是能跳出一隅觀看全局的人,從戰略角度看,趙氏好比一隻展開翅膀的大鳥,負海內而處,南面而立,右臂據太原,開代地、上郡,以臨胡貉;左臂據魯國泗上,東破衛國、邾國,夷滅卿族,而他的眼睛,更是盯著中原,膺擊韓魏、周鄭。

    時代造就了人,但同時人也在改變時代,不知不覺,趙氏之勢已成。內修郡縣之制,外無強敵威脅,在孫武看來,這種形勢,比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都要好太多。

    可就算趙氏強於諸侯,但他想做的事情,仍不輕鬆啊。

    不知不覺,孫武違背了自己的初衷,開始設身處地地位趙氏考慮起戰略來,他嚴肅地說道:「趙卿可知,天下定於一,非一朝一夕可成。」

    「我知道。」統一戰爭的殘酷性,趙無恤瞭然於心,他到目前為止做的一切,都是在為那一天做準備。

    「接下來的數十年裡,我可能要一直追亡逐北,導致伏屍百萬,才能因利乘便,吞併諸侯。」

    但趙無恤認為,那是值得的,正是因為通過戰爭,人類創造出了更龐大、組織更完善的社會。這樣的社會減少了社會成員死於暴力的風險。政府的統治者採取措施,維持和平,雖然不一定出於心中的善意,但即便在不經意間,這樣的舉措也達成了創造更大、更和平的社會這一目標。

    這一社會由更強有力的政府統治,而這樣的政府用強制力確保了和平,並為繁榮奠定了基礎。簡單地說就是,「戰爭塑造國家,國家締造和平」。戰爭雖然在有些條件下可以走向建設性的反面,讓更大、更富有、更安全的社會倒退回更小、更窮困、更暴力的社會,但從長期的總體趨勢來看,戰爭使人類更安全、更富庶。

    這也是中國幾千年繞不出分裂-統一這一循環的內在原因。

    換言之,少數大戰代替了頻繁的小戰,一次短暫的劇痛代替了持久的小痛,官府這些「坐寇」代替了「流寇」,而前者對百姓的損害比前者小得多。用高效的官僚體系進行剝削,總比直接殺人越貨要強吧,而且無論是治理水患、挖掘運河、開拓文明的生存空間,小國寡民是永遠做不成這些事的,只有強大廣闊的帝國才能完成。

    一路上,二人的話頭就沒停下來過,從戰爭的本質,到統一的可能性,趙無恤與孫武,一個是目光能看到兩千五百年後的「先知」,一個是五百年一出的戰略大師,世人所不能理解的東西,卻能在他們之間達成共識。趙無恤給孫武打開了一道窺見未來大勢的窗戶,而孫武恰恰能在戰略上將這些不可能變為可能。

    這次在車上的對話,足以載入史冊。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渡過洙水,抵達邾國。

    在洙泗的春風下,趙無恤意氣風發,他指著前方的城池裡聚說道:」天下的重新安定,將從邾國開始,雖然難免會流血漂櫓,但還請先生,為我見證這一切!「

    「孫武拭目以待!」

    孫武現在已經不覺得鐵甲不合身了,在這裡,他見識了新的裝備,接觸到一位年輕君主的勃勃野心,同時看到了一個新時代的曙光。

    擦亮眼睛,好好看著這一切發生,這就是他能做的事情,也不知自己有生之年,能否看到結局呢?

    他忐忑,忐忑新時代到來後,他熟悉的一切都將面目全非。他期待,期待陌生的挑戰,期待看到新鮮的事物。

    孫子那顆已經寂滅的雄心,再度開始興奮地跳動,他的兵法,急需更新換代……
Babcorn 發表於 2016-9-28 10:25
第929章 勝兵先勝而後求戰

     PS:之前有錯誤,邾國北部屏障不是梁父,是繹山。

    雖然趙無恤做好了「流血漂櫓」的準備,不過很遺憾,此番趙氏四路伐邾,遇到的抵抗卻微乎其微。

    趙無恤的主力萬餘人越過亢父,直插邾國,弱小的邾人本來就內部不和,豈敢與強大的趙軍野戰?紛紛縮回城邑,坐視趙軍長驅直入。

    就算有零星的戰鬥,也發生在前鋒的位置,等孫武和趙無恤抵達時,看到只是一片被沖得七零八落的車馬,以及蹲地投降的兵卒。

    不單西路主力如此,除了受阻於北部繹山的趙廣德部外,其餘冉求、宋軍的東南兩部都順利開進,預計很快就可以和趙無恤會師於邾國都城。

    對此,孫武評價道:「夫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趙氏通過伐謀、伐交,將邾國孤立於泗上,已經奠定了勝利,這是好事。」

    話雖如此,但孫武也為沒有看到趙軍戰鬥的方式意興闌珊,跟趙無恤呆在中軍,這次旁觀就會這麼平淡無奇地渡過,於是他索性請求,讓他跟著前鋒一起行動。

    趙無恤同意了,給了孫武一輛車,兩名甲士保護他安全,孫武跟在田賁的前鋒部隊後行進,他發現趙軍前鋒多為新兵,但他們的訓練都不錯,在老兵的率領下小心翼翼地掃清前敵。

    十年前,趙無恤擁有了數千中堅老卒,這些人不斷提拔,如今最差也是一個卒長。就這樣,一人教十人,十人教百人,百人教千人,千人教萬人!趙氏的軍隊數量擴張了十倍,二十倍,當年的經驗被不斷複製。

    對這種練兵之法,孫武是持肯定態度的,可惜吳國窮兵黷武,二十年間幾乎沒有喘息的時間,以至於老兵死傷殆盡。所以現在吳王夫差雖然號稱吳國甲士」億有三千「,和趙氏明面上的兵力差不多,但能拉到戰場上的只有一半,而且良莠不全。

    同時,他也注意到,趙氏的兵種組成和諸侯不大相同,車兵很少,只作為指揮車乘使用,對敵陣進行衝擊的任務,主要由裝備厚甲的武卒承擔,這一點,倒是和吳軍類似。

    車者,軍之羽翼也,所以陷堅陳,要強敵,遮走北也,戰車衝陷於陣,根本不是人力能當的。晉國所以稱霸中原,就在於晉國多馬,而馬匹可以裝備大量戰車。但問題在於,戰車一來太貴,保養戰車就是一筆巨大的錢財,而戰馬的損耗也是非常驚人的,南方的吳國根本沒有那麼多馬。

    更要命的是,戰車上士兵的訓練也是積年累月還不見成效,換句話說,一個合格的御手,沒有十年,不能成戰,所以車上的甲士多為貴族子弟。

    再加上戰車需要在很平坦的地域才能投入戰場,正所謂戰車有」十死之地「,這限制了戰車的發揮,在戰爭地域越來越廣闊複雜的情況下,造成了戰車慢慢不適應徵戰。但諸侯按照慣性,依然大量裝備,最初還是孫武果斷削減吳國的車兵,統統換成步卒。

    於是吳甲一出天下震動,大敗楚軍,五戰及郢,就是因為步卒方陣不受條件約束,可以實現一些前人想都想不到的戰略大迂迴和戰術進攻。

    無獨有偶,在孫武練兵十年後,趙氏也果斷用騎兵和步卒取代了車陣。趙氏輕騎屢建奇功,因為他們的機動力靈活性遠超戰車。而趙武卒方陣不亞於吳軍,更有兵刃之利,假以時日裝備上鐵甲,就更加所向睥睨了。

    現如今,中原爭霸,已經到了要靠步騎分出勝負的時候了。從秦魏河西之戰便可以看出端倪來,秦國,已經開始效仿趙氏的騎兵,而魏氏,則效仿趙氏的步卒進行改革,南方的楚國也在改革,經歷柏舉之戰的慘敗後,葉公的宛地精卒,開始以步卒為核心,畢竟他父親沈尹戎曾在吳國為臣,偷學過孫武的招數。

    孫武預計,在未來幾十年裡,毀車為步騎的軍事改革將成為一股潮流。諸侯若不想早早滅亡,就不得不進行改變,學會以趙氏之戰法對抗趙師。

    趙氏的兵種和裝備,諸侯卿大夫或許能學到皮毛,但有一些東西,可不是想效仿就能效仿的。

    此番趙軍伐邾,縱然孫武跑到前鋒,但還是連一場像樣的硬仗都沒看到,沒法對趙軍戰術進行全方位分析的他,只能在車上琢磨起趙無恤的戰略來。

    」趙氏用兵,在魯時好用奇,拘泥於兵勢的出奇制勝(戰術);入晉後則好用正,以陽謀逼迫敵人決戰,再以兵甲之利和強大氣勢戰勝。「

    這是孫武在吳國時,對伍子胥總結的趙軍作戰特點,來到趙軍裡觀察思考後,他差不多明白了,前者是弱者擊敗強敵的無奈之舉,後者,則是強者穩操勝券的持重之法。

    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在戰略上,不能一味的防守,也不能一味的進攻,這一點趙氏就做的很好,每年農忙時絕不輕啟戰端,專心種田,發展生產,儲存糧食。等到時機成熟,就迅速確定目標,無論是滅代、取齊河間,伐秦河西,都是一蹴而就,爭取一到三個月的農閒結束戰爭,然後繼續種田,等待來年的戰機。這樣,既保全了自己,又能獲得局部的勝利,對鄰國的優勢變得越來越大。

    在孫武的兵法裡,總結了國戰的五項原則:一是度,二是量,三是數,四是稱,五是勝。

    度產生於土地的廣狹;土地幅員廣闊與否決定物資的多少;軍賦的多寡決定兵員的數量;兵員的數量決定部隊的戰鬥力;部隊的戰鬥力決定勝負的優劣。

    總之,要明修政治,確保法度,才能由內而外,主宰戰爭勝負的命運。

    所以勝利之師如同以鎰對銖,是以強大的軍事實力攻擊弱小的敵人,其氣勢就像決積水於千仞之溪般不可阻擋,這就是軍爭中至關重要的「形」。

    在孫武看來,趙無恤,可謂是用「形」的高手了。

    他有些無奈地嘆息道:「我向吳王傳授兵法,他卻只學了小道,不懂大勢,更不懂何為戰爭的本質;趙卿雖然打仗作風生硬,近年來更是只知道以巧技和強兵壓制敵人,但他在形勢方面的造詣,很深啊……」

    北上之前,孫武還覺得趙吳相遇不知孰勝孰負,現在,他只覺得吳軍只怕是拼不過趙氏的,縱然能僥倖嬴一兩次小仗,但最終會被趙氏深厚的國力拖死。

    善於作戰的人,總是戰勝容易戰勝的敵人,他們既沒有卓越過人的智慧,也沒有勇武顯赫的名聲,戰爭的勝利不會有差錯,之所以不會出現差錯,是因為他們作戰的措施建立在必勝的基礎上!

    這就是所謂的「勝兵先勝而後求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了。

    所以就連面對邾國這樣的弱敵,趙氏依舊穩紮穩打,絲毫不冒進。邾國的失敗進入倒計時,若是他們縱深廣闊,或許還能多撐一段時間,可惜邾國與魯國「擊拆之聲相聞」,大小不過兩縣之地,毫無縱深可言。不過六七日間,趙軍便在沿途城邑或降或閉門自守的情況下,與東、南北三路偏師會師於邾國都城下。

    將近三萬大軍雲集,足以將邾都繹陽包圍得水洩不通,而此時的邾國,已是一副亡國之景,非但投降引趙軍前來的大夫絡繹不絕,連公子公孫都紛紛逃離這棵要倒的大樹,跑到趙氏羽翼下卑躬屈膝,希望能在邾子被廢黜後,成為新的國君。

    就在這關鍵的時候,趙軍已攻至郭門,邾子曹益卻仍然在享用樂舞,在城外甚至能聽到舞樂的聲音,趙氏眾將紛紛搖頭,覺得這邾國真是沒救了。他們不知道的是,在歷史上,也是差不多的時段,魯國三桓伐邾,邾子也是這副德行,結果被三桓俘虜。

    孫武縱觀邾城,發現其北枕繹山,南依廓山,地勢開闊,南北高中部低,平面近似長方形。東西橫距三里,南北縱距三里米,城周長約十餘里。構築利用山間高地,牆高兩到三丈不等,牆基寬十丈,也算一處堅城。

    不過」攻城為下「的理論對趙軍無效,拔城無數的趙軍並未將小小邾城放在眼裡,他們開始架設攻城器械,準備過幾天便發動總攻。

    引趙軍入邾的那位邾國大夫見趙軍遲遲不攻城,有些憂心,便向趙無恤稟報導:「邾子已派遣使節向齊、吳求援,再拖下去,只怕兩國合力救邾,南北來攻……」
Babcorn 發表於 2016-9-28 10:26
第930章 鄒魯

     「數年前趙氏與齊國汶水一戰,邾子便蠢蠢欲動,想要配合齊人進攻魯國,被吾等勸阻乃止。這之後,邾子與齊國陳、鮑,還有吳國一直暗中往來,上卿攻邾時,邾子也派人去吳國求援……」

    叛邾的大夫一口一個邾子,渾然沒把他當做國君,趙無恤聽了以後,笑道:「齊國守則有餘,攻則不足,河間郡羊舌戎,汶陽柳下跖,還有莒國的國、高流亡之士,都死死盯著齊國呢,陳氏才在河間打了敗仗,不會為了邾國而再度與趙氏開戰,至於吳國……」

    趙無恤轉而問坐在一旁的孫武:「武子認為,齊國和吳國會為邾國出兵麼?」

    孫武眉頭一皺,暗道怎麼問起了自己,但這些天裡趙無恤任他出入趙軍內外,甚至還將秘密武器弩砲讓孫武一觀究竟,一點不藏私,這時候孫武要是推脫不答,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他只好說道:「魯國敲打梆子的聲音,在邾國都可以聽到,吳國卻相距二千里,就算吳師北來,沒有三個月到不了,哪裡能管得了邾國的事?」

    吳國的斤兩,孫武再清楚不過了,淮北和徐地那數萬吳軍主要針對魯國方向,與趙氏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夫差雖然狂妄自大,對霸業情有獨鍾,但他卻不糊塗,在徹底奪取陳蔡,解除楚國的側翼威脅之前,他是不會貿然北上洙泗的。

    但以現在吳國對楚國的優勢和與齊國的眉來眼去看,未來很可能會有那麼一天,趙無恤急著解決邾國,也是為了提前除去一個隱患吧。

    更多的事情,比如吳軍的部署等,孫武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不會才離開就急不可耐地把吳國的一切都賣給趙無恤。

    趙無恤也不強求,在確認齊、吳都沒能力援邾之後,他們有條不紊地圍三缺一。不過還不等大砲架好,城內就有受不住壓力的大夫打開了城門,引趙軍入內了……

    原來,邾子也知道指望齊、吳來救援只是妄想,於是他整日醉生夢死,希望藉此忘掉現實。喝醉時還抽劍追殺自己的夫人、公子,於是邾宮豎寺、女婢散盡,宮衛也各奔東西。國君都這樣,卿大夫誰還有為國守社稷的心?不多時便紛紛開門投降,等邾子從宿醉中醒來,趙無恤已經帶著甲兵來到他的面前。

    ……

    邾國的大殿上一片狼藉,邾子癱倒在裝飾金玉的君榻上,鬍子拉碴,眼角沾滿眼屎,手裡還握著帶有殘酒的爵,他是被密集的腳步聲驚醒的,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夫人?」

    深宮寂寥,無人回答。

    「宮衛?」

    回音陣陣,無人響應。

    他抬起頭,正好看到一隊趙卒魚貫而入,他們明火執仗,穿的鞋上還帶著泥巴,好奇地看著高大的宮殿,有的人甚至伸手去觸碰那些精美的禮器。

    「賊子!」

    邾子一個機靈,拿起了身邊的劍。

    「滾出去!」他嘶聲道,踉蹌地爬起來,持劍在頭上揮舞,想要阻止他們靠近。

    所有人都渾然沒把他當回事,有人嘻嘻一樂,田賁更是扯開嗓門哈哈大笑。接著一聲吆喝響起,眾人連忙止住了笑,挺起了胸脯,放下手裡的東西,在原本邾國大夫們的位置上站成兩列。

    從他們中間走進來的,是一位將領,披著華麗的鐵甲,玄色的大氅拖在地板上,儼然是一位高貴的卿士。

    「竊寡人國的大盜,來了麼?」

    邾子依然處於不清醒的狀態,他竟主動朝那人步步進逼,胡亂揮舞寶劍,彷彿要在亂軍中殺出重圍。然而卻被田賁輕鬆下了武器,在他後腦勺上輕輕一擊,像老鷹擒獲一隻小雞般,將他按在了地上。

    一抬頭,趙無恤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

    札甲粼粼,隨著腳步輕聲作響,他的衛士尾隨在後,仿如兩個影子。

    趙無恤面無表情地看著邾子的醜態,在他黑如瑪瑙的眼瞳裡,沒有絲毫憐憫。

    他輕啟唇舌,說道:

    「曹益,你可知罪?」

    ……

    「以晉國執政之位,問罪小國君主,並非沒有先例。」

    子夏,這個陰差陽錯沒有投入孔門的年輕人在臨漳學宮裡呆了三年,他涉獵十分廣泛,除了占卜、天文之外,對律法也有些心得。雖然暫時無法提出自己的見解,但跟在趙無恤身邊保管檔案卷宗,以備諮詢是沒問題的。

    距離邾子被擒獲已經過去幾天了,齊國和吳國果然沒有派出一兵一卒,齊國是不敢,吳國是來不及。於是如何處置邾國的會議,便在原先的邾宮殿堂召開。

    子夏翻著手裡的竹簡,說道:「例如七十年前,諸侯盟於祝柯,晉卿在盟會上抓捕了邾悼公,理由是邾國助齊伐魯,於是便劃出邾國的部分將於,歸於魯國。」

    「然,應當效仿故事,割邾肥魯。」既然有先例,魯國出身的群臣頓時興奮了,紛紛提議宰割邾國,宰予更是站起來向趙無恤疾呼道:「莫不如滅邾國社稷,將邾地完全併入魯國!」

    趙無恤擺了擺手,讓眾人肅靜,隨後說道:「先讓理官定下邾子的罪名。」

    趙氏的律法,不但通行於晉國、魯國、衛國,更要求泗上諸侯遵從,若是有跨國的案件,就要移交趙氏審理,卿大夫、國君也不例外。

    邾子曹益本來就是個昏君,歷史上不但被三桓俘虜過,還被立他為傀儡的吳王夫差和越王勾踐同時嫌棄,將他廢黜兩次。他的罪名很好找,隨便就能湊出一大堆來,什麼對臣下卿大夫暴虐,對民眾苛刻,不敬祖宗,寵信奸佞……更嚴重的,是大量用人殉葬,這違背了在魯國極為盛行的」人道精神「和」仁「。

    最後,罪名出來了。

    「邾子曹益用夷禮,遠諸夏而親蠻夷。」

    聽到這個罪名,孫武心裡嘀咕,你趙氏還狄服騎射,並且大量廢黜周禮呢,是不是用狄禮?不過成王敗寇,邾子曹益是沒法為自己辯護了,魯士也十分贊同,因為歷史上魯國藉口邾、莒、杞等國用夷禮,討伐過他們無數回。

    但最終,趙無恤還是沒採納宰予等人的提議,直接夷滅邾國社稷,將其化為魯國的縣。

    「邾國畢竟是殷商之時就存在的千年古國,不可貿然絕滅。」

    他大手一揮,以「用夷禮」的罪名,將邾子曹益拘押起來,押送到曲阜軟禁起來,讓魯士好好教導他何為華夏之禮……

    曹益就這樣離開了自己的國土,君位空懸,國不可一日無君,該如何是好呢?

    趙無恤沒有理會那些想要嘰嘰喳喳的邾國公子,他宣佈在曹益學會夏禮回歸之前,邾國將作為趙氏代管的地區。不但如此,趙無恤還把」用夷禮「的罪名,扣到了附近的小邾和濫國君主頭上,將他們一同押到曲阜軟禁,在明眼人看來,這三位君主怕是永遠都學不會,也回不來了。

    接著,趙無恤將三邾「重新合併,改稱」鄒國「,三邾本同源,如今卻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再度合一。

    至於管理鄒國的人選,趙無恤指定了堂弟趙廣德,他的職位和趙伊一樣,也是卿,鄒國之卿。

    」和衛國一樣,這只是趙氏直接統治鄒地的一種方式。」他對趙廣德自然不需要隱瞞自己的意圖。

    趙廣德被派到魯國,是為了防止魯士架空小侄子,誰料這麼快就得了一個卿位,他有些驚喜莫名,這下子趙氏一門四卿,這是亙古未有的事情。

    在屏退其他人後,趙無恤如此問趙廣德:「其實直接夷滅三邾,將其劃入魯國治下更為便捷,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多此一舉,讓你統轄鄒地?」

    趙廣德瞭然於心:「魯國需要強大,但也不能太強大,強到比趙氏本部還要巨大,不然,只恐枝大於干……」

    「不錯。」

    這就跟後世行政區不宜太大一個道理,造一個龐然大物的州部出來,只會給自己找麻煩。而且趙無恤的兒子年紀還小,性格又柔弱,魯士隱隱有架空他的趨勢,不得不防。有趙廣德在鄒地,若魯國有變,一天就能揮師抵達曲阜,這也算在東方的第二道保險吧。

    趙無恤還對他耳提面命道:「鄒國之下,共有鄒、繹山、郳、濫四個縣,你統治時,一方面要依靠從晉、魯來的士,一方面也要慢慢翦除卿大夫的力量,最後達到各縣編戶齊民,律令暢通。」

    如此一來,泗上最大的諸侯邾國形同滅亡,三邾都進了趙氏的口袋,就算齊、吳同時來攻,也不必擔心後院起火了。鄒地和魯國在行政上分開,但文化經濟上卻將逐漸趨同,趙無恤希望十年之內,衛國和河內能夠一體化,鄒地和魯國也能一體化。

    統一,不但是戰爭的強行捏合,也是文化經濟的潛移默化。

    至此,他在東方的事便算是了了,時間進入四月,兵卒陸續西撤,但趙無恤卻還得面對另外一位客人:宋國大巫,南子。

    按照趙宋盟約,泗上諸侯,是宋魯共管的,趙無恤對三邾的處置,必須知會宋國一聲,但他沒想到,南子會這麼急促地親自跑來邾國。

    趙無恤不由猜測起她此行的目的來。

    「她是為了宋國在泗上的利益來與我討價還價?亦或是別的事情……」
Babcorn 發表於 2016-9-28 10:27
第931章 天命玄鳥


        相會的地點依然選在邊境的棠邑,趙無恤遠遠望去,能看到南子一行渡過河水後,坐在一架八人抬的肩輦上,步輦四周都有虔誠的衛士護送,更外圍還有提著花籃不斷撒花的女子,一大群人朝這邊緩緩過來。
  
      儼然一位聖巫出行的架勢。
  
      說起來,創立天道,本來是為了讓矛盾重重的宋國得以安定的臨時之舉,這十年來卻被南子經營得有聲有色,甚至還傳播到了邾國。之前宋國方面的軍隊之所以能長驅直入,也有巫祝蠱惑信徒帶路的緣故。
  
      所以南子不但是宋人的大巫,也是邾國信奉天道者心裡的聖巫,她來的時候排場不小,洙泗兩岸的齊聲頌揚聲如同雷鳴,很多人不遠百里跑來,只為得到聖巫賜福。這倒不全是壞事,至少人們可以暫時忘記戰爭的傷痛,並心甘情願地接受趙氏統治。
  
      等到更近時,能看清步輦上面有木亭,木亭四周掛著輕紗,南子一身樸素的白衣端坐於內,在樂聲中,她彷彿自己帶上了光環,聖潔無比。
  
      南子下了步輦,依然蒙著面紗,慈眉善目地看著眾人,同時朝趙無恤頷首致意,在入城時,宋國的行人還得排在她後面。
  
      等了大半天終於得見天道聖巫真容,兩側的百姓都雙手向上跪下,十分虔誠。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因為南子在宋國造的各種神蹟傳得神乎其神,所以連趙氏的群臣將吏,也不敢貿然直視。
  
      只有面帶微笑的趙無恤知道,在夜深人靜,褪去一身巫袍後,這個女子有多麼嬌媚……
  
      南子以旅途勞累為由拒絕了宴饗,任由宋國的行人向趙無恤恭賀伐邾成功,同時表達了宋人對泗上局勢的憂慮。
  
      宋國是泗上小邦傳統的宗主國,邾國一度受制於宋,所以宋人對這邊發生的事情很是關心。
  
      趙氏已經與秦、齊、鄭為敵,吳楚也似敵非友,所以趙無恤必須維持一定的盟友,而宋國,是他控制中原乃至於東南的重中之重。
  
      「除了三邾外,其餘小邦維持現狀,而且宋國在薛國的利益不會受到損害。」趙無恤向宋國使節做出了保證,讓宋國人鬆了口氣。
  
      宋國沒有太大的野心,他們只想做一個區域性的大國,閉上眼睛享受殷商遺民獨有的文化和生活。殊不知,時代的浪潮席捲而至,誰也在所難免,宋國的命運,早就和趙無恤緊緊聯繫在一起了。
  
      這一點,南子最為清楚,到了夜深人靜時,一陣環珮叮噹,她果然如約而至。
  
      ……
  
      「你還是沒變。」
  
      趙無恤凝視著眼前結著雲鬢的美人,他們上次相見,還是三年前的曹國君主制廢留之議上。三年未見,南子沒有步入中年的跡象,依然美貌如初,只是面上略施粉黛,畢竟她和趙無恤一樣,都是年近三旬的人了……dudu1();
  
      「君子卻是早生華發,平日還望多保重身體,切勿勞頓。」南子的手撫過趙無恤的發髻,挑出一根白髮來。
  
      千根烏髮裡的一點白而已,這是正常現象,趙無恤平日裡還是注意勞逸結合的。
  
      隨後她貼近了無恤,咬著他的耳垂笑道:「不過君子夫人妾室個個都是盛夏的花,也難怪……」
  
      「她們雖好,卻都不若你這把削骨的利刃。」趙無恤扳過南子的柔夷,將她反壓在榻上,倆人耳鬢廝磨,好不親熱。
  
      年輕時那濃濃的愛恨糾纏被時間慢慢滌蕩,雖然偷情時看著聖潔的巫女穿著巫袍羅衫半露的樣子,依舊十分刺激,但激情過後,更多的只剩下政治上的需求。
  
      在這種關係裡,勢力強大的趙無恤無疑是主導,縱然南子不願意承認,但她依舊是一株纏繞在大樹上的藤蔓,若樹木垂倒,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不枯萎。
  
      「那麼,你在這時候來鄒魯,所為何事?」
  
      南子披上衣裳,香肩半露,嫵媚地笑道:「鄒魯……君子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要將泗上諸侯夷為郡縣啊,手段激烈,卻留有餘地沒有滅其社稷,的確是你的作風。」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趙無恤的手不安分地伸向南子的腰肢。
  
      南子故作掙扎地鬧了一陣,才氣喘吁吁地說道:「君子的臥榻之側,包不包括宋國呢?」
  
      ……
  
      無恤的動作停了下來,盯著南子的眼睛道:「若我說是,你會不會用髮簪將我刺死於床榻之上?」
  
      南子垂下了眼簾,她的睫毛又黑又長:「豈敢。」
  
      隨即趙無恤啞然失笑:「我只是說笑,宋乃中原大邦,趙宋之盟萬世維繫,只要宋國不背離趙氏,我豈會把劍指向友邦?」
  
      「君子的擔心不是多餘的,這種盟約並不穩定。「南子抬起眼睛,嚴肅地對他說道:」明年宋公就要行冠禮了,宋國尊君,屆時他將親政,任用自己的親信,妾與樂氏合力操持國政的局面將結束,一旦南方有事,說不定宋國就會倒向吳、楚。」
  
      這就是南子此行的目的,現在的宋公,原名公孫糾,是宋景公的侄孫,南子的侄兒,隨著小宋公日漸年長,進入青春期的他開始有自己的意志,南子對他的控制越來越弱,前些日子此子還頂撞了她。
  
      雖然宋公很快就向她道歉,但他眼裡的那種不滿,南子記在心裡。dudu2();
  
      這樣下去可不行,說來也有趣,在宋國內,下層貧賤的民眾多崇信南子,但上層的卿大夫和士卻對天道那一套無動於衷。雖然南子曾依靠她的信徒推翻了向氏在宋國東部的割據,但與宋君對抗又是另外一回事。加上樂氏家主樂子明酒色過度身體不好,隨時可能死去,次卿皇瑗的權力在漸漸加重,所以南子需要來自國外的幫助和支持。
  
      」你打算怎麼做?「趙無恤明白了,南子此行,不是為了宋國的利益而來,而是為了她的地位。
  
      權力這東西是極為甜美的,一旦品嚐到了味道,就很難再放下了。
  
      讓南子歸政於宋公,做一個小廟裡無人供奉的普通女巫,她寧可去死!
  
      「只要妾願意,宋公隨時會死,一盞酒,一碗羹,或是睡夢中被親近女婢用絲絹勒住脖子,用被縟矇住口鼻……我有一千種法子,可以讓他死的神不知鬼不覺。至於皇氏,只要君子和樂氏站在妾這一邊,他們翻不起浪來。」她對宮室的控制,遠超小宋公的想像,甚至他最喜歡的美人,也是南子安排下的。
  
      趙無恤有些吃驚地看著她,誰能想到呢,聖潔大巫的心,竟是這樣的歹毒。
  
      不過他隨即釋然了,這才是南子嘛,嬌嫩的鮮花下是尖利的刺,斑斕的外表下是見血封喉的毒囊,對脫離掌控的傀儡,她一點不心慈手軟!
  
      是的,每小貓都會長大,一開始看起來都很無害,幼小、安靜,舔著淺盤裡的牛奶。但爪子一旦長長了,貓就會撓人。有時甚至會撓養貓人的手。對於他和南子這些爬向食物鏈頂端的人來說,絕不能心慈手軟,因為在權力的角逐裡,只有一條規則:不做獵人,便為獵物!
  
      就算是趙無恤,假若南子心生叛離,他或許會嗟嘆一時,或許會心痛片刻,但隨即,依然會毫不留情地將她除去!
  
      從登上高位那一刻開始,他們的道德標準,便與常人不同了。
  
      「你繼續說。」
  
      南子面帶微笑,彷彿這不是在商量如何幹掉一位國君,殺死她的親侄子,而是在談論高雅的舞樂。
  
      「接下來,無非還是尋找一位年幼的宋國公子公孫上位……」
  
      「你這是打算做一輩子垂簾聽政的長公女、大巫麼?假若十多年後新的國君再度心生不滿呢,再殺一次?」
  
      趙無恤搖了搖頭,在心思的狠辣上,南子比他更勝一籌,但在眼光和膽量上,還是少了那麼一點,這也是在二人的同盟下,南子永遠處於被動和依附一方的原因。
  
      南子不明所以:「那該如何做?」她撅著嘴道:「若是像處理三邾、衛國一樣,徹底化為趙氏的傀儡,只怕國內大夫不服,微子啟的宗廟也會震動不安。」
  
      而她,也不會甘心將權力拱手讓給趙氏派來的郡守司馬。dudu3();
  
      「你誤會了。」
  
      趙無恤將她拉入懷中,說道:「三年前你曾說,讓我給你一個子嗣?」
  
      那件事,一是南子見趙無恤去哪都帶著兒子,心生嫉妒,二是床笫間的調笑之言。南子也曾心動過,但她沒那麼大膽量,一旦聖巫有孕,她為自己裝點的聖潔將不攻自破,在宋國這些年打造的一切算是毀了。
  
      「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
  
      「這是子姓和嬴姓兩家起源的傳說,你身為巫祝,不會不清楚罷?」
  
      南子的心撲通直跳:「君子的意思是……」
  
      「巫祝夢玄鳥隕卵,拾而吞之,以處子之身受孕,十月誕下一子……這與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傳說相吻合,誰又敢否認呢?」
  
      「天道的信徒會信之不疑,但宋國的卿大夫們……」
  
      「有我支持,他們沒法為難你。到時候連接陶丘和泗水的深溝便挖好了,趙氏大軍隨時可以取道陶丘,直達宋國,也可以從魯國派兵沿著泗水南下,進逼彭城,誰敢不從?」
  
      南子心花怒放,但隨即想到,趙無恤不是缺少子嗣的人,為何會如此熱衷於這點呢?她一下子便猜到他想幹什麼,頓時臉色煞白。
  
      趙無恤將南子扳過來,盯著她的眼睛道:「我且問你,是侄子親,還是兒子親。」
  
      「自然是兒子……但……」就連弒君也不會眨一下眼的她,竟然開始瑟瑟發抖。
  
      不容分說,趙無恤的話既是誘人的建議,也是不容她拒絕的命令:「為我生子,你我再合力讓他坐到宋國的君榻上,等他成年後,你我也快老了,到時候執子之手,共游九州,何等逍遙自在?至於宋國,將由吾等的血脈統治,從一世二世乃至於萬世,都擁有宋國的江山社稷!」
Babcorn 發表於 2016-9-28 10:27
第932章 鹽粒

     南子這次在魯國呆的時間很長,從立夏呆到小滿——趙無恤已經讓樊遲把民間流行的八節氣擴展為後世的二十四節氣,但時間根據實際情況作了一定修改。

    或許是因為小別勝新婚,或許是對未來子嗣的渴望,南子索求甚烈,趙無恤也放浪形骸,兩人也沒有像過去那樣採取一些保護的措施。

    但當南子離開時,趙無恤仍然能看出她的猶豫。

    「妾若為君子生子,並非子姓,而是嬴姓啊……」如此一來,宋國數百年社稷,不就要毀在她手裡了麼?

    「他的父親就是玄王,是天生神降,是子是嬴又有何區別?」趙無恤在她耳邊輕聲誘惑。

    他利用南子創建的宗教,在宋國造勢近十年,也是時候結出應有的果了。

    他在衛國做的,是移花接木之策,在三邾做的,是釜底抽薪之策,在宋國要實行的,則是偷樑換柱之策……三管齊下,趙氏的三個盟邦,就相當於進行了一場顏色革命。只是宋國關係到東南局勢,只能徐徐圖之。

    南子不傻,她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擁有「平天下」野心的趙無恤要讓宋國也變成趙氏的江山。無論如何,現在中原大勢很明顯了,趙氏一家獨大,宋國是未來趙氏秩序裡的重要一員,趙無恤的手遲早會伸過來的,與其讓宋國便宜了樂氏,或者是趙無恤未來的某個兒子,還不如留給自己子嗣血脈呢……

    除非……南子背離趙無恤的事業,為了保全子姓宋國的社稷,與趙無恤為敵。

    但趙無恤認為,在個人的地位和一姓社稷的抉擇上,南子會毫不猶豫地選前者。他只希望,南子對別人是亮出茲茲毒牙的蝮蛇,在自己面前卻是承歡於膝下的小貓,她會繼續乖乖合作,不要將她的爪子對準昔日主人。

    「我是不是變得太大男子主義了?」他自嘲一笑,真是時代改變人,前世的他可不是這樣的啊。

    他目送南子的車輦離開,雖然她提出要多和趙無恤待一段時間,甚至去晉國「訪問」,但考慮到孔姣和女兒還要同行,趙無恤可不想一路偷情,把那張白紙的三觀給毀了。

    等他回到曲阜準備歸晉時,正值五月初的芒種,芒種字面的意思是「有芒的麥子快收,有芒的稻子可種」,冬小麥就快有收成了,可萇弘預測的大災,卻遲遲未到。

    「或許學宮的預測有誤?」趙無恤心懷僥倖,後世高科技的天氣預報還沒個准呢,萇弘再厲害,還能連續兩次預見天災麼?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趙無恤也讓魯國這邊同樣做好準備。

    就在他要啟程離開曲阜那天,趙無恤收到了一條來自東方的消息,不是壞消息,而是好事情。

    分在莒國琅琊管理鹽政的商吏卜祝雙手捧著一碗青色的鹽,小跑著追上了趙無恤的車駕,跪在他車前,稽首道:「恭賀上卿!大喜,琅琊曬鹽大獲成功!「

    ……

    那已經是九年前的事情了,趙無恤利用子貢在外交上說服莒國用一處海濱之地與魯國的一個小邑做交換,從此趙氏便有了莒南三十里長的海灘,就算像齊國一樣發動海濱民眾大量煮鹽,每年能產幾千鐘就不錯了,趙氏領地用鹽依然有巨大的缺口。

    所以趙無恤便突發奇想:要將海水變成鹽,不光可以用煎煮,也可以利用陽光,利用海風。鹽本就是溶於水的,海水一干,不就析出一層層的鹽了麼?這便是後世廣泛使用的曬鹽法。

    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趙氏在莒南缺少人力,所以直到近年完全控制琅琊後,有徐承建立的舟師保護海岸,杜絕近海盜寇的襲擾,才有了曬鹽和運輸的條件。

    而且古人又不是傻子,豈會放著簡單易行的曬鹽法不用,卻用煮成1鐘鹽約耗木柴400斤的煮鹽法呢?海水不比安邑鹽池,裡面除了氯化鈉外,還有許許多多雜質,直接取海水曬出的鹽苦澀難吃,吃多了還會中毒,只有最貧賤的人才會吃這種劣鹽。

    靠這種劣質的鹽,可沒法與齊、魏的鹽競爭。趙無恤猜測,這是沒有過濾海水中雜質的緣故,於是他讓魯國鹽商卜祝帶著數百鹽工去琅琊摸索了幾年,終於設計出了一種行之有效的法子!

    」被征發的莒人在海邊建築圍堤,開挖一些田畝,靠前的田畝淺而廣。謂之為蒸發池;靠後的田畝稍微深一些,謂之為結晶池。再讓人開挖溝渠,或者利用潮汐讓海水灌入蒸發池,春夏烈日暴曬,海風吹刮。大概幾後海水便能蒸發許多,析出鹽來……但色澤與海灘上的細砂無異,故稱之為砂鹽。「

    」但這種砂鹽在市場上賣不起價錢,所以再刮取砂鹽用少許海水澆淋,製成較濃的滷水,用海裡取出來的海綿過濾一道,再運到新的池子再曬,若是陰天,則用火煮。由此製出來的海鹽,色澤青黑,顆粒較大,味道當然比不了安邑鹽,但與齊國、燕國、吳國煮出來的海鹽已無甚區別了。「

    卜祝介紹完後,趙無恤伸手拎起一顆鹽粒,嘗了一口,果然除了鹹味外,還有淡淡的苦澀,跟後世包裝袋裡白花花的食用鹽自然沒法比。

    」這是最上等的青鹽,次一等的是黑鹽,再次一等的是砂鹽。「

    趙無恤關心的不是味道,」成本各是多少?「

    卜祝面帶喜色:」曬鹽法人力簡而天功多,青鹽的話,僅為齊鹽的三分之一,安邑鹽的二分之一!黑鹽僅為其一半,砂鹽就更便宜了!「

    如此說來,琅琊鹽已經具備了與齊鹽、魏鹽競爭的質量和價格。

    趙無恤追問:」全面開工的話,一年能產多少?「

    」若能有數千人手,除去陰雨天,琅琊一年大概能產鹽五萬鐘,當然,大多數是黑鹽……「

    」五萬鐘!「趙無恤欣喜地從車上站了起來,來回踱步。

    青鹽是貴族和富人吃的,國人吃得起的,也差不多是哪種青黑的大顆粒鹽。

    齊國煮鹽一年也只能得到十萬鐘鹽,除去自己的需求和囤積外,剩下不到一半賣到整個北方,各國都分不到多少。

    但光是琅琊一地百里海岸,依靠曬鹽就得了五萬鐘,效率是煮鹽的數倍,成本卻大大降低。這麼多鹽,完全能滿足兩百萬人口一年的用鹽需求。

    若是在莒國多開設幾處鹽場的話,產量只怕還要更多。

    趙無恤想了想,回過頭道:」我記得河內、陶丘、衛地,都依仗魏氏的安邑鹽。」

    他的筆吏們一翻文書,應諾道:「正是如此。」

    「從魯國再派些人過去,讓琅琊那邊增加人手,力求曬更多的鹽出來。所得之鹽,統統運來魯國,再從魯國通過泗水、濟水、衛渠運到陶丘、帝丘、朝歌去。讓子貢囤積琅琊鹽,再以低於安邑鹽的價錢拋售,具體要如何做,他比我更清楚。」

    至於晉國本部,自然有計然來操作,加上太原大鹵的產鹽,說不定今年趙氏就能實現食鹽的自給自足了。

    趙無恤目光炯炯,他已經預見到了,從下半年開始,一向價錢高昂的魏氏安邑鹽將遭受重創。在陶丘、濮陽、朝歌的市場上被蜂擁而入的琅琊鹽打壓,這對陷入河西泥潭的魏氏而言,將是雪上加霜……

    不過在算計別人的同時,趙無恤也被老天算計了。

    等他的車船回到晉國境內時,這裡已經近一個月沒有下雨了,一場大旱,正在冀州全境肆虐!

    下車後,頂著豔陽,看著因缺水而耷拉腦袋的粟麥,趙無恤面色凝重。

    「萇弘預測的沒錯,大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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