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639
Babcorn 發表於 2016-9-12 16:30
第903章 斧斤以時入山林

     兩尊威嚴的法獸「獬豸」石像立在大理寺官署外面,這處趙氏最高立法機構的內裡裝飾不多,顯得質樸而剛直。商議立法的廳堂不是傳統的殿堂結構,而是環形的議事廳,座位呈階梯狀向下,任何人說話的聲音,都能被後排的其他人聽到。

    壓下一片異樣的聲音後,項橐繼續說道:「這是發生在一百年前的事情,那一年夏天,魯宣公到泗水撒網捕魚,大夫裡革出來干涉,說根據周公規定的制度『夏,三月川澤不入網略』(每年夏天魚類生長季節不能到河裡捕魚),魯宣公的做法違反了古制。裡革不但把魚網撕毀扔進水裡,而且大聲向魯宣公宣講古訓……」

    「為了保護草木鳥獸魚蟲,使之繁衍生息,山上剛生出來的樹條不得再砍,水中未長大的水草不能割,捕魚不捕小魚,捕獸不捕幼獸,不能摸鳥蛋破榖卵,不能壞未成形的幼蟲。此乃古人之訓,其目的是為了讓脆弱的幼物能夠繁衍起來。魯國有此古訓,才能讓曲阜、費、東武城等地山澤保持完好,數百年取之不盡,用之不歇。」

    他話音一轉:「可在晉國故絳卻不是如此,從晉獻公到晉成公,不過百餘年時間,便把故絳周圍的森林砍伐殆盡,於是農田也隨之衰敗,水流漸漸污濁,晉國不得已而遷都,至今又百年,人口繁衍,伐木燒陶、瓷,建房屋,於是新絳亦衰,這是為什麼呢?」

    眾人開始偏過頭議論紛紛,而鄧析也不讓項橐把風頭佔盡,他頭頂巍峨的獬豸冠,站到廳堂中央,對眾人說道:「我並非不通情理之人,二三子想制止此法令頒布,也是為了多讓百姓開闢農田,增加賦稅,年底上計時,各鄉長吏面子上都能好看。」

    眾人都面色一滯,知道心思被看穿了。

    「但汝等只看見前一時之利,卻不知道,這山林水澤,與農田之間是息息相關的。周太史伯陽父認為,只有水土通氣,土地潤澤,人才可以利用它來種植穀物。水土不通氣,土地死爛成了臭泥,不能種植穀物,缺乏財用,國家也就滅亡了。而水土通氣的關鍵,就在於樹木的繁茂!這一點,在學宮士人的驗證下,也得到了證實。」

    鄧析抬起手,亮出了壓軸的法寶,學宮裡那些喜歡「格物」的學子做了一個小小水土流失試驗後,寫給趙無恤的報告。

    「保護山林川澤,並不是一時興起,而是和國計民生聯繫在一起了,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隅,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此乃為子孫千秋萬年之計!還望二三子三思!」

    討論在繼續,但在大夫們對這項法令表決時,舉起的手卻多了不少……

    ……

    最後,這項法令以微弱的優勢得以通過,當時隱藏在廳堂帷幕後的趙無恤也鬆了口氣。

    雖說他將立法權給了大理寺,讓大夫和律吏們自己撕逼,但一些他志在必得的條款若受到阻礙,趙無恤是會用鐵腕強行通過的。

    新生兒一般的法律系統,雖然被趙無恤提到了一個很高的高度,大理的地位僅次於他的「大宰」董安於,「家司馬」郵無正,以及「治粟內史」計然。但實際上,法律體系和其他職位一樣,依然匍匐在君主的羽翼下,是君權的陪襯,並不能凌駕其上。

    趙無恤的開明,建立在絕對專.制的基礎上,可以勉強稱之為「開明專.制」。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他會放棄「君權神授」。

    好在律令順利通過,他不必親自出手,破壞這個眾大夫玩的不亦樂乎的遊戲規則。

    之所以對此如此重視,是因為趙無恤來自後世,對那個時代污濁的空氣,骯髒的河流,被沙暴侵吞的北方,濃郁的霧靄印象深刻。回到春秋後,在驚喜於此時自然環境的優越繁榮的同時,也震驚於一些城市令人髮指的骯髒。

    比如故絳,它曾經是晉國的政治中心,晉侯與六卿居住在此,接納諸國使節。然而這也是座規劃很失敗的城市,宮室還好些,但居民區和市肆則顯得髒亂無比,狹窄的街道與小巷猶如迷宮一般,人聲鼎沸,城市裡瀰漫著因垃圾堆積過多而散發的惡臭味,甚至在城牆外都能聞得到。

    甚至,走在黃土路的街上,除了吃灰土外,還可能踩到糞便……數萬人的城池擁擠不堪,吃喝拉撒都在這一畝三分地解決,若是排污溝渠規劃不好,那簡直是一場噩夢!

    當然,進溝渠的也並不僅僅是糞便,死屍、垃圾、生活污水,應有盡有,久而久之自然淤塞,晉國之所以被迫從故絳遷到新絳,不但是因為地緣和航運的關係,還因為這裡實在有點呆不下去了。

    韓厥就無奈地說:「絳都地狹人眾,加以歲久壅底,墊隘穢惡,聚而不洩,則水多鹹鹵。」

    換成現代的話說,就是絳都人多,屎尿垃圾長期亂排亂放,集聚到後來把飲用水都影響變味了,想一想都覺得噁心……

    所以晉國的新都選擇時,土薄水淺,垃圾容易聚集而不好流散的安邑很快就被否定了。土厚水深,居住不容易生病,還有汾、澮兩條河水可以及時流散污染物的新田被選中。

    任何文明光鮮壯麗的背後,都有屎尿的臭味,無論中西,都是這麼過來的,倫敦巴黎的街頭,比長安洛陽更污濁骯髒……

    所以來到鄴城,可以說是一個新的開始,在脫離了積重難返的絳地後,趙無恤頗有一番壯志。

    大小便上廁所解決的習慣被嚴格推行下去,在街上亂倒垃圾的人是要負刑事責任,被執金吾抓去掃大街的!他還在城中設置了不少掏糞工人,將糞便垃圾收集,送去城外當肥料。鄴城的排污溝渠設計得很寬大,流污的出口遠離居民區,而且還保留了濕地和樹林,期待大自然能慢慢淨化這一切。

    「只希望能有一個好的開始吧……」趙無恤嗅了嗅已經建設三年的鄴城,暫時還沒聞到絳地城市那種令人噁心的臭味,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們,以及別人的孩子們,都能在健康的環境下成長。

    除了城市的骯髒外,絳地之所以在數百年內日漸衰敗,還有對都邑周邊環境的破壞。

    千萬別小看人類破壞自然的能耐,比如人口稠密、農業發達的墨西哥中央峽谷地區,本來是一個興旺的文明,也有優越的自然環境,然而竟被印第安人用石斧慢慢砍伐殆盡,最後變成一片荒漠……

    而後世關中這處十三朝古都的衰敗,除了地緣重心轉移外,與環境變遷,植被破壞也息息相關。所以趙無恤才將保留鄴城周圍部分森林,列入法律中。

    也多虧了周代以來,華夏的有識之士已經意識到,環境和農業之間微妙的關係,在那些」古訓「的基礎上,終於誕生了中國,也可能是世界上第一部環境保護法……雖然只是依附在《田律》下的一個小條款,不過比起秦國將其明文寫入秦律中,也早了兩百年。

    在塵埃落定後,趙無恤才現身,表示對這條律令的支持,他對眾大夫說道:「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吾只希望,鄴城能一直如此持續下去,作為趙氏的都邑,千年不衰!」

    ……

    西門豹當然不知道這田邊的樹林得以保留的背後,還有如此多的故事。他見鄰居家十餘歲的孩子在踏水,也想上去試試,卻一直做不到穩步踩踏。他個子太小,雙腳不協調,一度嚇得在橫槓上掛起來,惹得旁人大笑,說他像是一隻上不去下不來的田雞。

    小西門豹面色羞紅,他的母親卻將他抱了下來,然後昂著頭,對鄰居們自豪地說,自家的孩子注定幹不來這些農活,沒關係,因為以他的聰慧,完全可以從蒙學升到小學,以後要做鄴城裡的官吏哩!

    村婦們頓時不敢笑話了,紛紛改口誇讚西門豹聰明,小小年紀就識不少字,還能把她們平日會唱不會寫的歌謠一句一句寫下來,交給來采風的樂府官吏。

    誇著誇著,都快把他誇成神童了。

    西門豹羞得鑽進母親懷裡,他母親卻驕傲無比。

    識字,有知識,不知不覺,鄴地之民對這樣的人變得熱衷起來。因為趙氏官府規定,亭、裡以下不論,想要在縣、鄉一級為吏,就必須識字!識數!

    一時間,部分縣中鄉中的大夫和士哀鴻遍野,晉國的官學早已衰歇多年,他們連最基本的君子六藝根本沒學好,這下可要抓瞎了。當然,趙氏官府也有足夠的理由:

    不識字,汝等要如何向民眾解釋頒布的律法?

    不識數,汝等要如何在平日不被小吏和商賈欺騙,要如何在年末上計時交上一份讓上司滿意的答卷?

    最後,作為一個睜眼瞎,要如何為治下民眾做表率,推廣趙氏「少有所教」的政策呢?

    文盲官吏們頓時無言以對,不過趙氏也沒有一刀切,給了他們三年時間,休沐時自己去附近學堂參加識字速成班,學會《急就篇》上常用的數百字,還有基礎的數字和加減乘除。三年一到,就得考試,不合格者可以卸下官印,脫去官服,回家種田去罷。

    所以但凡有志為官者,無不如飢似渴的學習字、數,比如西門豹的父親,就厚著臉皮讓兒子教自己,因為他是個有志向的人,想要做一個亭長,再慢慢往上爬,甚至有朝一日能在鄉中為吏!

    趙氏財力有限,只能保證精英教育,所以能夠從蒙學升上小學裡的孩童,十中無一,幾乎都是被當做未來的吏培養的……

    西門豹對這些事情還不明所以,只覺得讀書也挺好玩的。他們從日落時分開始踏水,到結束時,一抬頭發現已經繁星滿天了……

    接下來幾個月,學堂的學習和農家的生活在繼續,西門豹也終於能在翻車上健步如飛,和夥伴一起戲耍了。

    不過到了八月中旬,種植冬小麥的時節,他們卻對龍骨水車失去了興趣……

    因為這一日,西門豹和夥伴們驚訝地看見,就在他們家田地對面的溝渠旁,一個巨大的機械,正在一群工匠的指揮下慢慢建立……

    他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就西門豹的瞭解,這應該是一種新的水車,卻比他家用的翻車不知大了多少倍,足足高達三丈!看上去,就像是聳立在水邊的巨大車輪……
Babcorn 發表於 2016-9-12 16:30
第904章 巨輪

     收穫後堆滿秸稈的麥田旁,隨著離冬天日益臨近,漳河即將進入枯水期,河中卵石歷歷可數,溪間游魚一覽無遺,河水在晚霞中跳躍著五彩斑讕的波光。

    而那架聳立在溝渠邊的木製支架,如同攻城塔一般高大厚重,然而在支架上,卻是一個巨大的輪狀物……

    輪輻中心是合抱粗的輪軸,輪軸周邊裝有兩排並行的輻條,每排輻條的盡頭裝有一塊刮板,刮板之間掛有可以活動的竹節水斗。

    「像是貴人安車上的車輪!」一個孩童如是說。

    「不,更像母親的紡輪!」另一個則爭辯道。

    不過他們很快就跟西門豹一樣,一起屏住了呼吸,因為那架巨大的機械,在工匠們安裝完畢後,竟然就自己轉動起來了!

    不錯,沒有人力去踩踏拉拽,也沒有牲畜轉圈,那個巨大的機械彷彿自己有了生命一般,它在河水沖刷下,緩緩順時針旋轉,並發出嘩嘩的巨大聲音。木製作的葉片帶著上面的竹筒自行轉動,水流被勺起,抵達最高點後又落到與田地相連的小溝中,水流如同一席簾幕落下,整個過程雖然緩慢,卻驚心動魄!

    孩童們驚呆了,他們從未見識過這樣的東西,只有西門豹恍然想起,就在年前,他因為考試成績出色,得以和許多同齡人一起,進入臨漳學宮參觀。那時候,他們去的不僅是石渠閣的萬卷藏書樓,還見識到了匠人學者們製造的「水磨「。

    在磨坊下水流的衝擊下,水磨也是不用人畜之力,就自行開始磨面,潔白的米面和豆渣絡繹不絕地落到桶中,讓參觀的孩童歡呼不已……

    今日所見這自行轉動的」怪物「,是不是和那水磨一樣呢?

    ……

    西門豹猜的沒錯,他們眼前的這東西,的確又是臨漳學宮裡號稱」匠作之學「的那批識字工匠的又一智慧結晶。

    魯班望著眼前的巨大輪軸順利轉動,渠中的水也源源不絕被提到田間,不由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物擇競天,適者生存「,趙無恤在龍門說的那番話,對魯班的影響是很大的。他也意識到,不但是人得有進步,物品工具也皆有進步,比如材料:神農之時,以石為兵;黃帝之時,以玉為兵;大禹之時,以銅為兵;而到了現在,至少在趙氏和魯國,鐵製農具兵器已經廣泛使用。

    又如農具,西周時,一人踏耒而耕,不過十畝,到了現在,運用了牛耕和鐵犁技術後,一夫五口之家,便能耕田百畝!

    所以在灌溉工具上,也應該有所進步才對。

    他沒有注意到身後探頭探腦偷窺這邊的幾雙眼睛,而是對旁邊來監造的趙氏之吏任章感慨道:」幾年前,子貢南遊楚國,返程路過漢陰時,看到一個楚國老丈辛苦的抱甕汲水灌溉,事倍而工半……這抱甕汲水,大概就是最為原始的灌溉之法了。」

    「於是子貢便告訴老翁魯衛之間一種省力的器具,名曰之『槔』。它的製作方式是用一條橫木支在木架上,一端掛著汲水的木桶,一端掛著重物,像槓桿似的,可以節省汲水的力量。從抱甕灌地到橘槔汲水初步利用器械,可以說是一種進步了,但這還遠遠不夠。」

    他朝身後一指,嚇得西門豹等人以為自己行蹤被發覺,哇的叫了一聲就跑光了,魯班疑神疑鬼地看了一會,這才繼續說道:「到龍骨水車廣泛運用於鄴城各鄉,與橘槔相比,這又是一個進步……「

    」但今日有了筒車後,機械灌溉將登峰造極!「驕傲地看著眼前的作品,魯班雄心萬丈。

    筒車,是眼前這巨大輪軸機械的稱呼,是魯班繼少梁砲後的又一傑作。車高三丈有餘,由一根長兩丈,口徑三尺的車軸支撐著24根木輻條,呈放射狀向四周展開。每根輻條的頂端都帶著一個刮板和水斗。刮板刮水,水斗裝水,河水沖來,藉著水勢緩緩轉動著十多噸重的水車,一個個水斗裝滿了河水被逐級提升上去。臨頂,水斗又因為重力的緣故自然傾斜,將水注入渡槽,流到灌溉的農田裡。

    這就是筒車的原理,基本上就是水磨和龍骨水車的結合,並不複雜。雖然它的提灌能力很小,但因晝夜旋轉不停,從每年三四月間河水上漲時開始,到冬季水位下降時為止,一架水車,大的可澆兩千畝農田,小的也能澆地千餘畝,而且不需要其他能源。

    相較於龍骨水車,不僅功效更大,同時節約了寶貴的人力、畜力。

    所以魯班才視之為自己能想到的,最高效的灌溉工具。

    任章對這東西也很感興趣,他笑道:」如此一來,許多人力就能從田間解放出來,充分休息了。「

    」休息?「魯班卻感到莫名其妙,他對任章這個老子門徒」無為而治「的學說很不感冒,而是激進的工程派……

    」沒錯,筒車的建造,的確能讓許多民眾不必整日泡在田裡灌溉,但人卻不能空閒著,修習戰陣、讀書識字、開闢荒地和礦山創造更大的財富,或者,是為趙氏持兵戈上前線去!「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任章反唇相譏,」如今趙氏四境祥和,地域廣闊,何苦再起邊患?「他獻計讓趙氏挑起鄭韓矛盾的原因,就是為了讓周圍各國陷入戰亂,而趙氏自安。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魯班卻深受趙無恤這句話影響頗深,是個主戰派,和任章根本說不到一塊去。

    」恃國家之大,矜民人之眾,欲見威於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最後,兩人已經道不同不相為謀了,任章也看完了工程,便氣呼呼地告辭,他打算回去就寫一篇諫言,請求趙無恤明年休兵,勿動干戈。

    而魯班則白了一眼任章遠去的背影,只覺得此人食古不化,為何上卿如此器重他。

    他看著眼前轉動的巨大筒車,惱怒任章之餘,也猶如電光火石,腦中砰然閃過一個念頭。

    」上卿說過,人不單可以依靠自己和牲畜的力量,還要想辦法利用自然的其他力量,比如風、比如水、比如太陽,還有看不見摸不著,卻真實存在,名為『重力』的東西。我製出了水磨、筒車,算是在農事上利用了水力,其基礎都是在水流沖刷下自行轉動的水輪。」

    「那任章的食古不化倒是提醒了我,水輪不但可以安裝在水磨和筒車上,也可以試一試,利用於冶鐵中……」

    時間進入這一年,趙氏的冶鐵技術,無論是產量還是質量上,都進入了一個瓶頸期,隨著熔爐越來越大,鼓風器也越做越大,一座爐子用好幾個橐,放在一起,排成一排,就叫「排囊」或「排橐」。

    排橐單靠人力已經無法鼓動,必須許多頭牲畜一起拉動輪軸,帶動它上下鼓風,才能讓熔爐具有更高的溫度,冶煉出更好更多的鐵。

    魯班突然想到:若是將帶動輪軸的力量,從牲畜換成水流呢?

    若能如此,不知有多少人力會從工坊裡被解放出來,而且趙氏每年的鐵和鐵兵器產量,也會翻倍增長!

    趙上卿一直夢寐以求的鐵甲鐵盔,或者全身銅甲,在水力帶動的鍛錘敲擊下,或許便能變為現實。

    一時間,魯班開始手舞足蹈,恨不得回去以後立刻著手試驗,眼前轉動的水輪在他眼裡也變了樣。

    這也是時代的巨輪,以鄴城為中心,悄然轉動,潤澤的不僅是萬畝農田,還將帶動整個天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6-9-12 16:30
第905章 平準均輸

     與之前相比,趙氏的官職可謂面目全非。

    趙無恤在主管農業經濟的「治粟內史」之下,設置了太倉、均輸、平準、都內、籍田五令丞,以及鹽、鐵兩長史。

    七人爵為下大夫,其中籍田令丞又被稱為「大農丞」,由魯國人樊遲兼任,鐵官則乾脆是個女人:越女莫邪。去年,她從魯國桃丘來到了趙氏邯鄲,因為那裡發現了一處大鐵礦,無論鐵礦的質量還是數量,都遠優於魯地。

    女人做官,而且一來就是大夫,這是前所未聞的事情,但眾人也沒有反對的藉口,因為趙氏的冶鐵鍛鐵體系,幾乎是莫邪一個人撐起來了。她帶來了先進的技術,並將其不斷改進,這才有了今日鐵官遍佈郡縣,趙氏之鐵已經和南方金錫並列的局面。

    除了吸引眾人目光的鐵官長史外,太倉和均輸、平準三令丞,則是低調上任的。

    所謂「均輸」,就是調節各地物資,趙氏的稅賦依然以實物稅為主,除此以外,各郡縣的特產也會作為貢品運入鄴城。這種做法是封建時代的遺留習慣,正所謂「一之日於貉,取彼狐狸,為公子裘」,領民自然對領主要有所貢獻,被視為天經地義。

    但此舉有很多弊端:須役使大批農民運輸特產,民戶不堪其苦;長途運輸,貢品難免受損變質,而且運費常超過原價很多;各地貢品在本地屬珍品,但運抵鄴城後可能屬下品,這樣既不能供官府使用,又造成貢物的積壓浪費,得不償失。

    於是計然建議,不如在各郡設置均輸官,統籌物資。一般貢品不再運送,轉而讓官商運往需要此物的地區售賣。比如上郡白翟特產的牛羊駿馬,就不必千里入鄴,在太原、魏氏處售賣便可以獲得不菲的價格了。這樣,既可減少以往貢品運送造成的損失,又可相對減輕民戶負擔,同時還增加了財政收入。此外,均輸官也要負責各地糧食的調撥和輸送。

    所謂「平準」,主要目的是要使趙氏各地物價保持常態,防止私商操縱市場,牟取暴利,是國家宏觀調控經濟的手段。計然美其名曰:「制萬物低昂,常操郡縣贏資」,主要調節的,是糧食、鹽、酒的價格。

    這兩個機構,無不是計然經濟理論的直接體現,暫時試行於鄴地十二鄉,一年後若行之有效,再推向趙氏七郡,以及東方的魯、莒、泗上諸國,實現這片區域的經濟一體化。

    至於現在,均輸、平準二丞上任後面臨的第一件挑戰,就是要和太倉合作,完成計然「損有餘而補不足」的平糴計畫。

    太倉令丞一如其名,是管倉稟府庫的官名,趙氏在各郡和交通衝要設置了」常平倉「,其用處是儲存均輸官從各地調撥的糧食,正所謂「豐年則糴,歲儉則糶」。

    時間進入八月份,各地陸續完成收穫,均輸、平準、太倉三令丞新官上任,他們基本上都出身計吏,已經系統學習過計然的經濟理論,以及計僑的實用數學,開始有條不紊地進行收購和儲存。

    平準官掌握各地糧食價格,對河內、鄴、邯鄲等糧價偏低的地方,均輸官以官方的姿態介入,大舉平價收糧。

    因為今歲趙氏水利工程效果明顯,加上龍骨水車、堆肥的推廣,各郡差不多都得到了豐收,所以當官府來收購糧食時,民眾還是歡迎的。更何況收購的價格是超出市肆商賈的,民眾頓時趨之若鶩,不過均輸官的屬吏也囑咐各家都要有餘糧,以備不時之需。

    一車又一車金燦燦黃橙橙的糧食被運入郡首府的常平倉,太倉令丞的屬吏接管後,將粟、麥按倉儲存。要一直等到外面荒年,市場糧價高的時候,又在平準官的標準下,適當降低價格,將常平倉中的糧食進行出售,平抑糧價。

    於是到了九月份時,計然一統計,趙氏七郡一都,八座常平倉糧一共存糧一四十六萬石,相當於八十萬畝粟田產出(趙氏的畝大概相當於0.29公畝,一般而言畝產一石半,鄴地為兩石),鄴地一年收成了!

    「足夠十五萬民眾飽食一年……」治粟內史下屬的各令丞喜笑顏開,計然卻尤不滿足,在他一手操持下,這條名為平準均輸的鞭子,開始越過邊境,朝其他勢力抽去……

    ……

    早在七月中旬,以猗頓為首的趙氏官商,紛紛化身為白衣商賈,手持過去幾個月新鑄出的五銖錢,前往燕、魏、韓、衛、周、中山等與趙氏相鄰的友善邦國,開始高價收購糧食。

    各國可沒有趙氏這般完善的糧食統籌機構,都邑的大夫自己賣自己的糧,官府根本管不著。於是在利潤的誘惑下,韓氏上黨、平陽,魏氏新絳、曲沃,燕國易下都,周室的單、劉,衛國的濮陽,各處大夫邑主留下部分存糧,其餘盡數賣給那些神秘的白衣商賈。

    更有投機倒把的齊鄭商賈,得知今年趙氏糧貴,也不假思索,將從楚、鄭、齊等地收來的糧,再轉運到陶丘,進行中間交易。

    在韓魏二卿反應過來之前,這些糧食便源源不斷匯入趙氏,到九月底時,常平倉存糧已突破兩百萬石!

    這是一份喜訊,好比一次殲敵數萬的大捷!看著計然遞交上來的奏報,趙無恤心中歡喜,一切都如計然所料,世人在」利「的推動下,被捲入這場宏大的經濟調控中。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齊鄭的商賈為了利益,甚至可以出賣絞死自己的繩子,看來設立平準均輸,對商賈進行一定監管,是再正確不過的事情……」

    如今,除了輕易不准動用的常平倉,其他倉稟也堆得滿滿的,手裡有糧心中不慌,以鄰為壑的趙無恤甚至開始幸災樂禍起來。

    看來明歲的災荒若波及到韓、魏,他們的日子恐怕要不好過嘍!

    將這份奏報批閱後放在一邊,案几上已經堆積了厚厚一摞各地的文書奏報,而夜,也漸漸深了。

    趙無恤有些疲憊,他揉了揉太陽穴,舉起瓷盞喝了一口清茶--不錯,他終於喝上茶了,將吳楚境內品種優良的野茶移植到魯地,魯國東武城那邊被沂水沂山環繞,水好土好,便建了好幾圃茶園,經過好幾年馴化,野茶葉的苦澀,也逐漸化為清香。茶葉作為兒子對父親的貢品,運入漳水畔的趙宮中,佐以河內郡百泉的上好泉水,炮製出獨一無二的味道。

    因為趙無恤獨愛茶,一時間鄴城的大夫士人也競相效仿,品茗成了高雅聚會必備的東西。這原本只是作為一種冷門藥材入藥的東西很快就被炒到天價,儼然一種新興的奢侈品,魯國那邊的茶園在不斷擴張,當地民戶由此得利。

    稍微休息了一會,趙無恤又看向了案几上僅剩的兩份奏章:其中一份字體飄逸俊秀,是任章的,另一份的筆畫則剛強工整,是魯班的。

    他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前不久兩人在鄴城郊外的大水車旁大吵一頓的事情,趙無恤已經從暗中監視百官的」黑衣「那裡得知了。一個是激進的道家和平主義,一個是極端的主戰派,在魯班看來,戰爭只不過是讓他那些攻城器械的試驗場,倆人能說得到一起才怪。

    想了想後,趙無恤還是先把手伸向了魯班的那份,才剛剛打開第一頁,他的眼睛便亮了。

    「能舉一反三將水力運用到冶鐵上,真不愧是工匠之祖……」
Babcorn 發表於 2016-9-12 16:30
第906章 水力

     魯班在這份奏報裡,向趙無恤描繪了一個燦爛無比的未來,由水動器械構建的未來。

    最初提出水力機械的概念的還是趙無恤,不過那時候,他尚且只著眼於農業的穀物上。

    對於農耕民族而言,最為繁瑣卻不可避免的工作,就是去除穀物外殼的環節了。原始的方法是用木棍、石杵舂擊,所以春秋時代,有一個刑罰就是「城旦舂」,讓囚犯終日舂米,可見世人對舂米這項工作的不耐煩卻無可奈何。

    趙無恤讓工匠做出石碾石磨後,碾米去殼的時間大大縮短,甚至可以用牲畜替代人來做工。但見識過後世農村水磨坊的趙無恤仍嫌不足,於是又在前兩年,便讓魯班試著製作水力驅動的磨。

    要使水力轉換成機械能,必須通過機械裝置來轉換,這個裝置最簡單的應是圓形輪子,這就是「水輪」。橫置的水輪在水流衝擊下轉動,於是便將水的勢能轉化為機械能而做功,它的誕生是水力進入應用領域的關鍵環節,再安裝適當的齒輪,就能帶動石磨轉動。

    原理看似簡單,「糅木為輪」的工匠們一說就懂。但做起來卻不容易,魯班在製作投石器之餘帶著工匠們鑽研,也足足鼓搗了好幾個月,才於去年在臨漳學宮中製出了第一台水磨,至今也還沒推廣到民間。

    水磨製成後,接下來出現的,自然是前不久安置在漳水溝渠畔的大筒車了。與臥式水輪驅動的水磨不同,筒車則是立式水輪驅動的,或者說,它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立式水輪……

    兩種不同的水輪相當於是水力機械的前置科技,接下來只需要魯班腦中閃過一絲電光火石,就能將其複製出更多的新發明來。

    這一次,魯班只花了月餘時間,便向趙無恤獻上了名為「水排」和「水碓」的兩份圖紙。

    趙無恤對這些東西真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把自己肚子裡的常識教給魯班後,這才沒幾年,徒弟對力學的概念,已經遠超師傅了。

    魯班是個極為認真的工程派,那圖紙畫的一絲不苟,描述也詳盡,於是在趙無恤看來就是一堆黑乎乎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趙無恤頭都大了。

    他仔細端詳了半天,才算看明白,這水排,是一種冶鐵用的鼓風裝置,其原動力為水力,通過魯班設置的曲柄裝置,將水輪的回轉運動轉變為連桿的往復運動……

    總之,利用水力,可以不用人力畜力,就可使排扇一啟一閉,對冶煉的熔爐進行鼓風,這種遠超人力的澎湃力量,不但能解放勞動力,還可以加大風量,提高風壓,提高冶煉的溫度強度。

    這也意味著,趙氏可以擁有更好更多的鐵!

    趙無恤有些心動了,再往下看,名為「水碓」的東西,圖紙上的構造看上去比水排要簡單得多。

    在圖紙上,水碓的傳動方式是由水流衝動立式水輪,輪軸上的短橫木撥動碓梢,促使碓頭一起一落進行舂搗。魯班介紹說,它除傳統的加工糧食外,若能加大齒輪的轉速,還有捶紙漿、碎礦石等多種用途。

    而魯班更大膽地提出,可以利用類似的裝置,對鐵塊進行鍛造……

    他在奏報中向趙無恤描繪了這樣一個畫面:因為水力衝擊,在齒輪和皮帶帶動下高高舉起的大錘,猛地砸向鐵砧上的鐵塊!由此反覆數千次,平日需要鐵匠千錘百煉幾天的鐵塊,也許半個時辰就成型了!

    到時候,百鍛鋼,不再是藏於貴族手中的神兵利器,而會變成軍隊的制式武器……

    「公輸班描繪的,不就是水力鍛錘麼!?」趙無恤愕然。

    ……

    據趙無恤所知,在原本的歷史上,在蒸汽機出現之前,人類所能利用的最大動能,就是水力了。

    在中國,對水力利用最早的應該是在公元紀年前後的漢代,水碓、水排,一系列自動機械如雨後春筍般產生,促進了農業的進步。而在歐洲,利用水力驅動磨石加工穀物的最早記載是公元前一世紀的古希臘時期,到羅馬帝國時達到興盛,水力驅動的鋸木機、粉磨機,據說還可以用來切割石頭……

    至於對水力運用登峰造極的,當屬中世紀晚期的水力鍛錘。

    有了水力鍛錘,就可以迅速量產大批鐵製品,比如說,優質廉價的鐵甲,鐵兵器,還有鐵錨、大鐵犁。

    不過要實現這飛躍,其中的難度,趙無恤覺得,想必魯班心裡已經有所準備了,否則以他實幹派的性格,不會在奏疏最後只是提出了這樣一個設想,而是要設定最終的製作期限了。這大概意味著,就連縮小的模型試驗,魯班也未能成功。

    簡單比擬一下,水碓是木頭錘子慢慢砸米,每分鐘十幾下。

    水力錘鍛則是鐵錘子以每分鐘200次上下的速度砸鐵……

    且不說對材料的要求,機械的大小,只要稍微學過物理的人,就知道這其中需要的動力差距,是何等的大。但水流流速就那麼大,所以就得在水輪帶動的機械上下功夫,讓它們更複雜,用更少的力量,得到更多的功率!

    對此,趙無恤這個半吊子外行愛莫能助,只能讓魯班放手去做了。

    於是趙無恤在奏報上批了個紅鉤,准許少府撥一筆款下去,讓魯班開始研製水排和水碓。

    他的批閱意見裡,建議魯班將麾下研究新發明的工匠分為數批,工農機械一批,戰爭器械一批,各有專精。其下又分為許多個組,專門攻克不同的技術難關,讓他們相互競爭,促進效率。在水碓方面,也不求一步到位,先做出舂米的零代機,再做出搗竹子做紙漿的、碎礦石的,最後才是鍛鐵的。

    幾年能見功效呢?

    趙無恤想著,就算十年突破一層吧,到三十年後做出來,達到歐洲十三四世紀的水平,他也滿足了……

    何況除了水排和水碓,還有許許多多水力機械可以研製呢,鋸木頭的,切割石頭的,還有水轉紡車等,都是利國利民的好東西,用力少,見功多,何樂而不為呢?春秋戰國之世戰亂頻繁,人口稀少,勞動力嚴重不足,趙無恤迫切需要其他提高生產效率的途徑。

    這些東西,都得靠魯班去著手,趙無恤又不能太著急,催的太緊,生怕把這個天才累死。

    「能得到魯班,真是我的幸事……」正因如此,趙無恤才容忍魯班那略顯暴躁激進的脾性,因為對於趙氏而言,完全可以這麼說:公輸班就是第一生產力……

    「看來培養高級工匠的事情,急需提上日程啊。」趙無恤聽到外面打更的聲響,子時剛過,而案几上,只剩下一份奏疏了,他嘆了口氣,捏了捏自己的眉間,強撐著疲憊,將其打開端詳。

    好歹任章這字寫的飄逸俊秀,就當是欣賞書法了。

    然而沒看兩行,趙無恤眼中就閃過一絲怒意,冷笑道:「道家門徒,真是天真!」
Babcorn 發表於 2016-9-12 16:30
第907章 道、勢、術

     PS:推薦一本科舉的好書《寒門首輔》,大家可以試試,12點之前還有一章。

    ……

    據趙無恤所知,道家之徒,天生反戰,後來的黃老學派更是將這一思想發揮到了極致,一切戰爭,在他們眼中都是罪惡的!

    究其根源,還是老子本人,他生於亂世,耳聞馬亂,目睹兵荒,對戰爭極其厭惡,所以一生好生惡殺,反對君王屢肇兵端。

    可惜作為守藏室小吏,曾視為明君之選的王子朝也在奪位之戰中失敗,老子終究無法左右時局。但他由「道」出發,推演出「柔弱」、「不爭」的人格,又由「柔弱」、「不爭」導引出的反戰思想,並在當世蕩起了經久不息的人文精神的漣漪,而任章,就是這些漣漪中的一環。

    任章在奏疏裡所言,無非還是老子那一套,但也加入了自己的一些東西。

    他憐惜國財民力,對趙無恤痛陳戰爭之禍:「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

    他反對窮兵黷武,藐視凶器利刃,痛斥攻城略地,詛咒塗炭生靈的行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矣。」

    他珍愛和平生活,勸誡趙無恤息兵:「臣聞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

    總之一句話,就是請求趙無恤息兵,不要年年打仗,多把精力用在改善民生上,攻城利器的製造,差不多就得了。這之後,任章又闡明了自己的理念。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

    「以道御兵,人主方能至於王道?」趙無恤無奈地搖了搖頭,在讀完魯班那份詳略無比的奏疏後,再看任章這一份,就感覺滿是虛妄之詞,他有些興致缺缺了。

    任章的想法是好的,他覺得趙氏已的領土已經足夠廣闊,民眾已經足夠多了,與其一味對外動兵,還不如好好開發荒野,養育人民,何必與別國為難,讓百姓流血呢?他獻計讓韓鄭為了成皋而大打出手,未嘗沒有讓趙氏周邊鄰居忙於戰亂,而趙氏自安的意思。

    但恰逢大爭之世,列國爭衡不進則退,道家這套反戰主張就有點不適時宜了。道家本來就是小國寡民,地方自治那一套,與趙無恤力圖化家為國,打造的****集權南轅北轍。

    隨著七郡一都的設置,內部官職改革接近尾聲,平準均輸的推行,趙氏已經從政治和經濟上完成了中央集權。接下來,只需要再穩定一下趙氏霸權秩序下的各國,讓晉魯走上一體化的進程,就可以著手進行混一中原的戰爭了。

    在這種情形下,趙無恤擴建軍隊還來不及,又豈能聽從任章那一套,搞什麼「罷兵」「不爭」呢?

    想來黃老學派只能在漢初民生凋敝,天下急需和平時興盛一時,稍後便被歷史淘汰,也有其道理吧。

    因為任何一個雄才大略,想要有所作為的君王,都不會以黃老為國策的。

    趙無恤需要的,是能幫助他實現目標的東西。

    比如尊王攘夷,比如九州同源,比如君權神授,比如法的精神,比如分久必合……

    所以,他用人是不拘一格的,當世的各種學說:巫、史、儒、名法、公輸、管子、道家,甚至是齊國術士,只要是能有裨益於這些策略的流派,他都會選擇性地使用。

    但任章這件事讓他有所警覺,因為趙氏內部愜意於安樂,開始對戰爭消極的人,並不在少數啊。所幸多數貴族大夫想要獲取榮耀,下層的兵卒庶民則想得到財富和土地,只要把控好賞賜的度和量,這些人的慾望永遠無法滿足,戰爭的呼聲,就會永不衰竭。

    當然了,其實對外獲取土地,顛覆別國政權的方法,也不單單戰爭一種。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若權謀與外交能解決的事情,趙無恤也不會動用武力。

    等明年開春後,正好在衛國試一試伐謀、伐交的效果。

    他想了想後,在奏疏上寫下了一番勉勵之詞,讓任章知道,君主已經吸取了他的意見,會加以考慮的,你以後要再接再厲,繼續保持進諫。但實際上,趙無恤卻會將他調離中樞,遠離決策圈,去地方上安民和財,無為而治去吧……

    任章還是沒融匯貫通啊,他忘了,老子之學裡不僅有反戰,還有道、勢、術。

    以勢養道,以術謀勢。有道無持,道乃虛空,有恃無道,其恃也忽。

    雖然趙無恤把任章提出的反戰請求扔到一邊,但他老師姑布子卿獻上的「人君南面之術」,倒是可以好好學學,對趙無恤而言,這才是道家最有價值的東西呢!

    ……

    將任章的奏疏扔到一邊,案几上的燈燭又下去了一截,已經開始打瞌睡的宮裝女婢連忙過來添油更換,趙無恤隨她們擺弄,他自己則嗅著樂靈子配置的醒神熏香,閉目養神。

    聽說秦始皇每天要批閱一百二十斤的奏章,因為是用竹簡寫成,所以大概20到30萬字之間,閱讀量已經極其恐怖。

    趙無恤算了算,自己每天大概要批六七萬字,比秦始皇差遠了,又因為各郡縣奏章統一採用輕便的竹紙,所以讀書批閱不再是體力活。不過隨著趙氏疆域日漸廣闊,官僚機構日益增加,趙無恤日常需要處理的事務也開始遞增,每天都要忙碌到入夜。

    天天這麼勞累,也不是個辦法啊。

    趙無恤根據自己多年經驗,結合姑布子卿獻上的人君南面之術,知道」善為君者,勞於論人,而逸於治事「。他有自知之明,為君者並不需要大事小事都事必躬親,而是要善於任用下屬為自己分擔任務。

    「看來是時候再招幾位為我篩選文書的近臣筆吏了……」

    隨著項橐去做監察御史,趙無恤身邊的近臣出現了空缺,他也曾考慮過用任章,但任章已經把趙氏內部強大的主戰派得罪了個遍,無法引為近臣……此人的性格,和漢武帝時的道家汲黯頗為相似。加上他的思想與趙氏國策不符,所以趙無恤已經在心中將其悄悄划去了。

    於是他只能考慮新的人選,共需要三人,趙無恤已經想好了,一名大夫子弟,一名士人,一名黎庶,讓各階層都無話可說。

    其餘倆人的名額已定下,還剩一個,趙無恤想著最好要有臨漳學宮背景,而且聰明好學。因為這些帶在身邊的近侍文秘,也是卓拔為趙氏重臣的一條捷徑,他的選擇,要讓在臨漳學宮裡的士人看到希望,畢竟進入學宮之時,他們都和趙氏簽了「賣身契」的……

    其實學宮大祭酒萇弘已經將幾個人選遞上來了,就壓在奏疏下面,只是一個小紙條,寫了三人人選的名、字。

    趙無恤只掃了一眼,目光就被其中一個吸引住了。

    「卜商,字子夏?」
Babcorn 發表於 2016-9-12 16:30
第908章 夫人們的香裙

     萇弘遞上來的資料很簡略,卜商,字子夏,祖籍溫縣,世代為趙氏卜官,卜商正好是新一代的傳人,時年十八歲。兩年前,他在父輩的推薦下,得以進入臨漳學宮學習,第一年竟什麼都沒幹,也沒拜訪學宮先生拜師,而是蹲在石渠閣裡,一蹲就是一年,廢寢忘食地將石渠閣裡的竹書一覽而盡……

    直到第二年春,他才蓬頭垢面地出來,在清泉裡沖了個澡後,竟然在學宮裡擺攤,以家傳的卜術為諸士人算卦。

    卜商的卜術很準,一時間名聲一傳十十傳百,甚至傳到了學宮祭酒萇弘那裡去,惹得他也來圍觀。兩人公開鬥藝,卜商惜敗,聽說萇弘精通《易》和數、天文,便下拜求學。

    萇弘在學宮裡,主要是考究樂理,並為趙氏建設天官,也就是天文機構,見卜商博覽群書,才思敏捷,數字功底也不錯,便收了他為弟子。這之後萇弘算出明年冀州分野或有大災,也有卜商一份苦勞在裡面。

    看上去的確有幾分才學,不過趙無恤卻對此人的字更感興趣。

    「子夏……是孔門後進弟子裡的佼佼者,後來入魏國做了魏文侯老師,開創西河學派,曾向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釐等人傳道的子夏麼?」

    若是,趙無恤可就賺大發了。

    瞧他的生平做派,八成就是同一個人,既然言偃陰差陽錯沒有拜入孔門,更年輕的子夏跑到臨漳學宮來,也不足為奇。

    趙無恤立刻就圈定了這個人選,等明年開春,他蓄謀已久的衛國、魯國之行正好把此人帶上,親自考校考校……

    十月霜降,屋子裡雖然燒著炭火,卻依舊寒冷無比,趙無恤不由打了個哆嗦。外面已經在打一更的梆子了,他伸了個懶腰,決定今夜便到此為止。

    燭台已經換好,燭光勾勒出宮裝女婢們玲瓏的曲線,其中幾人姿色頗佳,見趙卿目光掃過來,不由努力挺起了胸脯,心中竊喜白日裡畫的妝,貼的花黃沒有白費。

    若能被趙卿看中臨幸……她們的心臟突然撲騰撲騰地快速跳動起來。

    不了趙無恤目中卻恍若無物,邁著步離開,女婢們的腰頓時就彎了下來,或是沒精打采,或是暗自羞惱。

    她們多是中人之家的女兒,進入這「趙宮」裡來,何嘗沒有山雞飛到鳳凰枝頭的念想?但首先這趙宮的簡樸令人髮指,剛搬到鄴城那會,空蕩蕩一片,和一個普通小邑主家沒什麼兩樣。這兩年還好,屋室也蓋起來了,外面看著屋簷高挑十分大氣,裡面則偏向舒適,趙卿請人引了一泉溫泉進來,園圃裡養了徐嬴夫人喜歡的白鹿,冬暖夏涼。

    但內部的人手卻沒有增加太多,畢竟加上迎娶徐嬴夫人外,趙卿一共就四位夫人妻妾,伯羋還遠在魯國。這讓許多人感到吃驚,趙無恤雖然名為卿士,可實際上,疆域和地位遠超齊、秦君主。

    要知道,光是秦伯,其後宮就有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等十多人。齊侯的妻妾就更多了,齊桓公據說宮中有女百餘,上一代的齊平公(齊景公)也有三四十個。

    就算按卿大夫的標準算,一個夫人,五個世婦(二個媵妾,三個娣)也是標準配置,但趙無恤看上去卻很滿足,來到鄴城三年,絲毫沒有納新的意思,甚至連正眼都不看她們幾次。

    於是趙無恤好色無厭,連親姊都不放過的說法,在趙宮內部的女婢們看來,純屬謠言了。

    ……

    若是趙無恤知道這些女婢心中所想,大概會直呼冤枉。

    他的精力都放在治國上了,在鄴城的時候案牘勞形,每年一半的時間還要去親征打仗,或者巡視郡縣,出訪外國,哪還有心思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

    別說在千里之外的南子和伯羋了,他連身邊三位女子都沒法做到雨露均霑。

    其實作為貴族,三妻四妾也沒辦法,除了需要家庭的溫暖來緩解壓力外,他還有造人的重任在肩。

    趙氏的男丁的確有點稀少,趙無恤的三位兄弟不是戰死,就是卒斃,邯鄲一系又被他連鍋端了永絕後患,僅剩只有堂兄弟趙伊、趙廣德二人,趙無恤將他們分別派到衛國和魯國,為自己看住東方。

    對了,還有一位親戚關係更遠的史趙,原本在銅鞮宮當太史墨的副手,趙無恤讓他做了家史,同時也是宗伯。

    至於更年輕一輩裡,趙鞅這一脈竟只有三人:伯魯之子趙周,趙無恤之子趙操和趙恆。

    趙無恤的女兒則有三個。

    有了長子的教訓在前,他對兒女的姓名很是上心,在她們滿月時,分別用詩經裡最美的句子為她們命名: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婉,這是樂靈子的女兒。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蓁,這是季嬴的女兒。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姝,這是孔姣的女兒。

    從取名上就能看出來,對三個女兒,趙無恤倒是一視同仁,每月的點心、衣裳、玩好都一模一樣,趙宮的傅姆和下人悄悄地說,趙卿對兒子總是一臉嚴肅,對待女兒卻洋溢著發自內心的笑容,難道他曾經說過的「反是生女好」是真話?

    但對於三位母親,他卻有偏愛。

    趙無恤在鄴城時就寢的規律,大致是每隔一天去一位夫人的房裡睡上一宿,每個月一半的時間是如此劃分的:樂靈子七夜,季嬴六夜,孔姣兩夜,孔姣被翻牌子的頻率顯然沒有其餘二人高。

    她只是一介媵妾,地位不如二女是其一,趙無恤對她沒什麼感覺,不冷不熱是其二。算起來,上個月他公務繁忙,甚至一次都沒去,前夜被正室夫人提醒,這才想起來。

    為了後宮的和諧安寧,還是不能偏愛得太過分啊,何況作為丈夫,這是應盡的職責。

    所以今晚趙無恤的腳步,便開始往孔姣所住的別院拐去了。

    ……

    說起來,他的三位妻妾風格完全不同。

    從去年開始,樂靈子便在宮內培養女醫,傳授帶下科和小兒科,每日若仔細傾聽,甚至能聽到她早起授課的清泠聲音。她的別院裡裝滿了來自各地的各種藥材,每次趙無恤過去,彷彿是走進了一個中藥鋪,麝香、檀香、藿香,各種氣味應有盡有。

    而且她生養嫡子後,正室夫人做的是越來越出色了,時而研製出醒神熏香,讓趙無恤送給臣子作為小恩小惠;時而邀請大夫們的夫人妻妾入宮室中,贈予她們新製出的「藥皂」「補氣丸」「胭脂」,贏得眾女芳心;時而化身白衣天使,帶著女醫們去鄴城平民的居住區裡施藥,引得鄴民視她若仙子,年輕一點的孩童甚至一路叩拜,稱她為家母……

    總之,一點毛病挑不出,上到趙無恤下到庶民,都覺得這是一位完美的夫人,連帶著嫡子的地位也穩如泰山。

    至於季嬴,因為身份有些尷尬,所以一直很低調,趙無恤總覺得她之前和姑布子卿聊過後,有所感悟,頗有些「以不爭為爭」的意思。

    在季嬴的打理下,她的居室成了整個趙宮中環境最優越最舒適的地方,溫泉環繞其間,園圃蔬果綠紅相間,林苑白鹿奔騰——就是趙無恤十多年前捕獲那頭雌鹿的子孫,它們被視為祥瑞,從下宮帶到溫縣,又帶到鄴城,跟季嬴尤其親切。

    而季嬴,還是喜歡一身紅妝,女兒的搖籃放在一邊,她則輕輕地哼著美麗的《唐風》,操縱紡車,或是一針一線地為趙無恤的兒女們縫出漂亮的新裝。

    在季嬴的別院裡,趙無恤最能找到家的感覺,在秋風吹拂紅葉的季節,枕在她的腿上,彷彿能一睡不醒……

    這種精神上的治療,比起熏香藥丸,其實來的更加有效。

    至於孔姣……

    趙無恤腳步遲疑了一下,他已經靠近了她的別院,豎人和女婢彎腰邀他入內。還未進門,透過不高的牆,映入眼簾的就是一株大杏樹,彎彎的月亮正掛在樹梢上,和魯國曲阜孔子家宅裡那一株很相像。

    圍繞杏樹的是一個小池子,地面由青磚鋪就,清澈的泉水從天井兩側溝渠流過,匯入池中,嘩啦嘩啦。庭院裡一支竹筒,自己添滿了水以後,然後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這東西名為醒竹,恰逢初冬紅葉滿地的時候,這個裝置也憑添了不少人文氣息,與樂靈子和季嬴處相比頗為不同,也是不錯的體驗。

    趙無恤倒是不討厭這裡,反而還有點欣賞,他也不是不喜歡孔姣,只是倆人相處時總有一點尷尬,沒有愛情的婚姻便是這樣,很難走進對方心裡。

    他嘆了口氣,也未停留,走過迴廊,木地板上一塵不染,看得出此間的僕人很用心地打掃過,也能看出,這裡的主人很愛乾淨。

    乾淨,文靜,這也是孔姣給趙無恤的印象,七年來都沒有變過。

    他已經走到了寢室門前,對守在外面的傅姆比了一個噤聲的姿勢,輕輕推開門扉,卻見裡面還亮著燈光,一個身材高挑,穿青色深衣,結著雲鬢的女子,正坐在案几前,聚精會神地看著書……
Babcorn 發表於 2016-9-14 18:46
第909章 靜女其姝

     晉侯午二十二年(公元前490年)春一月。

    十三年前,還是趙氏庶子的趙無恤在這裡沉了范氏嫡孫,十年前,途徑此地的趙鞅納了舟人之女為夫人,為當地傳下了兩段佳話。晉國六卿內戰,棘津被殃及,化為一片火海,待趙氏席捲河內後又重新修建,現在已是今非昔比了……

    包磚的牆垣拔地而起,將擴建後的港口保護在內,巨大的烽燧被稱為「燈塔」,徹夜不熄。隨著和平降臨,南來北往的商船絡繹不絕,兩岸的裡聚邊,漁船正在曬捕獲的魚兒,還有庶民劃著單體舟向經過的商船推銷用鹽醃製的魚乾,空氣裡有一股淡淡的魚腥味。

    從上游順水而下的舫舟在這裡靠岸,安邑的鹽,成周的絲麻都在這裡交易。但棘津最重要的還是糧食貿易,白衣商賈用漕船將從鄭、衛、韓、魏的粟麥運到這裡,換取可以購買趙氏瓷器、紙張、名馬、鐵農具的票引,糧食則由趙氏的均輸官送往朝歌的常平倉。這筆貿易從去年秋天開始興盛,至今仍未平息,所以港口擠滿了十多條停泊的糧船,船挨著船,彷彿馬廄裡相鄰的馬兒一般。

    然而就在這一天,棘津的一切貿易卻停止了,商賈們被勒令不得下船,也不得擠佔河道。

    號角響起,兩艘全副武裝的大翼「虎賁」號和「干城」號駛出堤岸,順流而下,為趙卿的座駕開道。接著,「鷹揚」號隨著清晨的燈塔鐘聲駛出棘津,她潔白的風帆在每一陣風中都泛起漣漪。

    或在船上遠眺,或在岸邊圍觀的人群發出一陣歡呼,如河中的錦鯉一般密集。

    趙無恤衣冠朝服,扶著女兒站在甲板上對眾人微笑著揮手,他身後站立著一排神情警惕的羽林侍衛,頭頂高高的羽冠和身後絳袍隨風飄動。

    這趟前往東方的航程是計畫已久的,但也有計畫之外的事情發生,陰差陽錯,趙無恤此行還帶上了孔姣,畢竟她離開故鄉魯國已經有八年,恰逢其母生病,孔鯉又有了一個兒子,她雖然沒有主動提及,但趙無恤心一軟,就答應帶她回家看看。

    當然,一同上船的還有他們六歲的女兒,姝。

    姝雖然小小年紀,但天生就是個貴族淑女,被孔姣教導得衣裝得體,談吐文雅,笑不露齒……跟趙無恤那個頑皮到狗也嫌棄的妹妹完全是兩種人。

    但上了船後,姝的孩童本性還是暴露出來了,除了在小池塘裡划舟外,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坐大船。迎面拂過的河風,繁榮的港口,各種各樣的人,形形色色的貨物,讓她在畏懼之餘,也有一絲興奮。

    沒一會,她就坐在趙無恤懷裡,指著鼓鼓的白帆,指著飛逝而過河岸問這問那。趙無恤很有耐心地給她解釋,關於漁父們夜間航船的怪談,嚇得她一直往他懷裡鑽,還有關於河神冰夷的傳說……

    「傳說冰夷是魚尾人身,頭髮是銀白色的,眼睛和鱗片是流光溢彩的琉璃色。雖然他是男子,卻長得異常俊美,身上有淡淡的水香,看上去只有不到20歲……」

    「冰夷出行時,以兩條蛟龍為驂螭,拉著荷花當華蓋的水車,他那河中的水宮,屋頂是魚鱗鋪就,蛟龍附在牆壁上,用紫貝嵌門柱,以珍珠飾房櫳,平日裡,就以乘著白色大龜逐文魚作為遊戲……」

    小姑娘一對烏黑的眼睛一眨不眨,津津有味地聽父親談天說地。

    說著說著,趙無恤開始歪到了冰夷、后羿和洛神的三角故事上……

    「胡羿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嬪……最後后羿一箭將河伯擊敗,救回了洛神。」

    河神又一次不幸地扮演了反派角色,這個大團圓的結局讓姝很開心,纏著紅繩的肉呼呼小手拚命鼓起掌來,為父親的故事喝彩。

    她還很認真地說道:「父親也是和后羿一樣的英雄,眾人皆言,父親在漳水提寶劍,斥退了河伯,從此鄴城就再也沒有水患了!」

    趙無恤哭笑不得,這是七年前,他沉了那巫婆後衍生出來的故事,恰好和漳水兩岸欣欣向榮的景象結合。

    不過姝又滿懷憂慮地看著廣闊的大河,小聲說道:「父親,現在船在河上,河神會不會報復?」

    「漳水河伯和黃河河神不是一個。」趙無恤也搞不清楚這些各地神主之間的從屬關係,這年頭華夏人的目光還停留在海內,還沒有四海龍王的傳說,蛟龍們都是給神明打工的牲畜,遠沒有後世的地位……

    「何況對河神也不必懼怕,他被后羿射了一箭後法力大消!你可還記得前不久來拜訪過你母親的子羽?」

    姝想了想,紅著臉道:「記得,是那個很醜的……」

    子羽,也就是孔子的學生澹台滅明,他年幼追隨孔子出國,因為沉默寡言,加上相貌和體型都不好看,孔子認為他沒有前途。他近年回到魯國,在言偃手下做事,刻苦學習,從不參加貴族娛樂,替言偃來晉國送信,也一點不招搖。

    他在渡河北上時,恰逢颳起大風,河中波濤洶湧,子羽也失足落水,船工還以為他死了,誰料次日子羽卻好好地出現在港口,只是有些狼狽,腰間的白壁也沒了。

    眾人驚訝於他生命之頑強,事後又恍若無事的鎮定,於是愛吹牛的漁父們就開始腦補,說是河伯想把子羽的白壁弄到手,於是派遣陽侯去掀起大浪,又叫兩條蛟龍去弄翻他的船。結果子羽「左摻璧,右操劍,擊蛟皆死」。及至過了河,子羽鄙夷的將璧扔進河裡,河伯大概面子上還是過不去,又將璧彈回子羽手上,子羽見狀,將璧往石頭上打個粉碎,甩著袖子就走掉了。

    這故事在棘津一帶流傳很廣,趙無恤這麼一說,姝才知道那位相貌醜陋,來拜見母親時她陪坐都不敢看的人這麼厲害,不由微微點頭。

    「這些鬼神之屬最怕的就是浩然正氣,河伯尚且奈何子羽不得,何況為父呢?」他拍了拍腰間的干將劍,頓時讓姝的憂慮化為烏有,小姑娘破涕為笑。

    看著趙無恤花了這麼多時間陪伴女兒,給她講故事,這舐犢情深的場景讓一旁的孔姣不由失神,這還是那位一怒而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的大國上卿麼?

    姝剛開始的一兩個時辰還精神抖擻,但在搖搖晃晃的船上吹了點風,過了一會卻有些不適,不過沒有大礙,便讓傅姆帶她下去歇息了。

    這下子,船頭這小片區域,就只剩下趙無恤和孔姣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9-14 18:46
第910章 趙與衛的差距

     乖巧的女兒下去後,船頭只剩下夫婦二人,卻聽孔姣小聲說道:「夫君,有句話妾不知當講不當講。「

    趙無恤點頭:」是何事?你儘管說來。「

    」夫君方才所言子羽之事,恐怕不實……」

    趙無恤一愣,隨即不以為然地笑道:「吾知之,夫子曾言,不語怪、力、亂、神,但小孩子最喜歡這些天馬行空的東西,只是說出來搏她一笑,不必太過計較。」

    孔姣卻有些嚴肅,她朝趙無恤行了一個萬福道:「妾曾聽說,當年周成王與唐叔虞還是孩童,二人玩耍,成王把一桐葉剪成玉圭狀,對叔虞說:余以此封汝。當時他們只以此為戲言,並未當真。但周公卻說,天子無戲言,天子言,則史書之,工誦之,士稱之。於是遂封叔虞於晉,這便是晉國的起源。」

    「天子無戲言,夫君身為大國上卿,也不當有戲言。姝年紀尚小,什麼都不懂,只能聽父母之教,夫君以荒誕傳聞作為戲言說出來讓她信以為真,這就好比在教她騙人。父欺女,則女不信其父,妾斗膽認為,此非教女之法。」

    趙無恤的本意是何必讓大人的污濁世界,擾亂少女的童年呢?可孔姣這一番上綱上線的說教,卻讓他一時間無言以對。此女頗有幾分「曾子殺彘」的感覺,也許孔門教育出來的人,對待子女教育都是如此嚴肅?

    他對她總是喜歡不來,只怕也有平日太過正經的原因吧。

    但無恤倒是並未惱羞成怒,而是一笑:「賢媵說的有理,受教了,我當改之。」

    其實孔姣本來心裡覺得自己和丈夫如此說話有些過分,正不知道要如何收場,這會見趙無恤不以為忤,才松了口氣。

    船頭兩人一時緘默,過了半響,孔姣看著飛逝的兩岸道:「真快啊……」

    趙無恤也接話道:「不錯,從棘津到澶淵,一百五十里,坐車要五日,乘船順流而下,卻只需要一天時間!若是順風,可能還更快。」

    這是他的得意之作,於是無恤便開始曉有興致地給她介紹起他們所搭乘的這艘船來。

    中原人不善於駕船,趙氏的造船經驗一部分來自於被招安的大野澤盜寇,一部分來自曾在吳國舟師長期為吏的徐承。所以趙無恤所乘的船隻也是從吳國那邊複製過來的,型號是「艅艎」,是王侯乘坐的大型戰船,船首繪有鹢〔yi〕鳥的圖案,有優良的航行性能,可以容納百餘人,其中划船的槳手超過一半,橫在河上彷彿一條蜈蚣在擺動肢足。

    但趙氏工匠也對其做了一定改造,比如將單桅變成了雙桅,暗紅色船身細長,船帆潔白猶如天上的白雲,此時被風吹得鼓鼓的,船頭被刻畫成一隻展翅的鷹,雙翅包括著船體,尖銳的喙是精鐵打造的,可以直接撞進敵船船身裡。

    護送他們的則是兩艘大翼,也就是大型戰船,船長12丈,船寬1丈6尺,配備士兵91人,其中划槳手50人。船體修長,除了用人力推進外,還增加了一桅風帆,在河面的風中,只要稍加調整,便能得到很大的推力,順風時更是船行如飛。

    趙氏現如今有三支水師:大河水師,西魯水師,琅琊水師,各有大小戰艦數十,大河水師的主要任務就是保護日漸繁榮的河運貿易,以及剛剛挖好的衛渠;西魯水師的任務是佔據濟水上游的大野澤,對齊國舟師造成壓力;琅琊舟師則是趙無恤力排眾議建立起來的,因為只有他才能意識到,未來在海上充滿了機會,以及風險。

    三大水師加起來,雖說和齊、吳舟師交手還有點困難,但保護好趙氏的水域,倒是綽綽有餘。

    趙無恤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後,剛才的小尷尬算是帶過了,接下來的半日行程,二人還算其樂融融,入夜後的夫妻生活,孔姣也未拒絕。

    其實孔姣模樣漂亮,而且很符合後世人的審美,高達八尺的身材讓她在女子中鶴立雞群,在春秋人的口中,她這樣的高個女子被稱為「碩人」。「碩人其頎,衣錦褧衣」,亮著燭光,褪下深衣後,一雙大長腿讓趙無恤頗為驚豔,加以把玩也是一件美事,可惜這時代並沒有絲襪這種好東西,而且她也太過保守了……

    次日清晨,伴隨著河上慢慢散開的薄霧,船隊往右方一偏,離開大河,正式進入「衛渠」。

    呈現在孔姣面前的,是與她嫁到晉國時相比,一副大不相同的景象……

    ……

    「衛渠」像一條碧帶,從澶淵引大河之水,向東南匯入濮水,長達百餘里,這可以說是中原地區第一條人工運河,是由無數百姓血汗創造的奇蹟。

    此時的衛國春意正濃,衛渠正好解凍通航,本來在孔姣印象中,衛國是比魯國更富裕的邦國,可如今一看,竟還沒從戰後的凋敝中恢復過來。

    孔姣到甲板上朝遠處看了看,卻見好些地方都像是沒開發荒草灘一樣,村落裡是垮塌的院牆和房屋,田地裡枯草叢生。沿途也見到些耕地的衛國百姓,這些人給人的印象就是窮苦,穿著破爛衣服,拿著的農具基本是木石的。至於那些偶爾在河邊巡視的衛國兵卒,臉上有菜色,兵器鏽跡斑斑,腰背不能挺直的都很多。

    孔姣已經習慣了鄴城人的挺拔和自信,看慣了趙軍羽林的虎狼之士,再看這些衛國軍民的窮苦畏縮,這對比格外的強烈。

    她有些震驚,還是一位衛國籍貫的女醫對她解釋道:

    「雖然只是一河相隔,但衛國和趙氏領地不同,從朝歌到鄴城,沿途處處繁華,人煙密佈。可這衛國,除了濮陽得了衛渠的便利,還算稠密繁榮外,其他各處冷清荒蕪,好似鬼蜮……」

    「為何會如此?」孔姣很是不解。

    「因為趙地有上卿治理,衛國的國君卻胡作非為……」

    那女醫拍著胸口慶幸自己在十年前的大戰中被擄到趙氏,後來做了靈鵲醫者,從此沒有飢餓性命之憂,她的遠方親戚們還在衛國過著苦日子呢。不過對於衛國近況為何如此,她也語焉不詳。

    很快,就有羽林侍衛來轉告趙無恤的話:「船再走半個時辰,便可以抵達濮陽了。」

    「或許濮陽會和沿途不太一樣?」孔姣如此想。

    偏偏這時候風停了,白帆可憐地從桅杆上懸垂下來,紋絲不動。

    光划槳可沒法帶動這麼大的船,這時候,就需要用到縴夫了。

    ……

    天空晴朗,在被烈日炙烤得焦黃的運河岸上,一群蓬首垢面的縴夫像牲口似地在河岸邊蠕動,他們邁著沉重的步子,踏著黃沙,沿著堤岸一步一步向前掙扎。孔姣見他們中有老有少,個個都衣著破爛、面容憔悴,最老的白髮蒼蒼,最小的少年四肢瘦小,緊蹙的眉頭看得出他拉得筋疲力盡……

    他們大多身子向前傾,可見都在使勁,因為「艅艎」的噸位實在是有點重。

    孔姣有些不忍,想要請求趙無恤讓艅艎上的人馬下去一些,讓縴夫們的前進更容易點,卻被趙無恤的衛尉漆萬以安全為由拒絕了。

    趙無恤對不處於自己直接統治下的衛人也沒太多憐憫,他們可不是他的子民,這些人在衛靈公帶領下,曾與趙氏作對多年,現在付出的一切,只不過是戰敗者的代價而已。

    「縴夫都以拉船為生,比起衛國北部還在泥地裡掙扎的黎民來說,他們過得著實不錯,趙氏在工錢上從不苛刻。衛渠也由此成為拉動兩岸經濟的動脈,否則衛國的境況,只怕比現在還不如。」

    孔姣只能抱著女兒回到船艙,不忍看到這一幕,同時祈求快來一場西北風,或者船隊早點滑到濮陽。

    風雖然沒刮,但濮陽,終於還是到了。

    ……

    孔姣本以為地方上窮苦,到了濮陽這衛侯所在之地會有所不同,就像鄴城郊外和鄴城內部的區別一樣,沒想到也是差不多的樣子。

    進城之後,也沒有讓人覺得濮陽有什麼煌然氣象,入春後下過幾場雨,運河港口附近的黃土路面被弄濕後邊的泥濘不堪,而且窺見的裡巷裡也垃圾遍地,加上每家每戶都棄灰於道無人管理,偶一起風,立刻塵土揚天,讓從環境優越的鄴城來到這裡的孔姣母女很不舒服。

    她同時也恍然大悟,原來,鄴城,已經是世上規劃最好的都邑了……

    出了趙氏領地,其餘各處都一個樣。

    「孑孑干旌,在浚之城。素絲祝之,良馬六之……」撇開濮陽牆垣內宮室表明的光鮮不提,窮苦人居住的裡閭也不比衛渠沿途好多少,一樣的破爛。不少乞丐聚集在城內,一看到有外人進城,立刻蜂擁圍上來,嘴裡說著哀求的話語,眼睛卻瞥向了客商的輜車行李。

    然而趙卿的儀仗可不是他們敢過來覬覦的,趙氏在衛國駐紮了一師軍隊,一半管理運河防務,另一半就在濮陽,監視衛侯和衛國卿大夫。

    鼓角高奏,攪動了濮陽這亂糟糟的空氣,趙無恤的車輿在濮陽外郭運河港口旁新蓋起的堡壘前停了,趙氏駐衛國的統帥趙伊帶著文武僚吏,前來迎接趙上卿大駕。

    「弟拜見堂兄!」

    一名身穿鍍金銅甲與紅色大氅、鬍子拉碴的中年師帥下拜頓首,身後還有一群人,不敢抬眼窺視趙卿。

    趙無恤將他扶起來,上下打量一番後笑道:「子尹豐腴了,還蓄了須。」

    趙伊豎立的鬢鬚長滿整個下巴,濃厚有如獅子的鬃毛,頭上的發髻倒是梳理得一絲不苟,一對眼睛染在酒色浸淫下不如當年炯炯有神。

    他無奈地拍了拍鼓起的腹圍笑道:」堂兄將我放在這衛國,又無仗打,自然就髀肉復生了。「

    「說不定今年或明年,你就又能上陣殺敵了。」

    趙無恤意味深長地說了這句話後,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壁壘,這座包磚的小邑,是趙氏軍隊在衛國的大本營。

    「進去罷,子尹,與我好好談談衛國的近況。」

    趙伊會意,跟著趙無恤入內,在身後隨從知趣地離開數步遠後,他便在趙無恤耳邊小聲說道:「不瞞堂兄,衛國現在的情形,就像是煮沸的一口大鼎,只需要吾等再添一把火,對衛侯的滾燙民憤就能滿溢出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6-9-14 18:46
第911章 沸鼎(上)

     衛侯蒯聵是趙無恤一手扶持上台的,雖然這幾年因為苦於衛國要交納的「貢獻」高昂而對趙氏有些不滿,但晉國作為衛國的盟主,趙上卿親自來訪,他也不敢怠慢。衛侯和群臣本來打算倒履相迎,在宮中大辦筵席,誰料趙無恤卻以長途旅行身體疲憊為由婉拒,於是為趙無恤接風的宴會便改到了次日。

    是夜,趙無恤卻在趙氏控制的「運河區」內閒逛。

    衛渠穿過了濮陽被趙軍摧毀的外牆,途經外郭,又繼續向東南流淌,城內這一里長,半裡寬的「運河區」,儼然成了晉國的租界,防務治安由趙國駐衛軍隊管轄,與濮陽其他街區有木柵欄相隔,裡面的居民也多是晉、魯、曹的商賈,衛渠開通的這半年間,他們便像被屍體吸引的烏鴉一般席捲而來,佔據最好的泊位,將衛國的特產運去朝歌、鄆城。

    在這片區域內犯了法,衛國官府管不了,得由趙氏特派的理官審理,已成為衛國唯一通行貨幣的五銖錢也在這裡被鑄造,運往衛國各邑。

    而這片「租界」的核心,自然是包磚的塢堡了,入夜後,趙無恤便與趙伊同住,聽他說著衛國的近況。

    「自從半年前衛渠修好後,衛國對晉國的戰爭賠償也宣告結束,以後只需要,除了歲幣職貢外,衛人不再需要為趙氏服役。然而這邊衛人才放下挖掘運河的鋤,剛歇息了月餘,收完糧食,衛侯便再度徵召他們,說要重修新台……「

    」新台有泚,河水瀰瀰「,新台是衛國最著名的行宮,是衛宣公為納齊國美女宣姜所築,在十年前的戰亂裡,新台被荒廢破壞,衛侯蒯聵繼位後,因為要全民進行戰爭賠款,挖掘衛渠,沒有機會修台,如今義務結束,他終於可以為自己動用民力了。

    於是衛人怨聲載道,不少人為了逃避苦役,甚至開始越過國境,朝晉、魯、曹等國逃去,光是趙氏河內,就接收了好幾百戶。

    對逃往趙氏的民戶,衛侯蒯聵不敢追回,只能對剩下的人越發殘酷地役使,修新台,修帝丘城池,修宮室。恰逢衛國執政孔圉生病不能理事,衛侯控制了朝政,他忍了幾年的慾望終於這半年間爆發。

    農民不夠勞役,甚至連商賈、工匠也被波及,於是衛人只能憤怒地唱著《式微》,鬱鬱勞作。

    」一些曾經反抗過衛侯軍隊的城邑更是淒慘,力役數倍於衛靈公之時,丁男被甲,丁女轉輸,苦不聊生,自經於道邊樹木之上,死者相望……「

    趙無恤聽著趙伊描述衛侯蒯聵的這些做法,冷笑道:「倒行逆施。」至於心裡,則只有「作死」二字了,沒記錯的話,在歷史上,蒯聵也是靠了趙鞅的力量回到衛國為君,卻反過來咬了趙氏一口,與趙鞅決裂,但他得罪大邦之餘,對內也極其苛刻壓榨,最後逼得憤怒的工匠拿起武器造反,驅逐了他。

    看來歷史雖然改變,但蒯聵這個作死小能手卻不失其本色啊。

    趙伊對蒯聵也很不齒,此人對趙氏的暗藏不滿與日俱增,已經數次與他產生衝突,據說此次蒯聵還可能向趙無恤請求,把趙伊調走……

    他繼續說道:「蒯聵不僅瘋狂役使民眾,對待國內的卿大夫,也極其苛刻。」

    衛侯蒯聵心胸狹窄,他因為惹怒衛靈公而出奔趙氏,居外數年,最後靠著趙軍打進帝丘,繼位伊始,就說:「寡人居外久矣,二三子亦嘗聞之乎?」他抱怨衛國卿大夫以前不迎立自己,便打算借趙氏的力量盡誅異己。

    此舉惹得一大批衛國大夫或死或逃,衛國的公族勢力受到了很大打擊。

    當時,賢者蘧伯玉也在打擊報復之列,蘧伯玉的原則是君主有道,則出仕輔政治國;君主無道,則心懷正氣,歸隱山林。於是他也跑到趙氏,在環境優雅的臨漳學宮大隱。

    在蘧伯玉看來,衛靈公那樣的君還不算糊塗到不可救藥,但蒯聵,卻連衛靈公都不如!

    這便是蒯聵給衛國從大夫到平民的感官,唯一的好處就是,衛靈公給衛國帶來了戰爭,而蒯聵卻帶來了和平,寧做太平犬,不為亂世人,衛國人只能忍耐。

    但蒯聵卻彷彿在挑戰他們的底線,混賬事情是一件接一件。

    「比如去年冬至日,蒯聵登上剛重修的樓台遠望,見到帝丘附近的戎州。他見有些左衽之人出出進進,便問是怎麼回事,有人告訴他是戎人的居邑。蒯聵便大怒道:寡人乃宗周姬姓,與戎人為仇,帝丘左近,豈能有戎邑?於是便派人強行墮毀戎州,曾幫蒯聵歸國的戎人大冷天無處可去,只能逃亡附近山林川澤,蒯聵又派人去驅趕……」

    趙無恤哭笑不得,沒想到這蒯聵還有幾分大諸夏民族主義情緒,可惜那些戎人本就是蒯聵花錢請來的僱傭兵,也是他手裡不多的能拿出來與衛國卿大夫對抗的力量,看不順眼就驅逐了,簡直是自斷一臂啊。

    「蒯聵左臂已斷,而他的右臂孔氏,也被他打壓下去,不敢再過問朝政了。」

    當年蒯聵能歸國為君,他的姐夫孔圉出力不小,時候孔圉做了衛國執政,剛開始幾年,也將衛國打理得井井有條,只等完成衛渠工程後就恢復戰前的繁榮。

    誰想蒯聵治國無方,卻不想做「政由寧氏,祭由寡人」的傀儡,對孔圉,從一開始的依賴,慢慢變成深惡痛絕,覺得他專了衛國的權,便開始培植衛國的老牌貴族石氏,排擠孔圉,幾次跟他對著干,將孔圉氣得臥床不起,蒯聵終於奪了姐夫的權,卻食言而肥,沒有把執政之位給衛國次卿石圃,反倒給了自己的寵臣。

    作死小能手終於將孔、石兩個衛國最大的卿族得罪了個遍,孔圉是個和善的老好人,再怎麼氣憤都還站在國君這邊,只求兒子能繼任卿位就行。石圃卻已經和衛侯勢如水火,據說他在暗中支持衛靈公的另一個兒子公子郢,希望他替代蒯聵為君……

    「石圃曾就此事來找過我。」趙伊對趙無恤說道:「若上卿有意讓衛國換君,只需要石圃聯合城中不堪蒯聵勞役的國人、工匠,便可以讓衛國換了乾坤!「

    趙無恤沉思片刻後道:」公子郢此人如何?「

    趙伊舉起大拇指道:」一表人才,天資聰慧,勝過蒯聵無數。衛靈公晚年時曾郊遊,讓公子郢駕車。衛靈公怨恨太子逃亡,就對公子郢說要立他為太子,上卿猜公子郢怎麼說?「

    「他怎麼回答?」

    」公子郢回答道:郢不夠格,不能辱沒國家。靈公怒,說此乃君命,不可違抗!公子郢再度辭讓,說兄長蒯聵的兒子公孫輒尚在,小子不敢擔當此重任……「

    趙無恤讚歎道:」賢載,和當年的曹公子減,吳公子季札讓君位如出一轍。「

    趙伊點頭道:」然,正因如此,公子郢才贏得了衛人的好感,更有石氏支持,他若能繼位,或能讓衛國興旺些。「他對禮貌的公子郢倒是挺有好感的,若是一定要求他和其中一人合作,趙伊更願意坐在君榻上的是公子郢。

    趙無恤沉思片刻,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讓其做衛君了,明日衛侯在宮中為我接風,我便將石氏要扶持公子郢的消息,裝作醉酒透露給蒯聵!在這個沸鼎裡,再添一把火!「
Babcorn 發表於 2016-9-14 18:47
第912章 沸鼎(下)

     孔姣醒來時,發現丈夫已經不在身邊了。

    她不由暗自責備,身為媵妾,從小受父母婦德教育,必須早起伺候丈夫起居,怎能貪睡比他晚起呢?

    其實就算出門在外,趙無恤也睡得很淺,從不戀於床笫,他天亮前就起床,坐到外間書房裡,蜷在燭光下,忘我地閱讀老舊的竹簡或新出的紙質書籍——讀書,這也是孔姣與丈夫不多的共同愛好。他還會乘著朝霞,在羽林侍衛陪同外出散步,直到被孔姣熬製的甜米粥吸引回來。

    據他說,之所以起這麼早,是因為這能讓他不要鬆懈於溫柔鄉中,而晨曦也有助於人思考問題。

    他思考的究竟是什麼?從趙無恤深邃的目光裡,孔姣卻看不出所以然來,但她女人的直覺告訴自己,她絕不會想知道。

    吃完朝食後,趙無恤突然宣稱,要帶著她一起進入衛宮,去參加衛侯為他準備的接風宴饗。

    「妾去只怕不太合適……」孔姣一驚,手裡的巾絞到了一起。嫁入趙氏八年來,她一直作為一個低調的媵妾存在,參加的宴飲雖然很多,但每次都作為樂靈子,或者季嬴的陪襯存在,沉默地吃著少許食物,乖巧地聽別人說話,輕易不發言,因為母親曾告訴她,言多必失,傾聽反而更重要,傾聽丈夫,傾聽旁人,未來還要傾聽自己的兒女。

    「有什麼不合適的?吾要與衛侯和衛國卿大夫同堂宴飲,汝也要與衛侯夫人,各卿夫人在殿後共食,這是要習以為常的事。」趙無恤卻渾然不在意,反正他在濮陽呆的時間,也就這麼一天而已,就衛國這些即將凋零的貴族,隨意應付一下就行。

    孔姣無從拒絕。

    「如此真的好麼?」在去往衛宮的馬車上,穿上合適的衣服,孔姣抱著女兒,用不確定的語氣捫心自問。

    但她的目光很快就被裝點得富麗堂皇的衛國宮室吸引住了。

    衛國自從衛懿公亡於狄人,衛文公遷至帝丘以來,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多年,傳襲了九代。雖然現在衛國日削月剝,領土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二,算是個小國,可畢竟立國這麼長時間了,宮室裡的建築還是很雄偉華麗的。加上這一代衛侯近年大興土木,所以孔姣目光所見之處,但見高台聳立,層樓疏閣,連棟結階。

    宮中掘土鑿池,種木為林,春風掠過池林,拂人面目,極是溫暖,並帶來花苑中之花香,獸室中的獸鳴。遠處的樓上台中,近處的路邊廊間,時不時能看見穿紈服,踏絲履的寺人、女婢也奢華美麗,一個個捧物而趨行,見到他們車駕便下拜行禮。

    孔姣有些震驚,並非震驚此地的繁華,而是震驚於衛國外間如此民生凋敝,原來財富都被集中到了這裡!

    這和鄴城「藏富於民」的宗旨完全背道而馳,她有些接受不能。

    有這麼多精力財富,不應該像鄴城一樣,多修一點水利溝渠,多蓋一點蒙學鄉社,多培養幾個救人為業的醫者麼?

    她有些想不通,不知不覺間,孔姣脫胎於孔子教育的思維,已經被趙無恤和鄴城同化了許多,世間許多正常的事,在她看來,成了病態的異化……

    車馬沿著宮中的大道直行,穿堂過院,來到了正殿外,在這裡,衛侯早已帶著群臣相迎。

    孔姣在魯國時總聽人言世卿世祿,在那個時候,三桓在孔姣眼中,已經是魯國至富至強的存在了,時至如今,她終於清晰地意識到,真正大國上卿的地位和榮光,絕不是三桓那種小家小戶能比得了的。

    衛侯蒯聵堂堂一國之君,見到趙無恤卻得攤著笑臉,態度卑微,衛國眾人也無不恭恭敬敬。畢竟衛國之前幾年被趙軍揍得最狠,趙鞅每次過境都會大肆劫掠,那神出鬼沒的騎兵更如入無人之境,趙無恤攻破帝丘城牆的餘威仍然留在他們心底。

    趙無恤猶如群星捧月,被衛侯和群臣簇擁著去了正殿,他是今天的主角。孔姣無助地看了丈夫一眼,隨即就得將所有精力用於應付身邊嘰嘰喳喳的貴婦人們。

    她,也是今天的主角。

    在禮制中規定,正式場合時,侯、伯的夫人穿榆狄,其餘婦女穿衣的原則是夫尊於朝,妻榮於室,根據丈夫地位的高低穿其相應的命服,比如卿的妻子穿鞠衣,大夫的妻子穿檀衣,士的妻子穿椽衣,所以今天孔姣穿的是明黃色的鞠衣,簡約而得體。

    進了偏殿後,留著一頭濃郁烏髮的衛侯夫人呂姜笑著請她在貴賓席位就坐,孔姣在推讓無果後跪坐下來,小心翼翼地將自己和女兒的衣角拉整齊。

    她左右儘是一群陌生的塗滿脂粉的婦人臉龐,她們像是一群興奮的母雞,紅豔豔的唇上開開合說個不停,讓她頭暈目眩,只能勉強露出笑容,通過命服的不同來判斷身邊的人身份,從而給出恰當的回應。

    有資格坐在孔姣身邊的,自然是卿族的夫人們了,衛國雖然衰敗,但世卿卻不少,什麼石氏、孫氏、孔氏、北宮氏、太叔氏、公叔氏……孔姣雖然對成為宴飲的中心有些不習慣,但她早年在家中時,在父親的耳渲目染下,對各國卿族世系卻也如數家珍,所以還算能應付得體。

    孫氏、北宮氏、太叔氏、公叔氏都衰弱了,只有孔氏和石氏最為強大,其中孔氏的夫人是伯姬,也是當今衛侯的姐姐,她與衛侯夫人關係最佳,至於衛卿石圃的夫人,身邊卻冷冷清清,與呂姜的關係也不咸不淡。

    但她們都有一個共同點,身邊的這些衛卿之婦,都希望通過她討好趙無恤,現在中原最有權勢的人,從而為自家夫君牟利。

    在意識到這一點後,孔姣心情有些複雜,又是為丈夫自豪,又是為父親悲哀。她父親孔子也曾來過衛國,只為求得衛侯一次召見,卻遲遲不得重用,除了遽伯玉等老朋友外,這些油光滿面的衛國貴族可曾正眼瞧過他?

    反觀趙無恤,一舉手一投足間,都能讓衛國君臣心驚膽顫,連帶著自己也被捧為貴客。

    現在父親又在哪裡呢?聽說他在遙遠的楚國葉縣,現在看到的,可是與自己一樣的月亮?

    「你們弄錯了,我只是一介媵妾啊。」她心中如是說,若是季嬴和樂靈子在,一定能很好地應付這種場合吧,與她這只不起眼的小鴿子相比,她們如鳳凰、孔雀,是天生的貴族,高貴而優雅。

    孔姣閉上眼,回憶父親的容顏,有些模糊了,若她的身份只是孔子的女兒,而不是趙無恤的媵妾,如今只怕僅能站在殿外,和那些捧著餐具的女婢聊聊天……

    或許那樣反而更輕鬆些,不必被頭頂高高的雲鬢壓得脖子發酸,也不容牽扯出勉強的笑容應付眾女層出不窮的話題。衛國貴族間的齷齪小道消息,千里之外的奇聞異事,這些東西讓她昏昏欲睡,還得看好女兒,不讓她亂吃東西壞了肚子。

    百餘名貴婦人的私言竊語,案几上如流水般的數十道美味大餐,以及侏儒、倡優、宮女的表演,各種逢迎追捧。這些本應是士人家灰姑娘夢寐以求的事情,但在孔姣看來,還不如鬆閒地在鄴城自己的小居里讀一本書。

    這也讓她認清了一個事實,除了自家丈夫外,天下的其餘貴族,差不多都是這副樣子了……庸俗,無聊,腦滿腸肥。

    夜色漸深,酒也正酣,筵席上的話題越來越放肆,越來越露骨,甚至有人拉著孔姣的手,悄悄向她塞了美玉、珍珠,向她保證自家夫君對趙氏的友好忠臣,希望她能在枕邊美言幾句,那些東西握在孔姣手裡袖裡,就像燒紅的木炭一般燙手。

    她坐如針氈,好在身後還有趙無恤派來照看她們的傅姆,更遠處還有幾名警惕的羽林侍衛。

    同時在孔氏夫人伯姬的隨從人員裡,孔姣也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一閃而過。

    ……

    終於熬到晚間筵席散場的時候,等趙無恤也微醺地出來帶她回運河邊的館舍時,在馬車上,也不知為何,孔姣攬著他的手臂,抱得很緊。

    趙無恤沒察覺出她心裡的微妙變化,只是拍了拍她微涼的手,說了句辛苦了。

    他的心思,還留在自己今夜「無意間」向衛侯蒯聵透露的消息上,想必蒯聵今晚要徹夜難眠了,而衛國這口即將沸騰的大鼎,接下來肯定會很熱鬧吧!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趙無恤決定明天就立刻啟程,前往魯國,在西魯鄆城,安全地觀察即將到來的大變,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再回來勺取這鼎熬製美味的濃湯……

    「夫君。」孔姣緊緊貼著他,小聲地說道。

    「何事?」

    「之前在孔氏夫人的隨從裡,妾看到了一個熟人。」

    趙無恤偏過頭,看到她眼中閃爍的目光,「是誰?」

    「是子路師兄,他也在衛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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