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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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3章 階下囚

  
    伍子胥建造吳都的時候,在吳宮旁有一座小山,他營建宮室之餘,也把此山當做吳國的王室監獄。因為山中有許多石室,千百年前,越人先民曾在此穴居,現如今,這裡的石室卻成了囚禁越王的囚籠。

    雨點打在山上,滲入泥土,直達石室頂端,慢慢匯聚到一起,又滴滴答答落下來,落入勾踐的嘴裡。越王正伸長了舌頭,貪婪地****這些泥水,滋潤乾裂的嘴唇和快冒煙的喉嚨。

    勾踐被關進來時,曾藉著燭光短暫地看了室內幾眼,這裡除了木門外,四面都是堅硬冰冷的岩石,等門「轟」地一聲關上,就什麼也看不清了。裡面沒有一絲光線,他和瞎子無異,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且食物稀少,每天只有一次,水更是不夠喝。

    漸漸地,他再也分不出睡著與醒來的差別,黑暗中,回憶悄然襲上心頭。

    那一年是「攜李之戰」,他人生最輝煌的時刻,五湖之畔,越國三百死士自刎,吳人目瞪口呆,勾踐帶著大軍一擁而上,將他們打的潰不成軍。

    那時的勾踐是勇敢威猛的,他一邊持劍左劈右砍,將對手一個個斬落車下,一邊哈哈大笑。吳國的老王闔閭則被靈姑浮一戈斬掉了半隻腳,瘸著腿逃了回去,沒多久就一命嗚呼了。

    那一仗之後,勾踐成了英雄,他逼得父親退位,在於越人的歡呼和擁戴下,在會稽城稱王!

    他是文身斷髮的於越人,沒有中原君主所戴的冠冕,只有寶劍!歐冶子親自冶煉鑄造的純鈞寶劍!那是越王的象徵,寒光閃爍。

    迷迷糊糊中,勾踐想伸手去抓那劍柄,讓利劍化作蛟龍,斬斷束縛他的枷鎖,劈開囚禁他的石室。但長劍卻在他觸摸到的那一刻盡數碎裂,這一切都是一場空,只剩下尖利的碎片撕扯皮膚,鮮血瘋狂迸濺……

    勾踐驟然驚醒,四周仍是一片黑暗,他探出手去,只摸到冰冷的牆壁。這座石室位於岩體之下,到底有多深,勾踐不敢去想,這裡不知道埋葬過多少吳國的俘虜和政治鬥爭失敗的公子王孫。

    他也是個失敗者,敗者為寇。

    他的越國連同他一起被埋葬在地底,萬劫不復,而他珍愛的寶劍們,純鈞、巨闕、毫曹、離鏤……也作為戰利品,被夫差運回了吳宮,懸掛在宮壁上,作為向陳國、蔡國君主炫耀的談資。

    「天帝在上,勾踐何罪,竟要受此折磨……」勾踐在滿是污跡的稻草上翻了個身,他快瘋了。

    日復一日,坐以待斃,這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啊,多麼的無助,多麼的無奈,多麼的不甘!勾踐一輩子,都會記著這種感覺!

    幻覺悄然襲來,夫差的臉龐在黑暗中浮現眼前,他摟著勾踐的夫人,鬍鬚下的微笑中帶著嘲弄。「昔日座上王,今日階下囚。」

    伍子胥也從黑暗中露面,他的目光像是刀子,將勾踐一刀一刀地剮開,臉上的肌肉卻沒有抽動一下,這是個殘忍而難以應付的白髮老頭,勾踐能有今日,當拜其所賜!

    還有伯嚭那腫胖的臉,貪婪的小眼睛,戴滿金銀寶石,珍珠玳瑁的手從寬袖子裡伸出來,不停地跟越國要好處。越國數十萬生民含辛茹苦,才能喂飽這頭肥彘,他說好放勾踐回國的,只要他能獻上兩倍於前的好處……

    甚至,還有范蠡和文種,這兩人先前信誓旦旦,說要陪著自己歸國復興,可范蠡在吳國除了斜著眼觀察這觀察那之外,就只會幫自己清掃馬糞,讓他跟著來吳國,是為了做這僕役之事的?雖然也曾機動應變,幫自己擋下了不少陰謀,可勾踐去嫌他做的不夠。還有文種,留守越國經營了三年,賄賂了三年,為何吳王還是不肯鬆口!還讓自己的待遇每況愈下!

    他恨,他怨,在如此絕境下,換上常人只怕早就放聲痛哭了,可勾踐卻沒有一滴眼淚。縱然到了這步田地,他依舊是越王勾踐,他的悲傷和狂怒都沉寂在體內。

    忍!天帝鬼神救不了他,只要這個字能讓他度過難關。

    只要活著,就有機會,復仇雪恥的機會!

    一定要相信:苦心人,天不負!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吃了三十多餐飯之後,腳步聲從外面傳來。

    勾踐正在半睡半醒之間,起初還以為是自己作夢,因為除了自言自語,他已經太久沒聽見別的聲音。他嘴唇乾裂,胃裡隱隱作痛,卻沒有生病,這已經是奇蹟了,也多虧了過去三年間的卑賤生活,反倒磨練了他的體質。

    沉重的木門「咿呀」一聲打開時,突如其來的光線刺痛了他的眼睛,但這並非送食物的時間,勾踐猛然意識到了什麼。

    或許是吳王要放他,或者,是要殺他……

    緊緊握著沉重的鐐銬,寶劍不在,這就是他唯一的武器。勾踐決定,倘若是後者,他在臨死之前,一定要撕破來者的喉嚨,品嚐到鮮血的滋味,讓吳國人知道,於越人的王,絕不是懦弱怕死之輩!

    只可惜,這一生,只能弄死一位吳王了……

    「君上!?」來者舉著火把,在門口端詳片刻後,卻撲通一聲跪倒了地上,對著勾踐頓首流淚。

    這聲音出奇地熟悉,但勾踐過了一陣子才想起來。

    「少伯,是你?」

    果然是范蠡,怨恨被藏於心中,勾踐收起猙獰的面容,露出了笑臉,伸手扶著范蠡的肩膀,自從進入吳國後,他便不再稱孤道寡了:「我就知道,汝絕不會棄我而去……」

    ……

    「君上,臣帶了酒來。」

    范蠡將糯米釀的酒雙手奉上,勾踐雙手緊緊捧住,不顧這是渾濁的劣酒,飢渴地大口吞嚥,酒汁從嘴角流下,滴進他滿是污跡的鬍子裡,滋潤他幹涸的肺腑心田。

    而范蠡則又透著火把的光線,看了一眼石室,這裡潮濕骯髒,鋪在地上的稻草充滿屎尿的味道,而且已經發霉,勾踐身上也奇臭無比。看來夫差真的起了殺心,要麼就是把勾踐給忘了,否則不會放任伍子胥、王孫駱將勾踐關在這裡作踐,見此光景,連范蠡心裡也有些慼慼然。

    酒很多,勾踐一直喝到喝不動方才停下,「自我進來之後,已經過了多久?」他擦了擦嘴,虛弱地問道。

    「一月有餘。」范蠡言簡意賅。

    「這酒,是我喝過最甜美的,瓊漿玉露也比不上,這是給我的壯行酒麼?」勾踐恢復了一絲氣力,刻薄的眼睛眯了起來。

    「君上切勿灰心,事情還有轉機。」

    「是麼?」

    勾踐苦笑道:「我先前被困於會稽,之所以沒身死國滅,只是靠了少伯的計策罷了。但自從入吳之後,要如何助我歸國,少伯卻遲遲沒有定計,這絕不是我願意看到的事。今勾踐之命存於不存,惟君圖之!」

    他說罷一拜到底,竟是將身家性命託付給范蠡了。

    范蠡連忙對拜道:「臣無能,讓君上受苦,臣之罪也,只是吳國之內朝堂鬥爭甚烈,越國恰好夾在吳王、相邦、太宰中間,任何一方改變態度,都會讓吾等陷入困厄。但臣經過觀察,此事的關鍵,不在伍子胥,不在太宰嚭,只僅在吳王一人!」

    「君上恐怕還不知道,吳王患病,月餘不癒,伍子胥正是利用此事,想要置君上於死地啊!」

    他將前因後果一說,勾踐面如土色,駭然道:「若如此,則吾命休矣……」

    「不然,太宰還會為君上爭取一次面見吳王的機會,吾聞人臣之道,主疾臣憂,君上還是要維持原先的恭謹,去問候吳王的病情……」

    「如此就能取得吳王信任了?」勾踐不相信,他再拜道:「大夫肯定有計策了,儘管說罷,我要如何做。」

    范蠡稍微一猶豫,看著勾踐,心中有些不忍。

    這條計,可不太體面啊。

    勾踐卻急了,催促道:「我先前未聽大夫之言,才有了會稽之恥,今後少伯和子禽之言,我當無所不從。此生死存亡之際,容不得猶豫了,有何計策,還望大夫快些教我!」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范蠡心想:以君上的性情,凡事容易懷恨在心,以後成事了肯定會怪我的,但事到如今,也無可奈何了,他要怨,就怨吧……

    「到時候,君上可求吳王之糞而嘗之,觀其顏色,聞其味道,下拜恭賀,就說曾從越國巫祝處聽說過,糞便逆時氣者死,順時氣者生。吳王之糞順應時氣,說明大病將愈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41
第894章 孫武子

     時值盛夏,驟雨初霽,吳宮文台上熱鬧非凡,此台是夫差破越志後得意滿得,覺得過去的低矮門戶無從宣揚自己的豐功偉業,讓太宰伯嚭重新翻修營建的。

    放眼望去,但見大堂高聳屋宇深深,大門鏤花髹染漆紅色,樑上精雕細琢的方椽畫著龍與蛇的形象。上有紅磚承塵,下有竹蓆鋪陳,光滑的石室裝飾翠羽,牆頭掛著玉鉤屈曲晶瑩,細軟的絲綢懸垂壁間,羅紗帳子張設在中庭……

    這座宮室極盡能工巧匠之手,富麗堂皇,鋪張浪費,絕非吳王闔閭時代的樸素節儉能比,卻能滿足夫差喜歡的「大國風範」。

    這一日,為慶祝吳王大病痊癒而舉辦的宴饗,已經進行了整整一個時辰。

    持盾劍舞的吳國甲士剛剛退下,來自各地的美人便次第上場,她們頭頂的黑髮攏成高高的雲鬢,二八分列,奏著鄭衛之音,跳著狐步之舞。擺動衣襟像竹枝搖曳,彎下身子拍手按掌,露出誘人的腰肢,讓殿內賓客垂涎不已。

    樂官們吹竽鼓瑟合奏,猛烈敲擊鼓聲咚咚作響,吳國蔡國的俗曲,楚地的雅樂,奏著大呂調配合聲腔,也別有一番情調,不過若延陵季子在,只怕會皺著眉罵夫差「不知禮樂」了。

    在這杯盞碰撞和酩酊交談的喧囂覆蓋下,吳王興致勃勃地歪坐在君榻上,而僅比他所處的高台低一席處,竟然是階下之囚勾踐:過去三年,但凡他被傳喚來參加宴饗,都是坐在最後一排的啊!今日卻能北面而坐,吳國群臣也以客禮待之,雖然,那表面上的恭敬背後,是深深的不齒。

    「嘗糞之君……」底下似乎有人在小聲竊笑。

    勾踐面色如常,他身前的案几上食品豐富多樣,主食是摻雜香美的黃粱、糯稻,肥牛的蹄筋在大鼎裡燉得酥酥爛撲鼻香,著名的吳國鱸魚燴讓所有人食指大動。酒糟中榨出清酒再冰凍,晶瑩如玉的美酒摻和蜂蜜,斟滿角杯供人品嚐。抿上一口便覺得遍體清涼,酷暑頓消……

    然而看著這些美味佳餚,瓊漿玉露,勾踐卻半點食慾都沒有,不管吃下什麼,他舌尖依然是一股屎尿的味道……

    恥辱啊,悲哀啊。

    為了求活,為了歸國,竟然品嚐夫差的糞便。

    「大王之溲(尿)味苦且酸楚,此味應春夏之氣,大王不日必將康復如初!」想到自己叭咂幾下後,還將那惡臭的味道形容出來,勾踐腹中就一陣噁心上湧,幾欲嘔吐。

    但再怎麼噁心,也得忍著,再怎麼吃不下,也得強撐著笑臉吃喝,多少雙眼睛看著他呢……何況那一條計策的確起了效果,吳王將信將疑,或許是勾踐嘗糞之事讓他有些震撼,便放勾踐離開石室,繼續做牧養之事,他總算逃過一劫。

    和范蠡說的一樣,夫差這個人,雖然殘暴自大,卻偏偏有婦人之仁,他病癒後,也把一部分功勞歸到勾踐頭上,心念其忠,賞賜日益增多。還讓勾踐夫婦離開馬圈,入吳宮居住,供奉一如吳國封君,今天更讓他坐到客席上以示恩寵。

    范蠡頻頻向他矚目:值此之時,正當一鼓作氣,讓吳王對越國信之不疑。

    於是勾踐便站起來,為吳王祝壽,他俯首說道:「下臣勾踐,奉觴祝大王壽,皇在上令,昭下四時,仁者大王,躬親鴻恩,上感天帝,降瑞翼翼。願大王延壽萬歲,長保吳國,四海咸承,諸侯賓服,永享霸業。觴酒既升,永受萬福!」

    每一句都說道夫差心坎裡,吳王大悅,看勾踐越發順眼。

    太宰伯嚭見狀,便也起身為吳王祝壽,乘機大聲說道:「怪哉!今日大王痊癒,群臣畢至,卻唯獨少了相邦。雖說相邦一直仇視越君,但今日之宴,是為大王祝壽祈福之宴,相邦不來,實在是有些過分了。」

    勾踐對面,本應該是伍子胥的位置空空如也,這位剛毅的老相邦惱怒夫差婦人之仁,拒絕與勾踐同席,稱病在家,沒有來參加宴會。

    吳王不語,舉著酒有些悶悶不樂,對伍子胥也越發不滿,他心想:「寡人生病月餘,太宰圍著孤團團轉,親自為孤端糞端尿,四處尋覓良醫巫祝,進獻寡人喜愛的食物減輕痛苦。可相邦呢?他除了誹謗勾踐外,竟沒有說半句關切的話,明明是沒有把寡人放在心上,真是個不仁不慈之人!」

    「反觀勾踐,一國之君淪為臣僕,妻子為隸妾,掏空了自己的邦國來供奉吳國,三年下來卻絲毫沒有怨恨。寡人有疾,他竟親自口嘗糞便,一心想要寡人康復,勾踐的屈從之心不必再懷疑,孤若聽從相邦的話把他殺了,這就是寡人的不明智了,而且對吳國也沒什麼好處,只是給相邦逞個人的痛快罷了……」

    一念至此,夫差放歸勾踐之意越發堅定。

    他美滋滋地想道,越地難治,吳吏一到,於越人或遁入山林,或游於沼澤,無法像徐國一樣編戶齊民。不如讓勾踐代為統治,依然像過去三年一樣向吳國進貢,糧食、美女、銅錫,源源不斷地北運,如此既得了越國貢賦的實利,又少了治理的麻煩,還能讓後人傳頌自己的仁德,豈不美哉?

    至於伍子胥擔心的勾踐「內懷虎狼之心,外執美詞之說」,簡直是危言聳聽,真是活的越老越回去,竟然如此膽小……

    他不屑地想道:再說了,一個嘗糞君主,能成什麼大事?寡人的對手,是趙無恤,是楚王這些人!豈能侷限於江南一隅,埋沒了大丈夫的豪情壯志?

    夫差便拍了拍手,讓殿內音樂停止,笑著宣佈道:「寡人心意已決,六月初一,便赦越君歸國!」

    ……

    伍子胥伐楚破郢功成名就,被吳王闔廬封在申邑,故稱之為申胥、申君。

    他是吳國最大的封君之一,食戶上千,家裡卻並不顯得富庶,夫差戰勝越國後大興土木,也給了伍子胥不少賞賜,讓他擴大府邸,但伍子胥卻把那份功夫省了下來,用這筆玉帛減免了封地的丘甲和田賦,還養了幾名食客。

    所以相邦府還是那樣,不大不小,進門第一進就是廣三十步的外院,鋪著石磚,透過天井能看到藍天。正堂將外院與內院隔開,是接待客人,舉行宴會的地方。正堂後面又是一進小天井,兩旁有副院,房舍林立,有套間,有單間,這是給賓客們住的地方。

    春秋卿大夫養士的風氣已經很久了,但直到十年前晉國趙鞅廣納賓客,養士三千,這才讓這套用人制度在諸侯間風靡開來,伍子胥亦不能免俗。套用了趙氏制度,他家的賓客也是分等級的,下賓住單間,上賓則住在套間裡,有屬於自己的小院子,專門的車馬僕役。

    其中,更有一位上賓的住處,就在相邦的居所旁邊,甚至有一道小門直接連通,准許他隨時到隔壁串門。要知道里面可是住著相邦的妻妾兒女的,如此不避諱,可見此人地位非同一般。

    這一日,小門再度吱呀開啟,白髮蒼蒼的伍子胥穿著一身常服,未戴冠,只用巾隨意地包了頭,拎著一壺酒,自己找上門來了。

    副院中有一株綠意正濃的芭蕉,黃犬臥於花叢畔,伸長了舌頭看兩人在院內天井裡練劍……

    一名少年,勁裝披甲,他只有十四五歲年紀,銀冠束髮,容貌稚嫩,隱約有幾分伍子胥尚未白頭時的模樣,正雙手奮力舉著劍,應付對面簡單卻致命的攻勢。

    一名老者,穿青灰色常服,容貌銳利,瘦削有如危岩嶙峋,一對猿臂修長,右手背在身後,左手持吳劍,動作絲毫不花哨,卻剛猛難擋,輕微的變招變化無窮。

    伍子胥也不打擾他們,捋著鬍鬚看了片刻,勝負很快就分出來了,但見那少年哎呀一聲,手裡的劍便被打飛老遠,被老者用劍尖頂在胸膛,顯然是落敗了。

    「可惜……」少年有些不服輸,跺著腳遺憾地說道:「差點就贏了,武子,你我再來過。」

    老者撿起劍扔還他,笑而不語。

    伍子胥輕咳一聲,顯示自己的存在,板著臉訓斥少年道:「小子狂妄!想贏過劍術甲於吳國三軍的孫武子,你再回去練上三十年罷!」

    少年驚覺,連忙收劍下拜道:「見過父親。」他是伍封,伍子胥的獨子,伍子胥在楚國原本已經成婚,但逃亡的時候其妻為了不拖累他而自殺。伍子胥入吳後,聲稱不破楚國,無以為家,所以直到入郢歸來之後,才娶了當年送他食物的漂母之女,一年後有了伍封。

    中年得子,伍子胥卻一點不溺愛,對此子極其嚴厲,只要他一瞪眼,伍封便半句話都不敢還嘴。

    「子胥何出此言,孺子可教,假以時日,或是一名勇將。」

    孫武哈哈大笑,接過豎人的葛巾,讓伍封擦了擦滿頭的汗,至於他,剛才一番交鋒,臉上竟連半滴汗都不見,可見其劍術之高深莫測。也只有少數人有機會一睹他顯露真本事,據說當年他老師司馬穰苴含冤而死,孫武逃離臨淄時,一把劍面對數十名齊國甲士,連破三十甲,越城牆而走,卻未殺死一人,輕重拿捏得十分恰當,讓他閒暇之餘教兒子練劍,伍子胥很放心。

    三人在芭蕉環繞的亭子裡就坐後,伍封有些急不可耐地問道:「父親聽說了麼?去歲晉國趙韓與鄭國開戰,有一名將領,帥師在東虢阻鄭軍十餘日,大敗之,讓趙韓兩家拔成皋,這名趙將,據說就是兄長!」

    他口中的兄長,就是伍子胥撫養長大的義子王孫勝,王孫勝離開吳國時,伍封年紀尚小,等伍子胥出使齊國後獨自過來,沒了玩伴的伍封哇哇大哭。這幾年來,他一直念叨著這位義兄,學劍的目的,也是有朝一日能去尋他。南北殊途,晉國的消息傳到吳國,短則三個月,長則一年半載,所以伍封說的這件事,已經是一年以前了。

    伍子胥冷冷看了兒子一眼,王孫勝的歸宿,是他心中最遺憾的一點,他身為楚國王孫,心中的大志在吳國是絕不可能實現的,老王闔閭的時候,伍子胥都沒辦法,何況現如今新君在位,已經開始嫌棄老臣了……

    不過見兒子如此重情義,頗似當年自己的兄長伍尚啊,沒有繼承自己這剛烈的性格,或許是件好事。

    他心一軟,便說道:「汝若是想念王孫,可以去修書一封,捎商賈帶去晉國。」

    伍封歡天喜地地去了,伍子胥看著他的背影,才淡淡地說道:「少年不知憂愁,王孫是我與長卿一手教出來的,以他的本領,在賢臣猛將如雲的趙氏出頭並不算難,只希望有朝一日,不要與吾等對決於疆場。」

    孫武大笑:「人無百年壽,常有千年憂,我已歸隱於市,子虛也半截入土,趙吳構難那一天,或許都趕不上。子胥還是擔心下自己的近況吧,今日吳王大宴,你這個做相邦的,為何缺席?」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42
第895章 兵者詭道也

     「豺不可憐,狼不可親,勾踐有豺狼之心,日後必為吳國大患!」

    伍子胥將這月餘間發生的事,對隱居在自己府邸內,不聞朝政的孫武說了一遍,說到憤慨時,還重重地錘了一下案几,可見對吳王的糊塗他痛心疾首。

    孫武嘖嘖稱奇:「嘗糞品溲,如此作踐自己的事,也虧勾踐做得出來,不過按常人看來,都會以為這是勾踐屈從的象徵罷。」

    「我看到的,與此恰恰相反!」

    伍子胥恨恨地說道:「猛虎壓低了姿勢,是要撲殺路人,狸貓壓低了身子,是將攻擊獵物。勾踐到吳國來做奴僕,是他謀劃深遠,掏空了府庫奉獻給吳國而面無怨色,這是在欺騙大王。此番嘗糞品溲的時候,他心中只怕恨不得生食大王的心肝!做出如此卑微屈從的舉動,實則是想要報復吳國,此人如此隱忍,太可怕了,此時不殺他,等到社稷化為丘墟,宗廟長滿荊棘的時候,就追悔莫及了!」

    他心情激動,孫武卻不以為然,說道:「子胥當著吳王的面說這些,只怕沒什麼用處罷……」

    「然。」伍子胥頗有些頹唐地承認道:「大王只是說,『相邦勿復言矣,寡人不忍復聞』。然後便不聽我說話,轉而聽信伯嚭之言,獎賞勾踐,讓他列為上賓,大王還在宴會上承諾說下月初一,就會放勾踐歸國。」

    孫武笑道:「當年被離的話果然沒說錯啊,伯嚭,還真成了你的阻礙。」

    被離,是吳王闔閭時期的大夫,當時伯嚭從楚國逃來,伍子胥與伯嚭雖無私交,但是因為遭遇相似,同病相憐,就將他舉薦給吳王闔閭。被離卻對伯嚭很不放心,輕聲對伍子胥說:」吾觀伯嚭為人,鷹視虎步,本性貪佞,專功而擅殺,倘若重用他,恐怕您日後定會受到牽累。「

    但剛暴自負,一心想著復仇的伍子胥卻不以為然,他認為「同病相憐,同憂相救」,就好比驚飛的鳥兒,追逐著聚集到一塊……

    於是在伍子胥的大力舉薦下,闔閭收留了伯嚭,任伯嚭為大夫,讓他與伍子胥一起圖謀國事,一起對楚國復仇,一步步爬到了今天的位置,搖身一變,成了伍子胥最大的政敵。

    說到往事伍子胥長嘆一聲::「被離所言,字字璣珠,可惜他早逝,否則有此人相助,朝政不至於成這般模樣。但俗言道,胡馬望北風而立,越燕向南日而熙,誰能不愛其所近,而不悲其所思呢?當日的事,我不後悔,只是伯嚭為了與我爭權,屢屢迎合大王,想要赦免勾踐,為私而忘國,著實可恨!」

    「子胥可知道,我看到了什麼?」孫武心有所感,起身望著亭外再度陰沉的天空,慨然而嘆。

    「今日之事,和我的族叔司馬穰苴的遭遇如出一轍!君主不敏,奸佞得勢,忠貞之臣立下大功,最終卻含冤而亡……」

    ……

    孫武這話有些不吉利,伍子胥沉下臉:「我為吳國立功甚多,且大王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當年太子波早死,諸公子爭立,大王並不佔優勢,我以死相爭才讓他得到嗣君之位。先君戰歿後又一手扶持他上去,大王心懷感激,甚至想分吳國江北之地授予我,雖然對滅越還是存越有些爭執,但他不至於像齊平公(齊景公)一樣昏聵,自毀堅城。」

    「族叔當年還不是以為杵臼是齊桓公一般的明君,結果又如何?世事難料,最薄君王恩,子胥還是小心為妙。」

    和伍員自持對夫差有恩不同,孫武和吳王算得上有仇。雖然他曾教導夫差用兵之法,有師徒之義,但當年孫武初入吳宮,在闔閭面前教吳宮美人演練軍陣時,斬的那幾顆美女頭顱裡,就有夫差之母……

    孫武用兵精妙,為人也謹慎,在助夫差破越,為闔閭報仇後,他立刻辭去了軍中一切職務,歸隱山林,以免整日在夫差面前晃,讓他想起殺母之仇。但孫武也未離開儼然是他第二祖國的吳國,時常在伍子胥府邸裡做上賓,在清淨安全的環境裡寫他的《兵法》。

    他一展空空如也的兩袖,對伍子胥說道:「子胥為吳國付出何其多也,如今年已六旬,也到為自己考慮的時候了。與其整日都勞累於案牘,惹吳王氣惱,何不急流勇退,與我一樣歸隱?你比我強,有妻有子,還有大片風光秀麗的封地,早上撫弄琴瑟,午時攜妻子登姑胥之台舒嘯,傍晚觀倦鳥歸於山林,豈不美哉?」

    亭內突然沉默了,只能聽到細雨打著芭蕉的聲音,過了半響,伍子胥才說道:「我放不下。」

    是的,他放不下。

    他放不下吳王夫差,先王臨終前將夫差拜託給了他,伍子胥受命以來,夙夜憂嘆,唯恐託付不效,讓闔閭失望。

    他也放不下這個在他窘迫無助時接納他,讓他成就功名的大吳之國。放不下和吳王闔閭、孫武、被離等人一起創建的赫赫霸業,若是吳國衰亡,那一切心血不是都白費了麼。

    司馬穰苴的事情給孫武很大影響,於是孫武此人行事,也如用兵一樣,合於利而動,不合於利而止,絲毫不貪戀權勢、名祿。能被重用就將他鬼才般的兵勢運用到極致,不被重用就悄然離開,省得被人主忌憚殘殺。

    但伍子胥不同,他放不下家仇,放不下義子,自然也放不其他事,他要做的事情如此之多,怎能輕易引退呢?

    身為相邦,上輔君王,下安黎庶,必要為君上掃清身邊的奸佞小人,還吳國朝堂一個朗朗乾坤!吳國雖然有隱患,但總體上形勢大好,只要穩紮穩打,奪陳蔡,滅越翦楚,或能與趙氏一南一北,並霸天下。

    到那時候,伍子胥才能放心地卸任,告老。

    表明己志後,伍子胥正色道:「長卿,我今日來見你,不是聽你說喪氣話的,而是想問你可有辦法。」

    孫武知道多說無益,慢慢品著酒,半響後卻笑了。

    「子胥,你可知道,自從破楚歸來後,你變了,若要形容你,兩字即可,那就是……暮氣!」

    ……

    暮氣?你還好意思說我暮氣?

    伍子胥面上露出一絲慍色,也有一絲對往事的沉痛,他閉目誦道:「主不可怒而興師,將不可慍而致戰。怒可以復喜,慍可以復悅。亡國不可以復存,死者不可以復生。故明君慎之,良將警之,此此安國全軍之道也……」

    「十五年前,你我率軍攻楚,舍舟於淮汭,出大別、小別,五戰及郢。楚軍大敗,子常身死,勝利指日可待。但我為了一己私仇,一心只想抓獲楚王,便不聽你勸誡,盤桓於楚國不歸。以至於吳軍在外敗於秦、楚,在內有夫概叛亂,越國允常入寇,兵士死傷近半,導致你苦心創造的大勝前功盡棄……」

    伍子胥遺憾地嘆了口氣:「這之後,長卿你說了這一番話來勸誡我,我謹記於心,從此以後無論為政或是領兵,凡事都三思而後行。今日汝卻一改前言,轉而嗤笑於我,是何道理?」

    「此一時,彼一時。」孫武朝他拱手賠罪,說道:「我其實還是更樂意見到那個初入吳國時,奇謀百出,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的伍子胥!」

    助公子光奪取王位,分吳兵為三路日夜襲擾楚國,讓楚人疲於奔命……伍子胥當年的手段,孫武也不由讚歎,被逼到牆角的弱者,在仇恨的驅使下,真的會爆發出驚人的潛力。

    但優越的生活,處於強盛的國力,往日的虛名,高崇的地位,卻成了束縛他思維的繩索。

    孫武遺憾地說道:「當年的你失之於太奇,如今的你卻失之於太正,面對奸佞小人,陰謀詭計,不但需要堂堂正道,也需要奇謀啊……」

    伍子胥沉吟,「奇謀,長卿的意思是……」

    孫武拍案而起:「不錯,進專諸於公子,獻要離於君前,王僚、慶忌,一擊斃命。從此國中易幟,天下色變,而霸王之業成,用最簡單的方法,做最有用的事,這不是子胥擅長的麼?」

    伍子胥一震:「長卿的意思是,派人殺了勾踐……」

    沒錯,只要勾踐一死,越國無人,縱然不滅,也掀不起大浪了。

    那個奇謀百出的伍子胥彷彿又回來了,他心念急轉,壓低聲音飛快地制定計畫:「雖然專諸、要離那樣的無雙死士無從尋覓,但我封地之內,尚有挾劍舍人數十,人人可以為我效死。而勾踐歸國,大王護送他的人過了五湖就會折返,越國那邊接應他的衛隊要到浙江才會出現,這中間百餘里路途漫漫,地形複雜,也指不定會有什麼事發生。

    但他又猶豫道:」只不過如此一來,就有些違背大王的心意,也會讓外人恥笑吳國無信了。」

    「兵者,詭道也,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

    孫武將酒一飲而盡,這位「提三萬之眾而天下莫當」的兵家豪邁地笑道:「子胥,做你覺得正確的事即可,若事後吳王怪罪起來,我自然會擔下這一罪名。反正我這把老骨頭已受不了江南的卑熱潮濕,這吳國,我也不打算再呆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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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6章 吳中劍客

     吳王夫差六年,六月初一這一天,江南天氣一如既往的悶熱,苦熬三年的勾踐終於獲赦離吳,吳王夫差親自送他到姑蘇蛇門之外,勾踐在夫差面前下跪,貼著他的履發誓說自己「若能生全還國,與種蠡之徒願死於大王轂下,上天蒼蒼,臣不敢負!」

    夫差對勾踐的恭順很是滿意,側過頭得意洋洋地對伯嚭、王孫駱等人笑道:「吳國又多一封君。」

    在他眼中,以後的越國,會作為吳國的一個小小附庸存在,攻滅人國,卻不亡其社稷,他儼然把自己當成古之仁王了。

    眾口一詞的逢迎之下,只有白髮蒼蒼的伍子胥冷著臉旁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勾踐唯獨不敢與伍子胥對視,他再拜跪伏,吳王親自送他登車,范蠡執御,在吳國甲士的護送下,朝南方而去。

    吳越兩國雖然首尾相連,但從吳城到會稽,也有三百多里路程,過了五湖,以及之前的吳越分疆的攜李,夫差所派的甲士就回去了,而勾踐一行人還得繼續往前才能遇到迎接者。

    因為作為吳王治下的「越君」,他的「封地」只有方圓百里大小,東至炭瀆,西止周宗,南造於山,北薄於海。當然,會稽山以東以南的廣闊山林,實際上仍然由越國控制。勾踐,他不但是於越人的王,還是內越外越所有越族的共主,勢力範圍可達後世的福建北部,這也是勾踐歸國後,可以依仗的隱藏力量。

    在啟程的第五天,在越國君臣一行來到三津這個渡口的時候,身邊只剩下引領他們的吳國行人,而且還等不及大部隊,提前去前面與渡口的小吏商洽去了。

    眼見沒有外人,勾踐,這個過去三年間受盡千辛萬苦,卻沒有落下一滴眼淚的男人,卻突然淚流滿面,悲不自勝。

    當初他入吳為奴,就是從三津取道北上,當時的勾踐心情灰暗到了極點,因為他看不到未來。而如今三年的受辱期已滿,勾踐恢復了自由,那些不堪回首的恥辱已經成為歷史。

    他在三津口的江水之上,品嚐的不再是臭不可聞的糞便,而是自己劫後逢生的喜悅淚水。

    「大王……」范蠡等人,也終於可以稱呼他一聲大王了。

    勾踐擦乾眼淚,嗟嘆良久後,心潮起伏地告訴身邊的范蠡等人道:「孤落難時,從三津經過,當時不知道還能否活著再渡此津。少伯大夫,你擅長占卜,如今是六月甲辰,時加日昳,寡人蒙上天之命,還歸故鄉,此行可有後患?」

    范蠡給越王鼓勁道:「大王切勿疑惑,盯著前方沿著道路一直往前走就能歸國,往後形勢異變,越將有福,吳當有憂,還有什麼困苦憂患,能比大王這三年受的苦大呢?」

    「不錯,不錯!」勾踐復又哈哈大笑道:「寡人好比那籠中鳥,網中魚,此一行,如魚入大海,鳥上青霄,不受籠網之羈絆也!」

    ……

    一行人歸國心切,便加快了步伐,太陽偏西的時候,便抵達了三津渡口。

    渡口是再普通不過的小津,屋舍低矮,船隻十餘,都拴在岸邊。因為天空陰濛濛的,津吏戴著斗笠,披著蓑衣,和三五個船工燒了一塘火烤著魚,遠遠見了勾踐一行人,就起來招呼。

    范蠡眯起眼四下打量,其餘人不疑有他,走過去與津吏攀談,問還有沒有大的乘舟,可以讓越王和夫人的車駕整個上去。

    津吏的臉上黑乎乎的,滿是泥垢,他說道:「尊客來的不巧,原本有兩艘大船,一艘失火燒燬了,一艘去了下游,只剩小舟,安車太重,只能容一車,四人乘舟。」

    這意味著,勾踐和夫人要在沒有侍衛陪同的情況下登船。

    那津吏聲音嘶啞,說這便要向勾踐靠近,伸手請他登船,卻被范蠡攔住了。

    「吳國行人何在?」

    「上吏囑咐吾等招呼貴賓渡河,便先過去了。」津吏補充道,「正是他坐了大舟,只把小舟留下來。」

    勾踐面色陰鬱,吳國大夫僚吏對他的怠慢,他早就習以為常了,對此也無可奈何,只想趕快登舟,往下游一個時辰,就能離越國近一點,聽到浙江滔滔的浪聲,看到越地的鷗鷺和天空。

    但范蠡卻有些警惕。

    他打量津吏:「汝手上有疤痕,不是舟楫留下的,而是常年練劍留下的……」

    津吏也不懼怕,他將手縮回袖口,鬍鬚下帶著笑意:「小人早年曾從先王攻楚,年紀大後得了個津吏的差事。」

    「既是如此,為何吳國行人的車馬為何藏於屋後?為何河中還有人?」

    范蠡早前聽到了隱約的馬嘶,雖然一瞬既逝,卻愈發顯得有古怪。而地上的車轍痕跡沒有抵達岸邊,而是拐到了屋後,也與這人所說不符,更別說河邊還有兩截隨波逐流的蘆葦桿,就範蠡的經驗來看,下面絕對有人呼吸!

    話音剛末,范蠡的劍突然出鞘,已經頂在那津吏胸前,輕輕一撩,裡面露出了更加白皙的皮膚,這絕不是整日勞頓,迎來送往的津吏能有的皮膚。

    「汝等,是想想仿專諸、要離之事麼!?」

    「大夫疑心真是重……」津吏還是帶著笑意,腳下卻猛地一蹬,人已經跳到了兩步之外,范蠡的劍追之不及。

    「津吏」一抖手裡的竹槳,抽出一把藏於其中的劍來,劍身輕薄,細若無鋒,明亮如秋水,也是一把利器,尋常津吏,怎麼可能會有這種寶劍?

    他倒轉劍尖,右手握劍柄,左手搭於右手手背,朝已經被侍從圍在中間的勾踐,還有挺身立於最前方的范蠡躬身行禮。

    「能看出吾等不佈置,真不愧是楚之少伯,可惜,真是可惜,今日要死於此的,當不止越君一人了!」

    一聲呼哨,那三名不起眼的船工也紛紛去掉偽裝,露出真容,皆是勁裝的劍士。隨即又從河中躍起兩人,被河水浸濕的衣裳緊緊貼在滿是肌肉的身上,濕漉漉地持匕首就往岸上趕來。最後兩人則是從室內的窗中跳出來的,身上還有血漬,他們將吳國行人綁了起來,藏好車,為了不讓馬兒嘶鳴,一劍將其殺死,恰巧讓范蠡聽到最後一聲嗚咽。

    一共八人,排成一列,徒步擋住車駕去路,在「津吏」帶領下,他們仗劍緩步走了過來,一邊走,還一邊用吳語齊聲放歌道:

    「我劍利兮敵喪膽,我劍捷兮敵無首!」

    ……

    勾踐面色凝重,知道此行是遇到刺客了,便讓夫人回到車中,他自己則立於車上,仗劍觀看。

    八名劍客齊刷刷走了過來,卻身形一動,又像鳥兒集散一般朝不同的方向而去。

    勾踐身邊雖然有十多人,但大多是文種派來照顧他和夫人起居的豎人、奴婢,能戰的劍士卻只有八人,加上范蠡,只不過是九人,見敵人動作,目標儼然是中間的勾踐,也持劍過去阻截。

    九人對八人,看上去還略佔優勢,可交手起來後,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越王勾踐也是好劍之人,能看得出八名劍士的劍法截然不同,有的守招嚴密無比,有的攻招卻是凌厲狠辣,他們分頭合擊,守者纏住敵手,只剩下一人,讓攻者以眾凌寡,逐一蠶食殺戮。以此法迎敵,縱然勾踐的衛士英勇無畏,劍士一方也必操勝算。別說八人對九人,即使是八人對十六人甚或數十人,只怕也能取勝。

    劍光閃爍,血絲飛濺,又一個勾踐的衛士倒下了,他身中四劍,立時斃命,只見他雙目圓睜,嘴巴也是張得大大的,帶著一絲不甘。

    他們的人數越來越少,面對倒下的性命,勾踐心緒沒有一絲浮動,也沒有半分不忍,他只是在思考,究竟是誰要殺自己?究竟是誰才能找出這樣的八名死士。

    夫差麼?不太可能,想殺自己的,大概就是吳國相國伍子胥了。

    哈哈,這個白髮老頭,都到這了還不放過自己啊,不過也頗似他的作風,王僚、慶忌,不都是這樣被暗算死的麼。

    卻見亂戰之中,那帶頭的蓑衣刺客手腕抖動,噗的一聲,劍尖刺入了一名越國劍士的咽喉,喉頭頓時鮮血激噴,身子在地下不住扭曲。

    他已連殺三人,自己卻毫髮無傷,一步步朝越王靠近……

    殺意凜然,卻又帶著一絲殘酷的優雅,這就是吳中劍客的風範。

    范蠡雖然劍術不差,但已經挨了幾下,還被其中倆人纏住,無法抽身。勾踐身邊的豎人女婢,甚至也拔出貼身的匕首哇哇叫著沖上去,卻無濟於事,只是被敵人輕輕一劍,就抹去性命。

    他距離勾踐,僅有十步之遙。

    勾踐的劍錚地一聲出鞘,周圍的光線頓時猛地一顫,此劍名為「毫曹」,是相劍師薛燭最看不起的一把劍,說它「暗淡無光,殞其光芒,其神亡矣」……不過也算利器,於是在會稽之圍後,被吳國人當做戰利品帶回姑蘇。在勾踐歸國之際,夫差留下了更好的純鈞、巨闕、離鏤,只把這柄劍「賜還」給他。

    縱然是寶劍堆裡較差勁的,但聊勝於無,對付眼前的刺客,應該夠用。

    四目相對,披著蓑衣的劍客也不言語,一揮劍,將粘在上面的血甩幹盡,隨即朝勾踐撲來,勾踐則從車上一躍而下。白光閃動,跟著錚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兩人各退一步。

    劍客看著劍上的小缺口,眼中閃過一絲驚異。

    「汝等以為,越國無人善劍乎!?」

    勾踐在沒有繼位的時候,也是越國的勇士!只希望那份本事沒有退步太多。

    如今距離越國邊境還有數十里之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戰鬥又全面劣勢,英雄難敵四手,自己只怕也要死於和王僚、慶忌同樣的刺殺下,只是不知道,殺死自己的那把劍,會叫什麼名字?

    勾踐鬚髮賁張,握緊了劍,準備最後再拚搏一場,在死之前,能多拖幾人做墊背。

    恰在此時,一首清泠的歌聲,從河上響起。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君王同舟……」

    是越人的語言,越人的歌。

    從河上的薄霧中顯露身形的是一個女人,一個手持翠綠竹竿,撐著竹筏的越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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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7章 越有處女

     「失敗了!?」

    伍子胥悵然若失地重新坐回榻上,面露不甘,在他面前,七名傷痕纍纍的吳中劍客並排跪於地上,帶頭的劍客則躺在擔架上,胸口中了一劍,面色蒼白,雙目呆滯,眼看是不活了。

    七人垂頭喪氣,他們人人受傷,眼睛、手腕上、腳踝上、肩肘處都有劍傷,有的還滲著血。這些傷都不致命,卻足以讓劍客們喪失再戰的能力。

    「僕等無能!」

    其中一人朝伍子胥稽首道:「一如相邦所料,勾踐車馬護衛不多,至三津渡,吳宮甲士已歸,越人未到。吾等突然暴起,連殺其護衛數人,眼見就要將勾踐圍殺,將范蠡擒下,卻有一女子突然從河上乘筏登岸……」

    「女子?」伍子胥鷹眉緊鎖。

    「然,是一紋面、披髮、跣足、穿鴟夷皮裳的越國女子……」

    越人剪髮文身,爛然成章以像龍蛇,常年光著腳在山林裡走動,如履平地,越地女子皆是如此打扮,並不足為奇。那越女突然從河上出現,起初眾劍客並未在意,只當她是在河上擺渡捕魚的漂婦,若是識相,快些往下游離開,就饒她不死。

    誰料那越女見眾人鬥劍,竟似看到什麼有趣的事一般,停住竹竿,在河中細看,正值勾踐遇險,在旁苦撐的范蠡便用越語大聲呼救,越女便撐桿魚躍登岸,從腰間拔出一把劍來……

    離水邊最近的吳中劍客,只對她說了一個「滾」字,誰料那越女快步近身,手裡的細劍一抖戳在他手腕之上。那劍士只覺腕上一陣劇痛,嗆啷一聲,長劍落地。越女又持劍飛挑,光影微閃,已刺入他左眼之中。那劍士大叫一聲,雙手捧住了眼睛,連聲呼痛。

    兩下輕輕巧巧的刺出,戳腕傷目,行若無事,瞬息之間就擊破了最善防守的一位劍士,岸上眾人這才大驚,其餘人繼續與勾踐、范蠡等人纏鬥,分出兩人去圍堵越女。

    兩名劍客一攻一守,剛才用這招殺得勾踐的侍衛無還手之力,只聽劍招嗤嗤有聲,朝越女刺去。那越女滿是漆黑紋面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也不避讓,直直一劍刺出,後發先至,噗的一聲,刺中了左邊吳士的右肩,頓時將他一劍之勁卸了。隨即擋住另一人的劍,反手一揮,將劍鋒劃過他的右眼,一時間鮮血涔涔而下,甚是可怖。

    這下,三名吳士喪失了戰力,那越女只是隨手揮刺,對手便受傷倒地,剩下五人無不聳然動容,除了領頭的繼續追殺勾踐外,其餘四人退出戰團,各舉長劍,將那越女圍在核心,儼然將她當成最大的敵人。

    帶頭的劍客一心只有勾踐人頭,兩人繞著馬車不斷打鬥,也不知道身後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聽到慘叫不斷,回頭一瞧,才片刻時間,吳國眾劍士長劍一柄柄落地,一個個向後退開,有的舉手按眼,有的蹲在地下,他們每人都被越女刺瞎了一隻眼睛,或傷左目,或損右目。

    帶頭劍客失神之下,也被勾踐將「毫曹」劍送入了胸膛,血紅的劍尖透背而出,當場就死了……

    剩下七名吳國劍士試圖再戰,但還來不及拾劍,就被越女一人一腳踹翻在地,又是驚駭,又是憤怒,他們都失了劍,反而被未死的越人圍住。

    這八人原是縱橫五湖的吳中輕俠,被伍子胥作為門客養在封地裡,平日好勇鬥狠,忠心耿耿,即使給人砍去了雙手雙足,也不會害怕示弱,但今天突然被一個女子所敗,而且還敗得稀里糊塗,甚至看不出她劍術的深淺,震駭之下,心中都是一團混亂,紛紛被綁了起來。

    至於那個神秘的越女,卻恍若無事一般,再度回到她的舟上,去清洗滿是血跡的劍,渾然不管勾踐、范蠡和剩下的越人侍衛如何處置這些刺客。

    那位被綁架的吳國行人很快就被范蠡找到並帶了出來,屋中還有貨真價實的渡口津吏、船工們,都被劍客們殺死。

    勾踐站了起來,當著那個被釋吳國行人的面,大聲對七人說道:「伍相邦要殺勾踐,在吳地動手便是,何必用此伎倆?還請各位壯士歸去,告知相邦,勾踐乃吳臣,只要大王一聲命令,隨時可以將頭顱奉上!」

    這位吳國行人,是太宰伯嚭的人,想來伯嚭一定會善用這一次違背夫差意願的刺殺,若能就此扳倒伍子胥,則越國最可怕的敵人就除去了……

    ……

    這便是全部的經過,伍子胥聽著眾劍客的講述,默然不語。

    他父親伍奢是最瞭解他的人,說他「剛戾忍卼,能成大事」,初來吳國這些年,他就像一條蟄伏冬眠的毒蛇,看準目標,亮出牙口,無論是王僚、公子慶忌,還是楚國,只要是他盯上的,都很少失手。

    但這一次,他卻失算了,是自己安逸太久,將嫻熟的陰謀本事丟光了麼?還是因為專諸、要離之輩可遇不可求?又或者說,勾踐,他命不該絕?

    一陣惡寒襲來,這或許真是天注定?勾踐未死,吳難未已啊……

    「僕等未能完成主君之任,更讓事情洩敗,劍在人在,劍殘人亡,無顏再活於世!」

    言罷,七柄殘劍橫舉,伍子胥伸出手還來不及喊且慢,七名吳中劍客便橫劍自刎,頸血衝天,伏地而亡了……

    屍體從一具變成了八具,鮮血流滿台階,沾到石縫間瘋長的蔓草之上,斑斕可怖……

    吳地之士,輕死易發,一言不合則拔劍相向,羞愧於心則橫刃自刎,與宋明之後的江南儒雅書生完全不同。

    伍子胥的手,只能停在半空中,良久之後,才無力地收了回來,「真乃烈士。」他招呼舍人道:「厚葬,並安排下去,善待其家眷……」

    舍人領命,將屍體抬了下去,豎人則過來把血跡拖乾淨,看著那些被水沖刷後慢慢變淡的血色,伍子胥閉上了眼睛。

    這是他第幾次看著別人在自己面前犧牲了?

    伍子胥恍然想起多年前,兄長伍尚背著手背對自己,他灰藍色的長幘在風中飄揚,自己則握著彎弓,遠遠目送他扶著車欄,毅然前往郢都赴死……

    「子胥去矣!汝能報殺父之仇,而我將歸死,以盡孝義!」兄長樸實忠懇的笑容,子胥終生難忘,他可以將楚平王從墳墓裡拋出來鞭屍洩憤,卻無法讓父兄死而復生……

    畫面一閃而過,一條大河橫在他前方,懷裡是襁褓中的王孫勝,面前是一艘月色下孤獨的漁船,江渚之上,還有位垂釣的白髮漁父。

    「日已夕兮,予心憂悲;月已馳兮,何不渡為?」

    千潯之津已過,但一回頭,漁父已覆船自沉於江水之中。

    風吹過茂密的蘆葦蕩,漁父爽朗的笑聲彷彿還在耳邊迴蕩:「楚王有令,得伍員者,賜粟五萬石,爵執圭,老朽放著高官厚祿不要,豈會貪圖百金之劍乎?速去,速去,切勿再歸!」

    最後的畫面,則定格在棠邑人專諸身上。

    與人鬥毆時,專諸一怒能奪萬人之氣,無人敢擋。然而其妻子掐著腰出來,隨便喊了一聲,專諸就從大丈夫變成了小男人,乖乖跟在老婆身後回家了。

    當伍子胥問起他為何如此怕老婆時,專諸大笑道:「夫屈一人之下,必伸萬人之上!」

    但專諸沒機會完成這種志向,那個彗星襲來的夜晚,他請伍子胥照顧他的妻兒後,毅然邁步,端著炙魚朝王僚的筵席走去。伍子胥看過事後的場面,這位八尺大漢是整個筵席的中心,他手持魚腸劍,破甲七札,直達脊背,王僚當場斃命,而專諸也被數十把劍刺死。

    伍子胥,他這個人彷彿被詛咒了一般,走到哪裡,哪裡就有流血衝突,哪裡就有犧牲,他的「棄小義,雪大恥,名垂於後世」之下,踩著纍纍白骨……

    「長卿說的不錯,我果然是暮氣沉沉。」自嘲一笑後,伍子胥起身,踩著還未洗刷乾淨的鮮血,朝府邸的副院走去。

    也是時候,與自己的老友道別了!

    孫武提三萬之眾而天下莫當,得之則霸,失之則衰。今日未能殺死勾踐,又要失去孫武,對吳國來說,真是不好的徵兆啊,也不知他會去往何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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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8章 竹杖芒鞋輕勝馬

     小小的院子裡,孫武那不多的家當已經裹在一塊布中,用麻線穿到一起的紙書一摞,陪伴他多年,飲血無數的青鋒劍一柄,換洗的衣物鞋履,再有一些用來交換食物的金餅、絲帛、銅幣,也就差不多了。

    見伍封背著劍,在一旁悶悶不樂,孫武便笑道:「我從齊國南下時,可沒這些完備的行李,身邊只有一把劍,三枚齊刀,才出臨淄不久就花光了。接下來卻還有千里行程,與汝父當年一樣,是半騙半乞,一路混到吳國的,到大江時,身上已無半塊好布。」

    伍封年紀小,人也天真,對離別十分抗拒,聽著就眼睛一酸。

    「武子一定要走?父親乃是吳國相邦,只要有父親庇護,誰還能逼武子離開?」

    「孺子懂什麼?下去!「正好伍子胥從外面走來,一聲呵斥,便將眼裡帶著淚花的伍封趕了出去。

    等兒子跑出門外後,伍子胥才道:「其實長卿也不必走,事已洩敗,就算你擔了這罪名,伯嚭也會將禍端引到我的頭上,大王輕則申飭,重則罷相,這其中有你無你,其實無關緊要。」

    孫武笑道:「天有四時,春生冬伐;人有盛衰,泰終必否。我在吳國留的已經夠久,不可再眷戀此處風景,也有些想看看別處風光了。」

    伍子胥關心的就是這個:「長卿欲往何處?」

    孫武心中早有定數:「楚越是去不了的,吾欲北行。」

    「北方?莫非是回故鄉齊國?」

    在伍子胥想來,孫武是陳氏小宗庶孽子弟,出奔時陳氏遭國、高壓制,司馬穰苴身死,如今陳氏為正卿,其富半齊國,其卒有三軍,正是孫武衣錦還鄉的好機會。

    而且齊國鮑氏和伍子胥也是莫逆之交,他一直主張吳齊友好,孫武去齊國,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孫武卻搖了搖頭:「陳氏家主陳乞乃詭詐之人,自小我便與他合不來,何況族叔身死時,陳氏大宗因為恨他一心忠於國而不忠於家,並未伸出援手。雖說狐死必首丘,但我離家三十載,已將他鄉當作故鄉,齊國,不回也罷。」

    「何況危國不入,亂國不居,齊國已被趙氏四面包圍,趙氏未動時,陳氏尚能苟且,一旦趙氏準備妥當,聯合燕、魯、衛、宋圍攻,則齊國岌岌可危。」

    他撫著陪伴自己多年的劍道:「孫武最好的年華,一身的本領,已經在吳國見用過了,涉淮逾泗,越千里而戰,以吳士干戈西破強楚,名震諸侯,亦已足矣,我北歸是為了養老隱居,不想再捲入亂戰中。」

    「那你打算去哪?秦、宋、鄭,亦或是……晉?」

    「我想去的正是晉國趙氏。」孫武促狹一笑,「子胥可願放行?」

    伍子胥面色微變,隨即嘆了口氣,自己自身難保,還管得了老友去哪麼?「晉已三分,實為三國,方今天下,趙、吳、楚並列強國,趙氏也曾暗中派人邀請過長卿,的確,沒有哪裡更比趙氏河北安全了,那裡或許是長卿的好歸宿。」

    孫武搖頭:「子胥誤會了,那封信函已被我回絕,我只是想自己去走一走。」

    他望向北方,眼中露出一絲憧憬和好奇。

    「六年前,我曾對先王預言,晉國六卿紛爭,范、中行先王,知氏次之,而韓魏又次之,唯趙氏獨強,如今果然應驗。我練了半輩子兵,很是好奇,趙軍,為何能無敵於北方?」

    從十年前趙無恤在魯國嶄露頭角開始,孫武便開始關注這個年輕人,濟西之戰、孟諸之戰、凡共之戰、朝歌之戰、汶水之戰、長平之戰、滅代之戰、伐齊河間之戰、少梁之戰……這些戰役的粗略情況,由南來北往的商賈傳遞到吳國,孫武都如飢似渴地收集瞭解,或為趙氏的對手扼腕嘆息,或為趙無恤的靈機一動拍案叫絕。

    孫武的用兵理論,建立在以密集的步卒方陣對抗傳統的戰車徒卒上。然而就在他編練吳國甲士,自以為此乃天下強軍時,北方的趙無恤竟也打造了一支專業的重裝部隊,趙武卒,更進行狄服騎射,擁有了一支讓孫武也豔羨不已的輕騎。

    這個兵種,足以改變戰爭的法則。

    之後更有鐵器運用於軍中,各種匪夷所思的攻城機械層出不窮,那驚人的效率,打破了孫武「攻城之法,為不得已」的理論,逼得他不得不在所撰的兵法裡開專篇提及。卻因為不能見趙氏器械的真面目,只能模棱兩可。

    他也曾技癢,想知道若趙吳交戰,孰勝孰敗,只可惜,吳國的現狀孫武實在不敢恭維,這份念想只能深埋進心裡。

    不過,他也由此解放了自己,可以脫身北上,去趙氏領地,親眼看看其郡縣情況,正所謂足食、足兵,這是趙軍強大的基礎,也能就近窺探趙軍虛實,一解心中疑惑。

    不過他不想被趙氏捧為上賓,為他們做事,那樣的話,若有一天趙吳交兵,或者趙氏伐齊國陳氏,自己就尷尬了。

    「子胥放心罷,我會隱匿姓名,微服而去,不讓趙氏察覺我,至於留或不留,看看再說罷。」

    言罷,孫武便將行李裹起來,隨意一卷,往肩膀上一扔,朝院子外走去,相邦府的舍人為他打開了通往小路的後門,孫武站到門外,朝伍子胥拱手一拜。

    「子胥,就此別過!」

    「長卿一路珍重!」

    伍子胥也長拜及地,不知為何,他隱約有一種預感:自己和老友,此生只怕再難相會了……

    孫武拒絕了他贈送的車馬,只帶了一個小僕,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踩著適合在南方行走的草鞋,拄著竹杖,沿溪流緩緩朝城外走去,一邊走,還一邊唱起了一首久遠的歌謠……

    「明夷於飛,垂其左翼;君子於行,三日不食。」

    他來的瀟灑,兩手空空,唯有一劍相伴。

    二十年間折衝銷敵,打造了十萬吳士,霸南國而威諸侯。不知不覺,蒼頭已經斑白,本應就此銷聲匿跡,但因歷史的偏移,他最終選擇北上。

    他去時也愜意,竹杖芒鞋,勝過馳車駿馬,一蓑煙雨,天下任他遨遊!殊不知,他那驚鴻一瞥的一生,卻就此多了一個問號……

    ……

    與此同時,越王勾踐和范蠡一行人,也已經抵達浙江之上,站在馬車上,看到越國山川重秀,天地再清,越王夫人嗟嘆道:「吾已絕望,永辭萬民,豈料此生還能再返鄉國?」言畢掩面而泣,勾踐卻默然不言,只是看著在浙江對岸迎接的群臣百姓,若有所思。

    文種早已帶著大舟來相迎,越王一行乘船過江,並讓夫人去再度邀請那位在三津口救下他們的神秘越女,隨他們一同歸去,入住會稽宮中。

    她自稱「越之處女」,家在莽莽南林,獨來獨往如同野人山魈,越人無不好劍,這位越女更是有一手高超劍術,被國人稱頌。勾踐困於會稽山前,就已經聽說過她的名聲,後來國破身囚,一心想著復國報仇,急需各種能人異士,便讓文種去尋訪,最後還真給他們找到了,試探之後,發現這越女劍法天成,越宮劍士無人能當。

    越人很大程度上仍處於部族酋邦的狀態,勾踐是越人的共主,所有山川草澤之民的王,越女也表示只要不約束她往來自由,便願意為勾踐效力。得知勾踐歸來,文種心裡不安,便請她去半道迎接,誰料還真遇上勾踐遇險。

    然而現如今,越女卻拒絕了勾踐邀請她一同回會稽的請求,也不行禮,劃著竹筏,朝浙江的入海口逕自而去。

    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勾踐不由對文種、范蠡讚歎道:「異人哉,若能為我所用,以其劍術教授士卒,何愁吳國不破?」

    文種說道:「大王受福於天,復歸越國,霸王之跡自斯而起,越女定然願意效勞,待回會稽後,臣再攜重禮,去南林請她出山。」

    勾踐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道:「寡人無德於民,今日狼狽歸來,還要勞煩群臣百姓遠遠相迎,不離不棄,我必將振興越國,以此報答國人。」

    他剛下船,才踩到越國的土地上,便急不可耐地朝范蠡、文種一拜:「勾踐愚鈍,逞一時之勇,以至於喪師失地,蒙受會稽之恥。如今越國衰微,要如何興越,報吳,還望二位大夫教我!」

    范蠡文種對視一眼,他們看中勾踐的,就是這敗不氣餒,受奇恥大辱,越發奮發的性情。

    於是范蠡首先說道:「臣在楚國時,曾從辛文子學計然之策,用之十年,則越國可國富兵強!」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42
第899章 計然策

     范蠡不但長於當機立斷,對內政也頗有心得,在楚國時,他曾聽計然傳授富國之術,正好運用在這裡。

    他獻策道:「大王三年不在,國中政令渙散,首先當內修其法令,讓群臣僚吏各司其職。再者,越國每年都要向吳國貢獻大批糧食,以至於田野裡沒有堆積的穀物,糧倉裡也空著,故而必須減免百姓的賦稅,還富於民。再積極引導並獎勵農耕,讓百姓墾其田疇,內實府庫,越國自富!」

    勾踐皺眉道:「此舉雖然能讓百姓恢復富庶,但減免賦稅,府庫便難以充實起來,也無法養兵。」

    范蠡嚴肅地說道:「國富,方能兵強。大王,窮兵黷武救不了越國,只有收拾民心,讓萬民與大王一體,才有機會戰勝吳國。詩言:后稷之孫,實維太王;居岐之陽,實始翦商。周室滅大邑商,從太王到武王,前後也花費了很多年,富國強兵之事,非十年二十年不可見功效,還望大王切勿焦急,徐徐圖之。」

    勾踐頷首應諾,讓范蠡回去之後擬出詳細的條程,文種又上來獻策,他的計謀就偏向於如何圖謀吳國了。這三年裡,文種每次入吳貢獻,范蠡就會與他秉燭夜談,將吳國的虛實,強弱都一一告知他,文種心中,早已準備好了韜略。

    「臣破吳之策有七……」

    「一曰捐貨幣,以悅其君臣。大王可以收集國中特有的葛布,采南林甘棠,狐皮、越竹等特產進獻給吳王,好說服吳王增加越國的封土,讓越國慢慢恢復昔日的千里之邦。」

    自從吳國攻越後,吳軍佔領的地方,越人紛紛逃入山林,無法編戶齊民。尤其是後世的浙西、江西北部這些「干越」所居之所,吳王一直視之為無用之地,還是有機會要回來的。

    「二曰貴糴粟。吳王窮兵黷武,讓孫武子編練了大量兵卒,號稱十萬之眾。如此一來,吳國青壯都持戟當兵去了,田地無人料理,吳國的糧食,開始依賴越國的貢獻,大王可以順應他們的貪慾,卻悄然增加糧食的價格,收緊糧道,讓吳國府庫空虛,人民疲憊。」

    「三曰遺之巧工良材,使作宮室以罄其財。臣聽說吳王喜歡奢侈的高台,大王大可將越國的能工巧匠進獻入吳,讓吳王大興土木,耗費吳國財力。」

    「四曰遺之諛臣以亂其謀,吳國太宰伯嚭收受越國賄賂,倘若不是他庇護,大王恐怕早已血濺吳王之庭了,如今平安歸來,珍寶厚幣也不能拉下,要讓他貪圖越國的賄賂,繼續迷惑吳王,不要對越國產生忌憚。」

    「五曰弱其輔佐,吳國相邦伍子胥對吳國忠心耿耿,油潑不進,水滲不入,絕不可能賄賂收買。此人一直對大王懷有殺心,三津口還派人刺殺,實乃越國大敵,不可不除!好在伯嚭覬覦其相位已久,兩人在朝堂上已爭鋒相對,吾等只需要稍加挑撥,讓伯嚭與之相鬥,將他扳倒即可。」

    「六曰積財練兵,以承其弊,這一點最為重要,方才少伯已經說過了,要論對此道的精通,他遠勝於我,大王可全權委任少伯。」

    說了這麼多,文種有些口乾舌燥,勾踐正聽得入神,連忙讓人遞上水袋,讓他痛飲一番後,才擦了擦嘴,獻上了最後一計。

    「七曰遺美女,以惑其心志。少伯說吳王好色無厭,時常縱情於聲色,正巧其夫人去世,吳宮無主,不如在國中挑選美女,獻給夫差,或能重現商紂愛妲己而商亡,周幽王愛褒姒而周亡的故事……」

    范蠡則補充道:「夫差自己雖然文身斷髮,卻偏偏不喜歡吳越的紋面女子,他的夫人是宋國公女,宋之亂時,也曾迷戀宋巫南子的容貌,後宮佳麗,無不是伯嚭從中原尋來的。故而這挑選美女之事,還得費一番心思才行。」

    文種笑容曖昧:「少伯在楚國時,也曾放浪形骸,勾引過不少貴族女子野合,也出入過中原的女閭,對此事極其精通,你可有良策?」

    「若要問哪一國的女子最美豔狂放,當屬鄭衛……」

    范蠡閉目吟誦道:「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鄭衛女子最為優雅媚人,大王可派人去鄭國女閭裡尋覓年輕女子,買下來培養。」

    「此外,在會稽西面的諸暨苧蘿山,也有幾處徐國遺民聚居的村落,彼輩為了避免吳國暴政而來,受越王庇護之恩無以為報,每年都奉獻少女,充斥先君和大王后宮。她們入越已經兩代,語言舉止都與越人無二,唯獨女子沒有紋面,正好符合夫差的胃口,這三年來大王不在,諸暨便未貢獻美人,何不再去尋訪一番,或有收穫……」

    ……

    勾踐頷首同意,讓范蠡下去安排此事,卻見范蠡轉身離開後又折返回來,欲言又止。

    「少伯大夫,還有何事?」

    范蠡道:「方才子禽獻上破吳七策,臣轉念一想,覺得還可以添上一策。」

    勾踐豎起了耳朵:「但說無妨。」

    范蠡拾起一根竹節,在地上畫起了地圖:「方今天下,要論強國,無非是吳、楚、晉三國。吳國敗楚、破越,縱橫江淮,吳王號稱有十萬之甲,幾乎無敵於南方。想要靠越國殘破的身軀,微薄的力量戰勝他們,實在是難於上青天,所以需要借力。」

    「借力?」勾踐想了想:「楚王乃吾婿也,過去三年也讓子禽大夫暗中聯絡,或許可以借助他們的力量。」

    「楚國與吳國作戰,屢戰屢敗,膽氣已喪。十年前夫差奉吳王闔閭之命伐楚,俘獲潘子臣、小惟子和大夫七人,嚇得楚國遷都躲避,這些事情,都是臣在楚國時親眼目睹。如今楚國的令尹和司馬都是老成持重之人,策略是內修德政,對外爭取陳、蔡,守住舊的疆域,但想要他們全力伐吳,只怕很難,故而交好可以,卻不能單單依賴楚國。」

    「那大夫的意思是,還需要結交新的強援?」

    「不錯!」范蠡道:「大王入吳時,晉國趙卿曾派使者楚隆前來慰問,在吳國時,臣也曾與趙卿的間諜相談過,所以知道,趙氏有助越之意!」

    「此話當真?」

    勾踐聽得精神一振,這十年間,趙無恤的風頭,連僻居南方的他也有所耳聞。如今趙氏獨霸晉權,左擁代翟,右攬泗土,赫然是一個橫跨數千里的大國,在內壓制魏韓,在外打得齊、秦、鄭無還手之力。若在楚國以外,還能得到趙氏相助,那越國就不用太懼怕吳國了!

    但他眉頭一皺:「趙居北海,吳居南海,兩家風馬牛不相及,寡人在吳國時,見趙吳貿易日益興旺,似乎並未受到影響,趙卿為何要助越攻吳呢?」

    范蠡道:「夫差好大喜功,妄圖染指宋、魯、莒,然而這泗上之地,早已被趙卿看成是自家後院。加上他新娶了徐國公室遺族為夫人,渴望復國的徐人紛紛北投,這是夫差無法容許的,所以趙吳矛盾會日益增長。容臣在此斷言,十年之內,趙吳必有一戰,趙軍無敵於北方,吳師雄長於南方,無論勝敗,吳國必然元氣大傷!到那時,就是越國復仇之日!」

    「有理,那交好趙氏之事,也交給大夫了。」勾踐下拜及地,范蠡連忙還禮。

    「臣細細思之,在用美色玉帛賄賂吳國的同時,趙氏那邊也不能拉下。倘若尋到美人,臣會親自訓練,先飾以羅榖,教以容步,再宣揚對大王的忠誠。待她們學成,不但外表美貌,而且容態得體,歌舞絕倫,便分別獻給吳王和趙卿,讓南北霸主都陷入越女的媚骨之下,何愁越國不復?」

    ……

    晉國鄴城郊外,七月正望,趙無恤還不知道自己已被定為美人計的目標了。

    無垠的麥田翻騰著金黃的波浪,他穿了一身常服,眯著眼望著老高的太陽,擦一把汗,捻了一把已染上一層杏色的春小麥,除去麩皮,放進嘴裡輕輕嚼著,眼睛頓時就亮了。

    趙無恤回過頭,對范蠡的老師計然感嘆道:「瞧這麥子,多虧了先生,今歲又是一個豐收年!」

    秋收農忙是很忌諱用兵的,秦國與魏氏終於停下了長達四個月的河西角力,魏氏在付出幾千人傷亡的代價,以及錯過了夏種後,終於獨佔河西之地,秦國人只能退回雒水西岸,瞪著血紅的眼睛收割糧食,待來年再戰。

    韓氏也在建成虎牢新城後,也依靠堅城擊退了鄭國人的幾次反撲,但韓氏那小身板也傷筋動骨,民眾疲憊。

    趙氏這邊,卻是另一番景象。

    計然雖然年近六旬,卻並未顯現老態,他捋著山羊鬍子笑道:「老夫只是指手畫腳而已,要感謝,還得感謝大農丞子遲披星戴月,感謝鄴地之民辛勤勞碌,感謝學宮的大祭酒預測了寒冬。自然,也得感謝上卿的良政。」

    去歲秋至前後,精通天文的萇弘夜觀星象,預測說冬天天氣比往年要冷許多,冬小麥種下可能會絕收。隨即計然也如此認為,趙無恤知道點地理,對天文卻一概不知,將信將疑地發佈命令,停種冬小麥,來年開春再種春小麥。

    果然,去年冬天,天降大雪,黃河結冰,鄴城郊外的土地也凍得硬邦邦的。不過開春後四時有雨,所以無論是春小麥,還是粟米、高粱,長勢都十分喜人。

    趙無恤將農業行家樊遲調到鄴地來,頒布了「盡地利之教」,要求民眾「雜五穀,以備災害,力耕數耘,收穫如寇盜之至。」

    在農業種植上應採取多種經營方式,如若一種作物受到自然災害,還有其他作物可以收穫,耕地要深,除草要勤,收割時要像防備寇盜到來那樣迅速,以免遭受損失。這些都是很好的農業技術經驗,對提高農業勞動生產率有很大的作用,加上代田法、高溫堆肥的推廣,良種戎菽的播撒,豆麥間作,所以到秋天時,趙氏領地迎來了豐收。

    今年是對移民免稅的最後一年,所以鄴城居民勞動積極性很高,眼前儘是一片農忙收割景象。

    雖然形勢一片大好,但計然眼裡卻也有一絲憂慮。

    「天時的週期,是每隔六年一次豐收,每隔六年一次持平,十二年一次饑荒,今年豐收,明歲就不一定了……太陰,三歲處金則穰,三歲處水則毀,三歲處木則康,三歲處火則旱,學宮大祭酒前些日子觀測月影,認為明年,整個冀州之地可能會遇到一次災荒!」

    明年……趙無恤面色也凝重起來了,雖然他不知道萇弘的預測是玄學呢,還是科學呢。但至少去年是挺準的,若的確如其所說,明年可是一個難熬的坎啊,虧他還打算在明年有些大動作。

    不過他看計然沒有太過焦急,便心中一動,拱手問道:「倘若真遇到災荒,不知先生可有應對之策?」

    計然笑了:「有。」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43
第900章 損有餘而補不足

     「五穀者,萬民之命,國之重寶也。」

    以此為開篇,就在這片鄴城郊外的麥田裡,計然向趙無恤吐露了讓趙氏安然度過災年的計畫。

    「人之性命不過數十年,必先有所積蓄,以備災異,方能安然無憂,家國亦然。一旦遇災,若處理不好,輕則人民凍餓致死,重則邦國離散,社稷易主。然而夏禹之時,天下接連九年遭遇洪水,而百姓沒有流離失所;商湯之時,天下接連大旱七年,而百姓沒有因此餓死於道,這是古之賢人能提前預料災異,並儲備充足的緣故。」

    計然指著豐收的麥田粟地,給趙無恤算了一筆賬:在這次豐收後,趙氏的各郡府庫裡,鄴地將有一年半餘糧,河內有三年,長子也有兩年,這是因為過去幾年這三地沒有大規模用兵的緣故,只是鄴城移民有點多,消耗了不少。而數次出兵的太原只有一年積蓄,東陽是一年半,貧瘠的代郡和河間更只有半年,新歸附的上郡處於羈縻統治中,沒有算進去。

    這就是計然之前所說的「興師者必先蓄積食、錢、布帛,不先蓄積,士卒數飢,飢則易傷」。趙無恤的士兵不是不吃不喝的陶俑,每一次動兵,都意味著耗費大量糧食。這也是趙氏過去三年,只小規模動兵,沒有打舉國之戰的緣故,無他,糧食不足而已。

    至於連年作戰,幾度徵召民眾的魏、韓兩家,趙無恤估摸著,安邑和虢城能有一年餘糧就要燒高香了。

    不過若真如萇弘所預料,災異一來,大家都逃不了。

    趙無恤皺眉道:「如此說來,若整個冀州(兩河之間曰冀,包括山西)都遭災,太原、東陽、河間、代的糧食就有些捉襟見肘了。這樣,從今日起開始削減耗費糧食的大工程,如開鑿太行各隘口陘道可以稍後放放,再以河內之糧移於各郡府庫,如何?」

    「這只是節流,對於各郡而言,只怕是杯水車薪。」

    計然指著遠處一片水田道:「趙氏的糧食,就好比這水田裡的水,再怎麼節約,太陽暴曬下也有乾涸的時候。所以除此之外,還得疏通調整,還得開源,挖開田埂,讓別處的水流進來。」

    「如何調整?還請先生說說。」

    「其實很簡單。」計然笑道:「穀賤則傷農,谷貴則傷末……」

    ……

    「糧食是有一定價格的,以趙氏五銖錢為準,二十錢一石太賤,九十錢一石則太貴。穀物價格太高打擊了商賈,讓彼輩僱不起工,轉運的貨物水漲船高奇貴無比,由此導致市肆蕭條,趙氏少府的稅收就會下降。若穀物價格太低打擊了農民,農民就會荒蕪土地,就會鬧饑荒,老朽身為治粟內史,也無法完成上計。遇上災異,更是雪上加霜,可能會導致民眾外逃。」

    趙無恤點了點頭,這就是後世魏惠王」河東災、河內災……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這個疑問的由來了。多國並存的情況下,百姓在此國活不下,完全可以越境跑到別國去謀生,反正地廣人稀,別國政府也歡迎。不像後來,到處都是同一個官府,流浪還會被鎮壓,就只能揭竿造反了。

    趙氏現在的官制,已和晉國原有的完全不同,反倒像是秦漢九卿制度,許多官位連名字都一模一樣。趙無恤已任命計然從鄴城令升任「治粟內史」,屬官有太倉、籍田、農丞、平準、均輸等,一如其名,管的是經濟的重中之重農業。

    經濟部門還有「少府」,交給了精通數學的計僑,掌工商,以及錢谷金帛諸貨幣鑄造,收入歸入趙無恤私人小金庫裡,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計然身為治粟內史,在其位,自然要謀其政,趙氏領地廣闊,他也能將生平所學所悟一一施展出來。

    「所以,糧價不宜高過九十錢,收購價也不可低於二十錢,如此對農民和商賈都有利。但這糧價要如何調節呢?商賈貨殖糧食,自有一套自己內在的規律,所以價格隨市肆供需而波動。」

    「臣的建議是,在適當的時候採購糧食(糴dí),再在合適的時機拋售出去(糶tiào)。如此一來,無論豐年災年,糧價都能保持在一定範圍之內,農商兩利。此乃損有餘而補不足也,就算真的遇上饑饉水旱,糧價也不會飛漲,市肆物價能夠穩定,民眾也不會驚慌離散,逃往外國。」

    趙無恤聽得點頭不已,不過這東西,總感覺前世上歷史課時曾聽過似的。

    想了好一會,他終於一拍腦袋。

    這不就是魏國李悝改革裡的「平糴法」麼!

    ……

    不過趙無恤回憶之後,發現計然的重點是通過拋售糧食讓農商兩利,稱之為「平糶法」倒是更合適些。

    平糶、平糴,各自出自計然和李悝,兩種相隔百年的觀點,整體思想是一致的,翻譯成現代的語言,那就是:國家用建立一定的糧食儲備和糧食價格調節基金的辦法,去幹預全國的糧食市場,在市場上適時吞吐糧食,以平抑糧價,保護和促進糧食生產的穩定與發展。

    於是趙無恤輕咳一聲,補充道:「先生此言有理,要我看來,不如就此契機制定一項制度,把好年成分為上中下三等,壞年成也分為上中下三等。豐收年按年成的豐收情況,讓官府收購多餘的糧食,防止商賈壓低糧價;歉收年則按歉收的程度,官府拿出收購的糧食平價賣出,防止商賈哄抬物價,造成恐慌……」

    這就是「平糴法」的內容了,趙無恤現學現賣,讓計然頗為驚異。

    細細想來,平價售出,的確比按照市場價格波動被動調節更為具體,可操作性強,更能顯示官府的鐵腕,表明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不過此法比起計然的「平糶」而言,對商賈就沒那麼友好了,像防賊一樣防著他們。

    就計然內心而言,他對農業這邊更看重些,這也是下意識將商賈稱之為「末」的原因。並非是因為商業不重要,只是在災異將至,兩相取捨時,必然是先保農業。何況他作為治粟長史,搞好農事才是他的本職……

    於是計然應諾,下去以後將按照趙無恤的建議,對此法進行修改增補,爭取在秋收後落實下去,用今年豐年的積蓄,應對明年可能到來的災荒。

    他心中也不由感慨:這位主君領悟能力竟如此之強,真是令人又驚又喜,因為一般的國君卿大夫,關心的只是今年能收多少擔糧食,能不能增加賦稅多收一點。要麼就是逼迫治下民眾打獵、伐木、捕魚去售賣好創收。很少會像趙無恤這樣,靠改進農業技術增加糧食,靠紙、瓷器等有技術含量的手工製品財源廣進。

    這也是趙氏能「窮兵黷武」的原因,換了別國,早已民有菜色了。

    ……

    而趙無恤這邊,就只能心疼一下明年必然減少的少府收入,和因政績降低而發愁的計僑老師了。

    可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雖然不願承認,但事實是,雖然趙氏的工商業看上去紅紅火火,可就算趙無恤再發展個幾十年,中國依然是一個以農業為根基的文明,任何脫離時代生產水平的」進步「」萌芽「,都是空中樓閣。這是秦國靠單調乏味的」農戰「就橫掃在商業、物質層面上更先進的六國的原因。

    因為他們抓住了根本,握緊了這個文明賴以為生的命脈。

    所以,以軍功地主和小農經濟為基礎的趙氏政權,糧食價格必須有利於調動農民的生產積極性,有利於農業的發展,絕不能以損害農民的利益為代價!

    當然,趙無恤也沒有像後世秦晉法家一樣,對商賈深惡痛絕,畢竟整個北方的貿易權都掌握在他手裡。他讓子貢以曹國陶丘集散楚、陳、蔡、宋、吳、魯國貨物,等衛渠建成,濮陽也能集散晉、魯貨物,留給臨淄和新鄭的貿易份額將變得屈指可數。

    加上猗頓的官派商隊控制了對代北胡地,上郡戎狄的貿易,太原成了北方一都會,佔據了牛馬、皮革交易的大頭。而莒國琅琊那邊,曬鹽法也在悄然替代煮鹽法,有望打破魏氏、齊國對食鹽的壟斷。

    說白了,他趙氏就是這時代最可惡的官商,一個一隻腳還踩在封建時代,一隻腳卻踏入君主****的古代托拉斯。

    所以趙無恤並未走極端的「上農除末」路線,以農業為主,工商業為輔,多重所有制經濟並存健康發展,才是王道選擇。

    何況計然那條」開源「的計策,還得依靠大小商賈來實現呢!

    倆人站了良久,也有點乏了,便坐到了田埂上,身為晉國上卿,趙無恤也不嫌髒,盤起腿來就往下追問。

    計然道:「上卿已強制在魯、衛、莒、泗上諸侯間使用趙氏五銖錢,取代之前種種雜幣,成為列國的唯一貨幣。此外韓魏、宋、中山、北燕、齊、鄭等與趙氏貿易往來密切的邦國,五銖錢也極為流通,幾乎成為貿易標準貨幣。如今晉國鐵礦遍佈,兵器和農具不再需要大量銅錫,何不將儲藏的銅錫大量鑄幣,再用這些鑄幣,從韓魏、中山、北燕、齊、鄭等國以超出市肆的價格購進糧食呢?」

    「今年是豐收年,而列國、二卿對糧食的儲備調控又不太重視,境內商賈貪圖利潤,必然趨之若鶩,輸糧入趙,如此,則府庫可自足……」

    趙無恤拊掌而笑:「先生此計,可是有點『損不足而補有餘了』!」

    不過這種損人利己的方法,他喜歡。在沒錢可用時,飛印標準貨幣去坑別人,而且還沒國際貨幣組織來為難他,想想都帶勁。

    明年可能會降臨的災異,對趙氏而言不僅是一次考驗,或許,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Babcorn 發表於 2016-9-12 16:29
第901章 問渠那得清如許?

     鄴城,可以說是一片全新的土地,在大量故絳移民到來前,幾乎就是一張白紙:麋鹿奔跑於野,在河北平原上留下他們的蹄印,漳水內滿是肥美的魚蝦,漁戶們日夜不停地捕撈都撈不完,岸邊土地肥沃,卻沒有種糧食,而是長滿了微草和野花。

    這裡沒有根深蒂固的大貴族,沒有歸屬繁雜的田地,所以趙氏政權的改革在這裡進行得最為徹底,也最為迅速。

    首先,井田制被正式廢除,趙氏官府在新開墾的田地上「開阡陌封疆」,土地以百畝為單位,分發到各個家庭手裡。

    趙無恤親點鄴城為新的都邑後,大量兵卒駐紮,在********的壓制下,大刀闊斧的改革得以順利進行,沒有遇到太多障礙。但無論是原本那數千戶當地人,還是新遷來的數萬移民,心裡未嘗沒有抱怨。

    當地的豪長、三老早在六年前,趙無恤征邯鄲途徑此地時,便見識過他的雷厲風行,那些個被投進浩浩漳水裡淹死的女巫的求饒和慘叫,還留在他們記憶中。所以當井田被取消後,他們心裡滴血,卻不敢抗議。當大量移民湧入,佔據了原本被他們劃在自己地盤裡的山川、湖澤,將其化為農田時,他們明面上認同「鄴城百里之內,一切土地所有權歸趙氏分配」,目光卻充滿敵意,總感覺移民是外來的小偷,偷走了屬於自己的財產。

    至於移民,在迫於刀劍的順從下,何嘗不是怨聲載道。

    雖然趙氏在強迫他們遷徙的過程中,派了兵卒、輜車協助,還在沿途設置醫館和粥棚,儘量保證不要死人,也避免了很多人水土不服。

    但到了鄴城,看著一片荒莽的陌生土地,以及最初一年略顯窘迫的生活,讓大家都開始懷念起故鄉來,他們紛紛望著西面高高的太行山,唱道:

    「憂心慇慇(yīn),念我土宇。

    我生不辰,逢天僤(dàn)怒。

    自西徂東,靡所定處……」

    可搬都搬了,還能怎樣?中人之家的民眾只能嫌棄地看一眼新田地,嘆了口氣,省著吃官府發下來的糧,男人拉犁在前,女人捧著種子在後,趕緊在新土地上播種,等待秋天的豐收。

    這還沒完,隨即,一個晴天霹靂降臨了。

    五萬故絳移民的湧入,讓他們成了這裡的主流人口,開始遷徙時,各氏族抱團移動,計畫著到了地方後,也要聚族而居。然而來到鄴城後,他們卻傻了眼。

    因為趙氏的律法明文規定:「禁止大宗小宗,昆父兄弟同室居住」!鄉吏挨家威脅說,凡一戶之中有兩個以上兒子到立戶年齡而不分居的,將取消三年免稅政策,並在來年加倍徵收戶口稅!

    這種強制推行個體小家庭的做法,是趙無恤跟商鞅學的,可以增加戶稅,擴大國家賦稅和兵徭役來源。還可以將抱團的各氏族拆分得支離破碎,讓他們失去反抗官府的可能性,也能杜絕強宗大族在這片新土地上快速出現。

    然而,這種移風易俗,對於喜歡三世同堂,喜歡大宗小宗相互依仗的故絳移民來說,是有些難以接受的。

    為了免稅,為了不被懲罰,背井離鄉的氏族大宗開始自我分裂,分散到鄴城各地,但對這種新的生活很不適應。沒有宗族兄弟庇護終究少了點安全感,看著陌生的鄰里滿腹狐疑,他們又開始用詩歌來表達自己的哀怨不滿。

    「綿綿葛藟(lěi),在河之漘(chún)。

    終遠兄弟,謂他人昆。

    謂他人昆,亦莫我聞!」

    而讓當地人和移民都感到咬牙切齒的,當屬鄴城「臭名昭著」的「十二渠」工程了。

    ……

    在趙氏官府看來,十二渠的挖掘,其實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這是由鄴城和障河的地理決定的。

    漳水河在太行山崇山峻嶺間曲折穿行,有高山阻擋,漳河水不得不蜿蜒前行。但當它衝出高山,進入鄴地平原地帶後,水流就分散開來,沉澱的泥沙日積月累形成扇形沖積平原。

    這些泥沙十分肥沃,特別適宜農作物的生長,鄴城理應人煙稠密才對。但這裡時常受到洪水的威脅,每當洪水暴發,萬壑奔騰,洪水如脫韁的野馬衝出高山,向平原一帶橫衝直撞,摧毀房屋,吞沒土地,過去數百年間鄴地的百姓只能呼號奔突,四處逃荒,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村落,還不容易繁衍的人口,一場大水便能讓這些統統化作烏有。

    正是由於對大自然刻骨銘心的恐懼,這裡才會讓巫祝們乘虛而入,搞活人祭祀河伯。趙無恤沉了巫女,但要想從根源上解決問題,還需要徹底解決可怕的「河伯」,給它套上枷鎖,讓它不能再興風作浪。

    而十二渠的挖掘,能完美解決漳水之患。

    趙氏工匠眾多,不缺這種大型水利工程的設計者,原本「匠人」的職責其一是「建國」,即給都城選擇位置;二是「營國」,即規劃都城,設計宮室、道路;三是「為溝洫」即規劃田疇,設計水利工程。何況還有魯班和諸多數科計吏,就在趙無恤破邯鄲之年,鄴城溝渠的規劃便出爐了。

    工程計畫建在漳河出山口,即沖積扇的上端修建十二道低堰,呈梯級層層攔截流水,再在每個低堰的上游的南岸修建一條水渠。

    就在當年,第一任鄴令成摶便征發當地民眾,與數千俘虜一起開始開鑿溝渠,花了三年時間,一年修起一道堰,一條溝。三年後,內戰結束,故絳移民來了,他們裡的青壯才在新家站穩腳跟,播撒下春天的種子,就被第二任鄴令計然再度徵召,三年時間,把剩下的九條溝渠一一修完,這也是攻代、攻齊、攻秦三戰,趙無恤都沒用鄴地勞役兵卒的緣故。

    漳水旁也有小溪、小澤,但從無到有開鑿溝渠,工程不可謂不大,民眾不可謂不苦。

    雖然趙氏也有做宣傳,卻終歸無法傳到所有人耳中,這種不知所謂的勞累會讓人生悶氣,於是當地人和移民難得地同仇敵愾,又有人唱道:「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對趙無恤不敢罵,他們就罵新的鄴令,宋國人計然來,甚至還惡狠狠地說:「取我氏族而離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計然,吾其與之!」

    此舉也引發了任章等力主與民休息,無為而治者的抗議,認為十二渠已成惡政,應該叫停。

    「這是因為民眾對修渠的好處不夠瞭解的緣故。」

    趙無恤卻站出來力挺工程,並宣稱:「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如今鄴地的父老還看不到好處,苦於勞役,然三年之後,吾必令鄴地父老子孫富足安康!」

    於是工程得以繼續,並在去年秋收前順利完工,與此同時,十二渠的功效,開始逐漸體現出來。

    去年雨水連綿,秋水時至,鄴城的土著都面色蒼白,只以為「河伯」又要發怒,水淹鄴地了。但從上游洶湧滾來的洪水,首先要經過的是長達20里的鄴城上游河段,在那裡,12道石筐堆砌而成的低溢流堰出水而立,每道堰的上游均開一個引水口,設閘門控制。

    這樣一來,洪水時水流從低堰滾過,經十二道低堰層層攔截,水流自然變緩,分殺了洪水的水勢,流經鄴地的時候,便平息了不少,於平原田地無害了。

    本來收拾細軟打算逃跑的鄴城豪長、民眾看著這種「奇蹟」發生在眼前,不可思議之餘,望向那十二道讓他們苦痛勞累的河堰時,態度便不一樣了。

    「莫非,是這些河堰遏制了河伯之怒?」他們面面相覷後,終於得出了這個結論。

    更明顯的好處在今年秋收裡得到驗證,今年和去年不同,雨水較少,漳水水流並不充沛,從故絳遷徙來的農夫們都自認倒霉,以為會得到一個荒年時,卻是他們深惡痛絕的十二道溝渠救了收成……

    原來,枯水時十二道低堰也能攔蓄水流,供給渠道足夠的水量,這些溝渠再流入鄴城周邊十二座鄉的田地裡,使鄴地的十萬畝農田都得到灌溉。

    而且,除了可以解決灌溉用水外,漳水多泥沙,泥沙中含有豐富的有機質,可淤沙肥田,排鹽滷,於是在水渠的滋潤下,鄴地兩岸廣大的鹽鹼地得到改良,使昔日的鹽鹼荒灘成為膏腴之地,糧食畝產較修渠前提高了兩倍以上!從原來的畝產一石,一石半,一躍至兩石、三石!

    所以才有了今年秋收的萬民歡呼雀躍,加上免稅三年、鼓勵生育、少有所教、逢年過節小恩小惠等策略,當地人和移民對趙氏政權,對鄴城令的態度也改變了。

    這一日,巡視完秋收,又和計然定下「損有餘而補不足」和「損不足以奉有餘」一內一外兩條儲糧策略後,趙無恤和計然乘車離開。路過其中一條溝渠時,恰巧聽到幾名在溝渠邊龍骨水車上歡快踩踏的孩童,正用清脆的嗓音唱著當地童謠:

    「我有子弟,上卿誨之。我有田疇,計然殖之……」
Babcorn 發表於 2016-9-12 16:29
第902章 為有源頭活水來

     晴朗的天空下,清澈的溝渠邊,幾名總角孩童扶著橫欄,踩在龍骨水車的踏腳上玩耍,他們一邊踩踏,一邊用天真的聲音唱著近來在當地人中流行的歌謠……

    「我有子弟,上卿誨之。我有田疇,計然殖之……」

    趙無恤側耳傾聽,片刻後拍膝大笑,對計然道:「有國有家者,務必知道民眾在想些什麼,而最適宜於表達民情的自然是歌謠了。故宗周之時,還專門有采風之官,走遍列國收集歌謠,於是就有了十五《國風》,為政者可以從中知民間疾苦,反思得失。「

    「我也建立了一個樂府,收集編纂各地民間音樂。先生治理的宗旨是不要讓民眾曠時廢業,這三年可把鄴民役使得夠嗆,平日裡沒少唱歌詛咒先生。不過如今聽來,他們終於理解先生的苦心了,有如此政績,哪怕百年之後,先生之名也能得到稱頌。」

    計然苦笑道:「能聽到這歌,老朽這三年也沒白費。不過完成這十二堰渠,我也要從位置上卸任,專心做治粟內史了,能不能讓這些溝渠經久不廢,還是得看後任者如何做。上卿,正如詩言,』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所謂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接下來幾年,不應當在鄴城再追加大工程,讓民眾勞累了。」

    「本來還想疏通一下漳水到大河的河道,讓船隻能夠通航無阻,但明年興許有災,便就此作罷了……」趙無恤笑道:「一直主張與民休息的任章一定會很高興。」

    計然道:「通河道之事不必著急,有鄴城的十二渠,這片都邑數萬民眾,便可以衣食無憂,安居樂業了,隨著明年開始收取稅收,上卿的府庫也會漸漸充盈起來。」

    望著這一片金黃喜慶的萬畝麥田,計然又忍不住讚歎道:「也多虧上卿能找到這麼一塊寶地,能想出修堰開渠治理水患,並灌溉田地的法子。」

    趙無恤道:「我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百年之前,楚國孫叔敖開芍陂,收九澤之利,以殷潤國家,家富人喜,讓原本貧瘠的淮南變得富庶,他的做法,值得我學習。」

    雖然說得是孫叔敖,不過趙無恤腦中閃過的,卻是西門豹治鄴的事蹟,也不知道西門豹此時出生與否,也怪史書記載太略,此人的生卒年均不得而知,趙無恤只知道他是魏文侯時期的人,大概比自己晚一倆輩。

    萬萬沒想到的是,他想的那個人就在眼皮子底下,正與他和計然車駕擦肩而過。

    剛從蒙學裡放學的西門豹,正與其玩伴一起,歡快地站在在龍骨水車上,呼呼赫赫地踩水呢。由於太過專注,他甚至沒覺察到,微服出行的趙氏家主和正從離他不到二十丈的地方輕車經過……

    ……

    西門豹生於六卿內戰爆發那一年,今年虛歲八歲,從故絳搬來已經整整三年,孩童容易迷戀新事物,對舊的往事無動於衷,就在他的父輩還在嗟嘆故絳風物時,他已經徹底忘了那個記憶中模糊不已的故鄉,全身心投入到新生活裡了。

    在鄴城,分戶而居的法令貫徹得很到位,無依無靠的移民低頭服從,被拆分在各個裡閭裡,雖然宗族內部還有聯繫,但關係已不復當年。

    戶數多了,同時帶來的一個問題,就是每家都缺少勞動力。青壯男子需要服役,也就是被趙吏就近徵召去開鑿十二渠,往往一去就是好幾天不回。所以農閒的時候,已經漸成規模的裡閭裡,就只剩下老弱婦孺看家。

    雖然說是農閒,其實也不能閒著,田裡需要蓐草,需要澆水,都要用到人力。加上西門豹家的農田離村子比較遠,於是年幼的他也得替家中分擔一些事。

    今年開春後晴了好些天,他母親到田裡轉一轉,看到田水乾了,粟苗和麥苗需要喝水,一戶百畝田地,光用肩挑手提是會累死人的,於是母親便準備用翻車來取水。

    翻車,也叫做「龍骨水車」,是一種用於排水灌溉的機械,其結構是以木反為槽,尾部浸入水流中,有小輪軸一。另一端有小輪軸,固定於堤岸的木架上。用時踩動拐木,使大輪軸轉動,帶動槽內板葉刮水上行,傾灌於地勢較高的田中。

    這種機械帶有濃厚的趙氏色彩,從下宮流傳開來也有十多年時間了,晉人皆見怪不怪。不過像鄴城這樣,每個裡都有十餘架的地方倒是少見。

    和十二渠的分佈一樣,鄴城郊外也分為十二個鄉,一個鄉四五千人、一千戶不等,鄉下面則是裡,一里百戶五口之家,再下面有什、伍,這就是趙氏的基層組織。因為滅代得到了牛馬數萬頭,牲畜價格大跌,官府便對移民們承諾,各裡閭中,每伍分配一頭耕牛,每什分一架龍骨水車。

    西門豹的父親在移民裡有一點威望,他就是什長,因為龍骨水車常年泡在水裡怕漚壞,也害怕這種農民的命脈會被無聊的惡少年破壞,於是用完就會搬到什長家中存放,需要時再借出來。畢竟是魯班改造過後量產的小型翻車,三四個人就能抬著走。

    白天太熱,踏水一般都在傍晚,又因為龍骨水車很重,他母親請來幫忙的鄰居們也多為婦孺,要把車身、車架等分別抬到田邊組裝,於是半個時辰過去了,日暮西陲,肚子也開始咕咕叫。

    每個鄉都有一座蒙學,西門豹因為天資聰明,被選在蒙學讀書,放學後可以和同伴四處玩耍,但每到需要踏水的時候,他就得提著籃子,去田邊送餐飯。

    母親和鄰居們吃飽後開始踏水,西門豹就在旁邊看著。踏水並不太累,翻車的架子上有一根橫槓,手輕輕地扶著,雙腳上下移動,稍稍用力踩著踏腳,同走路差不多。熟練的能不用手扶著橫槓,雙腿如飛。

    溝渠裡的活水就這樣源源不斷地被提上田地,比人親自去挑,去提,要高效數倍!

    對這些數百里跋涉到此的農婦來說,今年這樣少雨的氣候,還有水可以灌溉,已經是很幸運的事了,對於修溝渠,也沒那麼大怨念了。

    ……

    在一起生活數年後,同什、伍的鄰居關係比剛開始時和善了不少,已經有點「遠親不如近鄰」的感覺了。一邊踩踏,橫桿上下的婦人們也在閒聊,多是家長裡短雞毛蒜皮的事,因為西門豹的父親身為什長結交廣些,他母親也能知道些別人不知道的東西,這時候往往是引領話題的中心。

    「聽我夫說,今年春夏,山西那邊又打仗了!」因為對移民時穿越的太行山路、隘口印象深刻,他們便習慣性地將鄴地稱之為山東,絳地則成了山西……

    聽說是老家的事情,婦人們都豎起了耳朵。

    西門豹看到夜色下,母親嘴皮不斷上下合動:「不僅打仗,還在新絳徵兵,十五歲以上的男丁都得出門,一走就是兩三個月,耽誤了農時,還死了不少人!」

    唏噓聲頓時響起,雖然村婦不知道,那場戰爭正是趙無恤一手推動的秦魏河西之爭,但這不妨礙她們心有所感。

    新絳和故絳距離不遠,很多人在那邊都有遠親,而三年前的大移民前,也有故絳人在趙軍到來前,跑到新絳去,成功留在那裡,做了魏氏的百姓,不用忍受背井離鄉之苦。在之前三年,那些人都是被羨慕的對象。

    現在卻不一樣了,婦人們紛紛感慨那些人耍小聰明,結果害了自己,真是倒霉。自己搬家是對的,留在絳地,不但得不到這麼多的田地,更沒有龍骨水車,相比那些被強徵上前線的人而言,自家丈夫兒子僅僅是去幹勞役,又算得了什麼呢?

    挖溝壑,總比填溝壑強啊!

    西門豹在田邊歪著腦袋坐著數星星,大人們的對話他聽不懂太多,不過也隱約感覺到,遠處正發生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因為在鄉中蒙學教授他們《倉頡》篇的那位年輕夫子,據說曾經是一位趙氏下宮食客,是死忠的趙氏之黨。兩年前西門豹剛入學不久,趕上趙氏滅代,夫子來上課時熱淚盈眶,去年趙軍奪河間,夫子手舞足蹈。今年當趙氏攻克少梁的消息傳來時,他也在課堂上感慨不已,說教他們這些頑童真是費神,恨不得扔了戒尺,去參加武卒的募兵,做一個馬前卒……

    時值青黃不接的月份,田畈裡車水不只西門豹一家,遠近還有不少人也一樣在車水,有的還點著薪柴,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還有螢火蟲也來湊熱鬧,在他們身邊飛來飛去。車水的聲音連成一片,此起彼伏,加上青蛙的歡叫,像極了鐘罄齊鳴,加上不知哪個牧童吹響的悠揚牧笛,一副田園詩歌景象,孩子們都有點陶醉了。

    但也有一樣很討厭的東西,就是嗡嗡亂叫的蚊子,揮也揮不走,它們尤其喜歡粉嫩的小孩,不小心就被盯咬幾口,第二天就出來許多小紅點,還有田邊樹林裡的林梟,叫起來很可怕——趙氏官府不允許移民們用斧頭將樹木砍伐殆盡,夫子說是什麼「若山林匱竭,林麓散亡,藪澤肆既,則民力彫盡,田疇荒蕪,資用乏匱……」大意就是伐木太嚴重會讓田地也荒蕪,不過對鄴民們效果更大的,還是明令規定的《田律》。

    趙氏「大理」鄧析每年都在完善律法,這《田律》就是近年的產物,其規定:不到夏季,不准進山燒野草作肥料,不准採集剛發芽的植物或抓捕幼獸、鳥卵和幼鳥(掏鳥蛋),不准在河中毒殺魚鱉,不准設置網眼太小的網罟。到七月,才可以解除上述禁令。

    禁令雖嚴,但也有不怕的,去年,西門豹他們裡的一個人便曾越雷池,在禁令期間私自點火焚燒山林,差點把一山林木燒了個精光,於是便遭到亭長帶著亭卒上門索拿,最後被鄴城理官判了個勞役十年!頓時讓人不敢造次。

    西門豹不知道的是,對於這一條律令,趙氏內部也頗有爭議。趙氏的立法機構為「大理寺」,雖然立法由大理主導,但也會有其他機構的人旁聽,比如負責監察百官的「御史」項橐。

    在討論要不要設立此法時,有人犀利地抨擊鄧析,說這不就是周厲王「山澤專利」的翻版麼?

    更有人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罵道:「鄧析,你這是想做虢石父麼!?」

    不過最終,項橐站了出來,一句話就幫鄧析轉移了壓力。

    項橐朝服衣冠,掃視整個大理寺上下十餘人,反對者佔了大半,想到上卿對自己的囑咐,他只能當機應變,輕咳一聲:「諸位可聽說過『裡革斷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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