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6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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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3章 王孫勝

     趙無恤在朝歌並非無所事事,他一直在觀察,一直在等,等待韓氏的求援。

    然而一同等來的,卻還有一份鄭國的請平文書。

    鄭國現在的執政是罕氏的罕達,他派來的使者則是前任執政駟顓之子,駟弘。

    「鄭國願意獻上城邑,歸還上洛麼?」剛見面,趙無恤便劈頭蓋臉問了他這麼一句。

    子產那種在外交中不畏強暴的精神彷彿深入了這一批他教育長大的年輕人體內,鄭國七穆比燕、中山,乃至於齊國人難對付多了。

    只聽駟弘不卑不亢地說道:「鄭無罪,為何要獻城?大國亦不能輕易折辱小邦,鄭國從不接受無理之責!至於上洛,嘿,上卿莫非是忘了,多年前,是誰遣子貢到新鄭遊說鄭國奪取此地的?鄭國還當上卿已承認將此地割讓給鄭國,誰料今日上卿解除危局,便要反悔,此舉非大國所為也。」

    趙無恤微慍:「那你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鄭國希望上卿能讓韓氏罷兵!鄭願意獻上南燕,奉為上卿養邑!」

    南燕,本來說一個姞姓小邦,曾經是鄭衛的附庸,絕嗣後被鄭國吞併。這是一份賄賂,在齊國以河間賄趙,使得趙氏停戰後,鄭國也玩起了相同的把戲,只不過他們要放棄的南燕,現在正在韓氏手裡,想要空手套白狼?想的倒是美。

    趙無恤依舊不松口,然而割讓南燕,已經是鄭國的底線了,雖然齊國做出了服軟的架勢,但陳乞暗中和鄭國人通氣,若趙、韓步步緊逼,欲攻滅鄭國,齊國願意聯絡秦國,乃至於鄭的新靠山楚國,一同對付晉國!

    鄭國派遣使者請平,只是多一份和平解決的希望罷了,若是不能,鄭國也並不怎麼害怕。他們已經習慣了戰爭,而且子產的兒子,老態龍鍾的子思也分析說,晉國三卿各懷心思,絕不可能齊心協力,只要能將韓氏打退,魏氏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趙氏也不會為此出動大軍。

    然而鄭國人這次卻料錯了,又等了幾天後,心急火燎的韓虎竟自己也跑到朝歌向趙無恤求援,同樣,他也拿出了南燕為籌碼,說若趙氏能助韓攻鄭,無論結果如何,南燕都給趙氏!

    ……

    「若韓氏此次伐鄭受挫,或者因為執政貪圖南燕一縣之地而讓他們無功而返,下軍將定然怨恨趙氏,段規也會失去信心,以後韓可能會低調發展,恢復自己的元氣,雖說無法擴張,卻更難以謀取。但倘若彼輩拿下成皋,則可以按照上卿的計畫進行下去,為了保住成皋,為了與鄭人角力,韓氏會耗盡自己的勞役和糧食,順便拖垮鄭國!出兵吧,執政也能賣韓氏一個人情,日後萬一有事,韓氏會站在趙氏而非魏氏那邊。」

    任章善於理清不同事件的關係,在他的分析下,趙無恤下定了決心,同意發兵去拉韓氏一把。

    他對韓虎嚴肅地說道:「韓氏攻鄭,已經違反了銅鞮三家之盟,趙氏完全可以和魏氏一樣袖手旁觀,念在與子寅的情誼上,再助韓氏一次,我將發兵一師,支援成皋韓軍……」

    「一師,恨少,恨少啊!趙氏攻齊,韓氏出了整整一個軍!「韓虎恨不得趙氏將武卒和騎兵全部拉上,全殲鄭國主力,他好搶奪自己看中的地盤。

    「破成皋,一師足矣!而且此戰只允許到韓氏取成皋,奪下城池立刻堅守休戰,決不能貪圖冒進,再刺激敵國!」

    韓虎無奈,為了讓段規早點攻下成皋,他在東面發動了一場攻勢,吸引鄭國人主力。這場攻擊倒是挺順利,逼近了鄭國大梁一帶,他打算在那裡和宋國人會師,只可惜東面打的再好,這些飛地他也守不住,還不是便宜了趙氏,眼下能吃到嘴裡的,還是只有成皋……

    「一切都聽子泰做主。」幾個月前被段規奇謀點燃的雄心壯志,現在卻化為辛酸的苦水,戰爭真的不好打,尤其是韓氏孤軍奮戰的時候。

    韓虎這下算是吸取教訓,以後再製定謀略戰事時,他可不會有這麼大膽,想要脫離趙氏單幹了。因為他發現以自己的實力,若想要做點什麼大事,根本離不開趙氏的支撐,內戰時如此,侯馬之盟時如此,現在亦如此,費盡心機繞了一個大圈,又回到了需要趙氏提攜的,韓虎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很受傷……

    趙無恤其實也疲於應付,這邊韓虎前腳剛走,後腳王孫勝就又來請戰了……

    ……

    死死咬著牙,楚國王孫邁著從容不迫的步伐,從殿外走來,他這次甚至沒有脫去皮鞮,牛皮打底踩在木質的地板上,發出沉重的響聲,暴露了覲見者現在的心情。那抿著的嘴唇,緊縮的眉頭,滿臉的戾氣,讓殿內執勤的羽林侍衛眉間尺不由握緊了劍。

    他聽說,王孫勝的劍術是專諸啟蒙,孫武子指點,在吳國時便是翹楚,空手搏擊也很出色,若他對上卿有何不敬,自己能拿得下他麼?殺了他,殺了這個楚王熊珍的侄子,算為父親干將報仇了麼?

    隨著眉間尺的目光,王孫勝走到了距離主座二十步的位置,這是一般臣僚面見的距離。

    「王孫免禮,近前十步。」

    至於十步,則是上賓和重臣。

    他並未為此欣喜,拱手道:「請上卿准我為先鋒,討伐鄭國!」

    這是王孫勝第三次向趙無恤請纓伐鄭。

    五年前,在汶水之畔,將身形包裹在蓑衣下的王孫勝目睹了趙氏擊潰齊軍的全過程,奔馳的騎從,嚴密的方陣,吐出死亡飛石的機械,從那時候起,他便為強大的趙軍震撼不已。孫武子認為天下霸業,南方為吳楚,北方為趙齊,南方的吳王因為他是楚國王孫容不下他,他便只能另謀高就。齊已衰敗,趙氏的事業冉冉上升,王孫勝來投奔後,是很期望能做一番大事的。

    剛來時他便發現了,趙氏的提拔系統很公平,「猛將必起於行伍,宰輔必發於州部」這並不是一句空話。趙氏頂尖的幾名大將穆夏、虞喜等,都是從圉、牧提拔上來的,而陽虎、張孟談、宰予等,或為家臣,或為士,出身都不高。從上到下,除了堂堂趙卿外,趙氏的政權透著一股士人和軍功小地主政權的味道,而非傳統的封建貴族。

    對於出身尊貴,卻被迫流亡的王孫勝而言,他既看不起趙氏的大多數家臣,又希望自己也能立下功勞,向世人證明自己,然後超過所有人,證明高貴的血脈依然是立於世間的重要資本。

    然而整整四年世間,足夠一個幹練的小吏從亭驛慢慢爬到郡縣裡,王孫勝當年是什麼位置,現在卻還是什麼位置。

    趙無恤敬他如賓,卻不給他固定的職位,只是時不時給幾個看似重要,實則只是跑腿的差遣。趙無恤待他和善,卻從不會將機密核心的事情告知他,王孫勝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把雖然鋒利,卻被插於鞘中的寶劍,被趙上卿刻意雪藏了。

    他也曾悲憤,不解,想要一怒之下離開,但離開後又能去哪呢?楚國回不去了,吳國容不下他,去齊國做鮑氏的賓客?想想都掉價,秦國?秦國現在與鄭國是盟友,而鄭國乃他的殺父仇敵。

    高貴的王子在漂泊流浪,卻無一處是能收容他的港灣,當年晉文公重耳流竄於白狄、齊楚秦宋時的心境;欒盈身負背叛與不公的屈辱藏身於齊姜嫁車中的心境;父親太子建從楚國出奔後,發瘋一般想要在鄭國城邑舉事,為自己奪得一片地盤的心境;義父伍子胥抱著他徘徊於昭關之外,一頭黑絲突變為滿頭銀發的心境……

    他全部感同身受!

    渴望回家,渴望復仇,渴望出人頭地卻得不到結果,痛苦如同白蟻在咬噬他的心肝。這是王孫勝最後一次發出請求,若還不行,他打算一賭氣去投奔韓氏,或者宋國,但凡是能帶著他進攻鄭國的就行!

    趙無恤停下了手裡的批閱,抬眼看著與自己同齡的王孫勝,目光悠長而深邃。

    「就算上卿不打算攻滅鄭國,給我一個師,不,只需要三五百人,讓臣攻入鄭國!這是我唯一的懇求!」

    男兒膝下有黃金,何況是王孫貴胄,就算被母國驅逐,無處可依流浪到了這裡,王孫勝平日卻一樣保持著他的貴族范,高傲,冷漠,脾氣古怪。

    可現在,他卻長跪在地,朝趙無恤重重頓首,抬起頭來時,趙無恤看得真切,在流血的額頭下,王孫勝眼睛裡,閃爍著名為復仇和野心的熊熊烈火……

    狼子野心啊……

    他看人不會錯,王孫勝很鋒利,有才幹,有遠略,文成武德,堪稱出色。但這也是一把他不太想用的劍,這個人心志太大,「復仇」之下掩藏著的王侯之志,趙無恤可滿足不他,說不定哪一天,這把劍就會自己跳將起來,把劍刃對準趙氏。

    對於自己沒把握駕馭留住的人,趙無恤一貫是疑人不用的。

    但若只是加以利用呢?這麼好一枚能放入楚國,乃至於吳國的棋子,一直閒置著豈不是太浪費了?

    他露出了微笑:「何必如此拘禮,王孫,再近前三步,賜座。」

    王孫勝詫異地看著趙無恤,連忙起身向前走了幾步,三步的距離,換了平常,這可是上卿心腹才有的位置啊!

    他不會天真地以為自己終於得到認可了,但心裡,卻猛地生出一股希望來。

    「一直不用你,是為了磨礪你,鍛鍊你的心志,就像玉不雕琢不成器,劍不礪則無鋒。現如今美玉寶劍已經成型,可以出深山了。畢竟銳利的錐子,是不可能在口袋裡藏住的,遲早會脫穎而出!」趙無恤意味深長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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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4章 虎牢關(上)

   

    從踏入鄭國地界起,王孫勝的手就顫抖不已。

    四年了,在苦等四年之後,他終於為自己贏得了一個獨自領軍的機會,雖然手下僅有一師之眾,主要任務也是保護公輸班等工匠抵達成皋,但王孫勝無所謂,只要能讓他有機會親自對鄭國復仇就行。

    上一次來鄭國,還是三十年前,那時候他尚在襁褓之中,然而義父伍子胥的故事聽得多了,王孫勝有時還是會在腦海裡自行拼湊出過往的光景,找回不屬於他的記憶。

    在遙遠的方城之南,江漢奔湧而過的平原,有個青崗縱橫、花開平野的地方,那裡有富饒的雲夢大澤,有高聳的章華台,當地人自稱為楚,中原人也稱呼為荊,罵他們「蠢而蠻荊,大邦為仇」!雖然王孫勝從未回過郢都,卻能想像出楚國的地大物博,以及深藏在他血脈中的荊蠻之傲。

    王孫勝的父親,是楚國的廢太子建,早早被楚平王立為繼承人,並以伍奢、費無極為輔,同時為其求娶秦國公女,這時代秦晉之好早已結束,秦與楚才是九世婚姻的盟友。

    本來一切都在正軌之上,太子建會順利地娶妻,順利地等待,順利地繼位為楚王……然而好色無厭的楚平王卻反悔了,他在看到美麗的新娘後,搶奪了兒子的未婚妻,父子之間遂生隙。太子建的處境日益艱難,平王六年,他被迫離楚都,居城父,次年,費無極又向平王進讒言,誣陷他要聯晉叛楚為亂。

    平王強納了兒子之妻,一直心中不寧,看太子建越發不順眼,他在秦公女生下幼子熊珍後倍加寵愛,早有廢長立幼之心,晉獻公欲殺太子申生那一幕再度上演。於是太子建懼而奔宋,開始了流亡生涯,後因避宋國華氏之亂,又入鄭,王孫勝那時候還是母親腹中胎動的血肉,或許打未出生起,他也注定要有一個漂泊的命運……

    鄭人最初對太子建以禮相待,封給他一座小城,然而太子建野心勃勃,他和手下的伍子胥等人謀劃,一心想要獲得一塊地盤,尋找機會反攻楚國,奪回本該屬於他的一切。於是就利用鄭人對他的信任,與晉人策劃襲擊鄭國,鄭國執政子大叔察覺,並獲得證據,派兒子游速突襲封邑,在國人的幫助下逮捕了太子建,以子產之法判決,乃將他縊死於新鄭!

    那時的王孫勝還是個八個月大的孩子,趴在母親胸脯上吸食乳汁,按照慣例,作為叛逃公子的孽種,他本應該被鄭國人獻給楚王,再由楚人血淋淋地扔到地上摔死!楚國的王室鬥爭向來殘酷,子弒父,弟殺兄,叔殺侄極為平常,楚平王就是在連續逼死三個兄長後才繼位的。

    大樹倒下,太子建的部眾家臣作鳥獸散,唯獨伍子胥站了出來,他持長劍,帶著幾位死士殺回城邑,將王孫勝帶了出來,在夜幕掩護下向陳國逃竄。

    一路上,他們風餐露宿,王孫勝沒有奶水餓得哇哇直叫,伍子胥只能戳破指頭,伸進他豆粒大的小嘴裡吮吸,他是品嚐著熱血長大的,那些在伍子胥口中時常念叨著的名字:楚平王,令尹子常,費無極,楚王熊珍,鄭國子大叔,游速,或許就在那時通過略帶鹹味的血,深深烙在王孫勝的心中!

    當空皓月,伍子胥夜過昭關,王孫勝藏於筐內,只要他忍不住發出一聲啼哭,就會被陳人拿下。但一切都平安無事,等他被從竹筐裡抱出來時,卻發現伍子胥的滿頭烏髮,一夜全白……

    就這麼磕磕碰碰地跑到了吳國,這才有了一個寄居之所。但最初時,他們的日子日益艱苦,布帛全部花光,只能乞討為生,一老一小在吳市吹蕭賣藝,堂堂王孫貴胄竟淪落如斯,伍子胥投靠吳王闔閭,那是後話了。

    多年來,伍子胥待王孫勝親切慈藹,卻又嚴肅,在撫摸頭頂時,他的雙手猶如皮革般柔軟,在教授劍術和用兵之法時,卻冰冷而生硬,打在臉上生疼,而且每天都會對他念叨一遍仇人的名字,讓他牢記在心。

    「令尹子常,楚王熊珍,游速!」

    甚至連死人都不放過,伍子胥發誓,必掘楚平王,費無極,子大叔的墓!

    復仇的種子,從那時候開始在王孫勝心中生根,發芽,最終長成了現在的參天大樹。

    如今,伍子胥的大仇已報,但對於王孫勝而言,他必須將破郢鞭屍那一幕施加在鄭國頭上,方能消解心中恨意!

    一想到即將與鄭國人交戰,王孫勝就興奮不已,甚至連手都無法克制地顫抖,他不得不用手戟將它們刺出血來,才能讓心情緩解一些。

    ……

    從朝歌出發後的第四天,他們開始從溫縣東面渡河,趙氏的大河舟師戰鬥力雖然不強,但運輸能力卻不弱,在古乘的經營下有聲有色。這天風浪有點大,溫暖的南風一刻不停地刮,掛滿花瓣綠葉的栗樹林沙沙作響,岸邊蘆葦被壓彎了腰。

    過了大河後,他們頂著暴曬的太陽,又走了十多里地到成皋,此時太陽將快落山,方才看見高大的成皋,無愧於其名」虎牢「,果然像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夯土砂石相夾的牆壘沐浴著金紅陽光,在險隘的地勢上聳立顯得更加高大厚實。固若金湯,王孫勝只想到了這個詞來形容,難怪韓氏打的那麼辛苦。

    與趙軍全取河間的迅速從容比起來,韓氏攻略成皋顯得遲鈍而笨拙,光是從圍城的軍營就能窺見一二。

    日暮西下,韓軍的帳篷與營火是如此無序,四散蔓延,士大夫和地位高的人把自己的營帳舒舒服服地搭在便池上游,下游則儘是污穢不堪的小帳篷、車馬。

    「我軍將成皋圍得水洩不通,四個師分別駐紮在四個門外,還有一師則在河邊,方便取水和運輸糧食……「段規帶著副將韓安平來歡迎,同時也簡略介紹了圍城的情況。

    王孫勝冷笑不止:「如此說來,汝等是打算餓降成皋?」

    段規有些尷尬,他出身也不太高,在這個英俊驕傲的王孫眼中,彷彿他比他更低一等,但有求於人,他只能搖搖頭,「城內的鄭將子姚早已把與防禦無關的閒雜人等統統趕出城,並將城外搜刮一空。他目前儲存的糧草估計能支撐整整一年。」

    「那韓氏的糧草呢?是就地徵集,還是轉運過來?「

    韓安平苦笑道:「我派去徵集的人大多空手而歸,鄭國的商賈也不配合。」雖說無商不奸,但鄭國的商人有弦高做榜樣,覺得還是很高的,加上他們一貫與韓氏控制的商人競爭,更不願意來為虎作倀。

    「但只要河裡有船從韓氏的河內領地過來,吾等還撐得住。」

    王孫勝道:「事先便說好,吾等的軍糧也得由韓氏提供。」

    「這……河東、河外因為隔著砥柱,水運不便,河內屯糧又不多,連韓氏自己都滿足不了,王孫能否請上卿通融一二,先從溫縣等地調撥。」

    王孫勝寸步不讓,冷冰冰地回答道:「若是糧盡,吾等立刻掉頭離開。「

    段規咬了咬牙,只能同意,自己下去另想辦法。

    他沒指揮過幾次軍隊,也缺乏攻城略地的經驗,比起可以從基層提拔軍官的趙氏,韓氏有類似經驗的將領少之又少,只能起用韓安平這種小宗子弟。他們也沒有像魏氏一般大刀闊斧地效仿趙氏進行軍事改革,還是之前封建貴族軍隊那一套,故而領地和人口、兵員增多了,可戰鬥力還是那樣,與國家認同感較強的鄭國人一碰,自然討不到太多便宜。

    不過韓氏也從其他方面彌補了不足,那就是武備。

    ……

    魯班帶著趙氏的匠人們抵達時,韓軍的營地充斥著木錘敲打聲,一座嶄新的攻城塔樓正在建造中,另有兩座已建立起來,在這兩座塔之間,還有不少雲梯的仿製品,它們吸引了魯班的注意。

    在六卿內戰前,韓氏本來就以工匠數量眾多而出名,一些半成的手工藝製品也是韓氏商賈售賣的重要商品,晉國兵刃之利,弓弩之強莫出於韓,只不過這種情況在趙無恤多了莫邪和魯班兩位能人後產生了變化,韓氏工匠現在只能拾取趙氏百工的牙慧。

    在魯班眼裡,眼前這架仿製的雲梯還算合格,至少能順利把人送上城頭,不過對於那些投石機的粗劣仿製,他就很不以為然了。

    架子比趙氏的矮,發射的石塊比趙氏的小,連射程也短了幾十步,都快進入城頭弓箭射程了,所以意義不大。

    這也怪不得韓氏匠人,雲梯的話,內戰期間他們真真切切地見過,但投石機,趙氏對此十分謹慎,用完就拆掉,至於在汶水之戰裡使用的弩砲,他們就更沒機會一睹其真容了。

    而且就算他們仿製得一模一樣,魯班也不放在心上,經過幾年開發,經過鄴城學宮精英工匠們的集思廣益,趙氏軍隊裡,已經有了更強,更遠,更恐怖的攻城利器!

    唯一讓魯班遺憾的是,攻打齊國河間時戰爭結束太快,還沒來得及試驗試驗,他們只能悻悻而回,卻突然聽聞鄭國開戰,最初也曾歡欣鼓舞,覺得終於有機會用於實戰了。

    不過趙無恤卻給他定下了禁令,嚴禁使用新式武器,卻要想辦法幫韓氏將成皋咬開一個口子。

    「真是又讓馬兒跑,又讓馬兒不吃草!」才二十出頭的魯班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對此頗有些無奈。

    思前想後,在繞著成皋走了一圈,觀察完地利形勢後,他終於有了主意,便胸有成竹地對段規和王孫勝說道:「給我十天時間,便能一蹴而下成皋!」

    段規憂心忡忡地說道:「十天?但鄭卿子般已經帶著援軍,抵達東虢,距離此地只有一天腳程,鄭軍至少有五六千人。」

    王孫勝此行的任務就是保護魯班及眾工匠,這讓高傲的他十分不滿,但魯班在趙氏內部的重要程度更甚於他,擔任的是工正之職,位列中大夫。他也不想整日在這裡看工匠們鋸木頭量墨距,便主動應道:「我帶卒伍去東虢攔住鄭人十天。」

    有趙軍相助,段規自然開心,他很大方地撥出一師,聽王孫勝指揮,與趙氏合兵五千,去外圍攔截鄭國援軍,而魯班則加班加點在成皋城下開工了……

    ……

    守成皋的鄭國守卒其實不多,才兩千人,據說最初僅有五百,韓氏的前鋒卻被他們頑強打退,鄭國這才讓子姚發兵來駐紮,雙方就這樣玩添油戰術,僵持了一個多月,攻守雙方兵卒的體力和耐心都在慢慢耗盡,對於日復一日的圍城有些懈怠了。

    本來拖到下一批援軍抵達,這場攻防戰就差不多了,然而子姚不知道的是,城外新來了一位這時代最厲害的攻城專家。

    魯班初到伊始,便召集了韓氏隨軍的所有工匠,將一張圖紙扔到了他們面前。

    「汝等先前挖開了一條隧道,如今需繼續挖掘。」

    眾人還以為大名鼎鼎的「魯班」能有什麼驚人的攻城之法,沒想到還是和他們的一樣平平無奇,有人訥訥地說道:「成皋牆垣厚實,更有石頭為地基,難以挖坍塌,若想挖到城中,則更為困難,吾等曾經試過,但挖入城中後便被鄭人察覺,灌水入坑道中,淹死了上百人,隧道也垮塌了。」

    「汝等照做便是,從今以後,所有工匠聽我差遣!」

    魯班年輕雖輕脾氣卻不小,畢竟這個頂著趙氏中大夫頭銜的人,是天下有名的巧匠,韓氏工匠們近年來仿製的東西,無不是他首創,威望加上權力在手,眾人豈敢不從,便唯唯諾諾地下去執行了。

    韓氏空閒的人手都被魯班徵用,帶著簡陋的工具開挖沿著之前的隧道繼續挖掘,方向對準成皋的城角,以魯班多年的土木經驗,一眼就看出這是牆體根基最為薄弱的部分。

    韓氏使用的工具多為青銅,甚至還有木製的鏟子,所以雖然日夜不停,但進度也很緩慢,直到第五天時,魯班忍不住了。他將溫縣送來的一批名為「工兵鍬」的新式工具分發下去,韓氏勞役們很快就發現鐵製的鍬鋒挖掘土石極為便捷,短柄容易攜帶使用,連上漆的木柄也不容易滑落,頓時愛不釋手,只可惜魯班揚言了,用完後每一個都要歸還,若敢私藏,韓氏可以承諾了他可以就地殺人正法的權力的。

    就這樣日復一日,到了第九天時,沿著舊的隧道拐了個彎後,這條能容兩人並排出入的隧道終於挖到了成皋牆垣之下,一抬手就能觸摸到冰冷的牆體。

    想要靠人力挖塌城牆是不可能的,按照以往的經驗,應該試一試繼續往裡才行,然而到了這裡,魯班卻讓他們停手了。

    眾人不解地問道:「工正,不繼續挖下去了?」

    「不必,再將隧道盡頭稍微拓寬挖深就足夠了。」魯班雖然對效率不太滿意,但好歹在約定日期到之前完工。一時間,工匠們看著自己的成果激動起來,同時也滿懷期待地看著魯班,希望他能變戲法似的,給自己展示一下奇妙的攻城之法。

    然而接下來魯班讓人做的事情更讓工匠們驚掉了眼珠,他讓人將早先派人從河內運來的四十頭肥胖醜陋的老母豬,一口氣全趕進了隧道中……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31
第875章 虎牢關(下)

     夜幕降臨,虎牢關內一片寂靜,鄭軍士卒們一動不動,心情緊張,他們的目光都集中在爬到地上側耳傾聽的斥候身上。

    「挖掘聲停了。」那人聽了半響後,這才抬起頭對鄭卿子般如是說。

    守了虎牢一個多月的子般鬆了口氣,捋著鬍鬚得意地笑道:「看來這些晉人總算是死心了,虎牢城的地基是我父采山中條石一點點鋪墊起來的,光靠下面那點人力根本無法挖開,他們大概是撞破了頭,挖爛了工具,知難而返了吧!」

    子般是晉國七穆中的豐氏子弟,他們這一支也曾位列鄭國執政,但四十年來都沒有再輪到。子般的父親豐卷擔任的是鄭國司城,重建成皋城時,豐氏也意識到此地極為關鍵,為了不再讓晉悼公城虎牢逼得鄭國屈服的事情重演,所以將此城重新整修了一番,頓時煥然一新,堪稱這時代排的上號的堅城,雖然小,卻堅固。

    豐氏投入的精力,在這次韓氏圖謀成皋的攻防中顯露出價值來,雖然城外韓軍人多勢眾,鄭國的主力也被韓虎和鄭國牽制在東面,但只要趙氏不全面干涉,鄭國是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打退敵人的。

    見韓軍不再試圖繼續挖掘隧道,子般也就放下心來,但還是讓眾人警惕,以防夜深後有變。

    他自己則回去睡了一會,夢到新鄭的美妙音樂,放蕩的士與女,這才是夏天該有的樣子……

    但他在睡了一會後便被人匆匆喊醒,迷迷糊糊間,聽到外面一陣嘈雜驚慌,子般頓時一個激靈,拿著劍一躍而起。出門後,他發現這會是雞鳴破曉前,黎明到來前最深沉的黑暗,他便呵斥士卒,然後再度登上西北角的城牆,眺望敵營。

    看著看著,他的面色變得凝重起來。

    「韓軍是打算黎明後攻城?」數百步外,無數黑壓壓的營壘前,韓軍點著火把陸續集結,其聲勢之大,像無數螢火蟲聚集起來化為的火海,足足有近萬人之多!

    莫非總攻就在明早?子般額頭冒出了冷汗,一面下令讓休息的兵卒全部上牆垣準備,尤其是容易遭到攻擊的城角上擠得密密麻麻,一面也拚命思考敵人會如何進攻。

    雲梯蟻附?飛石攻城?

    偏偏就在這時候,就在他所在的城牆西北角,出現了詭異的動靜。

    「汝聽到什麼聲音了麼?」

    兵卒們緊張地對視,然後不約而同將目光對準了城牆之下。

    有人連忙跑到城牆下儲藏兵器甲冑的暗室中,只覺得隔著一丈厚的腳下,隱約傳來一片嘈雜,有什麼東西在喘息。

    沒猜錯的話,下面就是韓軍挖出的隧道盡頭,有敵人在,這是已經可以確定的了,但再一聽,下面的東西不像是人,而像是某種被逼到絕境的野獸,起碼有數十上百才能發出如此規模的尖嘯喘息。

    子般的眉頭已經擰成了一個疙瘩,城外的韓軍已經集結完畢,火光下,他們扛著各種雲梯木板,無數臉龐或陰或暗,這讓子般更加困惑,他們在等什麼?韓氏到底想在城牆下做什麼?

    虎牢關是由晉人首建,鄭國加固的,雖然是鄭國境內數一數二的要塞,但守城的人也對來自地底的敵人毫無辦法。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那些野獸的尖哮喘息變得更加急促瘋狂!而且……

    「地面在發燙……」被派到暗室裡的兵卒像是掉到熱鍋上的螞蟻般跳了起來,他們腳底的石頭地基的縫隙在冒出白煙,慢慢地變得燙腳,無人再能在上面久留,他們連忙將此事通報子般。

    敵軍在下面點火麼?然後呢?還能指望火焰把牆燒塌?這種想像太過可笑,子般不覺得有可能,但越是這樣,他愈加覺得詭異了,今天韓氏的作態讓他覺得非同一般,有什麼事情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悄然發生了。

    「離開西北城角……」憑藉對於危險逼近的本能,子般下達了這個命令。

    就在鄭人開始陸續從西北城角上撤下的時候,來自地底的熱浪已經開始滲上地表,烈焰已經燒得幾十步長的城牆也開始發燙,除了嗆人的煙霧外,士兵們還聞到了一股詭異的肉香,那些野獸的慘嚎倒是消失了……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膽顫心驚地面對著這一切,而就在子般走下牆垣的一瞬間,西北城角所在的地基,開始發出一陣顫抖……

    就像站立已經的疲憊巨人般,整個西北部的牆垣都在震動發抖,彷彿是想將依然在上面的鄭人連同覆蓋了幾十年的灰塵、苔蘚全部抖落下來,你得扶著女牆才能站穩腳跟。

    這種狀況持續了將近半刻,然後,角樓像是醉酒的壯漢一般開始搖搖晃晃,接下來竟然轟然倒地!四處飛濺的磚瓦和木樁砸死了十多人,而西北城角,也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向下陷落,坍塌了一個大口子!

    子般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看著昨天還固若金湯的數丈高牆在他面前突然脆得跟紙糊的一樣,而在塌陷的牆垣之下,是一片可怕的火海,是那條韓氏挖開的隧道:肥彘被燒成焦炭的屍體,滋滋作響的滾燙油脂,還有一根根被燒斷的木樁……

    ……

    「牆塌了!」與城內的愕然和絕望不同,城外則是一片連綿不絕的歡呼。

    城外韓軍士卒已經等待了整整半個時辰,清晨的霜露沾滿他們的發髻和鬍鬚,又從胄上滾落下來。

    所有人都沒睡飽,無所事事地坐著等了這麼長時間,都有些懈怠和不滿,哈欠連天,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他們可沒有趙軍那樣嚴格的軍紀。

    「起來!都起來!」軍吏的鞭梢抽了過來,催促他們起身,就在這時候,他們目睹了奇蹟:他們正對的敵軍西北城角,轟然坍塌!連帶著倒塌的,還有數十步長的牆垣!

    韓軍士卒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然後被動地向前,戰鬥開始了,這一次,城內的膽小鬼們可沒法躲在堅牆後面向他們放箭扔石頭!

    光靠人數優勢,這場成皋攻防戰已經沒有懸念了。

    就在鼓聲響起,韓軍持兵器向缺了一個大口的成皋發動進攻的同時,魯班則陷入了一片追捧和讚美的聲音中。

    什麼天縱奇才,匪夷所思,韓氏的將領和工匠們滿口溢美之詞,魯班卻笑而不語。

    「只是一個簡單的攻城方法而已,不足奇也。」他這倒不是謙虛,而是事實。

    自從臨漳學宮建立起來後,百工這個過去低賤卑微的群體,竟然也能在裡面佔據一席之地,魯班則是他們的首領,在沒有任務的時候,他便呆在鄴城的工坊裡,做各種實驗發明,把自己的奇思妙想變為事實,雖然其中大多數都以失敗告終,不過趙無恤又勉勵他了:「失敗乃成功之母。」

    他們也經常去鄴城節堂中,與軍方的人討論如何攻城守城,有時候趙無恤也會過來旁聽,時不時提出幾個讓人拍案叫絕的點子。

    兩三年下來,魯班的攻城之術已經較為系統,他們總結了「臨、鉤、沖、梯、堙、水、穴、突、空洞、蟻傅、礮辒、軒車」共十二種攻城之法,雖然其中一些只停留在理論層面,但只要因地制宜,這世上就沒有讓魯班束手無策的城池。

    比如這一次,他就用上了穴攻和火攻的結合,當然,也是趙無恤曾經提過的一招,他一說,魯班就立刻記下來了,並進行過實驗,效果……驚人!

    魯班是工匠世家,土木工程是看家本領,知道這時代但凡城牆,基本都是先挖開深深的地基,再在上面鋪上石基、夯土牆垣。

    若地基坍塌,上面的城牆也沒有倖存之理,於是魯班就先讓韓軍挖一條隧道,隨著挖掘的推進,用大量木料支撐住隧道的頂部。當其恰好到達成皋西北城角的牆下時,稍微拓寬,然後再放入大量稻草和油脂、煤炭,最後將大量肥彘趕進隧道,再點燃,在狹窄的空間裡,豬油混合著煤炭、稻草等易燃物大量燃燒,將支撐隧道頂部的木樁盡數燒燬,高溫讓空氣劇烈膨脹,地基也由此變得搖搖欲墜,最後竟然整片陷落了……

    這個法子麻煩,卻也有效,如今成皋已破,韓軍大喊大叫著魚貫湧入,鄭國人在驚變的打擊下,抵抗變得微弱,但還是依靠其他幾面城牆,從日出一直戰鬥到了日落,讓韓軍又付出了近千人的傷亡,其統帥子般帶著數百殘兵被逼到最後一處角樓時,才請求投降。

    「終於打下來了!」段規步入滿是屍骸和燒焦殘骸的成皋後,跪地地上捧著滲入鮮血的土壤,嚎嚎大哭,攻擊成皋,這是他獻給韓虎的計謀,韓氏為此投入了幾乎所有的兵力和存糧,志在必得,一旦失敗,對韓氏的打擊是相當大的。

    但戰爭的初期進行得很不順利,成皋久攻不下,這可是在韓虎吸引鄭國主力的情況下啊!為此很多人都向韓虎告發,說段規的不是,說他不會領兵,甚至攻擊到了這次戰略本身。

    段規也曾擔心得夜不能寐,然而韓虎卻只是讓人送了一籮筐書信回來,上面抹去了名字,但內容都是韓氏家臣食客們責難段規,足足有幾十份之多!

    韓虎旨在以此表示,他對段規沒有絲毫懷疑,同時也在敲打他:再拿不下,我也撐不過輿論,只能拿你開刀了……

    如今大功告成,段規豈能不喜?他向東方韓虎所在的方向再拜說:「攻下成皋,不是靠我的力量,而是主君的功勞!」

    話音剛末,卻聽到有人冷哼了一聲:「看來全是因為韓氏君明臣賢啊,這才能打下虎牢,如此說來,這裡面是沒有我和趙上卿什麼事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31
第876章 版築之間

     「汝等想讓我幫韓氏修復虎牢?」乍聞此言,魯班放下了手裡的鐵錘,拿過學徒帛巾擦了擦滿是汗水的結實臂膀,披上深衣後,這才玩味地看著段規、韓安平二人。

    按照趙韓兩位家主的約定,趙氏助韓氏打下成皋後,這次對鄭戰爭便要結束,即便鄭國反攻,韓氏也必須轉入防禦。趙氏兵卒和工匠也將撤離,把虎牢完全留給韓氏。

    所以在戰後,面對坍塌大片角樓牆垣後一片狼藉的虎牢,為了在未來鄭國人的反攻下守住這裡,段規和韓安平少不得要登門拜訪,請魯班給他們指點一下如何修復此城。

    面對兩人的請求,年輕的魯班笑道:「子矩昨日不是說,全是靠韓氏君明臣賢,這才能打下虎牢麼?既然韓氏覺得這其中沒趙上卿和我公輸班什麼事,何必再來求我?」

    韓安平是貴族出身,對魯班的狂妄有些不滿,這個人哪怕位列趙氏中大夫,頗受趙無恤寵愛,也依然只是一個工匠,肉食者給他好臉,他還真當自己了不得了?

    段規倒是不以為忤,制止韓安平發怒,笑著賠禮道:「豈敢,此次攻克虎牢,全賴上卿助韓氏一臂之力,也全靠了魯子的能耐,否則吾等如今還在城下吃灰土呢!」

    這些話段規倒不是信口胡說的,精妙的戰略與韓氏差勁的執行能力不匹配,導致成皋攻略陷入困局。魏氏已經選擇袖手旁觀,若趙氏也對韓氏不聞不問,那這次他們必將功敗垂成,帶著對趙魏的怨恨,默默縮回領地,再也不敢冒險。

    首倡此議的段規,也將被韓虎棄用,被韓氏宗族和家臣唾棄排擠,再也沒有翻身的可能。

    他本來已經絕望了,但趙無恤卻伸出了援手,讓段規鹹魚翻身。要知道,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韓氏這次故意與鄭國交戰,是在違背趙氏戰略的前提下進行的,趙上卿要是一怒之下斷絕與韓氏的關係讓他們自生自滅,也說得過去。

    同樣是上卿,當年范鞅對違背自己意願的趙氏打壓可是極其殘酷迅速的……

    難得的是,趙無恤竟然容忍了韓氏的小心機,還出手拉了他們一把,這讓韓虎感激涕零,連心思較重的段規,竟然也生出了一絲慚愧來,覺得趙無恤的心胸真是廣闊,他同時也意識到了一點:韓氏離開了趙氏的支持,果然不行啊!

    而他對於魯班的感官,也迅速提升,那談笑間就讓虎牢城牆轟然倒塌的高超手段,不佩服都不行。

    善攻者必善於防,這是眾人下意識裡的認知,所以才鄭重地請求魯班在離開前,再幫韓氏一把。

    他們沒想到的是,魯班這欲拒還休的背後,卻是得計的欣喜,在假意推辭幾次後,便應允了下來。

    ……

    「這裡需要重建,還有這裡……」

    虎牢攻防戰結束後第三天,魯班就馬不停蹄地登上城牆,像一個巡視自家田地的小農般四處指指點點。

    段規和韓安平則跟在後面,這方面他們沒發言權,魯班才是專家,經過虎牢一戰,他毫無疑問地成為這時代中原公認的攻城專家,百工中的佼佼者。

    到最後,魯班乾脆畫了一張圖紙交給段規,讓他按照此法重建虎牢。

    「這……」盯著圖紙上的新虎牢城結構圖,段規有些驚訝,因為上面的城塞若能建成,將是寬兩里,高三丈,城牆底基厚三四的赫赫堅城!

    魯班則已經開始進入狀態,滔滔不絕地說開了:「虎牢的舊城牆已經坍塌了一個大角,想必通過此次攻打,二位也見識到了,攻城之法日新月異,過去的牆垣已經無法承受攻擊。就算不用穴攻,水火相交,虎牢也扛不住幾次反覆。為了在接下來鄭國的反攻中立住腳,虎牢必須守住,所以不如在這堵牆外面,再建造一堵厚厚的外牆!」

    這時代常用的築城之法,一般是版築,所謂版築,就是築牆時用兩塊木板(版)相夾,兩板之間的寬度等於牆的厚度,板外用木柱支撐住,然後在兩板之間填滿泥土,用杵築(搗)緊,築畢拆去木板木柱,即成一堵牆。所謂的「傅說舉於版築之間」,便是造牆工地上發生的事。

    如今,和傅說出身相似的魯班,卻在極力推銷不同於傳統版築的新方法。

    「首先,是要架鍋蒸土,再混合蜃炭,粘土攪拌均勻,在木版中進行注灌。接下來的程序,和版築差不多,但造出的城牆,卻比一般混雜稻草的夯土牆厚實堅硬數倍!再挖深地基,則就算用我之前的法子,也對城池無可奈何!」

    魯班也不虛言,而是就地取材,當著兩人的面,用他描述的方法在城外就地造了一面矮矮的小牆,果然在太陽暴曬一天後,這堵矮牆已經變得銅錐也不能深入,比一般一砸就掉土的夯土牆要堅硬得多!

    段規和韓安平看得一愣一愣的,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親眼目睹後,他們不由心動起來。這個計畫看上去十分宏偉,若能成功,或許真能如魯班所言,讓鄭國人無可奈何,讓韓氏守住這片孤懸域外的飛地,但是……

    要建造這樣的城池,要付出的代價也是不容小覷的。

    段規猶豫地說道:「蒸土、粘土、版築,甚至是人力,這些只要願意付出,都是能得到的,但是……唯獨蜃炭,韓氏少量還能製造,若需要更多,就得從燕、齊處獲取了,千里運輸,其價貴於布帛。」

    所謂蜃炭,也就是石灰,然而春秋時代的中原並沒有發明出以石灰石燒製石灰的技藝。反倒是在黃河下游,從幾千年前開始,就收集海邊習見的牡蠣殼,並稱這種以牡蠣殼燔燒的石灰為「蜃炭」,作為石灰燒製技術出現前的替代品。

    所以直到春秋,一直在沿用齊地出產的蜃炭,用來塗抹房屋外牆,或者灑在周邊殺滅蛇蟲,因為用量不大,倒也沒什麼問題。

    然而魯班這個築城的方案,卻需要大量石灰,以韓氏現在的財力,根本無法負擔啊,而且這東西產量不高,有時候有價無市……

    「這個汝等倒不需要擔心。「魯班拍著胸脯保證道:」韓氏需要的蜃炭,可以由趙氏提供,趙氏已經獲得河間,又控制了莒國海濱之地,蜃炭之物,源源不絕!比齊國人售賣的,便宜一倍!」

    「此言當真!?」韓安平頓時大喜過望,若真能如此,那韓氏咬咬牙,大概是能負擔得起的,為了守住虎牢,這個韓氏未來的戰略要地,一些代價是值得的,家主也會同意吧。

    不過多疑的段規又生出一絲疑惑來:」既然趙氏有如此妙法,為何不用於自家城邑的築造上,反倒讓韓氏先用呢?」

    誰料,他這句話,卻將魯班激怒了。

    「好啊!」

    魯班氣呼呼地一腳踹在那堵小小矮牆上,說道:「上卿在我來之前說過,韓卿如同他的親兄弟,韓氏在地勢上,也如同趙氏的手足,保護著河內、太原的心腹。韓氏強,便如趙氏強,兩家需要相互提攜,才能雙贏,所以才讓我來助韓氏破虎牢,又讓我將新的築城之法教授給汝等,為的就是幫韓氏在河南立足……」

    「誰料韓氏內部有奸臣啊,先故意違背上卿的計畫,給三家大業添亂。如今是汝等先來請我,卻反過來揣測起我來,公輸班雖然只是一個區區百工,卻也有幾分骨氣,不願受辱!也罷,就當我今日沒說過!」

    「魯子息怒,魯子息怒!」段規見狀,連忙跑過去拉著魯班的手,拚命抱歉,幾番低聲下氣地懇求後才讓魯班消了氣,繼續商量起虎牢城的修復來。

    他面露猙獰道:「想要我來指點,那築城就必須嚴苛,所有構造都按照我的圖紙做,韓氏要立刻徵召勞役,準備材料,今年先挖地基,明年開始便要蒸土築城。我在此建議,所築之城要分片區,指定工匠負責,將土攙和了牛羊血層層鋪築,用力夯實,再堆柴燒烤,以求堅硬。每層夯築好就命兵丁用大錐錐之,如錐入一寸,即說明夯築不堅,就殺夯築的人。如錐不入,則認為兵丁不用力錐刺,檢查不力,即殺兵丁!」

    極其殘忍,卻行之有效,段規和韓安平都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人,當即點頭同意,心裡充滿了期望,若能在兩年內造出這樣的城池,鄭國人就拿他們沒辦法了!

    但是在他們道謝離開後,魯班卻露出了得計的淺笑。

    「上卿說的沒錯,韓氏為了得到成皋付出太多,就更不願意失去這裡,為此什麼都願意去做,他們果然中計了……」

    ……

    段規和韓安平不知道的是,魯班答應提供的「蜃炭」,壓根就不是從燕國,或者琅琊運來的,而是在趙氏各個礦山工坊,採石灰石燔燒的……這項應該到秦漢才被開創的技術,就在趙無恤的推動下提前出現了,畢竟硬件條件都滿足,只差一個想法。

    趙氏燒的石灰之多,完全夠內部的醫藥、印染等行業使用,趙無恤還想讓魯班進一步製作出水泥來。這所謂的蒸土築城,不過是石灰的一種粗劣用途,後世赫連勃勃造統萬城,用的就是這種方法,堅固固然堅固,但也極其費財傷民……

    將便宜的石灰說成來自海濱的蜃炭,高價轉賣給韓氏,不僅能讓趙氏得利,光修虎牢城的用量,就足夠榨乾不算富庶的韓虎了。

    歸根結底,這依然是趙氏「疲韓疲鄭」之策的一部分,看似含情脈脈的扶威救難,背後卻是將韓氏牢牢拉在趙氏陣營內,並暗暗損耗他們實力的陰謀……

    「若韓氏真的築成此城,一旦趙韓交惡,趙軍也不好攻陷虎牢啊……」魯班記得自己來的時候,也向趙無恤提出過這個問題。

    「你聽說過海大魚麼?」趙無恤卻拋回來這麼一句話。

    魯班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未有。」

    「東海的大魚,名為鯤,網抓它不住,鉤釣它不到,可一旦他肆意驕傲離開了大海,那麼連區區螻蟻都能啃食它的肉。現在還算完整的晉國,就相當於韓氏這條魚的大海啊,他們一直受著我的庇蔭,才能在內戰裡倖存下來,現在卻想擺脫趙氏,獨立發展,殊不知沒了趙氏,沒了完整的晉國,就憑韓氏的地利,就憑他們那點可憐巴巴的實力,就算將虎牢,將平陽,將宜陽的城牆建得天一樣高,又有什麼用呢?」

    魯班恍然大悟,也突然明白,眼光侷限於一城一池,還是放大到整個天下,這就是上卿和韓虎、魏曼多這些人的區別啊!

    「更何況,不是還有你麼?」趙無恤指點著魯班,對他授計。

    「以汝之矛攻汝之盾,是矛入盾破,還是盾存矛斷?你自己設計的城防,留一手別人看不出的破綻,還不是輕而易舉!就算不留,以趙氏百工們日新月異的攻城之術,何愁不破?韓氏這番辛苦,只是空費家力而已,一邊築城一邊要防備鄭國人的反撲,就韓氏這點積蓄和人口,只怕在崛起之前,便要重蹈梁國覆滅的故事了……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就像先前設計好的一樣,韓氏之衰敗,就始於他們保全虎牢關的貪婪!」

    對於不太聽話的小朋友,趙無恤一貫是先讓他們認清楚現實,等他們哭著回來叫爸爸時,再很恨打他們的屁股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32
第877章 魚躍龍門

  

    晉侯午二十年是紛亂的一年,名義上還存在的「晉國」先後和齊、鄭發生衝突,趙氏奪回河間,魏氏避免了所有的紛爭,一面秣馬厲兵,一雙眼睛卻一直在盯著西面,盯著富裕的河西之地。

    韓氏則越過大河天險,佔領了成皋。與此同時,與魯班一同出發的王孫勝也初戰告捷,他帶著韓氏之兵在成皋東面打了一場漂亮仗,伏擊前來救援的鄭軍,斬首三百,俘獲七百,讓鄭國人不得不退了回去。

    韓氏與鄭國的大戰就此告一段落,但零星的衝突卻從未中斷,鄭國七穆是子產言傳聲教長大的一代,頗有幾分硬骨氣,他們不接受成皋陷落的事實,一直試圖反撲,韓氏只能見招拆招,與他們消耗。為了確保虎牢不會得而復失,韓虎在魯班的慫恿在,打算在這裡建立一座前所未有的要塞城隘,一座永不陷落的城池!

    韓氏竭澤而漁,動員了數萬民夫來修築城池,又持續保持一萬人的軍隊駐紮大河兩岸,提防鄭國人來拆城,為了保證工程的質量與速度,他們採用了魯班的建議:每層夯築好就命兵丁用大錐錐之,如錐入一寸,即說明夯築不堅,就殺夯築的人。此法酷烈,惹得一些韓氏的老家臣無不憤慨地說道,若是韓獻子在世,見到兒孫如此殘民,一定會氣得降下災禍。

    韓虎和段規卻無可奈何,一君一臣在對困難準備不足的情況下貿然與鄭國開戰,差點載了大跟頭,如今雖然在趙氏的幫助下得到了成皋,卻已經騎虎難下,只能咬著牙堅持到底。若成皋都守不住,那這幾年的費盡心機就成了一場空,韓虎的威望將受到重創,段規也將結束他的家臣生涯,除了自刎謝罪別無出路。

    從夏到秋,在一片怨聲載道之聲中,新虎牢關的雛形在慢慢搭建而成。與此同時,在遙遠的南方,一個古老的邦國卻面臨著喪土失民的危機……

    ……

    哭哭啼啼,蔡國人三步一回首眺望他們的國都。

    這是蔡國第二次遷離都城了,第一次還是被楚靈王滅國的時候,他們丟掉了社稷,三年後又被由陳、蔡國人商賈支持上台的楚平王恢復,只是國都從原來的「上蔡」遷徙到淮河上游的呂亭,稱之為「新蔡」。

    新蔡卻沒帶給蔡國人新生活,他們依然被大國玩弄於鼓掌之中,忽而屬楚,忽而投晉,忽而又因為國君的一己之憤,引吳國人破楚入郢。這種朝吳暮楚自然是要遭報應的,隨著楚國的復興,兩年前,蔡國遭到楚、陳、隨的聯合攻伐,被迫再度服從楚王號令,割地賠款,貢賦如常,蔡侯還向楚王獻上女兒蔡姬。

    可如此一來,吳國卻不干了,他們前年進攻陳國未遂,豈能再失去蔡國?剛剛完成復仇大業的夫差可嚥不下這口氣。

    今年秋天,吳國派使者洩庸來向蔡國致送禮物,誰料使節團裡卻藏著軍隊甲兵,他們佔領蔡國城門,引吳軍入侵,蔡侯不敢與之為敵,加上他本身就與楚國有舊怨,於是便殺了一位親楚的公子來取悅吳國。同時在吳國人的強迫下,遷往吳國為他們找到的新國都:淮河下游的州來,亦稱之為「下蔡」。

    蔡侯號哭著把先君的墳墓遷走,貴族們也坐著船載著寶器車馬先走了,只剩下一些背井離鄉的平民,他們抽噎著,揮淚訣別故土,又向東邁出一步。這是一場浩大的遷徙,也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苦難之旅。蔡國本是能出賦千乘的楚國大縣,復國後人口減半,卻仍然有兩萬五千戶之多,等他們次年春秋完全遷到州來後,卻只剩下萬餘戶,不到十萬人口……

    途中死掉了一些,但更多地,是不願意離開故土,寧願留下來,摒棄蔡人的名號,改做楚國人!

    比起趙無恤遷故絳之民至鄴,吳國的這次強行拆遷顯然更受詬病,在聽聞此事細節後,趙無恤立刻讓鄴城學宮舉行一次策論,將兩次遷徙進行對比,並在鄴城中大肆宣傳……

    至此,吳楚各自佔有了蔡、陳,在淮上爭奪中形成均勢。

    伍子胥雖然在吳王破越後一度拂袖而去,但隨即又回到中樞,主管吳國外交。他依然堅持之前的主張:「陸人居陸,水人居水,中原之國乾燥,不能種稻,也不能行船,吳國就算攻而勝之,吳人也不能長久佔領其地,但像越國,還有楚國淮上、江南等地,與吳國習俗相近,語言相同,卻可以據為己有。」

    他極力勸阻夫差北上與趙氏爭雄,而是北結齊國,也派人與還未有明顯衝突的宋國、鄭國、秦國通使,主要精力還是在於與楚國爭奪淮上、群舒,試圖再度進入江漢腹地。

    楚國則一面妄圖復興,一邊小心防禦,楚本來在瓜分蠻氏期間,與秦、鄭結成了盟友,儼然三國盟主,但他們的精力被吳國牽制太多,以至於在晉國三卿攻略鄭國時無動於衷,哪怕年底時傳來晉國三卿又要圖謀秦國的消息時,也表示無可奈何。

    乘著齊國新敗不敢動彈,韓氏拖住鄭國,楚國也疲於應付吳國不敢北上支援盟友之際,晉侯午二十一年夏三月(公元前491年),在又囤積了一年糧食後,晉國對秦國的進攻開始了……

    ……

    「美哉,河山之固!」

    走到龍門岸邊,連見多識廣的趙無恤也不由發出這麼一聲感慨。

    黃河,春秋之世只有到齊國境內才逐漸渾濁,稱之為「濁河」,在其餘位置,只用「大河」或者一個「河」字作為專屬名詞,以凸顯她在華夏地理文化中的份量。在這時代中原人的認知裡,黃河的源頭在河套之西,它從巍峨雪山飄逸而下,以雄渾豪邁的氣勢,在廣袤的黃土高原上奔騰激盪,而位於秦晉交界的龍門峽谷,就是其中最為雄起跌宕、多姿多彩的部分。

    龍門,亦稱之為禹口,相傳是大禹治水時用巨斧劈鑿而成,趙無恤立馬放目望去,只見它的北面是群山夾道的黃河峽谷,南面是坦坦蕩蕩的平原,反差巨大。

    河水起初被約束在兩岸懸崖斷璧之間,白色的浪花如同千萬匹奔馬般橫衝直撞,雷霆萬鈞,破山巒而徑出,瀉千里而東流,水浪起伏,如山如沸。

    趙氏專門掌管大河水運的官員古乘見趙無恤興致不錯,便說道:「龍門兩岸屹立,河出其中,上寬百步,下瀉千里,相對如門,唯神龍可躍,故稱之為龍門。龍門每年十二月初為冰所封,次年三月驚蟄時冰消,每當這時,有黃鯉數千條自下游游集龍門,競相跳躍,一登龍門,雲雨隨之,天火燒其尾,化為神龍,登不上者,點額曝腮……」

    時值三月,正好龍門的水下游著許多鯉魚,但見到這一幕後,趙無恤卻嘿然了,哪有這麼邪乎,其實是黃河鯉的繁殖季節到了,爭相游回它們上游的出生地交配產卵呢,倒是撈魚子的好地方。的確,跳得上龍門,就能留下後代,跳不上去,就只能孑然一身了。

    他與眾人將此事一說,本來還在抬頭尋找「神龍」的趙氏僚吏們紛紛大笑,古乘也紅了臉。作為漁夫出身的他已經被趙無恤派到龍門近一年了,自然清楚這一點,本來當做奇聞異事說出來博上卿一樂,不成想,本應該五穀不識的趙無恤卻如此清楚……

    「二三子知道,我由此想到了什麼麼?」

    「不知。」

    目視眾人,趙無恤加重了語氣:「那就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

    「天地萬物和我們人類並存,種類不同而已。種類沒有什麼貴賤之分,只是因為大小、智力不同而互相制約,互相成為食物,從而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鯉魚如此,百獸草木如此,人、宗族、邦國、族類亦如此!」

    在場眾人皆為之震撼,在剝開「天養萬物以養民」的脈脈溫情後,傳統的禮樂征伐掩蓋的血腥與真相昭然若揭。

    一口氣將原始的進化論思想提升到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程度後,趙無恤馬鞭指著龍門對岸黑色的秦國旗幟煽動眾人道:「鯉魚需躍過龍門,才能傳遞血脈,吾等也一樣,趙氏贏得了晉國內戰的勝利,是晉國內部的適者,但這還不夠,外敵依然虎視眈眈,天下皆有亡趙之心,吾等還要坐九州的適者!首當其中的,就是秦國!」

    「一條大河將秦晉隔開,兩國一衣帶水,相互競爭兩百年了,秦晉必有一霸,非此即彼,但前提是要宰割對方!更何況秦國佔領了河西之地,必須奪回,這便是我協同魏、韓伐秦的原因!哪怕秦與趙有同姓之誼,來到這龍門,也只能袒臂相見,刀兵相向了!」

    秦晉之間的競爭,是由地緣決定的,就好比長江上下游的吳與楚,有我沒你,有你沒我。早年秦晉爭搶兩國之間的驪戎、狐戎、梁國、虞、虢等,都是赤裸裸的虎狼搶食,生怕慢了一步讓對方得逞。而晉國霸業興旺後,也一點不念什麼秦晉之好,堵死了秦國東擴之路一百五十年。

    如今兩國依然要相殺,三家攻秦,是前年就商量好的事情,畢竟知氏殘部是三卿共同的死敵,秦國接納知氏,相當於與三家為敵。就算韓氏故意與鄭國交戰,也沒有打斷這一進程,魏氏足足準備了一年,趙氏也可以發太原之兵作戰,調兵遣將和制定攻擊路線的工作,從去年秋後就逐漸落實。

    趙氏與秦國不交界,若從樓縣,或者去年剛建立的離石縣渡河,還得先借道白狄餘部所居的「上地」,也就是後世的榆林、延安等地。於是趙氏便與韓氏達成協議,介於去年趙氏給予韓氏太多幫助,於是便把韓城以西的一處小邑借給趙氏,作為他們駐軍的地點,以此作為謝意。

    韓城就在龍門東面,向西走上十多里就能踏入河水。龍門雖險,卻是處古老的渡口,地處交通要隘,是兵家必爭之地。如公元前645年秦晉韓城大戰,秦穆公就是從龍門東渡擊晉,虜晉惠公的。

    雖然魏曼多、魏駒父子對趙氏再度回到河東,出現在他們腹地邊上十分忌憚,但今年還有更緊要的事情需要求趙氏協助。韓氏因為要應付鄭國的零星反攻,在三卿會晤時叫苦不堪,只能出承諾中一半的兵卒和糧草,於是除了魏氏自己挑大樑外,就只能指望趙氏幫他們打敗秦國了。

    但趙無恤在這場仗裡卻打定主意不大動干戈,他帶著盟約中說好的一軍萬餘人入駐耿地,一兵不多一兵不少。而魏氏則要出動三軍!相當於他們所有可徵召兵卒的四分之三,韓氏則只湊出來一萬不到,多為老卒和少年兵,這已經是勒緊褲腰帶的結果了。

    在商量三家主攻方向時也一樣,因為晉國通往秦國的主要渡口一共就三個:蒲阪渡、風陵渡,以及龍門渡。於是魏氏兩軍由魏駒率領,將出蒲阪,攻擊秦國大荔,一軍由呂行率領,從風陵渡南下,進攻桃林之塞,也就是後世的潼關。韓氏則從河外西進,打通崤函古道,與魏氏偏師匯合。

    至於趙氏的任務,自然是出龍門渡,攻擊少梁了……

    「這是場硬仗啊。」來到這裡以後,有臣僚如此向趙無恤抱怨,因為少梁是知氏的河西大本營,也是秦國控制這裡後重點經營的地方,何況龍門雖然不寬,對岸也是一馬平川,卻至少有敵人數千守軍,早已等待再次,只等趙氏渡河,他們便迎頭痛擊。

    趙無恤敲打他們道:「對待秦國人,大可將汝等過去對付齊、代的心思收起來,秦國雖然窮,卻不容易屈服,此番三卿攻秦,就如同舉著火把去捅一個馬蜂窩,將河西看做自家後院的秦人一定會拚命阻止吾等,就算失敗了,也會前赴後繼地殺回來,就像過去兩百年間他們所做的一樣。」

    之所以會答應攻打少梁,自然有他的計較和目的,趙無恤真正的心思是:捅馬蜂窩大家一起捅,等馬蜂一窩飛回來報復時,就讓魏氏自己扛住吧。如今已經讓燕、中山掐架,宰割齊國,疲韓疲鄭,只差讓秦與魏徹底撕掰,趙無恤對趙氏周邊四鄰的佈局與分化就算完成了……

    可話又說回來,對岸守著不少神情緊張的秦國人,一面面玄鳥旗讓人分不清兩岸敵我,想要順利地搭浮橋過去不太可能,該如何是好呢?

    趙無恤也不急,讓士卒們解甲卸胄,在河邊的樹林乘涼,又讓古乘裝模作樣架設浮橋。

    眼見浮橋距離河岸越來越近,對面的秦國人和知氏殘部就越發緊張,殊不知,就在龍門以北三十里外的梁山山麓處,這裡大河水流更為急促湍急,不亞於後世的金沙江峽谷,一支兩千人的部隊已經悄悄潛行至此……

    或許是因為此地險隘,大部隊無法渡過的緣故,對岸空無一人,於是這支悄然而至的奇兵,也如同河中的黃鯉一樣,成為順利躍過龍門的勝者。

    黃鯉們很歡快,無論雌雄,都在盡情地釋放生命的精華,使得水流一時間渾濁了起來……

    而河邊,趙無恤的悍將田賁正捧著一個皮製的器物,吹氣吹得滿臉通紅,但那物件卻未見鼓起半分。

    「爾母婢也!此物明明用不了!?」差點將肺吹炸,紅臉的田賁不干了,將手裡的管子一扔,大聲指天罵地,又一把抓過臉被曬得蛻皮發黑船工,就要發作。

    「愚人自擾……」楚國人石乞卻對這種北方常用的渡河工具信手拈來,他手中的羊皮,很快就被吹成鼓鼓囊囊的革囊,在他身後,數百張革囊已經吹鼓就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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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8章 趙跨革囊

   

    早在去年秋後,在預備開戰時,趙無恤的謀士們便猜測秦、知軍隊肯定會借助龍門天險設防,趙無恤的對策是以主力架設浮橋拖住他們,再派奇兵設法從上游泅渡過去。但渡河的方法卻有些困難,因為龍門以上大河水流湍急,河上也沒有運輸工具,恰在此時,卻是石乞獻上了一條計策。

    「上卿,或許可以試一試革囊……」

    在攻略代國的過程中,石乞等趙軍將士不止一次看見過,代戎、屠何等戎狄部落渡河不用舟楫,而是採用革囊。

    革囊用的是羊皮或者牛皮,將牛羊宰殺之後,用刀從脖子割開一個小口,插入細管向皮中吹氣,使皮肉之間產生氣流,再用力捶打羊皮,羊皮就會與羊肉分離。

    割下羊頭與四肢,然後將羊皮從頭部向下撕拉,羊皮便會完整地剝落下來,只要將頭部、四肢及尾部的孔洞紮緊,最後再向皮囊中吹氣,羊皮就膨脹為鼓鼓的革囊。這種單個的革囊,可以供一人藉之渡河,若將數個革囊綁在一起,甚至可以承載木筏,同時讓許多人飄浮過去。

    趙無恤記得,後世忽必烈征服大理國時,用的就是此法,覺得可行便同意了。在征服代國後,趙軍本來就擁有大量牛羊,當即在離石、藺縣等地宰殺製作後運過來備用,足足有兩千張之多!

    這支趙軍偏師中,除了武卒老兵外,也有不少是從代、屠何等地徵召的部族兵,他們從小放牧,有很多人本來就會製作羊皮囊,到了岸邊後便兩兩配合,動作麻利。來自中原的趙卒就要顯得手腳笨拙些,但忙活了一早上,也順利將各自的革囊吹滿,一個個掛在胸前,就像兩千隻等待下水的鴨子,他們很快就相互取笑起來,緩解戰前的緊張,兵器等則用數個革囊承載的木筏統一運送。

    不過這裡面,除了石乞這種從小在水邊求生活的南人外,也有些北人水性不佳,田賁就是其中之一。他上次去馳援魯國,連在大野澤上坐船都會上吐下瀉,根本就不會水!

    今天,看著兵卒將士們陸續過去了,而石乞也像是嘲笑地說他若是不能游,大可坐船過去……

    這讓田賁忍無可忍,坐木筏的都是些什麼人?是那些黑衣黑帽的軍法官,還有記錄戰事的文書,田賁多驕傲的一個人,怎麼會和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為伍?他帶兵沒什麼規矩,多是靠與士卒打成一片,他們吃啥他吃啥,在戰場上也悍不畏死衝鋒在前,兵卒們才願意為他效命,作戰時同生共死,如今若是退縮,田賁覺得自己會被人看輕。

    「人死卵朝天!做水鬼也比膽小鬼強!」他大罵一聲後,對手下兵卒吼道:「渡河!」

    兩千餘名趙軍士卒牽著繩子,步入河中,他們牽著的繩子上,牢牢地綁著一個個鼓騰騰的羊皮囊,連成一線。

    田賁下水之初還不免緊張,他的手緊緊抓著繩子,陸上凶狠的惡來猛虎,到了水裡,卻像只驚慌失措的小狸貓。不過沒多會,他就發現憑藉羊皮囊的浮力,再加上相互拉扯,足以保證他和身體不會沉下去灌一肚子渾水,這才慢慢放鬆下來,和旁人嘻嘻哈哈起來。

    不過因為水流湍急,趙卒們也被沖得七零八落,登陸的地點南北拉了足足一里長……

    這種情況,若是被敵人半渡而擊,這一師趙軍指不定就要全軍覆沒了。好在岸上沒有敵人,這一帶是梁山餘脈,也是秦國控制疆域的北界,戎狄混雜,地勢險要,所以秦人也未設防,更何況還有趙軍的袍澤幫忙看著呢!

    ……

    大河西岸,千餘匹騎兵的馬兒在不耐煩地打著響鼻,敲著蹄子,騎在它們鞍上的主人也眯著眼睛,忍受著夏天毒辣的太陽。

    他們是來自代郡的趙氏輕騎,由郵無正之子郵成率領,是以類似的方法,從趙氏控制的藺地泅渡過來的,隨後向南馳騁兩百里來到渡河地點。順便把大河以西這片名為「上地」(陝北)的白狄舊地偵查了一番,令人驚異的是,雖然一百年前白狄拋棄了這裡東遷河北,但這裡的部族人口並不亞於代國,農牧業發展水平也不比樓煩差,而且森林密佈的黃土地一旦開發,更適合耕種!

    難怪上卿對這裡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興趣,先在呂梁山西麓新建了離石、藺兩縣,讓它們和樓縣互為表裡,又派趙氏第一官商猗頓組織商隊去與各翟部通商交好,為趙軍南下開道。

    晃了晃被太陽曬得有些發暈的頭,眼見對岸的袍澤差不多都摸到岸邊了,郵成讓人去幫他們上岸,同時讓在南邊警戒的五百騎繼續保持高度戒備,他則對胸上背上還綁著兩個革囊的田賁抱怨道:「怎麼如此之慢。」

    「急什麼!」田賁像一隻落湯雞,耳朵裡進了水,聽不大清人說話,他自己的聲音也如同洪鐘,讓人聽了生怕他將南面三十里外的秦人引來……

    「上卿吩咐過,總攻明日清晨才發起,先讓二三子把衣物曬乾,飽飽吃一頓。」

    「就怕夜長夢多啊……」

    真的在百戰之師裡廝混久了,郵成的貴族子弟范倒是去了不少,因為在攻代之戰中表現出眾,又嫻熟弓馬,便被虞喜推薦,作為這次攻秦趙氏騎兵的統領。

    這是郵成第一次獨當一面,不免有些擔心,更何況跟他配合的還是以不靠譜著稱的田賁,好在總是陰著臉,像是全天下都欠他錢的石乞比較謹慎。

    他們將悄然南下,在趙軍主力吸引敵人注意的時候,突然出現在他們北側!這一招屢試不爽,卻往往能見奇效。

    不過很快,郵成的烏鴉嘴就一語成讖了,是夜,他們半夜猛地被執勤的人搖醒,一抬頭,看到南方數十里外的夜空裡,閃爍著若隱若現的火光!

    遠遠望去,低矮的雲層彷彿染上了顏色,深淺不一的紅色覆蓋天空,把那一片映成了黃昏晚霞,美得詭異……

    ……

    浮橋上燃起了大火,火場外呼聲四起,僚吏們在組織人手劃走船隻,以免火焰殃及過來,讓整座浮橋化為灰燼。

    趙無恤扶著劍站在岸邊,大風掀起熾熱的氣浪,抽打在他臉上生疼,但他不想避開。趙氏好不容易收集起來的舟船上跳躍著無數橙色和鮮紅的烈焰,被一點點吞噬為黑炭灰塵,十年前齊國逆濟水發舟師攻擊西魯時被盜跖一把火燒了個乾淨,趙無恤曾見證過相似的奇景,可受損的一方卻反了過來,他現在的表情,也如同眼前這對烈焰一樣,怒不可赦!

    「終日打雁,今天卻被雁啄了眼啊……」

    懈怠,大意,趙氏從上到下的確有這樣的情緒,在連續勝利近十年後,吊打代戎、齊國河間守軍,輕取成皋後,不少趙軍將士都覺得自己天下無敵了,就像繃緊的弦,突然鬆弛下來,果然就出了事情。

    秦人派來燒燬浮橋的死士不少死在大火裡,或者箭矢下,也有少數幾個命大沒死的落入趙氏手裡,這回押了一個過來。

    趙無恤見他紮著秦國人標準的歪錐髻,頗似後世兵馬俑裡的一員,見了趙無恤也不下跪,而是抬頭硬氣地用一口秦腔說道:「殺了我罷,我必復甦,去黃泉與秦國歷代君主和勇士一起縱馬喝酒!」

    為國捐軀的勇士在死後會復活,這種思想在秦人裡很流行,根源或許是他們世代與戎狄交戰時產生的傳說,更詭異的事情發生在一百年前的秦晉之戰裡:一個秦國間諜被晉人抓住,殺死在絳市上,過了六天他竟然復活了!而且還跑回了秦國,言之鑿鑿下,秦人更是信之不疑。

    雖然趙無恤壓根不相信這種事,但秦國的邦族性格也正如這個傳說一樣,屢死屢活,從必死的亡國之餘到西陲戍卒,從天子的牧馬人到大夫,為了與戎狄作戰獲得生存空間,幾代家主戰死,最後終於能列為諸侯,吞併戎狄,成了西方一霸。

    在後世,縱然被三晉逼到差點亡國滅種的境地,秦人還是再次在逆境中崛起了,蠶食天下,打出了一個斗大帝國,雖然不持久,但也足以讓人驚異,為他們堅韌的性格的佩服。

    秦國這種不怕死不服輸的性格,光是在龍門對峙期間,趙無恤便品嚐到了。

    擺擺手讓人成全這個秦國死士後,他隱約聽到到對岸裡的秦、知軍隊在歡呼。

    而趙氏這邊,則有些垂頭喪氣,同時還有人知恥而後勇,咬牙切齒地請戰,夜渡攻擊秦軍。

    趙無恤嚴厲的目光掃過所有人,讓他們頓時噤若寒蟬。

    「此趙氏之恥也,軍中理官何在?」

    黑衣黑冠的軍法官很快就給眾人定罪了,浮橋上執勤者殺,岸上巡邏者杖,介於大戰在即,趙無恤先斬了幾名負責的吏,用他們的頭顱祭旗,被牽連的兵卒降為死囚,編入敢死隊,他們的罪放到戰後,視表現再執行。

    一些挫折,也能讓趙氏上下更好的認清自己。

    「連夜再搭浮橋,其餘人秣馬厲兵,抓緊休整,明天就讓秦國人知道,河山之險,不足保也;伯王之業,不從此也!」

    夜色中,對岸的歡呼在繼續,在秦、知的統帥看來,趙軍浮橋已毀,趙無恤除非插上翅膀,才能飛渡龍門了吧……

    也許明天清晨,大意的就是他們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32
第879章 虎狼之師?

     「你在害怕?」

    子虎瞥了一眼旁邊的知果,心中十分驚訝,這個在父兄死光後臨危受命的知氏家主平日裡表現得十分睿智勇敢,大庶長也很欣賞,派死士去燒燬浮橋的想法也是他提出的,沒想到也有讓他害怕的東西,是對面火光連綿的大軍麼?還是那軍中的統帥?

    「能不害怕麼……」知果一直自認為是弱者,不需要像父親知文子,以及侄兒知瑤那種「強者」一樣否認自己的懦弱。他抬起手,將一支箭重重插到大腿上,隔著皮甲不會受傷,卻依然能讓身體感到疼痛,緩解他因恐懼而發顫,也驅趕之前因為燒燬敵軍浮橋而痛飲的醉意。

    「對面的趙軍,可是把我侄兒活活圍死的百戰之師啊,智慧如我父親,也敵不過趙無恤的詭計……」

    「趙無恤……」子虎沉吟了,對那位年紀輕輕就聲名遠播的同姓遠親,秦國左庶長可謂十分好奇。

    他宛若這個時代的一座奇峰,又隱藏在濃濃的霧裡。有人說他是晉文公重耳一般的人物,忍耐被逐之恥,去國外打出了一片新天地,回來後展開了劇烈的復仇,讓仇人們身死族滅,堪稱流亡公子王孫們的楷模;有人說他是卑鄙小人,用無恥手段取信陽虎,又背叛了他,並以同樣的方式讓魯國三桓滅亡;還有人說他是好色無厭的淫棍,就像齊襄公一樣,連親姊都不放過,應該遭天下唾棄……有人說他殘忍,對待敵人毫不留情,必滅之而後快,也有人說他賢明溫和,愛民如子。

    但無論輿情如何,趙無恤依然是緩慢壓向諸侯的一堵石牆,堅不可摧,勢不可擋,代戎、齊國鄭國擋不住,現在終於輪到秦國了。

    知氏對這一切並不陌生,雖然丹水長平一戰,是魏氏的倒戈導致了戰局翻轉。但逃出生天后,知果不得不承認,這種情況,歸根結底還是他們在戰略上和力量上不如趙氏。

    好在知氏比范、中行幸運,他們的殘部逃到了河西,投降秦國後得到庇護,過去四年裡在慢慢恢復力量,同時也準備對趙魏韓展開復仇,尤其是魏氏!

    秦國方面對知氏也十分重視,不但對知果委以封疆大吏的重任,這次晉國攻擊河西,秦伯更是把左庶長子虎派來協助,以示對知氏的支持,以及死守河西的決心!

    子虎倒是挺樂觀的,對知果鼓勵道:「只要守住龍門,趙軍也無可奈何,你看啊,這山河之固,秦國之寶也!」和之前歷代秦國君臣對河西耿耿於懷一樣,子虎也早就把河西當做了秦的固有財產。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同姓遠親早已立下誓言:「河山之險,不足保也,若是戰略得當,險隘也會變成坦途……就如晉獻公滅虢、吳王闔閭破楚,就如今日!」

    當黎明的第一束光線照耀龍門口時,昨夜因為燒燬敵人浮橋而欣喜若狂的秦、知兵卒揉揉眼走出營帳,卻目瞪口呆地發現,雖然黑乎乎的舟橋殘骸仍在,但經過一夜作業,趙軍的浮橋,再度往這邊延伸了許多。

    而趙軍也在清晨時分集結完畢,旌旗招展,已經做好了強渡的準備……

    ……

    「看來趙軍這次是認真地,他們和魏氏一樣,對河西志在必得啊……」

    子虎和知果對視一眼後,又下去各自做準備,知果讓自己驅散恐懼,深吸一口氣,抬起手,讓人準備火箭等物,必須再派死士,衝過去將其燒燬,趙氏搭幾個,他就燒幾次!

    然而就在此時,秦、知大河守軍的北側,卻突然響起一片嘈雜,是北面的斥候回來了,他們損失慘重,人人帶血。

    騎馬並不是趙氏的專利,秦人的先祖非子就是牧馬起家,又常年與戎狄交戰,論對馬兒的熟悉,他們比趙氏還強。而且早在兩百年前,秦文公就帥七百騎會獵於汧渭之間,這種傳統延續了下去,讓他們到長平之戰時,出動的騎兵已達五千!比趙國出動的只多不少。

    只可惜這時代的秦人還是點歪了科技,收復西周故地後,他們的牧民性質飛速喪失,秦穆公效仿東方諸侯制度,連帶戰車也學,秦國的單騎只保持在一個很小的量。

    直到近幾年,同姓遠親趙氏的騎兵大放異彩,才引起了秦人的重視,開始重新武裝單騎,還配上了容易模仿的鞍和鐙,這讓秦人的戰鬥力提升了一個很大的檔次,同時也讓他們有了一支靈活機動的斥候部隊,安置在側翼,提前發現了敵軍的行蹤。

    在發現對方的同時,他們也暴露了行蹤,斥候們遭到騎射箭雨的屠殺,死傷過半,剩下的人帶回來了寶貴的消息:有人正繞過梁山,朝這邊殺來,已至數里之外!

    「糟了!」子虎暗道不好,他帶來的人不算多,守河的部隊只有五六千,還分散在南北幾個關鍵點以防不測,其餘都在少梁。突遭數千敵人繞道襲擊,對岸的趙軍主力也開始抓緊搭建浮橋,隨時可能渡河朝這邊湧來,這場狙擊戰眼看就要變成合擊戰……

    就在這緊要關頭,知果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他對子虎道:「也是我太大意了,以正合,以奇勝,這是趙氏的慣用手段,左庶長,撤兵吧!」

    「撤兵?」

    子虎面露糾結:「秦國沒有不戰而退的庶長,我若就這麼離開,喪土失地,縱然君上和大庶長原諒我,雍城的老秦人也會將唾沫吐到我的臉上!」

    知果急得直跺腳:「左庶長若留下,才是秦國的罪人!趙軍野戰無敵,打不了的,徐徐撤退,退到少梁城,據城固守,也許是唯一的機會。趙軍人數不多,少梁近萬守卒,他們就算破了城牆,在巷戰裡也奈何不了吾等。若趙軍追擊,左庶長自然有機會與之作戰!我會為你挑一個好戰場,戰勝強敵,證明你的勇銳!」

    ……

    趙無恤站在舟中,能看到秦人營壘裡的情形,他們在匆匆撤離,但為時已晚。趙氏的騎兵從北方來,他們在灌木叢間挑選路徑,越過攔路的鹿角叉和溝壑,像冬日清晨解凍的溪水般緩緩流向秦軍營地。

    殿後的秦人迅速迎上前,他們的戰鬥沒有什麼章法,一邊吶喊,一邊揮舞銅劍和木矛,不顧一切地衝向自己的對手。一聲喊,一劍刺一斧劈,干死一個是一個,然後英勇地死去,就氣勢上看,的確是一支「虎狼之師」。

    不過也僅僅是如同野獸的凶狠。

    趙無恤聽郵無正說過秦人戰鬥的方式,這是個彪悍的邦族,一直存在的民間私鬥讓他們爭強鬥狠,但這種戰術打打戎狄蠻夷還行,對上有秩序收割敵人生命的專業軍隊,卻成了白白送死……

    「秦陣散而自斗」!這是他們最大的詬病,沒有秩序,也難怪後世吳起能以一敵十,打得秦國人不敢東向。直到商鞅給秦國帶來種種規範個人生活到宗族行為的律法,捐棄禮儀而崇尚首功,才將這些各自為戰的西北大漢連成一個整體,造就無敵的「虎狼之師」。

    趙氏是幸運的,他們遇到的是不完整的秦,一個**絲味十足的西方諸侯。

    秦人的殿後部隊不過千餘,在同等數量騎兵的衝擊,以及田賁所帥悍卒的猛衝下,很快就崩散了。他們抵抗頑強,誓死不降,卻被攻擊者們徑直踏過,以不足敵人十分之一的兵力,朝趙軍發動反衝鋒只為拖延他們追擊速度的秦國騎兵,在弩矢射出的箭雨後也紛紛倒下,只剩下無主的馬兒無助地驚恐奔逃。

    因為秦人的頑強,導致戰鬥緩慢,趙軍的大部隊踏上浮橋時,敵人守河部隊的主力已經抽身逃離。

    「追!」趙無恤跳上河岸,在郵成和田賁來請罪時,只下達了這樣一個命令,秦軍知軍倉皇撤退,若是讓人銜尾追擊,或許少梁就能不戰而下!

    「沿途要多放出斥候,處處小心,秦人不可小覷,若有覺得不對勁的地方,不要貪功冒進,須立刻停止追擊!」他想了想後再度警告他們,可這份警告卻沒有起到效果。

    等趙軍大部隊全部登岸,開始佔據秦人營寨時,趙無恤得到了追擊部隊傳回的消息:他們在距離少梁十里外一座山隘中了知果設下的埋伏,步騎死者百餘,田賁重傷!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33
第880章 剖胸探心

    ……

    遭到阻擊後撤回的趙軍有些狼狽,泥土、血漬糊滿甲衣,不少人身上還在流血。趙無恤就這樣目視他們歸來,在隊伍的最後,他看到田賁躺在擔架上,面色蒼白如同豆漿,氣若游絲。

    聽到動靜,田賁微微張開了眼,見是自家主君,便咧嘴笑道:「主君,僕臣又給你丟臉了。」說著便要掙紮著起來行禮。

    趙無恤一瞧他這樣子,就知道情況不妙,換了平時,田賁早就齜牙咧嘴地喊疼,然後又會像沒事人一樣活蹦亂跳。

    他心中不忍,面色卻很冷酷:「躺好,你的罪過以後再清算,前提是你得活下來。」

    「這回老田可被整慘了,不過我……也沒讓敵人好過,一劍捅死了想來割我頭顱的秦人……」田賁的笑容與他胸前的傷口同樣驚人,牙齒已是一片血紅。

    「因為僕臣的命是主君的,還要為主君再戰三十年,不,五十年……」話未說完,田賁邊一陣咳嗽,咳出的是醒目的血沫子,他這是傷到了肺腑。

    參加戰鬥的人湊過來匯報,事情發生在他們奉趙無恤之命追擊之時,在路過少梁城北的一處丘陵隘口時,終於抓住了敵軍的尾巴,全殲數百斷後者後,秦、知軍隊入了隘口。郵成見旁邊情況不明,覺得有詐,田賁卻不管三七二十一,搶了匹馬就帶著人衝殺過去,結果便被埋伏於兩側的知氏弓弩襲擊了。

    田賁先中了陷阱被馬甩到地上,好在沒折斷脖子,也沒掉到滿是尖木樁的深溝裡,只是導致小腿骨折。但真正致命的地方,還是他胸口中的那一箭。因為田賁作戰甚至喜歡赤身裸體,所以一貫輕裝,弩矢穿透了他的衣服皮肉,深深釘入胸腔裡,幸好沒有直接命中心臟,否則早就死了。

    隨軍的醫者過來看過以後,不住地搖頭,說秦人的箭有倒刺,刺入胸中強行拔出的話,只怕會造成大面積流血,人反倒死的更快,而且那種疼痛,也足以讓田賁暈死過去,再也醒不過來。

    趙無恤一揮袖將他們趕走,讓後命人將還沒來得急渡河的虢匄找來。

    虢匄,是十多年前,被醫扁鵲在虢地所救的那位年輕人,他後來放棄了身份,投入扁鵲門下,在扁鵲的大弟子子陽被齊人所殺後,逐漸成長為最出色的醫生,也是下一任「扁鵲」繼承者裡呼聲最高的。因為扁鵲年事已高,趙無恤讓他在鄴城養老,偶爾坐診,而讓虢匄隨軍,作為戰場上救死扶傷的醫生。

    虢匄來以後,先在秦軍河邊營地整理出的屋子內視察了田賁的情況,也搖了搖頭道:「傷太重了,而且箭矢也不太容易拔出來,就算剖開骨肉,他也忍不住這痛,失血太多也會死,除非……」

    「救活他,這就是我的要求,不管用什麼方法。」趙無恤也不客氣,他是靈鵲的支持者,也是他們最大的金主。

    虢匄遲疑了一會後道:「除非用夫子傳授於我,卻沒來得及實施的麻醉之術,剖胸取出箭矢,將碎骨取盡,再用上卿提過的輸血之法彌補流失的血液……」

    趙無恤聽明白了,田賁需要的是一次外科手術,但外科手術在古代,最需要解決的,就是手術疼痛、傷口感染和止血、輸血等問題。

    這些問題,只要有一處解決不了,傷患的安全都是個問題。

    手術後的止血倒不難,用羊腸線縫合,再用制酒蒸餾器蒸出的烈酒消毒即可,難的是輸血。

    好在因為趙無恤的出現,這種本應困擾人類直到十六世紀的難題,已經見到瞭解決的曙光。

    在臨漳學宮,趙無恤鼓勵的是」百花齊放「,而且還不會翻臉秋收算賬,殺你全家。所以學宮中也有醫者的一席之地,在那裡,研究的是一些前沿的醫學技術。趙無恤向扁鵲等人提出,人體內血液是循環的,以及血型主要分為四種的理論,而戰場上失血過多者可以通過輸血挽回性命。

    扁鵲對此很感興趣,他和弟子們經過長時間研究,以工坊裡燒製的透明玻璃片來做血液融合排異的試驗,不同血型的排異能判斷個七七八八。然後再用銀製成小管,動物膀胱作為注射器,在狗、鹿身上都試過,但失敗和成功幾率各半,這之後挑選死囚來進行試驗,隨著經驗的積累,成功率倒是提高到了十分之七的水準。

    至於手術疼痛,趙無恤本來也別無他法,偏偏扁鵲一脈,有一個不傳外人絕招:他們有麻醉藥!

    萬事俱備後,醫扁鵲在去年冬天時,進行了兩場外科手術。

    魯國的大夫公扈,趙氏的小宗趙齊嬰,這兩人在攻河間時被銳器擊中,失血過多,且胸腔裡滿是碎骨,於是扁鵲便親自上陣,給他們進行了一次「剖胸探心」。

    兩人事後被趙無恤扣留觀察了好幾個月,都很健康,現在已回到各自的位置上,不過這件事在外面,卻越傳越玄乎……

    「扁鵲遂飲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藥,既悟如初……」

    這是事後傳聞的版本,扁鵲聽過後大笑,說只是用特製的酒將人麻暈,給他們開胸腔取出骨渣,哪有換心臟那麼誇張。

    但不可否認,這已經是世界上最早一例外科手術中使用麻醉劑的案例,而且輸血也取得了成功,雖然代價高昂,除了趙無恤願意掏腰包的試驗外,只有家財千金的卿大夫才能承擔得起。

    這本來是一件喜事,意味著在戰場上受傷的大將可以被救回,但尷尬的是,現如今完全掌握這種外科手術的,依然只有老扁鵲一人,其他弟子做做助手還行,讓他們獨當一面,依然有些為時過早。

    可如今,虢匄卻不得不趕鴨子上架了。

    他有些遲疑,有些猶豫,這畢竟人命攸關啊,何況傷者還是趙上卿最喜歡的大將。

    「就算他死了,我也不會問你的罪。」

    有了趙無恤這句話,虢匄咬了咬牙,只能幹了。

    ……

    手術是在一間收拾乾淨的屋子裡進行的,用石灰灑滿外圍,又用烈酒塗抹過所有暴露在空氣中的器物,沸騰的開水煮著紗布和手術用的銅刀、剪子。

    軍中是禁止飲酒的,尤其是戰前更為嚴格,哄騙田賁說這是美酒後,他便像是久旱逢甘霖一般,大口大口喝下了麻醉用的藥酒,隨後嘟囔了一聲這酒真他娘難喝後,便倒頭睡去了。

    虢匄曾看到扁鵲幾次手術的情形,他就在旁邊為他擦汗,當時也曾奇怪,為何醫術高超,經驗豐富,把脈問切都顯得仙風道骨的夫子,會流這麼多汗水。現如今,輪到他滿額汗珠時,他終於明白了。

    當銅刀慢慢劃開病人的皮肉,露出白森森的骨骼,還有那些脆弱的血管時,手上輕微的抖動,一瞬間的走神,都會造成大面積出血,葬送眼前鮮活的性命,所以醫者的精神必須高度集中!

    半刻過去了,一刻過去了,半個時辰過去了,時間在流逝,刮骨頭的聲音悉悉索索,箭頭落入銅盆發出叮噹脆響,但這還不算結束,虢匄又小心地消毒,用羊腸線縫好田賁的胸口:他的胸膛滿是傷疤,這以後會多出一條最大最猙獰的。

    手術基本可以宣告成功,虢匄鬆了口氣,但隨即他又將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因為他的弟子匆匆來報,說自己拿著玻璃片,尋了一些羽林侍衛來做排異反應後,卻遲遲找不到合適的血源,眼見田賁已經快失去意識,胸口的血雖然止住了,但他的性命在一點點流逝……

    「試試我的。」

    在眾人詫異的注視下,剛才安排完軍務就立刻趕來的趙無恤走了進來,他捋起袖子,將充滿力量的手臂放到了案上。

    「上卿……這,上卿乃千金之子,怎能與吾等草芥之命相比……」立刻有僚吏來勸阻,因為在眾人的意識裡,血是生命之源,抽血,就相當於抽走性命啊!

    「誰不是爹生娘養,血肉骨骼所鑄,在我看來,在場所有士卒的性命,都與無恤的一樣寶貴,以我之血換田賁一命,值得!還愣著幹什麼,快些!」在趙無恤的催促下,虢匄用一根銀針紮在趙無恤的中指上,擠出血,滴在玻璃片上,又將田賁的血也滴了上去,然後將兩片玻璃合住,輕輕滑動,仔細觀察,不過片刻,就有了結果……

    他用微微發顫的聲音宣佈道:「上卿和田師帥的血型,相同!」

    ……

    當鑄造時用頭髮絲成孔的針頭紮進血管,趙無恤感到一絲冰涼,這種針與後世的相比又大又猙獰,他能夠想像,自己的血在緩緩流進傷者的身體內。

    銀的質地較軟,容易塑形成想要的形狀,這銀管技術不算複雜,但做出來的東西,自然是沒後世膠皮管或者塑料管好用的,容易倒流,趙無恤必須在較高的位置,才能給田賁輸血,而且管子也不容易制長,所以和傷者極近,近到能聞見敷在他傷口處的藥味,還有濃濃的酒味。

    這種用類似漢代青銅蒸餾酒器製出的高濃度酒,是趙氏下一個財源,燕國和北方戎狄生存在苦寒之地,對這種東西只怕愛不釋手。趙無恤估計,一壺烈酒,就能替他贏得一個上地翟部的友誼,這才是他這次攻略河西,想要為趙氏獲取的東西,而不是拿了也守不住的少梁城。

    半刻過去了,田賁的氣息越來越悠長,蒼白的嘴唇開始有了一抹血色,滿是鬍鬚的臉龐也似乎多了幾絲平日的神采。

    虢匄摸著田賁的脈門,小心觀察他的反應,眼睛不時瞥向趙無恤

    卻見見他對血液從自己身體內流失,似乎司空見慣,只是在閉著眼睛,也不知是在養神,還是在想事情。反正這些大人物的心思,虢匄也不懂,但光是提出輸血的理論,就足以造福千萬受傷瀕死者,他今日毅然為手下將領輸血的舉動,也讓虢匄發自內心佩服不已。

    「上卿,已經夠了……」虢匄確定田賁已經無虞,這才過去朝趙無恤行禮,為他拔出針頭,解下僵直的銀管。

    「你的醫術,不比扁鵲差。」趙無恤又瞧了麻醉後熟睡的田賁一眼,也沒說什麼,只是離開屋子前,誇了虢匄一句。換了以往,對官位功勛沒太多想法的虢匄會不以為然,可今日,他卻有些激動。

    「願學醫者心,醫天下疾」,趙無恤初見扁鵲時說過的這句豪言,虢匄今日有些相信了,能對一個老是闖禍的將領如此,對百姓,應該也不會差吧,換了其他人,或許假惺惺哭一番就放棄田賁性命了。

    走出營帳時,趙無恤看到他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站的密密麻麻兵卒,田賁的部眾站在最前面,他們瘸著腿,包著綁帶,看到趙無恤出來後,便殷切地問「田師帥無恙否?」

    趙無恤本來嚴肅的臉上露出一笑:「他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萬歲!」

    他話音剛末,便被一陣歡呼沖散了,田賁這個人缺點太多,殺幾次都行了,但卻有優點,和士卒如同昆父兄弟,讓他們愛戴就是其中一條。

    不過今日,讓他們愛戴的,卻不止田賁一人,他們回過頭來,看向趙無恤的目光變得崇敬。

    他損千金之軀,只為救回田賁一命,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眾人感動涕零了。上下互信,則可以同生共死,不少兵卒頓時從心中產生了」主君愛我如子,我必戰不旋踵「的決心!

    此情此景,趙無恤心中也感慨良多,他最初的確沒想到,會產生這樣的效果。

    隨著地位逐漸增高,他已經不能再如武卒成軍之初一樣,與他們一起衝鋒在前了,雖然軍中僚吏經常強調趙氏,強調他對將士們的恩德,但對於基層兵卒而言,還是這種方式更為直觀,所以趙無恤雖然失了點血,進攻也稍稍受挫,但讓士卒對他更為愛戴,萬人一心,也算因禍得福。

    他記得孫子曾說過,「視卒如嬰兒,故可以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大概就是這樣的效果吧。

    趙無恤緩步朝眾人走去,他就像是隻身份開河流的神,無論走到哪裡,哪裡的兵卒就單膝跪地,用崇拜的目光仰望他。

    現在哪怕他大喊一聲:」汝等願不願隨我去死!「只怕也會一呼百應,先秦男兒的心思是簡單的,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認同,一次讓他們心生感動的小事,就足以讓他們願意用自己的纍纍白骨,堆砌起君主通往權力巔峰的道路。

    雖萬死,尤不悔!

    像是從裡到外的浪潮,這種朝拜的聲勢漸漸增強,漸漸蔓延,漸漸膨脹。

    於是就在驚聞趙軍渡過龍門,秦人戰敗,於是準備來試探試探其意圖的那些上地戎狄君長、使者來到這裡時,恰好看到了這樣震撼的一幕:

    以趙無恤為中心,萬餘趙軍士卒像是後世在麥加朝拜黑石的虔誠信徒般,全體向他致敬,向他行軍禮,向他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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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1章 少梁城下

  

    田賁醒來後有些茫然,他不記得自己受傷歸來後發生了什麼,只記得有人遞了酒過來,而他接住就往嘴裡灌,味道怪怪的,興許是想要忘記傷口的疼痛吧,他還是一口喝乾。然後他暈厥過去,醒來時天色已黑,虢匄正在給他換藥,胸前那支該死的箭桿已經不知所蹤。

    這也間接說明了扁鵲配置的麻醉藥是如此之強,能讓八尺壯漢一睡不醒。

    儘管傷口已經處理過,但田賁還是能感到似乎有焰苗舔噬胸口,血肉在烈火中枯萎,他過去經常受傷,但從未品嚐這般的疼痛,如此接近死亡。

    虢匄伸出一個指頭撥撥傷口,湧出的膿血讓他皺起鼻子,而田賁也在咬牙切齒地忍著痛。

    「師帥的命是留下來了,但沒法杜絕細蠱的感染,腐瘡會擴散,傷口附近的血肉已變質,必須切除。」

    相較於之前,這只是一次簡單的處理,先用沸酒清洗,然後動刀挖掘腐瘡,田賁大聲尖叫,雙手拚命錘床榻,一次,一次,又一次,善後終於結束,虢匄給他敷上扁鵲一門專治金瘡的藥糊,囑咐道:「藥一天一換,這些天需要在室內靜養,不得亂動。」

    讓好動的田賁好好躺著,比殺了他還難受,但因為傷勢和逐漸升溫的高燒,他也沒力氣折騰,只能乖乖閉眼。

    隱隱約約,他聽到虢匄在門口和人小聲說話:「是手術後的併發症,不算嚴重,但也說不準,只能寄希望於他的身體能扛過去。」

    「是主君麼?」田賁掙紮著想要起身,卻被派來看護他的羽林侍衛按了回去,外面的說話聲也消失了,一切好像是他的幻覺。

    田賁已經得知,正是趙無恤不顧千金之軀給他輸血,為他續命,田賁本來就對趙氏忠心耿耿,聽說自己的命是主君用血換回來的,更是感激涕零。

    「主君之恩,吾便是萬死也無法報償啊……」

    接下來幾天,他一直是半睡半醒的,偶爾能聽到行軍的步伐,以及集結的號角,多年的軍旅生活讓他下意識一躍而起,就要去拿自己的劍,卻又無力地倒了回去。

    他的高燒始終未退,但傷口逐漸癒合,到了大概第五天的時候,虢匄終於宣佈他沒有任何危險,可以外出了。田賁等得極不耐煩,立刻衝出營帳,卻見這片河邊的登陸點不再是密密麻麻的趙軍,僅有部分兵卒,從四面八方不斷有哭哭啼啼的人被他們押過來,從浮橋去往對岸,看那些人的衣著,應該是河西地區的百姓。

    「這些人要被押往何處?」

    有人認出了他,比起過去,他們眼神裡多了一份憧憬和敬佩,因為田賁是被上卿之血救活的,他們回答道:「要送往樓縣。」

    樓縣是距離河西最近的趙氏領地,可也在兩百里之外,一路上的辛苦,夠這些河西百姓受的。

    「主君何在?」田賁繞了一圈後發現作戰部隊基本離開了,他生怕自己錯過大戰,又連忙走回來詢問護衛他的那幾名屬下。

    「主君在少梁……」

    田賁大驚:「少梁這麼快就打下了!?」

    ……

    等田賁來到少梁時,才搞清楚不是少梁被攻下了,而是趙氏大軍萬餘人在少梁城前築起了土山,安營紮寨,與戒備森嚴的城頭對峙。

    知氏一半的兵力在這裡,秦國也從雍地派了軍隊過來,共計八千,前幾天在趙軍強渡龍門時損失千餘,城內尚有七千守卒,而趙軍零零總總加起來,不過萬餘,按照十則圍之的理論,尚不能圍住城池一面。

    趙無恤也不著急,他讓騎兵四下擄掠人口,押往趙氏領地樓縣,少梁周邊的鄉邑裡閭頓時為之一空,近萬人口在去年隨知氏投秦,換了一次國籍後,如今又被迫開始回歸」故國「。

    與此同時,他還讓魯班帶著工匠們日夜作業,高大的攻城塔樓,以及根基更深,個頭更高的投石機正慢慢搭建起來,一旦建成,它們將高達三丈!是趙軍營壘間最為醒目的建築。

    正當趙無恤沐浴在木製機械怪物下的夕陽餘暉間,眺望宛如他掌中物的少梁城時,田賁跑過來請罪了。

    白色滲血的繃帶縛住他的胸口,背上用繩子綁著一捆木刺叢生的荊條,大老遠就跪倒在地,膝行過來,稽首道:「罪臣田賁大難不死,前來見過主君,請主君降罪。」

    趙無恤並未因為他身上有傷而假以顏色,也不回頭,冷冷地說道:「汝若是就這麼死了,我少不得還要將汝與伍井一起,作為雲台忠魂供奉祭祀,如今既然未死,那活罪就難免了,理官何在?」

    面色冷峻,戴黑色獬豸官的軍法官過來,趙無恤便指著鼻子,宣佈了田賁的罪狀。

    「不聽將令,貪功冒進,遇伏戰敗,損兵百人以上,按律何罪?」

    「重罪者當斬!次之則剝奪職務、爵位,以錢帛糧食贖罪。」

    趙無恤很快做出了決定:「念在往日功勛卓著,饒你不死,從今日起,撤除田賁師帥之職,下大夫之爵降為中士,罰沒他在魯國的全部田產、宅邸。」

    義是義,罰是罰,公私分明。

    田賁心服口服,再度稽首道:「田賁就算重新做回小兵,也願意做主君的馬前卒。」

    他抬起頭,目視少梁,這座讓他蒙羞的城池,請戰道:「主君若攻少梁,田賁願為先鋒,先登城池!陣斬敵將雪恥贖罪!」

    趙無恤瞧了瞧他,說道:「就你這傷勢,上去只怕又為敵軍添一首功,還是先回去好好休養罷,更何況……」

    他看向少梁城牆垣被夕陽勾勒出的長長影子,伸手拍了拍才搭建一半的投石機,笑道:「前鋒遇伏,也有我輕敵心急的錯,趙氏自有弓弩機械之長,既然秦人頑強,何必與他們硬碰硬。再說我等的客人還沒來齊,『宴會』的『菜餚』也尚未準備妥當,暫且再讓少梁城裡的知氏餘黨苟活一時,旬日之後,再總攻不遲!」

    ……

    「趙無恤頓兵少梁城下,不再前進?」

    聽到這個消息時,秦國大庶長子蒲面露喜色。

    子蒲將旗所在的地方名為「鄭縣」(陝西華縣),正是鄭國人的老家,鄭桓公最初受封的地方,也稱之為「西鄭」,以與河南的新鄭,漢中的南鄭相區別。

    此地前據太華山,後臨涇水、渭河,左控桃林之塞,右阻藍田之關,乃秦國東部的喉舌、用兵制勝者必出之地,子蒲選擇這裡作為秦軍集結重地,用意深遠,向北,他可以支援少梁、大荔,向東,也可以和桃林之塞的守軍夾擊從風陵渡南下的魏軍偏師。

    但現如今,秦國卻陷入三難之境:先是魏軍兩萬餘人強渡蒲阪,攻陷河邊的」王城「,接著又朝知氏的南部據點」輔氏「進發,只要拔除輔氏,大荔城就將暴露在他們的鋒芒之下!

    另一方面,趙氏的萬餘人也渡過龍門,擊敗左庶長和知果率領的河岸守軍,進逼少梁。與此同時,魏韓也各自從風陵渡和砥柱東西兩面夾擊桃林塞,希望能打通這條險道。

    晉人三路攻秦,子蒲能從雍都和各縣調來的兵卻只有三萬,河西是當然要守的,但問題是究竟該將兵力投放到哪裡?就成了統帥最困難的抉擇。

    桃林之塞倒還好說,那裡地勢險要,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秦人也是乘著晉國內戰,河外無主之際奪取的,剛建好一點關隘,晉國人就來了。那裡大可以放給魏韓圍攻,牽制他們的兵力,主要的戰場,還是少梁、大荔兩處。

    如今聽聞趙氏頓兵少梁城下,子蒲頓時大喜,之前幾天擰成疙瘩的眉頭也解開了。

    因為秦伯寧身體不適不能親征,隨軍激勵士卒的秦國太子周問道:「大庶長,是否要去救少梁?」

    子蒲收斂了神色,道:「太子為何會如此認為?」

    秦國庶長權勢頗大,太子也得禮讓三分,太子周道:「小子曾聽人說過,少梁,乃河西之腹心柱石,少梁一失,則河西不保……」

    太子見識有限啊……子蒲心中一聲長嘆,秦國已經多少年沒有過襄公、文公、穆公那樣的英主了,秦君寧庸碌無為,連帶太子也不出眾,自己已經五旬有餘,還能為秦國保駕護航幾年呢?沒了他和子虎這一代人,未來的秦國會不會徹底被晉國壓著打,陷入積貧積弱的境地?

    但無論如何,得先把這次的大危機扛過去,秦人才有未來!

    他笑道:「太子此言沒有錯,少梁的確是河西人口最集中的大城,誰得少梁,就相當於得到一半的河西。但是太子,有知果和左庶長一文一武在,趙軍想要攻陷少梁只怕沒那麼容易,彼輩沒有繞道過來與魏軍合力進攻大荔,可見晉國三清之間是有間隙的。加上桃林之塞也久攻不下,魏軍主力便孤軍深入河西了,若能將其殲滅,晉人的攻勢將自退,畢竟攻河西僅僅是魏氏一家有利,趙韓何必費力為他人牟利?」

    太子周恍然大悟,他卻不知道,還有一個原因子蒲沒有明說。

    原本子蒲從楚國戰場大勝歸來後,便覺得自己也算擊敗過孫武、吳王闔閭、伍子胥,天下最善於用兵者也敗在五百乘秦師之下,自己這一生也沒有為秦爭霸之心,只求自保,僻居雍州剿剿戎狄,算是難以再逢強敵了吧。

    誰料從十年前起,有一個名字就不斷在他耳中迴蕩,趙無恤,趙無恤,趙無恤……最初提及的人很少,但漸漸地,隨著他的勢力越來越大,勝仗越來越多,所有人都在念叨這個趙氏的新家主,晉國的新上卿。子蒲也倍感壓力,他知道,自己有生之年多出了一個比自己年輕得多的強敵!

    現如今,他來了,就在少梁城下。

    子蒲寧願率領主力去與魏軍決戰,也不願意去少梁觸趙氏的霉頭,畢竟趙氏武卒「野戰無敵」的光環太過耀眼,與之相比,魏韓就成了軟柿子,更容易拿捏。

    不過趙軍還有一個「攻無不克」的名頭,少梁,能守得住麼?

    不再想這些沒用的,子蒲將劍狠狠插到地圖上,涇水拐彎的地方:「大軍即日東進,逼迫魏軍,或是退回蒲阪!或者與秦決戰於大荔!」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33
第882章 秦歌一曲(上)

     大荔城下,黑雲壓城,魏氏兩萬大軍雲集於此。

    河西,秦國人孜孜以求百年而不得的河西,這片膏腴之地有二十萬人口,而且與上地白翟相近,可得犬馬牛羊、漆膠皮革之利,若魏氏能吞併這裡,必將實力大漲!雖然比起趙氏仍然不如,卻有了獨立向西發展的可能性,終有一日或能奪取河渭平原,讓秦人回隴山以西的老家放馬去吧!

    這也是他們對於趙無恤提出的「三家共贏」動心的原因。

    對於這一戰,魏駒是志在必得的,開戰以來也一切順利,那些知氏守卒比起想像中的更加脆弱……

    自從知文子和知瑤死後,知氏的人心其實已經散了,所以魏氏沿途並未受到太多抵抗。他們在三月底渡過蒲阪後,輕取王官,直下輔氏,到四月中旬時,已經進逼大荔,這個秦人在河西南部最重要的據點。

    大荔是幾年前才被秦國滅亡的戎國,也是四百年前驪山之難後,河渭平原僅存的最後一個戎人小邦。魏駒年輕時,也曾帶著武卒與之作戰過,現如今重回故地,他不由心生感慨。

    只要再拿下大荔,魏氏就完成了中路的戰略,可以選擇北上橫掃雒水東岸的城邑,或者回頭配合韓氏拿下桃林塞!

    然而還不等魏駒在城下紮營,斥候就匆匆來報,說前頭有一支規模浩大的秦軍,已經渡過雒水,正往大荔開拔。

    魏駒暗道不好,秦軍來的如此迅速,是他沒有料到的,本來和趙氏、韓氏說好,龍門、蒲阪、桃林塞三軍一起挺進,料秦人也不敢貿然支援。可如今南北兩路都遇阻,只剩下魏駒急於攻佔河西,孤軍深入,於是就被秦人柿子撿軟的捏,朝他撲了過來。

    他手裡只有兩萬餘人,而秦軍則有三萬,人數不佔優,加上深入敵境,他最初有些謹慎,便率軍後撤,撤到了輔氏邑後,遣輕車飛騎向南北兩路求援!

    南面的呂行很快就傳來答覆,這半個多月來,他和韓氏一東一西夾擊桃林之塞,卻戰果寥寥,反倒折損了不少兵,得到魏駒求援,他立刻扔下啃不動的桃林塞,準備西進。結果卻在華山以東的彭戲氏被秦軍一支偏師阻攔,無法突破,只能繞道風陵渡回到河東,再從蒲阪過來。

    這一來一回,就得六七天時間,對於呂行能否及時趕到,魏駒心裡沒底。

    眼見秦國大軍已經離開大荔,再度向輔氏逼來,魏駒終於等到了另一方的答覆。

    煙塵滾滾,一支騎兵出現在地平線上的,打著趙氏的旗號,但魏駒望眼欲穿,卻沒有看到後續。

    一支兩百餘人的騎兵小分隊,這就是趙氏派出的所有兵力?

    趙氏騎兵的統帥,名為郵成的年輕騎士向魏駒拱手抱歉道:「上卿遇阻於少梁城下,正與秦軍、知軍廝殺,聽聞君子告急,縱然心急如焚,卻實在難以抽身,特讓吾等先來助陣,大軍攻下少梁後便來!」

    魏駒的臉色發黑,趙氏話說得好聽,但幾時抵達卻沒個准信。

    「上卿還說……」

    「還說什麼?」

    「少梁城指日可下,但倘若魏氏君子不戰而退,導致全局崩潰,秦軍北上支援的話,那少梁縱然打下來,也不好交給魏氏,而趙韓兩家為魏氏奪取河西的盟約,恐怕也只能取消了。」

    「豈有此理!當初趙韓……」話到這裡,卻卡在了魏駒的喉嚨裡,當初趙攻河間,韓攻成皋,他魏氏可是沒有出動一兵一卒的啊,趙韓若借此機會毀約,他也無話可說。

    由此,魏駒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父親在他來之前叮囑過「務必要保存實力,不可與秦國兩敗俱傷」,魏駒應該繼續撤兵,撤到王官,乃至於放棄所有城邑,灰頭土臉地回到晉國。

    但若那樣,這次魏氏準備了一年多的河西攻略,就要以慘敗告終了。

    若是賭一把,與秦人交戰呢……

    這個念頭在魏駒腦海中不斷跳躍,讓他心潮澎湃。他和秦人不止一次交過手,他們的裝備比起武裝到牙齒的「魏武卒」而言差了太多,他們的戰法也停留在十多年前入楚作戰時的水準,依然以戰車為核心,紛亂的秦兵吼叫著發動攻擊,魏氏只要結成五陣,很容易將其各個擊破。

    只要呂行的偏師趕到,在正面戰場上,魏軍與敵人數量相當,甚至還更多點,只要打一場雙方傷亡比例較大的會戰,擊潰秦人,魏氏別說河西,就是打到麻遂,橫掃河渭,也不無可能……

    思前想後,想到為了今天付出的代價,想到自己沒日沒夜地訓練魏武卒,想到贏得大戰後萬眾歡呼的輝煌……

    趙無恤能辦到的事情,我就不能?

    內戰前被知瑤牢牢壓了一頭,如今也要甘願受這窩囊氣?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魏駒的拳頭重重砸在地圖上。

    「讓呂行加快腳步,吾等背靠輔氏展開陣型,將秦人在此擊潰!」

    ……

    渭水流域一馬平地,後世稱之為「八百里秦川」,這裡一望無際,也沒有河流丘陵阻隔,是大會戰的最佳場地。

    四月十五這一天,天色晦暗,卻無雨無風,秦魏兩軍對峙於此,一邊是黑色,一邊則是暗綠。

    西面高大的戰車上,秦人黑色的旗幟迎風飄蕩,前排清一色的斗馬雞旗,意味著他們不懼死亡,勇於衝鋒。

    秦人的編制與東方諸侯略有不同:五人為伍,設伍長一人;二伍為什,設什長一人;五什為屯,設屯長一人;二屯為百,設百將一人;五百人,設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設二五百主一人。」二五百主」也稱「千夫長」,已屬中級軍官。他們頭頂飄揚著代表統帥的熊虎旗,象徵勇猛無敵,征頑御固。

    千人以上,才是大夫和庶長們的指揮體系,正所謂」孤卿建旜「,大庶長子蒲懸掛的,是一面龍旜,黑色的交龍張牙舞爪。

    若要形容子蒲的容貌,那和後世秦兵馬俑裡的將軍像差不多:他體格健壯,身材高大,前庭飽滿,二目炯炯有神。頭戴燕尾長冠,唇上是濃密的八字鬍,身披戰袍,胸前覆有皮甲,中年發福的渾圓腹圍纏著博帶,沒有易碎的玉璜,而是掛著一把秦劍,此劍和秦人的性格一樣,粗獷沉厚重,直來直往。

    他看了看身後臉色有些蒼白的秦國太子周,又望向遠方一里外背靠輔氏城紮營設壘的魏軍,深知這一戰,將決定河西的歸屬,決定秦國的存續!

    但,自己能夠打贏麼?

    本想將魏軍逼退,誰料魏氏太過貪婪,捨不得放棄奪取的城邑,又或者說自持甚高,覺得秦軍不過爾爾?

    子蒲真想指著對面統帥的鼻子,讓他去問問曾經不可一世的吳王闔閭、夫概、伍子胥、孫武,秦軍真的只是「不過爾爾」?

    但秦軍的裝備確實不如魏軍,,這是事實。瞧瞧對面的厚甲,強弩,齊刷刷的兵刃,秦人這邊卻有些層次不齊,因為秦國依然單純地依靠徵召兵,武器衣服甚至馬匹都靠自帶。

    一旦交戰,只怕不利,現在若是掉頭撤離,還能進入大荔城……

    但子蒲深知,打仗這東西,氣勢一洩,等待他的估計就是一敗塗地了,來到這裡,他注定有進無退,退,則晉人三路突進,自己將陷入包圍中。

    「雖然秦國的進取之心已不如穆公之世……但穆公開戎狄,霸西戎,韓之戰、王官之戰讓晉人膽寒的精神氣,猶存於心!」

    秦人或許沒什麼秩序,武器裝備卻略為不如,但還沒到趙軍與代國那種代差的程度。而且他們效忠自己的君主,深愛這片土地,所以,他們才會為了奪回河西而死戰不休!拱手將這片失而復得的沃土讓給晉人,子蒲自問做不到,在場的所有秦人,只怕都做不到。

    「秦國只有戰死的庶長,沒有退卻的庶長!秦必勝!」心中有所明悟後,子蒲站在車上高呼:「奏樂!」

    聽到他的命令,秦人的隨軍樂工們奏響了音樂,說是樂師,其實跟武士並無區別,個個長得孔武有力。他們不會像東方的魯衛樂師一樣,操縱各種精巧而樂調美妙的琴瑟箜篌,他們的手粗糙有勁,奏出的音樂在陽春白雪的楚人聽來,永遠是「下里巴人」。

    但他們卻將一眾秦地特有的樂器,奏出了令人色變的氣勢!

    「duang!」

    悲壯的築聲響起,樂工一手持築按弦,一手持竹尺,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奮力敲打,好像不敲得弦斷柱裂不甘心一般。秦人常言「擊築」,果然是重度打擊樂,這些樂工身上的殺氣絲毫不比戰場上的兵卒薄弱。

    築聲如同一碗醇厚的老酒,非得用渭河的水,秦川的土才能釀造的濁酒。這是隴山東西的風霜,這裡八百里秦川粟米麥子被太陽曬熟的味道,養育了秦人粗糙而樸實的臉龐,也澆灌出他們不屈不撓的性格。

    秦軍的氣勢漸漸高昂,不少將士已經急不可耐想要衝鋒,而對面的魏軍,雖然鼓聲也不甘落後的漸漸敲響,但他們的士氣,卻遠沒有秦軍高漲。

    「起歌!」子蒲見時候到了,再次命令,他自己首先帶頭唱了起來,千人萬人緊隨其後,蒼涼豪邁的秦風頓時響徹這片天地。

    不是後世腦補的什麼「赳赳老秦,復我河山,血不流乾,死不休戰」,不是那種沒有底蘊的乾嚎。

    而是更悠長久遠的一首歌謠,是深深印在每一個秦人骨髓裡的傳說: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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