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641
Babcorn 發表於 2016-9-22 21:48
第913章 大器晚成

     子路來衛國,其實已經三年了,他本在衛卿孔氏的領地蒲邑做宰,這次正旦來向主君家拜賀,順便探望臥床不起的孔圉,正好趕上趙無恤對衛國的國事訪問。

    他作為孔氏長子孔俚的隨行家臣入宮,被眼尖的孔姣看見,她在馬車裡與趙無恤說了以後,趙無恤也想著數年未見子路,便讓人去孔氏那邊,請子路過來一唔。

    子路聽說是晉國上卿有召,心裡頓時不痛快了,本不願來,然而孔氏的夫人伯姬和孔俚都害怕得罪趙無恤,連請求帶命令,他才和師弟高柴一起,不情不願地來到車前,誰料竟見到了故人。

    「兄長……」

    八年未見,子路兩鬢已經染上了幾絲白髮,畢竟是年近五旬的人了,但他腰間橫掛的長劍,寬闊的肩膀和那雙對敵人犀利,對親友卻和善的虎目,孔姣是不會認錯的。

    「你是……姣?」子路卻差點沒認出孔姣來,當年魯國曲阜杏林外給弟子們送飯的那個黃毛小丫頭,如今已經成長為穿著鞠衣,結雲鬢的貴婦人了。

    姝奇怪地抬起頭,發現母親看到這個滿臉虯髯的大叔後,眼裡竟泛起了淚花,還拉著自己給他行禮,頓時十分不解。

    殊不知,在魯國時,子路作為孔子的大弟子,與她的關係亦父亦兄,她相當於被這位大師兄當做女兒一樣溺愛。小時候子路每次來家裡,都會給她帶點東西:可口的點心,笨手雕琢的木梳,亦或是一朵路邊采的花兒……

    那時候家中雖然不富裕,但父親和眾弟子卻其樂融融,或談笑聚會,或抨擊時事。現如今卻赫然分裂,或在趙,或在楚,魯衛,雖然各有成就,但孔姣的心裡,也因此生出了一條巨大的縫隙。

    她的地位,有賴於子貢、樊須等人在趙氏的地位,而她的存在,也是他們「背叛」孔子,留在趙氏的唯一理由。所以孔姣時不時還能見到子貢、冉求、宰予等人,但於他們的關係其實並不怎麼親密,她最為想念的除了父親外,還是豪放大笑的子路,溫文爾雅如同鄰家大哥的顏回,鼓著瑟自得其樂的曾點……

    可現如今總算見到了,卻又感覺距離如此之遠,他們之間,已經再也回不到那個恍若一家人的狀態了。

    她們之間,現在有一條巨大的溝壑,比衛渠還要寬,還要長。

    子路是性情中人,眼睛也差點紅了,只待與這位小妹好好攀談幾句,問一問她的近況,與他說說夫子的事情,但一斜眼,目光卻與似笑非笑的趙無恤對上了。

    子路和高柴的身上穿著武賁的衣服,腳上的履也沾滿了泥巴,與高冠裘服,腰懸美玉,站在戎車上足下一塵不染的趙無恤形成了鮮明對比。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僅有五尺的高柴有些自慚形穢,然而子路卻毫不在意。

    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

    他只會為無知而恥,不會為貧賤而恥!

    不但不恥,他還挺著胸,朝前邁了一步,目光沒有離開趙無恤。

    車前的羽林侍衛們,手紛紛扶在劍上,目光警惕地看著子路,不容許他們靠的太近,因為侍衛長眉間尺已經覺察到了,眼前這個粗壯的男人腰間掛著的那把劍,可是殺過不少人的。

    趙無恤讓他們休要緊張,彬彬有禮地對子路行弟見兄之禮。

    「子路,許久不見。」

    ……

    子路比趙無恤整整大一輩,但因為子路灑脫,還在魯國時,二人曾一度以弟與兄相稱。那是趙無恤與孔門的蜜月期,若他地位再低一點,只是個大夫之子,或者士人之子的話,說不定孔子也會有嫁女的想法。

    當時趙無恤投靠三桓,圖謀驅逐陽虎,子路還在武卒裡協助他與叛軍作戰,在擊敗陽虎的過程中出力甚多。子路後來孤身一人說服陽關叛軍投降,做了陽關宰,在齊國大兵壓境,魯國群鼠怯怯時,唯獨子路帥陽關數百人出關擊齊,幫趙無恤的西魯分擔壓力

    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卻物是人非,隨著孔子的自我放逐,再不踏入趙氏控制的邦國,他們的關係已經降到了冰點,連與孔姣的婚事也不能挽救一絲一毫。

    子路一生追隨孔子,保護孔子,積極捍衛或努力實踐孔子的思想學說,與趙無恤自然也是水火不容。無恤本以為按照他伉直好勇的性格,會跳將起來,將自己痛罵一頓,或者拔劍說下從此恩斷義絕的話來,誰料子路卻停住了腳步,看了看孔姣後,吞回了到嘴邊的話,還朝趙無恤還了禮。

    「趙卿士。」雖然他還是面色不豫,稱呼也生分,但已讓趙無恤大吃一驚。

    子路變了,身上的豪俠氣息收斂入心中,手裡的長劍不再輕易拔出,他學會了忍耐,學會了守禮。

    是追隨孔子在外漂泊九年,磨去了他的棱角麼?還是千錘百煉後,他終於從一個難以長大的率性大孩子,變成了眼前可靠的人才……

    這讓趙無恤徒然提起興趣來,不由想到剛才趙伊對他所說的子路事蹟來。

    之前在魯國的為子至孝,為徒至忠,無宿諾,聞過則喜,聞善則行,見義必為,見危必拯等優點就不必說了。只說子路三年前回到家鄉探望妻兄和妻子,正好衛國百廢待興,執政孔圉四處求才,也請子路留下。他考慮到夫子已經在葉地長期居住下來,又有許多師弟照料,便留下做了孔圉的家臣,希望能在衛國實現自己的理想。

    子路的不高,去蒲邑一呆就是三年,用自己的經驗,結合孔門那些仁義理念,將這座壯士頗多的小邑治理得井井有條,用趙伊等人的話說就是:「入其境,田疇盡易,草萊甚辟,溝洫深治;入其邑,牆屋完固,樹木甚茂;至其庭,庭甚清閒,諸下用命。」

    由此可以得出子路治邑的恭敬以信、忠信以寬,卻又明察秋毫,於是蒲邑壯士盡為其所用。子路將他們組織起來,教之以兵陣,很快就掃清了在周圍活躍的盜寇山賊,還當地一片太平,聽說孔圉還有意任命他做家司馬。

    孔子在魯國時逢人便推銷說,子路善政,可以為宰。趙無恤最初還不以為然,如今子路的確在衛國做出了一番成績,頓時就讓他對此人有了新認識。

    看似大老粗的子路竟然粗中有細,猛中有靜,這就是兵法上的」動若脫兔,靜若處子「啊,不簡單。加上在魯國時,子路便以率軍猛擊聞名,趙無恤覺得,此人若能為自己所用,做一個縣令,或者一位師帥、司馬是綽綽有餘的。

    於是他讓侍衛們退後,邀請子路與自己回到運河旁邊的趙壘,擺上幾道小菜,斟上淡淡的米酒,讓孔姣陪坐,任由子路與孔姣敘話,趙無恤和高柴也不時摻嘴幾句。

    他要給這頭猛虎,套上親情的籠頭!

    ……

    等到二人聊得差不多,氣氛變得其樂融融,子路對他的敵意,也漸漸淡下去了,無恤便出言道:「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是衛國的詩吧,我至今還記得中都邑竹林裡的那次相聚,以及眾人的志向,子路呢?」

    子路嘆了口氣:「卿士當時所言志向,由可記得清清楚楚,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真是擲地有聲,讓人心服口服……只是沒想到竟齊到了小妹這裡,這一點,由更是佩服不已。」他哈哈大笑,惹得孔姣一陣臉紅,卻也由衷地感到開心。

    真希望,丈夫與父親見面時,也能如此。

    「如今卿士家已齊,國已治,只差平天下了,但這德行……」子路飲了一口酒道,「可不要忘了修!」

    話裡有話,趙無恤只當沒聽懂,哈哈笑道:「子路的志向,我也記得呢……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這是子路的原話麼?」

    「然。」子路眼中閃過一絲陰霾,沒有什麼是比遲遲不能實現的理想更沉重的了。

    趙無恤乘機道:「吾曾聞,大器晚成,********,子路之才藏於胸中數十年,只可惜這衛國蕞爾小邦,地不過兩百里,城不過數十,兵車不足五百乘,檯面太小。孔氏雖然讓你治蒲邑,但蒲邑人口過數百戶,子路若將一輩子用在此處,豈不是大材小用了?」

    子路沉吟了,趙無恤所言,句句屬實。

    「還有子羔。」趙無恤也沒有將陪襯的高柴拉下,高柴身高不滿五尺,很不出眾,在孔子門下受業,孔子認為他憨直忠厚。他在魯國時,曾經在費邑做過小吏,孔子還怕他不能勝任。

    結果高柴做的很不錯,他和子路一起來到衛國,還做了審案的士師,除了用道德禮儀來斷案外,他還引入了魯、晉的律令斷案的法則,建議衛國也修一部《衛律》……

    這倆人與雕漆開、原憲等只會嘴炮的「君子儒」是不同的,個個都有拿得出手的本事,只不過對於孔子太過忠誠,便拋棄大好前途追隨他流浪,最還是做了別人家臣,說明他們的心思還系在出仕上。

    所以趙無恤也給出了自己的價碼:「子路可為師帥、縣司馬,子羔亦可為縣理官,在魯或在晉,任憑二位選擇,何如?」

    在趙氏縣一級的司馬、理官,放到魯衛,相當於一位下大夫了。

    混了這麼多年還是個區區士人的高柴一時間砰然心動,人生在世,豈能就這樣碌碌無為下去?說真的,他已經敏感地意識到了,衛國的前景很不好,首先作為趙氏附庸的地位是改變不了的,衛國官吏頭上還騎著趙氏派來的人;其次他們的靠山孔圉又病重臥床不起,衛侯蒯聵得志後開始倒行逆施,國內卿族、國人的不滿恍如暗潮湧動,指不定哪一天就會鬧出大亂子來……

    與其在這顆病柳上吊死,還不如早點投靠趙氏呢,而且一去就能從中層做起。過去是他不好意思厚著臉皮去請冉求、宰予等人引薦,如今趙無恤親自邀請,正中其下懷。

    高柴正要應允,卻見子路突然笑了起來。

    「我的志向,難得卿士還記得這麼清楚。但由還有一個志向,卿士只怕沒聽說過。「

    「哦。」趙無恤道:「是什麼?不妨說來聽聽。」

    子路舉起酒一飲而盡而,又將酒盞倒過來,重重地扣在案几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隨即橫眉瞪目,直指趙無恤!

    「由的那個志向,就是願車馬衣裘,與師長朋友共,敝之而無憾!」
Babcorn 發表於 2016-9-22 21:48
第914章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若有了高車肥馬,貂皮大裘,也希望能和師長朋友一起共享榮華富貴,倘若只能獨享,若盡數拋棄這些東西,他也不會後悔。

    苟富貴,勿相忘,這就是子路的另一個志向。他變得知禮,變得忍讓,但骨子裡的硬氣,卻半點沒消減。

    子路的大嗓門把嚇了孔姣一跳,正在俎上切肉的手不小心割破,也把高柴到嘴邊的話憋回去了。

    只見子路藉著酒勁對趙無恤拱手道:「卿士……不,子泰,由說話直來直往,今日便在此放肆了。正是因為你的緣故,夫子離開了魯國,一走就是八年。你恐怕不知道,他與師兄弟們一年裡飢寒參半,時常遇到困厄,如今在楚國葉縣雖然好轉,但寄人籬下的滋味豈能好過?」

    趙無恤緘默不言,這些事情,他何嘗不知道?但權力的遊戲就是這樣,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當時的情形,要麼他竊國成功,孔子離開,要麼是孔子維護魯國秩序成功,魯侯得政,趙無恤灰溜溜地踏上流亡的旅程。

    子路繼續說道:「放在十年前,你尚未竊魯,未逼走夫子時,只要一句話,由也願意做你的馬前卒,隨你一起與齊人交戰。」

    「如今情形下,要由做趙氏的臣子,做趙氏的鷹犬?」子路搖了搖頭。

    「由捫心自問,做不到!」

    堂上一時間一片寂靜,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到。

    趙無恤沒有再理會子路,他的目光看向了孔姣,她臉色蒼白,茫然無助地跪坐在蓆子上,不知道為何事情會變成這樣子,剛才被嚇了一跳後,刀割破了手,鮮血正從指尖冒出來。

    「怎麼這般不小心?」

    他皺了皺眉,走了過去,為撕下一塊紗,為她將傷口包了起來,動作輕柔,卻又不容反抗。

    心如猛虎,細嗅薔薇,這一幕讓子路也把劍收了回去,面對夫子女兒臉上的淚水,儒俠有些手足無措。

    趙無恤起身後,指著他道:「子路,我知道你想要什麼。」

    「你想要孔子歸鄉,對不對?」

    ……

    「不錯。」子路眼裡的敵意化為一絲殷切,他赫然下拜道:「若子泰能好言相勸,將夫子迎回魯國,只需要你一句話,由便可以為你赴死!」

    趙無恤卻搖頭道:「就算我屈尊親自去接,孔子他就會回來麼?之前又不是沒讓子貢代我去邀請他到臨漳學宮做祭酒,孔子是怎麼說的?道不同,不相為謀!」

    無恤知道,孔子,其實是在和他賭氣,他在政治上輸的一敗塗地,卻不肯承認自己從理念上就錯得離譜,他必須堅持,他必須四處遊走,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所以他成了在野反對趙氏的一個標竿。

    子路默然起身,嘆了口氣:「你說的不錯,夫子他絕不會輕易回來,所以……我也不會仕趙。」

    「更何況。」他抬起頭,眼裡的那份哀求與殷切不再,只剩下士人的堅毅。

    「食其食者不避其難,此時此刻,我不會離開衛國,不會離開孔氏!」

    趙無恤冷笑道:「子路這是什麼意思?莫非你認為,衛國有難?孔氏有難?」

    子路正色道:「然,由是個笨人,只能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猜測,卿士絕不是無的放矢之人,汝行經之處,邦必有難!國必有亂!」

    ……

    「行經之處,邦必有難!國必有亂!」

    聽了這句話,趙無恤難得變了臉色,拍了一下案几。

    「大膽!」

    眉間尺大怒,在他的帶領下,趙氏的那些披甲持銳的羽林侍衛們已經朝子路、高柴圍了上來,只需要趙無恤一聲令下,便能將他們剁為肉泥!

    高柴文弱,緊張兮兮,子路則按著劍,若是趙無恤翻臉,他也不吝於拔劍相向,必要殺出一條血路出去。

    一時間,雙方劍拔弩張起來。

    孔姣還跪坐在地上,手指上的傷被趙無恤仔細包紮起來,止住了血,但她卻心如刀割,一邊是父兄,一邊是夫君,如何選擇?

    孔子家裡的教育,可不是祭仲家的:「父與夫孰親?人盡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而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標準的婦人三德。

    孔姣別無選擇,無論在德行上,還是她內心的親近上,她只能從夫。於是她站了起來,理順裙襬,快步走到劍拔弩張的兩撥人中間,攔在他們面前,隨即面色嚴肅地對子路說道:「子路師兄,請慎言!」

    子路頓時愣住了。

    隨即她回頭,對趙無恤擠出了一個哀求的笑容:「夫君,妾有些累了,今日筵席,可否能到此為止?」

    趙無恤點了點頭,孔姣旗幟鮮明地站在他這邊,同時也不希望剛才的其樂融融化為血光之災,於是隨著趙無恤一句輕斥,羽林位們又退回了原來的位置。

    子路也收了劍,對孔姣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嘆了口氣,向她拜別。

    在羽林侍衛們警惕的目光下,子路和高柴踏出了廳堂,天上一輪彎月掛在半空,映照著他們的前路,樹影斑駁。

    他側過臉道:「子羔,你不必跟出來,若想留,便留下來罷。」

    高柴本來若有所思,這會一愣神,反問道:「為何?」

    子路咧開嘴笑道:「夫子說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所欲者亦施於人。我和雕漆開,原憲那些人不同,我不想用道德綁架旁人,就像那次贖回奴隸,卻被夫子批評了一番一樣,人的追求,豈能個個都一樣呢?」

    他對高柴正色道:「你我乃至交,故我知道你的本事和志向,你任衛國獄吏期間,不徇私舞弊,按法規辦事,為官清廉,執法公平,有仁愛之心,受到民眾的讚揚。衛國太小,水中太渾,你應該去趙氏,造福更多人。留下!」

    高柴一陣感動,拉著子路道:「子路,你我一同留下,現在向卿士請罪,還來得及……」

    「不,我不會回頭。」

    子路甩開了他的手臂,用劍在月光照耀的地面上劃了一條線,然後遁入樹影,讓高柴看不清他的面孔。

    「你走你的敞亮大道,我走我的狐鼠小徑,你我從此殊途!」

    ……

    高柴留了下來,但子路的背影卻越走越遠,潛伏在帷幕裡的黑衣死士鑽出來,向趙無恤請示要不要追上去,割下此人的人頭,但趙無恤的氣已經消了,讓他們不許擅自行動。

    「我以前還認為子路是一介武夫,只有勇力,但到了今晚,我才發現,他已經今日昔比了。不但知禮,有節,且膽識過人。」

    而且一眼看穿了他打算在衛國掀起一場大亂的心思,不簡單啊,自己以前是看輕他了。

    高柴在旁邊小聲說道:「子路在離開魯國後,比以前更加好學,一旦停車駐馬,便無時無刻不讀書,手不釋卷,還請子貢給他一些卿士讓人編纂的紙書。」

    子路年紀不小,已經五旬,卻還能如此,這算什麼,朝聞道,夕死可矣?

    看著子路那漸漸消失的背影,趙無恤露出了微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子路,已非輕俠仲由了。」

    他外在的俠義,和後天學到了禮樂仁義完美結合到了一起,此時的他,在趙無恤看來,堪稱「大將之才」。

    無恤遺憾地說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現在若他回頭向我叩拜,我會讓他做一郡司馬……」

    可惜子路不會回頭。

    趙無恤也不會,他的這一生,在沉了范嘉,從棘津出奔開始……

    不,是從他重生到這個時代,看到季嬴溫柔似水目光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和子路說的一樣,衛國大亂在即,而且是趙無恤一手推動的,勸說子路和高柴追隨自己,何嘗不是想救他們一命。

    可惜,子路不領情啊,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執意回頭,趟進這汪渾水裡去,他對自己的命運,依舊茫然無知呢……

    在原本的歷史上,子路也來到衛國,做了孔氏家臣,在蒲邑做宰,但那已經是孔文子死後的事情了。正好在趙鞅支持下,流亡國外的太子蒯聵回國爭奪君位,孔氏也捲入這場大亂中,被蒯聵之黨脅迫。子路在外聞訊後,即進城去見蒯聵,要求他釋放孔俚,停止叛亂,但當時蒯聵已掌控帝丘,趾高氣揚,千人注視下,子路單人挺立,與叛黨為敵。

    英雄難敵四手,在數十人圍攻下,子路身被數創,最後更被戈擊落冠纓,子路浴血,卻仍擊退敵人道:「君子死,冠不免!」於是在系好帽纓的過程中被蒯聵之黨砍成肉醬!

    他用一命換取退出政治紛爭又不失武士的忠心,最後更在臨死前保住了作為士最後的尊嚴,讓人敬佩又辛酸。

    孔子得知後非常傷心,從此不吃肉糜,因為一看到,就會想起自己最親愛的大弟子的結局……

    而這一世,歷史已經大不相同,但帝丘的亂局,卻依然在朝未知的方向奔去。這次大亂總的方向,趙無恤可以操控,但漩渦內的小人物命運,他卻管不過來。

    趙無恤一拂袖,回頭進了廳堂,明天黎明,他就會離開帝丘,將這座都邑留給衛侯蒯聵,還有對他充滿憤慨的公子、卿族、國人。

    至於子路是生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

    趙無恤來的時候舉國沸騰,走的時候也萬人空巷,衛侯和眾卿大夫親自來送,一直送到了帝丘之外,他們本來還想郊迎郊送,被趙無恤以僭越為由拒絕。

    三條大船,連帶數百趙卒漸行漸遠,而衛侯蒯聵在送走趙無恤後,臉色卻突然陰沉了下來。

    他將自己的親信石乞(與楚國人石乞同名同姓,非一人)、壺黶二人傳喚到跟前,對他們說道:「公子郢與石圃謀反,立刻差人捉拿!生死不論,勿必不能讓其走脫!」
Babcorn 發表於 2016-9-22 21:52
第915章 叔於田

     如雷的車馬聲將孔圉從短暫的淺眠中驚醒,他一睜眼,發現灰色的晨光正透過小樓的窗扉流洩進屋裡。

    他本是衛國執政,敏而好學,不恥下問,但數年的為國操勞,卻換來國君的猜忌和不信任。他心力交瘁,從去年冬天開始染病,一直臥床到了現在,執政之位落入旁人之手,孔氏一時間在衛國政壇被.邊緣.化了。

    但他的心裡,何曾忘了衛國的社稷安危,家族的興亡啊,聽到外面的亂音,孔圉心裡一個機靈,忍著渾身痠痛,問旁邊伺候他起居的豎人道:「發生了何事?」

    「不知……」豎人們也心驚膽顫,今早家中的嫡子去為趙卿送行,才走了沒多久,外面就一陣雞飛狗跳,他們也不敢出去問。

    孔圉心中越發不安,聯想到趙無恤剛到衛國,他頓時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扶我起來。」

    孔圉在豎人們的攙扶下,從榻上艱難起身,他住的地方是一個三層小樓,朝樓下的街道望去,一群鮮衣怒馬的人正四處巡邏,呵斥上街的民眾。

    過了沒多久,他的兒子和家臣子路回來了,迅速將外面發生的事情告知了孔圉。

    原來,今早趙無恤的鷹揚大船前腳剛走,帝丘後腳就鬧出了一個大新聞:

    曾兩度拒絕君位,在民間一直頗受擁戴的公子郢,被國君抓起來了!

    這個消息頓時在帝丘掀起了軒然大波,全城已經戒嚴,外面那些持武器的人是衛侯宮中的親信,正在四處巡邏搜捕。

    「搜捕誰?」

    子路說道:「公子郢之黨,次卿石圃!」他臨危不亂,彷彿這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

    「父親!這下該如何是好?」剛剛行冠不久的孔俚則驚慌失措,他代替父親去出席宴饗還行,可遇到這種大變故,就不知道要怎麼做了。

    孔圉則呆住了,這是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他臉色鐵青,過了一會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在床紗上染下點點紅梅,眾人連忙連哭帶喊地將他攙住。

    「先是父子反目,如今又有兄弟鬩牆,這是昊天想要衛國滅亡啊……」孔圉苦笑著搖了搖頭,說完便暈了過去。

    家主昏迷,整個孔氏上下亂成一團,掐人中的掐人中,尋醫者的尋醫者,還有慌不擇路原地打轉的。

    唯獨子路搖著頭退了下來,他來到外院館舍,將孔氏那百餘家臣食客聚集到一起,一個一個地安排囑咐他們,一半的人帶著武器加強府邸防禦,同時派人去外面仔細打探消息,並將各自的家人接過來。

    他目視眾士人道:「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如今衛國將亂,吾等受家主重恩,也要保孔氏不失!」

    大家對子路都很服氣,拱手道:「唯!」

    子路很清楚自己的能耐,對趙無恤一手推動的大亂,他的力量就像杯水車薪,根本起不了作用,只求能保住主君一家性命,這就是他堅持留下來的原因……

    隨即他又想起一件事來,拉住家宰問道:「夫人呢?」

    孔圉的夫人伯姬,是衛侯的親姐姐,一向受寵,只要她在,衛侯就不會對孔氏做什麼,如今家中大亂,正需要她做主心骨。

    家宰卻苦著臉道:「夫人之前聽聞子郢被抓,便帶著群公子進宮求情去了!」

    子路頓時面色大變,暗道不好。

    ……

    「石圃逃了!?」與此同時,回到衛宮的衛侯蒯聵暴跳如雷,他的弟弟公子郢倒是被一舉抓獲,但「謀反」的另一主謀,衛國次卿石圃卻不知所蹤。

    他憤怒地揪著親信石乞的衣襟,扇了他一巴掌,罵道:「汝不是說,石府的地勢暗道,你都瞭如指掌麼?」

    「這老賊事先得知了消息,從地道跑了。」

    石乞被衛侯洩憤,連忙退後一步請罪,他本是衛國百年世卿石氏的庶孽子,在家中沒有出頭之日,就投靠了蒯聵,希望有朝一日能替代大宗。眼下就是最好的機會,只可惜他辦的事不夠完美,讓石圃走脫。

    「不過在石氏府邸內,的確發現了大量武器,石圃謀反證據確鑿。「

    「必須抓住石圃……」衛侯蒯聵很擔心這個人,石圃有能力,在國中威望很高,若是不能斬草除根,恐怕會生出其他變故來。

    他下令道:「他既然出奔,石氏便由你來做家主,繼續調集石氏家兵和宮衛,大索城中,勿必把石圃和其餘黨救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石乞歡喜地下去後,蒯聵的另一個親信壺黶上殿,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君上,公子郢否認了謀反篡位之事,還說要見你……」

    蒯聵對那個深得民心的弟弟又是嫉妒又是厭惡,感覺自己受到了背叛,一揮手道:「不見!」

    「那要如何處置公子郢?」

    殺?還是不殺,衛侯苦惱不已。

    壺黶又道:「還有一事……公女伯姬和群公子一起,願意擔保公子郢沒有謀反,希望君上釋放他……」

    「求饒?他們想要作什麼!」

    話音剛末,衛侯的姐姐伯姬在衛侯夫人呂姜陪伴下,掀開帷幕走了進來,氣呼呼地指責蒯聵,她還不知道丈夫在家中吐血昏迷。

    「蒯聵,汝為何抓了子郢!」

    「阿姊你怎麼來了?」

    蒯聵得以繼位,這位姐姐出力不少,被當面指責,他一時間有些心虛。

    「我要來為子郢說情,宮廷中的禮節,他沒有任何過錯。朝廷規定的禮制,他也沒有違背,聽命應對,過去幾年裡更沒有一點過失,為何無緣無故說他謀反?」

    蒯聵一時間猶豫了,他想起自己還是衛國太子的時候,郢與自己還算親近,很守禮,對自己畢恭畢敬。他也想起父親衛靈公想要立郢為太子時,郢堅決不從,這樣無慾無求的人,真的會想謀反篡位麼?

    但昨夜趙無恤在醉後對他吐露的那些事情,卻又件件證據確鑿,那封石圃給趙氏的書信,到他們擬定的奪門計畫,每一件都讓蒯聵不寒而慄。

    「是了,就算郢不是主謀,但若石圃謀反,弒殺了寡人,他無疑是最適合被推到君位上的人選。」

    所以說來說去,他還是有罪,為何要這麼賢明,為何要在民眾面前表現得比國君好,這不是有野心的表現麼?

    於是他的心再度硬了起來。

    「就算子郢有錯,容忍他一時又能如何?」伯姬還在苦口婆心地勸說。

    蒯聵火冒三丈,他最討厭別人對他指手畫腳了,哪怕是善意的也不行,何況他覺得自己已掌控衛國實權,不再需要姐姐和姐夫的扶持了,便大罵道:「糊塗!寡人才是國君,這裡還輪不到汝等婦人來說話,子郢決不能放過!」

    「君上,君上!大事不好了。」就在此時,剛出去的石乞又跑回來了,一臉的驚慌失措。

    「又有何事!?」

    「宮門外聚集了一群民眾,有百工、有商賈、還有士人,他們圍住了兩闕,向君上請命,希望能放過賢公子郢。」

    「哈哈,賢公子?」

    蒯聵被氣得有些癲狂了,他輕輕吟誦起了一首詩:「叔於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一時間,伯姬和呂姜的面色都變了。

    這首詩,是鄭國的詩歌,是鄭地百姓頌揚鄭莊公弟弟叔段儀容美貌,品德高尚的。但共叔段卻在母親武姜幫助下謀劃作亂,鄭莊公在共叔段未公開反叛之前,便得知其圖,故意縱容其惡,然後一舉殲滅其勢力。

    蒯聵的意思,是把自己比作了鄭莊公,而公子郢,赫然是衛國的叔段……

    那些為公子郢求情的民眾,卻成了推動他下定決定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面容扭曲,眼睛血紅,拔劍出鞘,在案几上重重一擊!

    「寡人,不養公叔段之惡!」

    伯姬被嚇到了,連忙跪下,帶著哭腔求道:「蒯聵,阿姊不求你放了子郢,繼續囚禁他即可,再不濟,流放驅逐也行!」

    「那好。」衛侯向壺黶點頭示意,「你去公子郢處……」

    繼續關押?他也許會說,蒯聵毫不懷疑,在骯髒的牢獄內關上一個月或是一年,會讓從小錦衣玉食的子郢渾身發抖,承認罪狀,乞求得到釋放。但他出獄後,又會得到國人的愛戴擁護,外逃的石圃又會開始密謀扶持他篡位,蒯聵相當於在眼裡留了一根尖刺。

    把他綁在車上,驅逐出國?他也許會說。但流亡公子跑到國外,幾年或十幾年後又殺回來奪取君位,大肆報復的事情還少麼?且不說遠的晉文公、晉悼公,就說近的,趙無恤是一個例子,蒯聵也是一個例子,以公子郢的儀態和所謂德行,他在國外能得到多少諸侯卿大夫的同情,回來時又能帶著多少親信肱股呢?

    除惡必盡!否則後患無窮,蒯聵告誡自己,趙無恤對他說的這番話,很有道理。

    於是他脫口而出的是:「賜其寶劍,准其自刎!」
Babcorn 發表於 2016-9-22 21:52
第916章 眼看他樓塌了(上)

     「公子死了!」

    「公子死了!」

    次日清晨,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帝丘,裡閭中,街巷裡,四處都在流傳公子郢的死訊,雖然也不清楚是真是假。

    官方的說法是公子郢畏罪自盡,民間的說辭卻是衛侯不由分說將親弟弟殺害。總之,在除掉這個心頭大患後,局勢卻並沒有如衛侯蒯聵想像的那樣平息,尤其是當他登上兩闕,想要以自己的諸侯之威斥退憤怒的民眾們時,迎接他的卻是一陣代表反對的爛菜葉。

    出於對公子郢的愛戴,憤怒的國人還大聲質問道:「公子何罪,為何無故殺之?」

    「亂黨,這些人都是亂黨!」

    衛侯氣得渾身發抖,連忙縮了回來,下令宮衛放箭,驅散這群亂民,並派出60餘輛戰車去碾壓堅持不退者。

    當見了血後,國君和民眾的關係頓時化為仇寇,早已不堪蒯聵勞役的工匠們首先發難,他們放火點燃衛侯派出的戰車,但苦於沒有武器,很快衛宮兩闕的「暴民」便被清理乾淨,工匠們轉戰狹窄的裡巷。

    到了午時,半個帝丘都亂了套,但反對衛侯的國人未能聯合起來,而是各自為戰,因為他們缺少世卿大夫來帶頭。這種自發的暴動不出意外的話,不出幾天就會被鎮壓下去,帝丘城頭又多幾十顆殺雞儆猴的腦袋而已。

    但並不是所有的衛國世卿都打算像孔氏那樣,守著家宅自求自保。公子郢被殺的第二天,在孫氏府邸的暗室內,太叔氏、公叔氏等各族的代表正在劇烈地商談,在這種情形下該如何是好,衛國次卿石圃卻毫髮無傷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眾人皆驚,原來石圃一直躲在孫氏這裡,隱忍不發。

    當即就有人質問石圃,他想要謀反,扶持公子郢取代衛侯是真是假。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公子郢已被殺害,真假已經無所謂了。不過現在,吾的確是要站出來,驅逐昏君!」

    石圃鼓動幾位在蒯聵繼位後喪失了權力的卿大夫道:「蒯聵不但殘殺骨肉,還待卿族苛刻,輕則易主,重則驅逐,他繼位數年來,能保全宗族的十之三四而已,好的職位全被奸佞小人把持,二三子就算過了今日,遲早也會被他猜忌奪權。衛國苦蒯聵久矣!今反亦死,不反亦死,成則驅逐昏君,中興衛國,不成則五鼎而烹,亦無憾!」

    今天能來這裡的卿大夫們,無不是對蒯聵不滿的,但他們也有猶豫:「吾等家兵不多,要如何與蒯聵為敵?」

    石圃已經成了逃犯,家產被抄,族長的位置也落入衛侯親信手中,他的手下們死的死逃的逃,一時間石圃成了孤家寡人。而其餘幾個卿族名為卿,實力上卻還不如晉國的一個大夫,連一百乘兵車都湊不出來。

    「還可以利用國人!」石圃目視眾人道:「公子郢無罪,國君卻不分青紅皂白殺之,百姓多聞其賢,心中憐憫,吾等以為公子復仇的名義樹立旗幟,必然全城響應!我的親信已去聯絡帝丘工商,先控制幾個街巷,吸引宮衛出來鎮壓,吾等再一起舉事,則大事可成矣!」

    眾人皆喜,覺得此事可行,但一直坐在角落陰影裡沒說話的公叔戍卻冷冷說道:」二三子休要忘了,帝丘還有一支軍隊,兵甲精良,若他們幫助國君,吾等是萬萬贏不了的,就算僥倖奪取帝丘,等趙氏大軍一到,滅亡也指日可待……「

    公叔戍曾在戰爭年代被趙軍伏擊俘虜過,對那支百戰之師一直畏懼。

    石圃得意洋洋地說道:「公叔勿憂,趙卿之前讓趙伊大夫來知會過我,說石氏內有國君眼線,我私藏武器,培養死士,結交公子的事情恐怕洩露,讓我提前離開。」

    眾人面色一鬆:「如此說來,趙氏是站在吾等這邊的?」

    「至少不會站到昏君那邊。」

    「為何?」公叔戍心中有疑惑:「國君對趙氏一向恭謹,每年的貢賦玩好也從未缺過,趙卿為何要拋棄他?」

    石圃解釋道:「蒯聵與趙伊二人不和,趙伊乃趙氏勳貴,在趙卿耳邊說上幾句壞話還不是輕而易舉?更何況趙卿乃深謀遠慮之人,蒯聵倒行逆施,發起瘋來誰也不知道結果,讓這樣的人做衛國之君,衛國必然不穩,生出換君之心,也無可厚非,正好借助吾等之手來實現……」

    「到頭來吾等還是趙氏手裡的棋子?」公叔戍悶悶不樂。

    「那說明吾等還有做棋子的價值!」石圃反倒有些得意,雖然衛國的變亂說起來,的確是他們和蒯聵在爭奪做趙無恤棋子的權力,而鬥得頭破血流。

    卿族大夫們的合作,一向是事情還未見成效時,就先商量好分贓結果,這次也不例外,世卿們接下來又為以誰為君討論了一個時辰。

    縱然公子郢已死,還剩下許許多多的公子公孫,蒯聵的兒子,太子輒肯定是被排除在外的,但其餘人選,因為和不同卿族交好的關係,也有不同的支持者,一時間難以得出共識。

    但很快,他們就不用再討論了。

    ……

    衛侯蒯聵彷彿是在回應石圃對他「瘋子」的稱號,在殺了公子郢,射殺聚集示威的國人後,又幹了一件喪心病狂的事情……

    他竟將衛靈公的幾個兒子,自己的親兄弟們統統抓了起來!

    「君上,這是何意?吾等無罪!」有位小公子瑟瑟發抖地辯解,他穿著漂亮的文繡深衣,頭戴銀飾的冠,站在狹小骯髒的地牢內,旁邊還有幾名同樣驚恐不安的兄弟。

    望著衛宮刑獄裡面色愁苦的公孫貴胄們,蒯聵得意洋洋。

    「這是為了汝等好,帝丘亂黨橫行,等平息了這些人,自然會放汝等出去。」

    這些人,可是為公子郢求過情的!也有亂黨的嫌疑。

    他又瞧了瞧剩下的空蕩牢房,計畫著接下來,就把衛國各世卿大夫的長子統統捉進來當人質。

    蒯聵眼中透著瘋狂,而瘋狂之下,則是歇斯底里的恐懼。

    早上在兩闕引發的暴動,已經讓他如驚弓之鳥,只覺得滿城滿國均是自己的敵人,必須在手裡攢住足夠的人質,才能逼迫卿族們交出權力,衛國大權集中於國君之手,他的君位才能穩固。

    然而不等蒯聵安排親信去對各卿動手,生怕步了公子公孫們後塵的卿族們卻搶先發難了。

    「公叔氏,太叔氏,孫氏,還有逆黨魁首石圃,聯合工匠、商賈、國人暴亂!」

    唯一站在蒯聵這邊的,還剩下一家北宮氏,至於孔氏,伯姬在為公子郢求情不果後被蒯聵軟禁,她的家人也不敢妄動,只是在子路帶領下守著宅邸,保持中立。

    「跳樑小丑!」蒯聵冷哼一聲,表示不屑一顧。

    「他們一起叛亂也好,省得寡人一家一家去滅!」

    他命令親信石乞、壺黶立刻率領宮衛傾巢而出,去掃清叛亂。

    親信領命而去後,衛侯蒯聵便帶著夫人、姐妹、太子,來到城樓上觀看今夜的這場熱鬧大戲。

    筵席、音樂、舞蹈,除了背景是陷入亂戰的帝丘城,一切和平常沒什麼不同,只是座上賓客有些坐立不安。

    衛侯倒是興致勃勃,美酒一杯接一杯下肚,眼睛則一動不動地看著喊殺聲不斷的外郭。

    「君上,您今晚喝得太多了。」夫人呂姜苦苦哀求,她和其他人一樣,很想離開城頭,縮到居室裡昏昏大睡,等明天起來後,眼前的一切亂相肯定已經結束了。

    不,蒯聵心想,哪怕全世界的美酒下肚,都不足以讓他滿足今夜的盛宴。他猛地站起來,幾乎被絆倒,太子連忙伸手扶他胳膊,卻被他用力甩開。接著他雙掌一拍,樂官們的曲調應聲而止,大家也安靜下來。

    他展開雙臂,指著夜色下紛亂的帝丘大笑道:「看吧,反對寡人的諸卿,今夜都將毀滅,天亮時,城內再無一個叛黨!」

    夫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道夫君哪裡來的自信。

    蒯聵卻勝券在握,因為有趙無恤的承諾在,等趙伊帶著趙卒出來幫他平叛,不愁叛黨不滅。

    然而眼前的情形,顯然不是那麼回事……

    衛侯宮衛人數不多,在夜色下進攻並不順利,還被熟悉裡巷地形的百工國人埋伏,敗退回來,很快就失去了對部分地區的控制!帝丘的****非但沒有被鎮壓,反而如星星之火般蔓延開來,很快就席捲全城。

    夫人們竊竊私語,蒯聵卻煩躁不安,總覺得還有轉機。

    直到壺黶滿臉菸灰地跑回來報告,原來叛軍已控制外郭,亂黨正向內城席捲過來!

    「為何,為何會這樣……」蒯聵已經沒了剛才的得意,也呆若木雞,在風中凌亂不已。

    「難道號稱天下無敵的趙軍,還敵不過區區數千亂民麼?」

    壺黶嚎道:「君上,運河邊的趙卒根本沒有出動啊!臣數次派人去求助,但趙伊卻沒往外派遣一兵一卒,說是要保護運河安危,不會捲入衛國內務。」

    「什麼!?」蒯聵如遭雷擊,腦中閃過趙無恤的承諾,交杯接盞間看似關心的提醒,難道這些都是……

    不不不,絕對不會,一定是趙伊記恨自己和他的私人恩怨,違背了趙卿的命令,一定是這樣!

    轟隆!一聲巨響,是內城的城樓燃起了火,數不清的火焰在房樑上四竄、猶如長長的紅舌頭舔噬著牆垣,導致一部分木質的樓宇坍塌。衛侯的夫人們被嚇得張大了嘴巴,再也合不攏來,還有人高聲尖叫,瑟瑟發抖。

    在燃燒的城樓外,是密密麻麻的帝丘國人,手裡拿著武器,眼中閃著憤怒。

    內城要不保了?蒯聵頹然靠在冰冷的牆磚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然後他突然想起,七年前,他的父親衛靈公,正是在同一位置飲毒酒身亡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6-9-22 21:52
第917章 眼看他樓塌了(中)

     七年一輪迴,衛侯蒯聵也步了衛靈公的後塵,面臨城破身亡的困境,但他終究沒勇氣嚥下毒酒。

    或者說,他和衛靈公不同,仍然心存希望。

    「趙伊小兒膽敢私自做決定,無妨,等帝丘動亂的消息傳到趙上卿處,他一定會帶著軍隊折返回來救寡人!」

    因為衛國是趙氏忠誠的僕從國,寡人對趙卿也畢恭畢敬,衛國獻出勞役、錢帛和糧食,得到趙氏的寬恕和庇護,寡人就可以在國內為所欲為,趙氏一概不管,難道盟約不是這樣寫的麼?

    對夫人們,對親信們,衛侯都是這套說辭,大家也信以為真,趙氏的援手,成了他們現在指望的唯一稻草。想來趙無恤才走了兩天,一聽到消息,以趙氏的高效,肯定會立刻做出反應的。

    於是衛侯蒯聵和數百親信宮衛又繼續堅持了兩天,與諸卿和國人組成的叛軍間互有攻防,北宮等氏族加入了衛侯的隊伍,所以打的有聲有色,也給了諸卿重創,甚至一度奪回了內城牆垣。

    但好景不長,隨著諸卿控制外郭和城外六鄉,組織對衛侯不滿的國人帶著器械來圍攻,衛國宮城防備便有些捉襟見肘了。

    而趙氏的援助,依然是水中月,鏡中花,只有近在咫尺的趙伊隔岸觀火,對這場大亂不聞不問。

    衛侯迫不得已,只能放低身段,派人出去和諸卿、國人講和,也被拒絕了。

    「公子郢能復生,吾等便與國君講和。」他們這麼回答,讓衛侯無計可施。

    「等著吧。」他惡狠狠地想道:「再等幾日,趙卿援軍就會來的,到時候,寡人要將諸卿統統滅族,將造反的國人統統施以臏刑!」

    可惜他死守的打算很快落空,到了第三天夜間,衛侯的防線從內部被攻陷,北宮氏投向了外面勢大的諸卿,衛宮從南面的城樓開始陸續失陷。

    因為衛宮陷落的很突然,所以還在酣睡的衛侯未能察覺,他的兩個親信倒也忠心,石乞帶兵去阻止諸卿和國人靠近,壺黶則護著衛侯往北面逃竄——衛國宮室位於整個都邑的西北,過了牆垣,就是城外!壺黶希望能殺出一條血路,保護國君脫身。

    危機四伏,衛侯蒯聵坐在狂奔的馬車上,身邊是百餘披甲持銳的宮衛護送,將攔路的國人悉數刺死,一路衝殺出城門。

    在付出半數傷亡,終於衝破國人們的防線後,蒯聵才發現他們走的倉促,甚至連衛侯夫人、太子都來不及帶上……

    發現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後,蒯聵扶著車欄,捶胸頓足道:「寡人侍奉神明時滿心虔誠,怎麼會落到今天的地步?」

    眾人不言,最後還是御者嘆了口氣:「君上虐待國人,君上一人對神明的虔誠,哪裡敵得過千萬人對君上的詛咒呢?」

    換了往常,蒯聵肯定暴跳如雷了,這會他竟無言以對。

    「千萬人詛咒又如何?寡人一定會回來的!來奪回屬於孤的一切!」他咬牙想道。

    對於衛國而言,被驅逐的國君歸來復辟不是什麼新鮮事,早在兩百年前,衛惠公被左右公子作亂驅逐,過了幾年流亡生活後,又在齊桓公和諸侯聯軍的支持下殺了回來,誅殺左、右公子,趕走了偽君。

    而在七十年前,蒯聵的曾祖父衛獻公也因為對大臣不敬,被孫文子、寧惠子二人聯合驅逐。過了十二年後,他終於在晉、齊兩國聯合干預下成功復辟,族滅」祭由寡人、政由寧氏「的寧氏。

    他的父親衛靈公,雖然蒯聵與他素來不親近,但靈公的事蹟,才稱得上是驚人。

    靈公繼位之初,就遇到四家卿族叛亂,都城時局已經失控,靈公只得帶少數人逃至城外,然而在他的膽識和對國際形勢的利用下,竟然借助齊國逼迫叛黨就範,18歲的衛靈公順利度過危機,穩定了局勢,又做了二十年安穩國君。

    想到這些先君的先例,蒯聵就信心滿滿,他的情況比他們好多了,因為他相信,自己有趙氏這個大腿可以抱,只要借到一千武卒,便足以將叛軍殺得血流成河!

    他會讓他們付出代價的。

    然而就在蒯聵用復辟的希望和報復的怒火來勉勵自己的時候,卻聽到咯噔一聲,前面的地面突然陷落,數輛戰車衝進了陷阱裡,御者和車左車右直接被削尖的木樁戳死!

    「有埋伏!」

    ……

    雖然有示警,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御者很努力地轉彎,但蒯聵所在這輛車也沒躲過厄運。他們繞開陷阱後,卻被突然拉起的絆馬索攔了個正著,整輛車在半空轉了個圈,重重地砸到地上,也把蒯聵壓在了下面。

    他腿上劇痛,暈頭轉向,只能知道周圍塵土大作,殺聲四起。

    這裡離城還不太遠,敵人藏在路邊的小丘和灌木中,連跑帶跳地出現在他們眼前。他們身形精瘦,穿著硬皮革和搶來的不合身的衣服,猙獰的面容上是披散板結的頭髮。

    是戎人,西方曰戎,被發衣皮,有不粒食者矣!這些戎人在百餘年前隨著遷徙大潮來到衛國,本來居住的城邊,與衛人共生,卻因為衛侯看不順眼而被驅走。

    現在,他們又回來了,手裡拿著形形色色的武器,有老朽的長劍、長戈,磨利的鐮刀,還有木棍,同時人人都手持彈弓,一邊跑一邊開弓,碎石如雨般朝衛人撒來,不少人第一波就被打得頭破血流。

    遠處,更有十來匹馬的蹄聲快速逼近,在趙氏騎兵橫行中原後,這些原本車騎並用的異族紛紛效仿起來,轉眼間戎人騎兵的鐵蹄便踏破夜色,轟然而至。

    這場戰鬥沒有旗幟,沒有號角,也沒有金鼓隆隆,大家都在憑藉本能作戰。衛人這邊不多的宮衛弓弦砰然聲,另一邊則石彈如雨,隨後是馬兒受驚的尖叫,以及金屬碰撞的聲音。夜色裡,戰場的情形亂成一團,到處都充滿了吶喊和尖叫,空氣中瀰漫著血腥,世界一片混沌。

    蒯聵被壓在馬車下動憚不得,只能抱著一個小盾護著胸,死死把頭埋在地上,也不管吸進了多少塵土。利箭咻咻飛過耳際,在石頭上彈開,一支流矢甚至擦著頭皮飛過!

    等打鬥聲漸漸平息後,他抬起頭,就著帝丘城牆上的火光,看到了戰場的情形。

    衛宮甲士畢竟人少,又連續戰鬥了幾天,身心俱疲,被百餘戎人伏擊,抵抗了一陣後很快就全軍覆沒

    只剩下壺黶被打下戰車,他兩手各持一劍繼續作戰,身上沾滿了血,也不知道是他的還是敵人的。他力戰不休,殺了好幾個戎人,最後,還是一個披著虎皮的高大戎人首領手持長戟戳死。

    壺黶的屍體被甩了出去,一切都結束了,戎人們飛快地收拾戰場,撿起武器,脫下衛人的甲衣,還有幾個人朝衛侯華麗的戰車圍攏過來。

    「下面有人。」百餘年交流後,他們說的不再是地道的戎語,而是夾雜了帝丘話的方言。

    戰車被合力搬開,衛侯的大腿骨已經被壓折了,根本走不動路,他便像一隻小雞一般被拎了起來,由兩個人拽到戎人首領面前。有人將火把湊到他跟前,松煙嗆得他喘不過氣來,咳嗽不已。

    「這不是衛國的君上麼?」那個一戟殺了壺黶的戎人首領絡腮鬍裡帶著笑,眼睛裡有幾分驚喜。

    「石國卿安排吾等在此等待,果然逮到了一條大魚!」

    衛侯蒯聵心裡暗恨,這個戎人首領似曾相識,好像是叫「己氏」?將他安排到這裡埋伏,果然是石圃老兒搞的鬼……

    但他也知道,這是生死攸關的時候。

    於是他飛快拽下自己腰間流光溢彩的玉璧,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對戎人首領說道:「此乃隅支寶玉,價值百金!釋寡人性命,寡人便將此璧贈汝!不僅如此,待來日趙氏助我復位,自然忘不了你的功勞!」

    己氏戎人首領盯著那枚玉璧看了又看,發現它在昏暗的夜間,甚至能自己發出微弱的螢光,一看就知道是難得的寶貝啊,他點了點頭,意有所動……

    蒯聵心裡剛剛一鬆,腹中卻傳來一陣劇痛,一低頭,卻是戎人首領已經將戟刺入了他柔軟的肚子。

    他難以置信:「為何……」

    「殺了你,玉璧不就歸我了麼?」

    戎人首領攪動沾滿血液和粘液的戟,讓衛侯更加痛苦,他則面露猙獰的笑:「更何況,君上不記得吾,吾卻記得君上。去年汝登城眺望,見戎州而心怒,下令驅逐吾等。我攜妻兒入宮求情,汝非但不心軟,還將吾妻的一頭漂亮烏髮剪光,給君夫人做假髮。無論是對吾族,還是對我本人,都是奇恥大辱,你當日高坐君位,不屑於看吾等一眼的時候,可曾想過有今天!」

    長戟猛地抽出,鮮血四濺,也彷彿抽乾了蒯聵的性命,他倒在黃土道上掙紮了一會,就死了。

    「一國之君,死了跟條狗彘也無甚區別!」

    朝蒯聵屍體呸了一口,己氏滿意地把玩著手裡的玉璧,恍如銀月,與天上的月亮交相輝映,真是美玉啊。

    此物的確可以換取許多帛幣了,但他還不滿足,因為他去過宮內,知道衛宮中像這樣的寶物數不勝數!

    雖然石圃要他埋伏了外逃者後原地待命,但如今城中正值大亂,正好進去搶個痛快,無論是金銀珠寶,還是女人孩子,都是他們部落迫切需要的。

    「看,城裡起火了!」

    就在這時,有人叫了起來,己氏和眾人一同回頭看去,正好看到夜色中,衛侯蒯聵耗費千金修建的宮室,燃起了大火……
Babcorn 發表於 2016-9-22 21:52
第918章 眼看他樓塌了(下)

     最初是誰放的火已經不得而知,也許是驚慌失措的衛國宮女撞翻了一個燭台,也許是覺得洩憤還不夠痛快的國人扔了一根松木火把,再或許,是藏於一片亂象中,一個蓄謀已久的縱火者……

    事後活下來的人只知道,火勢是從衛宮內部蔓延開的,那些剛修建沒幾年的亭台樓閣,用的是上好的木質材料,上面染了黑色或紅色的漆,這些都是易燃的東西,火苗在上面一沾,便「呼」地一下抖動起來。半晌之間,一個閣樓便被火焰點亮,紅的火,黃的火,橙的火,在屋樑和帷幕上爭奇鬥妍。

    它們慢慢蔓延,給被攻破後的衛宮更添一份混亂,火焰所到之處,將觸及的一切東西燒成灰燼。但沒有人救火,衛宮之中,衛侯的親信還在負隅頑抗,諸卿的家兵一邊與他們戰鬥,一邊忙著尋找衛侯。國人們見了眼前的禮器帛幣,奇珍異寶,紛紛停住了腳,爭相搶奪,在他們心裡,這些東西都是國君過去幾年裡搜刮的民脂民膏啊,本來就屬於自己!其中不乏有人追趕尖叫的宮女,殺死怯懦的寺人。

    折騰到後半夜,零星的戰鬥才平息下去,直到這時候,諸卿才能騰出手來,去搜救被囚禁的公子公孫們,在他們看來,那可是未來國君的候選者。

    然而等他們走到衛宮監牢一看,便全部傻了眼,剛好吹起了晚風,火勢越發旺盛,這裡已經燒成一片白地,地面的石塊被烤得滾燙,屋樑上竄著火苗,深不見底的地牢向外噴射著駭人的熱量。

    至於在裡面的人,絕無生機!

    衛靈公在私生活上是位多產的國君,一共生了十多個兒女,其中兒子六人,加上孫子就更多了。

    然而這些昨日不可一世的公子貴胄,今晚竟糊裡糊塗地被燒死在衛宮監牢裡。火舌之下,錦衣裘服一點不比粗麻葛布容易倖存,一直到次日,他們在火舌灼燒下扭曲得千奇百怪的焦黑屍體才一個個被運出來,慘不忍睹……

    「這下該如何是好?」卿大夫們手足無措,他們支持的公子無一例外都死了。

    石圃倒還算鎮定:「衛國的公孫還少麼?就算靈公一脈斷絕,還有襄公之族,獻公之族,甚至是定公之族,只要未出五服,都可以作為國君繼位!」

    「如今的首要事情,是找到昏君!」

    但除了冤死的公子公孫們外,諸卿將整個衛宮搜了一圈,卻仍然沒找到衛侯身影。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叛亂的領袖石圃十分著急,他們紅著眼四處搜捕,隨後接到了城外己氏首領的消息,說蒯聵已死,他要帶著戎兵進城,獻上衛侯蒯聵的屍首。

    心裡一顆大石頭總算放下來了,石圃十分高興:「善,大善!放他進來。」這是石圃承諾過的,戎人幫他伏擊蒯聵,他也會回饋他們禮物,讓他們在一片亂象的帝丘城內劫掠一番,子女玉帛任其所需。

    至於國人、百工、商賈的利益?在石圃眼中,這些人已經是被利用完的棋子,可以摒棄到一旁了,****後的衛國,自然還是諸卿把持朝局,就像過去幾百年間一樣,難不成國人還想學南邊的曹國,來一出百工商賈的「共和」不成?

    不過這件事還沒完,還有人沒找到。

    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了,他們和衛侯蒯聵間已經是不死不休,只有弒君,再扶持一位血緣較遠的公孫為君,才能把這次叛亂變成合理的行為。

    所以連帶著,十歲的太子也不能放過!

    找了一圈後,還是找到了蛛絲馬跡。

    衛侯的長姊伯姬被子路帶人救出,呂姜、太子也被他一起帶回離宮室不遠的孔氏府邸去了!

    「孔圉這是想做在國人暴動裡救下周宣王的召穆公麼?」石圃冷笑不已,這個老政敵這麼做,正好給了他理由。

    國人已經失去控制,石圃也不管他們,他集合石氏、孫氏、北宮氏、公叔氏、太叔氏各家族兵,共計三四千人,一群人連火都顧不上撲了,浩浩蕩蕩地朝孔氏府邸開去!

    在他們背後,高聳的衛宮台閣,已經被燒得枯朽不堪,即將坍塌……

    ……

    「父親!衛君太子在宅邸中,諸卿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孔宅內,孔俚正在苦苦哀求父親孔圉,希望不要把那顆燙手的山芋留在家裡。

    「帝丘已經一片亂象,除了此處,夫人和太子還能去哪?」孔圉也很無奈,派臨危受命的家司馬子路去救自己的夫人伯姬,誰料伯姬不光要自己脫險,還把君夫人和太子帶了回來。孔圉是個老好人,心軟,被呂姜抱著孩子下拜一頓哭訴,看著孤兒寡母在夜風中瑟瑟發抖實在可憐,就答應了要庇護她們。

    現在代價來了,在衛宮大火映照下,數不清的諸卿家兵從四面八方湧來,將他的府邸圍得水洩不通。石圃讓人傳話,讓孔氏立刻將太子交出去,還信誓旦旦地保證不會傷害他。

    「石圃此人心狠手辣,堪比他的先祖石臘,太子一旦出去,肯定會被立刻殺害。何況我聽說靈公一脈的公子公孫均死於宮中,國君也死於城外,太子是他唯一的血脈,兩位國君雖然昏聵,但太子何辜?」

    孔圉大病未癒,才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不久,形銷骨立,但下定決定後,卻站的比他人高馬大的兒子要直。

    孔俚急得直跺腳:「我家只有數百族兵,如何與外面數千殺紅了眼的諸卿部曲為敵?」

    「這……」孔圉嘆了口氣:「來圍攻的只有諸卿,沒有國人,憑藉高牆,或能堅持到天亮。」

    「父親,天亮以後呢?」

    「主君、君子,天亮之後,必有轉機!」

    火光映照下,是頭戴武賁冠,披甲衣的子路拄著戈走了過來,他的身後,跟著近百名全副武裝的家臣食客。

    「子路……願與老朽共赴此難乎?」孔圉自己不會統兵,守住家宅的希望全部寄託在子路身上了。先前他帶著十餘人,就敢冒充其他卿族的家兵衝進衛宮去,在一片紛亂的情況下找到了伯姬等人,又平安無事地將她們送回來,若換個無膽無謀之人,絕無可能。

    子路拱手道:「食其食者不避其難,何況夫子說過,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生以成仁,主君為保孤寡不惜與強卿為敵,此乃仁義,吾等乃仁義之師,又有勇,以一敵五也不在話下,堅持到天亮,必有轉機。」

    孔俚不服:「子路說的轉機是何意?」

    危機重重,子路卻渾然不懼,他大笑道:「吾也沒十足把握,只是覺得,以趙子泰的性情,絕對捨不得讓半個帝丘給衛侯殉葬!」

    ……

    「這場火真是壯觀。」搖著角杯,品著美酒,趙氏駐衛國統帥趙伊站在運河邊,欣賞遠處衛宮的風景。

    帝丘的制高點,衛宮裡的新台,正在火海裡搖搖欲墜。火焰猶如花束,盛開在夜空中,彼此競爭綻放。把全帝丘所有蠟燭都點燃,也比不上這根正在熊熊燃燒的明炬。

    從公子郢被殺開始,帝丘大亂已經持續了四天,但位於外郭的運河區卻未被波及,這裡是趙氏的領地,是衛侯宮衛、叛黨都不敢踰越的禁區。所以各國商賈紛紛跑進來避難,他們也在睜大眼睛看著火焰,臉上的神情既著迷又害怕。

    至於那些站在柵欄後面的趙氏武卒老兵,他們在晉國內戰期間,早就見過無數卿族毀滅,數不盡的城池化為火海,見怪不怪了。嘻嘻哈哈渾然不當回事,還開始打賭,賭那座歷史悠久的樓台還能堅持多久。

    趙伊的心情則更複雜些,他在回想著那座高台的歷史,來到衛國後,他可是下了一番功夫去瞭解的。

    兩百年前,衛宣公違背天倫,在濮陽築造新台,然後截娶兒媳宣姜,從此這座高台就成了衛國奢靡、富貴、****的象徵。

    趙伊去過不止一次,她是個雄偉而高大的建築,刻木蘭以為榱,飾文杏以為梁,美麗的飛閣高接雲天,抬頭則見雲霞的輕慢浮動之美,低頭可以看到運河之水筆直流長,亦可看到座座苑囿鬱鬱蔥蔥……

    衛宣公之後,十多位衛侯在這裡大宴賓客,無數衛卿在這裡發號施令,然而今時今日,這座被翻修過許多遍的高台終於走到了她的終點。

    烈火焚燒了大半夜後,高達六丈的新台發出一陣劇烈呻吟,驚天動地,甚至連運河邊都能聽到。接著作為基礎的石頭分崩離析,上城樓的一部分摔下來,著地的碰撞令整個衛宮震撼搖晃,捲起遮天塵煙。

    所有談話都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毀滅。

    「可惜了……」

    歷代衛侯、衛卿的心血和基業,就這麼崩塌了。趙伊嘆了一聲可惜,又明白地告訴自己,衛國過去的一切統統死了、燒了、不復存在了,君主卿士,帶著自己的腐朽墮落與陰謀狡詐化為了漫天塵埃。

    「烈焰燒燬了盤根錯節的枯藤朽木,留下一地灰燼,外來的花,才能在這片土地上盡情開放……」

    想著趙無恤臨走時的囑咐,趙伊扔了角杯,站了起來,目視聚集在面前的千餘趙卒。他們離開了熟悉的戰陣,來到衛國呆了整整兩年,可不只是數運河商船有幾艘的。

    他一揮手,紅色大氅在夜風中飄揚。

    「擊鼓,吹號,熱鬧看得差不多,二三子也該幹正事了!」

    沒錯,這場大火之後,衛國原有的階級都將坍塌,都將不復存在。而新的秩序將建立,這裡將變成晉魯之間牢固的樞紐,同時也是趙氏的江山!

    東方,黎明將至……
Babcorn 發表於 2016-9-22 21:52
第919章 日出東南隅

     「真奢靡,區區一個寵臣家裡也如此富貴,吾什麼時候也能住在這麼大的廳堂裡?盡享榮華?」

    舉目望著這座府邸,才殺了衛侯蒯聵的戎族首領己氏不由對自己的境遇不滿起來。

    這是衛侯親信壺黶的府邸,戎人部族因為截殺了衛侯,並獻上他的屍身,從石圃處得到的獎勵便是可以任意劫掠此處。

    己氏帶的兩百人經過伏擊一戰後還剩了一百八十多,這些衣著破舊,舉止粗鄙的戎人武士歡呼著湧入衛君寵臣壺黶的家中,這裡有他們想要的一切,財富、女人以及洩胸中鬱悶的殺戮。

    但己氏卻仍不能滿足,在他看來,衛國的宮城才是最可口的戰利品,像一根明炬般吸引他的目光。宮室中堆滿了衛侯從民間搜刮來的財富,從異國貿易來的珍寶,而且現在一片混亂,簡直是一座唾手可得的寶庫,這讓己氏為之心動眼紅。

    相比而言,石圃僅允許他們劫掠一座寵臣府邸,只能算是一些剩飯殘羹了。

    己氏也知道以自己的實力,想要去和數千卿族軍隊爭搶宮室是自尋死路,何況那裡的火越來越大,說不定會將自己捲進去。於是他另闢蹊徑,在搶光這座府邸後,又帶著手下,如潮水般湧進周圍的街巷裡閭,砸開房門,邁步入內。

    他們要的不僅是財富,還有人口。

    帝丘國人都去圍攻宮室參與搶劫去了,以至於家中空虛,手無寸鐵的婦孺遭了秧,還在睡夢中就被戎人揪著頭髮拉了起來,栓到繩子上,甚至有人獸性大發當場施暴。一時間,帝丘北城外郭響起了一片婦孺的哭喊聲。

    但在一片混亂的帝丘城中,這點騷亂根本沒引起注意,唯一能穩定局面的諸卿,正在全心全意地圍攻孔氏府邸。

    沒多久,這片裡閭的數百婦孺便被戎人像趕一群綿羊一樣往城外走去,戎人則提著劍走在兩旁。

    「今年要好過了。」己氏咧開嘴笑了起來,他把原屬於衛侯的玉璧栓到了自己腰間,但在他虎皮甲衣的映襯下,只讓人覺得很礙眼。看著這些掠奪的人口,還有後面用大車拉著的財物,他心裡喜滋滋的。

    去年因為被衛侯從國都邊驅逐,戎人只能跑到山林裡勉強生活,但衛國的林子和草場太少,能放牧的牲畜遠遠不夠他們吃,那個寒冷的冬天,他們有四分之一的族人凍餓致死。所以他才這麼仇視衛侯,戎人進了城以後才這麼如飢似渴地劫掠施暴。

    可今年就不一樣了,這數百人口可以賣給奴隸商賈,或者留著自己用,在衛國北境佔據一片領土,讓衛人為自己種地,己氏才懶得自己去料理菜園子。

    正想著,隊伍裡卻響起了一陣騷亂,兩個弱冠少年突然掙開了繩子,健步奔向夜色。戎人們反應很快,騎馬的人兵分兩路去阻攔,一名騎馬的戎人阻斷一個少年的去路,逼他轉身,其餘的人則把他圍在中間,揚鞭抽打他的臉,驅策他四處逃竄,最後揮鞭勾住他的腳踝,使之撲倒在地。那男孩渾身是傷,只能堅持爬行,戎人們開始覺得無聊,便一箭射穿他的背,只剩下那少年母親抱著屍身,淒厲的哭號響徹夜幕。

    己氏無動於衷,讓眾人繼續走,他必須在衛國卿族們反應過來之前,帶著人口離開。

    但去追另一個男孩的那隊人,卻久久不歸,己氏有些不耐煩了。

    過了快半刻以後,他們終於穿過夜色,回來了。

    走的時候有三騎三人,回來時,卻只有三騎一人。

    失去主人的馬身上沾滿了血,驚慌失措地大聲嘶鳴,而仍然牢牢騎在馬上那人大腿上也挨了一箭,血流不止。

    這位殺人無數的勇士狂奔到跟前,己氏發現他面色蒼白,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吾等遇敵……「

    這個人在散播恐慌,於是己氏惱怒地呵斥道:「怕什麼?在此等狹窄的地方遇到衛人,吾等能以一敵十!」

    「不,不是衛人,是趙卒!」

    「趙卒!」己氏全身一個激靈,忍不住一聲驚呼,他身邊的戎人也紛紛後退一步。

    那支可怕的軍隊,要與他們為敵麼?

    還不等他們有所反應,黑暗中,一陣弩機驚弦便響了起來,箭矢便從黑暗的裡巷裡射出,將戎人射倒一片!

    有一位披甲,戴胄,持手弩的兵士從裡巷裡露出影子,他身後也不知有多少袍澤,至少有一百吧?他大聲對己氏喊道:「釋放百姓,自行離開,饒汝等不死,否則的話……」

    「撤!」沒有絲毫的遲疑,在殺衛侯時一點不猶豫,劫掠帝丘百姓時不可一世的己氏立刻拋棄了他的戰利品,帶著還能跑動的族人一溜煙朝北門奔去。

    他對於趙卒的戰鬥力是很清楚的,多年前趙軍橫行衛地,破帝丘如捅破一張絲帛般輕鬆,給己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次入帝丘劫掠,他也不敢朝運河邊的趙軍駐地挪動哪怕一步,一直在刻意繞開他們。

    誰料趙卒卻自己尋過來了,真是晦氣……

    得罪誰,也不要得罪趙氏,這是在晉、魯之間生存的第一要務,他在河間的那些同族,順趙氏者昌,逆趙氏者亡,血淋淋的教訓,己氏不會無知到招惹中原霸主。

    然而等他們連滾帶爬跑出帝丘北門,才發現自己上當了,趙氏根本不打算放任他們離開。

    此時已經接近黎明,一支軍隊乘著晨曦的暗淡光輝,在帝丘北門外鋪展開來,不遠處的運河邊,數艘運兵的大船正在靠岸,將趙卒送上岸。

    它們從晉國河內來……

    在數百弩機,甚至還有軍中便攜式弩砲的瞄準下,己氏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他現在明白了,無論是他,還是城中的諸卿,誰都逃不掉……

    ……

    早春時節乍暖還寒,就算從東南方吹來的風也依舊寒冷,公叔戍打了個噴嚏,不由緊了緊自己的裘衣。

    他弟弟公叔木帶著家兵,跟石圃、孫襄、太叔疾、北宮喜等人一起圍攻孔氏府邸去了,公叔戍勸說他們未果,只能帶著小部分人回到城南。

    國君死了,公孫俱亡,在公叔戍看來,這場大亂對公室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衛國的政權也岌岌可危。這時候要趕快扶持正統性較強的太子繼位,迅速穩定局面才對,豈能因為害怕太子長大後為他父親復仇,而試圖殺害呢?

    更何況,將矛頭指向對百姓不錯的孔圉,也會讓諸卿這次「殺昏君」的正當性大打折扣,但凡弒君之臣,能有好下場的寥寥無幾,只希望公叔氏能渡過這次危機吧。

    和一心要剷除政敵的石圃不同,和利令智昏的其他卿族也不同,公叔戍總覺得,這場衛國的內亂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操縱一般,在朝不好的局面狂奔而去。眼看衛宮新台被大火燒燬,北城也一片混亂,搶掠殺人在每個街巷發生,諸卿卻還在忙於火並。

    他憂心忡忡,這種亂象若再持續幾天,這座都邑便要毀了,究竟誰才能救帝丘於水火?

    最終,公叔戍登上了城樓,眺望東南方,那是魯國的方向,趙無恤五日前離開的方向。

    他翹首以待,既害怕,也期待。

    害怕那個人一旦回來,衛國諸卿做的一切都會變成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們的宗廟社稷都會被推倒。期待則是因為,現在唯一能將帝丘大亂鎮壓下去的力量,只有趙氏一家。

    不知不覺,黎明已至,凝視東方已久的公叔戍被初升的太陽刺得睜不開眼。等他揉了揉眼睛再一看,竟發現自己周圍的家兵紛紛扔掉了武器,舉起了手,因為一排弩機正從城牆下指著他們。

    而趙氏駐帝丘的統帥趙伊,正面露得意地帶人接管南門防務,並派人打開水門。

    公叔戍心裡一沉,回頭向東南方望去,卻見朝陽映照下的衛渠上,黑幢幢的兵船正在風和槳葉的推動下,源源不斷地抵達,被風吹得鼓鼓的硬帆一片接一片,幾乎遮住了地平線上的太陽……

    他來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9-22 21:52
第920章 君子死而冠不免

     PS:發現一本寫戰國的幼苗《秦帝子嬰》還不錯,大家可以去點擊收藏,讓作者能寫下去,第二更在晚上

    孔圉府邸外,諸卿的家兵共計三四千人,將這片街巷圍得水洩不通,只可惜附近裡閭小巷眾多,更有屋舍阻擋,他們無法一擁而上,所以能貼著牆進攻的僅有一兩千人而已。

    孔氏沒有參加弒君動亂,實力猶存,不是戰鬥了好幾個日夜的諸卿族兵能比的,所以他們也不敢貿然輕敵,先試探著靠近,結果牆上立刻射來數十支箭,雖然紛紛落空了,但還是嚇得諸卿家兵連連後退。

    「不到四十步內不准開弓!」

    牆垣內,子路喝止了沉不住氣放箭的那些食客,他們的箭矢不多,在黑暗中準星必然下降,再這麼胡亂消耗,能否堅持到天亮還是個問題。

    看外面的情形,子路知道進攻快要開始了,於是他轉身對眾人道:「水沸否?」

    一直到現在,孔氏的食客族兵都坐在地上待命,雖然外面傳入的動靜讓每個人都放鬆不下來,但只要有子路在,他們就有主心骨。至於無法戰鬥的臣妾婦孺,任務就是搬運磚石,或者在牆邊架釜燒水,讓這些人有事可做,也比他們驚慌之下四處亂竄要好。

    子路也是沒辦法,孔氏一向不以兵甲強勁著稱,他只能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幫主君守住這一晚。

    不止是他們在忙碌,在僵持了半個時辰後,外面的人終於將木梯、門板等器械準備妥當,稍稍列隊後,便大喊著衝了過來!

    弓手們排成兩排,不住的朝孔府內射箭,而前面拿著門板組成一道道木牆人們,則是舉著門板快步走向高不過一丈的牆,擋住從上面射下來的箭,搭上木梯,然後就開始攀爬。

    「刺!」

    在子路的命令下,孔氏府庫裡一切長桿的東西都裝備到了食客和家兵手裡:長矛、長戈、長戟、長鈹,甚至還有草叉子,木耙子……

    這些長柄的武器將敢於從牆上露頭的敵人統統戳了回去,至於膽敢跳下來的,自然有子路帶著食客,持短劍貼近將其殺死。

    大概又過了一個時辰,牆的兩邊已經堆了一片屍體,但外面的人還在源源不斷地進攻,他們人多,可以輪換。但子路這邊人手緊缺,而且在不斷減員,個個都帶著傷,氣喘吁吁。

    「何時才能天亮啊?」在敵人攻勢稍緩的時候,不知道誰叫了聲,因為子路承諾過,堅持到天亮,便有轉機。

    「快了……」子路看了一眼天邊隱約的晨光,這漫長的一夜即將結束,但天亮後等待他們的究竟是末日,還是獲救,其實他也不得而知。

    「南邊,南邊,有人上房了!」就在這時,院子裡突然有人大喊。

    子路先前讓人在院子各處都插了火把,雖說談不上隱蔽,可敵人也同樣沒辦法隱蔽,子路可以很清楚的看到緊挨街道的屋頂上已經有了十幾個人,他們正在張弓搭箭,居高臨下地朝孔府射擊。

    十幾箭呼嘯著射入,一時間院子裡的食客家臣手忙腳亂,還有兩三個倒霉鬼被射中,躺在地上大聲的慘嚎。

    「將他們射下來!」子路卻不慌,接過硬弓,抽箭張弦,一箭就射死一人。接著又連續開弓射落二人,院子裡的人心頓時就穩住了,紛紛為子路歡呼。

    他的射術傳自夫子,雖然不如師弟顏高那樣百發百中,但在眾家臣裡卻算出眾。

    但本來就不是為防禦而設計的孔府處處漏洞,他們剛解決南面,東面卻又出了問題。

    「木樁來了,靠牆的站穩抓緊!」突然每個人都聽到站在台墩上的人大聲示警。

    牆外,已經殺紅眼的諸卿家兵排成兩列縱隊,兩排人抱著一根粗大的木柱房梁,狂喊著衝了上來,重重撞在牆上!

    府邸的高牆頓時巨震,整個院子都猛地一顫,屋頂的瑞獸也打著晃,甚至還有掉下來砸到人。

    撞擊一次,諸卿家兵們抱著木柱後撤十幾步,發力再上,子路等人準備起身射擊,奈何外面的人又爬上了街道對面的屋頂,幾十支箭射進來,壓得他們抬不起頭。

    一次又一次劇烈的撞擊,裡面的人卻無從阻止,大概十多次以後,他們恐懼地發現,牆裂了,一道縫隙正在蔓延開來……

    孔府四邊的高牆雖然用磚瓦砌成,比一般的夯土牆要牢固,但並不是為了防禦而修建,但僅此而已,沒法和堡壘相提並論。在幾十個人抱著的大木面前,比紙糊的也就是強那麼一點點,再撞一次,東面的高牆就要被撞壞了。

    大難將至,孔圉的府邸已經亂成一鍋粥,府中不止有血氣方剛食客家兵,也有許多婦孺臣妾,他們紛紛喊道。

    「打不下去了!」

    「讓主君投降罷!」

    「快獻出太子罷!」

    一時間哭聲喊聲罵聲,響成一片。

    但孔圉性格看似柔和,實則十分堅持己見,否則也不會因為不迎合衛侯,導致執政之位都丟了。

    不到最後一刻,只怕他不會屈服。

    眾人惶惶,子路卻默然不言,食其食者不避其難,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夫子說過,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生以成仁。為仁義而死,也挺不錯。

    他戴著武賁冠,披著重甲站在即將破裂的牆垣前,手中長劍已飲飽了鮮血,只是刃有點卷,畢竟今夜它無數次地砍進骨頭裡。

    「老夥計……陪我到最後的,還是只有你。」子路低頭笑了笑,他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夫子的情形。

    那時的他,是家鄉出名的輕俠惡少年,頭戴雄雞尾羽裝飾的帽子耍威風,佩戴著公豬鬃毛裝飾的長劍顯示自己的無敵,曾經瞧不起文質彬彬的孔子,屢次冒犯欺負他。

    孔子卻不以為忤,九尺的身軀下隱藏著驚人的力量,這是繼承了他那能撐起城門的父親的力量。一隻手就將子路降服後,笑著問他:「小子何好?」

    子路記得,自己那時候年輕好勝,在力氣上比輸了,便一把抽出腰間的劍,梗著脖子道:「吾好長劍!」他當時琢磨的是,要如何才能把這個囉里囉嗦的大個子刺個對穿,讓他再也無法對自己廢話。

    孔子大笑:「劍者,小道也,以汝之能,若加以好學之心,日後當不僅限於一介遊俠。」

    子路雖然出身卑賤,卻有幾自傲,他張狂地說道:「我聽說南山有一種竹子,不須揉烤就很筆直,削尖後射出去,能穿透犀牛的厚皮,所以有些人天賦異秉,又何去浪費時間學習?學又能學到什麼?」

    孔子卻笑意悠長:「不然,若能在竹箭的尾部安上羽毛,再將箭頭磨得銳利,不是能射得更深更遠?學的用處,就在於讓有天賦的人括而羽之,鏃而厲之。」

    子路這才心服口服,下拜表示受教。

    「嘩啦」一聲,子路的回憶被打斷了,東邊高牆上已經被撞出兩個大洞,透過那兩個窟窿,已經能清楚的看到外面的陽光,還有無數猙獰的面孔……

    「夫子……」子路睜開了眼。

    「我跟著你學了二十年,身上除了勇之外,也學到了仁則愛人,信則不欺,忠則無二心。算是『括而羽之,鏃而厲之』的好學君子了麼?」

    「只可惜,我唯獨缺少了惜身避險的智啊,終究成不了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

    他自嘲地笑了笑,抹去虯髯上清晨的露珠,正了正自己的冠,又結緊了纓帶。這是在拜入師門後,夫子鄭重其事地給他加上的,二十年來,他從未讓它歪斜過,哪怕在戰場上也是如此。

    下一刻,牆體被徹底推開,諸卿家兵一湧而入,零星的箭矢阻止不了他們。

    但子路卻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他們前進的路上。

    長劍筆直,以一敵眾,渾然不懼!
Babcorn 發表於 2016-9-22 21:53
第921章 鄰人失火

     敵人已突破牆垣,從東向西攻打孔宅。子路讓人在宅院門口放了火,阻止他們入內,但還是不斷有人冒火衝進來,他和寥寥幾名還能戰鬥的食客不斷抵抗他們的衝擊,猶如巨浪衝擊下孤獨的漁船。

    好在子路劍術超群,這種戰侷限於眼縫之前的巷戰,輕俠出身,從小就在街巷打架的他比正規訓練的兵卒更厲害。

    劍影之下,膽敢朝子路拔劍的人若不拔腿逃竄,就得死於非命。

    在他們驚懼的目光下,子路縱聲高呼,揮劍大開殺戒,手臂一直到肘成了紅色,在朝陽光線的照耀下泛著血光。

    他有些醉了。

    這就是戰鬥的狂熱,在拜入夫子門下後學禮學仁後,他已經多久沒經歷過了?時間變得含糊,變得緩慢,甚至停頓,過去和將來一齊消失,恐懼、思想、甚至身體都不復存在。

    惟有此情此景、此時此刻!他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感覺不到甲衣的沉重,感覺不到淌進眼睛的汗水。事實上,他不再有感覺,不再思考,只有戰鬥,只有對手,一個,下一個,再下一個……敵人驚慌失措,子路則生龍活虎。縱然死亡就在身邊,但他何懼他們緩慢的戈矛,輕舞歡歌,放聲長笑,這才是當年縱酒狂歌的仲由!

    他陶醉在殺戮中,這時候,仁義智慧都沒了用武之地,只剩下最本能的勇悍,讓子路在混戰中傷而不死。

    但再勇猛的武士,也終有精疲力竭的時候。

    他們已經退到了孔氏府邸的正堂外,裡面就是子路要保護的眾人,他的主君主母,還有衛國的夫人和太子。

    手中的長劍越來越沉,身邊只剩幾個人,其餘的要麼死了要麼投降,一支箭呼嘯射來,將他整個人釘在了門柱上。

    肩胛位置血流如注,子路發現自己連拔出箭的氣力都沒有了,只能看著對面那人再度開弓,瞄準了自己。

    來人沒有立刻松弦,因為諸卿勝券在握,他可以在眾人面前表演一下貴族的高尚。他是公叔木,公叔氏的庶子,子路在衛國期間,和他打過好幾次交道。

    他嘴角帶著得意的笑:「子路,汝乃壯士,今日當死於吾箭之下,庶士被卿族殺死,亦當榮幸。」

    「要殺便殺,少廢話!」子路見過最高貴的黎民,也見過最卑劣的卿大夫,他可不認為這是什麼榮幸。

    但也許,自己這一生也就這樣了。他閉上了眼,等待命運降臨。

    但弓弦響動之後,他卻沒有感到絲毫疼痛,一睜眼,卻見公叔木搖晃了幾下,倒在了地上,背後插著一支穿透甲衣的羽箭……

    ……

    「公叔!」

    諸卿的家兵大驚失色,茫然四顧地尋找凶手。

    「卿族死於庶士之下,也不算恥辱。」上方的屋頂處傳來一陣大笑,子貢一抬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那高瘦的身材,那張巨大的弓,那嫻熟的箭技,除了他師弟顏高外,還能有誰?

    顏高並非孤身一人前來,他的身後,一個又一個背負箭袋,或者手持弩機的趙軍材官爬上房頂,朝院子裡的諸卿家兵放箭。眾人戰鬥了一夜,本來就又累又餓,勝利在望之際突遭襲擊,頓時抱頭鼠竄。

    等諸卿家兵們退走後,顏高跳了下來,走到閉目休息的子路身邊,嘴角帶著譏誚的笑:「子路師兄,死焉?活焉?」

    子路無力地睜開眼,他實在沒有氣力與顏高說笑了。

    「子驕,你來做什麼?」

    顏高早在十年前就投靠了趙氏,如今官越做越大,統領魯國材官,在曲阜教授新兵習射,他怎麼會來衛國?

    「自然是來救你的。」

    顏高伸出手,將子路拉起來,瞧了瞧他的傷勢,讓手下去找幾塊布來,給子路包紮包紮。

    就在這期間,子路只聽到外面一片噪雜,鼓聲輕快,這是行軍衝鋒用的鼓,喊殺聲和求饒聲從外向內席捲。是諸卿的家兵,本來已經攻入孔宅的他們,卻遭到了神秘來客的攻擊,在一刻不到的時間裡土崩瓦解。

    「真如子路說的一樣,天亮便有轉機!?」

    緊閉多時的正堂大門開了,孔俚扶著父親孔圉和母親伯姬走了出來,有些難以置信。衛侯夫人呂姜也眼睛通紅地跟在後面,太子則畏畏縮縮地抱著她,不肯鬆手。

    還活著的家臣來報,說諸卿家兵已經完全敗退四散了,但孔府外面,又被一支軍隊圍得水洩不通,而且那些人甲兵鋒利,比諸卿家兵強了不止一倍,家臣食客們都不敢反抗。

    「也罷,該來的還是來了,隨老夫出去看看。」孔圉臉色不佳,宅邸裡堆得滿滿噹噹的屍體,還有濃厚的血腥味讓這些被保護者面色蒼白,幼弱的太子還反胃吐了一頓。

    走出府邸後,一抬頭,北面有一點紅光,那是衛宮新台的火光,高大的樓闕在火光中扭動,挑起的飛簷彷彿浴火的三足金烏,直欲展翅高飛。

    即使隔著好幾里,他們依然能感受到那份炙熱,這十多代衛侯收斂的民脂民膏啊,燒了一整夜,還沒燒完。

    而府邸外面,則是清一色的黑甲兵卒,一排又一排,他們抬走屍體,搜查旁邊的街巷。諸卿的家兵垂頭喪氣地跪在地上,孔圉還在其中看到了他的政敵石圃、北宮喜等人,他們沒了往日的卿族氣度,在兵刃威逼下瑟瑟發抖。

    孔圉自己也比他們好不到哪去,房頂上的弓弩手隱隱瞄著他們呢,所以任何人都不敢輕舉妄動,只有渾身是傷的子路仍然仗劍護在邊上。

    恰在此時,鐘聲也從城池彼端傳來,青銅的低沉轟鳴一聲比一聲急促,響徹街道與裡閭,傳遍帝丘的每一個角落。

    這是示警用的鐘聲,也是大亂消弭的預示。

    每一個劫後餘生的人都和孔氏一家一樣,悄悄來到窗邊門旁,向外窺視。

    他們看到在一群駿馬騎兵的率領下,一支沉靜的軍隊正穿過城池,他們甲冑鮮明,旗幟飛揚,有條不紊地驅散還沉浸在暴行裡的亂民,抓捕諸卿黨羽,撲滅殘餘的火焰,並佔領每一座城樓、官府。

    在分出無數個小隊後,這支軍隊依然十分龐大,他們最後的目標,是孔圉的府邸。

    府邸外,鐵騎如風,隱隱約約的馬蹄聲迅速化作震耳欲聾的驚雷,百餘趙騎衝到了孔圉、石圃等人面前,馬蹄幾乎要踢到他們臉上去。一時間,馬蹄聲、兵器撞擊聲、士兵們的呼喝聲,匯成一道巨浪,讓所有人幾乎窒息。

    眾星捧月中,一匹白馬馱著一位黑袍高冠的卿士出現在他們眼前。他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在背後新台火光的映襯下,他像一座山,沉甸甸的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孔圉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伯姬驚慌失措,呂姜緊緊的咬著嘴唇,臉色蒼白,太子縮得更靠後了,手死死抓住母親的衣角,石圃等人將頭埋得更低。

    孔俚也是如此,雖然他與此人同齡,也曾在酒宴上推杯接盞,但直到今天,他才意識到倆人雖然同為卿族,差距卻是如此之大。命運完全被別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啊,一種說不出的恐懼籠罩了他,讓他兩腿發顫,牙齒打戰,咯咯的聲音連聾子都能聽得到。

    唯有子路邁上前一步,質問道:「趙上卿,去而復返,有何貴幹?」

    ……

    見子路生龍活虎,也不知為何,趙無恤竟鬆了口氣,他不必與孔子從敵人變成仇人了,也不必讓孔姣滿臉是淚,更重要的是,在寂寥無人的深夜,不會因為心有愧疚而突然驚醒。

    他笑了笑,指著背後熊熊燃燒的新台道:「此火太大,遠在魯國都能看到,我恐怕它殃及鄰里,故特地帶人回來救火。」

    「救火?上卿對鄰國真是上心,只是不知道這把差點將帝丘毀掉的火,是誰放的?」

    趙無恤搖了搖頭道:「有客拜訪主人,見其爐灶煙囪筆直,旁邊還堆積著薪柴,於是便勸主人曰:更為曲突,遠徙其薪,不然將有火患。但主人嘿然不應,俄而,主人家中果然失火……」

    「衛國之火患,已經不止一日積累了,我前些日子路過衛國,也曾勸衛侯更改其政,小心積薪,也就是心懷叵測的卿族們。誰料才過了數日,大亂便已發生,衛侯身死國危,晉、衛、魯乃盟邦,自然只能由我來收拾殘局。」

    他對眾人宣佈道:「如今衛國大亂,今日以後,直到重整秩序前,帝丘及地方一切防務均由趙氏接管!」

    「你!」子路雖然受趙無恤所救才保住性命,但對於他謀衛的心機卻十分憤慨。他為了趙氏一家的利益,讓帝丘陷入險境,不知道多少人在昨夜死去,更不知有多少人妻離子散,衛國數百年積蓄,也毀於一旦。

    現如今,卻將一切推得乾乾淨淨,一來就擺出一副鯨吞衛國的吃相,真是……他還待斥責其不仁,卻被人拉住了。

    「子路,這可不是夫子教我們對待救命恩人的態度。」眼見子路要犯傻,顏高連忙站出來,將他拉到了一邊,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又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你家臣之職已盡,接下來的事,不是吾等能干預的……」

    在這段小插曲過後,趙無恤才有空打量眼前的情形,他的目光在石圃、孫襄、北宮喜等人面上略微停留,隨後落到了孔圉身上,下馬走到他旁邊,笑道:

    「孔卿無恙就好,敢問,衛太子何在?」
Babcorn 發表於 2016-9-22 21:53
第922章 移花接木(上)

     衛宮新台濃濃的黑煙已經停歇,昔日的最高建築坍塌殆盡,只剩下一堆燒得焦黑的殘垣斷壁。但在瓦礫之下,卻有春天出土的新芽在頑強地舒展身軀,吸收陽光。等到夏天,這裡將變成一片青苔碧瓦堆堆積,雜草叢生的百草園。

    帝丘的秩序已恢復如常,在帝丘大火的那一夜,晉、魯兩邊的趙軍齊齊出動,從河內來了五千,從鄆城也來了五千,他們乘坐兵船,從衛渠直達帝丘,很快就佔領了衛國的東西二境,各處險隘關卡。帝丘的守卒更是完全被趙軍取代,城內已經戒嚴了好幾日,殺人、搶掠都被制止,敢於犯禁者都被關到牢獄裡,衛國的監獄已經人滿為患。

    按照規矩,諸侯五日而殯,衛侯的屍身正好在今日出殯,但卻沒有辦成國葬,只是在宮裡草草搭了個草堂。趙無恤在履行盟友義務祭拜一番後,便對所有人宣佈了此次衛國之亂的性質:石圃等諸卿裹挾國人,弒君叛亂!

    對於參與叛亂的國人,趙無恤表示一概不追究,從他讓人給衛侯蒯聵的謚號「衛愍公」就能看出來,他對於國人驅逐昏君是肯定的,這讓本來心存忐忑的衛國百姓放下心來,開始忘記那幾日的瘋狂,恢復正常生活。

    但對於諸卿,趙無恤卻不打算輕易放過。

    「石氏等人關在牢獄裡,一直在說自己冤枉,不住稽首哀求要見上卿,表示絕無與趙氏為敵的意思,此番叛亂,也是按照上卿的意思來的,問為何趙氏會對他們兵戎相向?」

    帝丘城外,趙氏軍隊駐地的大帳內,已經被招聘為趙卿近臣的子夏瞥了一眼穩坐案後的趙無恤,問道:「上卿,這就是衛國諸卿的原話,應該如何答覆?是見還是不見?」

    「一派胡言!我何時默許他們弒君犯上了?」趙無恤對這項指責斷然否認。

    他義正詞嚴地對子夏說道:「你去告訴石圃,讓他回想回想先祖石碏的事蹟。當年公子州籲和石厚弒殺衛桓公自立,他們去到陳國聘問時,石碏便寫信告訴陳國君臣,說衛國地方狹小,老朽年紀老邁,眼睜睜地看著弒君發生卻沒什麼作為,如今去到陳國的那倆人正是殺害國君的凶手,敢請趁機設禮法處置他們……」

    這個故事子夏知道,陳國人被石碏感動,便將州籲和石厚抓住,並到衛國請人來處置。衛國這邊派遣右宰前去,在濮地殺了州籲。石碏又派自己的家臣前去,在陳國殺了兒子石厚,這就是「大義滅親」的由來。

    子夏明白了,趙上卿的意思是,此番衛國弒君之亂,他扮演的正是陳國的角色,現在要作為鄰居,為衛國處置叛臣。

    那麼問題來了,這次的事件裡,誰來扮演」石碏「呢?

    還有,對這個延續了五百多年的古老侯國,又要如何處置呢?

    雖然心裡仍有疑問,但這些事情就不關子夏的事了,來到趙無恤身邊這月餘時間裡,他已經適應了自己的工作:將各郡縣傳遞上來的奏疏分類,將緊要的放在上面,時不時寫一篇文書,在趙無恤需要的時候提供諮詢,如此而已。

    若主君沒有諮詢的意思,就不要試圖表現自己,這是趙氏內部辦事的態度,各司其職,失職不可,越權亦不可。

    子夏需要傳達下去的,是趙無恤對諸卿的處置。

    ……

    「石氏叛國弒君,罪不容赦,石圃為首亂者,車裂於市,舉族遷至晉國代郡戍邊。」

    「北宮氏先假意從君,又反覆叛亂,參與弒君,家主北宮喜施之以戮刑,舉族遷至晉國離石縣戍邊。」

    「孫氏,從石圃弒君,為叛黨主謀之一,家主孫莊腰斬於市,舉族遷至晉國馬邑縣戍邊。」

    「太叔氏,從石圃弒君,家主太叔疾斬於市,舉族遷至晉國樓縣戍邊。」

    「公叔氏,為叛黨從犯,公叔木已死,戮其屍,家主公叔戍主動投誠,准其自縊,舉族遷到晉國藺縣戍邊。」

    「諸夏親暱,不可棄也,戎狄豺狼,不可厭也。己氏戎人滑夏,罪不可恕,己氏斬於市,舉族降為氓隸,遷至晉國鉅鹿縣戍邊!」

    這些處置一條接一條,讓人膽顫心驚,衛國的五大卿族在被趙軍一網打盡之後,很快就迎來了自己的末日……

    「真是雷厲風行,絲毫不拖泥帶水,如今一來,衛國六卿,就只剩下孔氏一家了?」

    聽著這些處置,孔圉的心底也越來越涼,趙無恤在接走衛國太子輒後,就讓顏高將孔宅包圍,准進不准出,只是沒有切斷他們的消息來源。

    「也不知道趙上卿會以何種理由對我宣判,是車裂,還是腰斬,還是像對待季孫一樣,賜我毒酒、白綾、短劍各一,任我選擇?而老夫的族人,又會去往哪一處北方的苦寒之地呢?」

    孔圉在病榻上苦笑不已,他的妻兒早已嚇得面色慘白,惶惶不知所措。

    所以在趙無恤派人上門傳消息時,孔氏一家差點先自己上吊了……

    當子夏讀完趙無恤的話時,孔圉父子一臉的不可思議。

    「趙上卿……想要老朽繼續做衛國執政,輔佐新君?」

    ……

    「上卿,我還是想不明白!」就在孔氏一家慶祝自己劫後餘生的時候,趙伊卻有些憤憤不平。

    他說道:「吾等謀劃了這麼久,廢了這麼多周折,難道只是為了給衛國換一個國君,幫他們恢復秩序?」

    「你說的也不算錯。」趙無恤用筆尖點了點他:「衛國的秩序很重要,子尹在這裡呆了三年,應該能說出其中原因。」

    「無非是衛地川原平曠,道路四達,居晉、魯衝要……」

    「然,趙氏現在也算家大業大了,若河北的鄴城為心腹的話,那太原就是趙氏的右臂,北攬代地、上郡,南膺銅鞮、魏、韓。魯國則是趙氏的左臂,上擎齊國,下御吳國,彎曲胳膊,則包攬泗上諸侯。所以無論是太原還是魯國,趙氏都不容丟失,晉陽乃趙氏三代人經營的領地,民心所向,我不太擔心。魯國那邊若我親自駐守,必然穩如磐石,但我不在,卻無法保證。畢竟周公遺澤未消,魯人的國別意識尚強,所以不能不用心維持。我先派吾子趙操去做魯卿,留下一眾能臣輔佐,但還是怕久而久之魯士坐大,於是又讓廣德去分其權……我的良苦用心,你可明白?」

    趙伊不再抱怨了,拱手道:「明白,上卿做的任何抉擇,一定有其理由。」他雖然是趙氏小宗,但一直沉溺於軍爭,不是那種會想太多的人,所以邯鄲氏滅了,他們這一支「馬首氏」卻留了下來,並被趙無恤倚重。

    在封建宗法時代,同宗親戚也是強大的助力,但要學會合理運用,趙無恤不養廢物,也不希望未來趙氏宗族衰敗,被異姓家臣取代,晉獻公盡滅公族的教訓,尚在眼前呢。

    所以對宗族內唯二的趙伊和趙廣德,他還是挺用心培養的,而且要根據其功勞,適當給予獎賞,讓他們作為一支力量,與士人出身的臣僚達成平衡。異論相攪,這,也算是人君南面之術的一種吧。

    趙無恤繼續說道:「衛渠的修建,很大程度上是想要將晉魯的距離拉近,所以河內與魯地的交通都要依賴於衛渠,衛國若亂,則趙魯兩邊便如同斷了線的風箏,任何事情都會有滯後,沒法做到猶如臂指……所以衛國必須穩定,這也是我扶持起蒯聵,又親手毀掉他的原因。」

    蒯聵這個人,用後世的話說就是神經刀,在孜孜以求歸國的時候,表現得還不錯,可一旦登上高位,卻志得意滿,開始變得越來越瘋狂,他的倒行逆施,讓趙無恤對衛國很不放心,所以在得到今年可能會有大災的預警後,便生出了插手衛國的打算。

    與其等衛國的動亂突然間爆發,讓趙氏應接不暇,還不如添把火,在趙無恤可控制的範圍內引爆。

    趙伊點了點頭道:「既然衛國如此重要,堂兄何不將其吞併,化為郡縣?就像滅代國一樣。」

    無恤搖頭:「沒那麼簡單,衛國,是宗周分封的東方大國,長期擔任侯伯,至今已經傳承了五百多年,雖然幾經衰敗,已經大不如前,但若貿然吞併,必然會引起諸侯的劇烈反應。」

    本來以趙氏的實力,這麼幹也未嘗不可,但想到今年大災在既,趙無恤打算還是走穩妥的路線。

    「更何況,衛康叔的遺澤雖然被昏君們耗費得差不多了,極其排外的衛人卻不是那麼好治理的,必然會耗費趙氏大量精力。總而言之,就是和以魯人治魯國一樣,要以衛治衛。太子輒,他是正統的繼承者,是衛國穩定的前提,而且年紀幼小,膽小怕事,很好控制。而孔圉,一個將死之人,子孫無能,宗族衰敗,但勝在比較受衛人信賴,將他再次推出來,正好給衛國的新朝廷裝點門面。」

    「衛國的……新朝廷?」趙伊有些不解。

    「不錯,衛國六卿,六去其五,諸卿家主將被殺死,剩下的子弟也會遠遷晉國邊境,衛國官府為之一空。既然昔日的卿族政治已經不復存在,正好安插人手,加深趙氏對衛國的控制,讓他們從還有些許自由的僕從,變為純粹的傀儡!」

    趙無恤上下打量趙伊,笑道:「子尹,晉國六卿大戰之後,我一直欠你一個能配得上你功勞的封賞呢。衛國雖小,但也是一個五百乘之國,你已經來此處駐守三年了,熟悉這裡的風土人情,瞭解這裡的山川地勢,留在衛國做次卿,主導朝廷如何?等過幾年孔圉燈枯油盡,你便是衛國的執政,到時候衛國祭由國君,政由子尹!將這衛康叔之國,徹底變成趙氏之國,你可有興趣?」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