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春秋我為王 作者:七月新番 (已完成)

 
飛雪月 2015-8-16 02:55: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3 1556696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39
第883章 秦歌一曲(下)

     雖然同為殷商頑臣之後,但秦的祖先比趙氏還混的差,趙造父已經得到封地成為大夫寵臣,秦卻還在做周室的戍卒和牧馬人。

    直到周宣王即位後,以秦仲為大夫,命令他討伐西戎。秦仲死於與西戎的交戰中,周宣王乃召其子秦莊公昆弟五人,將七千青壯交還給他們,讓他們繼續伐戎,五兄弟不知戰死戰隕幾人後,終於將西戎驅逐百里,得到了犬丘,並得到了」西垂大夫」的封號!

    這就是秦的起源,充滿血與火的起源。

    冥冥中,秦軍的統帥子蒲知道,數百年前,秦仲、秦莊公,還有秦襄公、秦文公,肯定也曾帶著他的將士,高唱著慷慨悲壯的秦歌,為了讓秦人從戎狄雜處的河渭平原上殺出一片天地,而毅然朝屬於他們的戰場邁步。

    今日的河西戰場上,也有三萬秦人,他們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獵戶,家裡都不富裕,父子無別,一家老小幾人擠在一間屋子裡,所以東方諸侯鄙夷地說他們:「與戎狄同俗」,而且私鬥之風盛行,每年的流血事件數都數不過來。

    但也正是這些沾染了野蠻的秦人,拿起武器後,就變成了不死不休的銳士!

    當初周天子命令兄弟五人討伐西戎的那首歌,至今傳唱。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子蒲起了個頭,三萬人用乾澀的秦腔齊聲同唱: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這是一首視死如歸的詩,也是一曲不屈不撓的歌,歌罷,秦人發動了衝鋒……

    然而這一曲豪邁秦歌,在遠遠觀戰的郵成等趙氏騎兵和羽林侍衛聽來,除了嗓門大一點以外,並沒有什麼卵用……

    ……

    「秦人到底會不會打仗啊……」郵成踩著馬鐙,踮起腳望著兩軍接陣。

    趙無恤派他們過來的目的,當然不是支援魏氏,而是為了就近觀察秦魏的戰鬥。

    「在戰場上,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身臨其境,用汝等的眼睛去看,用耳朵去聽,用腦子去想,把戰役的過程,敵人的戰術戰法,優點缺點,都給我記下來!」

    郵成和這一批羽林侍衛,是趙無恤重點培養的基層軍官,無論是受教育的程度,還是對軍旅的熟悉,都不是半路出家的武夫能比的。

    當然,趙無恤也沒說明魏、秦兩方究竟誰才是「敵人」,所以郵成等人便東面看一會,西邊看一會,在交戰之前,他們得出的結論是:魏氏和秦人,勝負當在七三。

    因為魏氏的戰法和趙氏的太像了,尤其是魏氏的中軍,是數千被稱為」魏武卒「的重裝甲士,雖然在郵成看來,只是趙武卒的粗劣模仿,但其裝備大概達到了趙氏在汶水一戰前的水平。

    魏軍已經早早擺好了一塊塊的方陣,與趙氏的大方陣不同,他們沿用了魏獻子五陣,不夠堅韌,卻更靈活些。但在郵成看來,若趙魏交戰於平原,這種縱深較薄的」五陣「肯定會被趙氏的長矛堅盾碾成碎片。

    只可惜,他們今日面對的敵人是不是趙兵,而是秦卒。

    面對秦人那看上去亂七八糟的衝鋒,魏氏中軍巋然不動,前排的甲士一一豎起了大櫓,而後排則朝前發射弓弩,魏弩沒有趙弩那麼強勁,但和弓箭搭配也是不錯的選擇。

    秦人也有少量的弩,畢竟其中不少人是參加過救楚之役的老兵,正是在那場戰爭裡,楚國工匠琴氏發明了單兵手弩。但更多用的是弓,秦國除了渭河平原外,周邊還是一堆原始森林,有膠材皮革之利,「秦弓」是馳名諸侯的好弓,但僅僅是少數善射者擁有,其餘人用的,多半是製作簡單的單體小弓,箭矢也品種多多,鐵、銅、石、骨,不同時代不同質地的箭簇在兩軍中間飛舞。

    於是往往在秦人能射到魏軍之前,他們就被弩矢射翻一片,像是在風中伏倒的麥子……

    而衝到魏軍陣前的人,也紛紛被矛戟刺中,無法再前進一步,好似轟擊礁石的巨浪,秦人的攻擊從一開始便受阻了。

    「秦軍要敗啊……」郵成等人感覺有些無趣,他覺得秦人的戰術,比起和他交手過的代戎,並沒有高明到哪去,倒是魏軍很值得注意,倘若這支軍隊多打幾次仗,多積累一些經驗的話,魏氏,當為趙氏的大敵!

    ……

    與此同時,秦國大庶長子蒲也心急如焚……

    在子蒲看來,秦人似乎總有一種悲壯的命運,失而復得,得而復失。

    很久很久以前,他們的祖先在牧野戰敗,失去了惡來,失去了諸侯顯貴的地位,一落千丈。

    經過不知幾代人的忍辱努力,他們終於混成了「西陲大夫」,有了一定的實力,這意味著他們有了被人利用的資本,於是在驪山之變的紛繁變故中,與申侯關係非同一般的秦人搖身一變,成了勤王的功臣。

    秦襄公護送周平王東遷有功,被封為諸侯,終於恢復了他們在殷商時的地位。從秦正式建國這一天起,秦人就一直在戰鬥,和犬戎、西戎、白翟打個不停,最終勝利突破重圍,重新和東方的王室取得聯絡,並得到了最美妙的餽贈:宗周故地。

    當時秦國隱隱有稱霸之勢,然而卻被晉國的崛起阻斷了,秦穆公夢寐以求想得到河西,為此不惜連續資助晉惠公、晉文公兄弟回國,但卻屢屢被晉人欺騙,泛舟之役、崤之戰,秦人都吃了血虧。

    這讓他們明白了一件事情,也成了後來幾百年秦人信之不疑的準則:用外交手段得不到的地方,那就只能用劍來奪取!

    結果,秦國三傑兩戰兩敗,連同他們本人也做了俘虜,受盡屈辱。但秦穆公沒有問罪他們,而是官復原職,他就是賭著一口惡氣不願意放棄。到了第三次,秦穆公親征,他對著來送別的國人大夫們說,假如這次出征還不能獲勝,任好決不回國見昆父兄弟!

    帶著不勝寧死的信念,秦人終於還是贏了,贏得了河西,封崤之戰的屍骸,載譽而歸,遂霸西戎,滅國十二,拓土千里,天子也派卿士前來祝賀,雖不至於說「稱霸」,但四大國之一的地位是板上釘釘的……就在這不斷的尋求和收復中,他們逐漸在雍州壯大,有了不同於東方諸侯的文化和自豪。

    只可惜秦穆公之後秦國被晉國圍堵得死死的,再無東進之機,河西也逐漸丟失,甚至一度被晉人打到了涇水,麻遂一戰,秦人又蒙受了恥辱,作為霸主的敵人,他們甚至被剝奪了與東方諸侯會盟的權力,日益狹隘封閉……

    子蒲作為秦的大庶長,終於得到了機會,去幫助楚國驅逐吳人,重新讓秦得到大國地位,又乘著晉國六卿內亂,重回河西。今天三萬秦人也毫無畏懼地與敵交戰於原野,為了守住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這片沃土!

    但看這架勢,秦軍是要敗麼?

    子蒲不甘心,他一把奪過鼓椎,奮力敲打,指著魏軍大聲疾呼道:」撕開魏軍的陣列!「

    他的呼喊嘶啞而憤怒,鼓聲悲壯而狂躁。

    在主帥的激勵下,攻勢已經一滯的秦人再度哇哇大叫,前赴後繼地朝魏軍衝了過去,他們前排尚有甲衣,後排卻衣衫襤褸。看著這一幕,再回想」豈曰無衣「和」修我甲兵「,就能夠恍然大悟了。

    因為秦人的甲衣甚至軍糧都是自帶的,富裕的小貴族穿的好些,貧窮的庶民就破破爛爛,有的人索性就赤身裸體地衝鋒,武器也層次不齊。

    他們就這麼不要命地,往裝備精良的魏軍五陣殺去,像一群狂奔的野馬。

    郵成看得咋舌:「這不是作戰,這是在拚命啊。」

    他說的不錯,「秦陣散而自斗」,這就是吳起對秦軍的評價,這個不會擺陣的軍隊打仗就只能靠拚命。

    魏軍則不同,深受趙軍影響的他們在迅速的調動著,和那些打仗亂來的秦人不同,魏軍戰鬥更講陣法和紀律。不過因為指揮官也不是什麼軍事大才,「魏武卒」成軍後也沒打過什麼硬仗——若是長平之戰魏駒大喊著「義在東軍」倒戈一擊不算的話。以至於有些拘泥不化,變陣和調動頗有些生硬。

    而相對的,秦軍的瘋狂起到了一定效果,他們從幾百年前就一直與戎狄作戰,將全民皆兵發揮到了極致,個人能力倒是不遜色於最精銳的魏卒。一群人嗷嗷叫地躍進魏軍方陣的空隙裡,然後利用好勇鬥狠的戰技,將武器捅入敵人的軟肋裡,隨即自己也被戳死,一命換一命,這種瘋狂之下,還真的把魏軍陣列攪得有點亂。

    在秦人那不要命的攻勢下,魏軍也不由有些駭然,畢竟他們人數較少,五陣縱深太薄,更適合丘陵作戰,這種大平原上,能不能擋住萬人衝鋒的瘋狂一擊還是個問題。

    於是魏駒心一緊,便動用了兩翼的預備隊,想要加強中部的縱深,同時包夾秦人。

    然而就在魏軍令旗揮動的時候,戰局卻出現了有趣的變化。

    「啊嗚嗚嗚嗚嗚……」

    魏駒目光一凜,感覺到一絲不妙……

    郵成則猛地抬頭,因為他聽到了熟悉的號角聲……

    但見戰場西北面的樹林處,無數飛鳥驚慌地四散飛離……

    PS:晚上還有一章

    題外話,不少讀者說這時候的秦很弱啊,魏軍應該很輕鬆打敗他們,七月你這是扯淡吧。「秦從穆公到商鞅變法期間都弱的不行」,其實有這想法的人是被《大秦帝國》裡的描寫坑了,春秋末期的秦國,恰巧是一個小小的上升期。

    首先是前506年救楚之役,子蒲子虎帥車五百乘支援楚國。「子蒲曰:吾未知吳道。使楚人先與吳人戰,而自稷會之,大敗夫概王於沂……秋七月,子期、子蒲滅唐……吳師敗楚師於雍澨,秦師又敗吳師。」--《左傳.定公五年》

    吳軍有孫武、伍子胥打造的強軍,能打敗吳人,秦軍戰鬥力沒有後人想像中那麼弱。

    至於秦這時候的國力,大概在小說時間後十多年的厲共公時期:厲共公二年,蜀人來賂。十六年,塹河旁。以兵二萬伐大荔,取其王城。二十一年,初縣頻陽。晉取武成。二十四年,晉亂,殺智伯,分其國與趙、韓、魏。二十五年,智開與邑人來奔。三十三年,伐義渠,虜其王。--《秦本紀》

    這期間秦略有中興的態勢,對周邊都有擴張,秦的衰落,一方面是因為厲共公死後幾代內亂,二是三家分晉後,魏國向西擴張,有了吳起這個大才,才打得還停留在春秋的秦無還手之力,以現在還沒歷史上三分之一強的魏氏想要輕鬆吊打秦國,說實話還是有點難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39
第884章 匹夫不可奪志也

     「阿嗚嗚嗚嗚……」

    黝黑牛角號在開闊的原野上顯得格外洪亮,秦國大庶長子蒲的下首,他的戎右吹響了號角。這名戎右是一名奴隸,是一個義渠人,他身材高大,披散著頭髮,赤著上身,粗壯的臂膀上箍著青銅環,用楚國犀牛角做的號是如此之大,以至於他必須用雙手捧著吹奏。

    他寬闊的胸膛猛地鼓起,又緩緩將肺裡的空氣吹出,佈滿濃須的臉頰脹成一個大球,彷彿就快炸裂……

    號角破空,聲如利刃。號聲高漲時,周圍的空氣彷彿都在顫抖,聲音沒完沒了地迴蕩,迴蕩在河西的原野上,迴蕩在魏軍背後輔氏的城頭,也迴蕩在西北面那處濃密的樹林間,棲息其中的飛鳥也被驚走,下一瞬,一支數百人的騎兵從林間衝出!

    與此同時,秦軍後陣的預備隊,一支足足有三百乘之多的戰車部隊,也在子蒲的親自率領下,轟隆隆地衝了出去!

    「是車騎。」距離還有半裡地,一個趙氏的羽林侍衛興奮地喊了起來。

    「不錯,是秦人的車兵和騎兵。」郵成也一掃之前的各種鄙夷,打起精神來了。

    這一戰,秦軍在徒卒的戰術上處於劣勢,若說他們還有什麼翻盤的殺手鐧的話,那應該就是車騎了。

    嬴姓的祖宗歷代都是虞、夏、商的老司機,在丟了殷商的諸侯顯貴身份後,秦非子可是給周天子放馬才重新被任用的,後人也沒丟下老本行,其地迫近戎狄,馬匹自然不缺。「騏騮是中,騧驪是驂。」而且有許多都是良馬。

    在擁有不亞於代地的良馬後,以趙騎們專業的角度審視,秦騎看上去的確不俗。

    當年秦文公帶領秦族健兒東進收復岐山之地,七百單騎獵於汧渭之會,在秦穆公效仿中原文化制度後,車兵才變為主流。近十年在趙氏狄服騎射的帶動下,秦人也重新開發了他們的老本行,成為繼趙氏後,第二個成建制擁有騎兵的中夏諸侯。

    趙氏這兩百人的位置正好在秦國騎兵衝鋒的路徑上,郵成也不急,帶著眾人打馬遠遁,繞到一處安全的小丘上繼續觀戰,明擺著不打算攙和戰事,將旁邊的魏軍左翼將吏氣得不行,卻無可奈何。

    秦騎本來是瞄著郵成他們來的,見他們遠遁離開戰場,跑到魏軍的背後,有些莫名其妙,但速度也不停,而是徑直往魏軍左翼衝來!

    放目望去,只見秦人的騎吏已經有了馬鞍馬鐙,畢竟這都是沒什麼技術含量的東西。至於普通的騎從,依然跨在光溜溜的馬背上,至多搭一塊皮做的韉,雙腿緊緊夾著馬腹,彎弓搭箭,或是高高舉起他們手裡短直的秦劍,或是放平長柄的秦鈹(長柄的劍)。

    無論是人還是馬,裝備都不算專業,但奔馳過來的氣勢,便足以嚇魏軍一跳了。

    因為先前從兩翼抽調部隊加強中軍的緣故,左翼顯得有些單薄,又因為無法供應大量騎兵,只能用車兵來替代,保護兩翼的徒卒。

    魏氏的車兵硬著頭皮上去阻攔,然而秦騎卻化整為零,忽而散開,讓笨重的戰車無法捕捉他們,他們則直接掠過魏氏左翼的陣列,能射箭的紛紛開弓,將飛矢送入魏人陣中,雖然沒造成多少死傷,卻讓他們不得不將注意力放在這邊。

    另一頭,在大庶長子蒲的帶領下,秦國三百乘戰車也與魏氏的右翼交鋒了……

    ……

    正如秦風所言:「駟驖孔阜,六轡在手。」秦人戰車是用的比較好的,韓之戰和晉國車陣正面對抗,不落下風,還俘虜了晉惠公。

    秦軍徒卒排不好陣列,車兵卻出奇的規整,整個車展排成三角形,包銅的長車轂帶動車輪飛轉,駟馬披著虎皮豹皮,戎右手持三棱矛,盾牌上繪著鳥羽,戎左搭著竹弓,箭囊雕飾花紋。

    他們並不是孤軍作戰,戰車左右,還有一些披頭散髮的秦軍悍卒狂奔不止。

    他們是「野人」,並非來自雍都等城邑,而是鄉野之中,戎夏混雜的未開化者。他們曾捕殺了秦穆公的愛馬分食,也曾在韓原之戰裡立下奇功,救了秦穆公以報答他不殺之恩。這之後,這支部隊得以保留,只要秦國公室有召,他們就會帶著自己的獵弓和粗糙的武器,加入秦軍中。其作戰比一般秦人要勇猛,頗似羅馬軍隊裡的蠻族戰士,配合「軍之羽翼,可以陷堅陳,要強敵,遮走北」的戰車,是陷陣的最佳兵種。

    魏軍當然不會容忍他們接近,弓弩兵調整了位置,在持續發箭,一支支箭飛出,讓那些在奔跑中沒有衣甲的秦地野人一一倒地,有跑得急的還滾在了地上,打著轉兒。

    但秦人也不會後退,戎車駟馬飛奔,野人張牙舞爪,很快,他們便與迎過來的魏軍右翼重重撞到了一起!

    子蒲親自率軍衝鋒,在與敵車錯轂之時,他將矛扔了出去,戳死了敵人御者,那輛脫韁的車立刻人仰馬翻,解放了雙手,他便持著戈左砍右啄起來。

    子蒲為秦國征戰三十年了,手裡的這柄金戈卻不知道換了多少,雖然每一柄都是一樣的制式,每一柄都殺敵無數。

    「陷陣!「子蒲已經將後軍交給太子周指揮,他則親自前驅激勵士卒,大叫著,手裡的戈指著魏軍弓弩手的方向。

    一名秦地野人嚎叫著飛跳了起來,雙手高舉,笨重的武器重重砸在魏軍的櫓盾上,震得魏卒脫了手,他則胸口挨了一矛,整個人軟塌塌地壓在盾上。後面的人接著也撞了過來,他們用自己身體的重量,硬生生將魏人的堅盾陣列壓倒了一個缺口。盾一倒,後方的魏卒就亂了,長矛攢刺有了一絲停頓,弓弩手搭弦也慢了半拍,就是這瞬息之間,無數後續的秦兵就跟著戰車從這裡死命的往裡沖,將魏軍的邊緣衝開一個大口子。陣列已經渙散,秦魏雙方只能在狹小的空間裡各自為戰。

    一時間,魏軍左右兩翼同時遇敵,從未打過什麼硬仗的他們,竟然被秦國車騎和野人部隊殺得連連後退,畢竟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魏駒也急了,大量敗兵從右翼退下來,擠壓到中軍的陣型,幸好他的武卒的確是訓練精良,稍一整頓,就又結成了五陣撲殺上去,補著被秦人打破的口子。

    現在魏駒也豁出去了,左翼還能扛住,右翼的混亂也不要緊,在中軍正面,秦人如同秋收裡被鐮刀揮中的麥子般不斷倒下,只要繼續這樣下去,勝利終究是屬於他們的!

    秦魏各有優勢,短兵相接下勢均力敵,誰也奈何不了誰。戰鬥從日中一直打到日暮,魏軍的右翼差不多打崩了,左翼倒是扛住了秦人騎兵的騷擾,朝中間包了過來,將秦人前鋒擠在裡面屠殺。

    激情化作疲憊,疲憊化作厭惡和恐懼,悍不畏死畢竟有極限,隨著損失越來越大,死死拖著魏軍中軍的秦卒,也開始旋踵後退,一步一個血印。

    夜幕將至,隨著雨點一滴一滴地落下,也不知是誰先主動撤離的,當雨絲漸漸變大時,秦魏雙方已經脫離了接觸,殘兵餘部拖著疲憊的腳步,朝自己後方撤離。

    秦軍回歸大荔,以他們不勝不休的性情,舔乾淨傷口後必然會從秦國徵召一批生力軍,再度撲來。魏軍則留駐在輔氏,等待遲遲不到的援軍。

    這時候,這片原野已經被屍體鋪滿,在雨水的沖刷下,血液像一條條小溪,朝低窪處匯聚而去,最終匯入了雒水、渭河,滋潤這八百里秦川……

    傷敵五千,自損三千,這大概是魏秦雙方的損失,已經算很大的戰損比了,真可謂兩敗俱傷。

    魏軍這邊,幾乎所有人都帶著傷,唯獨趙氏的」觀察團「身上乾乾淨淨,他們只是在戰鬥的尾聲時象徵性地朝一支秦人殘兵發起衝鋒,撂倒了幾十人,割下他們的人頭向魏駒交差,對此,魏駒也無從責備。

    是夜,望著蒼茫的天空,抹了一下臉上的雨水,郵成不由為秦人感到可惜。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秦人有這樣堅韌的鬥志,這樣強烈的戰意,可偏偏卻是如此缺乏訓練,裝備如此之差,用遊俠鬥毆的姿態與職業軍隊交戰,但就是這樣的局面,秦人竟然能一直拼下來,並給魏人造成巨大損傷,這讓他們很是想不通。

    在趙軍的軍官培訓中,趙無恤和一眾將吏一直在強調,有陣破無陣,無組織無紀律是打不了勝仗的,趙軍也一直在實行」好整以暇「的標準,但今天的情形應該如何解釋呢?

    ……

    帶著這樣的疑問,在輔氏之戰後的第三天,郵成便沿著大河,飛馬跑回百里之外的少梁城下,將此戰的細節匯報給正在迅速攻城器械建造情況的趙無恤,同時提出的,還有自己的那個疑問。

    為什麼各方面都更差勁的秦人,能將魏軍逼成平手呢?

    趙無恤微微一笑,卻說起了一件看似與此無關的事來。

    「你可知道冉求冉子有?」

    郵成的父親郵無正誇獎的人不多,冉求就是一個。他是趙氏在魯國方面的軍帥,也是趙氏最年輕有為的將領,連盜跖都被他擊敗過,汶水之戰前也毅然出擊齊軍,立下了大功。他不單會打仗,還很會練兵,武卒裡將近一半,都是冉求帶出來的,郵成豈能不知?

    「我曾經問子有,他的作戰本領,是自己領悟的?還是跟誰學的?他說是學於孔子。」

    郵成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個滿是捲鬚,寬袖儒服的老者形象,孔丘,如今尚在楚國葉縣,做葉公的上賓,據說他已經開始在楚國設庭講學,收了不少南方學生,他還是時常抨擊趙無恤的政策,是趙氏最難纏的在野批評者,這老頭算起來還是上卿的舅翁,抓又不是,殺也不是,年輕的羽林侍衛們也討論過,要不要去將他刺殺了,但就算成功,上卿也不見得會高興……不過這樣一個人,怎麼也沒法和軍旅聯繫到一塊啊。

    他這一愣神,卻聽趙無恤繼續說道:「但我在魯國時曾向孔子請教軍旅,他卻矢口否認,說什麼『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所以到現在,孔子到底會不會軍旅,我也不得而知,不過從他說過的一句話裡,應該是懂一些的,你知道是什麼話麼?」

    郵成搖搖頭,「不知。」

    「我今日說的,汝等須得牢牢記住,這可是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關鍵所在……」

    趙無恤看了一眼圍過來的將吏們,大聲對他們說道:「正所謂『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兩軍相爭,不僅在於天時地利,不僅在於紀律嚴明,甲兵精銳,還在於士氣!即便面對各方面比自己強大的敵人,也敢於亮劍的精神!」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39
第885章 此之謂戰勝於制度

     「夫戰,勇氣也,曹劌這句話說的一點沒錯。」

    看著郵成若有所悟的樣子,趙無恤拍了拍他的肩膀,細細解釋道:「秦人團結,腦子簡單,想的比較少,再加上他們世代對河西有執念,同仇敵愾之下,故而士氣極其高昂,具體的表現就是作戰時悍不畏死,輕易不潰。」

    「魏軍卻不一樣,魏氏過去幾年做的一些事情,比如戰場上公然背叛,其實對自家兵卒的士氣也是有打擊的,魏氏武卒效仿趙氏的軍功授田制度,能得到良田美宅,還能立功提拔,所以作戰盡力。一般的徵召兵卻沒有這份期盼,看著如狼似虎的秦人撲過來,想的不是拚命,而是保全自己,魏軍的右翼不崩潰才怪。如此想來,秦魏兩敗俱傷,便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郵成很是佩服:「主君所言,一如臣下見聞。」

    誠如趙無恤說的,想要打造一支強軍,在強調紀律的同時,士氣也是至關重要的一點,先秦兵家早早注意到了這一點,比如齊國的《司馬法》就說:戰之道,既作其氣,因發其政。將激發兵卒士氣作為開戰前必做的事。

    南方吳國的孫武子,也總結了戰時士氣變化的規律,他說:「是故朝氣銳,晝氣惰,暮氣歸,故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此治氣者也……」

    踩在前人的肩膀上,趙軍也有一套鼓舞軍心士氣的法子,其一是「禮」,要求將吏們必須善於約束自己,做到冬不服裘,夏不揮扇,雨不張蓋,與士卒同寒暑;二是「力」,善於身體力行,與士卒同勞苦;三是「止欲」,克制私慾,與士卒同飢飽。只有將帥以身作則,三軍之眾才能勇於公戰,這一點,曾經的伍井,還有魯國的冉求做的最好,趙無恤也有意將他們塑造為楷模,號召眾將學習。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已成體系的軍功授田、授爵制度,在這一點上,趙氏是走在時代前沿的。

    戰爭有時候是毀滅文明的災難,有時候卻又是推動社會發展的動因。在殘酷的晉國內戰中,范、中行、邯鄲這種盤踞地方的大宗族被摧毀滅亡,大量由世卿佔有的土地被分割賜給戰爭中有功的趙軍將士。經過五年培養,從行伍一步步升上來的基層軍官已經遍佈趙軍上下,他們在軍則是小吏,在郡縣則是當地的軍功小地主。

    量變導致質變,這些人逐漸代替小宗與家臣,成為趙氏統治河北的根基,這也是趙氏軍方河北系和晉陽系矛盾的來源。

    趙氏提倡」食有勞而祿有功「,於是晉陽的家臣舊部,如郵成等人發現,自己已經不能光靠「親、故」獲得提拔賞賜了。在抱怨上卿「後來者居上」和懷念趙文子、景子時代君臣關係的含情脈脈之餘,他們也不得不做出改變,放下矜持和高傲,捋起袖子,參與到對功勛的追逐中去。

    普通兵卒可以滿足砍幾顆頭顱,換點田宅和氓隸,但這些更高一級的人卻有更大的追求。

    趙氏的軍法也對此做出了規定:一師軍隊在攻城圍邑時如能殺傷敵人二百以上,野戰時如能完成任務,並斬殺、俘虜敵人八百以上,就是全功。凡立全功的部隊,就對全軍進行賞賜,而賞格依下大夫為分界,劃分為兩類。對大夫以下的低爵,只加賜幾十畝田,幾百錢、一兩個奴隸而已。但這已經足以促使貧窮的庶民們「聞鼓聲則喜,聞金聲則怨」,攻城時能爭先恐後攀登,野戰時能奮不顧身殺敵,自覺地為趙氏效命了。

    對大夫以上的高爵賞賜則更重,在正常的官職陞遷之外還有「賜食邑」、「賜市稅」等。趙無恤也打算用代郡,乃至於上地廣袤的土地零散分封出去,作為誘餌,激發大夫們的積極性。這可不是虛封,而是實封,趙無恤希望在不耗費行政支出的同時,把這些一片荒蠻的戎狄之土變為華夏熟地。於是經過攻代一戰的教訓,這次攻秦之役,晉陽地區的大夫、家臣們就顯得積極主動多了。

    不過如此一來,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這六級別爵位已經有些不夠升了,如虞喜、穆夏等連續征戰,功勛卓著者,很容易連續升爵,導致升無可升,趙無恤可不想早早做出殺功勛之臣的事情來。

    「看來還是得學秦漢,早點弄出二十等爵來啊……」

    想到這裡,趙無恤不由為這時代的秦人感到遺憾。

    秦人有同仇敵愾的士氣,有好勇鬥狠的勇氣,但在趙無恤看來,這種士氣並不可靠,隨時會因為戰場形勢變化而蕩然無存,而且不可能指望每個人都有這種忠勇的自覺性。

    直到商鞅變法後,用酷烈的律法,以及趙氏現在使用的「上首功」,將秦人的這種本性最大化激發出來,秦軍才能做到從始至終維持高昂的士氣。那支「秦人捐甲徒以趨敵,左攜人頭,右挾生虜。」的可怕軍隊,他可一點不希望遇上。

    萬幸,他早來了兩百年……沒有商鞅的秦人,在趙無恤眼中,依然是一支停留在春秋時代的不成熟軍隊,他們可以將山寨趙氏的魏軍打個兩敗俱傷,但若是碰上趙氏武卒的話……

    「猶督戎之遇怯夫,以重力相壓,猶古冶子之與嬰兒!」趙無恤希望自己的軍隊可以做到這一點,讓後人點評時,會這樣說:

    齊之勇爵技擊,楚之申息荊屍,秦之捐甲銳士,魏之五陣之兵,均不能遇趙之武卒!

    此之謂戰勝於制度!

    不過究竟效果如何,還得真槍真刀地戰一場才行。只是趙無恤現在可不想親自下場,在少梁城優哉游哉試驗新武器,看著秦魏在鬥獸場裡角力,推這個一把,拉那個一下,讓他們相互疲憊,趙氏則可以得漁翁之利,豈不妙哉?

    不過算著日期,頓兵少梁的時間也足足半個多月了,再不拿下,只怕兵老師疲,讓趙軍喪失了銳氣。

    趙無恤笑了笑,又對郵成等人教訓道:「更何況,有時候,個人的勇氣,好不容易積累的士氣,在強大的力量下,將變得蕩然無存……比如洪水滔天,比如天崩地坼,比如……強大到讓人絕望的武器!」

    順著趙無恤的手指,郵成這才驚覺,在他不在的這幾日裡,少梁城外的攻城器械,已經完全造好了……

    和幾年前在朝歌之戰裡使用的小投石機不同,它們的個頭更大,足足有三丈高!投擲臂由千年老樹的樹幹製成,用鐵箍住以防斷裂,不再有供人拉拽的砲梢,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裝滿石頭和泥土的料斗,後來郵成才聽魯班說,那是「配重箱「,或者叫做」重錘「。

    朝陽映照下,足足十座巨大的投石機並排矗立於城外的空地上,把陰影映到他們的頭頂,恰如十頭站著的巨獸,向比自己稍高的少梁城垛不懷好意地眺望。

    「我用十天干為他們取了名字,甲木、乙木、丙火、丁火、戊土、己土、庚金、辛金、壬水、癸水……」對這種劃時代的武器,趙無恤是有些自豪的,對他們的表現,以及會給這個時代帶來的震撼十分期待。

    在歷史上,還得等一千多年,這種武器才能面世。

    她們是拉拽投石機的改進版,在西歐被稱為「配重投石機」。

    不過在中國,她們還有另一個讓人耳熟能詳,守城者聞之色變名字。

    回回炮……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40
第886章 少梁砲

   
    從氈帳中被請出來後,翟觥能感到周圍眾人看他的目光,他穿著窄袖的皮襖,披散的頭髮上滿是金環,還插以隹(zhui)鳥之羽。正所謂」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此人正是上地白翟高奴部的君長之子。

    上地,和秦國同州,都屬於古雍州北部,也就是後世的陝北地區,在春秋前期,曾經有一個白翟建立的「翟國」。

    細細算起來,上地白翟和趙氏還有幾分「淵源」。一百五十年前,晉獻公殺太子申生,驅逐眾子,重耳與狐偃、趙衰、魏犨等人一起流亡到翟國,因為翟國是重耳舅舅狐偃的祖國,相當於重耳的母家,此時翟人正在和赤狄廧咎如部打仗並俘獲的兩個女子,翟人便把這兩個姑娘作為禮物送給了重耳。重耳娶了季隗,叔隗則賜給了趙衰,這才有了趙盾這一脈。

    當時的翟國是強大的,被晉國視為幾個主要的敵人之一,由於他們的地理位置,,東臨晉國,南臨秦國,經常夾在晉、秦的矛盾中。晉國對白翟既拉攏又打擊,雙方既有婚姻,又有戰爭,秦國則一直想要像滅西戎一樣吞併翟國。

    大約在六十年前,白翟內部也發生動盪,秦人也乘機進攻,翟國離散崩潰,各部落陸續從陝北進入太原盆地,又繼續向東遷徙,一部分遷到了河北,建立了鮮虞、鼓、肥、仇由,也就是現如今的中山國。

    白狄雖然大部分向東部遷徙,但是仍然有一部分留了下來,這之後秦國人和晉國爭奪河西屢屢受挫,戰線甚至一度退到涇水,也無力北圖。於是上地白翟便安心發展,三代人過去了,他們再度壯大起來,牛羊繁衍,人煙繁密達十餘萬,建立了高奴、膚施等城池,與晉秦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去年入秋的時候,商人猗頓帶著一支數百人的武裝商隊強勢進入上地,才將猶如一塘鏡湖的翟部,激起了無數漣漪……

    猗頓先到了上地最大的高奴部,帶著趙氏的種種禮物,除了瓷器、魯縞、玻璃鏡子這些奢侈品外,還有種子、麵粉、青鹽等實用的東西。

    白翟高奴部本來早就風聞晉國趙氏的富庶,很想與通使往來,但當時東行的路只有龍門一處,苦於秦人的中梗阻礙,未能實現。如今趙使的意外到來,使他們非常高興。猗頓一在與翟人熟絡之後,開始不斷吹噓趙氏的強大,想說服白翟臣服於趙氏,並讓部族裡的青壯加入趙氏的軍隊,為趙君南征北戰。

    翟人心有疑慮,未肯答應,剛剛覆滅的代國距離這邊太遠,對他們也沒什麼觸動。於是在今年開春後,猗頓又來了,他這次改變了策略,先向各部借道,讓趙騎能從藺、離石沿著黃河直插梁山,在各部震撼於趙氏千騎走平崗後,猗頓再邀請翟人各部派出使者,與他一起去少梁面見趙君。

    「龍門已開,少梁將下,秦人乃晉翟雙方的仇讎,諸位不如與我一同前往觀戰。」

    在意識到趙氏的強大後,各翟部不敢不從,翟觥也在其中。來到少梁後,他一面驚訝於趙軍數量之多,兵甲之利,萬餘大軍齊齊出動,他們上地狄部所有勇士加起來,只怕也只有這麼多,而且據說,這還僅僅是趙軍十分之一的力量……

    趙君無恤也在歡迎宴會上看似不經意地對他們說道:「趙氏西有有代、太原、長子、河內、東陽(邯鄲)、河間、鄴城六郡一都,東有魯國,而上地白翟,尚不及趙氏一郡……」

    這般威嚇,的確嚇住了不少翟人使者,可高奴部的翟觥是去過秦都雍城的人,他自以為見識過華夏大國的實力,晉國趙氏的力量,只是比秦稍強一些罷?只要他們團結一致,秦國也對上地白翟無可奈何,換了趙氏,又能做什麼呢?

    他便悄悄對其他人說,趙氏究竟有多強,還是先看看他們要怎樣攻克少梁城。

    趙人卻不慌不忙,他們圍住了城池三面,慢悠悠地砍伐樹木,搭建機械,開採石頭,日復一日,終於用巨木在少梁外的空地上建造了十座高大的木機械,高達三丈,遠遠看上去,讓人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趙氏的兵卒禁止翟人靠近,說是要等上地各部的人來齊了,再讓他們看一場好戲……

    今天,翟觥終於得以靠近這些木製巨獸,他和十多名翟人使者一起,圍著這東西嘖嘖稱奇。

    白翟在冶金上獨樹一幟,但在木工活上卻很一般,根本看不懂這巨獸上面各種複雜的零件和絞盤有什麼用處,但見它們在地表埋立,深入數尺,十多名工匠、兵卒忙前忙後操縱其中一架,配重泥土碎石,放好百餘斤的大石頭,然後把把機簧一拉,隨著重錘裡的土石隨重力下沉,將大石拋出!

    發石之聲如霹靂,驚得翟觥等人雙目瞪圓,嘴巴微張,甚至有人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這……這絕對不是人能產生的力量,這是鬼神才有的巨力啊!

    他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那塊被拋出的巨石高高飛上天,劃出一道拋物線後,又在重力拉扯下墜落,朝兩百步之外的少梁城飛去!

    這才是第一砲,便直接命中少梁城譙樓,聲如震雷,城中洶洶,翟人惶惶……

    ……

    「發石!」

    揮下令旗,讓第十架名為」癸水「的巨砲射出大石,又把少梁城頭的女牆轟飛一片,引起城內一片鬼哭狼嚎後,魯班側過臉,看著那些上地白翟人被嚇得慘白的臉色,心中甚是得意。

    總有人問魯班,公輸紙、傘、水力磨、投石機、弩砲,他最滿意的發明是哪一個?

    魯班則總是會說:「下一個。」

    不過就他看來,眼前這十架粗獷美麗的巨獸,已經是鬼鬼斧神工的上佳之作了。

    原始的投石機在運用時,用力太多,而所拋砲石重量則甚微,只有幾斤、幾十斤,運氣好砸死幾個人而已。朝歌之戰因為是初次亮相,才嚇住了城中兵卒,讓他們士氣大降,這之後魯軍用此武器進攻齊國長城,已經作用甚微了。弩砲也更適合野戰、守城,而非攻城。

    雖然魯班一直在試圖改進,但就算是威力較大的「七梢砲」,射擊時拽手人數多至二百五十人,砲石的重量也不過九十斤,射程才只有百餘步而已。這和能發射一百五十斤,射程兩百餘步,只需要數十人操作的新式投石機相比較,相差太遠了。

    實際上,它的制砲原理並不複雜,用巨木搭建主體,加上銅鐵零件,使用前就地埋立,陷入地表七尺使其重心穩固。而設計的精髓,還是在源於趙無恤提出的」槓桿原理「,製作的配重箱,這個設計解放了拉拽的人力,同時也讓砲的體型和能投射的重量達到最大!

    待開砲時,只用開動機關即可,如果想把巨石拋入城中,則砲位離城牆遠一點,若要打城樓及守城敵軍,砲位稍近,將角度縮小便可。

    就今日十架砲試射的結果來看,除了「乙木」精確度很成問題,而「己土」因為木料的緣故崩壞外,其餘八架都達到了預期的效果。重達一百五十斤的石頭從空中飛來,所擊沒有不摧毀的,打中城上塔樓聲震天地,落入城內則滿城驚惶,接下來幾天夠秦人和知氏受的。

    趙無恤對此也很滿意,秦人堅硬的抵抗意志,知氏的困獸之鬥,在巨砲的轟擊下,都會像水泡一樣輕易破掉。

    他不由讚道:「有此砲,用以攻城,則城無不破,用以擊舟,則舟無不沉。」在歷史上,至少在成熟的金屬火炮出現前,配重投石機無論從設計結構,還是威力來說,無疑是這時代最先進的武器,說它領先世界一千年,一點都不過分!

    「昔日七梢砲以朝歌之役聞名,故稱之為朝歌砲,今日巨砲將少梁碾成齏粉,且稱之為『少梁砲』罷!」

    給這種劃時代的武器命名後,趙無恤讓魯班繼續發射,讓城內的恐懼蔓延到最大,而他也走到了幾名上地白翟使者面前,面帶冰冷的笑意。

    「二三子,若趙氏兵略上地,鐵騎燒諸部田地、草場,再以此砲攻膚施、高奴,汝等能擋否?」

    在「少梁砲」持續發石的巨大聲響中,翟觥等人知趣地匍匐在地,朝趙無恤稽首叩拜:「白翟遺種,蕞爾小邦,豈敢與大國為敵?」

    面對無法違抗的強大力量,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臣服!

    但倘若趙氏公然在他們的土地上設置郡縣,派遣官吏指手畫腳的話,上地翟部心裡還是有些膈應的……

    卻聽趙無恤說道:「諸位有自知之明便好,白狄自古與秦同州,雙方猶如仇讎,卻是晉國的姻親,如今晉國與秦交戰,正是白翟徹底與秦斷絕關係的良機!為了確保秦國不再覬覦上地,上地莫不如歸附晉國統治,我將在翟國故土設置上郡,但下轄各縣不派晉吏,僅是羈縻而已,諸部的統治,一如既往!」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40
第887章 所擊無所不摧

  

    「蓋聞天子之牧夷狄也,其義羈縻勿絕而已!」

    馴馬雲羈、馴牛雲縻,這意思是,中夏對待四夷,就如牛馬受人羈縻一樣。所以羈縻算是一個帶有歧視性質的貶義詞,但趙無恤用起來,卻沒有任何心理障礙,翟人們聽著,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因為這個時代的華夏,是東亞大陸上閃耀的唯一古典文明,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

    當趙氏政權勢力發展至邊疆,將代、河間、上地等戎狄之地納入統治之後,首先接觸到的是這樣一個歷史事實,那便是戎狄蠻夷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與中原地區很不一樣,遊獵採集,畜牧遷徙,刀耕火種,他們一些地方落後於中原,同時也各有特點。若是無視這種差別,依然用趙氏內部那一套來統治,只怕沒幾年這些地方就會受不統治造反,趙氏將陷入漫長的平叛中。

    歷史上如秦、漢,都採用了先附庸化為屬邦、屬國,再慢慢移民郡縣化,算是一種溫水煮青蛙,效果還算不錯,隴右、蜀、新秦中,這些地區都逐漸被同化。

    於是趙無恤便博采他所知的各朝代經驗,在代、河間設郡縣的同時,也夾雜「道」,目標是慢慢將戎狄編戶齊民,進而華夏化。

    至於他打算在陝北設置的「上郡」,情況更特殊些,這裡遠離趙氏的行政中心,只能通過幾個大河渡口溝通,趙氏暫時也不想派兵進入強行征服耗費力量。於是在上郡之下,按照各部族分地設置的「羈縻縣」便應運而生。

    在政治上,任用白翟君長進行統治,經濟上讓原來的生產方式維持下去,滿足於徵收貢納,同時也要求他們交出部分青壯,組建附庸軍隊並形成建制,為趙氏戍守邊防,這就是「羈縻制度」的實質。唐朝的經驗被照搬過來,等條件成熟,再土流並設,最終讓上郡與內地的差別消失。

    面對這種統治方式,翟人們頓時感覺更能接受一些了,紛紛下拜附從,在「少梁砲」和趙氏鐵騎的威脅下,沒有人願意與之為敵,他們那可憐巴巴的木柵城寨,怎麼可能抵擋得住如此可怕的攻擊?

    砲聲隆隆中,趙無恤與翟人君長、使者們歃血為盟,上地翟部效忠趙氏,如此一來,趙氏的第七個郡,「上郡」便在紙面上產生了。這是後來的延安、榆林一帶,東帶黃河,北控朔土,為形勝之地。有了這裡,趙無恤可以拓展趙氏的西界,直接從北面俯視秦、魏,這對在河西蝸牛角上鬥得厲害的冤家……

    郵成這下算是明白趙無恤邀請那些翟人來少梁的目的了,他興奮地說道:「有了上郡後,河西、少梁便像是趙氏掌下的玩物,騎兵自離石渡河,從高奴南侵河西、涇渭,如建瓴而下!」

    年輕人眼光不錯,是一個可造之材,趙無恤笑道:「然,涓涓不絕,將成江河,此可謂戰勝於地利!」

    完成了這次侵秦的主要戰略目的後,趙無恤再度回首目視少梁。

    在巨砲轟擊下,想來少梁城中現在應該挺慘的吧,要知道,以南宋襄陽城「城防甲天下」的堅固,軍民整整堅守了五年之久,但就在回回炮開始轟鳴後,他們也在這最後一根稻草壓制下驚恐莫名,逾城投降者不知凡幾……也不知道秦人在這種劃時代的武器下,又能堅持多久呢?

    ……

    從四年前得到河西起,子虎便奉命巡視加固過少梁城,它不若雍都那麼龐大,也不如桃林之塞那麼堅不可摧,但厚實夯土牆裡自有一股蘊涵的力量,高聳的城樓翼闕能將外敵的一切動作看在眼中,這讓置身其中的人覺得安全。

    俗話說得好,高踞堅城,以一抵十,更何況他是以兩千秦卒和五千知兵,對抗兩萬不到的趙軍。因為知果一直在強調趙軍野戰無敵,敵軍強渡龍門時秦軍也沒討到好處,所以子虎便聽從了知果的建議,退守少梁,反正裡面糧食足夠吃一年,就讓趙軍和自己慢慢耗吧。

    然而才過了不到一個月,他就對這個決定追悔莫及。

    轟隆!從天明到黃昏,城外一直響著如雷鳴般的巨大聲響,那是機械發石的聲音,而少梁的城牆也如同被夸父拎著巨錘砸擊一般,一下接一下地震顫著。

    考慮到趙氏攻朝歌,以及汶水之戰的那種拋石武器,在知氏的建議下,少梁城本來被加固得足以防禦一般的投石機進攻,然而今日飛來的不是他們想像中的幾斤、幾十斤的小石頭,而是上百斤的大石!

    十架巨砲,其中八架能用,它們連續發石,時不時會壞掉一架,但其餘的會立刻接上來,工匠也會迅速修理,過了一天,又能繼續對著城頭打砲了。

    石彈打在城牆上,因為是厚實的夯土牆,所以除了猛地震顫一下外,倒沒有出現整個牆體被轟開的情形,但令人擔憂的裂縫卻在一天比一天擴大,子虎擔心,東面城牆遲早會整塊垮塌掉,他也別無他法,只能在後面加固。

    最慘的還是城頭,單薄的女牆已經被一掃而空,城樓也千瘡百孔,牆垣上的士卒沒了掩護,根本無人敢冒頭,畢竟是百多斤的大石頭,人沾上一下非死即殘,更有個倒霉的二五百主被飛來的巨石命中,成了一灘肉泥。

    靠近牆垣的城內也遭了秧,一旦有石頭落下,一整間的茅屋就會直接坍塌,瓦屋也支離破碎。

    城外矢石如雨,城中將士多死傷,在這種情況下,秦軍本來還算高昂的士氣,頓時一落千丈。

    秦人是迷信的,面對這種他們無法理解的力量,不少人都在胡思亂想。

    「這不會是陳寶神在幫助趙氏吧……」

    陳寶,是岐山一帶的傳說,是一位由隕石衍生出來的秦地神明,傳說這位神或者一年不來一次,或者一年來好幾次,來的時候常常是夜間,他的光輝若流星,聲音若雄雞,化身則是巨大的隕石。

    那些從城外飛來,殺人壞屋的飛石,在以訛傳訛之下,頓時染上了神秘的色彩,秦人同仇敵愾的士氣,就這麼被破壞殆盡,畢竟誰天天頭頂下石頭雨都扛不住。水淹城池的戰術,是令人窒息和不快的慢性死亡,但這種飛石攻城,卻是簡單粗暴,讓人打心底生出無力感來。

    知氏的軍隊就更加不堪了,知瑤死後,知氏本來就只是苟延殘喘,知卒們面對如此猛烈的攻勢,連響應子虎號召,出城一戰的勇氣都沒有,只能縮在城中等死。

    但在子虎的堅持下,秦人還是在努力反抗,當趙軍巨砲停止,徒卒嘗試著來攻城時,秦人突然暴起,從牆頭扔下成堆的柴草,又有人冒死探頭倒下一種桐油般的東西,接著幾個火把扔下,柴草上頓時烈火熊熊,將趙氏的沖車燒燬……

    但隨著女牆完全被飛石削平,破碎橫飛的碎磚打得城頭弓手死傷慘重,調集過來人也無處躲藏,城頭火力被徹底壓制。而且趙氏也不是單單有巨砲,專用的大型雲梯、壓制城頭的土木高台、對付守城兵的拍桿車,魯班有的是手段讓城內守卒難受。

    雪上加霜的是,攻城開始後的第三天,秦人的城門被一顆石頭,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了。包銅的木製大門連續遭受轟擊,終於如同紙糊的一般被擊穿,左側門葉猛烈晃動,發出嘰嘰嘎嘎的難聽聲響,門上被打出一個巨大的窟窿。

    在號角聲中,趙軍發動了衝鋒,他們殺入缺口,入目是被巨砲轟擊了三天後,一片狼藉的少梁城:無數房屋角樓倒塌,石頭幾乎將城內街道墊高了一層,秦軍和知軍則灰頭土臉,只能做一點無力的反抗。

    子虎帶著剩下的一千人,退到了城池的西北角,他本欲死戰,卻得知知果已經在絕望下自刎而死,剩下的知卒也全部投降的消息……

    這支殘兵的脊樑,在失去知瑤後已經無法挺立,如今巨砲轟擊下,徹底被砸斷了……

    子虎憤憤不已,他試圖率軍從西門突圍,結果卻被早已等待在那的趙氏騎兵堵住,在箭雨下,不得已又退了回來。他現在成了甕中之鱉,傳來的是趙軍的勸降,但外面來一人,子虎便殺一人,他的失敗已經板上釘釘,也已經做好了帶著殘部死戰以報君恩的準備,巷戰裡趙武卒也只能化整為零,在熟悉的裡巷交戰,秦人有優勢,靠著他們不怕死的狠勁,至少也能拉著對方上千人一起去死吧?

    如果說他的兄長子蒲是老成持重,遇事不驚,是秦國的盾,那子虎就是血氣方剛,箸冠已經被箭射落,披散著頭髮,他像一隻受傷的豹子般,等待著敵人來與他換命。

    直到第三位使者戰戰兢兢地進來,傳達了趙無恤的親口所說的話。

    「死,人之所畏也,然細細思量,死非勇也,忍辱不死者方為勇也,君不聞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之事焉?」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40
第888章 癘瘍之懼

     「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之事?」

    話音剛末,子虎頓時愣住了,本來已經高高舉起的劍又放了下去。

    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都是秦穆公時期的秦國大將,他們三人奉命率師襲鄭,因遇鄭商人弦高犒師,以為鄭有備,順道滅滑,回師途中被晉國先軫襲擊,大敗被俘,隨即在秦穆公女兒的周旋下才得以釋放回國。

    秦人鄙視敗仗,三人本來以為回國後會被殺死祭祖,然而秦穆公卻穿了喪服,在城外等候,還對三人抱歉說:「寡人沒有聽蹇叔和百里奚之言,致使三軍敗績,大夫受辱,寡人之失也。」

    秦穆公繼續任用三人,兩年後再度伐晉,秦人再敗,三人羞愧難當,只想自殺以謝君恩,卻被秦穆公再度勸阻原諒,終於,又一年,三將終於擊敗晉國,封崤之戰的屍體,一雪前恥……

    子虎猶豫再三,這一戰他自覺盡力了,面對趙軍的巨砲,秦人的勇敢拚命,卻像是打在牆壁上的拳頭,只是自己感到疼,再加上知兵在惶恐之下也不聽他號令,陸續逾城而降……

    趙氏,比起援楚時的吳軍,更難對付,今日之敗非戰之罪也,雖失少梁,來日或許有機會再征河西,一雪前恥!

    「子虎降矣!」是日傍晚,子虎終於選擇了投降,至此,少梁之戰宣告結束,趙軍迅速解除了俘虜的武裝,以較少的傷亡大獲全勝!

    子虎是秦國的左庶長,地位相當於晉國次卿,趙無恤也不以敗虜待之,而給予他上賓之禮,以表示對秦人勇敢作戰的尊重。

    算了算時間,少梁既下,秦魏之間的角力,也應該分出個勝負了吧?

    趙無恤先前派去的輕騎們一天一次派人來稟報戰況,所以他知道,秦魏兩軍各自都有傷亡,一個駐紮大荔,一個駐輔氏,相隔二十里對峙,都在等待各自的援軍。

    從子虎口中,趙無恤得知,秦人的援軍是來自雍城、岐原的農兵,他們撂下鋤頭,唱著「豈曰無衣」朝河西湧來。秦畢竟是個兩千乘大國,除了各地守卒外,在生死存亡之際集合五萬軍隊打一場大戰並非難事。

    至於魏氏,他們指望的是呂行率領的那一萬魏卒,魏氏的總兵力大概五萬左右,光是河西戰場,就投入了三軍,已經捉襟見肘,但勝在魏氏武卒裝備精良,所以秦魏若再戰,只怕也很難分出勝負。

    不過從少梁城破後第二天傳回的消息看,秦人卻玩了一手漂亮的妙招:大庶長子蒲從渭水發秦國舟師直撲大河,數十艘滿載弓手的運糧船停泊在蒲阪和風陵渡的河面上,讓魏氏的河東援軍目瞪口呆,卻不能越過雷池一步。

    聽聞此訊後,趙無恤不由拍案叫絕:「這是泛舟之役的翻版啊……」

    那是晉惠公四年(前647年),晉國發生饑荒,倉廩空虛,只好向秦國求糧。秦穆公念在兩家婚姻關係,派了大量的船隻運載了萬斛糧食,由秦都雍城出發,沿渭水,自西向東五百里水路押運糧食,進入大河、汾水,直達晉都絳城。運糧的白帆從秦都到晉都,八百里路途首尾相連,絡繹不絕,史稱「泛舟之役」。

    現如今,秦人卻用類似的法子,將魏軍的援兵和糧道從大河一斷為二。魏氏尷尬啊,他們也有舟師,但大部分集中在砥柱以東,來不了西邊。至於河東沿河的船,在知氏敗退河西時,就被知伯燒了個一乾二淨……

    如此一來,魏駒的兩萬餘人被夾在輔氏、王城一帶,進退維谷,他們很可能要面臨援兵抵達後,足足四萬秦軍的圍攻!

    魏駒只能向趙無恤求援,並請求向少梁靠攏,趙無恤答應了他,卻沒有派兵去接應的意思,想在秦人大軍眼皮底下順利轉移,哪有這麼容易?

    「韓子盧竟然被東郭俊蹬了一腿,出了滿臉血,真是有趣。」

    趙氏的將吏們有些幸災樂禍,絲毫沒有為盟友擔心的意思,趙無恤也在琢磨,若秦軍真的能一鼓作氣,讓魏氏主力提前覆滅的話,自己這個漁翁,是不是可以提前出場了?

    不過魏軍被逼到絕境之後,也可能會激發更大的戰意,一切還尤未可知,但不管怎樣,局勢依然在按趙無恤的劇本走下去。

    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趙無恤一面搜刮少梁財富,遷徙當地民眾入趙,一面等著秦魏大戰分出勝負之時,到了第三天,卻傳來了一個突兀的消息……

    「秦人主動退兵了!?」趙無恤愕然,這是開戰以來,秦人擊敗魏氏最好的機會,秦國大庶長也算老謀深算,用「泛舟之役「創造以多打少的局面後,卻突然放棄了?是癲癇症犯了,還是腦子抽了?

    但無論如何,在整個河西戰場上,原本步步緊逼的秦人都在後撤,一副放棄河西的樣子……

    真相很快便水落石出,到了第四天,雍都那邊傳來消息:

    秦伯寧,於五日前薨逝了……

    ……

    秦國雍都,色調簡樸的「大鄭宮」,今日換上了銀裝素裹,整個宮殿一片素白。頭戴孝布,身披絲麻的衛士,持著長戟靜立在兩旁。

    秦伯寧繼位已十年,才四十歲不到,雖然身體一直不好,雖然朝政軍政都交給庶長們管理,但如今突然薨逝,還是給秦人一種」山陵崩塌」的感覺,畢竟秦國的君主在國內威望極高,只要願意理政,便能說一不二。

    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今天正好是秦君出殯的日子。到處都是抽泣聲,嬪妃美人、公族、女婢、豎寺,幾千人同時跪在地上啜泣,哀傷的氣氛不籠罩整個雍城。

    內有君喪,外有強敵,秦國可謂是風雨飄零,太子代父親征,而大庶長和左庶長都不在,雍都便由右庶長留守,他是個頗似文士的中年人,其祖先是百里奚和孟明視。

    「將太醫李酰帶上來!」隨著右庶長一聲威嚴的喝令,一位黑衣黑冠,戰戰兢兢的老者被秦宮侍衛們押解上來,推到秦伯的靈位前跪下。

    「君上久病多日,汝身為太醫令,非但不能緩解君上的痛苦,還讓他突然死去,這是失職!」

    面對右庶長嚴苛的指責,老太醫李酰苦著臉訴苦道:「右庶長,君上他得的是癘病,是絕症啊!其疾已透過肌膚,深入肺腑膏肓,針藥難治。」

    癘,也就是麻風病,大概是三年前,秦伯寧在一次狩獵歸來後,出現了刺鼻無噴嚏、腳底潰瘍及聲嘶等症狀,李酰入診斷,認定這是癘。

    秦國對癘瘍患者是極其恐懼和殘酷的,因為缺乏有效的診治手段,麻風病人一旦抓住,就會被集中到專門機構「癘遷所」裡,讓他們得過且過,對病情嚴重的,直接進行人道毀滅,或是淹死,或是活埋……

    但秦伯畢竟是國君,有所不同。

    他將朝政全部交付給三位庶長,同時搬出大鄭宮,在遠離城區的偏殿居住,然後遍尋名醫進行治療,甚至還請過扁鵲,可惜正值秦晉翻臉,所以扁鵲沒來。但誠如李酰所言,休說是先秦,就算到了千年後的唐宋,麻風病也是醫藥無法挽救的絕症,只能將病人隔離,拖一日算一日……

    秦伯的病情每況愈下,前不久更是出現了眉脫、鼻塌、兩足畸形、肌膚潰爛的情形。但這種狀況一直對外界隱瞞,除了三位庶長外無人知曉,在晉國三卿入侵的當口,他們害怕會引發秦人的恐懼和混亂,畢竟這種具有毀容性質的疾病,怎麼看都是昊天鬼神在降災懲罰。

    終於,就在前幾天,就在秦魏大戰的關鍵時刻,秦伯一命嗚呼了……

    無論是不是絕症,無論有沒有救,死了國君,就必須有人來背鍋,這是秦國的規矩!

    右庶長自然清楚這一點,此時若不將罪責交給別人來頂,或許大庶長回來後,倒霉的就是他的了。

    「身為君臣,生時同樂,死後也要同哀,吾等三庶長需要維持國政,待復穆公之業後再自裁不遲,還請太醫令先行一步!」

    李酰的冠帶已經被除去,他被強壯的侍衛牢牢挾在中間,在離開前,他頗有些冤枉地疾呼道:「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右庶長,難道汝等忘了秦亡三良後不能東征的教訓麼?」

    「庸醫,也敢自比三良?」右庶長大怒,讓人速速將他拖下去,殺死殉葬。

    李酰的悲號還在殿內迴蕩,他不知道的是,在歷史上,原本未能救下秦伯的這口鍋,應該是扁鵲來背的,李酰還指使人刺殺了扁鵲,造成其畏罪自盡的假象,從而逃過一劫。

    不過因為歷史已經面目全非的緣故,這一次,扁鵲在趙無恤和樂靈子的勸說下沒有入秦。就在李酰被砍了腦袋入土的同時,老人家正安心地在鄴城養老,向弟子們傳授自己的醫術,研究研究最新的醫學進展,或進入趙宮逗弄徒孫,任由他拉著自己長長的白鬍子,享受天倫之樂呢!

    李酰被拖下去後,秦國右庶長也不打算放過其他人,他陰冷的目光在殿內掃視,讓人不寒而慄。

    「偏殿內,但凡與君上接觸過的侍衛、豎寺、婢女,乃至于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皆隨君上入葬!」

    秦人對於癘病,有深刻的恐懼,而處置起來,也極為殘酷……

    秦伯出殯之日,除了李酰外,足足有百餘人隨之殉葬!古老的雍州,在河西鏖戰的同時,也從宮闈間掀起了一陣腥風血雨……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40
第889章 禮不伐喪



    從雍都到河西,五百里地,快船加飛馬,將秦伯薨逝的消息傳到大庶長子蒲的手中。

    得知此事後,子蒲原本想秘不發喪,逼迫魏軍退出河西后再回去。但這時候的秦國還沒有商鞅制定嚴格的戶籍和客舍檢查制度,晉國間諜遍佈秦地,雍城的動盪,很快就傳到了趙氏、魏氏的耳中。

    河西的形勢也不妙,先是少梁城陷落,左庶長子虎被俘。然後是魏曼多親自在新絳、曲沃、安邑幾處,發魏氏之民年十五以上者悉至河西,魏軍強渡蒲阪,殺出了一條通道,糧食和援軍源源不斷送到魏駒手中。

    加上右庶長催之甚急,由此導致秦軍壯士斷腕,放棄優勢,全線撤兵。

    因為子蒲深思熟慮後,認為丟失河西只是肘腋之患,雍都若亂,卻是心腹之疾!畢竟覬覦君位的公子公孫有好幾個,雖然秦國一向不封公子,所以他們沒什麼實力,過去畏懼三庶長之威不敢造次,但若子蒲在外打了敗仗,就說不準了。據右庶長說,已經有人聯繫老公族,在蠢蠢欲動了。

    國一日不可無君!攘外,必先安內!

    所以先撤兵,讓太子即位,穩定政權才是老成謀國的做法。

    對這個結果,子蒲心中是萬分遺憾的,在留兵三千駐守大荔,帶著城內外數萬居民渡過雒水的時候,他讓御者駐馬,下了車,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他眼神中迸發出無數不甘,不捨,不憤,與不願。仗打到今天可不容易啊,秦軍費盡全力,在犧牲極大的情況下重創了魏軍,魏駒手下至少兩個師喪失了再戰的能力。

    到了這個地步,再努那怕那麼一點點的力,秦軍就可能大獲全勝!

    但終究,因為種種因素,他們功敗垂成。雖然秦國尚未完全失去河西,但隨著秦人撤軍,只要魏氏不傻,這片肥腴的土地遲早會易主。

    「吾會回來的!」望著河西,子蒲發下了重誓,「有生之年,子蒲必復穆公之業,再次飲馬大河,不然,死則梟首,挫骨揚灰!」

    ……

    聽聞秦伯死訊,對此最為歡喜的,恐怕就是魏駒了。

    原本被秦人的「泛舟之役」截斷退路,受困河西,魏駒還擔心自己會不會把魏氏的精英全部葬送在這裡。幸好運氣站在他們這邊,隨著秦軍轉攻為守,魏氏不但解除了困局,還有了更多的想法。

    「全取河西,振興魏氏,在此舉矣!」

    河西九城裡,少梁陷落於趙氏,輔氏、王官被魏軍佔領,還剩下芮、新城、北征、彭衙、汪、邧幾處,在子蒲留下的秦軍守卒手中。

    按照魏駒的想法,他要再接再厲,將大荔、芮兩城拿下,然後再與趙軍會師於洛水沿線,從而席捲河西。

    若能如此,魏氏便達到八十年後,魏文侯派吳起全取河西,全面逼壓秦國的局勢了。他們將跳出河東一隅,擁有縱深,增加人口土地,也跳出了趙氏對他們的制約,可以自由發展。

    然而就在魏駒興沖沖地將這個計畫告知少梁的趙無恤,希望他們再白白給魏氏打一次工的時候,趙無恤卻回了他一句話,讓魏曼多、魏駒父子目瞪口呆,卻無從反駁的話。

    「君子禮不伐喪!」

    ……

    「詩曰:不吊昊天,亂靡有定,諸侯交兵,多不得已而為之,聞喪則止,故諸夏之禮,不伐喪吊之邦!」

    魏駒看著趙無恤這冠冕堂皇的書信氣憤不止,將其揉成一團後扔到地上,冷笑著說道:「這口氣,真不愧是晉國上卿!」

    趙氏的信使楚隆笑道:「不錯,正因為是晉國上卿,主君代表的不僅是自己,是趙氏,還有晉國,所以才會對此尤為重視,趙氏也有難處,還望君子體諒,少梁已拔,只要君子一句話,趙氏隨時可以雙手奉上……」

    魏駒的憤怒,頓時被這番天衣無縫的話噎了。

    古時,諸夏邦國相互征伐,當獲悉敵國君王去世或國內發生嚴重災禍時,一般都不會趁火打劫而要略表哀矜之意。西周五禮之一的凶禮,即要求對他人或別國的各種不幸事件要進行悼念、慰問、互助。到後來,不僅是中原,就連蠻夷之地的諸侯國也漸漸接受這種規則。如楚共王伐陳,即「聞陳喪而止」。

    而違反這條規矩的人,至少在表面的輿論上,會遭到國際社會的唾棄,比如(公元前558)楚共王去世,吳國便不顧「禮不伐喪」的慣例,竟然興兵伐楚。北方中原的君子認為吳國的這種行為是不道德的,晉國還在召開盟會時加以指責,同時認為吳國之所以出兵不利,正是因為昊天也對這種行為憤怒的結果。

    但那個溫情脈脈的古典時代已經悄然而逝,特別是在吳師入楚和晉國六卿大戰後,原有的國際秩序徹底禮崩樂壞,怪現象層出不窮:趙氏父子一國二卿,曹國驅逐了國君,廢除了君主制,宋國牝雞司晨,宗教躍居政權之上……

    真要算起來,對春秋禮樂秩序破壞得最嚴重的,恰恰是趙氏政權,在他們內部,本來只教公孫卿大夫子弟的官學徹底淪落為有教無類的私學,行伍老卒立功後能與宗室家臣並列,商賈百工對趙氏有貢獻的,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廟堂之內,成為大夫。

    所以趙氏被克己復禮的孔丘批評也最多,但就這麼一個以破壞舊制度,建立自己新秩序為樂的政權,今天卻突然講究起「禮不伐喪」來,你敢信?

    反正魏氏是一點都不信。

    「明明應該趁亂侮亡才對,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楚隆下去後,魏駒恨得直咬牙,連連砸了好幾個案几和燭架,趙氏這是明擺著不想繼續為他們家火中取栗了。但他也沒法說趙氏的不是,首先盟約裡說好了,攻擊河西時,魏為主力,趙韓為輔佐,趙氏幫他們打下了最難攻的少梁城,並且願意交給魏氏,任務已經完成,趙軍打道回府沒什麼問題。

    加上趙無恤言之有物:趙氏是大國上卿,是諸夏的主盟者,要是干出乘喪而伐的事情來,還怎麼做諸侯楷模?非但如此,他還要穿上喪服,為秦國降衰,朝著西方哭幾聲呢!因為禮制規定,凡是諸侯的喪事,異姓的在城外哭吊,同姓的在宗廟哭吊,同宗的在祖廟哭吊,同族的在祢廟哭吊。

    算起來,趙氏與秦公室屬於同宗,擁有一個祖先,除了遙祭外,趙氏還得派使者去秦國的少昊廟、伯益廟、飛廉廟哭喪!

    親親慼慼的,人家遇到喪事,我實在拉不下臉打上門去啊!

    於是就在秦軍主力西撤之既,趙無恤派了位使者去雍都慰問,同時與秦國商量贖回他們左庶長之事,趙秦兩邊眉來眼去,突然就恢復了和平。

    對此,魏曼多和魏駒只能暗地裡罵趙無恤幾聲,卻不能公開反對他的做法,父子倆發現在打了秦國後,自己已經進退維谷,前面是難纏的秦人,後面是陪著自己捅了馬蜂窩一棍就撤的「隊友」,單獨對付秦國勉強,若同時與秦、趙為敵,魏氏必亡!所以對趙氏,就算知道他們耍了花招,魏氏也只能陪著笑臉伺候著,一切等打完河西再說……

    因為捨不得河西之利,魏氏裝聾作啞,就當不知道秦國有喪事,不知道晉國的執政已經與秦化干戈為玉帛,繼續對雒水諸邑用兵。趙無恤心照不宣,也沒有強制魏氏罷兵,大打出手後,秦魏再和好已經不可能了,為了河西這塊肥肉,雙方必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留守的秦人抵抗頑強,河西的戰事,只怕會一直打下去……直到西風壓倒東風,或者東風勝過西風。

    魏氏的攻勢很猛烈,而秦伯死後秦國朝堂的震盪遲遲沒有結束,到了五月中旬,大荔陷落,河西南部已經完全被魏軍控制,重心開始轉向北方,魏駒打算以少梁作為據點,拔除北征、彭衙等城邑。

    然而當魏駒帶著軍隊去接收少梁時,卻再度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昔日一度繁華,也算雍州大邑的少梁城,如今卻成了一座鬼城,街巷空空如也,只有幾隻野狗鑽來鑽去,而府庫裡,連一粒糧食都沒剩下!

    趙氏輕輕地來,重重地走,城中的民眾、糧食,盡數被帶往樓、離石、藺三縣,充實那裡,為進一步開拓上郡做準備。他們揮一揮衣袖,只給魏氏留下了一座滿是殘垣斷壁的空城……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41
第890章 人為刀俎


    周王匄二十九年(公元前491年)的春天,中原又陷入戰亂之中,晉國趙魏韓三家伐秦,取秦少梁,秦惠公暴斃,秦軍不得不後撤,但秦國與魏氏的河西之爭,還將一直延續到秋冬……

    當北國還是一片紛爭不休的亂象,江南早已沉醉在迷人的春色中,姑蘇旁的原野放眼望去儘是鮮豔的花朵,從五湖裡捕上來的鱸魚鮮美得好似在你口中活蹦亂跳。

    但望著面前案几上的魚羹,文種卻一點食慾都沒有,在簡陋的居室內來回踱步,焦躁不已。

    他們的主君,三年前入吳國為臣僕的越王勾踐,被吳王夫差再度傳喚入宮,這一去,就是整整大半天,太久了吧!

    望著窗外站在垂柳上鳴叫不止的杜鵑,一個可怕的想法從種大夫腦中冒了出來,他猛地停下步伐,對坐在案几旁吐著魚刺的同僚范蠡說道:「少伯,你說君上他會不會已經……」

    「絕不會。」范蠡本是楚國狂士,面容俊朗,內質充實,稍微打扮一下就顯得風度翩翩。然而今日的他,卻卸下了楚人的高冠博帶,穿著低調的麻布深衣,袖子也剪得短短的,像一個下等的豎人,而不像一國大夫。

    他倒是比文種鎮定,勾踐今早被夫差召見一去不回,他雖然心裡知道不妙,卻還能慢慢地喝著魚羹,因為範蠡知道,只有體力充沛,才能去與吳國君臣周旋。危難之際見真本色,難怪計然稱他為」王霸之才「,也無愧於當日陪同勾踐入吳國時,所說的「四封之內,百姓之事,蠡不如種也。四封之外,敵國之制,立斷之事,種亦不如蠡也!」

    范蠡將魚羹喝乾淨,放下筷箸,對文種道:「子禽此番入吳進貢,珍寶玩好、美女玉帛,只要有吳王一份,大宰嚭那裡也沒有少。伯嚭貪婪,一向把越國當做他攬財的寶地,他是吳王最寵信的大臣,既然他那邊還未傳來消息,可見事情遠沒有你我想的糟糕。」

    文種長嘆一聲:「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近來吳王本已對大王態度好轉,今日來傳喚的王孫駱卻突然變得義正詞嚴起來……」

    范蠡搖頭道:「還能有誰,今日之事,必是伍子胥從中作祟!」

    在吳為質,雖然屈辱,但手段得當,也算不得凶險。若說吳國有誰是范蠡最為畏懼的,那就是吳國相邦伍子胥了,他不由想起三年前,他陪著勾踐夫婦入吳為質的情形……

    ……

    三年前(公元前494年)的冬至日,越王一行抵達吳國,當時吳國正在大宴賓客,為夫差從陳國班師過來慶賀。范蠡陪著勾踐一入殿,歌舞聲、絲竹聲便停了,所有人都看向他們,目光玩味。

    攜李之戰,這個男人大敗吳王闔閭,殺得吳軍丟盔棄甲,被譽為於越的英雄,他是多麼的不可一世啊。

    但今日呢?勾踐卻卑躬屈膝,垂著腦袋,遠遠看到吳王坐在君榻上,就五體投地,三拜稽首,自稱「東海賤臣勾踐」……

    吳國君臣哈哈大笑,換了一般人,恐怕會惱羞成怒得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或者一頭撞死在柱子哈桑。勾踐卻不以為忤,他面色淒淒地說自己「上愧皇天,下負后土,自不量力,讓吳王之軍士勞碌……」他說現如今得到吳王赦免其死罪,榮譽他作為吳國的役臣,拿著畚箕掃帚做吳王的奴婢,能保住這條須臾小命,勾踐真是誠蒙厚恩,不勝仰感俯愧……

    吳王得意洋洋,笑著說,勾踐你覺得寡人如此役使你有些過分了麼?吳國先君闔閭的仇讎,孤可還沒忘記呢。

    夫差話語裡帶著一絲試探,此時此刻,勾踐君臣我為魚肉,人為刀俎,他咬了咬牙,再度裝出一副貪生怕死的模樣,叩首如同搗蒜,哭訴說臣罪該萬死,只希望大王能原諒……

    見勾踐這般模樣,吳王也與他的寵臣大宰伯嚭相視大笑,對越國的警惕放到了最低。

    然而,范蠡清楚地記得,吳宮殿上,唯獨有一個人沒有笑,他甚至沒有喝一口酒,吃一口肉,整個過程裡,一對鷹目一直在死死盯著勾踐!

    伍子胥!

    其他人喝得高興之際,吳國相邦卻站了起來,他目若熛火,范蠡也不由心虛,不敢與之對視,他聲如雷霆,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如同利箭般,射在越國君臣心中!

    「飛鳥在青雲之上,虞人尚且想要彎弓而射之,若它們臥於華池、集於庭廡?豈有不射之理?越王昔日藏於會稽山之上,遁於老林之間,吾等要擒拿他很難,所以接受了越國的投降,饒他一命。現在他卻自己送上門來,這正是庖廚磨刀赫赫,宰殺鳥雀的大好時機啊,大王,臣請斬勾踐於殿上!」

    其色厲,其辭言,勾踐臉色大變,范蠡捏緊了拳頭,殿內言笑晏晏的吳國君臣也頓時寂寥無音,這位老相邦之威可見一斑,但范蠡敏銳地注意到,吳王卻有些不開心了。

    「相邦……」夫差儘量壓住被攪了興致的不滿,陪著笑對伍子胥說道:「寡人聽說,誅降殺服,禍及三世。寡人並不是憐憫越王才不殺他,而是怕天帝的責怪,所以饒恕了他的罪過,讓他有機會贖罪。」

    「人死不能復生,若賠禮贖罪有用的話……」伍子胥昂著頭,和夫差說話的語氣,就像老師教訓弟子,老子教訓兒子一樣:「楚平王的墓怎麼會被我掘開呢?」

    「這……」吳王臉上怒意顯現,伍子胥,是先王時代的重臣,也是幫他當上太子,並興兵破越報仇的大功臣,他是吳國相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年父王剛死時,夫差還得叫他一聲「亞父」。在軍政外交上,他阻止夫差北上求霸,力主先爭取陳、蔡,擊敗楚國,取得楚的半壁江山,與北方實際的霸主趙氏也採取了克制的態度,沒有徹底撕破臉。

    這些在伍子胥自己看來正確的舉動,在夫差看來,卻是一隻腳踏進棺材的老頭子獨斷專行,把自己當成剛即位的弱冠之君啊!

    尤其是在對越國的問題上,伍子胥一直在與他唱反調,當眾駁他的面子。

    這讓夫差恨得牙癢,只可惜伍子胥在吳國根深蒂固,朋黨親故遍佈朝中軍中,訓練了吳國甲兵的孫武卸任後,也在伍子胥府邸當座上賓。新君最忌憚的就是這種實權老臣,縱然夫差已經即位好幾年,也漸漸握穩了朝綱,但吳國相邦權力極重,想要無視這老頭子的意見一意孤行,他還是有些犯怵的……

    幸之又幸,這個人因為性格的強勢和不講道理,在吳國也有不少敵人,比如曾經與他稱兄道弟的楚國同鄉……

    ……

    一陣乾巴巴的笑聲在殿內響起,身材微胖,高冠博帶,身上隨便一個玉飾都價值連城的伯嚭站了起來,笑眯眯地說道:「子胥休要激動,你啊,還是老樣子……」

    他就像一個和事老,像以往一樣調節吳王和相邦的矛盾,然而今日卻有些不一樣,伯嚭話音一轉,擺了擺手道:「子胥明於一時之計,不通安國之道,大王的深謀遠慮,你是真的看不透呢,還是故意想讓大王受到天帝降罪呢?臣願大王按您所想的主意實施,不要囿於小人們的胡言亂語!」

    什麼!

    小人?他是在指相邦麼?

    這一席話,頓時在殿上掀起了軒然大波,一時間,對勾踐的處置都不重要了,吳國眾臣愕然地看著伯嚭,又看看伍子胥。吳國的頭號和二號權臣,像兩根柱子一般,分立吳王下首兩側,就這麼爭鋒相對地看著對方。

    伍子胥鬚髮賁張,顯然是氣得不行,眼中還帶著一絲突遭背叛的難以置信。伯嚭則面色如常,臉色是討好吳王不惜得罪伍子胥的諂媚,心中卻是終於擺脫此人的如釋重負……

    和伍子胥一樣,伯嚭也是楚國亡人,他父親伯隙宛是楚平王左尹,後來被楚國令尹子常聽信奸臣費無極之言所殺,並誅連全族,只剩下伯嚭逃難到吳國。

    伍子胥覺得他和自己同病相憐,也有幾分才幹,便大力向吳王闔閭引薦。伯嚭也投桃報李,早期是伍子胥一黨的堅定擁護者,他在柏舉之戰時與伍子胥休戚與共,在挖開楚王陵墓,鞭撻楚平王屍體時與相擁大笑,又一起垂淚,為冤死的父兄哀傷。

    他們還一起享用了令尹子常的妻妾女兒作為報復,關係極為要好。

    但也正是在攻破郢都的瘋狂裡,伯嚭大仇得報心願已了,頓時沉浸在美色珍寶的花花世界裡,開始變得貪婪而無恥,曾經破家亡族的慘劇,讓他對權力極度渴望。

    在新王夫差繼位後,伯嚭知道機會來了,他投其所好,成了吳王最寵信的臣子。他逐漸培養起了自己黨羽,已經不再需要依靠伍子胥,反而,還視伍員為朝權力巔峰進一步攀升的絆腳石!

    時至今日,他終於和伍子胥四目對視,站在了一個平等的位置,而不用永遠跟在他背後,盯著老頭白髮蒼蒼的後腦勺看了!

    吳國相邦和大宰公然敵對,只差大打出手,拔劍相向了。

    這時候,卻是夫差站出來打了圓場。

    「都給寡人坐下!遠客在此,汝等這是做什麼?讓別人看笑話?」

    伍子胥跋扈歸跋扈,對吳國的忠心卻不容置疑,而且此人能力極強,吳王夫差還有許多事情要仰仗他去做,也不好立刻廢掉他的相位。不過有伯嚭跳出來與之為敵,夫差還是高興的,他明面上斥責了伯嚭,讓他休得對相邦無禮,可在處置勾踐的問題上,卻無視了伍子胥的逆耳忠言,他沒有誅殺越王,而是命令他為自己駕車養馬,其夫人則在宮室之中做奴婢。

    伯嚭態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彎著胖腰笑眯眯地朝伍子胥道歉,伍子胥卻還是老樣子,一點不領情,不給人台階下,扔下筷箸氣呼呼地走了。

    筵席卻因為他的離開而變得更加歡快,更加放肆,范蠡等人陪坐在冷冰冰的殿尾,只有一杯水酒和一點難嚼的素菜。勾踐夫人則坐到了吳王身邊,為他斟酒,勾踐對此一言不發,低頭不看。人為刀俎啊,就算吳王想要當著勾踐的面臨幸其夫人,只怕勾踐也只能忍著看著……

    好在夫差雖然張狂驕傲,從羞辱越王的過程中得到了心理上的滿足,性格里卻不是那種欺人太甚的人,沒做出後世宋太宗對小周後干的禽獸事。

    更何況勾踐夫人有紋面,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他喜愛的,還是深衣翩翩的中原女子……

    酒酣,已經被美酒灌得大醉的吳王突然意興闌珊,舉杯對眾人說道:「如今越君已為寡人圉僮,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將晉國上卿趙無恤也捉來做牧奴?再將宋國的大巫也請來,每日為孤跳舞,侍奉床榻?」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41
第891章 我為魚肉

     「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將晉國上卿趙無恤也捉來做牧奴?再將宋國的大巫也請來,每日為孤跳舞,侍奉床榻?」

    這句話讓吳國群臣再度笑了,他們知道大王與晉國上卿趙無恤在五年前宋之亂時的過節,兩個年輕人都血氣方剛,利益訴求不同,加上有女人的因素,有矛盾在所難免。只是夫差獲百牢,得了面子吃了虧以後回來被先君好好訓斥了一頓,他為此懷恨在心,擊敗越國後想要北征的一個目的就在於此。

    不過除了夫差自己,恐怕沒人把這句話當真,趙氏已位列晉國上卿,手握大權,吳國在宋、魯邊境佔點便宜倒是可能,想要像欺辱越國一樣讓趙無恤入朝?也就喝醉了說說而已。

    但他們殊不知,這卻是夫差心中的「大欲」!

    吳王是認真的,他這個人,想得到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不管花費多長時間,不管付出多大代價,讓趙無恤低頭,將南子橫於榻上,北上問鼎之輕重,這就是他的追求……

    最後,宴會在一片朝賀慶祝聲中結束,伍子胥和伯嚭的富貴相忘,恩斷義絕,范蠡冷冷地看在眼中,夫差對趙無恤的記恨,對宋國大巫的垂涎,他也牢牢記在心裡。

    吳國最堅硬的盾,是伍子胥,最鋒利的矛,是孫武子,但這個南方霸國最脆弱的部分,叫做伯嚭。吳國權臣之間的恩怨鬥爭,或許是越王歸國的機會。

    而越王若想復國雪恥,光靠殘破的越國是不行的,一方面要與吳國的死敵,同時也是越王的女婿楚國保持聯絡。另一方面,趙氏那邊或許也可以派個使節帶著越國特產過去,將吳王對趙氏的不滿添油加醋說一說,或能得一奧援,終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不過這些東西,對他們現狀絲毫沒有改善。

    ……

    人質的生活是極為艱苦的,昔日不可一世的越王勾踐穿著氓隸的犢鼻褲,紮著樵夫的頭巾,他的夫人下穿沒有鑲邊的裳,上著衣襟向左開闔的短襦,跟一個匹夫之妻沒什麼區別。

    平日裡,丈夫為吳王鍘草養馬,妻子則在骯髒的馬圈裡清除馬糞、灑水掃地,范蠡也在一旁幫忙,多虧了他在宛地隱居的那段日子,什麼事情都親力親為,還給馬兒接生過呢!今日做起來竟然很嫻熟,勾踐戲言說,他光是靠這份本領,都能做馬監吏了。

    留守國內的文種每年遇到吳人的節日,或者吳王的壽宴,都會帶著禮物前來進貢,同時來看望他們。見到勾踐和夫人這般模樣,他心中十分悲切,時常暗中嘆息,同時也更想為越王治理好越國。

    勾踐卻像是沒事人一樣,安之若怡,只是慚愧地說,苦了范大夫、種大夫和國內的父老兄弟。

    他雖然沒學過中原的禮儀文化,卻自有一手收買人心的功夫,這也是計然和范蠡沒有響應趙氏計然邀請,拋棄越國的原因,如今勾踐好似陷入羑裡之囚,若棄他而去,就再沒臉存於世間了,此非君子所為也。

    就這樣過了三年,勾踐隱忍的能力越發爐火純青,那張鷹梟般的臉上竟看不到半分不滿的神色,就像是認命了一般。

    第三年開春的時候,吳王夫差登上高台遠眺,不經意見看到越王及夫人、范蠡坐在滿是臭烘烘馬糞的廄苑邊,雖然衣著粗鄙,灰頭土臉,但君臣之間的禮節仍保持著,夫婦之間也仍然舉案齊眉。

    夫差年已而立,也有了幾個兒子,但他來自宋國的夫人卻在去年逝世了,江南卑熱,丈夫早夭,婦人也容易得病。

    夫人死後,夫差有些鬱鬱不樂,見此情形,他心中有所感觸,婦人之仁開始氾濫,便對旁邊的伯嚭道:「越王雖然無道,卻不失為是一個有氣節的人,范蠡也是一位有操守的賢士。彼輩雖然處於窮厄之地,卻沒有失君臣之禮,寡人真為他們感到悲傷。」

    伯嚭這三年來拿越國的賄賂拿得手軟,早已成了越國在吳國的利益代言人,他見機會不錯,便笑道:「大王以聖人之心,憐憫困厄之奴,僕臣也深為感動。」

    被伯嚭一捧,夫差洋洋得意,腦子一抽,或許是覺得三年來貓玩耗子的遊戲玩膩了,或是折辱越王已經無法滿足了,便說道:「寡人不忍心看到越王君臣這般困窘,因而想赦免他,大宰覺得如何?」

    伯嚭當即應和道:「臣聞無德不復,大王垂仁恩加越,越豈敢不報!?」

    夫差又猶豫了:「只是相邦那……」

    三年下來,伯嚭和伍子胥的矛盾已經公開化了,兩人在朝中的黨同伐異越來越激烈,雖然伍子胥根深蒂固,但伯嚭有夫差在背後暗中支持,也能和伍子胥鬥個平分秋色。伯嚭當然知道,這是吳王的權衡之策,利用自己分伍子胥之權,卻又不徹底鬥倒白髮老傢伙,所以他得自己爭取,但凡陰損伍子胥的機會,他從不放過!

    他便笑道:「大王才是吳國的君王,越君的生殺予奪,都應該由大王按照內心的想法行事,相邦也只能服從。」

    此言正中夫差下懷,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擺脫伍子胥和吳王闔閭的影子了,而勾踐的事,正是一個好機會!

    於是他便想要乘著伍子胥去朱方監督造舟之時,選擇吉日赦免越王一行……

    ……

    「吾等能回國了!」

    從伯嚭處得知此事後,越王勾踐君臣自然欣喜不已,他是一個隱忍的殘酷的人,在吳國受的每一份委屈,如馬吏的鞭子,豎人的白眼恥笑,都牢記在心,他日必將百倍奉還!

    但隨著夫差承諾赦免他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勾踐也日漸焦慮起來,因為他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麼順利。

    果然,伍子胥結束在朱方的監造任務,提前歸來,在他聽聞此事,急入吳宮後,事情開始起了變化……

    先是吳王再度召見勾踐,還要求范蠡隨行,而前來傳話的王孫駱話語嚴厲,似乎代表了吳王的心情不佳。

    是日,勾踐伏於前,范蠡立於後,夫差則一改對他們的態度,慢吞吞地處理著政務:范蠡看得真切,他用的是紙,從魯國進口的紙。

    伍子胥是成熟的政治家,雖然曾在趙齊大戰時給齊國人出主意,想用齊國製衡越來越強大的趙氏,但現在吳楚矛盾更大,所以他主張與趙氏維持原來的關係。畢竟趙氏已經控制魯、曹,宋國也投入其懷抱,北方大半貿易都被子貢操持,若是趙氏來一出貿易禁運,沒了北方的糧食、布帛、手工製品,吳國貴族是受不了的。

    由此看來,夫差在偏寵伯嚭之餘,也還在聽從伍子胥的一些建議,范蠡心中咯噔一下,頓時覺得不妙。

    夫差雖然保持了斷髮文身,但這是為了迎合國內的民眾,他畢竟受過季札教育,寫一筆字還是可以的,這一點,越國就差得遠了,不多的一點文化,還是靠少量來自楚國和中原的落難貴族傳入的。

    在紙上畫下幾筆鳥蟲篆字後,夫差才看了勾踐一眼,隨即目光轉向范蠡。

    「寡人聞貞婦不嫁破亡之家,仁賢不官絕滅之國。如今越君無道,國已將亡,社稷壞崩,身死世絕,為天下笑也……」

    他這是當著勾踐的面直接說的,勾踐心中大駭,連忙稽首認罪。

    夫差卻不為所動,繼續對范蠡道:「子本為楚人,受越君殃及俱為奴僕,豈不鄙乎?寡人欲赦子之罪,子若能改過自新,棄越歸吳,在越國是大夫,在吳國仍是大夫,汝意下如何?」

    ……

    手指扣緊肉裡,牙齒咯咯作響,勾踐覺得,自己可能要失去范蠡了。

    范蠡來越國的年頭不算長,也不算短,在勾踐剛即位之初,還是好好給他出了不少主意的,可惜當時的勾踐剛愎自用,沒有聽從,直到受困於會稽山,才意識到范蠡這些諫言的重要性。

    於是他便將其引為肱股心腹,范蠡也沒讓他失望,三年來陪伴身邊,簡衣陋食,毫無怨言。真國士,當如此!

    可現如今,面對吳王的邀請,范蠡有了更好的出路,還會守著自己這個敗亡之君麼?

    勾踐打心眼裡,從來沒對任何人產生信任過,包括文種范蠡,他只是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困厄於此,若想歸國復仇,只能放手讓他們去做,他已經失去了一切,不能再失去這兩位賢臣了,所以才用盡拉攏人心的手段,只可惜,他現在能給予的太少了。

    面對這種情形,他只能伏地流涕,卻無法出言挽留。

    卻聽到范蠡說道:「臣聞亡國之臣,不敢言政,敗軍之將,不敢言勇。臣在越國已是不忠不信,導致寡君觸怒大邦,如今兵敗獲罪,君臣俱為大王奴僕,這是應得的罪過啊,承蒙大王鴻恩,讓吾等君臣保全性命,已是感激至極,豈敢再奢求更多?此小人之願也,還望大王另擇賢臣!」

    吳王知道范蠡心意已決,不可能做自己的臣子,頓時默然不快。伍子胥說的沒錯,勾踐有范蠡、文種這樣的臣子,果然就像商湯有伊尹,周文王有太公望一般。

    從前夏桀囚禁了商湯而不殺,商紂王囚禁了周文王而不殺,結果夏桀被商湯所懲處,商朝被周國所消滅。現在夫差已經囚禁了越君卻不加以殺戮,假以時日,會不會也遇到夏桀、商紂的禍患呢?

    雖然伍子胥這番話是危言聳聽,但夫差細細思之,還是覺得對勾踐,以及他的臣子們無法放心!

    尤其是北方局勢千變萬化,趙氏連續破齊、鄭、秦之際,夫差心癢難耐,若吳國北上,能留著越王在自己後方麼?

    夫差想了又想,還是覺得芒刺在背,於是他將范蠡遣出,卻留下了勾踐,這一留,就是大半日……

    到了傍晚時分,太宰伯嚭那邊終於有消息了,他讓女婿屈敖,也就是趙無恤妾室伯羋的弟弟邢敖來通知范蠡、文種:

    勾踐,他被囚禁在吳宮石室裡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9-8 09:41
第892章 過河卒



    「霧雨淫淫,白皓膠只。」

    這是楚國人對東方海濱吳越之地的想像,每到五六月間,枝頭的梅子由青變黃,天上的細雨也開始連綿不絕,密密麻麻地下起來,山間變得霧騰騰的,茂密的樹冠滿是水滴,原本就河網縱橫的吳中,更是化作一片澤國。

    江南卑濕,丈夫早夭,在這種濕熱的環境下,淋一場雨,喝了不乾淨的水,或者說縱慾後著涼,人是很容易得病的。

    休說貧窮庶民,就連錦衣玉食的吳王夫差也病了,而且是高燒連綿的久病,月餘不癒。

    他這一病,勾踐就一直被關在石室裡沒人管,搞得范蠡文種焦心不已,范蠡只能請求吳國太宰伯嚭,能否放他去探望探望勾踐。

    身為吳國的二號權臣,伯嚭自然不能和這些亡國醜類攪合在一起,過去三年裡,但凡有什麼事,他都是安排親信與范蠡、文種接洽的,而這次來的,還是他的女婿,晉國人屈敖。

    屈敖已經二十餘歲,已經南來吳國十年,那個在殉葬坑裡掙扎的小臣已經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身材挺拔的精壯大夫。在娶了太宰之女,有了一對兒女以後,他還留起了鬍子,言行舉止間透著一股貴族的高傲氣質。

    「屈大夫……」范蠡畢恭畢敬地朝他行禮,問道:「寡君已被吳王囚於石室中一月有餘,至今仍未放歸,不知……」

    「放歸?沒可能了。」屈敖一擺手,對范蠡說道:「相邦進言,說自古以來,稱王天下的人攻打敵國,如果戰勝了他們,就對其君長加以殺戮,如商湯伐韋、顧、昆吾,周文王伐崇、勘黎,所以後來也就沒有被報復的憂慮,最終免除了子孫的禍患。現在越王桀驁不馴,既然都囚禁在石室中,他肯定會懷恨在心,不如及早殺掉,如若不然,他一定會成為吳國的憂患。」

    「啊……」文種回國後,留下來的大夫皋如心裡一緊,說道:「如此,為之奈何?」

    范蠡倒是還算鎮定,再拜道:「寡君在吳國一向本分,做牛做馬任勞任怨,從未敢有不臣之心,對太宰也從未怠慢,還望太宰相救啊。」

    屈敖朝左右看了看,說道:「太宰自然是幫襯汝等的,他當著相邦的面進言說,從前齊桓公多次打敗了魯國,卻沒有絕滅他們的社稷,而是恭恭敬敬地朝拜周公之廟,將魯國當成友邦。晉文公抓獲了曾對自己無禮的曹共公,卻饒了他一命。諸侯因此讚揚他們的道義,載於史書。現在大王如果真是赦免了勾踐,那麼功德名望就在兩位侯伯之上,必為天下人傳頌……」

    喜好虛名的夫差應該能聽進去這番話,范蠡道:「太宰所言,正是吾等所想!」

    屈敖笑道:「故而吳王承諾,說等他病癒之後,就把越君從石室裡放出來。」

    說著屈敖側過身,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對范蠡說道:「少伯大夫,時候不早了,且隨我來罷。」

    ……

    吳城,吳王闔閭時才讓伍子胥監造的新都,是一座地勢低緩的澤國水城,頗有南國風情。吳人駕船,晉人乘馬,城中有水陸八門,一橫一縱辟有寬闊的河道,從范蠡他們所在的大城前往吳宮小城,也需要坐船從水門進入。

    夜色深沉,細雨霏霏,小舟行於河上,前面是船伕搖著槳,後面是船娘掌著舵,屈敖、范蠡二人則躲在烏蓬之下,並肩站立。

    屈敖望著外面,捋著短鬚不知在想些什麼,范蠡則在心中整理這三年來發生的種種事情,沉默良久後,他終於開口了。

    「屈大夫,吳王病得重麼?」

    「高燒不絕,上吐下瀉,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眾所周知,病虎的脾氣是最差的,少伯大夫之前拒絕大王征辟,實在是有些讓他惱火……」

    范蠡苦笑道:「如此說來,寡君還是受我牽連?」

    「也不盡然,只是我有些想不通,吳國,南方霸國也,越國,喪敗小邦也。賢臣擇良木而棲,大夫何苦死守著越君,寧可跟他一起做奴婢,也不願意做吳國的大夫呢?」

    「范蠡在楚國時,是無人看得起的狂生,來到越國後,卻位列大夫,寡君於我,有提攜之恩。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豈能想鳥兒離開棲息的木頭一般,說棄就棄?這不是士該做的事情。」

    「國士啊,少伯大夫,你真是國士。」屈敖的話聽不出是真心讚揚,還是暗含諷刺。「這也是你拒絕趙氏邀請的原因?」

    此事隱秘,很少有人知道,但只需要想想屈敖的身份,他得知此事也不足為奇,范蠡一笑:「是趙卿錯愛了……趙氏有我的夫子計然便足以稱雄中原,范蠡一介庸人去了也是添亂,何足道哉……」

    「少伯大夫說的輕巧,拒絕趙上卿的邀請,你可錯過了不少東西。」

    屈敖今天頗有些觸景生情,他適當地打住了話題。他現在是吳國屈氏的家主,明面上已經和趙氏再無往來,連親外甥就任魯國大將軍,他都只能強行按捺喜悅,只能在獨自沐浴的時候,開心得嘿嘿直笑。他南來吳國,何嘗又不是錯過了許多東西呢?阿姊、外甥,還有為趙氏征戰立功的榮耀……

    但趙無恤的召喚,卻遲遲沒有到來,他只能繼續堅守在這卑熱潮濕的南方,一邊為伯嚭的貪婪東奔西走,一邊暗中執行趙氏的命令。

    在這個節點上,兩邊的目標竟是一致的:暗中保護越人,幫助勾踐回國!

    屈敖隱隱覺得,趙氏在吳越這邊,在下一盤大棋,而他這枚過河的小卒,從十年前吳國與趙氏濃情蜜意時就開始潛伏下來,慢慢慢慢地混入敵將的九宮之中。

    所以在這雨聲蕭瑟的烏篷船上,他輕聲對范蠡透露道:「本來大王已經打算放越君歸國了,但相邦卻想出了一招狠的,他再度入宮,說大王之所以生病,就是因為先王的鬼魂對他沒有殺戮勾踐感到不滿,若能殺之,一定會大病痊癒!」

    范蠡狠狠掐了自己一下,伍子胥這招,真是絕戶計啊,連吳王闔閭的鬼魂都搬出來了。

    「於是大王再度猶豫起來,是殺還是繼續囚禁,仍未作出決斷,但只在這幾日之內了。少伯大夫,越君現在的處境很不妙!這,或許是你能見他的最後一面了,太宰已經無計可施,若汝等有什麼辦法,就趕緊用出來吧……」

    范蠡再度沉默了下去,扁黑的船走得很慢,卻總是在走,距離燈火通明的吳宮越來越近。

    見范蠡不語,屈敖只當他無計可施了,便繼續勸道:「吳國凶險,朝中鬥爭極其殘酷,倘若越君被殺,少伯你一個越國舊臣在這裡只怕很難會被重用,不如北上投靠趙氏,以你的才幹,或能成就一番事業……」

    「屈大夫。」范蠡打斷了他的話。

    「吳王病得如此嚴重,為何不想辦法,把在宋、魯一帶行醫的『靈鵲』請來呢?」

    屈敖一愣,隨即怒意上湧,覺得這范蠡不識抬舉,若是能像莫邪母女一樣乖乖北去多好,不過想到趙無恤密信裡讓他協助范蠡、文種,讓越王歸國,便又按捺下來,耐心地解釋道:「吳王覺得這些醫者是趙氏的人,不願意讓他們給自己開藥,故而只是讓吳國的巫祝為他祈福,你還別說,這幾日還真有些好轉……」

    范蠡點了點頭,取出手中的蓍草,隨心一捏,兩長三短。

    屈敖大奇:「少伯這是作甚。」

    「既然無法問之於人,便只好問於鬼神了。」范蠡一笑,也不能怪他迷信,這是他的拿手本領,在楚國就靠這吃飯,十算八中,比孔子的「百佔七十當」準確率還更高。他算出的結果是,吳王這次不會死,倘若昊天不打算滅亡越國,那希望能準確吧。

    吳王,不是一個容易信任他人的人,可一旦取得他的信賴和感激,一切事情都好說。

    一陣搖擺,梆子響起,船隻靠岸了,范蠡心中也有了計較,他朝屈敖長拜:「今日之事,多謝屈大夫了,但范蠡還有一事相求。」

    屈敖嘆了口氣:「我只能盡力而為。」

    「還望太宰能再為越國最後說一次話,為寡君求得一次面見吳王的機會。若能如此,無論結果如何,來日越國將以厚禮重謝大夫、太宰,還有……」

    他抬起頭,目光堅毅:「還有大夫真正的主君,趙上卿!若趙氏能扶救越國,結草之恩,必不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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