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漢魏文魁 作者:赤軍(已完結)

 
穆離鳶 2016-4-10 17:26:3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37 509373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0
第二十九章、國亂先兆

  秦代「十裡一亭」,既是最底層的治安管理機構,當道之亭又負有郵傳之責,故稱「郵亭」。漢代於其上增設「三十裡一驛」,正好為步行一白晝的距離,不但來往傳遞信件,抑且可迎送、安置過往官員、使節。此番劉備雖然率軍蹂躪關中,但因為時機倉促,對於鄉、驛、亭等基礎架構並未能夠徹底破壞,而當曹操入關之後,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恢復沿途驛、亭,以備軍情傳遞。

  所以快馬急遞通過驛舍,一日可行三百里,從扶風而往任城,也不過數日即至。詔令傳到任城王府的時候,曹彰按老規矩又在聚眾飲宴,喝得醉醺醺的,突然聞令,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連催問了好幾聲。

  任城相直接把詔旨遞上去,曹彰擦擦眼睛,連讀三遍,這才猛地跳將起來,大笑道:「固知阿父毋忘孤也!」一邊吩咐軍兵集合,一邊跌跌撞撞地朝殿外就跑。宦者執履追及,卻被曹子文一腳踹翻:「急取靴來,何用屨耶?!」這真有歷史上楚莊王「劍及屨及」的風格了。

  按照魏律,諸王各有四百親衛,不過曹彰沒打算全都帶上——若不是沿途需要有人探路、服侍、打理雜務,他幾乎想單人獨騎就直奔關中而去——而只挑選了二十名善騎的健卒。等把人全都聚齊了,戰馬都牽了出來,鞍韂也皆備好,才有宦者扛著他的盔甲、武器呼哧帶喘地趕過來。曹彰把甲包往備馬上一拋,自己光脫下長衣,換著袴褶,登上皮靴,便待扳鞍上馬。

  有宦者上前提醒:「大王方醉,如何騎馬?」雙手奉上一盞清茶,給曹彰醒酒。曹彰笑道:「汝實有心也。」接過來一飲而盡,然後雙手一按鞍橋,左腳踩上馬鐙,腰腿一用力,「噌」地便躍上馬背,但隨即「哧溜」一聲,卻又從另一側直接滑下去,摔了個四腳朝天。

  宦者、屬吏們趕緊過來攙扶,還相互埋怨,說應當等大王徹底清醒了,再讓他上路啊。然而卻見曹子文雙眼瞪得老大,臉部肌肉扭曲,似乎痛苦無比,隨即痰咳一聲,竟然吐出一口血來!眾人這才慌了,七手八腳將曹彰輿歸寢室,延醫診治——然而醫生還沒有來,堂堂曹子文就已經咽了氣,年僅二十五歲……

  在原本歷史上,《魏略》有載:「太祖(曹操)在漢中,而劉備棲於山頭,使劉封下挑戰。太祖罵曰:‘賣履舍兒,長使假子拒汝公乎!待呼我黃須來,令擊之。’乃召彰。彰晨夜進道,西到長安而太祖已還,從漢中而歸——彰須黃,故以呼之。」

  歷史雖然已經被改變得面目全非了,但慣性仍在,曹子文同樣沒能趕上在父親面前揚威的最後一仗。

  當然啦,即便曹彰沒有莫名其妙地在啟程時便即薨逝,那也是趕不上這一仗的,因為路途跟原本歷史上的漢中之戰同樣遙遠——從任城到關中的距離,比從鄴城到漢中也近便不了幾天。而且曹操才剛下詔去召曹彰,當日夜間,張飛和劉封便飄然遠颺了,光剩下一片空營。

  曹操這才明白:「此必賊斷後之卒也,劉備去矣!」趕緊拔寨追趕,比至郿縣,又是空城一座。

  張飛、劉封趕至褒斜穀口,劉備全軍已然撤歸漢中,光留下了斷後接應的黃權,與魏將於禁激戰不休。於是張、劉二將從側翼衝殺出來,擊敗於禁,與黃權會師一處。三將商議,曹操大軍將至,為了順利撤退,還得留個人繼續守備穀口一段時間才比較穩妥。可是留誰守呢?要知道這可是個極度危險的工作,一個不慎,很可能就回不去啦。

  黃公衡說:「二位遠來,士卒疲憊,權當留守。」張飛不依:「卿與於禁激戰,士卒豈不疲累乎?」咱們半斤八兩,留誰都一樣啊。二人爭議不休,最後張飛說了:「當使劉將軍先退,吾與公衡劃拳以定去留。」

  劉封在旁邊聽得此語,當場鬍子就奓起來了,是勃然大怒。他怒的什麼呢?就在於「劉將軍」三字。按道理說他是劉備的養子,正經蜀漢皇子,可是劉備登基以後卻似乎完全忘記了這碼事兒,也不給他封王,也不按皇子例使居宮中,而且就連品位也算不上有多高。

  這時候蜀漢的軍職,共有十一人獲賜將軍號,其中又分兩個梯隊。第一梯隊為重號將軍——關羽拜驃騎將軍、張飛拜車騎將軍、馬超拜衛將軍、吳懿拜鎮東將軍、黃權拜鎮北將軍;第二梯隊為雜號將軍,按位次排列分別為:興業將軍李嚴、翊軍將軍領中護軍趙雲、輔漢將軍甘甯、安漢將軍劉封、鎮遠將軍賴恭、安遠將軍領庲降都督鄧方。

  你瞧,堂堂皇帝養子,即便在軍中也只排到第九位。這就使得竟無人以「殿下」來尊稱劉封,要麼按照舊日習慣叫他「公子」,要麼就稱「劉將軍」。

  劉封這個氣恨啊,心說老頭子原本對我保愛有加,自從得了親兒子,就完全把我拋至腦後啦——你要不想讓我當太子,起碼封我一個王爵,我也咬著牙忍了,可如今這種待遇,是可忍孰不可忍?!要不我乾脆死這兒算了,讓你內疚一輩子!

  當即一手扯開黃權,一手扯開張飛,說你們都別爭了,我留下斷後便是。黃權、張飛自然不依,劉封乾脆拔出劍來,朝自己項上一橫,說:「吾為皇子,若臨難而走,必辱及君父也。既受此辱,胡不就死?!」

  黃權和張飛沒有辦法,只得依從,隨即把麾下精銳全都調撥給劉封,商定由他暫留半日,半日後不管曹操大軍有沒有殺過來,你也不用管手下兵馬,直接掉頭撒丫子就是。張飛還拉著劉封的手,熱淚盈眶地說:「陛下昔日勇戰之姿,吾今於將軍之身複見也!陛下不可無將軍,國家亦不可無將軍,千萬珍重!」

  二將去後還不到半日,曹操前軍便即抵達。劉封身先士卒,率部沖陣,小挫敵勢,然後偽作拒壘固守狀,其實也不管麾下兵馬了,光領著部曲百餘人,打馬揚鞭就逃進了褒斜道。隨即蜀軍便遣使往詣魏營,數千人一日而降。

  劉封沒命地狂奔,很快就在穀中追上了張飛和黃權,三人相對唏噓,喜極落淚。

  再說曹操掃清了褒斜穀口之敵,這時候張郃、徐晃也皆率軍來合,於是商議:咱們追不追?要不要一口氣殺進漢中去?沮授說了,雖然劉備因為倉促撤退,拋棄了很多軍器物資,但其主力並未受損,一定會鞏固漢中之防,攻之不易也,咱們還是就此收兵吧。曹操實在不甘心,於是注目曹洪,曹洪明白天子的想法,當即站出來說道:「劉備率軍蹂躪關中,各方計點,約七八萬眾,而蜀中兵馬原不過十萬,尚留甘寧以備三巴,是漢中空虛明也。今其雖退,士卒疲憊,倉促難布,吾等趁勢而進,銜尾而追,獲勝可期。若待其穩固漢中之防,再欲攻之,難矣哉。」

  沮授說輔國所言確實有理,然而——他自從在袁紹那兒吃了癟,歸曹後又幾乎被閒置了十多年,棱角全都磨平,說起話來比過往要溫和得多啦,倘若當年就是這般脾性口吻,總是先贊同對方再小小做一轉折,估計未必會失去袁紹的寵信——褒斜路實在太過狹窄了,大軍難行,容易被人堵住南穀口逐一擊破。咱們要想攻打漢中,除非是褒斜、倘駱、子午和散關故道多路併發,使敵首尾難應,可問題要等把兵馬分調開來,估計劉備已經在漢中重新站穩腳跟啦,肯定不趕趟啊。

  蔣濟同樣規勸曹操,咱們還是就此退兵為是。然而曹操沉吟良久,卻越想越憋屈——好不容易獨斷專行,天子親征,結果千里迢迢跑關中來,卻並沒有撞見劉備的主力,只是與其斷後之將小小接觸了幾仗,殺俘不過數千,我這一趟幾乎可以算是白來了呀。而且關中為國家重地,卻任由劉備輕鬆來去,天下人將會如何評價於朕?這面子我可丟不起啊!

  可是也不得不承認沮授所言有理,若自褒斜道一路挺進,危險係數太大,倘若按照伐蜀的原計劃多路並進,又怕不趕趟,劉備已實漢中之防。斟酌良久,最終還是決定,咱們先試一試吧,不試怎麼知道不能成?即命張郃、徐晃率部以向散關,曹真、呂蒙率部以向倘駱,曹真、夏侯尚則暫歇幾日後,即自褒斜挺進。至於曹操本人,身為皇帝不可能冒這麼大風險,暫且退歸郿縣。

  可是才回到郿縣,就有新任雍州度部中郎司馬恂請見,警告曹操:「此前資軍,多用華倉存糧,今已盡矣,乃自太倉調撥。今臣按查新輸至長安者,多黴爛不可食也,若以發軍,恐起變亂,若不下發,軍中糧難支十日矣!」

  曹操聞奏大驚,便問:「太倉存糧,三年一換,又無淫雨,如何黴變?汝兄如何治部耶?」

  度部尚書是老臣王邑,不過已經遞了好幾回致仕表章啦,基本上不怎麼理事,部權都操持在侍郎、司馬恂的長兄司馬朗手中——司馬朗亦已內定為下任的度部尚書——所以曹操就問了,太倉怎麼會出現黴變的穀子?而且出倉的時候沒有查驗嗎?怎敢這就輸送到前線來?你哥是怎麼辦事兒的?!

  可是這會兒再罵司馬朗也沒蛋用,曹操只好再問:「其繳獲劉備物資,可足用否?」司馬恂苦笑道:「劉備安得有糧?」確實劉備因為倉促撤退,被迫拋棄了不少軍資器杖,可大多是不便攜帶的旗幟、大車、攻城器械而已,他本身糧食就不充足,還得靠在關中搶割半熟的麥子以資軍用,哪肯再亂扔啊?司馬恂說我若能在職權範圍內給你掏摸出糧食來,肯定不敢來打擾陛下,這是實在沒招了,才只能跑來叫苦。

  曹操聞言,不禁長歎一聲:「可令諸軍暫退,分往涼州、司隸就食……」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0
第三十章、攻心為上

  劉備匆匆自關中撤退,返回漢中郡治南鄭,法正率群臣出城相迎。劉備匆匆跳下馬來,拉著法正的手,上下一打量,只見法孝直臉色仍然挺難看,精神頭也有些萎靡,但比起當日宗瑋所言,貌似好了不少——起碼他能夠下榻走動啦。

  於是解下大紅披風,給法正裹在身上,關照說:「孝直疾患未瘳,城外風大,何必來迎朕耶?」法正感動得熱淚盈眶,當即拜伏在地,口稱:「至尊歸來,臣便死,亦當輿梓而迎,焉敢無狀?」

  法正本來就是心病,一聽說龐統戰死了,雖然也頗感悲慟,潛意識裡卻輕鬆了許多——最大的政敵完蛋啦,從此東州士在自己的領導下,可以徹底淩駕於荊州士之上——再等到聽說劉備順利撤出關中,他的病就瞬間好了三分。醫生診治以後,說司空之疾有緩解症狀,只要安心休養,不必兩個月,便可恢復如初。

  所以他才親自跑南鄭郊外來迎接劉備,隨即君臣攜手入城,商議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法正說您順利得歸,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已經在漢中各處築下二十三道營壘,互為犄角之勢,只要把各部兵馬朝裡面一塞,便千軍萬馬,亦難遽破也——陛下您趕緊下令吧,士卒雖然疲憊,可以等抵達駐地再休息不遲。

  目前頭疼的還是糧草問題,法正說我已經行文各處,摧運糧秣,但手中仍然緊巴巴的。唯一期待的,是庲降都督鄧方可以從南中地區搜集到更多物資,但聽聞曹魏交州的黃忠、步騭等輩有向南中進軍的企圖,各郡、屬國頗有不穩跡象——我已經派李恢前去鎮撫了,他就是本地人,希望能夠建功。

  南中所輸,倘若超過預期,那麼漢中可守半年以上,倘若不足,估計也就守三四個月。只希望陛下您這回把關中打得足夠殘破,曹魏年內難以積聚實力發起進攻。只是為穩妥計,還需要留一軍在褒斜谷南口,策應南鄭的安全。

  劉備連連點頭,說辛苦孝直了,一切依你所言而行便是。然後不數日,便即得到張飛、黃權、劉封歸來的消息,劉備先是歡喜,在聽聞詳細稟報後,卻又勃然大怒,叱駡道:「不孝子焉敢棄軍而走?!」當即就要下詔,將劉封逮捕法辦。還是法正等連番規勸,張飛也寫來書信為劉封求情,劉備才算暫息雷霆之怒,下令劉封不必返回南鄭,就在褒斜穀口駐紮,以期將功贖罪。

  劉封一連在穀口餐風飲露,苦等了七天,也不見曹魏大軍攻來,便即上書劉備,說估計魏軍暫時不敢來打漢中啦,我軍實在疲乏,請陛下允許我進入褒中城內暫歇。劉備不允,行文叱駡,但是轉過頭來卻問法正:「曹操果不敢來耶?」法正說咱們留在關中的密探還沒有傳回來消息,這個臣也說不準。可是萬一魏軍仍欲大舉來攻,公子雖然堵塞穀口,但士卒疲累,恐怕難以抵擋——還是派個人去替換他為好。劉備這才下令,使劉甯、杜路率部接替劉封,允許劉封暫入褒中。

  法正不敢在劉備面前把話說得太滿,但是與好友黃權交談的時候,卻判斷道:「我軍初退,若曹操銜尾而追,實恐漢中難守也。今已各塞險要,犄角疊嶂,若曹操自小道來,必無克理。操知兵者也,今仍不來,是不敢來也。」咱們這次的危機,基本上可以算是度過去啦。

  誰想話音才落,突然門上來報:「西城告急!」

  西城在漢中郡中部,劉備佔據此處後,便將西城以西單劃出來,為上庸郡,轄西城、房陵、上庸和鍚四個縣,使東州派的孟達孟子敬守之。曹魏方面,馬謖向曹仁獻計,通過沔水以攻漢中,其實是去打這個新設的上庸郡,上庸若下,不但可以直接威脅漢中,而且只要再前進一步,拿下石泉縣,那麼子午道南口便即暴露了出來,將來魏軍可以通過子午道,直接溝通雍州和荊州兩大戰區,對漢中側翼造成強大壓力。

  馬謖請令,要親率三千兵馬,去攻上庸。然而他不但年紀太輕,目前的身份也只是幕府文書而已,不可能遽使將兵,所以曹仁仔細考慮過後,還是命牛金為將,馬謖做參謀,率領五千兵馬溯沔水而上,去試攻上庸。

  軍整未發之際,馬謖跑來向牛金請求:「願得百卒,先發西城。」牛金說你瘋了心了,帶一百個人就敢先入敵境嗎?馬幼長笑道:「謖非敢百騎先攻也,乃欲白衣而入,為將軍探查敵勢。」

  魏蜀之間雖然對立,但民間的商貿往來並沒有徹底斷絕。尤其蜀中貧乏,糧秣、軍資都不充足,唯獨可以拿得出手的特產就是蜀錦,問題蜀錦若只行于巴蜀,還真產生不了多大的利潤,故此常有中原行商入蜀購買,劉備政權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馬謖是南郡宜城人,馬氏為縣內大族,本就廣有田產,也經營商業,待得馬良被迫無奈歸從曹魏,被命為殿中侍御史之後,他幾個兄弟便以此為靠山,利用沔水航道,大搖大擺地開展起了蜀錦貿易。故此馬謖才會建議通過沔水,以攻上庸,並且向牛金請求撥給健卒百人,雜入馬氏商隊,先入敵境去探查情況。

  而且馬謖還說了:「上庸令申儀與謖有舊,或可說其來降也。」接著又補充一句:「夫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若能奪其心志,取之易也。」

  申氏乃上庸、西城之間的豪族,漢末大亂之時,與其兄申耽聚眾數千自保,旋附張魯。當劉備擊破張魯以後,乃設上庸郡,任孟達為上庸太守,使征申氏,申氏兄弟被迫歸降,逐以申耽為郡都尉,任申儀為上庸縣令。

  申家既然是上庸郡內的地頭蛇,那麼與中原地區的商貿往來,他們必然也要分一杯羹,就此與襄陽馬氏產生了關聯。馬謖說他跟申儀有舊,其實是在扯謊,但他馬家跟申家有聯繫,倒是不爭的事實。

  最終牛金認同了馬謖的建議,即遣其先發,前往上庸。馬幼長幅巾布衣,領著「商隊」,輿三船金珠寶貨,從襄陽出發,不數日即進入上庸境內——這條道兒本是走得熟的,沿途守軍早就打點妥當,故此毫無阻礙。但是隨即放船往鍚縣去,馬謖本人卻領著十多名化裝改扮的健卒,棄舟上岸,折向東南,進了上庸城。

  上庸郡、縣同名,但並非郡治所在,孟達把郡治設在了最西面的西城,而在上庸縣內,申儀就是真真正正的土皇帝。馬謖投刺而入,申儀申義範設宴相請,就問了,從來蜀錦貿易,不是你家下僕率隊前來嗎,何以此番公子親身而來哪?

  馬謖拱手道:「此行懸危,誠恐下人難以成事,故謖請命來也。」申儀笑道:「何懸危之有?」你是擔心兩國交兵,我們以此為藉口,把你家的商隊給扣下吧?放心,我申家是講信用的——「且戰事在北,荊漢之間尚無警也。」

  馬謖說那可說不準:「曹護國在襄陽,為策應北線,或將用兵于漢、巴也,唯不識自何道而來。」申儀一皺眉頭,略略朝前一傾身體,詢問馬謖,說你哥在洛陽為官,你家在地方上又有偌大勢力,或許能夠打探得出曹仁的動向吧。你老實跟我說,曹仁是不是準備來打上庸,所以你才冒著險親自過來,打算做成最後一筆買賣?

  馬謖淡淡一笑:「若曹護國遣軍沿沔水而上,臨於上庸,申兄乃可抵禦否?孟子度(孟達本字子敬,避劉備叔父劉子敬諱,而改子度)乃可抵禦否?」申儀撚須不語。

  馬謖使個眼色,說:「請摒眾人,謖請獨與兄言之。」

  等到屋裡只剩下申、馬二人,馬謖就說啦:「誠如兄言,馬氏在襄陽,消息靈通,今聞龐士元戰死,蜀主在關中進退維谷,曹護國因此欲取上庸,以塞其歸途也。今天下二分,魏之力二倍於蜀,勝負之勢甚明,兄若志與劉氏同亡,則今日貨易,明日不可複見矣。若有歸魏之心,貴我兩家當更親密——以是遣謖來探兄真意也。」

  申儀說既然你實言相告(其實不是),那我也來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吧:「孟子度為人倨傲,吾兄在其屬下,每受折辱,兄其能忍,儀實不肯忍也。乃欲歸魏久矣,惜乎無通傳者耳。」

  馬謖說沒關係,我可以幫忙居中聯絡。曹仁很快就要派遣大軍,浩蕩殺來,到時候你打開上庸城門,率先投效,不但身家性命得以保全,還可更進一步。只是擔心令兄還在西城,若被孟達害了性命,則申兄你有負孝悌之道啊。

  申儀一咬牙關,說一不做,二不休,我這就派人去聯絡兄長,若是他肯反正,西城唾手可得,若然不肯,我就把他給劫出來。此外,鍚縣、房陵兩處守軍,也大多是我申家故從,只要魏軍一到,也可以開城迎降……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0
第三十一章、大戰餘波

  有馬謖為前站說降申儀,牛金入境之後,一路勢如破竹,僅僅五千人就瞬間拿下了上庸、房陵和鍚三縣。曹操聞奏,即割三縣為房陵郡,任申儀為房陵太守——此乃後話,暫且不提。

  且說牛金、申儀、馬謖等共率兵馬,來攻西城,孟達聞報大驚,一邊遣人向南鄭求救,一邊下令搜捕申耽——既怕申耽也跟他兄弟似的,做魏家內應,同時有想若能以申耽為挾,則或可亂申儀之心,遲滯敵軍進攻的步伐。

  然而很快便有下人來報,說申都尉數日前即假稱患病,關閉府門,不出理事,如今再打破他家門進去一搜,光剩了些下人僕傭,說申耽早就不知去向了——其實是為申儀遣人探其意旨,申耽並無叛蜀之心,使者早就得申儀密授預案,乾脆把申耽申義舉給劫走了,估計這會兒,已經到了牛金軍中。

  結果漢中的援軍還沒有到,曹魏大軍倒先殺至西城城下。這會兒就不僅僅是五千人啦,曹仁聽聞申儀願降,即命先期來援的孫觀率部跟進,再加上申氏的降軍,進入上庸郡的總兵力達到了近二萬眾。

  上庸郡本來就不是蜀漢防禦的重點,所部兵馬數量有限——一則沔水不如長江易行,若有健卒把口,大敵難以遽入,曹魏荊州的主力還當指向三巴才是;二則以為地頭蛇申氏為保權勢,必會奮力抵禦,只要拖得幾天,南鄭便可派發增援,所以預先不必設置太多兵馬;至於其三,主力都被劉備帶去打關中了,剩下南鄭、三巴之防至關緊要,哪還有多餘兵力撥給孟達啊。

  關鍵守備漢中的先是李嚴,後為法正,跟孟子度都是莫逆之交,認為以孟達之能,必能固守西城,不致失陷。當然啦,前提必須是孟達能夠牢牢地掌控住申氏兄弟……

  然而法、李、孟這群東州士的上層,多為中原或者荊襄士人出身,本來就不大瞧得起蜀中那些鄉巴佬,誰想逃難入蜀,竟成無根之草,被當時的東州士上層所壓抑,不得一展長才,於是才背主而迎劉備;等到劉備打垮劉璋,這群人驟然顯貴,就此不可一世起來,大多性格倨傲,目無餘子。所以法正在成都破壞法紀,擅殺曾毀傷己者;李嚴在漢中專擅獨為,終受龐統之辱;孟達在上庸也一樣,竟日羞辱申耽,以為強龍能夠壓服地頭蛇……

  申氏兄弟身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可是申耽性情溫和,咬著牙忍了,申儀卻終於忍無可忍,於是被馬謖輕易地扯入了曹魏陣營。

  在原本的歷史上,不把包子當糧食,死命踩這票地頭蛇的先是劉封,所以孟達因為不救關羽而受責,被迫背反,申儀那時候跟他還是一條心,率軍趕走了劉封。其後孟達領新城太守(合西城、上庸、房陵為一),申耽因非實意歸降,被遷至南陽居住,申儀仍在其麾下,但是孟達欺淩申儀,使得申儀屢奏孟達欲反。最終曹魏割西城為魏興郡,使申儀守之,申儀隨即配合司馬懿擊斬了孟達……

  只是在這條時間線上,申儀先反,孟達可還不想反——時間還早,他後臺老闆法正還跟南鄭那兒坐著呢——於是固守西城,欲與魏軍做長期對峙,以待漢中的增援。問題申耽任上庸都尉數年,黨羽密佈,暗中與魏軍聯絡,馬謖建議,他們也不必要多做什麼,只要到處散佈謠言,說龐統已死,劉備大敗而歸,援軍肯定來不了啦,自然人心渙散,則城可遽奪也。

  果然,孟子度瞬間就覺得自己陷入了四面楚歌的窘境,身旁之人竟無一可信者,被迫在曹魏攻城四日後棄守而逃。結果才到石泉,就撞見了吳班率領的七千援軍——可是要想拿這七千人複奪西城,成功幾率微乎其微,吳班不敢冒進,便固守石泉,再向法正稟報。

  法孝直氣得差點兒二度吐血,可是毫無辦法。蜀軍主力跟著劉備跑了趟關中,已皆疲憊,你要讓他們就在原地據寨而守尚可,再派他們去打進攻型戰役,那就不大支使得動啦,再說糧草也不充裕。只得又往石泉增調了數千人去鞏固城防,阻止魏軍進一步深入。

  牛金領軍在石泉城下繞了一圈,見無隙可趁,也就只好退兵。此行雖然未能直接殺入漢中,好歹拿下了半個上庸郡,迫使敵軍在漢中之西設置重兵防堵,也可以一定程度上減輕北線的壓力吧——這會兒他還不清楚,劉備已然撤出關中,而曹操因為糧秣將盡,也被迫返駕歸洛了——就此退返西城。

  這可以說是關中之戰的餘波了,另兩股餘波是在武都和南中。先說武都方面,楊阜、蘇則的進攻是真真正正的以攻代守,防止馬超捲土重來,而其實並沒有一口氣將之攻滅的決心和能力,於是最終擄了漢羌等族四千餘戶以實涼州,便即退兵——馬孟起算是僥倖得活。

  至於南中方面,戰果則要大得多了。因為步騭和雍闓等人之間早就定下了密約,所差就是一個正式發動的時間罷了,等到洛陽傳來急令,步騭遣人通知雍闓,說劉備狗急跳牆,親率大軍以伐關中,如今成都空虛,正是你們起義的大好時機啊。雍闓去跟朱褒商量,朱褒說了:「原議魏軍三道征蜀,我等因而起事,今蜀主北伐,若然獲勝,我等再發,豈不危乎?」情況跟說好的不大一樣啊,咱們是不是先觀望一段時間再說?

  雍闓說我倒覺得,現在發動,時機比原本預計的更要好。為什麼這麼說呢?在原本計劃中,曹魏三道伐蜀,咱們擾亂南中,只可以算是一個添頭,成不成的,對於曹魏來說都不重要,所以他們才不肯給咱們世襲之職,光給了個侯爵……可是如今劉備北上,曹魏正在用我之際,一旦發動,奪取整個南中,站穩了腳跟,就算割地而王也都有得談啊。

  再說了,倘若劉備在關中戰勝,或者全身而退,迫使曹魏短期內不敢再向蜀中用兵,咱們跟曹魏之間暗通款曲,很難保證消息不被洩露,一旦劉備緩出手來,必然要收拾咱們。所以咱們必須搶先發動,則劉備若敗,咱們可以向曹魏邀功,劉備若勝,必然面對曹魏主力,也沒空來照管南中之事,說不定咱們還能以阻擋交州之兵為條件,從劉備手裡要幾個藩王出來……

  無論從魏還是從漢,都需要咱們本身具備更強大的實力,而如今劉備北上,成都空虛,無力征討,就是最佳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

  雍闓巧舌如簧,最終朱褒被他說服了,於是暗中聯絡爨習、劉胄等人,先假裝女兒出嫁,大宴郡中文武,還把庲降都督鄧方也給請來了,隨即就在酒席宴前擒下鄧方,押送去了交州。

  就此牂牁、越巂、益州三郡和犍為屬國一朝變色,只剩下最西南面的永昌郡仍然奉漢正朔。於是朱褒、雍闓、爨習三人聯軍一處,進取永昌。

  可是才走到半道兒上,就聽聞了兩條驚人的消息。一是成都派李恢南下,催討糧秣物資,李恢聞變後即召犍為郡兵和蜀郡屬國的氂牛羌,攻克邛都城,殺死劉胄、狼岑,驅逐了高定;二是交州派出七千兵馬來,以黃忠為主將,已經越境進入牂牁啦。

  朱褒大驚,說按照原來的計劃,咱們在南中發動,魏軍並不進入策應啊,要咱們萬一遭遇北線壓力,向他們發出請求,那才會進兵南中,可如今他們怎麼主動就殺過來了呢?「得無欲背盟而害我乎?」雍闓點頭,說此亦不可不慮也——好在李恢收復了半個越巂郡,咱們正好以此為藉口,別再往西走啦,這就掉頭回去守家——「但吾等歸牂牁、益州,魏軍客也,當難欺主。」

  於是匆忙返師,派人去跟黃忠打招呼,問道將軍因何而來?黃忠說當然是來策應您幾位啦,別無他意。使者往還,雍闓等人表示,我們暫且還並不需要增援,將軍可以退歸交州去——要麼我們北上去堵李恢,您幫我們去打永昌如何?

  對於這夥兒地頭蛇,又是新降之將,就算黃漢升再怎麼忠厚,那也絕不會毫無保留地信任——我懸軍千里去打永昌,後勤補給線全在你們手裡捏著,一旦變臉,我肯定客死異鄉偏域啊!於是回復,說永昌我是不去的,但從交州而入南中,道路不大好走,一旦幾位遭逢危險,就怕我趕不及救援。最好你們讓我駐一兩支兵馬在南中地區,方便隨時策應。

  最終商談的結果,魏軍佔據了牂牁郡南部的句町、宛溫二縣,並且承諾除非接到求援書信,不再前進一步。朱褒、雍闓心說那兩個縣中夷人多而漢人少,糧食產出也非常有限,就算你占了,也不可能直接威脅到我們,而我們若想翻臉,驅逐你那是分分鐘的事情——就當多賣黃將軍一個面子,不讓你白跑一趟吧。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0
第三十二章、暗流湧動

  曹彰暴死的消息首先傳到洛陽,曹丕又是悲傷,又是驚愕,反復追問送信人,說我三弟究竟是怎麼死的?對方回答道,據醫生診斷,乃吃醉了酒自馬上跌落,跌傷脊骨而亡,曹丕表示難以置信:「吾弟素來好酒,又嫺熟弓馬,即帶酒騎馬亦常事也,何得跌落致死?」下令好好保存曹彰的屍體,等他派人去驗屍。

  其實任城先後派來兩名使者,正好前後腳抵達洛陽,第一人只是稟報喪事,描述眼見耳聞,第二人卻是國相密遣,說醫生當時不敢多說什麼,私下卻稟報國相,懷疑曹彰是中毒身亡。

  不過這年月對於毒理的分析非常落後——除非鴆毒之類比較常見的劇毒,可以通過死狀來得出明確結論——因此醫生也不敢確定,更不敢廣而宣之。國相亦然,在任城國內暫且封鎖消息,保護國王遺體,卻遣親信秘密到洛陽來稟報曹丕。

  曹子桓既驚且怒,他隱隱覺得,這是有一支毒箭射向自己,當即召來神醫張機,要他立刻啟程,星夜馳往任城,去查驗曹彰的屍體。隨即便將相關情況和自己的處斷,派人快馬去奏報曹操。

  曹操這時候正率領大軍,無奈地離開關中,返歸洛陽,才剛行到鄭縣,就得到了曹丕的密奏,當即大放悲聲,幾乎哭暈在地。從來老來喪子,「白髮人送黑髮人」,乃人世間劇慘之事也。當然這年月死亡率普遍很高,曹操死掉的兒子也不止一個了,但大多是少年夭折,還沒有培養出足夠的感情來,曹子文則不同,在曹操眼皮底下長大成人,又頗受寵愛,驟聞死訊,曹操又如何能不椎心泣血,老淚成行呢?

  曹操閱讀曹丕奏文的時候,並沒有避人,所以群臣見了都感詫異——這是出了什麼事兒了,陛下竟然悲痛若斯?曹洪仗著跟曹操素來親近,當先請問,曹操哽咽著回答:「吾兒子文薨矣!」

  眾人也皆大驚,曹洪就問了:「任城王青春正茂,如何薨逝?」曹操張嘴就打算說真話,可是瞧瞧曹丕的書信,細一琢磨,終究中毒而死之事尚未落實,此事駭人聽聞,容易引發朝局動盪,於是也只得照搬第一名任城使者對曹丕所說的話:「子文酒醉落馬,不慎跌死也。」

  可是一轉臉,他就叫來了軍中校事劉慈,說你趕緊快馬折返洛陽,啟動所有刺奸、校事耳目,去探查此事——我兒究竟是因何而死,若真為人所害,幕後主使又是誰人,務必調查清楚,秘密奏報於朕!

  劉慈領令而去。這事兒卻瞞不過沮授,他也不敢與旁人言講,卻喚來一名屬吏,開門見山地就問:「汝得非是太尉所遣,處吾身旁乎?」那屬吏嚇得趕緊跪下,說焉有此事啊?沮授冷笑道:「汝之行止,終瞞不過吾。然吾此身,即是太尉所救,彼欲遣人覘我,吾亦不怪也。汝可即往洛陽,稟報是太尉,雲天子於道中得任城王死訊,遂遣劉慈先歸,不識何意也。」

  此事大有蹊蹺,就怕因此又引發朝局動盪,進而威脅到大魏江山的牢固,沮授心說我一則以報是勳昔日勸阻赴死之德,二來也希望靠著是勳的智慧,可以將此風波消弭于初萌之際。天下喪亂已久,可實在經不起再折騰了呀!

  然而那名屬吏卻並沒有就此返回洛陽,他只是出營一趟,自然找到了合適的聯絡人,聯絡人不敢使用信鴿,快馬加鞭,竟然趕在劉慈之先進了洛陽城。

  且說初聞曹操退兵,是勳長舒了一口氣,他就怕曹操忿怒興師,趁勝追擊,想要一舉奪取漢中,以報關中之仇,然而如今準備不夠充分,吃敗仗的可能性是相當大的。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曹操竟然沒追——難道是沮子輔或者蔣子通勸諫所致嗎?那二位可真是立了大功啦。

  隨即就得著了曹彰暴死的消息——當然啦,曹丕連他也都瞞著,他並不清楚曹彰究竟是因何而死的。那日回府之後,便即召喚是複來到書齋,關上門,父子二人好一通密談。是勳就問了,說你在任城有耳目嗎?曹彰究竟是怎麼死的,能夠打聽出確切的消息來嗎?

  是複說兒在任城確實安插有耳目,但咱們情報網的效率不可能那麼高,不可能比任城報喪的使者來得更快啊,到目前為止,還並沒有消息傳過來。隨即就問:「阿爹或疑任城王之死,實有蹊蹺乎?」

  是勳的想法跟曹丕類似,他說曹彰喝醉酒騎馬也不是一回兩回啦,怎麼就會那麼巧,偏偏這次不但落馬,還把脊骨給跌傷了,而且很快就咽了氣?「吾疑為人所害也,而其禍端,必在蕭牆之內!」

  這是一種直覺,來自於長期混跡朝堂所養成的政治敏感性。倘若曹彰之死真是事故,曹操悲痛之下,很可能就會把幾位藩王召回洛陽——別再父子間臨終都見不著一面了;而若曹彰之死別有隱情,那麼究竟是誰謀害他的?跟曹彰利益衝突的,只有他幾個兄弟,也就是說,很可能是兄弟鬩牆所致,那麼很可能會引發新一輪的奪嗣風波。

  於是他問是複,說我讓你密切關注曆陽王曹沖的動向,你有什麼發現沒有?是複回答說:「時日尚淺,無所得也。」曹沖的日常舉動始終沒有改變,貌似瞧不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只是——

  「曆陽王最信者,一則周元直,二為任城國治書,姓尹名耒,阿爹可識得此人否?」

  漢代藩國治書,就相當於朝廷的各曹尚書,負責管理諸侯王府的內務事宜,由朝廷任命,秩六百石,是個小官兒。是勳心說這種小人物我怎麼會認識……可是再一想,根由也在於經常聽聞某地某人有賢名,他都能在兒子面前一語道破,是何出身,何方人士也。這一來是當年關靖的情報工作做得好,也有部分來自於自己前一世對史載有名之人的記憶,所以兒子才會本能地詢問,這誰誰老爹你清楚嗎?

  是勳心說我還等你彙報呢,你不說我哪兒知道誰是誰啊?尹耒……我就記得一個尹賞,曾為天水郡主簿,諸葛亮一出祁山時降了蜀;還有一個尹大目,是曹爽的親信……話說「大目」不似人名,估計是綽號,難道就是這個尹耒嗎?

  天下姓尹之人正多,估計八杆子打不著吧?

  於是反問是複:「何處人也?是何來歷?」是複說根據密探稟報,貌似是兗州人,又雜著點兒荊北的口音,四十來歲年紀,具體什麼來歷,也還沒有查出來。只知道曹沖很信任他,經常向他求教經義,他管理王府內務也井井有條,相當稱職。

  是勳說你繼續關注此人動向吧,有什麼情況,隨時向我稟報。

  然後過了幾天,是複就來告訴父親,說沮授傳了如此這般一個口信過來。是勳聞之愕然,問劉慈又是誰了?是複說乃是一名校事,兗州山陽郡人,與其兄劉肇同受天子寵信。不過咱們跟盧洪是有密約的,相互間情報可以溝通,但對於刺奸、校事系統,絕不插手,所以我也打聽不到更確切的消息。

  是勳聞言,當即明白了:「任城王之事,果非事故也。」這一定是曹操也在懷疑,所以才派校事前去調查真相啊。關照是複,說你去跟盧洪聯絡一下,一旦刺奸、校事系統得著什麼緊要消息,趕緊通知你我——「此必大事也,盧慈範或不敢泄,汝須謹慎從事。」

  數日後曹操返回洛陽,先揪著曹丕、是勳、司馬朗等人好一頓責駡,問說你們是怎麼管理後勤的?竟敢把發黴的糧食運去前線,導致我無力追擊劉備,要被迫黯然退兵?曹丕跪在地上,只是磕頭不止,司馬朗卻當場喊冤,說太倉之糧出出進進的,每三年就會徹底更換一新,要說把陳糧送去前線是很可能的,但不可能有黴變之糧啊——「此或小人構陷也,陛下明查!」

  於是監察系統全面開動,尋根溯源,終於揪出了其中的黑手,乃是弘農縣虞度科主簿馬齊,字伯庸,這人膽大包天,竟敢調換經手輸運的軍糧,以縣中黴穀充之,好糧被他從別道運去關中發賣得錢。朝廷下令捕拿,這馬齊卻提前一步上吊自殺了……

  再查馬齊根腳,本是延康二年科舉得中的士人,先發平州昌黎郡賓徒縣為禮文科簿掾,三年任滿後回洛待命,走了曹丕側妃柴氏的門路,被授予畿內之職。曹操聞奏,怒不可遏,當即召來曹丕又一通喝罵,命其暫時禁足,只准在宮內讀書,不得外出,並且即日休棄柴氏,逐出宮去。

  事發後,是勳密與是複雲:「此中恐亦多蹊蹺也。」馬伯庸不過小小一名縣主簿,他哪兒有膽子偷換軍糧啊?而且物證雖在,人證卻不齊全,犯人在被捕前就畏罪自殺了,很可能是受旁人指使甚至脅迫,才做下的此事。他不禁想起了自己青年時代,為了調查曹嵩遇襲一案,與曹德同往莒縣探查,莒縣令就是被人勒死,然後偽裝成自縊的……

  不數日,是複又得到了一條秘密情報,特來稟報是勳,說曆陽王也病了,上吐下泄,幾乎喪命,懷疑是飲食中被人下了毒藥……「若任城王果為人所毒殺,則害彼者,若非太子,必乃諸王。榆中王素有仁孝之名,又在涼州,千里阻隔,未必可辦,既曆陽王亦罹險,得非太子或鄄城王(曹植)之所為耶?同胞之間,竟致如此,思之使人心寒……」

  是勳微微冷笑,上一世讀過那麼多偵探小說,一時間湧上心頭,便問是複:「設一密室,室內人逐一遇害,未知兇手何人。汝可能斷其案否?」是複說那當然是最後還活著那個是兇手啦。是勳搖頭:「或其先死者,實為兇手也!」

  【可使靖郭堧之卷廿三終】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1
天地如逆旅之卷廿四

第一章、遠方來客

  洛陽城北依邙山,南臨洛水,呈東西狹、南北寬的不規則的長方形。其城肇建于東漢初年,原名雒陽,其後被董卓一把火燒成了白地,至獻帝東遷時,依舊是:「宮室燒盡,百官披荊棘,依牆壁間。州郡各擁強兵,而委輸不至,群僚饑乏,尚書郎以下自出采穭,或饑死牆壁間……」逮曹操挾獻帝以遷許昌後,才依其舊基,逐漸恢復。

  東漢的雒陽城,皇家宮闕分南北兩宮,幾占城內面積之一半,再加上濯龍園等皇家園林,以及百官官署、太倉、武庫等,一般市民的活動空間遂非常有限。而逮曹魏定都於此,雖然仍舊保留了十二門、二十四街的基本格局,卻放棄了南宮,只營北宮,並將原城市中軸線西移,使其正對北宮正門,因其路北陳設銅駝,故名「銅駝街」。銅駝街兩側的北段以營百官官署,南段東西分建太廟和太社,從此成為歷代都城之定制。

  此外,曹操還下令在洛陽城西北角、濯龍園北,新建三座互相連通的小城,內建宮室,城上樓觀密佈,嚴密設防,稱為「金鏞城」。

  故此,曹魏之洛陽城,城內居民和民居數量都要遠遠超過東漢雒陽城,東、西兩市亦從城中部移至城南,緊臨通衢大道,以方便商業活動——當然啦,裡(居民區)和市(商業區)仍然條塊分明,並且各自封閉,只有白晝才打開大門,使官民得以自由通行。

  原本雒陽城的南城正門為平城門,直通南宮,今省南宮,由平城門西側的小苑門接銅駝街,連通北宮,定為正門,改名「宣陽門」。一般庶民百姓不得經宣陽門入城,而必須走其西側的津陽門(雒陽津門)和其東側的平昌門(雒陽平城門),可以直抵東西二市。

  這一日午後,便有兩騎馳至津陽門外,馬上騎士幅巾長衫,乃士人裝扮。守軍揮戈攔住,二人匆匆跳下馬來,驗過了「傳」,便即牽馬進城。行不多遠,將至西市,隔著市門,就見人山人海,聚擁一處,不禁疑惑。當先一人乃扯住個過往的城內居民,問他:「今日大集乎?何得如許人耶?」

  還是說我鄉巴佬了,這洛陽集市,本來就應該這麼熱鬧嗎?

  那居民抬眼一瞧,只見此人三十多歲年紀,長須飄拂,穿著雖不華麗,且風塵僕僕,卻頗為整潔而得體,一張嘴雖然不是都內口音,但隱約似東京(譙)腔調,故此不敢拿大,趕緊拱手為禮,回答說:「此皆來觀棄市者也。」

  魏承漢律,主要的死刑分為三種,即戮、絞和毒殺(磔、車裂等等並不經常使用),前兩種大多行之於通衢廣道,允許百姓圍觀,以產生威懾效果。而至於威懾,也分三種,一種是戮或絞完就算完事兒,當場斂其屍體,另兩種則是斬首後懸首高杆或闕下示眾,或者戮(包括斬首和腰斬)、絞後陳其屍體於道旁——這就名為「棄市」。

  這年月市民的娛樂活動非常稀少,所以圍觀殺人就變成了一種恐怖而變態的視覺饗宴,非止洛陽如此,各城邑都不能免俗。

  那士人聽得此言,不禁皺眉,低聲嘀咕道:「真愚氓也。」可是他的同伴卻貌似挺感興趣,湊近來繼續詢問那居民,這究竟是殺誰呢?因何罪名而棄市?

  那居民雖然挺八卦,可是也說不明白究竟殺的是誰,只說:「皆官人也。」全都是當官兒的,聽說是前陣子皇帝陛下親征關中,去打逆賊劉備,本來可以趁勝而前,一舉把劉備給滅掉的,偏偏就有某些官員貪墨糧餉,導致軍行不利,陛下被迫回師。所以回來以後就把這些官兒都逮起來啦,全都論了棄市,今天一口氣要殺三十多人!兩位要是也想看呢,咱就一起去,若無興趣,那小人就先告辭啦,再晚點兒怕擠不進人群,那就啥都見不著啦。

  居民匆匆辭去,兩名士人不禁對視一眼。最早問話的人愕然道:「吾亦聽聞此事也,然止弘農縣虞度科主簿馬伯庸為其正犯,合當死罪,余者何可論死,而況棄市乎?一日而殺三十餘吏,此必非刑也!」

  此人頗有忿忿不平之色,他的同伴與其年齡相仿,瞧上去卻顯得老成許多,當下淡淡一笑,回復道:「劉備蹂躪關隴,陛下親征而止能驅逐之,無可繼進漢中,若不殺人立威,何以服眾?」曹操當然要殺幾個人,把責任都栽到那些倒黴蛋兒身上去啦——你瞧,都是這些墨吏害朕軍出不利,不是我打不贏他劉備啊!

  隨即便問:「期倬亦欲往觀否?」

  表字期倬的士人厭惡地一撇嘴:「吾豈與彼等愚氓相類?」我才沒看殺人的惡趣味哪!「元則且隨我去,尚可趕及夕食也。」

  於是二人便牽著馬,繞過西市,邐迤向北而行——他們都是初來洛陽,知道都城內皇親、貴官甚多,倘若不慎衝撞到,只怕還沒能訪到親友,便會莫名其妙地挨上一頓揍,或者遭逢一番折辱,所以還是老實點兒,不騎馬了吧。繞過西市便是太社,太社以北是百郡邸,再北為各級官署,以及某些貴官的府邸。一路打問,一直來至太尉府前,只見門口車馬堵塞,竟然排著長隊。

  這些都是前來拜謁太尉是勳的,目的不盡相同,但想巴上是勳的大腿,或者起碼不至於失禮,基本路數也不外乎此。後世有「宰相門子七品官」的說法,似是勳這般身份,自非輕易可見,絕大多數訪客都被門子擋了駕。不過是勳家法甚言,尤其關照門上,不可恃勢妄為,以免失了他儒宗的氣度。所以門子態度還算客氣,一個個接過名刺,略一過眼,便即假笑道:「刺先收下,然太尉國事倥傯,恐不便相見,且候傳喚吧。」

  若有那不識趣還想廢話的,或者悄悄塞給門子金銀的,門子卻當即變臉,直接伸手搡人——誰都想見太尉,要是不擺出點兒死人面孔來,那這活計如何還能做得下去?

  好不容易,輪到了那兩名遠來的士人——期倬與元則——期倬遞上名刺,門子斜眼一瞥,只見上寫:「愚甥廉昭拜上太尉舅父大人。」這種妄攀親戚的,門子倒也見得多了——從不曾聽聞太尉有一門姓廉的親戚啊——當下複讀機一般照回:「刺先收下,然太尉國事倥傯,恐不便相見,且候傳喚吧。」

  廉昭急忙解釋:「吾非妄攀也,家母實姓是也。」

  要說「是」這個姓兒實在少見——其實也就是儀和是勳這兩家子——一般人還真冒充不了,故此門子聽了,多少有點兒含糊,便命二人在門洞側面暫候,等我進去回上一聲試試。

  於是匆匆捧著名刺,入府稟報。他當然不敢去問是勳,卻去尋找大公子是複。此刻是複正在他的別院宴客,與一名白衣士人對座小酌,相談甚歡。門子遞上名刺,是複不禁皺眉:「吾家安有廉姓之親眷耶?」

  對面的客人聞言,不禁笑道:「得無廉期倬耶?若非吾在此,恐彼進不得此門也。」隨即點點頭:「確乃親眷。」

  是複一挑眉毛:「複不敏,請兄紹介。」

  被他稱呼為兄的這名士人,同樣姓是,單名一個詳字,字公審,乃鄭縣令是峻之子,本年二十二歲。是儀四子,也就是是勳的四位族兄弟,長子是著,曾經科舉得中,授官秘書掾,但是天性迂闊,沒做多久就四面碰壁,最終被迫灰溜溜地辭官返鄉,去繼續伺候老爹是儀了。是著娶淳于氏為妻,所生子女大多夭折,眼瞧著長房就要斷絕。

  三子是寬,曾經一度巴上了陳長文,得授吏部侍郎之職。可那只是魏國的吏部侍郎,等到魏國變成魏朝,他的資歷就不夠為一部副職啦,被外放做了冀州吏局主事——仍舊在陳群屬下。是寬娶麋竺之妹為妻,所生一子二女,兒子是衡字公權,頗有機會繼承族長的身份。

  四子是紆,自仕曹後就一直在屯田系統工作,一直做到陳留、潁川兩郡的典農中郎將,其後兩郡屯所歸併入普通民政系統,於是新設濟陽郡,命之為太守。是紆娶王雄之妹為妻,生三子三女,長子是伉字公直,次子是佾字公享,末子是侃尚幼,無字。

  還有一個是峻,見為鄭縣令,但眼瞧著就要更進一步,可能出任某郡太守,他娶了故漢伏皇后的同族之女為妻,生一子即此是詳,字公審。

  是勳一貫瞧不起是著,跟是寬也並不怎麼對付——否則是寬也不會去投靠陳群了——但與是紆、是峻卻向來交好,兩家子弟時常走動。這回就是是峻派兒子是詳來洛陽拜見是勳,目的當然是為了通過是勳為自己將來謀求一個好郡為守。是複跟是詳挺說得來,於是延至自家,擺酒款待。

  且說是複詢問是詳,說咱家有姓廉的親戚嗎,我怎麼不知道?是詳就說啦,我有兩個親姑姑,小的那個由令尊說媒,嫁給了陳登陳元龍,這你自然是熟悉的,可是還有大的一個,嫁給了樂安人廉某,估計你就沒啥印象了。

  關鍵這大姑出嫁得早,當年令尊從樂浪跑去營陵投親的時候,她就已經出閣啦,從來就沒見過面。其後青州大亂,是氏舉家南遷徐州,跟大姑也就此失聯,一直到前幾年,經過多方查訪,才終於找到她的蹤跡。原來他們家逃難到譙郡去了,目前就住在東都郊外,姑父廉某也已經死了,大姑依小叔而活。

  而這個廉昭,就正是大姑的獨子。

  說到這裡,突然撇嘴一笑:「廉昭原不字期倬也,此亦趣事。」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1
第二章、或為智囊

  樂安人廉昭,《三國志》上就提過一筆,說他「以才能拔擢,頗好言事」,結果遭到杜恕(杜畿之子)的彈劾。這種犄角旮旯裡的人物,是勳當然不可能記得,而至於這個廉昭跟他有親戚關係,倒是曾經聽是紆、是峻說過一句,但很快就拋諸腦後了——所以也沒跟兒子是複提起過。

  終究他跟是儀的長女從來都沒有見過面啊,而且也不知道是嫁得不好還是什麼緣故,當初聚族而居的時候,是氏兄弟也甚少談及這個姐姐。

  然而終究是親戚,既然入洛來拜,當然不可能拒之門外啦,是複一邊命門子將二人請入,一邊就扯著是詳來見是勳。

  是勳身上有官無職,太尉雖然尊貴,但與漢初此職不同,並非武裝部隊最高統帥,而只是一個虛銜罷了,勉強可比日本明治時期的藩閥元老。元老有資格為相,但並不一定為相,逢有大政方針必須諮詢,日常則不坐班,也無實際職司。所以他慣常呆在府內,只有大朝時才會入宮。

  今天就仍然坐於書齋之中,是複不敢擅入,即於門前稟報了。是勳等了一會兒才緩緩步出,來至正堂。是氏二子上前見禮,隨即是詳就把才剛說過的趣事又講了一遍。原來廉昭加冠後,引用《詩•大雅•雲漢》中「倬彼雲漢,昭回於天」句,取字「期漢」,可是等到曹魏篡漢,他這個字就太犯忌諱啦——期漢,期漢,你這是期盼漢朝復興嗎?趕緊給改成了「期倬」。

  是詳說了,廉家如今很破敗,為此祖父(是儀)還特意送去五千錢資助長女,不過廉昭據說是讀過書的,在縣中還有小小的文名。他這回跑到洛陽來,不用問啊,一定是向伯父您求官來的。

  是勳淡淡一笑:「若其有才,自可為吏。」

  即命召入,時間不大,廉昭等二人拱手入堂,跪拜見禮。隨即廉昭介紹,說我身邊兒這位,乃是同郡好友,龍亢人桓範是也。

  是勳聽到這個名字,不禁微皺雙眉,就問:「是何出身?」那桓範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范曾祖父諱焉,漢順帝時曾為太傅;先父諱典,曾以《尚書》教授潁川,後舉孝廉,司徒袁公(袁隗)辟之,拜侍御史,漢靈帝時三遷羽林中郎將。」

  是勳驚問道:「得非‘行行且止’之桓公耶?」桓範點頭:「正是。」

  據說桓靈之際閹宦秉政,百官皆避,只有侍御史桓典常騎青驄馬,巡行雒陽,宦者畏憚,故此雒陽人都說:「行行且止,避驄馬禦史。」也算是一代名臣啦。沒想到廉家單貧破敗,廉昭交的朋友倒是世家子弟,正經的朝廷三公後裔哪。

  其實相關桓焉、桓典之輩,在當時或許烜赫無比,擱後世也屬￿書縫裡的角色,是勳要穿到這一世來,才在故典和士人交談中記住了這兩個名字。可是「桓範」的名字他卻早就有所耳聞了。

  在原本歷史上,此人仕魏,官至大司農,人稱是曹爽的「智囊」,高平陵之變的時候,曾經偷出洛陽城以投曹爽,勸他挾持天子,以與司馬氏刀兵相見。當時蔣濟還挺擔心,對司馬懿說:「智囊往矣!」司馬懿卻笑笑:「范智則智矣,駑馬戀棧豆,爽必不能用也。」果然曹爽不能用桓範之計,最終棄甲投降,桓範也因此而被族誅。

  這真是那個桓範嗎?是勳問道:「卿如何稱呼?」桓範回答:「範字元則。」是勳眼神略一飄忽——見鬼,桓范史本無傳,唯在曹爽傳中略述其事而已,我還真不記得他的字是啥了。真是這個桓範嗎?「智囊」?天下同名同姓的正多,還真是沒法擔保啊。

  但是不管怎麼說,既然他跟著廉昭一起來了,我就暫且留下他吧,說不定將來有用。

  正在思量,突然鼻翼微顫,不禁轉過頭去質問是複:「即白晝間,如何飲酒?」是複跟是勳雖為父子,其實關起門來有若好友,是勳背著人常跟兒子平等交流,只是此般情狀大反傳統,所以當著旁人之面,父親的威儀還是要偶爾展示一二的。是複也挺給老爹面子,趕緊躬身致歉:「兒適與公審談論,借酒助興耳,未敢多飲。」

  是勳說:「既期倬來,當為設宴,可去吩咐。」廉昭心說我沒提過自己的字啊,表舅是怎麼知道的?哦,估計是詳跟他說過了。斜眼一瞥桓範,意思是:你瞧,我說趕緊過來,還能趕上飯點兒吧,真要去瞧殺人,估計就不趕趟啦。

  等到飯食擺上,是勳居中而坐,是複、是詳西首陪侍,廉昭和桓范算是客人,就坐在東面。是勳一邊吃,一邊隨口詢問廉昭的家庭狀況,以及「師從何人,治何經典」,廉昭每見問,必要放下筷子,避席作答,禮數周全得有些過份,瞧得是勳都有點兒沒胃口了。

  好不容易等吃完了飯,按照是家的習慣,僕傭不撤食案,卻奉上清茶。廉昭大喜,說:「此即茶耶?甥初次得用。」是複忍不住就一咧嘴,心說這鄉巴佬……是詳來到太尉府也好些天啦,既得是勳青眼,又跟是複打得火熱,完全不當自己是外人,當即笑道:「伯父最好飲茶,期倬在府中,自可放量多飲也。」

  是勳說:「茶須食後用,不可空腹。」隨即就問廉昭,說你們是何時進的洛陽城啊,所見所聞,有什麼想說的嗎?廉昭趕緊放下茶杯,側身避席,拱手道:「甥等午後入城,但聞西市行刑棄市,一日而殺三十數吏,未審有諸?」

  是勳轉過頭去望向是複,是複趕緊回答說是,總共三十二名,卑者也就縣中科掾、廷掾,最高是一名縣丞,都是在此前的糧運問題上,或者党同馬伯庸上下其手,或者監察不力,犯瀆職之罪,所以押來都中明正典刑。

  廉昭皺眉問道:「即瀆職,亦未當死罪也,而況棄市乎?似有非刑枉法之弊,大人何不諫阻至尊?」是勳還沒回答,是複先不耐煩了:「小吏之罪,有司判斷,天子聖裁,家父焉得越權干涉?」廉昭反駁道:「太尉國之重臣,上佐天子,燮理陰陽,若有非刑事,何不可諫?吏雖卑,亦人命也,即黎庶且不可非刑處之,而況吏耶?」

  是勳心說這就是一迂腐之人,瞥一眼是複,意思是不必跟他一般見識。照理說既然不打算呵斥廉昭,就應該隨口說點兒別的,跳過這個話題,但他卻偏偏注目桓範,問:「元則如何看?」

  桓範就是一個跟著來蹭飯的,竟能得當朝太尉垂顧,多少有點兒受寵若驚——他還當是勳尊崇自己的曾祖、父親,所以才會另眼看待哪——趕緊避席行禮道:「範鄉野之人,非刑與否,國事也,安敢置喙?」

  是勳雙眼微微一眯,加重了語氣:「但有所思,可試言之,無妨也。」在上位者的威勢這一抖出來,桓元則多少有點兒觳觫,琢磨是太尉大概是想考較我,瞧瞧「驄馬禦史」的兒子會不會給他爹丟臉。因此大著膽子反問道:「范聞陛下西征關中,糧運事皆太尉佐太子籌劃也,今刑彼等,太尉得無礙否?」不會連累到您吧?

  是勳也不作答,也不移開視線,就這麼一直冷冷地盯著桓範。桓範只覺後背冷汗涔涔,趕緊垂下頭去。是勳一擺手:「日將暮矣。」示意是複:「可導客去歇息,明朝再會。」

  廉昭心說哎,這還沒有說到正題呢嘛,我幹嘛突然間找上門來,表舅你怎麼問都不問一句哪?難道是我剛才的話得罪你了?還待開口,卻見是勳一抖衣袖,直接起身,退到屏風後面去了。

  廉昭無奈之下,只得與桓範一起跟著是複下堂。是複按照是勳的吩咐,給他二人安排了寢室,但是挺奇怪的,是府雖廣,賓客也多,空屋並不充裕,卻偏偏不把二人安置到一處,而且倆屋子還隔得挺老遠。廉昭本想跟好友桓范說道說道,商量一下明日怎麼跟是勳開口,謀求一個出身,見狀無奈,也只好洗洗睡了。

  桓範卻不肯睡,一個人端坐在寢室之中,面朝門口。果然鼓打二更,首先傳來腳步聲,隨即響起一名僕役的聲音:「客已洗沐否?」桓範趕緊回答:「已淨身心。」門外人再問:「可願從吾一行否?」桓範緩緩站起身來:「煩勞引路。」

  出得門外,只見那僕役提著一盞以薄紙籠起的燭燈,頭也不回,當先向後院行去。桓範自後追隨,時候不大,便行至一所屋宇門口。那僕役說了:「此吾主之書齋也,常人不可履足,客今破例,乃請自入。」

  其實是勳的書齋雖然私密,也不是從來不用之待客的,關鍵是屋裡鎖著一些不可見人的東西,所以非請莫入。如今不僅是勳,就連是複也正在屋內,一起靜靜地等著桓元則。

  桓範疾趨而入,拜倒在地行禮。是勳一擺手:「免。」指著旁邊一張木凳:「坐。」桓範從來也沒有坐過凳子,只好比照著是勳父子的樣子,屈膝坐下,就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神經徹底緊繃了起來。

  是勳開門見山:「適在堂上,元則語焉未盡。今於內室,可放膽言之,吾不怪也。」

  桓範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這才拱手,注目是勳:「範大膽請問,今於西市處刑者,得非皆太子所命者耶?」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1
第三章、納頭便拜

  對於是勳深夜召見桓範一事,是複完全搞不明白用意何在,可是此刻聽得桓元則一開口,他卻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轉過頭去望一眼老爹,心說這傢夥雖然是鄉巴佬,倒是挺敏啊……老爹你怎麼瞧出來的?

  是勳緩緩頷首:「即馬伯庸,亦太子所任者也。」

  桓範就說了:「風傳天子西征,太子多用私人以充糧道,今所刑者眾,誠恐牽累太子,未知太尉可有對策否?」

  是勳並不作答,是複卻搶先幫老爹說了:「既為太子事,家父何必對策?」

  桓範勸說道:「今太子之立,未足一載,若因此牽累而廢,誠恐社稷動盪。太尉為國家重臣,細務不必糾,然此大事也,焉可不理?」

  是複笑道:「所刑者皆小吏耳,何可動搖太子之位?」

  桓範搖搖頭:「微漸不杜,或成大禍,可不慎歟?況馬伯庸微末下吏,而竟敢私售軍糧,此事大有蹊蹺。誠恐小人設謀,專為害太子也,則其必有後手,若不先為之防,待其發動,即大廈亦或傾覆也。」

  是勳眉頭微皺,心說有些事情還是略略透露一點兒給桓範知道吧,瞧瞧他究竟是不是可用之才——反正私室中事,也不怕他洩露出去,大不了一刀兩斷罷了。於是沉聲道:「即郡縣小吏,不經吏部,太子安可命之耶?」

  桓範猛然間瞪大了雙眼,心說我這條小命要糟糕啊!「哧溜」一聲就從座位上滑下去了,再度拜倒:「範鬥膽,敢請為太尉賓客。」我願意跟著您幹哪,您可千萬別殺我滅口啊!

  皇帝法外用刑,一口氣殺了那麼多太子所任命的官吏,此事雖小,卻必然會影響到太子的地位,連自己這個鄉下人都能瞧得透徹,堂堂是太尉,所謂最能斷人心者也,怎麼會瞧不出來?除非他也想換一個太子,才會不出面阻止,或者另謀良策應對。

  如今明白了,此事不僅僅牽涉到太子,同時也牽涉到陳群——要是沒有吏部幫忙背書,就連再小的官兒,太子也不是想命就能命的。是太尉與吏部尚書陳群是君子之爭也好,小人之爭也罷,反正根據傳言,兩人就政見上常起齟齬,所以是勳想要扳倒陳群,那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正因如此,他才會袖手旁觀,坐等事態發展吧。

  其實是勳在這件事上究竟起了什麼作用,哪怕桓範再聰明,終究置身朝局之外,他是根本搞不明白的。所以先在宴會後問是勳「得無礙否」,只是隨便抖個機靈,希望給對方留下好印象。此際來至私室之中,直接道出自己對此事的分析,怕有幕後黑手要對太子不利,用意也相同無二。是勳要是說我已有計呢,就當自己因為關心所以才提醒一聲,要是說尚在計議呢,就可以趁機提幾條計策出來,展現一下自己的才華。

  然而是勳直接說了:「即郡縣小吏,不經吏部,太子安可命之耶?」等於擺明瞭說,陳長文也可能是受害者,同時暗示,我對此事樂見其成。這種話倘若洩露出去,肯定會影響到是勳的聲譽啊,而且更往深一步想——誰敢保證這幕後黑手不是太尉本人?!

  我靠那麼大的秘密都告訴自己了,自己還有機會走得出此門一步嗎?還是趕緊磕頭表忠心,直接上賊船的為好!

  桓範跪下了,是勳面上微現笑意,略一欠身,伸手虛攙:「元則既肯相助,吾當受納。」心說瞧見沒有,這才叫霸王之氣一放,小弟納頭便拜——可我若頭上不是戴著當朝太尉的冠冕,一言而可決人生死,又何來此等便利?

  三人即在書齋中密談半夜,不提。且說第二天起來,是勳再度召見廉昭,問他:「期倬願在捨下攻讀,以待科考,或直薦為郎?」廉昭大喜,急忙拜謝,說:「昭願為郎。」

  漢代的選官制度主要是察舉,但並不是說除地方官或三公舉薦外,士人就別無晉身之階了,尚有蔭補和貲選作為補充——此二道都直通諸郎。郎官就表面上來說,是備守衛門戶和出充車騎,其實低級的可以算是內廷機構的預備辦事員,高級的如侍郎、議郎、中郎等,則為君主顧問。

  所謂蔭補,即高官顯宦(一般指為二千石以上官員滿三年者)可蔭其子弟為郎,相當於對其常年奉公的獎賞,同時也免其後顧之憂。貲選則是捐錢得而為郎,就理論上而言,跟賣官鬻爵沒有本質區別。

  只是低級郎官幾無品秩,相當於官場上的實習生,跟後來清朝的「侍衛」絕然不同——就連最低等藍翎侍衛都算六品官兒了。必須實習過一段時間,成績優異,才可能由郎中令(後改光祿勳)給他一個正經入仕的機會。

  是勳雖然創建了科舉制,但他同時也不得不承認,科舉本身存在著一個非常大的弊端,那就是重乎文字,而輕乎實用——其實這恐怕是社會科學領域一切筆試無可避免的毛病了。即便不似明清時的只重進士科,只考四書五經,哪怕一篇策論寫得再天花亂墜,實際辦事能力究竟如何呢?終究在試用之前,誰都保不大准啊。

  所以他保留了蔭、貲為郎的制度,給那些官二代、富二代一個學習和實習的機會。雖然說這種制度對普通民眾太不公平,但時勢如此,若他起意徹底砸爛富貴階層的特權,估計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諸郎仍歸光祿統屬,但光祿勳就此降等,已非九卿,而直屬於門下省。漢代諸郎最盛時有五千余人,官吏後備隊過於龐大,真正能夠出人頭地的比率太低,如今則限額在千人以內,以實宮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可以避免宦官群體不必要的膨脹——很多並不接觸妃嬪的職司,乃可由郎官充任,不必非找閹人。

  是勳貴為太尉,自然有多個蒙蔭為郎的名額,只可惜用不大出去。是複已尚公主,是郯將來也可能會有更好的出身,至於自己幾個堂侄,除是峻尚且夠不上二千石外,也都各有其父可以蒙蔭,不用他這個從叔父操心。是家老大是著倒也品秩低微,問題他就沒成活的兒子啊。

  所以是勳能夠幫得上忙的,暫時就只有一個是詳,然而是詳志向頗大,只想跟著伯父讀幾年書,將來好應科舉,不想再去實習那麼多年。是勳手頭名額綽綽有餘,自可送一個給廉昭——終究算是表外甥,也是自家子弟。

  至於桓範,從此就留在是府為賓了。漢代貴府的賓客,既有機會掌握權勢,也有機會被直接舉薦為官,但當官僚制度相對完備,且科舉制度開創以後,這兩條道路就基本上斷絕了,只是對於士人求官而言,仍然不失為一條終南捷徑。因為這終究是一個資歷啊,雖然無法因此而直接獲得做官的資格,但通過別的途徑得以入仕後,此資歷對於謀得好職或快速升遷,肯定還是能夠起到一定推動作用的。

  故此是勳以太尉之尊,府中賓客仍可車載鬥量,只是有些才能的大多放出去了,剩下的或者無意為官,或者不堪大用。如今是勳已經可以大致確定,廉昭帶來這個桓範正是歷史上的「智囊」,那必須要將其牢牢綁在自己身邊,起碼先培養、運用,同時也掌控個三五年。桓範得聞是勳密事,不敢遽退,也「心甘情願」入幕為賓。

  他雖然也算世家出身,終究前幾代都是做的漢官,于魏朝無尺寸之功,本人除非科舉,別無入仕之途,所以才坎坷蹉跎到三十來歲。科舉制那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一次考試,可能受到各種偶然因素的影響,誰都不敢保證自己一定考得中。若能先入太尉府做幾年賓客,將來應試就有可能加分——別的不說,能得太尉青睞者,郡中誰敢給他下等品評?即便因此而耽誤了一兩場考試,一旦入仕,升遷途徑卻會變得更加平坦而寬闊。

  所以說他「心甘情願」,並非虛語。是勳為什麼會對一個初識之人透露隱事呢?很明顯就有招攬之意嘛,自己正好順杆兒爬。而倘若桓範的腦筋一時間沒能轉過來,未曾及時剖白忠心呢?那估計就只有死路一條啦。

  這招攬本身,也是一場測試。

  桓元則在是府的主要工作,是幫助是勳整理文書,因此時常得以應召進入書齋——前兩個有此資格的,是已故的關士起和失蹤的逄元圖。當然啦,是勳並沒有向桓範透露相關自家情報網的情況,情報網仍然由是複掌控,只是會通過是勳之口向桓元則通報一二,以期協助分析,籌劃對策。在桓範看起來,太尉實在耳聰目明——想是門生故吏遍於天下的緣故吧。

  首先必須詳細分析的,就是這回在西市上絞殺棄市的那三十二名官吏,加上提前自縊的馬齊馬伯庸,這場風波總計害了三十三條性命。經過是複對這些人出身、履歷的甄別、調查,其實二十九人(包括馬齊),都是通過太子曹丕,才得以混進這次軍糧物資運送的工作流程中去的。

  而這二十九人的晉身之階,又大致可以劃分為三個類型……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1
第四章、人言可畏

  二十九名通過太子曹丕的舉薦,得以在河南為官,插手軍糧物資運輸工作,並最終因此而丟了性命的小吏,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類型。

  其一,乃自諸郎中選拔,基本上都是吏部尚書陳群向曹丕推薦的。此等皆為世家子弟,陳群久聞其名,又受彼等家族託付,於是薦于曹丕,曹丕再行文光祿勳,使這些人赴吏部待選——當然啦,本來就是陳群的主意,自然一選即過。

  其二,本身就是曹丕的黨羽,或為昔日王府內賓客、王府外友朋,或為今日太子屬吏之親眷,也是遞個條子過去,陳群通過,就赴河南各縣上任了。

  第三個類型相對特殊,無論曹丕還是陳群都不夠瞭解,完全是別人托關係托到了太子身邊人,曹丕再通過陳群任用——比方說那位馬齊馬伯庸。此群體人數最少,目前就發現三位,分別通過太子側妃柴氏、正妃甄氏之兄甄堯和曹丕庶弟曹徽的關係,跟曹丕打了招呼。罪魁禍首的馬齊,就是走了柴氏娘家人的門路,獻上金珠,才得以選官畿內。

  科舉制度只是打開了入仕的大門,正經官員的升遷黜陟,則與科舉無關;相對完善的官僚體系倒是通過吏部,把任免之權抓到了自己手中。但這並不是說舉薦就完全無效了,高官貴戚插手官吏任免的事情也屢見不鮮,但只要限定在一定程度和範圍內,誰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曹丕向陳群舉薦官員,還真不能說他犯了什麼過錯。

  薦人不當,才是他最大的罪過。而用人不當,就要歸咎于陳長文了。

  凡公卿皆可向吏部遞條子,說某人某人不錯,請你們多關照一下,給他一個好位置。限定僅僅在於:一,此人必須已有相應的任官資格,不可超級提拔;二,品秩不可過高。比方說,若將來桓範自科舉入仕,得授四百、六百石的小吏,是勳就可以向陳群打招呼了,此為我門下客,素有才學,當給予朝中或者畿內的好職。

  而倘若所薦之人品秩太高,吏部根本不需要什麼理由,便可直接打了回票。其實就連皇帝,若欲用之人資歷不足,又想吏部超擢——哪怕只拔一級——超過了八百石墨綬長吏,吏部都是可以加以駁回的。當然啦,僅僅制度如此,但制度終究是由人來執行的,尤其還存在著一個理論上擁有無限權柄的皇帝,即以曹操的威勢,再加陳群的謹慎,想做得更過份,那都有可能通過。

  只是其後就可能是禦史上奏、公卿諫阻,同時紛紛彈劾通過這一任命的吏部諸官……

  而曹丕就正好踩在了這條紅線的後面,並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所推薦的最高也不過六百石縣丞,而且資歷足夠,只是要在具體任官位置上請陳群加以照顧而已——同樣的六百石,在中央為官和在地方為官,在畿內為官和在偏遠郡縣為官,含金量都要天差地遠。

  曹丕是想要借此培植自己的黨羽,陳群本是曹丕一黨,對此心知肚明,只要別太過份,也自然開放綠燈。只是原意是想他們通過難得的軍輸工作博取功勞,誰想投資越大,風險也越大,最終大多栽在了這件事上……

  尤其馬齊乃因賄而得官,問題就更加嚴重,所以曹操直接命令曹丕休棄柴氏,將之逐出宮去。甄堯和曹徽的罪過就沒有那麼大,所舉薦的都是親朋,貌似查不出什麼利益往來,而且那倆雖然同樣丟了性命,終究不是主犯。據說甄堯被其妹甄氏領著,直接跑曹操面前去磕頭請罪,並且表示願意削去自己的爵位,曹操也便不為己甚,訓斥甄堯一頓,降等了事——由亭伯而降亭子。

  至於曹徽,年紀還小,就當他不懂事,曹操下令他跟兄長曹丕一般禁足,一年內不得外出,且削曹徽並其母宋夫人俸祿之半。

  本來對於這些薦人的處罰就已經夠嚴厲了,而對於出問題的人本身,更是毫不容情,正如廉昭所說,是「枉法非刑」。即便主犯馬伯庸,偷盜軍糧之罪合當受戮,也未必到得了棄市的程度,不必顯戮,隱殺可也。所謂的「庾死」,若在詔獄之中,其實大多是秘密絞殺——那可是天子過問之案唉,誰敢讓囚犯莫名其妙地就掛掉?

  馬伯庸論罪尚且如此,那麼從犯們更沒有棄市的理由了,真要按照刑律判罰,就算再重也不過遠流而已。可是曹操就是這麼不講理,指使有司取了這些人性命,並且還陳屍西市,以向全天下人展示朝廷的威嚴。

  對於這一點,桓範判斷的一點兒都沒有錯,曹操是因為西征未竟全功,所以諉過於這些低級官吏。而且另一方面,本來打算秋季興師,一舉而滅掉劉備的,即便劉備搶先發兵關中,進而安然撤退,曹操也想賭一把,兵臨漢中,去殺對方一個防備不及。結果就因為糧草出了問題,被迫退返洛陽,曹操是越想越光火,而且越想,就越覺得若沒有這一出,自己很有可能就已經把蜀中給拿下來啦。

  所以他才對這些涉案官員零容忍,對於舉薦這些官員的貴戚同樣不留情面。漢代已有舉主連坐之罪了,但因應具體情況,論罪與否,差別還是相當之大的。比方說我當郡守的時候,舉薦了一名屬吏,然後事隔二十年,我已經是朝廷三公啦,昔日所舉屬吏牧守郡縣,然後犯罪了……難道這也要我連坐不成嗎?那誰還敢舉薦官員了?再如《三國志》上記載:「太祖以(荀)彧為知人,諸所進達皆稱職,唯嚴象為揚州,韋康為涼州,後敗亡。」曹操也並沒有因此而責怪荀文若。

  尤其魏朝不再實行完全的察舉制度了,即便舉人,也必須先經過吏部遴選,具體分配也得看吏部安排,所以大可把責任推卸到吏部身上:不是我所舉非人啊,是你們用非得所,那怪得誰來?曹丕給陳群批條子,其實真正能夠牽累到他的,就只有一個馬伯庸,一則此人主動犯下重罪,也非疏忽,也非瀆職,二則他跟曹丕無舊,乃賄賂得官。只是馬伯庸罪過再大,也不過六百石小吏而已,因小吏之罪而責太子,這就相當不近人情啦。

  根據桓範的分析,正是因為馬伯庸犯罪使得曹操西征未竟全功,所以老頭子氣得半死,而偏偏那傢夥又在事發後上吊自殺了,無可顯戮,故此才把邪氣都撒在了曹丕頭上。而且他問是勳:「天子之觀太子,若何?」皇帝真的很寶愛這位太子嗎?貌似不大象啊……

  英雄父親總是容易對兒子求全責備,尤其兒子足夠多的話,往往會覺得哪個都不成器,很難真正說到「滿意」二字。是勳前一世讀史,就覺得曹操並不喜歡曹丕,為什麼呢?當曹昂戰死,丁夫人離異、卞夫人總攝內事後,曹丕就是真真正正、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啦,以他為嗣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根本不需要過腦子。再說這兒子就才能、秉賦上也挺不錯啊,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就算比不上老子,總比別人家兒子強。可是偏偏曹操拖了好多年,明明211年就已經任命曹丕做五官中郎將,為宰相之副了,212年曹操得爵魏公,建立魏國,216年進位魏王,偏偏217年才正式立曹丕為魏王世子——當然具體的年份是勳並記不清。

  由此可見,曹操並不認為曹丕是最合適的繼承人,要一直等到他寄予厚望的曹植原形畢露,感覺實在不靠譜,被迫放棄,才終於允許曹丕上位。究其根由,或許只是簡單的父子二人相性不合吧。

  當然,或許還存在著另外一種可能性,即曹操注意到曹丕身邊圍繞著太多世家大族,生怕威脅到自家政權和寒門軍功貴族的利益,才一直猶豫要不要放棄曹丕。當然啦,此乃以後事倒推前者也,身在局中,曹操有沒有那麼明確的階層覺悟,還在未知之數。

  總而言之,在原本的歷史上曹操貌似就不大喜歡曹丕,這條時間線上那就更加糟糕:一是曹昂尚在,二是曹植的不靠譜尚未完全暴露,三是……還有一個曹沖哪!在原本歷史上,曹沖夭折後,曹丕去勸慰曹操,曹操就明確說了:「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後來曹丕自己也說:「若使倉舒在,我亦無天下。」在這條時間線上,曹沖得以安然成年,且他雖然曾經設謀陷害曹昂,曹操也並無嚴責,只是與諸王一般,把他趕去封地而已——可見寵信並未完全衰退。

  所以曹丕這個太子之位得來僥倖,根基並不牢固,這也正是他急著要培植黨羽的緣由所在——只可惜把事情徹底給搞砸了。

  當然這一切,都不必要向桓範透露,是勳只是說:「諸王並得聖寵,故群臣諫使之國也。」

  桓元則點點頭,壓低聲音對是勳說,我總覺得此事有一幕後黑手,想要借機打擊太子的威信,敗壞太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大膽揣測,必諸王之一也——大致可以排除掉曹昂,其他三個卻都跑不了。但是僅僅靠這件事,並不足以扳倒太子,等到事態平息以後,時間也能洗掉太子身上各種汙點。所以對方一定還有後手,將在短時間內陸續發動——除非這幕後黑手是任城王曹彰,死人當然做不出什麼事來啦。

  只是——「民間皆傳,任城王乃為毒殺,有諸?」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1
第五章、府中密議

  桓元則號為「智囊」,當然不可能整日枯坐書齋,便能「書生不出門,而知天下事」。其實他這類人主要的過人之處固然在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但此長必須建立在能夠廣泛地搜集情報,敏銳地發現其中癥結的基礎上。即以當日才入洛陽時論,廉昭光問了一句前面為什麼那麼多人,桓範卻一定要問清楚,殺的都是些什麼人,因何罪過而被刑,完了還打算扯著廉昭擠進人群去瞧瞧熱鬧。

  所以他雖然遠離朝局,對於民間各種傳言卻並不陌生——再加上家鄉龍亢也是中州要地,又瀕臨東都譙城,並不算什麼鄉下地方——由此才能靠一些直覺和分析,得到是勳青睞。

  所以如今他問:「民間皆傳,任城王乃為毒殺,有諸?」是勳眉頭微皺,卻不回答,桓範就把所聽聞的合盤托出。他說有謠言紛傳,說任城王是中毒而死的;還有謠言說,太子在皇帝西征以後,即替換了東方各藩不少官員,以充自家耳目,監視諸王舉動。故此:「或雲任城王實為太子所使人毒殺也!」

  其實曹彰之死,已經可以基本確定是中了毒——張仲景都去瞧過屍體了,以他的水平,當世幾人可以在病理、毒理上瞞得過去?但對於皇家來說,此為絕對的醜聞,故此尚且秘而不宣,就連朝廷重臣也未必清楚。曹操當然是知道的,曹丕也得到了奏報,是氏父子則是通過盧洪密傳消息,方知其中曲直。

  不僅僅曹彰被毒殺,曹沖也確實食物中毒,幸虧發現得早,吃藥催吐,這才搶回了一條小命。還有一個鄄城王曹植,雖然未曾中毒,但飲食中也有被下毒的跡象……可以說除了遠在西陲的榆中王曹昂,一個都沒能跑得了。

  校事仍在繼續調查此事,搜尋毒藥的來源,但就目前而言,並無明確的線索。向曹彰獻茶的宦者,很快就在曹彰薨逝的混亂中消失無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曹沖、曹植方面,校事密捕數人,嚴刑拷打,卻始終揪不出來幕後黑手。

  在這種情況下,民間倒已有謠言傳佈……熟知內情的是氏父子就此可以斷定,此事必非曹丕所為,而是有人想要栽贓他!然而二人對視一眼,卻暫時都不表態,等著桓元則繼續分析下去。

  根據桓範的猜測,馬齊也並非臨時起意,貪墨軍糧,很可能是受人指使,或者受人脅迫而為,但他直接一根繩子吊死了,線索至此而斷——且校事正忙著調查諸王中毒之案呢,也沒在此事上分太大的心。

  「使盜軍糧,為誣太子用人不當也;毒殺諸王,為誣太子謀害兄弟也。二事併發,天子必疑太子之甚也。」倘若不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考慮,那麼確實太子在用人方面是有過錯的,而諸王中毒一案,他也是最大的嫌疑人——誰叫你趁著皇帝西征,就匆忙往諸王身邊安插自己人呢?但若將兩件事聯繫起來,就有很大的可能性,太子是中了別人的連環圈套啦。

  分析完畢,桓範朝是勳一拱手:「若主公不欲社稷動盪,請救太子——要在何時而伸手耳。」

  是勳現在不能向太子伸出援手,因為相關這兩件事,太子都是和陳群綁在一起的——往諸王國內、府中安插耳目,若無吏部背書,曹丕也是根本做不到的。是勳想要趁機扳倒陳群,就必須由得這兩件事繼續發酵,而一旦陳群去位,他就可以想辦法伸手去保下曹丕來了。

  關於曹彰被毒殺,曹植、曹沖也遭逢危險,事涉太子曹丕向諸王國內、府中安插人手之事,目前曹操還並沒有向外界洩露——也可能永遠不會洩露,直接內部消化、解決這一問題——故此陳群或為曹操所厭惡,卻並沒有合適的藉口去罷黜他。但相關因為用人不當,而導致軍糧被盜一案,陳群卻必須負起責任來。此前曹操已使禦史按查此事,直接處罰了兩名吏部中級官員,陳長文見機得快,匆忙上書引咎,請求責罰。但是陳群沒有提出辭呈,曹操貌似也暫時還沒有罷免他的意思。

  很明顯,陳群是想仍舊為太子抓住人事權,所以覥顏戀棧,不願主動去位。

  是氏父子與桓范目前商量的,就是三個問題:一,怎麼捅陳長文最後一刀,把他徹底趕下臺;二,陳群下臺以後,要不要救曹丕,怎麼救;三,幕後黑手究竟是誰,還可能出什麼毒計,應當如何應對。

  對於第一個問題,是複給出了個主意:「若使段思闕奏劾陳長文,彼或不得不去職也。」

  段瑕段思闕,本乃陳群的門客出身,任職禮部祭享司郎中的時候,曾經在曹操面前議論天象,諷諫當朝宰輔辭職,就此博取了忠直之名。一開始是勳還以為是陳群在幕後操縱,但從其後事態的發展來看,段瑕其實是個斷線的風箏,陳群早就掌控不住他啦。

  首先,事後包括是勳在內的宰相們全體辭職,曹操新任宰相,其中並沒有陳群的名字——陳長文在那樁風波當中,並沒能謀取到絲毫的利益。其次,曹操當時為了穩定朝局,也給舊相們面子,怒斥段瑕妄言天意,將之貶謫外郡,但沒隔半年,就以「斯為諫議之才也」,又把他召回來,塞進了禦史台,從此專管噴人。

  由此可見,或者段瑕純粹是個大噴子,賣直邀名,但是正合了曹操心意,故乃稍加抑阻,便又重用之;還有一種可能性,段瑕那頓噴,本來就是曹操所指使或者暗示的……

  是複一直在關注著段瑕此人,根據他的稟報,自從那場風波以後,段瑕和陳群的往來便日益稀疏,僅存淡薄的故賓主之誼了。所以他建議可以讓段瑕上奏彈劾陳群,若被過去的門客直接打臉,陳長文還敢再戀棧不去嗎?

  「今禦史多諫,使更吏部之長,而獨段瑕不言,是乃不舍舊日情分也。乃可諷之,欲諫而避其故主,何所謂忠直?瑕素自傲,必受此激也。」對於別人,你想留情也就留情了,對於你曾經的主公,別人都在彈劾,就你按兵不動,輿論將會如何評價?你直諫忠臣的名聲還想不想繼續維持下去了?以段瑕的性情,就有很大可能中吾等的圈套,因受激而彈劾陳群啊。

  是勳微微點頭:「汝去辦可。」那就交給你了。

  第一個問題暫且至此而終,接著談第二個問題,是勳問桓範:「即吾欲救太子,又如何救之耶?」先不說我暫且不可能插手諸王中毒之事,就說馬伯庸貪汙自殺這件案子吧,我說幕後有黑手在操縱,那也得有證據啊,拿不出足夠的證據,又怎能說服曹操,曹丕是被人陷害的呢?

  桓範說了:「主公曾語‘自由心證’,吾等今日所言,即自由心證也。陛下之目太子,亦自由心證也。」

  其實不需要什麼證據,皇帝也是個聰明人,只是身在局中,難免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而已。僅僅馬齊之案,無法扳倒太子,但肯定會在天子心目中留下一個壞印象,給太子大幅度地減分。主公您只要找機會向天子指出此案的疑點,天子自然會聯想到各種可能性,從而一定程度上彌合他與太子之間的嫌隙的。

  是勳點點頭:「且再商議。」再說第三個問題,幕後黑手究竟是誰?他還可能會出什麼招兒?

  是勳基本上認定,幕後黑手九成九是雖然中毒卻不就死的曆陽王曹沖了。一則曹沖那孩子夠聰明,如此毒計,估計曹植想不出來,而就算想出來了,也未必有魄力去執行;其二,曹沖與曹彰並非同母,這種狠手他更容易下得出來;第三,倘若洗淨了曹丕的嫌疑,那麼接下來嫌疑最大的就是根本沒有中毒的曹植啦,曹沖很油滑地把自己擠進了受害者而非加害者的行列……

  當然這也只是「自由心證」罷了,並無證據。只是無論曹植還是曹沖,遠在藩國,欲為此計,一是需要有足夠的人手來執行,二是需要有死黨在中樞相策應——曹植的死黨,尚在洛中的有丁儀、丁廙,那麼曹沖的死黨又是誰了?那傢夥隱藏得可真夠深啊……

  揪不出這個人來,就無法一舉撕下曹小象的假面具,亦無法預測他下一步還會搞什麼陰謀詭計。是勳安排是複,說你最近盯緊一點兒都中,有何細微之事都要向我稟報,咱們三人仔細分析。是複躬身應諾。

  最終桓範又補充了三句話。一句話是:「若太子不易救,主公可將此謀引向蜀中……」乾脆全都栽到劉備身上去,就說是西蜀的間諜所為。第二句話:「陳長文去位,以誰掌吏部,主公其有人乎?」你應當趁此機會,把人事權牢牢地捏在自己手裡啊。

  第三句話:「若太子實不可救,主公當思以何人為嗣,慎勿使策謀者得逞也!」不管幕後黑手是不是曆陽王,此人謀算之精、心腸之狠,都足使人戰顫,異日若為人主,做他的臣子可就太辛苦,也太危險啦!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1
第六章、嫌隙已生

  延康五年歲末,禦史段瑕等陸續上奏,彈劾吏部尚書陳群尸位素餐,妄引奸人,導致天子西征不利。陳群被迫請辭,外放為豫州刺史——旋以吏部左侍郎陳矯升任吏部尚書。

  陳矯,字季弼,廣陵人,本姓劉氏,因過繼給母族而更姓為陳,曾為徐州刺史陳登的左膀右臂,後代陳登領州。相比于前任陳群來說,此人出身較低,政治傾向偏向中立,相信並不會對世家大族多開方便之門。

  更重要的是,是勳與陳矯故主陳登既為姻親,又是好友,陳登次子陳均且為是勳之徒。是複秉承是勳旨意,特意去找了這位表弟兼小師弟陳均,關照他日常多與陳季弼走動走動——「為卿父故吏也,卿之仕宦,可得助力。」陳均也不傻,當即領命:「均知之也,必不誤兄之事。」

  陳群既然下臺,那麼是勳就可以出手去拉太子曹丕一把啦。某日進宮,與曹操商談完國事以後,他就特意辭而又覲,單獨拜見,並且假意躊躇,對曹操說:「勳有所思,然無確證,不敢妄進言也。」

  曹操說別來這一套,你既然開了篇,必然還有後話——「可直言無妨,朕不罪卿。」於是是勳就說了,我總覺得以馬齊微末小吏,他膽敢偷盜軍糧,甚至以黴變之糧充數,這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一點兒吧……

  「馬齊為馬德衡(馬鈞)族人,臣嘗詢之德衡,但謂馬齊貪財貨、好聲色,而不言其為有膽色者也。今敢為此,得無他人所唆使乎?」

  曹操聞弦歌而識雅意,嘴角微微一挑:「宏輔得無受子桓所托耶?」你是受了曹丕的拜託,專門來為他說好話的吧。

  是勳聞言,趕緊伏地奏道:「今太子禁足宮內,臣又何敢交通,複受其請耶?實恐其中有詐,又恐動搖社稷,故乃鬥膽陳情耳。」

  曹操搖頭道:「若朕疑子桓使馬齊盜穀,卿為之言可也。今陳此何益?」就算馬齊背後有人唆使,甚至其目的就在於陷害曹丕,終究曹丕用人不當的罪名是逃不掉的啊。

  是勳忙道:「但請至尊遣能吏徹查此案,毋使宵小得計也。」

  曹操說我已經派刺奸、校事去調查了,只可惜馬齊一死,線索斷絕,怎麼查都查不出個子丑寅卯來。說到這裡,他坐在榻上,身體略略前傾,壓低聲音對是勳說:「以朕揣度,或蜀人詭計,或……或為諸王之謀也,宏輔以為若何?」

  是勳聞言一驚,心說曹老大你還真是「難眩以偽」啊,即便身在局中,也都能把事情料算得個八九不離十,既然如此,還真不用我多說什麼……換一個角度去考慮問題,說了也是白說,不可能影響到曹操對曹丕的觀感了。於是急忙稽首道:「陛下聖明,臣請告退。」

  曹操朝他招一招手,示意你先別走,靠近一些講話。是勳膝行而前,就聽曹操繼續低聲說道:「若為蜀人詭計,查之亦無益也;若為諸王所為……徒亂人心!」真要查出來我幾個兒子暗中內鬥,恐怕更會引發朝局的動盪啊。

  是勳心說我若不知道曹彰是被毒死的,或許還真信了你的話了——如今一個兒子死於人手,不信你不想明瞭其中的真相。不過估計曹操也意識到了,利用馬齊偷盜軍糧來抹黑曹丕,跟下毒謀害曹彰的,很可能是同一個人,故此只要加大毒害一案的調查,揪出幕後黑手來,那麼馬齊之案也便不偵自破啦。

  問題到目前為止,通過盧洪那邊傳來的消息,是勳知道,校事的調查還並沒有大的進展,時間越拖越長,則真相更將沉於水底,只有你跟曹丕之間的關係,如被二刀,傷可見骨,恐怕很難在短時間內癒合……

  乾脆,我把話再說明白點兒吧——「太子初立,不足一歲,便逢此事,陳長文亦為之請辭,誠恐朝野間搖動。臣意請至尊寬赦太子,以定人心。」

  曹操微微一皺眉頭,忽然就問是勳:「卿以為,子桓何如?」

  是勳心說你這問題是什麼意思?你真的想要放棄曹丕嗎?只好昧著良心說曹丕的好話:「是聰明兒也,寬仁宏度……」

  曹操冷笑一聲,打斷了是勳的話:「確為聰明兒,然‘寬仁宏度’四字,絕非實評!」隨即一咬牙關:「甄氏尚識領其兄請罪駕前,而吾命子桓休棄柴氏,竟不敢做一反語!夫婦數年,且得一女,而其涼薄若是!」

  是勳趕緊幫忙曹丕辯解:「君父有命,焉敢不從?是謂忠也,是謂孝也,安可責其涼薄?」

  曹操一擺手:「柴氏婦人,無見識者也,若非子桓聽之,焉有此難?要當自思己過,請以自身以代柴氏,朕非狠心者也,或可允其戴罪而留。」

  是勳心說曹丕天性涼薄,那是沒錯的,而且正如曹操所說,就算柴氏有千般不是,你聽了她的話使用馬齊那混蛋,你的責任並不比她小啊,怎麼能把過錯全都推到女人頭上去?可是再換一個角度考慮問題,老爹正發雷霆之怒,曹丕為了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這會兒又怎敢違命不行?曹操你說「朕非狠心者也」,這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啦,你還說「或可允其戴罪而留」,這一個「或」字又是啥意思了?說明就算曹丕膽敢硬著脖子為小老婆喊冤,你也不可能真饒過柴氏啊,反倒會把夫婦兩個全都給折進去……

  耳聽曹操繼續說道:「為人君者,不當聽婦人之言,不當為小人所惑,其阱自在,而妄蹈之,欲朕以江山付之,可乎?不可乎?且朕尚在,便於諸王府中安插眼線,何急若是……」越說越激動,可是隨即反應過來,關於曹彰被毒死,校事稟報民間謠言,在在指向曹丕,這事兒是勳不可能知道啊,我就不該當著他面兒說什麼安插眼線。於是趕緊住嘴,端起案上酥酪來抿了一口。

  是勳也只好假裝聽不見曹操那後半句話,只是勸慰道:「太子尚幼,行事不慎,陛下當親督導之,若即離心,反趁西賊之意。」不管是誰陷害的曹丕,咱們暫且就當是西蜀的陰謀吧,你也不能因此而著了他們的道兒啊,還是跟太子搞好關係比較好。

  曹操點點頭:「朕知之矣,宏輔可退。」

  是勳從宮內出來,返回府中,秘密地對是複、桓範說道:「天子甚不滿太子,似有易儲之意也。吾今試勸,終難搖天子之心。唯期再無事端,時日既久,乃可徐徐彌合之。」我今天算是白勸了,曹操主意大得很,越是年老,越是聽不進去別人的話去。如今之計,只能期望別再出什麼事情,讓時間來磨平這曾經的父子嫌隙吧。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很快關東便傳來消息,曹彰舊將程喜在任城作亂,劫彰遺骨,欲往洛中申冤,指斥實太子曹丕謀害彰也。雖然動亂很快就被鎮壓了下去,但堂堂曹子文的骸骨竟然毀於兵火,並且經此一事,就等於把曹丕謀害兄弟之事擺到了明面上來。

  曹操聞奏,又氣又怒,竟然一病而倒。即於病中命校事搜捕程喜家眷,三族並誅,並且徹查此案。校事因此而掀起大獄,任城及附近東平、山陽等郡官吏,竟有七成被捕,並且大多「瘐死」在了牢中。

  群臣多諫,請求曹操寬放太子,以止謠言,並且撤回校事,將此案移交給正規的司法監察系統——禦史台——調查、處理。然而曹操不但不肯聽從,反倒因此而貶謫朝官二十餘名,最高竟然包括了禦史中丞崔林。

  桓範勸是勳說:「天子之心亂矣,主公慎勿觸其逆鱗,坐觀可也。」是勳當即點頭:「元則所言是,吾當緘默。」

  二人正在書齋敘話,忽聽門外傳來是複的聲音:「大人可在,兒複請見。」是勳召喚一聲,是複躬身而入,隨即掩上屋門,望了一眼桓範,轉頭對是勳說:「昨夜太子請謁至尊,懇談數時……」

  有桓範在場,他某些話不能說得太過明白,終究桓元則雖然貌似已被是勳寄託腹心,其實對決策層的深入比當年的關靖仍然差得很遠,是家設置情報網絡,以及與校事暗中勾結,他就根本不清楚。昨夜曹丕與曹操的對談,今天便能傳入是複耳中,這消息自然是盧洪給遞出來的,是勳對此心知肚明,是複也不必要特意說破。

  原來曹丕近日被圈禁在宮中,難以與外界交通,但程喜造反這麼大的事情,他當然不可能全然知道——曹操又不是真把自己兒子當囚犯關著——為此而如坐針氈,寢食不穩,思來想去,決定還是跟老爹開誠佈公地好好懇談一番為好。

  於是便以探病為名,親至曹操榻前,指天劃地地申明,曹彰遇害一事真的與自己全然無關啊。最後還態度誠懇、熱淚盈眶地說道:「兒性魯鈍,原難當儲君重任,唯因長兄罹疾(這是曹昂辭去太子之位的官方說辭),以次續之耳。然懷璧其罪,兄弟競逐,致失慈心。陛下若以臣不當居位,臣請辭太子,退居藩國,如長兄例。然害弟之誣,臣實不堪受也——兒與子文同胞情固,安忍害之?此等事,即禽獸亦不肯為也,況於兒乎!」

  曹操冷笑道:「吾方行,汝即于兄弟側安置耳目,然仍使子文遇難,則汝不能識人、用人,明矣!」說著話長長地喘了一口粗氣:「若汝辭太子位,則何人乃可當之?」

  曹丕聞聽此語,不禁嚇了一大跳,不知道曹操要來真的,還是只想試探自己。細一琢磨,倘若自己退位,誰當太子還不是老爹說了算,用得著徵詢自己的意見嗎?此必試探無疑也。可是該怎麼回答才好呢?說曹植合適?雖為一母同胞,但自己實在不喜歡那假模假式的東西啊——要是曹彰還活著,肯定要提子文之名。說曹沖合適……曹操素來寶愛曹沖,說不定就當真了……

  然而勢又不可能斟酌太長時間,於是回稟道:「請複長兄之位。」曹操搖頭:「既已廢之,安可複立?」曹丕沒有辦法,倉促間脫口而出:「以序而論,子建可也……」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穆離鳶

LV:8 領主

追蹤
  • 694

    主題

  • 97280

    回文

  • 7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