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漢魏文魁 作者:赤軍(已完結)

 
穆離鳶 2016-4-10 17:26:3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37 509382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3
第二十七章、魚複三險

  是勳知道,在原本的歷史上,數十年後,曹魏大將軍司馬昭將會派遣鐘會、鄧艾、諸葛緒等將統率大軍,征討蜀漢,總兵力將近二十萬之眾。其中鐘士季在快速奪取了漢中以後,便即沿蜀道南下,深入得比自己還遠,一直打到劍閣,但隨即就被蜀漢各路人馬齊聚給堵住了,難以寸進。最終打破這一僵局的,乃是鄧士載偷渡陰平之計……

  那麼陰平小路究竟在哪兒呢?根據史書上簡單的描述,應當在陰平縣城附近為其入口,然後南逾摩天嶺,「道行無人之地七百餘裡」,經過故德陽亭,最終抵達江油,大致位於劍閣和涪縣之間。如今張既、蘇則往取陰平郡,就目前的實力對比來看,蜀人必然棄守,拿下來難度不大。那麼,真要遣一軍去偷渡陰平嗎?

  是勳食中兩指有節奏地輕叩桌案,凝目地圖半晌,最終卻還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無益也。

  首先,此計太過懸危,鄧艾也算是撞上了大運,才算勉強得過,自己則肯定是不敢去的。那麼若派別將前往呢?是勳大致記得,鄧艾使一萬軍在前開道,二萬軍負糧跟進,總共計有三萬步卒。如今自己除留守漢中和往取陰平的兵馬外,手下不過四萬餘眾,雖說能夠拿得出三萬人來,卻等於扔進去一多半兒的兵力。先不說三萬軍一走,劉封很可能立刻揮師來攻,一口氣把自己給趕回漢中去,且這三萬人若真能得渡陰平還則罷了,若有挫跌,恐怕自己將來連漢中都防守不住啊!

  而且原本歷史上鄧艾的意願,是經此小道穿插到劍閣之後,攻打涪縣,如此則「劍閣之守必還赴涪,則(鐘)會方軌而進;劍閣之軍不還,則應涪之兵寡矣」。但就目前的形勢來看,且不說劉封會不會全師以援涪縣——援涪是為護成都,可如今成都和葭萌就不是同一股勢力在守備啊——而若劉封根本不動,偷襲軍順利抵達成都城下,劉禪就真能跟原本歷史上一般開城投降嗎?

  要知道如今成都城內主事的可不是那懦弱孩子,而是吳懿、李嚴,應該不會那麼沒蛋用吧……

  唉,知道有這麼一條小路又能如何?時勢不同,想抄後人的故智也根本抄不動啊……

  思來想去,是勳最終只得喟然而歎:「為今之計,乃請陛下增兵矣。」

  原本歷史上鐘會主力抵達劍閣的時候,約有十五萬眾(包括吞併了諸葛緒的三萬人),將近自己的四倍,就算葭萌不如劍閣險峻,你起碼給我湊上十萬人,才能夠談得上進攻吧。如今四萬對三萬,又缺乏回旋餘地,各恃地理之險,那也就只敢遙遙對峙而已。

  只是劉封可以繼續跟葭萌呆到地老天荒,自己在廣元無城守把,是不可能停留太長時間的——光從漢中通過險狹的棧道運送糧草到此,一石穀在途中就會被吃掉六鬥,真的很難長期供應啊。

  就不知道曹操還能撥多少人給自己了——是峻押送俘虜和傳遞捷報尚未歸來,目前從雍、涼二州仍陸續有小股部隊南下增援,數量達到了驚人的每日三百!就按這種速度,估計還湊不起一萬人呢,自己就必須得打道回府了……

  實在無計可施,只好詢問沮授、呂蒙:「子輔、子明,何以教我?」

  呂蒙說後事暫且不論,咱們既然已經打到這兒來了,便不可輕言放棄——「一旦糧盡而退,馬鳴、白水雖險,無可屯駐大軍也,蜀人必將複奪。」不過他揚鞭一指周遭:「自白水而至葭萌,數百里棧道,唯此處可積糧穀,便當築城,以便轉運。」

  不管咱們是就此暫退,還是能夠繼續朝前方挺進,我看廣元這地方都是一個非常合適的前線基地——但這合適是說位置,以及地方開闊,方便囤積物資,但偏偏不利於防守。故此呂蒙建議,應該在此地築城。

  是勳點點頭,他知道原本歷史上,劉備就在這裡新設過漢壽縣——那還是前一世自己嘗試考證關羽的「漢壽亭侯」之漢壽何在,才注意到相關史料的——其後諸葛亮數次北伐,要從蜀中運糧以資漢中,漢壽也是一個重要的物資囤積地和中專站。

  他還知道,漢壽後來曾一度改稱利州,後蜀主孟昶為禦宋軍,曾在劍閣、利州設防,但因為利州無險可守,所以北方棧道一失,守將王昭元直接棄守而奔劍閣,白白把城裡八十萬斛軍糧送給了宋將王全斌——這也說明廣元曾是蜀地北部的重要屯糧基地。

  只是呂蒙之言雖善,自己目前卻缺乏足夠的物資和人手,難以短時間內在此處修建起一座縣城來。最終便只得命呂蒙負責,在廣元北方的棧道出口,當道倚山,先修起來三個土木結構的小碉堡。只是因為年代相隔久遠(指自己穿越之後的時間太長),是勳一時想不起「廣元」之名了,嗯,原本歷史上劉備不是叫它「漢壽」嗎?那我便定其名為「魏昌」好了,稱為「魏昌砦」。

  呂蒙提完建議,輪到沮授說話了,沮子輔勸慰是勳:「太尉勿憂,前因棧道難行,諸險列布,我幾無憑依者……」就算想調動大軍來攻,棧道上也駐紮不下數萬兵馬啊,被迫要把主力仍然遠遠地甩在漢中——「今以魏昌為依,乃可與葭萌長期對峙。」是勳說可是咱們糧草運送成問題啊,要是不能進取葭萌關,又能在魏昌停留多久?

  沮授說了:「蜀道難行,敵既有備,再期直入成都,難矣哉……」但是您也不必太過擔心,因為咱們還有另外一路人馬,尚未傳來消息哪——「且待荊州軍入巴,乃可直取葭萌之後,劉封必走也。」

  是勳心說對啊,我怎麼把這碴兒給忘記了——我可是總統雍、涼、荊三州的大都督,不能把目光僅僅局限在北線哪。比起原本歷史上鐘會伐蜀,我固然北線兵力不足,但同時也擁有鐘士季難以企及的一大優勢,那就是——荊州在咱們手裡,而不屬￿西蜀盟友的東吳。

  所以鐘會缺乏東方的策應,結果頓兵劍閣之下,一籌莫展,鄧艾要被迫去偷渡陰平,我可沒他們那麼窘迫啊。

  再想想原本歷史上劉備之入蜀,也是從荊州過來的,然後先奪白水,再一路南下破葭萌、梓潼、涪縣,圍攻雒城幾近一年,全得靠諸葛亮率張飛、趙雲等再從荊州溯江而上,才能與其會攻成都。

  所以就目前來看,北線能夠打到這裡,勉強站住腳跟,就已經算是成功啦。再想破局,得靠荊州兵馬的增援——問題東西相距千里,中間還有三巴為隔,消息傳遞非常滯後,就不知道司馬懿發兵了沒有,能否順利擊敗甘寧,又要多久才能進抵葭萌之後呢?

  是勳是本年七月間離開洛陽的,不到十日,曹真、張郃等便即展開了前期的伐漢之戰。漢中之戰約摸打了將近一個月,八月份是勳開始向蜀中挺進,到這時候,已經是秋九月了,北風漸冷,漢中新穀已將割盡……兩個多月的時間裡,司馬仲達爬也要爬到江陵啦,而魯子敬舟師溯江而上,也應該逼近了魚複……

  事實上,為了配合是勳的北線作戰,司馬懿、魯肅等行軍速度很快,已經在數日前便開始對魚複展開全方位進攻了。

  魚複是巴蜀的東方門戶,其勢之險不在白水之下——當然地理情況大為不同。魚復舊名「扞關」,或者「江關」,位於長江北岸的赤甲山上,為昔日巴、楚相爭時巴人所建,控扼險要。漢代將關城擴建,置魚複縣,同時在其對岸(長江南岸)修建新關,設置江關都尉以鎮守之。

  魚複縣和江關隔江對望,城、關之下便是洶湧奔流的長江。從秭歸西直到魚複東,近二百里地江水湍急,且因水下暗礁而形成無數個大大小小的漩渦,實為行舟至險處——就是後世的「瞿塘峽」。即便順流而下,到這裡一個不慎,也往往船覆人亡,更何況是溯流而上呢——此為第一重險。

  此外還有二重險,是在陸路。瞿塘兩岸斷崖壁立,高數百丈,如同門戶,故名「夔門」,本來無路可通,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鄉民在江北山崖上硬生生開鑿出一條道路來——是為瞿塘古棧道。名為棧道,其實更準確點兒說應該叫槽道,與蜀地棧道不同,不是淩空架木而成,腳下踩的倒還是土路。這條槽道不是用來通行商旅的,而是縴夫所履,用來拖船上峽的。

  所以魚複附近有三重險:一險是縣城和江關當道而立,使得攻方部隊難以展開,攻取不易;二重險是江水奔湧,船隻難行;三重險是溯江而上只能靠拉纖,但縴夫行走在槽道之上,只要一小隊士卒就能把他們全都放倒嘍,然後船隻脫纖,順流而退還是好的,很可能直接就打著轉兒陷進漩渦,就此沉入江心……

  這三重險要怎樣逾越?需要花費多長時間才能夠奪取魚複,攻入巴中?是勳是徹底的無計,只能寄希望於魯子敬、司馬仲達他們的用兵之能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3
第二十八章、古代科技

  其實對於魚複附近的三重險,荊州方面軍的心理比是勳要坦然得多。

  這是因為在去歲計劃分三道大舉伐蜀之前,荊州方面就對入蜀要隘進行過反復的偵察,並且擬定了相應的作戰計劃。尤其荊、益相接,通過長江勾通商旅,無論水路還是陸路,對於地勢之險、軍行之難,早就有了明確的認知,自然也有了一定的應對之策。

  反倒不象北線,對於漢中地區的蜀軍佈防,早有密探報至長安——雖然未必全然準確,可也不會兩眼一抹黑——乃可應勢用謀,但等拿下漢中,再想深入蜀地,戰爭迷霧便逐漸濃厚了起來。因此是勳才會慨歎,原來蜀道之險要遠遠勝過從南山諸孔道進入漢中,也因此曹真攻打白水關捉襟見肘,若非是勳大施「妖法」,幾乎難以寸進。

  話說在東線,司馬懿和魯肅幾乎是前後腳趕到的江陵,荊州刺史賈逵則早就把一應糧秣物資都準備好了,於是擇日誓師出征,以向魚複。大軍才到秭歸,司馬懿就寫信去勸說甘甯投降,許以厚爵,但被甘興霸一口給回絕了。

  司馬仲達按查地勢,決定主力從江北挺進,以向魚複,使將軍張熹率四千軍沿江南以攻江關。他跟魯肅商量了,說:「我軍四倍於敵,即敵扼守險要,亦未為難破也。但恐遷延日久,大都督獨在漢中,孤懸難進矣。但期子敬水師建功。」

  魯肅點頭說:「吾今已有定計也,仲達勿憂。」

  於是親率水師大小舟船百餘艘,溯江而上,直向瞿塘。他事先已經找到了多名擅長在塘上行舟的老船公,作為嚮導,就理論上而言,可以有驚無險地穿越瞿塘峽,直入巴中。

  當然啦,那是在前方無敵阻礙的前提下。甘甯也是水上出身,早就準備了數十艘戰船,橫列江上,以阻魏家水師,同時還派部將婁發率部埋伏在江北槽道附近,吩咐他:「賊若使軍在前,便以石木堵塞道路,勿使前也;若縴夫在前,乃可放箭射殺之。」

  魯肅果然命荊州將蘇飛率軍在前,婁發按計殺出,伐木鑿石以斷槽道,蘇飛急忙奮勇沖上,來奪通路,雙方便於狹道上激戰起來。不時傳來驚呼和慘叫,傷亡士卒中只有三成是被敵軍刀劍弓矢所害,剩餘七成全都為失足墮入崖下,江水一卷,便即屍骨無存了。

  前方殺作一團,後面的縴夫拖拉著大小船隻,到這兒就過不去啦,只得止步。可是倘若一直拖纖前行還則罷了,這一停頓下來,肩膀上的纖繩反倒顯得更加沉重,有幾名縴夫幾乎都要趴在地上,手足並用朝前匍匐了,可是江上船隻左右簸蕩,仍有被激浪卷走之虞——而且纖繩越繃越緊,眼瞧著就要吃不住勁兒啦。

  因為是拖纖前行,所以魯肅水師只能排成一字長蛇,只要有一組船纖繃斷,船隻打橫過來,整個隊列都會散亂,並且各船將相互碰撞,最終必然傾覆。魯肅一看情況不妙,當下下令:「放纖索,斷輪索!」

  座艦高舉旗幟,左右搖擺,各船先後響應,時候不大,命令便即傳達到了每一條戰船上。隨即各船卡準時間,全都鬆開纖繩,但是說也奇怪,側風逆水之中,十數條樓船不但不被激流沖向下游,反倒猛然加速,竟然劈波斬浪,直向西方駛去。

  婁發在岸上見到,當場就驚了:「便即搖槳,亦難敵瞿塘水勢,魏船何以去纖而反進乎?得無妖法耶?!」他是巴人,骨子裡也相當迷信,一發現不符合自己過往常識的現象,第一反應就是「妖法」。

  既然攔阻不住魏船,那麼自己再跟這兒堵著縴夫也沒蛋用啦,婁發被迫勒兵後退,趕緊前往魚複去稟報甘寧。

  魏人當然是不會用什麼妖法的,而且魏船上也沒有什麼蒸氣機、柴油機,究竟是如何無風自動,疾向上游猛衝的呢?其實此皆馬鈞馬德衡之功也。

  還在去歲,當計劃荊州方面水陸並進,以向巴中的時候,魯肅便寫信給是勳,說我的水師縱橫江上,世無可敵,但有一點,要打巴蜀就必須逆水而上,從秭歸到魚複,很多江段只能拖纖前行,一旦遭到蜀賊騷擾,難以拖纖,即便如山巨艦趕不到戰場,那也無濟於事啊。光有烈風巨弩有啥用?總得抵近了才能射擊吧。

  是勳得信,也感頭痛,於是便跟諸葛亮商議,不如把馬德衡派去水師中,讓他研究一下有何改進舟船,使便於逆水航行之法吧。馬鈞得了此命,倒是挺歡欣鼓舞,但覺吾此斫輪手,又得用武地也,趕緊就快馬趕去了彭蠡。

  其實舟船的研發和改裝,絕非一朝一夕之功,若然真的去歲便即伐蜀,說不定魯肅水師仍然派不上多大用場,會被甘寧硬生生堵在瞿塘峽以東。可是既然延後了整整一年,馬德衡也不是吃素的,終於被他搞了令人瞠目結舌的新花樣出來。

  首先,馬鈞發明瞭「輪船」。

  這裡所說的「輪船」,是指原始意義上的有輪之船,又稱「明輪車船」,在原本歷史上要在五百多年以後才會出現,到了宋代始得大行——鐘相、楊麼即駕車船橫行洞庭,後來宋軍車船又在採石堵住過完顏亮的南侵大軍。這種機械的原理倒是非常簡單,即在船隻外側安裝數個巨大的木輪,通過齒輪和皮帶傳動,以人力踩踏旋轉,劃水前行。馬鈞造此「輪船」,還是受到了他老爹當年在鄉中所制水車的啟發。

  踩踏船輪比之劃槳,人力未必儉省,但動力更為強勁,而且方便統一使力。馬鈞造出了這種輪船……還是叫車船吧,便即于江上試驗,果然逆水仍可疾行,魯肅不禁撫掌大喜。然而把這種車船運到秭歸附近,後世的西陵峽上試驗,卻發現動力仍嫌不足——逆水再也快不起來了,慢得跟烏龜爬一般。

  馬鈞籌思良久,突然又從新式的礟車上得到了啟發——經過他和諸葛亮改良的新式礟車,不再用人力拖拽稍杆了,而代之以絞盤。於是馬鈞就在船上各輪內側多置一絞盤,橫以四張巨弓,當絞盤搖起,便即拉開巨弓,一旦鬆開絞盤,則弓臂所產生的動能足可驅動明輪轉動,比五十人踩踏還要大力。於是,受是勳的影響,但完全沒有是勳指引發向,完全偏離原本歷史的嶄新的「黑科技」就此出籠。

  如今魯肅所率那十多條巨大的樓船,就全都既裝了明輪,又裝了絞盤,啟航時便即搖起絞盤,等到鬆開纖索,放開絞盤,明輪疾轉,當即劈波斬浪,直向魚複城下駛去。有了絞盤助力,再踩明輪,真正是輕鬆無比、事半功倍,數十裡的水路轉瞬即過。

  當然啦,只有這些大樓船才能裝設如此複雜而沉重的裝備,其餘中、小船隻,要麼只能踩踏明輪,要麼連明輪都安不上,而只能搖槳,速度根本快不起來,只好遠遠地在後面跟著——其中部分小船因為動力不足,轉眼間便即傾覆了,或者被迫倒退,其疾如箭地便折返回了秭歸。

  只是光前面那十多條大樓船也已經很恐怖了,船上密佈箭櫓,火藥箭、焙烙罐盡皆齊全,此外尚置拍杆,船頭設一具烈風連弩。甘甯時在魚複城中,使部將詹晏統領水師,雙方甫一接觸,蜀船便即大潰,三成傾覆,餘皆驚駭而走——魏軍倒也折損了四條樓船,基本上都是明輪轉動太速,最終散架所造成的自傷。

  餘船攏岸,魯肅麾下驍將丁奉年方弱冠,雙手各舞一長刀,當先跳縱而上,趕殺蜀軍守江者。魯子敬下令,說既已下錠,除留極少數人守船外,其餘人等——包括踩踏明輪的——都必須執械登陸,但得一首,即授民爵!重賞之下,人皆踴躍,很快便奪占了魚複城外的港口。

  甘甯聞報大驚,急忙率軍出城來戰。這邊魯肅才剛奪取港口,尚未來得及築壘、列陣,便遭蜀軍衝擊。他麾下大群力夫本就缺乏戰陣訓練,方才跟隨丁奉打順風仗頗顯勇略,真等踢中鐵板,當即四散,反倒沖亂了自家隊伍。丁奉保著魯肅狼狽而走,逃歸船上,甘寧還想跳幫奪船,就聽魯子敬一聲令下:「施弩!」

  每條樓船的船首都設有一架烈風連弩,弩身是固定的,但弩臂還可以左右各做九十度的回旋,早就歪過來瞄準著岸上啦。於是十數具連弩一時激發,蜀軍當先者多被洞穿,就連甘興霸本人也險險中矢,被迫揮師後退。

  於是就在連弩的遮護下,魏軍於舟上重整隊列,再次放下跳板,一行行排列整齊,二度登岸。隨即也不走遠,就背靠艦船樹木為籬,開始搭建營壘。魯肅這回不敢下船去了,但是吩咐,小心地拆下一半連弩往岸上運,然後即以連弩雜以步弓,嘗試一點點地把蜀人驅遠,好徹底佔據港口。

  其間甘甯率軍連沖了兩次,都被敵弩逼退,不禁氣得暴跳如雷。他跟王平商量,說敵械甚銳,難以遽破,只能暫且熬到天黑,然後我再率數百敢死精銳趁夜前去斫營。王平說此計甚妙,但:「將軍乃巴軍主將,豈可輕動?平願往也!」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3
第二十九章、堂堂正正

  眼瞧著就要上演「王平百騎劫曹營」的戲碼,誰料天還沒有黑,便有信報傳來,說魏軍大舉自陸路來攻。

  甘興霸真是捉襟見肘啊,他佔據水陸要衝,地勢險要,本來穩居上風,但問題兵數太少,卻得分守巴東、巴西各縣,真正能夠堵在魚複的,不過才一萬多人罷了。魏人則有陸軍五萬,水軍萬餘,是自己的好幾倍。關卡再險,終究「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只是俗諺而已,當不得真的,魏人若是不計傷亡地擁上,一個不慎,被其打開一道缺口,便可能全線崩潰。

  所以他原計劃是自己堵著陸路,讓詹彥統領水軍,以敵魯肅。雖說甘寧本身的水戰經驗比詹彥強過好幾倍去,但他在意識中水路的威脅不會太大,只要攔住那些縴夫,就算曹魏的大船可以逆水劃槳,慢得跟烏龜爬一樣的玩意兒還能作戰嗎?誰想水路倒先逢敗績,連港口都讓敵人給奪了。

  如今該怎麼辦?繼續跟這兒堵著魯肅,則司馬懿很可能在陸路輕鬆突破。回去堵陸路?那魯子敬也不是吃素的,不會僅僅止步於港口不前。分兵抵禦吧,兵力本就不足……無奈之下,只得命王平暫且在此擋著魯肅,自己親率主力返回魚複城去戰司馬懿。

  魯子敬這回大放黑科技,順利通過瞿塘峽,然後吊打蜀漢水軍,殺了甘興霸一個措手不及,真正石破天驚,將來必可入史。但是其後的戰鬥便乏善可陳了,兵力既然占優,又有連弩保底,只管平推過去便是,無論王子均如何百般防禦,都無法扼阻其進軍之勢,短短兩日,王平便即敗退回了魚複,去向甘寧請罪。甘寧也是無法可想,司馬懿親率大軍已至城下,也不浪戰,這兩天一直都在伐木製造攻城器械,只怕等其器械造就之日,便是魚複傾覆之時。

  甘甯都快被曹魏那些新器械給嚇傻了,從前但知有火焰箭,如今又親見巨型連弩,尤其魏船逆水而能如飛,最使人舌橋不下。天知道到時候司馬仲達還會玩兒出什麼新花樣來?

  於是將心一橫,即於夜間招募敢死之士三百,潛開城門,親率著殺出去劫營。「百騎劫營」聽上去挺威風,其實也是無奈之計,頂多暫時挫敵銳氣而已。在原本歷史上,甘甯受孫權命使劫曹操,史書上說「敵驚動,遂退」,其實因果關係未必有那麼明顯。《江表傳》就說:

  「甯乃選手下健兒百餘人,徑詣曹公營下,使拔鹿角,逾壘入營,斬得數十級。北軍驚駭鼓噪,舉火如星,寧已還入營,作鼓吹,稱萬歲。因夜見權,權喜曰:‘足以驚駭老子否?聊以觀卿膽耳。’……停住月餘,北軍便退。」曹操根本不可能被這一百來人突擊一次,便立刻下令撤退的。

  在這條時間線上,甘寧親出襲營,沒想到效果更差。他人銜枚、馬裹蹄,潛近魏軍營壘,突起高呼,即拔鹿角而入。魏軍初始確實驚駭,但司馬懿穩穩當當地窩在本營不動,只是傳令,使士卒一層層執械列隊,逐漸向外側掃蕩,甘寧斬獲數十級,但無魏軍將校,都是些小兵而已,亦且不能深入,只得反身退回。

  因為這時候司馬懿所帶的兵,跟原本歷史上的曹軍已然根本不同了,而他的用兵風格,也與曹孟德大相徑庭。

  在原本歷史上,漢末和三國前期的仗都打得很精彩,也廝殺得很慘烈,將領個人素質對於勝負影響非常之大,相對的士卒素質卻往往要大打折扣。丹揚天下強軍所出,可以陶謙的丹揚兵就被曹操一貫散慢的青州軍殺得跟狗一樣,郯城都幾乎不保,為什麼呢?將領強力故也。

  因為那時候的士卒大多並非漢朝的官軍,就理論上而言,只是各地方官私募的武裝而已,訓練度有限,紀律很糟糕,更無大義名分可加統合,全得靠將領個人以恩義相結。所以能將必得強兵,但這強兵也大多只能打打順風仗,如關羽在襄陽、樊城,一聽說後路被斷,士卒瞬間奔散,即是一例。

  曹軍在各路諸侯中算軍紀比較好的,那也不過銼子裡拔將軍而已,征徐州屠戮甚慘——史謂曹操屠滅三縣,固然水分甚大,多為抹黑,但要說不犯平民,也是扯淡——還三天兩頭出現劫將為質事。于文則就是靠整頓青州兵軍紀起家的。

  對於類似紀律性不強的部隊,被百餘人一夜襲便即營嘯,使甘興霸還見孫權報功,那也是極為正常的事情吧。

  但是如今的魏軍不同了,通過曹操的整頓、是勳的制度統籌,大多已經歸為真正的國家軍隊,眷屬多得安置,甚至分了田地——要知道原本西漢最強有力的中央軍,本來就出於「三輔良家子」,那都是有產業,能自備裝具,參軍不是混飯吃而純是想博個出身的富農或者小地主子弟。這樣的軍隊,本身的訓練度和紀律性,都已非曹魏草頭班子時代可比。

  尤其曹操為了對付西蜀,最著力整頓的就是雍州軍和荊州軍,原本在荊州地區影響力甚大的蔡氏、蒯氏、黃氏等均被解除了兵權,調入都中供職,文聘、黃忠等也借南征之名,暫調交、廣,荊州陸軍徹底被國家體系所消化了。司馬仲達這回就是領著這麼一支部隊來的,要不然以他三十多歲的年紀,又無赫赫戰功,絕不可能在短短數月間便即徹底掌控住部隊。

  就好比原本歷史上,司馬懿初上隴與諸葛亮對戰,就幾乎被壓著打,末了還喪了名將張郃。根據史書記載,雖然曾經在南部戰區做過司馬懿的副手,張儁乂仍然事事跟上司對著來,司馬說往東,他偏偏說往西。無法確定二人誰對誰錯,但將帥不和,司馬懿沒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打仗,確是不爭的事實。故此後人也有揣測,張郃中箭木門道,其實是司馬故意坑陷,即便沒想殺他,也想張將軍丟一個大人,從此在自己面前再也抬不起頭來……

  即便張郃死了,此後司馬懿仍然得跟曹叡演雙簧,讓辛毗柱節轅門,阻止諸將出戰,由此亦可得見,想要牢牢掌控住一支獨立性非常強的地方部隊,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情。

  如今初掌荊州軍,司馬懿自然也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如臂使指,但略加整頓,所面對的局面卻要比原本歷史上強過很多。再說了,仲達用兵素無花巧,多用正攻——是勳有時候也想啊,倘若真進入火繩槍時代,說不定司馬就會跟後來湘軍似的,結硬寨,打呆仗……

  司馬懿也挺奇怪,自己雖說上過幾回陣吧,可是並無赫赫戰功,老師怎麼就向天子推薦,讓自己總統荊州兵馬呢?他真那麼瞧得起自己?重任在肩,不由得仲達不打點起十倍的精神來,他琢磨著敵眾我寡,只要不出疏漏,則勝日可期,怕就怕想玩兒花結果玩兒豁了,反為敵軍所趁——這種例子在歷史上還少嗎?所以魯肅說他有計可破西蜀水師,直薄城下,司馬懿說那你去幹吧,我這裡還是用堂堂之陣、正正之旗,一路平推過去。

  所以他到得魚複城下,先不著急攻城,而把營盤紮得牢牢的,鹿角、箭樓,連環密佈,竟使甘興霸毫無下嘴處。當晚聽聞敵軍劫營,司馬是一點兒也不擔心:你就算全師殺出,能有多少兵馬?我不怕被你真把營寨給奪了,怕的是軍隊自亂,就此一發而不可收拾。於是告誡諸將勿驚,都回去勒束士卒,不必與敵人硬碰——只要營寨不亂,死多少人你們都無罪過!

  最終甘興霸黯然而退,戰果寥寥。司馬懿則繼續按兵不動,只是多採石木,趕制攻城器械。魯肅在其斜方布營,多次遣人催促,說咱們可不能跟這兒消耗太長時間啊,才得著消息,漢中已為大都督所得,如今正待挺進蜀中,蜀道難行,又恐糧秣不繼,一定希望咱們趕緊前去應援。司馬懿只回了他《論語》中的一句話:「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一連花費了整整七天的時間,終於一應攻城器械全都造就,就此展開了對魚複城的猛攻。魏軍中先排出一列礟車來,各車間還有巢車遮護——車上佈置了弓弩手——朝著城上便是連續三四個時辰的狂轟爛炸,幾乎把土牆砸塌,牆上各種木制建築,更被掃蕩一空。

  接近黃昏時分,司馬懿一瞧遠程攻擊效果不錯,便即下令,推出撞車、雲梯,乃至呂公車等各種近戰器械,魏軍排成百人一組的多個方陣,朝著城上便車輪般輪番攻打。將將入夜,城下火把亮如白晝,甘寧終於再也扛不下去了,南門首先被突破,接著東門亦失。

  甘興霸長歎一聲:「罷了!」他說「先帝屬我以守魚複,拱衛川東門戶,今僅一日即為敵破,吾但有死,即往地下以向先帝請罪可也!」就手拔出環首刀來,朝著脖子上就抹……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3
第三十章、厚買人心

  魚複城破,甘寧就想自殺,被王平趕緊扯住臂膀給攔住了。王平說了:「將軍勿自責之甚也,此非戰之罪……」

  本來咱們兵力就相當有限,敵軍數量是我方五倍還多,想要牢牢守住魚複,難度係數就挺大。再加上蜀中內亂,竟然無法派出一兵一卒前來援救,而敵軍又玩了新花樣,導致城內士氣不振……真不是我故意給自己找理由——「即孫、吳複生,亦不能得全也!」

  勝敗乃兵家常事,你碰上一場必敗之仗就想要抹脖子,這對國家絲毫也沒有好處啊——「巴地甚廣,可與魏人周旋,即再敗,亦可返至成都,相助守護。將軍盍吞聲忍恥,為國家而棄死志耶?」

  王平好說歹說,才終於勸得甘寧放下刀來,隨即二將便即聚攏殘部,從西門狼狽突出,沿江而走。行去不遠,忽聽一陣鼓響,道旁殺出一支隊伍來,當先一將橫刀高呼道:「甘寧休走,廬江丁奉在此!」

  原來魯肅早派船隻運送丁奉等人繞過魚複,特尋道狹處伏兵以待西蜀敗軍。甘興霸又驚又怒,舉刀高呼道:「吾往日從不聞此般下將,今偶遇挫,即為所欺!若死於此,橫使豎子成名!」親率殘兵,朝前猛衝。

  一番惡戰,終於被甘甯、王平突出圍困,西向逃往朐忍縣去了,蜀將婁發則為丁奉手刃,另一將詹彥跪地請降。

  魏軍也不在魚複多作停歇,便即水陸並進,直取朐忍。甘寧不敗則己,這一敗就再也收勢不住啦,從朐忍、臨江、平都、枳縣等處,一路沿江而走,一直跑到巴郡郡治江州,才算勉強站穩腳跟。司馬懿從朐忍縣西便即轉道,循小路西指宕渠,只派蘇飛率七千兵馬與魯肅水軍繼續追擊西蜀敗兵。

  才到宕渠,遠遠地便即望見城頭高豎魏家旗號。

  原來是勳為了策應荊州軍西進,特命徐晃率軍三千,自南鄉而下,嘗試攻打宣漢——既然昔日王平可以從這兒過來,咱們應該也可以從這兒過去。這時候守備宣漢、宕渠等縣的,乃是巴西太守黃元,素與甘寧不和,本來就存了見事不妙趕緊投降的心思,這一見魏軍到來,人數不多,便即出城與戰,結果被徐公明一場好殺,幾乎膽落。於是也不敢守城了,直接打開大門,自縛請降。

  徐晃就這麼著先期進了宣漢和宕渠二縣,但他麾下兵力不足,故此也不敢繼續向西方挺進。正好翌日司馬懿便率大軍趕到,於是浩浩蕩蕩從宕渠殺向安漢,輕鬆奪城,再逆著西漢水而上,直取閬中。只要拿下閬中,前面就是葭萌關……

  此番一千五百里長途挺進,司馬懿雖然一路都打得挺謹慎,但行軍速度還真不慢,從奪取魚複到開向閬中,僅僅花費了十七天時間而已。那邊是勳在葭萌關下與劉封對峙也有小一個月了。

  是宏輔名滿天下,外界傳說總是越傳越邪乎,說他上知天文,下曉地理,琴棋書畫無所不會,經史子集無所不覽,兵書戰策無所不閱,簡直孔聖之後,再無這般博學多才之……哦,僅次於當今天子是也。好在是勳自己並沒有被這些無識之論衝昏頭腦,他知道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倘若兩千年後再有漢末三國的模擬遊戲,估計自己智力和政治是可以設得挺高的,且必有「辯舌」一類特性也,至於統禦和武力等值,能夠及格那就挺滿意的啦。

  他之所以能從樂浪鄉下一個夷人……好吧,還是從入了是家算起,不過一介鄉儒而已,竟能縱橫亂世,改變歷史進程,成為天下文魁儒宗、國家重臣,固然有自身秉賦和努力的因素在,但那真起不了什麼決定性的作用。真正使他崛起的,一靠擁有後世兩千年積累的知識,最主要是熟讀《三國志》等史書,二靠因緣際會,成為了曹家姻親。真要是只靠他個人的能力,想跟漢末群雄鬥心眼,那必然是百死無生啊。

  古人眼界有限,知識面不廣,但論起智慧來,還真未必比後人要差——當然啦,因這年月的社會環境所限,絕大多數愚氓是沒法跟後世相比的,是勳若一直身處鄉氓之中,或許倒能脫穎而出,說不定混上個小地主、小縣吏啥的。但若身處士大夫群中,想往統治階級圈子裡鑽,若無後世積澱,最主要是通曉歷史上有名人物的履歷,可以一定程度上察知其心意,就他那點兒小聰明還真不夠看。

  尤其他穿越到了英雄輩出的後漢末期,前一世本就對很多歷史人物相當崇敬,即便如今高踞其上,也並不敢隨意輕視。你真把他扔到一個不熟悉的時代,九成九他出不了頭,而萬一冒出頭來,也可能會被成功沖昏了頭腦,自以為天縱英才是也——擱這時代,他還真不敢這麼想。

  再說了,術業有專攻,在文學上他多少是有一定秉賦的,再靠著抄襲後世的詩文和學術思想,闖出了一定名頭,更加多年積累,如今即便自己吟詩作文,不說超越三曹七子吧,也自認非普通文士可比也。但在軍事方面,就算比這時代所有軍事家都要多讀過幾部兵書,也不敢自詡知兵——紙上談兵,口若懸河,臨陣決斷,手足無措,類似廢人歷史上還出現得少嗎?

  所以他老老實實地把日常軍務全都交給了曹真和沮授等人打理,自己只管坐鎮中軍寶帳,處理一些文書事務罷了——簡直把自己的位置從大軍統帥降成了普通監軍。可是軍中其實並沒有那麼多需要處理的文書——你合著不能讓是太尉去計點錢糧吧,日常下達到某曲某屯的軍令,也不該由是太尉來草擬吧?是勳呆在帳中,但覺分外無聊。想要設宴飲酒,甚至傳女樂自娛,又恐動搖了軍心……

  後來乾脆,老子巡營去吧。於是每日便在中、後各營亂轉——前營他是不去的,怕有蜀軍來襲,流矢橫飛之際,不期然要了他一軍統帥的小命……是勳別有一樁好處,是這年月絕大多數士大夫所不具備的,即不輕貧賤是也,哪怕只是普通運糧的川中民夫,他都能毫無架子地與之懇談。這年月普通百姓那都還是很淳樸的——其實就是夠傻——見如此大僚竟能折節下交,無不感激泣零。士兵們大多拍著胸脯保證,願為太尉效死也;老百姓則說:「若早有太尉來治蜀地,必然小大得安。」

  是勳心說別扯了,我堂堂太尉來治一蜀?你這是咒我呢吧?但表情卻毫無不滿之色,仍然和藹地笑臉相對。

  曹真曾經私下勸是勳說:「太尉貴重,不當與賤役語,恐失身份。」是勳笑著回答他:「何所謂賤役耶?漢高不過一亭長耳,興漢之臣多狗屠輩,遂能應時而起,所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況此皆我大魏子民也,吏不愛民,民不親附,吏若撫之若子,自然國家安泰。」

  沮授也勸,但卻是另外一套說詞:「太尉受命伐蜀,手握重兵,本處嫌疑之地,乃更與鄉民語,恐有厚買人心之譖也,不可不防。」是勳點點頭,說你擔心得有道理,隨即卻又搖頭:「吾今乃為國家收蜀人之心也,非為私也,況天子聖明,不受人惑,豈肯相疑?」

  其實他心裡也明白,曹操這人疑心病重,自己要是真的一個不慎踩過了界,還不知道老頭子心裡會怎麼想呢。但一來他覺得只在營裡轉悠,接觸的人絕對數量不算多,應該不會出什麼大事兒;再說了,不幹這些他又能幹啥?回主營悶頭睡大覺嗎?

  誰知道還要睡多少天?荊州軍究竟哪輩子才能突破魚複,來跟自己前後夾擊劉封啊!他雖然不怎麼管理軍務,但曹真每日必要向其稟報軍中情況,估計著頂多再有一個月,糧運就會開始捉襟見肘。是勳心說史書上也沒有細說,不知道後來鐘會在劍閣究竟被攔了多久,我怎麼著也得比他鐘士季呆的時間長吧。三國中後期的名人當中,其實是勳挺瞧不起鐘會的,那基本上就一馬謖的翻版,而且看他在成都受薑維蠱惑,妄圖造反的計劃,其戰略眼光又比馬幼常差了不止一籌。

  「欲使薑維等皆將蜀兵出斜穀,會自將大眾隨其後。既至長安,令騎士從陸道,步兵從水道順流浮渭入河,以為五日可到孟津,與騎會洛陽,一旦天下可定也。」倘若這不是後世的污蔑,而真是鐘會的計劃,那簡直是可以當作笑話來聽的……

  惜乎,吾身邊無鄧士載也——鄧艾還在遼東領著票高句麗人屯田呢——當面也非劉禪,但不管怎麼說,也得比鐘會玩兒得更漂亮一點兒才成,否則自己心裡都過不去。

  好在就當是勳逐漸喪失信心,卻還沒有徹底放棄的時候,終於傳來消息,荊州軍已經殺入巴中,而徐晃也拿下了宣漢、菪渠。是勳得報大喜,急忙召聚眾將商議,曹真就說了:「劉封若知三巴不保,必不敢再留葭萌,而必南逃,吾將踵跡而追,破之不難。然若彼得入成都,據城而守,亦未必可遽下也。」您估摸著,事情都到這一步了,吳懿他們會放劉封進城嗎?

  是勳皺眉沉吟少頃,說我不如來寫一封書信,勸說劉封投降吧——終於可以幹點兒老子的強項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3
第三十一章、爾虞我詐

  是勳寫下長長一篇書信,遣人送往葭萌,去勸說劉封投降。劉封得信,展開來一瞧,只見開篇就是:「魏太尉、都督雍涼荊三州兵馬是,拜上劉將軍足下……」

  稱呼就挺討巧,也不直接指責劉封為蟊賊、篡逆,當然也不會承認他漢朝太子的地位,於是避重就輕,簡單地稱呼他為「劉將軍」。

  然後分析形勢,說如今我王師伐蜀,既已得漢,乃複下巴,兩路會聚,總三十萬之眾——當然這誇張的數字劉封壓根兒就不帶信的——就算蜀中沒有內亂,全師以拒,也不會是王師的對手,更何況劉將軍您還未必能夠生入成都呢……

  「將軍本姓竇,非劉也,今棄父母而為人後,此非禮也;大禍將至而不知避,王師撻伐而不識走,此非智也。傳劉備欲寄全蜀於將軍,亦非愛將軍也,為市恩而使將軍庇其幼子耳。設備果真心,以彼之智,胡不先召將軍而後除吳懿,乃使懿阻將軍于成都之外耶?則其首鼠可知矣……」

  劉備遺命傳養子而不傳親子,對此是勳一定程度上是表示理解的,甚至還略感欽佩。雖說為了保蜀中基業,擔心自己的兩個親兒子都太年幼,難撐大局,因此擇長而立,理不出奇,但竟然真敢起意傳位養子,乃可見劉玄德絕非迂腐之輩——或許也跟他出身不高,沒有世家大族那種嫡庶分明,又瞧不起養、贅的臭脾氣有關。但是因為臨終前的安排不夠穩妥,導致蜀中大亂,情勢反倒比遺命傳位劉禪更要糟糕,對此是勳就不怎麼理解得了了。

  倘若劉備遺命傳位劉禪,關羽必誠心輔佐,或許也不會膏了吳懿的屠刀,而劉封在漢中,就算想要造反,也得先過張飛那一關。或許黃權會幫他,或許張飛會同情他,但有關羽在內,張益德理論上是不會跟關雲長對著幹的。當然啦,情同兄弟云云,也都是後世人語,關、張的關係是不是真那麼鐵,二人對劉備的忠心是不是真那麼牢固,其實也大可以打個問號。但不管怎麼說,僅劉封作亂漢中,所可能釀成的風波終究有限。

  然而並非每個人都能夠仔細地權衡利弊,使得每一言、每一行都能將風險降至最低,且使利益最大化——人若如此理智,那麼大多數紛爭、動亂都將不會再產生了。即以吳懿論,他為了獲取權力而違抗劉備遺詔,其實是在進行一場豪賭,不但要賭政變成功,控制成都,還要賭順利幹掉劉封,大權獨攬,甚至還要賭曹魏方沒有很快反應過來,留給他足夠實施全盤計劃的時間。若說以上任何一項賭博勝負幾率都是五五開的話,那麼累加起來,成功的可能性就連兩成都不到了。與其如此,還不如遵從遺命,設謀打壓關羽、討好劉封來得更穩妥一些。

  然而對於某些人來說,九成勝算和一成勝算並沒有分別,反正結果都可能是是輸,對於另一些人來說,同樣九成勝算和一成勝算沒有分別,反正結果都可能是贏。而劉備即便善識人心,終究不可能做到算無遺策,在他看來,反正都非嫡子,對於吳懿來說,無論劉封、劉禪都沒有他吳家的骨血,則無論傳位給誰亦都不幹吳懿之事,故此並未設防也。至於輔幼主為佳,還是輔成主為好,再加集團利益的糾纏,恐怕劉備本人考慮不到那麼深……

  考慮不到的結果,便是釀成了大亂,是勳如今正好拿著這件事來動搖劉封之心——老頭子要是真想傳位給你,毫無二意,他至於遺命失誤嗎?則其心中尚且猶疑可知也。正是因此而釀成了蜀中大亂,導致你身處險地,你還感他的恩德作甚?

  「今將軍進不能攘王師,複漢中,退不能入成都,平篡逆,如魚入罾中,喪敗可期。人若不能生,而複求王蜀中,豈可得乎?如螳螂將膏黃雀之吻,而尚覬覦寒蟬,豈非可笑?今為將軍計,莫若幡然改圖,歸命王化,則僕必助將軍以入成都,手刃奸邪,以除憾恨。將軍為前漢羅國之後,僕當上奏天子,使複爵位,至乃剖符大邦,為始封之君也……」

  竇氏先祖,原受封為羅縣侯,後來除封,是勳說了,只要你投降,我就幫助你殺入成都,去把導致你落入如此尷尬境地的吳懿、李嚴給宰了,報仇雪恨。然後我會上奏天子,再命羅國,甚至封你一個更高的爵位——

  「王於川中,假王也,且王師到處,即欲苟且而不可得;歸於吾魏,真侯也,帶礪山河可期。僕知將軍智者也,當更思慮,早定良計。易有‘利見大人’,詩雲‘自求多福’,行矣,將軍勉之。」

  劉封覽信大怒,恨聲道:「孤當死社稷,終不能苟且而生矣!」可是轉過頭來,卻又不禁愁容滿面,他問黃權:「今傳三巴已失,甘興霸死,魏人將踵我後,奈何?」我確實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可是……還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不死嗎?

  黃權說敵人既然將至身後,那咱們葭萌關肯定是守不下去啦,只好後撤:「漢中入蜀,棧道難行,即自三巴來,亦畏途也。今吾退至雒縣,其城堅固,必可久守,但恐成都不納,則糧秣無著……」

  咱們可以繼續朝後退,一直退到雒縣,與成都相互呼應,必可長久守備。敵軍遠來,糧運不繼,咱們越是收縮,他們的消耗就越是大,時間一長,必然撤退——除非再從交、廣發兵,從南中繞遠,否則再不會有第三路魏軍過來抄咱後路啦。只是南中的道路更不好走,朱褒、雍闓那些地頭蛇即便降魏,也不肯讓魏國的大軍隨便逾境而過,咱們安守雒縣半年左右,待敵自疲,還是能夠辦得到的。

  然而,就怕如此緊急關頭,吳懿、李嚴等仍然不肯放殿下您進入成都,甚至還要在糧草上卡咱們脖子。倘若僅僅依靠雒縣的存糧,恐怕就連咱們也支撐不了太長時間。「臣請先往成都,密會徐元直,使說吳、李以國事為重也。」

  劉封長歎一聲,說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只能期望公衡你可以說動那二賊……可是如今咱們該怎麼撤退呢?就怕魏軍踵跡而追,則一退必敗,一敗必不可收拾……

  黃權說:「天幸是宏輔發此書來也。」為今之計,只能假裝投降,您回信去約定受降的時間,以麻痹對方的神經,然後今晚便走,絕對不可延挨。

  劉封無奈之下,只得覆信是勳,說我經過仔細考慮,覺得還是歸降為好。但軍中諸將並非人人肯降,我還需要做一陣子工作,希望你寬限三天,三天以後,我必定打開葭萌關,自縛陣前,以候天子裁處。

  信至魏營,是勳見之大喜:「若封肯降,吾何吝三日耶?」當即批復說好,那我就等你三天。等到蜀使出帳而去,沮授突然湊過來提醒是勳:「此恐非劉封真意,乃偽降耳。」

  是勳一皺眉頭,問:「子輔此何意耶?」沮授就說啦:「今荊州軍將至,以薄敵後,彼若不降,則必遠颺,又懼我軍追擊,故砌詞敷衍,以惑我耳。」是勳問你有什麼證據嗎?沮授說我沒有證據,只是根據蛛絲馬跡來猜測:「都督使馬幼常探問蜀中風土,及賊將性情,但雲劉封倨傲無禮,群臣多怨,唯吳、李殺關羽故,乃暫從封,欲為關羽等報仇耳。則其若真降,必不肯聽臣下言,何必期以三日?且複書必求都督盟誓,全其性命,甚而求封大國,安得如此恭順耶?」

  劉封是個既高傲又剛愎之人,他要真想投降,根本就不會在乎是否有將領不答應,根本不會要求三天期限去勸服諸將。而且以他的性格,肯定要在回信裡再擺擺架子,然後要求你明確承諾保其性命,甚至直接要求受封大國、良邑,給自己找穩了後路。他這類人突然間低聲下氣,裡子、面子全都不要,實在令人起疑啊……

  沮授說就我所知,這類傢夥就算刀架在了脖子上,就算已經決定屈膝,那也要先端足架子,放幾句狠話的,哪有你一封信去,當場就拜倒求降的道理?他又不是真被咱們團團圍困,馬上就死路一條了。

  是勳倒是從善如流,當即一拍雙掌道:「子輔所言有理!」可是你剛才為什麼不攔著我?我如今已經答應等他三天了,怎麼辦?

  沮授說「兵不厭詐」——「彼既虞我于先,都督何惜詐之於後?」劉封想要麻痹咱們,正好利用都督您的承諾,咱們反過去麻痹於他——「吾料劉封今夕必走,乃可揮師踵跡,直入蜀中!」

  沮子輔還怕是勳堂堂文魁儒宗,朝廷重臣,不肯食言為此欺詐之事,早就想好了一大套說詞,希望能夠說服是勳。誰想到是勳腦袋裡根本就沒有那根弦兒——欺敵算什麼道德問題?我又不是宋襄公——當即允諾:「可急召曹子丹等來商議!」倒把沮授一肚子說詞全都給憋回去了。

  於是諸將聚齊,共商對策,曹真也贊同沮授的建議,說我馬上就下去分派任務,今晚便趁著夜色向前挺進,直取葭萌關——「若能銜其尾,則其後大劍、小劍,梓潼、涪縣,均易克也……」

  葭萌關以南,有大劍山、小劍山等,其峰高峻如劍,故此得名,地勢極為險要——所以原本歷史上,諸葛亮在此地築壘以守,就是著名的「劍閣」。曹真說咱們只要跟在蜀人屁股後面,一路追殺,一路驅趕,那他們就沒有機會停下腳步來守險,哪怕再恐怖的地勢,都可順利通過——就好似當日徐晃長驅入圍,只要緊咬著敵軍,就能將城外的各類防禦設施視若無物。估計劉封只能退守綿竹甚至雒縣,吳懿、李嚴要是不放他進成都,那他就死定啦——「若使相合,事尚未可料也。」

  是勳說你想得太遠了,咱們且先進了葭萌關再說。話音才落,突然旁邊馬謖站出來了:「謖有拙計,可使吳、李必不肯納劉封也!」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3
第三十二章、使王蜀中

  劉封當晚即率大軍離開葭萌,朝著梓潼方向遁逃,曹真率軍從後猛追,蜀軍大潰,幸虧趙雲率部斷後,好不容易才收束住了隊伍。

  亂軍之中,馬岱即率部曲來劫馬超,兄弟相見,乃各唏噓。馬岱就問了,咱們如今如何行止?兄長你有什麼想法沒有?馬超道:「今劉封喪敗,且忌我,不可從也。弟可匿我軍中,偽作奔散,詐入雒城,經雒乃可往成都去也。」

  馬岱皺眉道:「兄今仍欲歸成都耶?太子雖敗,麾下尚數萬眾,尚可與魏人一戰,吳、李坐守之勢,非可以久者也,何必相從?」

  馬超冷笑道:「今勢既沮,分則力弱,合則力強。吳、李坐守,既畏魏人,又忌劉封,聞弟往投,必喜而納之,吾等即趁勢擒之,以奪成都。複以成都之兵迎劉封,則封必不敢再囚我矣。合力以禦北軍,國家或可危而複安。」

  馬岱大喜:「此真妙策也!」哥哥你早這樣多好,一心為國家考慮,咱們也不會淪落到如今這般田地啊,天幸你終於醒悟過來啦。好,兄弟我就繼續跟著你,咱們共謀大事。

  於是領著親信部曲和武都敗軍,一路狂奔,竟然跑在了劉封之先,直入雒城。雒城守將關平是聽說過馬岱已歸從太子劉封的,便即開門迎入,馬岱就說啦:「今師喪敗,或將退守綿竹、雒縣,但恐成都掣肘,斷絕糧運,則我軍必覆,故岱得太子命,使先期赴都,以說吳懿、李嚴。」

  關平雖然奇怪,怎麼劉封不派個能說會道的文吏去遊說吳、李,倒派了馬岱來,不過再一琢磨,他馬家原本是遵從成都旨令的,或許便想利用這一層關係,去動吳、李之心吧。即備糧秣相贈,把馬岱等人一路送至成都近郊。

  馬岱先遣人入城相會吳、李,說我此前追隨家兄,兵敗漢中,無奈之下才暫且歸從了劉封,如今劉封因難敵魏軍而敗退,我乃趁機偷過雒縣,來投朝廷,希望大將軍收納。吳懿便問來使:「馬將軍麾下,今幾許人?」使者回答:「不過七百餘卒,馬二百匹。」吳懿又問:「馬孟起何在?」回答說:「尚為劉封所囚耳。」使者說馬岱在城外待罪,生怕因為戰敗和曾歸劉封之故,將會遭受懲處——「若大將軍不肯寬宥,乃當別去;若肯寬宥,還望大將軍出城相迎。」

  吳懿尚未回答,旁邊李嚴忙道:「馬將軍棄逆從正,何罪之有?然大將軍貴重,不可出城往迎,嚴請代大將軍往。」吳懿倒是也挺垂涎馬家兵將,當即首肯:「如此,勞煩正方矣。」

  李嚴即領一哨兵馬出城來迎馬岱,遠遠的便見馬岱拜倒在地,急忙催馬上前,然後下來攙扶:「將軍何必如此?」馬岱一瞧,吳懿不肯出城,面前只有李嚴,不禁略略失望……

  不過他兄弟兩個也早就商量過啦,倘若吳懿中計出城,那是最好,可當場將其拿下,則成都如在掌中。那要是吳懿不出來呢?且看誰出來了,若使他人來召,只得暫且入城,再尋機以謀吳、李;若是李嚴肯來,不妨先將其拿下為質,再挾之以入成都,以李嚴命誘得吳懿過來。

  於是馬岱便即站起身來,朝向李嚴深深一躬:「有勞太傅來迎罪臣,先請入營歇息,罪臣將布列兵馬,以候太傅點校。」你先歇會兒腳,喝口水,我把大傢夥兒全都召集起來,讓你點明數量,便好共入成都。

  李嚴拉著馬岱的手,笑吟吟地道:「將軍可即率部入城,何須點校?」隨即伸手一指馬家軍才剛紮定的營寨:「請吾入營,得非令兄欲相見乎?」

  馬岱聞言大驚,才待後退,早有禁軍簇擁上來,長矛當胸,將其逼住。隨即李嚴重新上馬,揮動旗幟,只見四下裡伏兵盡起——他還真不是領著幾百人護衛就敢出來接馬岱的,身後不下三千兵卒,趁著跟馬岱說話的機會,秘密潛近馬家營寨,隨即得命,一時並起。

  馬家這些本來就是敗兵,士氣很低,如今馬岱既被擒獲,又遭數倍於己的軍兵圍困,無不沮喪,對面一嚷嚷:「馬氏欲亂,爾等不過受其脅迫耳,但棄械而跪,皆可免死。」當即有七成全都放下武器,停止了抵抗。餘眾簇擁著馬超從營中殺出,馬超怒指李嚴:「正方此何意耶?」

  李嚴冷笑道:「孟起匿於營中,又何意耶?」

  馬超知此事不可善了,便即舞開大槊,直取李嚴。李嚴撥馬後退,再度揮舞旗幟,軍兵簇擁上來,將馬超團團圍在垓心。馬孟起好勇,長槊使開,如閃似電,瞬間便已刺倒二卒,但終究雙拳難敵四手,被迫掉轉馬頭,殺出重圍而去。

  李嚴尚且不肯罷休,下令急追:「生致馬孟起者,萬戶侯!殺之,賞千戶!」成都禁軍個個精神抖擻,體力旺健,馬家軍卻千里奔逃,精神和肉體雙方面均甚疲憊,哪裡還抵禦得過?瞬間崩潰,馬超單騎而走。

  成都軍追不上三裡,忽見前面旌幟飄揚,似有大軍開到。李嚴驚道:「馬氏為劉封來賺成都,果有大軍合後。」趕緊下令收兵,押著馬岱與馬家俘虜,返回成都,緊閉城門。

  原來劉封一口氣退到了綿竹,先使黃權率數千兵到雒縣,協助關平守備,並且嘗試去跟吳、李談判。黃權至雒,關平迎入,便說起了馬岱才剛過去不久。黃權驚道:「岱劫超而走,彼欲歸成都耶?抑欲取成都耶?」心說這哥兒倆要是想逃歸劉禪陣營,那咱們一點兒招兒都沒有;倘若起意謀奪成都——「馬孟起見小利而忘大義,用小謀而忽大略,此輩何足成事?必為李正方所破!」於是率軍前來,探看消息,正好接著馬超。

  馬超見到黃權,不禁伏地痛哭,說:「本欲謀奪成都,以取太子之信,且合國家為一,抵禦魏賊,不想事敗,吾弟陷身于逆,必不得活也!」黃權趕緊安慰他:「孟起既在,吳子遠等必不敢害令弟,可勿憂也。」說你這回算是徹底跟成都方撕破臉了,從此可一心一意為太子效命吧。馬超指天劃地地發誓賭咒,說我再無二心,必要扶保太子以登大位!

  再說李嚴押著馬岱歸入成都,來見吳懿,吳子遠已經聽說了城下之事,便問李嚴:「正方何以識其為詐耶?」李嚴說這個簡單:「馬氏兄弟情篤,則岱安有陷超于劉封處,而敢來投吾等?」要是兄弟倆一起來的,說不定我還信了幾分,如今就馬岱一個人跑回來,他就不怕一投成都,那邊劉封暴怒,把他哥哥馬超給宰了嗎?「若即入城,吾或不察,今欲誆大將軍出迎,則其心叵測可知矣。」

  吳懿歎道:「幸虧正方,不然,吾等恐無噍類矣。」就要下令將馬岱斬首。李嚴趕緊擺手攔阻,說不可,你要是真的殺了馬岱,咱們跟馬家這仇就結大啦,再也沒有了回旋餘地,不如暫且囚禁馬岱,則可牽制返回劉封陣營的馬超,以為將來佈局。於是下令將馬岱暫囚獄中。

  轉過臉來,吳懿再問李嚴:「今魏人已奪漢中,複取三巴,劉封敗績,吾等當如何應對?前欲使封與魏人兩敗俱傷,我可取其利也,今若與封合,恐為所趁,若不與合,封死則成都孤城耳……」

  李嚴微微而笑,說沒有關係,我從前的佈局,計點時日,應該已經起了一定效果啦,如今只須一能言善辯之士前往魏營,去遊說是勳,則國家必可危而複安也。吳懿點點頭,問道:「何人可遣?是宏輔辯舌無雙,天下知名,誰可與侔者耶?」咱這兒能夠找出來比是勳更能噴的人嗎?

  李嚴笑道:「口舌小道耳,若勢不至,即有蘇張之口,亦不能動搖人心也。子遠以是勳止舌辯之士耶?以為非口舌過之者,乃可說之耶?」我說找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去遊說是勳,前提是此前的安排已經成功,大勢所趨,使是勳不得不應,而不是必須得找個比是勳更能噴的。

  倘若是勳在此,他一定會想啊,這又不是玩兒遊戲,只要舌辯成功,多難的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倘若無利可圖,無勢可應,哪怕你說出大天來,人照樣理都不理。

  「廣漢秦子敕,必可動是宏輔之心也。」

  吳懿首肯,便召秦宓前來,命其改裝出城,前去魏軍大營。秦宓就問啦,說你們打算要我去對是勳說些什麼?時勢如此,想要說服他退兵,那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難道你們打算俯首而降了,派我去跟他說說條件?

  李嚴笑道:「非也。今遣子敕往說是宏輔,欲使其擁兵而王蜀中,則可令魏人自亂,國家得安耳。」

  秦宓大驚,說你們瘋了不成嗎?是勳怎麼可能稱兵作亂?首先,他是曹魏重臣,曹家姻親,在洛陽也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憑什麼要冒險,嘗試在蜀中稱王?再則,此人向以忠誠著稱,即便他這忠心只是假的,表面文章,終究背負文宗之名,愛惜羽毛,沒有足夠的把握,怎麼肯往自己身上潑污水?而且他所部都是雍、涼、荊三州的兵卒,因伐蜀而初領,不是長期統帶,可以如臂使指,幾同私人武裝的,就算想要造反自立,勝算能有多高?是勳又不是傻子,豈有利令智昏,走上這條邪路的道理?

  李嚴笑道:「吾早使人在中原廣傳消息,雲是勳擁大軍而趁蜀弊,卻不能速進,是欲養寇而自重也。今掌十萬之眾,若過半歲,厚植親信,則其勢不可搖也。彼常與小卒、鄉民語,收買人心,是其證也。眾口爍金,積毀銷骨,雖骨肉至親而不能保安,曾母為之投杼,而況操之與勳耶?計點時日,消息已至勳處,彼必惶惑猶疑,子敕適往說之,必能亂其心矣。其心既亂,魏人必擾,乃可阻之雒城下。若是勳急破雒城,並下成都,奏凱覆命,則謠言不攻而自破;若彼頓兵雒城,久不得進,曹操必疑,或申斥,或易帥,則魏人之勢挫,我可反擊之,逐彼出蜀也。國家存亡,在此一舉,望子敕勉力從之!」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3
第三十三章、城下遇難

  劉封退守綿竹,旋即被曹魏八萬大軍——是勳四萬,司馬懿也帶來四萬多荊州兵——輪番攻打,短短四日便即支撐不住,於是主動棄守,退至雒縣。

  魏軍自此終於走出險狹的川北丘陵地帶,大步邁入四川盆地,是勳但覺眼前豁然開朗,心境為之一舒。本以為蜀地就此再也無險可守,你光城池高聳峻偉,又有何用?只要老子能夠有足夠的空間展布大軍,臨時建造礟車、沖車等各種攻城器械,就這年月的夯土牆,安可抵禦?可是想不到隨即就被雒城給攔住了。

  沿路行來,東側高峰聳峙——據說名為「分東嶺」——西側則是廣袤的平原,阡陌縱橫。雒縣即構築于平原之上,但是距離成都僅僅七十裡而已,兩城之間砦櫓密佈,竟然難以逾越。是勳到得城下,即命紮營暫歇,打造各類攻城器械,他自己率領諸將、參謀,一起打馬前來探看地勢。

  只見雒城北側搭建了七座堡砦,呈犄角之勢,可以相互策應,曹真說:「此布如北斗七星,構築者胸中大有丘壑也。」是勳一撇嘴,心說北斗七星又如何?時人總以為上應天象,即有奇效,其實你還不如老老實實一層層的三角型架構來得有效呢。

  正看之間,忽聽側面砦中一陣鼓響,隨即砦門打開,沖出一彪騎軍,當先一員大將,白馬錦袍,手執長槊,騎行如飛,瞬間即到面前。是勳隱約認得,此非馬孟起耶?不禁大驚,匆匆撥馬便走。

  原來馬超當日為黃權接應入雒,待得劉封到來,恨其欲奪成都而不成——你這想法是不錯,可是先跟我商量一下,方便我派兵接應啊,勝算必大,如今你兄弟二人妄自行事,必欲自取成都以要我也——便欲殺之。黃權好不容易才給攔住了,隨即獻策,要馬超率領一支騎軍,埋伏在最外側的堡砦之內——

  「聞是宏輔戰前,常親身往觀虛實,乃可突出以襲。若能殺之,魏人必退,即不能殺,亦可逐之,破其膽,奪其氣也。」

  黃公衡倒是猜得沒錯,是勳雖然將軍務一以委之曹真、沮授等,但也不是絕對的大撒把,臨戰必先親觀敵陣,然後召開軍事會議。在是勳認為,一人計短,多人計長,因為這年月的兵將素質所限,再加上自己並非長年掌兵,還無法引入後世的參謀部制度,但軍議是一定要先開的,謀而後戰,可期萬全。然而自己也不能只管主持會議,卻一言不發啊,而且將領們若起分歧,最後也得自己這主帥一錘定音,故此必先覘看地形、敵勢,心裡才能多少有點兒數。

  因此即來看城,馬超在砦中遠遠望見,不禁大喜,鼓舞兵卒道:「其大纛青蓋下,必是勳也,若能殺之,敵必亂而國可全……」其實心裡想的是,我若能立此大功,劉封就不敢再不用我啦——「卿等奮力,建功立業,便在今日!」

  看看是勳一行漸行漸近,即命擂鼓開砦,他一馬當先,挺槊殺出,直奔青蓋而來。魏家眾將促起不意,盡皆大驚,撥馬待走,卻當不得馬超馬快,瞬間已至身前。馬超望青蓋下之人便是狠狠一槊捅去——他當年跟隨父親馬騰會攻長安,也是曾經見過是勳一面的,瞧著眼前之人卻不甚似……不管了,先捅了再說!

  原來以是勳太尉、大都督的身份,出必儀仗,有大纛及青羅傘蓋,倘若換了一個人,必安踞傘下,以重身份也。然而是勳終究是來自於兩千年後的靈魂,對於這類炫耀身份的儀仗用品實在無感,還嫌傘蓋影響了視野——又不下雨,日頭也不烈,打傘作甚——故此往往命從人打傘,距離自己在三尺以外。

  所以這時候傘下的並非是勳,而是參謀沮授——是勳敬重沮子輔,故置之傘下也。沮授在後世人印象中,不過一文吏耳,其實他在韓馥麾下時即被表為騎都尉,後從袁紹,表為奮威將軍,監護各部,那也是正經領過兵,上過陣的強人。這年月文武之別尚不分明,但你既能領兵打仗,總得弓馬略熟吧,似王仲宣之輩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是肯定不能帶兵的。

  是勳即粗通弓馬,而他的弟子司馬懿、諸葛亮等,其實論武力也與老師在伯仲之間,終非等閒小兵可比。沮授比那仨都要強,真放在後世遊戲裡,武力值怎麼也得60往上,甚至可奔70而去。

  然而終究面對的是武力值上90的馬超,尤其沮授年過花甲,身手也不再敏捷。當下見馬超殺至,知道避不過了,急忙抄起長槊來遮擋,卻被馬孟起揮槊格開,隨即分心再刺。沮授倒是見機得快,匆忙一擰腰肢,滾落馬下——肯定打不過,我拼著摔上一跤,也不能中他的槊呀!

  馬超這一槊便即刺空,急忙變招,朝著滾落在地的沮授再刺。好在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部曲、護衛盡皆擁上,荊洚曉攔腰一刀,直朝馬超斫去。馬超被迫棄了沮授,反手來格,隨即狠狠一槊,就將老荊穿了個透心涼……

  這時候蜀騎皆至,與魏軍戰至一處。是勳是已經逃遠了,曹真、徐晃、張郃三將各取兵刃,來戰馬超。馬孟起抖擻精神,長槊夭矯如龍,先將曹真捅下馬去,隨即又刺傷了徐晃,但終究雙拳難敵四手,看看不敵,只得勒部後撤,返回堡砦。

  魏軍營中大隊殺出,搶回死傷眾人。這一次小小的衝突,魏方戰死兵將十六人,蜀軍只損了二騎而已——其中老荊胸口被穿,是直接就咽了氣。

  是勳撫屍而慟,心說你跟我多年,每戰被創,可是總能活著回來啊,沒想到眼看天下大勢將定,倒莫名其妙地喪了性命……想想老荊離開洛陽前所說過的話,你豎了那麼多FLAG,我當時就覺得不妥啊,沒想到真的命歸黃泉……

  還有沮授,從馬上滾下摔折了腿骨,又加年歲大了,竟然就此躺倒,再也爬不起來了,軍醫稟報說非安養數月,恐不能瘳也。是勳沒有辦法,只好命人將其輿歸綿竹,好生調治。

  曹真、徐晃盡皆負傷——曹子丹是肋側挨了一槍,暫時也動彈不得了;徐公明還好,只被馬超挑破肩甲,右肩上拉了個口子而已,衝鋒陷陣或者力有不逮,臨陣指揮倒並無妨礙。

  不過經此一戰,魏軍說不上膽落,銳氣卻大受挫折,是勳原計劃在城下整備七日,打造攻城器械,如今只好把準備工作又多延三天,趁機巡行各營,鼓舞士氣。

  到得第八天上,又一路魏軍邐迤而來,原來乃是峻自洛陽報捷歸來,帶來了大批的犒賞,以及三千新軍。即于營中宣讀聖旨,曹操大為嘉勉從征各將,多有封賞,是勳作為主帥,加爵一級。

  是勳在漢朝時被封為參戶亭侯,入魏新改爵制後,封為南鄉(縣)侯,如今則晉升為揭陽郡公。

  揭陽郡在廣州東部,是才新辟的小郡,僅轄三縣而已。大小倒是無所謂,反正只食其租,並不真正建國管理,但是勳心說你敢把我再封得遠一點兒嗎……近聞水師進佔朱崖(海南島),或將設郡,你乾脆封我做朱崖郡公算了……

  即啟禦酒,大宴眾將,宴中詢問是峻,陛下近日身體如何?是峻回答道:「陛下舊疾漸瘳,唯頭風難愈耳。」可是等到興盡罷宴,兄弟二人摒眾密談,他卻說了實話了:「陛下頭風三日一發,頭目昏沉,至不能理事,誠恐去日無多矣。因期兄平蜀凱旋,心甚殷切。」

  哥兒倆正說著話,談論洛陽朝中局勢呢,忽聽子義在門外稟報:「巡軍適獲一人,雲廣漢秦子敕也,奉吳懿命來見主公。」

  秦子敕、秦子敕……是勳沉吟了好半晌,才突然反應過來——「得非秦宓耶?」這可是蜀地著名的舌辯之士,吳懿突然間派他過來幹嘛?是勸我退兵,還是要跟我夾擊劉封?是峻說了:「吾勢大盛,蜀賊釜底遊魚耳,安敢勸兄退兵?此必吳懿等知不能禦,特命請降耳。」

  是勳說吳懿、李嚴若肯投降,那就省了我的大事兒啦,急忙傳令:「使蜀使報門而入。」

  他堂堂魏朝太尉,伐蜀大都督,對於一名自家並不承認的割據政權所遣來的使者,必須如此自重身份。但是等到秦宓入帳以後,是勳卻避席而揖:「秦先生遠來無恙?」這是以個人身份,對史上名人表示的尊重。

  秦宓趕緊長揖還禮,然後與是勳分賓主落座。是勳就問啦:「先生微服來此,不知何以教吾?」秦宓是繞過了劉封所守把的雒城,秘密前來,自然不可能大張使者儀仗,他甚至連蜀漢的朝服都沒有穿,只是一身普通士人裝扮而已,是勳故有此問。秦子敕聞言,不禁淡淡一笑,沉著冷靜地回復道:「宓聞大都督將逢大難,特來獻策攘禍耳。」

  是勳暗自冷笑——又來這一套,開口就先以大言欺人,以吸引對方的注意,這花樣我早就玩兒膩啦,你竟敢跑過來班門弄斧……表面上卻假裝詫異,雙眉微皺:「吾安得有禍耶?」

  秦宓答道:「今都督率大軍入我蜀地,歷經艱險,逼至雒城。吾太子勒雄兵三萬以守,成都尚有五萬卒,若與相合,不在都督下也。且雒城高峻雄偉,成都之固,是其三倍,未審都督須幾月可克?若能即陷雒城,進克成都,則宓所言妄耳,即當辭去。若不能遽克,恐都督大禍便在睫瞬之間也。」

  是勳再問:「吾今已得漢中、三巴,三十萬大軍即將彙聚成都,汝等釜底遊魚耳,即今日亡,或明日亡,有何異耶?何雲大禍?」

  秦宓搖頭笑道:「都督固智者也,惜乎身在局中,乃不自知耳。昔樂毅急下齊城七十二,唯莒與即墨不克,尋昭王薨而惠王立,毅乃狼狽去燕——其與都督今日之事,不亦相似乎?毅去燕而可逃趙,都督若即去魏,當何處存身?豈非大禍耶?!」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3
第三十四章、震主之威

  秦宓前來遊說是勳,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他先以樂毅舉例,奉命帥師伐齊,一路勢如破竹的時候,啥事兒都沒有,等到剩下莒和即墨二城,一年不克,又正趕上燕昭王去世,燕惠王即位,於是齊人用反間之計,使惠王罷樂毅兵權……

  樂毅知道自己一旦還朝,必遭殺身之禍,因此匆匆逃往趙國去了。秦宓就設問啦,樂毅尚可逃趙,倘若都督您也罹此險境,又有何處可逃呢?

  是勳聞言,不禁冷笑道:「是所謂‘夫大將在外,讒言在內,微過輒記,大功不計’,是以‘章邯畏口而奔楚,燕將據聊而不下’,卿其此意耶?」

  他說的這兩句話,本出《後漢書•馬援傳》——當然啦,這年月還並沒有《後漢書》,但此非後世史家語,而是漢雲陽令朱勃奏疏裡的話,故此是勳能夠背誦。想當年馬援遠征病卒,因耿舒、梁松等人進了讒言,光武帝收援印綬,並欲禍其妻子,朱勃乃上奏為之辯誣。

  朱勃舉了兩個例子,以說明大將遠征在外,極易受到譭謗,比方說章邯因趙高之忌而被迫投降西楚,燕將某害怕為功績所累,攻取聊城後不敢還朝。是勳問了,說您想要說的話,就是朱勃這幾句吧?兜什麼大圈子啊。

  秦宓搖一搖頭,說:「非也,宓非效朱叔陽,而欲為蒯生耳。都督自非馬伏波可比,然恐終為淮陰也。」

  「蒯生」是指蒯徹,曾經勸說韓信背漢自立。他話說得很明白:「故臣以為足下必漢王之不危己,亦誤矣。」——你以為漢王一定不會危害到你,這種想法是錯誤的。「大夫種、范蠡存亡越,霸句踐,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獸已盡而獵狗烹……且臣聞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竊為足下危之。」

  是勳心說你倒省事兒,想要直接抄蒯徹說韓信的話。蒯徹當時也舉了幾個例子,一是張耳、陳餘,本為契交好友,終因爭權奪勢而反目——證明感情這玩意兒是靠不住的;二是文種、範蠡,功高震主,於是兔死狗烹。

  「今大都督荷天下之望,統十萬之眾,位同宰相,進而無賞,兵柄在握,退而難全,其與淮陰(韓信)何其相似也。魏主本因武功而覆漢基,遂有天下,安肯使都督繼其前轍耶?即以為君臣相得,必不疑都督,然彼天壽將盡,嫡孫尚幼,其勢又與彼昔日同,乃慮繼主難禦都督,思早夷除,此亦人之常情也。」

  老兄你已經功高震主啦,如今曹魏天下,皇帝之下就是你啦,那曹操怎麼可能不擔心?就算曹操跟你感情甚篤,顧念前功,他也得考慮自己百年之後,繼嗣者幼弱,很難駕馭得住你啊——

  「其蜀不滅,則都督如樂毅在齊,燕將在聊;其蜀若滅,則恐都督將蹈淮陰之後塵矣。」

  你要是沒法快速滅亡我蜀漢,那麼很可能被讒言陷害,被瞬間剝奪兵權,而倘若快速滅亡我蜀漢呢?說不定就變成韓信第二了。

  是勳心說這人倒確實好一張厲口啊,只可惜……你也就撿撿前人比方說蒯徹的餘唾而已,玩不出什麼新花樣來。因為就目前而論,功高震主,或者因此而被讒身死,或者被迫走上黃袍加身之路,這兩種例子都太少啦。其實我知道的前例比你多得多了,不光光文種、韓信,還有檀道濟、桓溫、劉裕、趙匡胤、嶽飛、脫脫、年羹堯……一抓一大把。所以你以為我會如此天真,毫無防備嗎?

  忍不住就斜眼一瞥——是峻並未離開,仍在座中,正好也將目光投向是勳,兄弟二人相視而笑。

  因為是峻才從洛陽過來,給是勳帶來了一則重要的消息。

  且說李嚴早有謀劃,遣人在中原各處散佈謠言,說是勳手握重兵,或有不臣之心,想以此來促使曹操臨陣易帥,或者由此以說服是勳放緩攻勢,甚至真的背主自立——他這回派秦宓前來,就是估摸自己的謀略應該已經起到一定效果了,而以是勳之智、之勢,不可能蒙著雙眼只管朝前猛衝,而必已通過某些途徑,察覺到了朝中的暗流湧動。

  要說暗流,當然是有的,蜀漢在中原地區間諜無數,又有伊籍這個無間道總體謀劃和策動,於是是勳才入漢中,謠言便即甚囂塵上。然而是勳對此早有預料,他一直就怕功高震主,所以不打算去對蜀漢做最後一擊,這回還是曹操執意點將,才不得不率軍前往。臨行前,他就跟是複、桓範商議,說:「吾此行若不能滅蜀,恐受無能之譏,為主上所疑;若能滅蜀,則功至高而不可賞,主上亦恐難容也——奈何?」

  桓範說了:「逆勢而行,雖暫可免,終受其禍;順勢而行,天必祐之。主公何憂耶?若受讒人之譖,或為謠言所系,我與公子在都中,必設謀以攘之,使主公無後顧之憂也。若即滅蜀,恐功高不賞,乃可自稱得病,即將兵柄移之曹子丹,孤身返洛,主上必無疑也。」

  是勳用人不疑,既然將桓元則寄託腹心,那就乾脆不費腦筋了,把殿后之事一以委之,還告誡是複:「諸事皆可與元則商議後行也。」果然等到謠言一起,是複來跟桓範商量,桓範就問啦:「公子欲如何做也?」

  是複說我有一計,可使此謠言消弭於無形——估計就是蜀人散佈的謠言,可是要耍謠言、動人心嘛,嘿嘿,老子可玩兒得比你們熟啊——「謠言一如奔流,可疏而不可堙也。若強辯之,反固其事……」

  對付謠言,是不能靠堵的,強要揪出謠言的源頭,或者分辯說我爹絕無異心,反倒可能越描越黑。對付謠言,只能靠疏導,讓傳謠者的思路混亂,或者把他們的興趣點加以轉移。所以我打算放出另外一則謠言,就說我爹實不通軍事,所以把軍權都交給了曹真,他自己整日在營中置酒高會,召集文學之士吟詩作歌——這也符合大眾對老爹的認知啊。這則謠言一傳出去,必然壓倒那不靠譜的「異心」之說,天子或許會遣人赴軍中查驗,甚至申斥我老爹,但以老爹的品位、權勢,還怕小小的申斥嗎?

  桓範聽了是複之語,先是點頭,卻又搖頭,他說了:「此自汙之策也,非為無效,然必傷主公之德矣。且天子聖明,未必能眩之以偽也。」你這主意雖好,卻未必能夠瞞得過曹操。

  是複一皺雙眉:「然而元則何以教我?」桓範說我把你的策謀略加修改,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即可將大禍消弭於無形矣。

  是複聞言大喜,於是依計而行。翌日即使其妻山陽公主入宮,跑到皇后卞氏面前去抹眼淚。卞氏驚問何事——「其是家郎虧待吾兒耶?」公主說倒不是老公對我不好,而是近日鄉野間謠傳,說公爹是勳率師入蜀,或有不臣之心,我老公被謠言給嚇壞啦,打算自閉府門,席槁待罪……我琢磨著,還是來求求娘親,跟父皇面前進言,把公爹召還朝中為好。

  卞皇后一板面孔:「此國事也,汝何得置喙?雖然,是宏輔我家姻戚,向以忠耿著稱,必無二心也。人言紛雜,何必理會?」公主說我也是這麼勸老公的,但老公卻舉出樂毅、章邯等例子,說大將在外,必受人忌,再有謠言煽動,恐怕是氏亡無日矣。是氏若亡,那女兒我怎麼辦哪?娘親你可得給女兒做主啊!

  於是通過卞皇后的協助,曹操精神頭一好,便即召見是複,好言撫慰。是複趁機就說了:「三人成虎,孟母投杼。此謠言必蜀人所造,然亦不可輕忽也。陛下聖明,必不為惑,然恐朝臣紛紜,禦史聞風而奏,即陛下亦不得不責懲家父也。何如即召家父還,易以他將?」

  曹操斥責道:「臨陣易帥,取敗之由,豈可因謠言、讒譖而更變耶?卿以為朕燕惠耶?抑胡亥耶?!」

  是複趕緊跪下磕頭,說我絕不敢把陛下您比作亡國的昏君哪。可是為了堵住悠悠眾口,使我爹在前線沒有後顧之憂,希望陛下您可以遣人散佈另外一則謠言,如此這般,或許能夠保全我是氏。

  曹操聽了是複所言,沉吟良久,說如此一來,就恐怕壞了你爹的名聲。是複趕緊說了:「不忠為其大汙也,即置酒高會,小汙耳。」曹操又問:「此計亦佳,其卿所自籌者耶?」

  是複心說我可不能說是自己琢磨出來的,我一貫裝傻,突然間變聰明瞭,曹操必然起疑啊,只好暴露桓範:「臣安有此智?此門客桓元則所獻策也。」曹操說不錯啊,你是家還真是藏龍臥虎——「何不薦之使仕?」是複忙道:「元則不欲別道進,正待科舉而仕矣。」

  曹操點點頭,說好吧,我會處理此事的,你且下去。

  於是說是勳不懂打仗的謠言就這麼著傳開了,果然順利轉移了焦點,然而曹操並未因此而下詔責問是勳——他還打算等是勳滅蜀以後,再找藉口收拾他哪,現在還不到發動的時候。

  正巧是峻回歸洛陽獻俘,是複即將此事前後因果,備悉相告,請是峻帶話給老爹,後方我已經幫您給穩住啦。此番秦宓跑來遊說,正好前一刻,是勳、是峻兄弟密談,是峻已經通報給了是勳知道——所以二人才會相視一笑,笑中的含義:此等拙計,安能動我哉?

  隨即是勳隨口敷衍秦宓,說你少來離間我君臣,要降便降,若不肯降,那就好好守備成都,待我擊破劉封之後,即往相攻也。秦宓一瞧自己白費了半天口舌,倒是也不沮喪,也不就此落荒而逃,反而對是勳說:「宓有密言,請都督摒退左右。」

  是勳心說你還有什麼花樣啊,我倒是有點兒好奇呢,於是即命是峻等出帳,獨自與秦宓相對。二人密談良久,等到送走秦宓,是勳當即召集眾將,下令說:「今糧草不繼,雒城難克,且暫退兵。」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4
第三十五章、謠言之力

  是勳藉口糧草不繼,要求暫且撤除雒縣之圍,後退到綿竹,眾將聞言莫不愕然。曹真裹著創傷,首先站出來表示反對。

  曹真說了,是參謀(指是峻)才剛運送數千石糧草過來,加上咱們從前的存糧,足夠吃一個多月的,而且從漢中方面,糧秣還在源源不斷地運入蜀中,雖說消耗甚大,可也遠不到難以為繼的地步啊,您怎麼說糧草不繼呢?是勳瞟他一眼,回復道:「吾觀雒城防禦甚嚴,前又被馬超挫吾銳氣,恐倉促難下也——子丹可保旬月必克乎?若頓兵堅城下,久難克陷,而漢中餘糧將盡,彼時即欲安退亦恐不得也。」

  曹真說我保證不了一個月便即攻克雒城,但這不是後退的理由啊——「吾氣雖挫,敵亦新敗,如奮力攻城,克之可期,若即退去,候敵氣緩,雒城、成都再相交遘,事恐難協也。」

  是勳一皺眉頭,心說倒是我把問題想得太過簡單了,拿軍糧說事兒確實有點兒荒誕,只好現找理由圓謊:「非也,吾若緊逼,恐敵並力,若緩攻勢,彼必爭鬥。且暫退綿竹,積聚糧草,待足三月所需,敵亦紛亂,即可前取雒城,並下成都。且今子丹被創,亦當急歸綿竹榮養也。」

  曹真心說你前半截話說得還有一定道理,可後半截就是扯淡啦,先不說我的傷勢並不嚴重,你要是真那麼擔心我,早就該把我跟沮授一起給抬走啦,為啥沮子輔都已經抵達綿竹了,你才想起來——哦,曹子丹也負傷啦,應該找個安全的地方養傷啊。這理由未免也太過牽強了吧!

  旁邊張郃也勸:「吾若退歸漢中,蜀人或再齟齬,今止退綿竹,距雒不過五十裡耳,如暴客仍距門首,彼安肯相鬥以使我得趁其勢者耶?」要麼咱們一口氣退回漢中去,說不定劉封、劉禪會大打出手,如今才後退五十裡啊,你當對方全是傻的,大敵就在身邊,還敢鬩牆相鬥?

  徐晃補充說:「然也。昔都督說呂布暫退,以使段(煨)、賈(詡)相爭,可取漁人之利,時布在河東,段、賈在河南,所距甚遠,故此計可售。今二劉若爭,我軍旦夕可抵雒城下,即彼爭心生,亦不敢為此險計也。都督三思。」

  是勳一拍桌案:「吾為大都督,總統軍兵,意已決矣,卿等無複言也。」我是在給你們下命令啊,不是跟你們打商量——「即退綿竹,敢違令者,節鉞在此!」說著一擺袖子,便即退帳。

  眾將出得帳外,莫不議論紛紛。有人就指出來了:「前蜀中密使來,見大都督,相談良久,即令退兵。其中得無委曲耶?」大傢夥兒一打聽,敢情是勳召見蜀使的時候,是峻也在座中,於是就來找是峻探問:那蜀使究竟跟大都督說了什麼話?難道說吳懿、李嚴有歸降之意,所以都督才暫且退兵,先讓他們跟劉封火並嗎?

  是峻心說那秦宓可是以「功高震主」之說來奉勸我哥,要他暫緩攻打蜀地,甚至據蜀自立的,這話可不能隨便洩露出去……雖說我哥當時拒絕了秦宓,可是隨後把我也趕出來,二人密談良久,究竟又多說了些什麼,我可就不清楚啦——難道說秦宓終於把兄長給說服了不成麼?

  當下只得搖頭道:「此機密事,諸君不得與聞。」然後一轉頭就進了是勳的大帳,問他哥哥你究竟是什麼意思?你我至親,有什麼打算盡可明言,兄弟我必從兄長馬首是瞻。是勳乃笑道:「諸將皆疑乎?」是峻說沒錯,大傢夥兒全都想不明白你究竟為何退兵,所以來找我探問,不過你放心,對於秦宓跟你說的事兒,我一個字都沒有洩露。

  是勳點頭,稱讚是峻:「固知賢弟可付大事也。」完了就問,你覺得我這張嘴怎麼樣?是編造不出合適的理由來說服眾人,要導致眾將疑忌叢生的嗎?「吾固如此,使眾將疑也。」

  是峻再問緣由,是勳擺擺手:「密策不可謀之於眾,賢弟且少待數日,便知端底。」是峻心說你才誇我「可付大事」,完了還是不肯告訴我真實想法……難不成兄長你真的起了反心嗎?!

  於是大軍暫退,折返綿竹。是勳一進城,就匆匆前往探視沮授,並且摒退眾人,與沮子輔懇談良久,完了滿面喜色地出來,分派眾將督運糧秣、訓練士卒不提。

  且說大軍在綿竹及其周邊地區一直停留了小半個月,正如是勳所言,從漢中源源不斷運來糧秣,已足夠三月所需——可是也就這麼多了,往後的運糧速度將逐漸放緩,直到把漢中的糧倉全部掏空為止。突然這一日,是勳再度召集眾將,一聲令下:「吾意劉封不日即亡,乃可進取雒城、成都去也!」

  眾將面面相覷,心說這又是什麼神轉折了?

  事情還需要從頭說起。

  且說當日劉封兵退葭萌關的時候,魏軍欲追,曹真就指出來,若然蜀人仍相齟齬,那咱們可以逐一擊破,順利攻克雒城、成都,就怕他們面臨大敵卻聯起手來,以後的事情就不那麼好辦啦。馬謖當即獻策,說:「謖有拙計,可使吳、李必不肯納劉封也!」

  曹真如今完全瞧不起馬幼常,覺得這就一嘴皮子利索的傢夥,實則書生之見,百無一用,也不知道為啥大都督還那麼看重他——難道是同為縱橫之士的緣故,所以才惺惺相惜?果然是勳當即拍案大笑,首肯了馬謖之謀:「幼常所言甚妙,即可遵行。」

  那麼馬謖獻了什麼計呢?說起來很簡單,就是寬放此前俘虜的數千蜀卒,並在其間散佈謠言,趁著他們往南方奔躥的機會,遂使謠言廣為散佈到成都內外。謠言說劉封深恨吳、李等人,因此放出狠話:「孤但退魏兵,即先入成都,屠盡從逆者,至吳子遠、李正方輩,必磔之以泄孤恨也!」

  這些被放走的蜀卒,大多數都安家在成都附近,所以並沒有逃歸劉封陣營,而是紛紛抄小道,一路狼狽奔躥,折返了成都,謠言傳到吳、李耳中的速度,比劉封退至雒城的速度還要快得多。吳懿當場就驚了,急問李嚴:「是吾與劉封之仇,今無可禳避也,彼必欲族我等,奈何?」

  李嚴說這事兒我早就料到啦,要麼劉封死,要麼咱倆死,終究難以共戴高天,並立此壤——黃公衡還詐稱若肯擁戴劉封繼位,使其得入成都,前事皆可不論呢,我從來就沒有信過他的話。或許因為情勢所迫,劉封會暫時羈縻、安撫我等,可是只要等他站穩了腳跟,必取你我項上首級啊!

  所以於今之計,只有儘快設謀除掉劉封,併吞他的部眾,然後上下一心,嚴守雒城、成都,則無論國家還是你我身家性命,才能有保全的可能性。

  吳懿問:「計將安出?」李嚴就說了,我從前就有所佈置,在中原地區廣為散佈相關是宏輔的謠言,計點時日,也該起到一定效果啦,即可遣一能言善辯之士前往,動搖其心,若能使他叛魏自立那是最好,即便不能,也希望能讓他暫且後退,延緩攻勢,所謂「養寇自重」是也。只待魏軍一退,不必要太遠,退至綿竹即可,則劉封當面之敵勢稍緩,必然想要轉過頭來對付我等。而咱們就利用這個機會,假裝被迫示弱,放其歸入成都,然後設圈套取其性命……

  於是即遣秦宓來說是勳。秦子敕進了魏營,一番侃侃而談,被是勳全當馬耳東風,但是秦宓並不氣餒,請是勳摒退眾人,說有密事相告。是勳也挺好奇他還有什麼說辭——這大概也是職業病了——便即應允。

  他當然也考慮到了,莫非秦子敕欲單獨相對,想要謀刺我乎?可是瞧瞧面前這老頭兒也五十多了,消瘦清臒,仿如風中之燭,入帳之前搜過身,又沒帶什麼兵器——我好歹也練過幾天武啊,腰間還有佩劍,有何可懼?

  倘若換了一個不知名的蜀使,或許是勳還不敢如此托大,但秦子敕嘛,他也是久聞其名了,就史書所載,主要功勞就是出使過幾回東吳,把張溫駁得啞口無言而已,從來也沒有領兵打仗的經歷。這就一純耍嘴皮子的文士啊,有什麼本事能做刺客?

  所以大著膽子摒退眾人,單獨與秦宓相談。秦子敕一瞧沒有別人在了,便即湊近一些,壓低聲音對是勳說:「宓今來此,實李正方所遣也,正方前使人傳佈謠言於洛中,雲都督有叛魏之心,欲使都督君臣相疑,乃可從中取事耳……」

  是勳這回是真的茫然了,心說這又是玩兒的哪一出啊?你秦子敕竟然將如此隱秘事向我合盤托出,難道是欲效張松獻地圖,想要背主求榮不成嗎?

  就聽秦宓續道:「今觀都督神情,料已有妙策相應,是正方無能為也,則蜀必滅。蜀滅無妨,但恐火焱昆崗,玉石俱焚,城破之日,吾主亦不得全也……」

  是勳聞言,略一思忖,終於恍然大悟,當即質問道:「卿言汝主,得無為振威將軍耶?」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4
第三十六章、鐵券丹書

  這「振威將軍」,既非曹魏軍號,也非蜀漢軍號,乃是前漢建安六年,曹操以漢天子之命,策拜益州牧劉璋之號。秦宓說就怕成都城破,自家主公也不得保全,是勳心說你家主公是誰了?肯定不是劉封啊,應該也不是劉禪——蜀漢若滅,劉禪不死也要做階下囚,罪有應得,怎麼說得上是「玉石俱焚」呢?那麼就只可能是一個人——蜀中故主劉璋劉季玉是也。

  馬謖為是勳打探蜀中風俗人情,早就有了回報,說蜀人多思劉璋。其實劉璋跟劉備壓根兒沒法比,後者是鳳凰,前者是草雞,劉璋治蜀的時候,蜀人也大多不服他,思得明主而取代之。可是誰想到等劉備上臺以後,很多蜀人反倒又轉過頭來思念起劉璋來了。

  劉璋對於蜀人來說,本是外來戶,重用東州士——那是他老爹留下來的舊班底,不重用也不成啊——抑壓巴蜀大姓。然而劉備同樣是外來戶,不但同樣重用東州士,還帶來了大批荊州士和原從將領,把蜀人給壓制得更狠。說白了,劉璋治下的蜀地土著是二等公民,等劉備入川以後,更降格變成了四等公民。

  而且劉璋統治的後期,為了平衡麾下勢力,控制逐漸尾大不掉的東州士,隱隱有重用巴蜀土著之意,劉備可一丁點兒這種想法都沒有。所以雖說劉璋暗弱,劉備仁厚,可是土著士大夫反倒更傾向於劉璋——至於老百姓,劉備連年征戰,尚且得不到足夠休養生息的時間,百姓並無得利,故此也未必傾心相服。

  在原本歷史上,要到諸葛亮治蜀以後,始得民心歸附——當然啦,被抑壓的封建地主還是不滿意,時不時要搞點兒小動作出來。對於地主階層來說,誰管國家是否昌盛,政治是否清明啊,只要給我足夠的上升通道,可以保證家族安泰即可。

  再加上劉備已經死了,而曹魏大軍壓境,則蜀地土著改換門庭的心思,比那些荊州士、東州士都要強烈得多。只是要想成事,進而在新統治者麾下謀得足夠的好處,就必須擰成一股繩,並且推一個領袖出來才成啊,誰可為領袖呢?劉備的舊敵、蜀中的故主,那便是一面天然的旗幟可資利用啊。

  是勳因問秦宓:「子敕家鄉何處?」關於秦宓的出身,史書上當然也有所記載,只可惜是勳記不清了。秦宓回答道:「宓即廣漢綿竹人也。」是勳點頭,心說果然,這也是一個蜀地土著老地主啊。

  於是好言撫慰,說:「振威將軍本前漢忠臣,牧守益州,天子為漢臣時,亦嘗貢奉,無虧臣節……」其實這話純是扯淡,打從劉璋他老爹劉焉開始,就藉口「米賊攔路」,停止了對漢朝的進貢,關起門來在益州做土皇帝;等到劉璋上臺,本也「三年不改于父之道」,後來瞧著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勢力越來越強橫,而蜀中倒因為趙韙之亂日趨衰弱,這才裝模作樣地遣使貢奉了一回而已。當時曹操尚無意於西土,還怕劉璋跟劉表聯起手來,將來難以制約,故此才奏請拜劉璋為「振威將軍」,以暫時羈縻、安撫之。

  「……叵耐劉備背盟相攻,橫奪此土,而囚振威將軍,天子每嘗思之,雲:‘若振威在蜀,必能歸從王化,使巴蜀安靖也。’」當然啦,曹操壓根兒就沒有說過這種話,他差點兒都快把劉季玉徹底給忘記了,不過是勳這謊話是張嘴就來啊,而且還面不改色心不跳——「今卿等若能輔振威而從王師,平蜀之日,必裂土相封也!但未識卿等有何計使我得入成都耶?」

  他知道就靠秦宓一介文士,肯定沒這能量也沒這膽量擁戴劉璋,欲圖裡應外合,那一定是蜀地土著官員的普遍意願,並且應該已經形成了一個規模不小的秘密團體啦,故此直言「卿等」。

  果然秦宓就說啦:「前吳懿殺關羽而擁劉禪,無奈用我蜀人……」吳、李純粹是為了團結更廣大的力量以與劉封相抗衡,這才被迫重用了一批蜀地土著——「今張任、泠苞等已得兵權,即密戴吾主,尋機起事。請大都督暫退綿竹,則劉封當面之敵勢去,必南向以約合吳、李……」劉封不會那麼傻,敵人才剛稍退就下手跟吳、李火並,就算他腦子抽了,身邊不是還有黃權呢嘛。但他必定想要利用這一短暫的喘息之機,儘快通過談判來收服吳、李,或者起碼達成更有利的同盟條件——「然吳、李聞封欲殺盡彼等,必不肯從也……」

  雙方都想趁此機會統合蜀漢的殘餘軍力,但劉封可以玩軟的,吳、李卻必須要來硬的,劉封可以暫時妥協,吳、李卻絕對不敢妥協——這還是馬幼常散佈謠言的功勞哪。秦宓說啦:「李正方陰狡狠毒,黃公衡正人耳,必無以相抗,則劉封必死。吾等即可趁勢擁戴吾主而亂成都,大都督即自綿竹來,內外相合,蜀可定也。唯期得一手書,以安吾等之心。」

  這是提條件了,你得承諾善待我等,起碼用重封劉璋來做表態,我們才能踏下心來,歸附魏朝。是勳聞言,不禁沉吟良久——秦宓這是真話嗎?還是受李嚴所教,特來詐降以誆騙於我,使我暫且退兵,他們好趁機統合蜀中最後的力量呢?若然中計,等到雒城、成都統合為一,再想攻打難度就增大了好幾倍呀。

  可是再一琢磨,蜀地難治,只有當初劉焉仗著餘威仍在的漢朝中央政府為其靠山,才能勉強加以鎮定,其後劉璋、劉備時代,土著全都被壓在底層,大搗亂無膽是小搗亂不斷。即便我攻取了成都,也要面對這群地頭蛇同時也是封建毒瘤,要是把他們逼得徹底心向劉禪,恐怕取之易而定之難啊。

  以勢以情而論,秦宓所言都像是真話,並且一旦成功,日後的好處無窮之大。倘若不聽秦宓之言,那就必須硬攻雒城,然後是成都——是勳確實被這一路的艱險搞得有點兒神經衰弱了,若有智取之計,實在不想再拼人命去強攻。再一想綿竹距離雒城不過五十多裡地,朝發而可夕至,我就算暫且後退,只要情報準確,看准機會殺回來也並不為難——你李嚴就真能一夕之間徹底翻盤嗎?

  籌思良久,最終還是決定冒這麼一個險,於是親筆寫下手書,承諾平蜀之後,即任命劉璋為益州刺史——作為全軍統帥、持節都督,他有這個權限。不過曹魏在各州皆命刺史,而無州牧之任,劉璋終究無法再恢復過往的權勢啦;而且在曹魏新的行政區劃下,把漢中、房陵、武都等郡從益州分割出來,單設梁州,劉璋的統治區域也大有縮水。

  此外,還承諾上奏天子,封予劉璋顯爵——這就超越他的權限範圍了,只能表示我會幫忙說話而已——凡相助有功之士,皆重封賞。

  秦宓揣好是勳手書,欣喜而去,是勳轉過頭來就下令暫退綿竹。其實他本可以找出更靠譜的理由來說服眾將的——就他那張嘴,指黑道白,噓枯吹生,有何難哉——但是偏偏不過腦子,隨口敷衍,以使諸將起疑。這是為了給秦宓的行動鋪平道路,相信必有蜀地奸細探查後密報給吳、李知道。

  只是是勳心中尚且有所猶疑,這才一返回綿竹,便去探望沮授,將前後情事合盤托出,等到得著沮子輔的贊同,這才放下心來,歡欣而待。

  再說秦宓返回成都,面見吳懿、李嚴,假稱已經動搖了是勳之心,對方將會延緩攻勢,暫時後退。秦宓說了:「宓言吾等不願降魏,恐嗣主(劉禪)難保,若是公自立蜀中,並安嗣主且用吾等,則可降是也……」李嚴一皺眉頭,說你這話說得有點兒過了:「是宏輔智謀之士,果能信否?」秦宓笑道:「彼豈肯信,但猶疑耳,故將暫退,以觀吾等如何取劉封之首級也。」

  吳懿說了:「此必是宏輔欲取漁人之利也。然吾等果能速平劉封耶?」咱們要是能夠快速吞併劉封勢力,那一切都好說,只要稍有遲延,紛亂未息之際,是勳必將親率大軍殺來,到時候局勢便一發而不可收拾啦。

  李嚴笑道:「其計安能瞞我?此正為使其暫退耳——危亡頃刻,故不得不用險矣。至於取劉封首級,黃公衡適遣使來,正好將計就計……」

  黃權派人過來,並請徐庶關說,要求吳懿、李嚴打開成都大門,歸從劉封,承諾劉封繼位之後,即立劉禪為太子,並仍使吳、李掌握軍權,至乃剖符作誓,丹書、鐵契、金匱、石室,藏於宗廟,永不加罪。當然啦,這只是權宜之計而已,丹書鐵券之類的玩意兒,劉邦是最早搞的,可是他日後殺起功臣來也壓根兒沒有手軟過,即便沒有馬謖散佈謠言,吳、李也未必會天真到信之不疑。

  所以吳、李也要提條件,說我們可以打開成都城門,放劉封進來,但你不能多帶人,只能領五百兵,進來以後先跟我們去宗廟盟誓,頒賜了丹書鐵券,我們才能信你。

  就人情方面而言,這條件非常合情合理,然而劉封不敢相信——我若才將五百兵入城,如孤身而探虎穴也,設汝等暗藏奸謀,乃可以輕鬆取了我的性命去。當即討價還價,說我先入城盟誓是可以的,但帶五百人太少,須得五千之數。他的想法,只須分三千軍守備城門,兩千軍自衛,就不怕爾等暴起傷人啦。

  最終還是秦宓前往雒城,去跟劉封、黃權談判,秦子敕一番侃侃而談,說國家都到這般地步了,你們還在互相猜疑,何其短視乃爾!當然啦,僅靠口舌之利,以大義相責,或能說動黃權,終究是說不服劉封的,好在秦宓隨即取出了徐庶的手書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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