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漢魏文魁 作者:赤軍(已完結)

 
穆離鳶 2016-4-10 17:26:3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37 509385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5
第九章、請救無辜

  曹洪與是勳既是親眷——而且就理論上來說,曹洪跟曹豹才真有血緣關係,他與是勳比曹操與是勳更近——又可算是生意夥伴,關係頗為密切。但曹洪輕易不肯踏足是勳家門,除非是勳特意下帖宴請。

  曹子廉除了練兵打仗以外,一門心思全都撲在自家生意上了,可是生意夥伴之間聯絡,自有各自門客來往奔忙,曹、是二人向來「王不見王」,免得明算帳可能傷了和氣。而就親眷論,曹洪終是武夫,跟是勳這文吏幾乎無話可說,所以除了酒席宴間或有些共同語言外,大多只是朝中或街上遇見時,相互頷首而已。

  所以曹子廉今日夤夜來訪,是勳就不禁皺眉——他所為何來呀?趕緊整頓衣冠,步入正堂,就見曹洪坐在那兒,由自家侄子是詳陪伴著,正在飲茶——其實按那傢夥的習慣,即便主人未歸,那也該先給熱上一甌清醪,只是曹操薨逝不久,作為臣子不該飲酒,所以只能喝茶罷了。

  見到是勳歸來,曹洪、是詳一起起身——是詳先起來,再跪拜,曹洪卻只是長揖而已。是勳還了禮,首先致歉:「未知子廉來訪,歸遲矣,勿罪。」曹洪笑道:「宏輔受天子重托,使守中書,操勞國事,故此歸遲,洪焉敢罪耶?」是勳一抬手,請曹洪複坐,自己也落於主位,然後問道:「子廉今來訪吾,何事耶?」

  曹洪性情粗豪,亦向來不擅言辭,所以是勳也不跟他繞彎兒啦,直截了當——你今天幹嘛來了?

  曹洪一抹鬍子:「聞卿家有美饌,特來相就耳。」我就是蹭飯來的。

  是勳搖搖頭:「美饌或有,然不與不速之客。」我都不知道你幹嘛來的,是好意是惡意,哪兒有心情請你吃喝呀。

  曹洪聞言,多少有點尷尬,於是把眼神左右一掃。是勳明白其意,即命是複、是詳等暫且退下——「爨下視膳,勿使我家慢客也。」

  等到堂上只余是、曹二人,曹洪這才站起身來,順手抄起身下褥墊,擺在是勳身邊,等再坐下的時候,兩人相距僅僅一尺。隨即曹子廉壓低聲音問道:「聞宏輔今於中書議關東事,命樂文謙、于文則率軍往,然否?」

  是勳心說這消息倒傳得真快——「實有其事。若何?」

  曹洪就問了:「胡不使吾往?」

  是勳微微一皺眉頭:「子廉國家上將,又受先帝輔政之任,安可遠離?」曹洪一撇嘴:「子孝兄得無與洪同耶,而赴蜀中?范陽公(曹德)往營陵寢,華子魚安排葬儀,皆不在都內也。若宏輔未歸,洪固不敢遠離,今宏輔歸矣,天子命為首相,則洪何必常留?」

  是勳問他,你真想領兵去平關東諸王之亂嗎?別跟我說你是很久沒打仗了手癢,我知道你最近忙自家生意還忙不過來哪——「究何所欲耶?可請直言。」

  曹洪見瞞不過是勳,沒有辦法,只得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吾受先帝厚恩,份雖君臣,實亦兄弟。今諸王反,以朝廷之威,旦夕殄滅,則必死矣……洪安忍見之?」

  現在造反的那些都是曹操的兒子、孫子哎,一旦天兵到處,他們一個都活不了,作為曹操的好兄弟,我怎麼忍心看到這一幕呢?所以想要親自領兵前往,嘗試著拯救一二……

  是勳心說倒想不到,曹子廉瞧上去沒心沒肺的,其實倒有這般厚意——「彼等若不反,帝初繼位,必不過責也……」要是消息並不確實,那四王中間有幾個並沒有黨同造反,那麼仗著藩王、王叔(或者王弟)的身份,曹髦又是才剛登基,必然不會過於苛待,以免為人所譏——「若實反也,安可救之?」謀反那可是誅三族的大罪,就算你是開國功臣加輔政大臣,那也救不下來啊。

  曹洪說了:「即諸王有罪,其兒女何辜?」曹沖尚且罷了,曹丕、曹植他們都是有子女的呀,而且大多年齡尚幼,他們又有什麼罪過了,要受牽連而死?「即國法不可逭,吾亦欲彼等善死,毋受人辱也。」

  謀反夷三族,那些曹操的孫子、孫女們也都跑不了,到時候繩捆索綁、戴桎入囚,甚至為小卒、獄吏所辱,那都是料想得到的時候啊。曹洪說倘若我得為帥,多少可以看顧一二,就算死,也讓他們死得不失尊嚴——「如此,上報先帝之恩,下安曹某之心也。宏輔其允。」

  是勳手撚鬍鬚,沉吟良久——一則是在琢磨曹洪到底是真心還是假話,二則考慮類似事情,可有什麼解決的方法。曹洪也不敢催促,只是瞪著一雙大眼睛,眨都不眨、萬分緊張地盯著是勳的表情。良久,是勳這才放下手,緩緩問道:「即樂文謙、于文則,亦先帝所簡拔,夙竭忠悃也,乃慮二將辱王孫乎?」

  曹洪說人心隔肚皮,誰都保不准,我還是最相信我自己——「即吾諷之,亦恐陽奉而陰為也,故請宏輔,欲自往之。」

  是勳嘴角微微朝上一揚,突然間伸手抓住了曹洪的胳膊:「若吾能使彼等不死,卿將何以報我?」曹洪聞言先是大吃一驚,接著轉念一想,是宏輔智計無雙,又口才便給,說不定真能說服皇帝,法外開恩,饒過那些無辜者一條小命哪!於是喜道:「宏輔若能從吾之願,即千金可許!」

  是勳心說看起來曹子廉是玩兒真的,就他那慳吝的個性,一張嘴就能許我千金……於是微笑搖頭:「吾豈索賄者耶?但子廉亦許我一事,吾必竭力相助。」

  是勳說了,我有一名弟子諸葛孔明,一直在首都搞後勤工作,雖有彌天之志,卻無上陣的機會,你要是想率兵出征,就請上奏,把他也帶在身邊,讓他立下功勞——「孔明多智,抑且謹慎,子廉善聽取之,必可致勝。」

  曹洪說這事兒簡單,當即指天劃地,立下誓言。二人這才算是把正事兒說完了,隨即是勳輕輕一拍桌案,揚聲問道:「膳得無齊備乎?」

  其實晚餐早就準備好了,只是沒有是勳的召喚,是複他們根本就不敢往堂上送。如今聽得是勳此言,這才推開屋門,指揮僕役們端著食案,一樣樣往二人面前呈現。

  是勳近年來越發貪圖口腹之欲,把後世各種美食的大致做法和口味,全都教授給了甘氏,再由甘氏去反復嘗試,謀求「復原」。所以這回給曹洪端進來的,很多都是外界壓根兒就見不到,甚至聽都不可能聽聞的後世菜肴,比方說:掛爐烤鴨(燜爐則尚未試製成功)、宮保雞丁、魚香肉絲(辣椒均暫以茱萸替代)、龍井蝦仁(當然啦,沒有龍井,乃以別類浙中新茶代之)……

  是勳還特意給這些菜肴都起一個文雅的名字,譬如:果香鴨炙、青玉白珠(青指胡蔥,白是雞丁)、五彩雜脯、春葉玉苞,等等。

  曹洪真是吃得滿嘴流油,讚不絕口啊,一邊吃還一邊向是勳探問各道菜肴的原料、做法,是勳說我明天就派個廚子到你家去,傳授技藝吧。曹洪大喜,連挑大拇指:「吾昔在民間,聞仙人點石可成金事,今試卿家肴饌,亦如此也。」因為這年月牛、羊、雁、鵝才算高級肉品,豬、狗、雞、鴨(鴨子還不如雞)則都屬￿平民食物,貴族很少拿來設宴——沒想到是家能把豬肉和雞鴨都做出各種花樣來,而且口味上佳,也難怪曹子廉會驚豔了。

  從來新舊交替之際,國事最為煩冗,是勳此後就一門心思撲在中書台,作為首相來領袖百僚,運轉庶政,力求可以平穩過渡——當然啦,關東既有亂事,想要徹底平穩那終究是不可能的。

  大概十天左右,包括天使陳矯、高柔在內,陸續有消息通過信鴿和快馬傳入洛陽,曹魏君臣這才終於對關東亂事有了大致完整的瞭解。首謀叛亂的自然是曹沖,大概是得著伊籍的輔佐,又有伊籍手下原蜀漢在中原的間諜網相助,很快便佔據了整個曆陽郡。繼起呼應的是曹植和曹楷——曹楷年方九歲,那必然不是小傢夥的本意,但也被脅迫上了賊船——二王向心合擊,終在大野澤附近會師。

  但是曹丕始終沒有動手,而且傳言他已經上奏天子,為自己辯誣——目前奏疏還在路上,具體內容只能靠猜測。

  就目前打探到的情報,曹沖本部兵馬不過數千,至於曹植、曹楷,兩家加一起或許也就一千掛零,這是朝廷一時沒能反應過來,否則即二三郡守,便可平定亂事也。光靠這些小貓小狗的,自然難以成事,曹沖也不會莽撞到這般地步,關鍵是:他還有不少幫手哪!

  第一撥幫手,是屯田兵,更準確點兒來說,乃九江郡境內尚未被裁撤的十二屯部卒,總兵力三千左右。這些屯兵的主體,都是過去青州黃巾的第二代。想當年曹操收降青州軍以後,簡其精銳自用,絕大多數則分散在兗、豫兩州屯田,且耕且戰。後來平定淮南的袁術勢力,乃命部分青州軍南下,在壽春和芍陂之間開荒。目前統領這些屯兵的是典農校尉畢防,自子禮,本東平郡人也,而至於是畢防率領屯兵作亂,還是曹沖煽動屯兵,劫持了畢防,尚在未知之數。

  曹沖的第二撥幫手,就大範圍而言,也屬￿青州軍系統——那便是史稱的「青徐豪霸」臧宣高……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5
第十章、分而制之

  臧霸臧宣高幼名寇奴,本為泰山郡華縣人。其父名叫臧戒,任縣獄掾,因忤逆太守而被逮捕,臧霸時年十八,率賓客數十人路劫囚車,從此父子二人亡命東海。陶謙刺史徐州以後,臧霸往投,謙以其勇健,授予騎都尉之職,使率部駐守琅邪,並自琅邪而入泰山。在原本歷史上,陶謙還在世的時候,臧霸就已經聚合徒眾,形成了半割據勢力,陶謙死後曾一度歸從呂布,後受曹操邀約,協同伐呂,被任命為琅邪相——其實曹操將青、徐二州事一以委之也。

  而在這條時間線上,因為呂布沒能得著機會逃往徐州,所以臧霸更早一些投奔了曹操。加上徐州可以算是「和平解放」的,臧霸在曹魏政權中的受重視程度,以及在青、徐二州的權勢,比起原本時空來也大大不如。但因為種種歷史遺留問題,臧宣高在琅邪郡內仍然等同割據,且其勢力更延伸入西面的泰山和北面的北海、不其等郡。

  曹操曾經想利用伐蜀之機,調臧霸入荊,逐步消除他的勢力,但隨即就因為龐統的反攻關中而不了了之了——臧宣高到荊州打了一個晃,沒趕上戰事,於是順順當當地就返回了老家。

  臧霸麾下可用之兵不下萬餘,若急搜琅邪郡內,或更得二萬兵也,這可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目前偵得,臧霸仍然留在大本營、郡治莒縣,但其麾下將孫康、孫觀、尹禮則率軍七千,經泰山前往任城,去與曹植、曹楷會合。

  此外,曹沖還煽動起了第三股勢力,那就是孫氏殘黨。想當初是勳獻「南人歸南,北人歸北」計,就此把孫家班底給拆了,跟著孫權留在江南的諸將吏,大多在嚴密監視下居住,暫且鬧不出什麼事兒來。但返歸江北的那一部分,半數降曹出仕,還有半數歸鄉隱居,對他們的監控逐漸放鬆,即趁此時機紛紛背反。

  也不知道曹沖是怎麼引誘這些人上鉤的,總之,廬、豫之間烽煙四起,包括汝南呂據(呂範子)、九江蔣欽、廬江陳武等,紛紛率領賓客、家丁,起兵呼應曹沖。

  正是因為有了上述這三股勢力的響應,曆陽王曹沖才敢大著膽子,悍然掀起反旗來哪。

  等到各方面消息匯總中央,關東反叛的輪廓逐漸鮮明,是勳就再次召開了「中書台擴大會議」,而且這次皇帝曹髦也特意跑來旁聽。是勳首先發言,說:「賊各起事,烽煙遍於泰、海、兗、豫、廬五州,若即進剿,或不難平,若使聚合,誠恐嵩山以東,非朝廷所有也……」

  目前叛軍勢力還相對分散,要是被他們南北對進,勝利會師,擰成了一股繩,那就比較難辦啦。

  劉曄認為:「賊分南北,當分而制之。」北邊是曹植、曹楷,還有臧霸的青徐軍,南邊是曹沖、廬州屯田兵,以及孫氏殘黨,必須先以最快速度切斷他們之間的聯繫,然後再逐一擊破。

  是勳趁機啟奏,說應當任命輔國曹洪為征討大都督,率軍從潁川直下樑、沛,橫擋在兩路叛軍中間,然後再由曹洪調動樂進和於禁,對兗、廬二州的叛軍展開全面進剿。

  在發起軍事攻勢的同時,也得發動政治攻勢,是勳認為:「今孫康等雖叛,而臧宣高仍在莒城,其意不明,當遣使往,覘其真意。若彼已叛,當使青、登各郡當道立關,阻其北上;若彼尚無叛心,當善慰撫之,使平海、泰。安豐王(曹丕)之意亦不分明也,亦當遣使羈縻之,使助守安豐,不與亂軍合。」

  賈詡拾遺補闕,又提出一重擔憂來:「今孫權仍在會稽,若曆陽……曹沖北進受阻,必渡長江以合孫氏也。孫氏黨羽,布於吳會、丹揚間,若夫一人攘臂,萬夫景從,再恃長江之險,恐不易遽克也。」建議即召孫權入都,封以顯爵——不能再把他留在江南了。

  是勳搖頭道:「不可,孫仲謀或無反意,若急召之,是促其反也。」終究叛軍當中有不少孫氏故吏啊,你這會兒召孫權赴京,他會不會擔心一旦履足洛中,便成階下囚?胡思亂想之下,會不會一梗脖子,我乾脆也反了吧——「可命魏文長率舟師南下,以震懾之,則權必不敢叛也。」

  賈詡聞言點頭,心說我倒把東海水師給忘記了……原本吳、會之地,北有大江阻隔,等若天塹,西有丘陵密佈而且民風剽悍的丹揚郡,東面是汪洋大海,很方便關起門來自成一統,朝廷在徹底平定廬江以北的戰事之前,那是徹底拿他沒轍啊,所以我才請求急召孫權——你召他他可能反,不召他,碰上那麼好的形勢,敢保他就不反嗎?可是今時與往日不同,咱們已經有一支能夠縱橫海疆的大艦隊啦,孫權若敢造反,到時候把吳、會各港口一封鎖,斷絕商路,地方大姓肯定主動綁著孫權來請罪啊,他但凡還有點兒腦子,哪裡敢反?

  賈詡雖然足智多謀,終究還是傳統大陸型的士大夫,此前就沒怎麼關注過海疆問題——再說這年月也不象後來的元明兩朝,常有倭寇侵擾沿海地區——故而慮不及此。他心說魏文升乃是宏輔故吏,舟師亦是氏所肇建,這方面確實是我的短板,卻為宏輔之所長啊。

  其餘細節,不必冗述,總之既然皇帝就跟旁邊兒聽著,眾臣謀斷後當即上奏,曹髦首肯,中書即下詔遣使命將,效率非常神速。因恐洛中尚有變動,故而禁軍不可多派,僅僅撥了兩千兵馬給曹洪,並令曹休、夏侯尚為其副將,一併率軍東下——于路召集州郡之兵,估計等到了梁郡、沛郡,便可聚齊二萬之眾。

  曹洪得令後果然遵守對是勳的承諾,上奏曹髦,請以兵部侍郎諸葛亮為參軍,同往平亂。

  這邊軍隊和使臣才剛派出去,曹德、華歆便先後返京,說先帝陵寢已然完工,一應葬儀也準備停當,即向曹髦請旨,定期出殯。

  曹魏時期在中國古代禮制史上,也算一個重要的轉型期。漢禮原本非常簡單,想當年叔孫通制禮,劉邦是要求他怎麼方便怎麼來,別搞太複雜了群臣都弄不懂;其後武帝罷黜百家,元帝獨尊儒術,才把各種儀式都越搞越複雜。曹操本人向來儉樸,做事講求效率,不尚浮華,不重儀式,故此在位期間即將舊時之禮又重新做了大規模的簡化。

  在原本歷史上,曹操臨終前便曾下旨簡禮、儉葬,說:「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葬畢,皆除服。其將兵屯戍者,皆不得離屯部。有司各率乃職。斂以時服,無藏金玉珍寶。」其陵墓規模,連後世很多中層官員都比不上——當然啦,所謂七十二疑塚云云,皆民間謠傳也。但在這條時間線上,終究曹操篡位稱帝了,而且臨終時中原大定,就連西蜀也已日薄西山,所以於情於理,都不能搞得太不成樣子。

  曹操在世時即於洛陽郊外擇選良土,起造陵墓——位置與東漢諸帝略同,都在北邙山下,但相互間隔開了不遠的距離。陵寢規模不大,所以曹德在其駕崩後前往督視,僅僅花了數月時間便徹底完工了。

  根據周禮(其實大多是漢儒編造的):天子七日而殯,諸侯五日而殯,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殯;天子七月而葬,諸侯五月而葬,大夫士庶人三月而葬。可這終究只是停留在書本上的理論罷了,以這年月的保存技術,若真停棺七月,很可能會經過夏季,如秦始皇般臭氣熏天需要鮑魚掩蓋的可能性相當之大。而且根據華歆等人等研究文獻,漢代諸帝從死到葬的時間,高祖二十三天,惠帝二十四天……最短的是漢文帝,僅僅七日,最長也不過漢哀帝的三個月罷了。

  所以啊,咱們也沒必要硬生生停靈七個月吧。

  曹操是冬天死的,屍體倒不虞很快腐壞,原本計劃是等諸王至京弔喪完畢,便即出殯。如今榆中王曹昂車駕已入河南,估計再有個兩三天便會入洛了,而關東諸王……詔書早已頒發,但未見彼等成行,反報烽煙驟起,估計是都不肯來啦,所以華歆就請問,先帝駕崩也三個多月了,咱們何時行禮呢?

  曹髦使司天臺觀星擇日,選定了九天后的二月十六日安葬曹操。可是沒想到才剛下旨,曹昂還沒到呢,先有一乘馬車自安豐而來,急馳入洛陽南門……

  原來當日曹操駕崩的消息傳至安豐,曹丕大慟,趕緊整理行裝,打算前往洛陽去奔喪。就在準備過程中,他突然接到了曹沖的來信,以及遣來遊說自己的使者。曹沖表示,願意奉戴曹丕為主,將來若能順利奪取政權,便擁曹丕登基,自己只求大其藩國可也。

  曹丕便召心腹密商,朱鑠說了:「大王本無失德,竟去太子位,此小人構陷及先帝不明故也。帝位合歸大王,雖非首倡,曆陽王請奉戴之,時機亦不可錯失也——然以吾等之勢,勝算幾分?臣未敢妄言。」

  無論在原本歷史上,還是這條時間線上,曹丕都扮演了好多年的大孝子,其實完全是假像,此人天性相對涼薄,加上早就料到曹操也就這兩年了,所以悲傷歸悲傷,倒不至於因此徹底亂了方寸。他跟朱鑠說:「若以子盈使所言,兗、泰、海、廬一時俱起……俱反,天子幼弱,輔政皆庸吏、武夫也,是宏輔伐蜀未歸,若促起不意,軍行謹速,事或可成……」

  話說到這裡,突然間又一轉折:「然而,昔陷吾及害子文者,或疑即子盈也,則其戴孤之心,豈可信耶?若彼煽吾起事,旋橫奪之,孤死不懼,但畏貽笑千古。」如今首謀是曹沖,各方勢力都是他去聯絡的——也不知道那小傢夥從多久前就開始謀劃、準備啦——他把我扛出來只是當一面旗幟罷了,將來想甩掉我也不為難。造反失敗,必然是個「死」字,我倒是不怕死啊,就怕為他人做嫁衣裳,會成為天下之笑柄哪。

  朱鑠一攤雙手:「曆陽王終少年耳,未如大王曾從先帝,縱橫疆場,頗知兵事,待兩軍合,欲奪其柄,只在大王,何所難耶?臣但恐大王即不肯從,彼亦布散消息,雲大王合謀,則欲自清而不可得矣,朝廷必罪。則從亦死,不從亦死,若即從者,尚可期化家為國也,大王三思。」

  話音才落,便有一人抗聲道:「朱彥才無識之論,悖逆之言,大王若聽,必罹族滅之禍也!」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5
第十一章、首鼠兩端

  站出來駁斥朱鑠之人,年方弱冠,乃太原郡晉陽人也,姓王名昶字文舒。

  太原郡內最大的顯姓便是王氏,出過一位名聞天下的司徒王允,而王允之侄王淩在是勳牧守河東時被強征為客,後又得王粲等人舉薦,如今官至瀛州刺史。不過王允、王淩這一支源出祁縣,跟王昶這晉陽王氏,五百年前或為一家,如今卻八杆子都打不著了。

  只是都在同郡,聲氣相通,時人都目王淩、王昶並為少年俊彥,王淩年長,王昶乃兄事之,等到祁縣王家再次發達以後,晉陽王氏乾脆腆著臉湊上去聯宗,把兩家並為了一家——這在當時也並非罕見之事,大家族總是利用聯宗手段,把家族勢力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只要保證大宗不易,吸納越多同姓做小宗,葉茂則枝繁,枝繁則幹壯,幹壯則本固。

  曹丕做太子的時候,就通過王淩的推薦,使王昶為太子文學,因為識見不凡、文章典雅,受到曹丕的敬重。王淩本意既為這小兄弟安排個好職位,又方便將來曹丕登基後,王家可以因此而貴,誰想到天有不測風雲,曹丕當了太子沒多久,就被人給扳下臺了。

  王淩失望之餘,也覺得挺對不起王昶的,正好朝命放他為瀛洲刺史,便即邀請王昶同往。曹魏改制以後,州、郡屬吏多由朝廷任命,而非長官自辟,但長官總還是需要幾個心腹之客的吧,哪怕不占編制,也可以尋機安排些臨時職差,等累積一定功勳之後,再請吏部授官那比較方便——終究制度初建,漏洞還很多,若根本沒人去鑽空子,那才是奇怪的事情哪。

  然而王昶卻一口回絕了,說曹丕待其甚厚,他寧可跟隨之藩,為其藩中小吏。曹丕因此更為看重王昶,很快便引為心腹。

  朱鑠勸曹丕響應曹沖的號召,起兵造反,主要理由有兩點:一,這天下本來就該是大王您的啊,您當過太子,乃是受小人構陷才惜失其位;二,不怕曹沖別有用心,他根本就沒有打過仗,您可是多次上過陣的人哪,只要在作戰過程中稍微使點兒力氣,便能奪得軍權,到時候還怕他曹沖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嗎?

  當然朱鑠也說了,我只能就政治形勢上來幫您分析一二,我本人不懂打仗,咱們若是響應曹沖,起兵「清君側」,究竟能有幾分勝算,這個我可不保准,您再問問別人的意見吧。

  王昶站出來駁斥朱鑠,首先說了:「若從起兵,是必敗也……」

  今天的大致形勢,以及曹沖打出來的旗號,跟西漢景帝時「吳楚七國之亂」何其相似?但那只是表面上類似,真要是細緻對比起來,咱們根本就沒法跟吳王劉濞相比啊,劉濞都輸了,更何況咱們呢?

  「漢初所置皆大藩也,吳、楚之強,三一天下;今則小藩,即關東四王合兵,亦不足天下之十一。漢高芟夷群雄,並滅異姓諸王,經惠、文至景,功臣多故,名將凋零,晁錯、魏其之謀,何如蕭、張?亞夫之勇,未及乃父也,亦能定吳、楚之亂;我朝先帝亦馬上得天下,雖乃薨逝,諸曹夏侯多在,強兵銳卒未老,吾等何以抗之?」

  這種叛亂根本就不可能成功嘛,就算曹沖聯絡了再多的勢力,對於天家來說,亦不過癬疥之禍而已。

  「且吳、楚之亂,肇于晁錯削藩,曲在朝廷;今朝廷無所曲,曆陽王所指,亦未稱名……」你說有小人蠱惑君王,要「清君側」,那你倒是提個小人的名字出來啊,結果只是這麼籠統地、含糊地一說,那誰能夠心服?

  再說了——「漢際紛亂,百姓苦戰久矣,幸得先帝拔其塗炭,誰願重蹈兵燹?民既不附,兵又不強,以何為恃?」

  曹丕說你提的這幾點我都明白,所以我才猶豫著跟你們打商量嘛——朱彥才所言不為無理,如今曹衝要扯我上賊船,我聽從是死,就算不肯響應,他到處一散謠言,朝廷真能信我嗎?恐怕亂平之日,就是我喪命之時啊。兵無常勝,世事難料,說不定拼搏一把,倒有幾分成功的可能性呢?

  王昶搖頭道:「五五之分,乃可一搏,九一之分,搏之何益,徒傷軍民耳。大王昔在洛陽,並無失德,群臣皆知,憐念大王者未知凡幾。關東變起,朝廷而能治亂者,唯太尉是宏輔耳,天子必召其歸,是公仁厚,但哀告之,必肯相全。且今太皇太后為大王生身之母,天子即欲罪大王,太皇太后豈忍相棄?」

  曹丕說那這麼著,我再等等看,倘若天子真的召回是宏輔主政,我就歸從朝廷,如是宏輔不歸……就王景興、華子魚那些傢夥,哪怕曹子孝、曹子廉,我都信不過,還不如起而一搏算了。

  刨去親戚關係不論,曹丕跟是勳那也是老交情啦,他從少年時代就多次跟隨曹操上陣,常跟是勳打交道,初攻鄴城時還曾經向是勳請教過「打礮」之法。是勳那是一臉的道貌岸然,貌似人畜無害,但同時又非華歆、王朗那類慣常見風使舵的老官僚,曹丕相信是勳保全自己的心思,要比華、王輩可靠多了。

  而至於諸曹夏侯,皆武夫也,既缺乏執政經驗,在官僚士大夫當中又聲望不著——在軍中的聲望那是另一回事兒——就算想保全自己,也恐有心無力。

  所以還是是勳最靠得住。

  他主動就忽略了自家的親叔叔曹德……曹去疾「小透明」屬性再一次大爆發……

  於是一面敷衍曹沖,一面密探洛陽形勢。過了不久,果然有消息傳回來,說天子已經召還是宏輔,並且命為中書令。曹丕再召心腹商議,王昶說您還猶豫什麼啊,咱們不是說好了的,一旦是太尉還,即刻歸從朝廷——您應該馬上收拾行裝,趕往洛陽去奔喪啊,還必須預先想好遲到的理由……

  曹丕沉吟良久,難下決斷。朱鑠又給出主意:「臣有一計,或可使大王危而轉安也,然恐害大王骨肉,故不敢遽言……」王昶聞言,猛然醒悟,不禁戟指朱鑠,怒駡道:「此計甚毒,非為人臣者所當言,亦非為人君者所當聞也!彥才且住!」

  曹丕說你們打的什麼啞謎啊——他本來也算絕頂聰明之人,但終究身在局中,關心則亂,所以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彥才有計,你就說吧,我絕對不會怪罪於你。轉過頭去又朝王昶一揖:「孤今待死耳,但能全生,何所不可聽聞耶?」

  王昶輕歎一聲:「吾不願與聞也,大王恕罪。」站起身來,直接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等到王昶出屋而去,朱鑠這才低聲對曹丕說:「前曆陽王使來,雲別遣人往說鄄城、任城,任城王尚幼,乃可不論,鄄城王必密覘大王意旨,以定方略……」曹植現在肯定瞪倆大眼瞧著你哪,你要是肯上賊船,他就趁機來分一杯羹,你要是不肯應從曹沖,造反的勝算乃更渺茫,他必然也就縮啦……

  「大王乃可偽應曆陽王,假作募軍準備,則鄄城王亦必反也。候其反,大王可密赴長安謝罪,雲恐曆陽軍相攻,乃不得不募軍守城,以致歸遲耳。待得亂平,鄄城從逆必斬,是太皇太后失一子也,則必安保大王無虞……」

  你先把曹植騙上賊船,然後再前往洛陽奔喪,等到亂平之後,曹植是必死無疑啊。太皇太后卞氏一共就生你們四個兒子,曹熊早夭,曹彰先故,等曹植再一死,她可就光剩下你一個親生的啦,還能不拼了老命來保你嗎?

  曹丕聞言,不禁泣下:「如此,是我殺子建也……」哭完了一抹鼻涕,說行吧,咱就這麼幹了。

  於是依計而行,最終曹丕輕車簡從,秘密離開安豐,晝夜疾行,竟然趕在曹操落葬前抵達了洛陽。他進城之後,先跑去是勳府上,是複密報是勳,倒把是勳給嚇了一大跳,心說子桓汝既歸洛,乃無反意明矣——可是你不去見天子,先來拜我,是何用意啊?

  於是自己寫請假條,自己簽名批准,才剛午後就打道回府了。等到見著曹丕,曹子桓拜倒在地是放聲大哭,還扯著是勳的衣襟,哀求道:「姑婿救我!」

  是勳趕緊把曹丕給扯起來,問他:「大王何以如此?」

  曹丕就說啦,曹沖派人來煽動我造反,我本待斬殺來使,可是又怕曹沖趁機來攻我的安豐國——要知道我們兩國都在廬州,本來距離就不甚遠,而使者所透露出來的曹沖的造反準備,貌似相當充分啊,不由得我不害怕。身為諸侯,鎮守一國,若然有失,根據國法那可是重罪啊——至少也得削爵一級。所以我一時迷糊,先屈與委蛇,同時招募兵馬助守城防,等一切都準備停當了,這才敢返回洛陽來奔喪。

  然而途中聽聞,曹沖到處散佈流言,說我跟他一起反了,還說擁戴我為主帥,其實我才是造反的總頭目哪……這我真是滿身汙穢,就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無奈之下,只得密入洛陽,先來找姑婿您——「姑婿愛我,必不忍棄也,且又多智,必能救我!」

  是勳心中略一轉折,不禁冷笑著問道:「果如大王所言,何不先遣使告變?今乃無一奏,得無首鼠兩端,密覘形勢耶?」你既然見到了曹沖派去的使者,哪怕一時間不敢跟他撕破臉,那也應該先秘密派人到洛陽來彙報啊。其實你是存著觀望之心,預做造反準備,直到瞧見形勢不利了,這才匆忙下了賊船,跑來謝罪求饒的吧?

  小傢夥,就你還想蒙我?!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5
第十二章、何必當初

  是勳問曹丕,說你「得無首鼠兩端,密覘形勢耶」,曹子桓不禁覺得自己兩腿有點兒發軟……

  人生在世,某些事情可以選擇,某些事情無可選擇,某些事情可以猶豫,某些事情無可猶豫,而更重要的是,世事瞬息萬變,上天往往不會給你足夠的猶豫和選擇時間。即以曹丕論,他雖然不如乃父一般殺伐決斷,原本也不是一個猶猶豫豫,首鼠兩端之人,只是此前痛失儲位給他造成了太沉重的心理打擊,這人差點兒就徹底廢了。初至安豐,每日唯縱情聲色、酣飲求醉而已,就跟原本歷史上在立嗣鬥爭中敗下陣來的曹植差相仿佛。還是朱鑠、王昶等人反復勸諫,再加新納妾郭氏日夕撫慰,好不容易才算是基本上療治好了他的心靈創傷。

  然而因應環境的不同,人生的變遷,心情和秉賦自然會有所扭曲,原本文采斐然、意氣飛揚的曹子桓,或者原本歷史上剛愎自斷的魏文帝,終究是找不回來啦。即以今事論,他若真想上曹沖的賊船,就該速下決斷,以免盟主之位終為更有準備的曹沖所橫奪;若不想上賊船,那就得趕緊撇清啦,急歸洛陽,或可免也。結果他猶猶豫豫的,觀望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最終確定方略,如此一來,歸洛便遲,首鼠之疑,乃無可免矣。

  好在曹丕這人還沒有徹底廢掉,心志不再清明、腦筋不再靈活,倒也還沒淪落到徹底傻X的地步,早在離開安豐之前,他就考慮到這個問題了,於是去向王昶問計——朱鑠沒用,那人滿肚子的陰謀詭計,但碰上需要堂堂正正直面的問題,卻往往束手無策。

  王文舒不禁歎息道:「大王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撚須沉吟半晌,奉勸曹丕說:「如今之計,唯誠而已。」曹丕道你讓我跟朝廷說實話?不能啊,那我腦袋非搬家不可!王昶微微搖頭,說:「所誠者,意也,非實也……」我是要你端正態度,誠懇地表現出認罪的姿態來,還真沒讓你只說大實話。

  「大王此赴洛陽,若即覲見,無從緩頰,則天子必怒,只恐往而不反矣。請先拜是公,哀告全生,是公素忠厚,亦無惡大王也,或可為大王進言——是公名滿天下,百僚俱從,所言必有呼應,則大王或可受小懲而掩大過矣。」

  所以今天曹丕聽得是勳的反問,趕緊雙膝一曲,又跪下了,哀聲道:「丕少不知事,又當先帝薨逝,方寸俱亂,以是錯想……今知過矣,姑婿救我!」

  是勳心說那天曹髦也拿曹操擋箭,說因為祖父死了,自己悲傷過度,這才辦錯事啦,不該下詔貶斥於你……如今曹丕也是差不多的說法,你們曹家人還真是慣於撇清啊,果然是一條根上長出來的果子。也不再去扶曹丕起來,卻質問他:「何謂錯想?乃欲黨同子盈耶?」

  曹丕長歎一聲:「人皆惜生畏死,此亦無可奈何之事。昔子盈來煽惑丕,丕本不願從,忽聞朝廷詔斥姑婿,罷太尉銜……」

  其實曹沖遣使約同曹丕起事的時候,那會兒滅蜀的消息才剛傳到洛陽,曹髦還沒有下詔削是勳太尉銜呢,而即便使邢顒赴蜀宣詔,一開始也是密藏消息,要大概十多天以後,這事兒才終於暴露出來,就此引發朝野的軒然大波。所以曹丕這回赴洛途中方才聽聞此事,當初做選擇的時候,壓根兒就不可能知道啊。

  當然啦,這種細節問題,若不深究,一般人也不會注意得到。

  曹丕說了,正是因為聽到這個消息,所以我才猶豫啦——「姑婿為國家柱石,先帝倚為股肱,今又率師伐蜀,以姑婿之能,必可奏凱。而天子幼沖,為小人所惑,竟罪姑婿,天下人聞之,孰不謂天子亂命、朝政將墮,則子盈趁時而起,誰可敵也?是子盈得訊遲,未能以援救姑婿為辭也,一旦宣告,即青、登、海、徐,士人莫不欲反,便吾不從,亦可望勝——侯彼勝日,吾輩豈有噍類耶?」

  因為朝廷莫名其妙地責罰於你,所以我才擔心大廈將傾,不敢立刻跑到洛陽來奔喪、請罪啊——「待聞天子命姑婿為尚書令,實掌朝政,則子盈必敗也,丕乃悚懼,急來請罪。還望姑婿活我!」

  說白了曹丕就是在拍馬屁,說姑婿您的能量太大啦,您一人之榮辱,直接關係到了國家的興亡,所以我才根據您在朝還是在野,來決定自己應該站在哪一邊兒。老實說這話漏洞很多,可是勳也不是天生聖人,在對方態度擺得貌似極其端正,口中敬仰之辭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的前提下,還能夠心如止水,不起波瀾的。他臉上仍然沒啥表情,其實心裡面早已經樂開了花。

  於是終於伸手,又把曹丕給扽了起來:「子桓誤矣,國家乃萬民之國家,社稷乃先帝之社稷,勳何德能,自身榮辱乃可系朝廷安危耶?既處嫌疑之地,乃當自謀,何必望我?」

  曹丕直抹眼淚:「丕實誤矣,然不悔也。姑婿在,吾魏在,姑婿去,天下必亂矣。丕素敬仰姑婿,亦步亦趨,尚不可及,乃敢背道而馳耶?故今入洛,亦求姑婿相救也——姑婿仁慈,望念昔日承歡之情,救危拔難。」

  聽到這幾句話,是勳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了往日情景。他投曹之際,曹昂就接近成年了,加上少年老成,自己從來沒把他當孩子看待過;曹丕兄弟則不同,是勳還記得初入曹府,曹操因為姻戚關係而使妻兒出見,那會兒曹植還抱在娘懷裡,曹丕、曹彰兩個追逐打鬧,一刻也不得停,是真正的「熊孩子」。即便有原本歷史的先入為主,接觸得多了,是勳也徹底把曹丕當孩子看待了,沒怎麼往「魏文帝」上去聯想。

  再說卞氏三子,曹彰跟自己相性不合(跟自家兒子倒似乎頗為投契),曹植接近成年的時候,曹氏便起爭嗣之風,自己也不便過於親近;只有曹丕,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跟自己關係不錯,慣常姑婿長姑婿短的圍著自己轉。人莫不有情,如今見這孩子立在自己面前,縮著身子直抹眼淚,是宏輔恍然有時光倒流之感,不禁心生憐憫之意。

  於是他就教導曹丕:「吾終外姓,何以救汝?既歸洛陽,胡不往謁叔父?」你與其求我,不如去求曹德。

  曹丕說了:「叔父雖親,素不與政事,求之何益耶?」是勳正色道:「不然,太傅天家元老,又受先帝輔政之命,但有所請,天子焉敢不聽?且骨肉之親,安可棄耶?速往求之可也。」

  曹丕心說我當然要再去哀告曹德啦,可是二叔能量有限,光他一個幫我說話,恐怕管不了什麼用,所以我才來求你。如今看你的態度,是願意伸出援手來啦,那好,我再去找叔父幫忙關說,好做一個引子……

  於是辭了是勳,再訪曹德。翌日,曹德上奏,說安豐王曹丕實不反也,因謠言四布,人語洶洶,皆雲首謀,故不敢請謁,如今在我府上席槁待罪——還望天子法外開恩,寬赦於他。

  曹髦一皺眉頭:「若安豐叔父果不欲反,何得不早歸洛,而乃遷延至今?」別看曹髦年紀小,這點機靈勁兒終歸還是有的。

  曹德朝是勳使了個眼色,是勳出列奏道:「諸王反亂,大傷朝廷顏面,今若聞安豐王不背,是可定人心,勵正義也。且國家法度,當論其行而不論其心,若究于心,苟非聖人,其誰可免?今若罪安豐王,是迫諸王死鬥矣;若寬赦之,或可分化敵心,使冰消瓦解。陛下三思。」

  群臣一瞧是勳是這種態度,當下紛紛附和。曹髦皺著眉頭一轉臉,問桓階道:「禦史以為如何?」桓伯緒一臉嚴肅地說道:「國不可無法,而法不可寬縱。今安豐王得詔而歸遲,論罪當申斥之,並罰銅也。」

  朝命召還,以這年月的交通狀況來說,遲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既然遲到就不能不受懲罰,一般情況下都得下詔申斥,並且罰款或者降官、削爵。但是叫你三天回來,你拖延到五天,跟你整整拖延了三個月,那事情的性質都根本不同啊,怎可能僅僅罰銅那麼簡單呢?禦史台掌控司法權和監察權,是勳早就料到曹髦會徵詢桓階的意見,所以預先跟桓伯緒打過招呼啦。

  桓階跟是勳那也是老交情了,初次相見,他還在長沙太守張羨麾下為吏,是勳往說張羨北上以牽制劉表,為此沒少跟桓階打交道,還刻意籠絡之,希望他能夠影響到張羨的決斷。所以是勳既有所請,桓階不能不從——再說了,本天家事也,我幹嘛偏要跳出來唱黑臉?

  曹髦年幼,按規矩朝廷皆由輔政大臣掌控,他還不能真正「親政」,就算擺在龍案後必須做出表態,那也不好違逆群臣之言。所以既然曹德、是勳領頭,大傢夥兒都是把板子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態度,曹髦乃最終決斷:「中書即可為朕擬詔,斥責安豐王,罰錢萬。且命其暫在太傅府上自思己過可也。」

  曹丕就這麼著躲過了一場大難。曹髦讓他面壁思過,其實也不過幾天時間而已,等到曹昂進京,既而到了曹操落葬的時候,自然要把曹丕給放出來——老頭子發喪,不可能不讓他親兒子跟著去嘛。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5
第十三章、從情從禮

  榆中王曹昂將至洛陽,朝廷難免為此又起波瀾——關鍵在於禮儀問題,曹髦應該用什麼禮節來對待曹昂呢?一方面,曹髦為君,曹昂為臣,當行君臣之禮;另方面,曹昂為父,曹髦為子,當行父子之禮。兩者本想齟齬,你若從了君臣之禮,哪有親父拜子的道理呢?若從父子之禮,君臣分際便要混亂……

  這類事情,在歷史上從來也沒有出現過,傳位孫輩之事確有,但一般情況下都得孩子老爹已經死啦。後世倒是也有父在以子為繼的事例,但前提是以小宗入繼大宗——如今曹髦是直接繼了祖父之位,大宗在曹操和曹髦之間那一輩兒算是斷的,曹髦上無所承,你就不好把曹昂給徹底撇開啊。

  比如說後來的宋英宗趙曙,本名趙宗實,為濮王趙允讓第三子,後為仁宗趙禎收為養子,傳於帝位,他登基的時候,親爹趙宗實還沒有死。群臣奏議,英宗是以小宗入繼大宗,所以他名義上的老爹該是從叔父仁宗,而不該再為濮王。

  王珪等且奏:「先王制禮,尊無二上,若恭愛之心分於彼,則不得專於此故也。是以秦、漢以來,帝王有自旁支入承大統者,或推尊其父母以為帝后,皆見非當時,取議後世,臣等不敢引以為聖朝法。」其實還有一個重要理由沒有說出口,那就是濮王還活著呀,若從舊例尊為天子,那天下就有兩個皇帝啦——「天無二日,國無二君」這老話就要破產。

  現在的情況比那還要糟,曹昂不但還活著,而且曹髦沒有一個名義上的皇帝父親可以尊奉,那麼他應該怎樣對待曹昂呢?詔下群臣商議,是勳乃奏:「郗鴻豫國之大儒,當垂問之。」

  郗慮這會兒掛著鄉侯的爵位,正在都中吃閒飯呢,年近古稀,已經遠離了朝廷中樞。因為崔琰見用,所以是勳又把這位大師兄給想起來了,打算請他燃燒最後的光熱,為自己掌控鄭門再出一把力——我讓你多風光一把,你還不投桃報李,到時候把鄭學掌門的位子傳給我嗎?

  而且象這種和稀泥的事情,郗鴻豫從來最拿手啦。果然曹髦召之顧問,郗慮就說了:「陛下既承大統,與榆中君臣分際明矣。然而何謂君臣?昔文王訪太公,待如尊長;漢高得留侯,目之師友;至於周公攝政,成王安敢而臣之?君臣之義,以昭示天下,明秩序也;君臣之禮,以統合國家,明尊卑也……」

  臣子不一定見了皇帝就要磕頭,某些特殊情況下,皇帝先向臣子行禮,那也並不為過。關鍵是父子之親,人之大倫,沒有讓老爹朝兒子磕頭的道理啊——「可目榆中為元老之最尊者,行主客之禮,宜矣。」

  所以最終決定,詔命榆中王曹昂贊拜不名、入殿不趨,等真見面的時候,曹髦先避席長揖,口稱:「阿父。」曹昂再還禮——也止長揖而已——口稱:「陛下。」

  其實郗慮這種和稀泥的意見,事先也徵求過是勳的同意。他問是勳:「今天子問榆中王事,當從禮耶,從情耶?」是勳回答他說:「先有人倫,而後有禮,禮為人設,非天造也。人先孝親,然後忠君,若天子不孝,何期臣子之忠耶?」其實心裡想的是:我寧可哄抬父子之孝愛,也不去繼續塗抹君臣之忠敬——雖說在封建時代,這兩者幾乎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存在……

  郗慮得到了是勳的支持以後,就在朝廷禮制方面上竄下跳,又提了不少修改意見出來。比方說按照古禮,逢喪則廢樂三年,以表哀悼,但是郗慮說了:「禮樂為行政之基,豈可久廢?七月可也。」

  其實在原本的歷史上,曹操以正月喪,曹丕七月即複禮樂,也是有時代基礎在的——逮至晉朝,世家用事,儒禮逐漸僵化,才恢復了傳說中的三年之期。

  郗慮的意思:你們都說我沒本事,可我終究是鄭門大師兄,本代掌門人,要沒有兩把刷子,那師兄弟們能服嗎(崔琰之流少數派可以忽略)?如今我就偏要搞出點兒新花樣來,只要天子恩准,便傳為百世之法,後人行此禮儀,都會想到我的名字——叫你們還敢瞧不起我!

  崔琰得著機會就勸說曹髦,說郗鴻豫搞那一套不對,「實媚俗亂禮也」,曹髦總是拍拍他的肩膀:「暫用之可也。」因為鄭門尤其是郗慮一派在儒學中佔有主導地位啊,郗鴻豫一開口,是宏輔再附和,遂至士林紛紛響應,那我也不敢貿然跟他們對著幹哪。咱就先這樣吧,以後再想辦法,等我地位穩固了,自可撥亂反正。

  曹髦本年虛歲十五,擱後世就是所謂的「中二年齡」,這歲數的孩子正當反傳統、求創新、喜熱鬧、厭冷清之時,所以他在理智上認同崔琰所說,其實在感情方面,還是比較傾向于郗慮的建議的。若廢樂整整三年,那還不得把自己給悶死?再說了,就與曹昂相見之禮,郗鴻豫貌似深刻地體會到了自己的孝親之心,而又能使群臣認同,果當代之大家也。

  要不是郗慮反復謙辭,不願再為官做宰,曹髦幾乎想命之為宰執了。

  曹操的葬儀簡樸但是風光地完成了。對於陵寢、墓道乃至棺槨的形質和大小,事關國禮,不可輕忽,但陪葬品的數量則比歷代帝王都要少,以遵從曹操儉葬的遺訓,而且所封者都是舊時的服裝、器皿,未制新物。是勳、郗慮等上奏,請以此為子孫葬禮之法,使節儉之風蔚為時流,並流傳萬世,曹髦准奏。

  等到葬禮順利完成,轉過頭來,曹髦召見是勳,說:「朕欲細其勳以加賞群臣,是公以為若何?」

  新帝登基,一般情況下都要厚賞群臣,以安人心,以定朝廷,後世最常見的就是「加官三級」。然而魏承漢制,職祿與品祿基本上合一,也就是說,你當什麼差、辦什麼事兒,就領某官職的俸祿,只有崗位工資,沒有級別工資,那就不可能隨便「加官」了,所以常見的酬賞之法,就是賜金和拜爵。然而爵位不可濫封,賜金固得實惠,卻不顯尊榮,曹髦覺得不大滿意,就跟是勳商量,要不然重新制定並且細密化勳職之法,給大傢夥兒都多加個榮譽頭銜吧。

  祿因職定,這是漢制的一大特色,其根源在於周制,貴族層層封建,為王官者都只是臨時差遣,拿臨時工的工資——基本工資則算你封地上的產出。這對於官僚體系的完善是非常不利的,即便貴為宰相、三公,一朝去職,除了少數特例外,那都再拿不到一分錢了,官員們老無所依,自然橫起聚斂之心。所以自魏晉以後,逐漸把官員品級和實際差遣區分開來,新創並且提高等級工資的比例——這種品級即名為散官,後來又加勳官等。

  是勳本人是贊成這一轉變的,那有助於官僚隊伍的穩定化,然而後世疊床架屋,等級工資加各種補貼越搞越多,既造成認知上的混亂——他前世為了搞明白歷朝官制,就費了老鼻子牛勁兒了——又不方便管理,還增加財政負擔。所以早就向曹操提起過相關想法,曹操拿出的對應策略,是創建了「勳職」又名「散官」制度。

  不過曹操時代的勳職制度還只是一個雛形,只設十二階,分文武,用以酬答功臣——其實就是讓功臣們掛個空頭銜靠邊兒站去,尊榮不失,但權柄交卸,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只是爵位的一種變體而已。曹髦說我打算把這種制度更加完善化、複雜化,用來廣賜臣僚,以定人心。搞這種花樣是公你最拿手了,你來謀劃一下吧。

  是勳領命而行,心說這事兒簡單啊。散官肇始于魏、晉,而完善于隋、唐,到了明、清兩代乃成為官員的實際品級——我在舊有的架構上增補,基本上照抄隋唐制度不就成了嘛。

  於是設文武散官各十八階。文散官首為太宰、次太傅、三太尉,等於上公;再下少師、少傅、司寇,等於公;光祿大夫、資政大夫、太中大夫,比公;正議大夫、通議大夫、朝議大夫,中二千石——這些是曹操時代就舊有的。其下增設朝議郎、承議郎、奉議郎、通直郎、朝請郎、儒林郎六級,以應二千石和比二千石。而且規定,除最初六等只授一人外,其餘十二等皆可命多人也——也就是說,朝臣比二千石以上,可以人手一份兒,不用搶啦。

  至於武官,在舊有的柱國、輔國、護國、驃騎將軍、車騎將軍、衛將軍、前後左右將軍、羽林將軍、冠軍將軍外,增設忠武、壯武、雲麾、翊軍、宣威、定遠六級,略同文職。

  是勳奏上,曹髦准奏,於是便即大賞群臣。因為原太宰荀公達已歿,乃進曹德為太宰,以是勳為太傅——只是是勳堅不肯受,最終還是推辭掉了。一則他覺得加授散官對自己的好處並不大,反易樹大招風;二則你前幾個月才剛抹了我太尉銜,如今又加太傅,以為這麼一來,事兒就算徹底揭過去了嗎?哪有如此便宜;三則,他如今的爵位已經出於異姓群臣之上啦,實不便再受勳職。

  是勳現在是揭陽郡公,這個爵位例封同姓——按照他為曹魏制定的爵位制度,異姓最高才是縣公。當初攻下漢中後,曹操即破格以郡公相酬,當時對群臣的解釋是:「宏輔我家姻戚,有若同姓,今又立此大功,乃不可不超拔也——諸夏侯亦可同此例。」其實曹操是想先給顆大紅棗,然後再抽嘴巴……

  是勳心說爵已超拔,當時我正風光得意,忘記了辭讓,野下已有異言,如今若再加個太傅頭銜,那就真的人臣之極啦,就怕忌妒的眼光伴隨著明槍暗箭,將會層出不窮啊。反正我已經是「前太尉」了,又為中書令,是實際上的首相,爵為郡公,再加個太傅銜還能有多大意義?莫若辭去,反示人以謙遜也。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5
第十四章、倭使入覲

  曹操在世時,即為先祖曹參立廟,稱「始祖」,上其父曹嵩廟號為「太祖」,諡稱「簡皇帝」——諡法雲:「一德不懈為簡。」曹髦繼位,安葬曹操,群臣奏上,請立「高祖廟」,諡號為「武」——諡法雲:「克定禍亂為武。」又雲:「剛強直理為武。」聽上去比曹嵩的諡號要靠譜多了。

  至於曹操的祖父曹騰,因為是宦官的緣故,乃未建廟立諡。

  是勳在曹操的葬禮上,遇見了柱國夏侯惇,面色蠟黃,病懨懨的,被攙扶著列於群臣隊中。其實夏侯元讓有一半兒是裝的,他確實宿疾難瘳,但根本到不了無法理事,連走路都要人扶的地步。故此葬禮畢,二人並車而行,是勳就湊過去低聲問他:「元讓何所慮耶?」你裝病不出來管事兒,究竟在擔心些什麼呢?

  夏侯惇淡淡地回答道:「近日讀馬伏波傳,因惜臺上無名也。」

  馬伏波就是馬援,自西州起家,後歸漢光武,功勳卓著。不過這傢夥的結局不是很好,二征嶺南,中疫而死,但在他死前就受到耿舒等人誣陷,導致光武帝收其新息侯印綬,家人竟不敢厚葬。後來明帝繼位,造雲台,張掛二十八功臣畫像,偏偏就缺了馬援,東平王劉蒼問之,明帝笑而不語。

  後人揣測,那是因為馬援之女為明帝皇后,為避椒房之嫌,故不得列位「雲台二十八將」耳。要說夏侯元讓也是只多產兔子,共生九子四女,曹操在世時即指定其幼女為皇孫曹髦之妻——雖然差著輩分呢,但當時人還真不在乎這個。雖說曹髦未冠,還不到大婚的時候,但這樁婚姻就理論上而言,終究是不會落空的。

  所以夏侯惇的意思,我將來要做皇帝的老丈人,為恐外戚用權的嫌疑,乾脆還是借病早早退休為好。

  是勳不禁歎道:「何必如此。」夏侯惇笑道:「若天子不召宏輔歸,吾或鞭打朽骨,以柱朝廷。今宏輔既歸,吾尚何憂耶?」是勳代表了以諸曹夏侯為首的開國功臣的利益,有他掌控朝政,功臣們自可無虞,所以夏侯惇也就放心地回家安享晚年啦。

  曹操下葬半月有幾,天子頒詔,大命勳職,朝中比二千石以上,七成都授予了散官稱號。輔政五大臣當中,曹德進位太宰,王郎為太傅,華歆為太尉;曹仁、曹洪舊即位列至高武勳,且柱國夏侯惇還沒有掛,也不好頂了他的位子,故此未升。

  隨即以輔政事冗為名,罷華歆尚書令,易之以老臣鐘繇。然而既為輔政大臣,便命曹德等三日一至中書,參與群相會議——等於把宰相從六人增加到了九人。桓範提醒是勳:「此天子欲分主公之權也。」是勳不以為意地笑一笑:「即王景興、華子魚輩,安能制吾?」至於「小透明」曹德,那就更加沒往心裡去啦。

  邢顒尚在蜀地未歸,亦得朝議大夫銜。曹髦下旨,以邢秘書淹遲故,乃拔崔琰為秘書監。桓範又去警告是勳:「天子重崔季珪,以制主公明矣。」是勳說若因此就能使天子對朝局徹底放心,以為我不足以動搖他的權柄,那也沒啥不可以啊。便即引用孔子的話:「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就理論上而言,曹髦這些決策都需經中書審核、頒詔,是勳若是不同意,小皇帝啥都幹不了。但是勳覺得事情不大,沒必要跟皇帝頂牛——權力這東西,有如利刃,常揣懷中,才能震懾肖小,要是見天兒拿在手裡比劃,人反倒不怕了。而且若是凡天子之旨皆駁,大有擅權之嫌,未免罹人之譏——好鋼用在刀刃上,同理,否決權要用在大事上。

  又數日,秦朗領著倭使進了京。

  魏延率領水師探索和溝通了從北九州直航廣陵的海道,秦朗一行是在鹽瀆附近登的岸,本來早就應當抵達洛陽了。然而才走到半道上,便遭逢關東亂起,朝命使其暫時止步,以避賊鋒。一直等到曹洪進抵梁、沛,這才派了一支兵馬護送他們繼續上路,直取洛陽。

  倭地二十三國的使者,七成來自九州島,其餘的來自本州島——據秦朗說,四國島上都是些野蠻落後的小部落,難以稱國。倭使進京,覲見天子,曹髦大喜,甚覺榮耀,於是詔下群臣,使議召見之禮,以及酬賞事宜。

  崔琰先為曹髦制禮,拉拉雜雜一大套,搞得無比繁複,當然也就因此無比熱鬧。天子以問百僚,絕大多數人直接就給否了:「禮為安政服遠,重實而忌虛,昔武皇帝即削漢禮,以簡為要,陛下而以背道而行?」禮部尚書劉廙拿出一套簡化版本,重點就在省錢,曹髦無奈之下,只得應允。

  至於酬賞事,劉廙出班奏道:「可從西域諸國例,封以王號。」是勳忙道:「不可。」他說了,西域諸國舊有王號,漢代也是那麼封的,所以咱們不能去給他們挫一級,改封公侯,然而事實上——「呂奉先王於西域,統合各國,則車師、焉耆、鄯善等名為王,實非王也……」這些國家雖然戶口不蕃,但地方廣大,起碼也相當於中原地區的一個中等郡,可是小小的倭地就有二十三國——「即大者如邪馬台,亦不過大縣耳,安可為王?爵不可輕頒,輕頒則賤。」

  劉廙說那這樣,可封邪馬台女王為王,余者皆侯。然而是勳還是反對,說:「邪馬台雄於築紫(九州島),儼然有併吞諸邦之心,若使王之,乃更跋扈,非中國之福也。若侯俱侯,不可有異。」

  劉廙說偏遠海島上一個小蠻邦,就算把整個倭地都統一了,又能有多大力量,怎麼就「非中國之福」了?「令公所言,廙不敢苟同也。」

  是勳時為中書令,這個職位肇設于西漢武帝朝,原本以士大夫掌內廷事務,稱尚書令,以宦官掌內廷事務,則稱為中書令。漢元帝時中書令石顯用事,權勢竟在丞相之上。對於尚書令、中書令這種職務,因其權重,向來朝臣多尊稱為「令君」——比方說著名的荀令君荀彧。可是當初荀彧雖然等同於漢相,就算在曹操集團中也位列第二,終究尚書令論品秩並不怎麼高;如今的是勳可不同,那是名正言順的首相啊,且又受封郡公,所以大傢夥兒乾脆就生造出一個新詞兒來,尊稱他為「令公」。

  其實在原本的歷史上,自魏文帝起,即以士人擔任中書令,執掌機要,權勢日重,逮南北朝時,竟成為朝臣中最清華貴重者,比方說謝安即在東晉為中書令。再如高允在北魏為中書令,文成帝拓拔濬竟不名之,而尊稱為「令公」——也就是說二百多年以後才出現的這種稱呼。唐代最有名的「令公」當然是郭子儀郭令公啦——不過這個時候多以尚書、中書兩省次官同平章事為宰相,令則多授藩鎮,其實不預政事。

  到了晚唐以後,中書令越封越濫,簡直成了武將專有的加銜,所以在民間傳說中,就連楊業都被稱為「楊老令公」了——其實他官止雲州觀察使、判代州而已,距離中書令還有十萬八千里遠。

  故此在是勳的印象裡,一提「令公」,多為武夫也,如今這稱呼加在了自己身上,怎麼聽著怎麼彆扭啊……可是又不好禁絕,只能忍著……

  當下劉廙說是令公你未免太小題大做、危言聳聽了吧?是勳心說日本將來可能對中國造成的危害,我這會兒說出來,肯定沒人信——「今二十三國來朝,異服之使,並列階前,何其榮耀,可彰中華之盛也。若異日止二三國來朝,知者曉其兼併,不知者以為中國將衰,是以外邦貢使寡也,奈何?」

  劉廙一皺眉頭,說你這話雖然挺沒溜的,但我喜歡……好吧,那就如你所言吧。於是詔拜二十三國倭王……倭地酋長皆為侯爵,各賜名號、金印。邪馬台女王卑彌呼因此也做不成「親魏倭王」,他的使者光得了一顆「親魏侯」的印信回去。

  倭使貢獻方物甚多,但價值卻不高,也就毛皮、倭錦、男女生口(奴隸)之類罷了,曹髦將貢物班賜群臣,奴隸則發皇家工坊勞作。崔琰幫他列了長長的一份賞賜品單出來,包括黃金、美玉、銅錢、鐵刀、蜀錦、珍珠、鉛丹,等等,足足四十多款,論價值不下貢品的百倍。可是度部尚書司馬朗當場就給否了,說關東還在打仗呢,蜀地也沒有徹底平定,我沒這份兒計劃外開銷。公庫動不得,那就動私庫吧,然而又遭到門下監劉放的諫阻:「前陛下踐極,賜群臣金帛,以國用未足,取諸內帑,今若重賜,乃將罄盡矣。」

  曹髦一皺眉頭,說我真就那麼窮嗎?是勳奏道:「所謂積土成山,積水為淵,今若重賜,後再有貢者,必從此例,是貧中國而富四夷也……」中國傳統的朝貢制度,最終就釀成了這種惡果,導致到了明朝,要明確規定藩屬的進貢次數——你要是年年過來,那我非破產不可呀。

  「且蕞爾小邦,得金玉無所用,得絹帛不能織,唯炫其華彩而已。是中國之賞厚,而彼邦之德薄也。」

  他說我跟秦朗仔細打問過了,倭地沒有好鐵,部隊基本上還在使用銅兵,而且他們就連銅的冶煉技術也很落後,不能制鏡——「胡不賜以鏡、劍,既不勞中國,而又能得遠人愛也。」日本列島這時候,大概處於彌生時代晚期或者古墳時代早期,後世考古發掘出最常見的禮儀用品,就是從中國輸入的鐵劍和銅鏡,甚至其中貴重者,還成為了日後大和王朝政權的象徵——所謂「劍、鏡、璽」(璽指本土勾玉)是也。

  那麼既然倭人喜歡這些玩意兒,咱就送他們這些玩意兒吧,比送黃金、白玉要惠而不費多啦。

  曹髦准奏,即賜各倭使銅鏡、鐵制刀劍,以及價值千金的鉛丹和銅錢——就這論時價都已經是貢品的將近十倍啦。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5
第十五章、烽煙四起

  黃初元年春季,恍惚之中,似乎給人一種錯覺,即漢末亂世又複見於中華大地——各地兵燹紛起,烽煙滾滾,除曹魏最為核心的司隸校尉部外,幾乎各州都出現了規模、程度不等的動亂。

  其實這也是意料之事。中原初定,舊日沉渣尚未滌盡,難免泛起,而且一代強人曹操的去世,在政權交替過程中,也燃起了無數野心家或者只是博徒的冒險欲望。是勳常謂「二代瓶頸」,正是這個意思。

  西域方面,呂布與疏勒、大宛聯軍在溫宿、尉頭附近連番惡戰,遂因錢糧不足,特遣郭滿東歸涼州,向涼州刺史張既索要貢物。張既一口回絕,說:「呂王既為我朝之臣,當進貢天子,豈有反求貢之理?」正巧就在這個時候,傳來了曹操駕崩的消息,於是呂布留守伊吾的大將侯成便即揮師敦煌,大肆搶掠。

  時涼州兵多隨蘇則等南下蜀中,尚未盡歸本土,侯成遂屠敦煌而去。張既奏至洛陽,是勳批復,可速使涼州軍歸州,改任蘇則為敦煌刺史,以禦呂軍。同時命楊嶽出使西域,責問呂布。

  並州、朔州、幽州方面,鮮卑大人步度根、柯比能等前番戰敗遁去,今乃聯兵一處,南下騷擾五原、雲中等邊郡。是魏、郭淮分道而出,頗殺傷之,但尚未能夠摧破敵軍主力。

  平州北部,高句麗王位宮數年積聚,又親將兵來擾玄菟郡,鄧艾、石苞請以所部屯田吏卒禦之,戰於郡治西南方向的候城。位宮見不能勝,主動撤兵歸國,鄧艾通過平州刺史夏侯蘭上奏,請再伐高句麗,以懲戒之。奏至洛陽,群臣皆以為四方動亂,暫不宜對外用兵,詔命夏侯蘭等耀兵境上以威嚇之可也,不得擅起邊釁。

  然而不外戰的政策約束不了樂浪太守柳毅,從去歲秋末開始,柳毅便揮師南下,直取三韓,兩軍激戰數月,迭有勝負。柳毅乃請遼東等郡相助,並奏請東海水師策應,可惜他趕的時間不好,曹操新崩,關東亂起,高句麗也來摻和,牽制了遼東兵馬無法應援,而魏延所率水師則奉命南下吳會去了。

  蜀地新平,尚有不少蜀漢舊臣和地方豪強據塢頑抗,曹仁自入成都後,即分派諸將,各方征討,無形中減緩了對趙雲等人的追擊速度。趙雲乃得在郡丞王伉等人的迎接下,安然進入永昌城,複立劉禪為帝,重打漢室旗號。

  魯肅、牛金等仍圍甘甯于江州,馬謖兩次入城去勸說甘興霸棄戈而降,卻都遭到了嚴辭拒絕。朝命使魯肅率水師主力暫退,順江而下,回歸彭蠡,以準備切斷曹沖一旦敗退後渡江南下之途。

  步騭、黃忠揮師直入南中,卻為雍闓、朱褒等所阻,兩軍尚無大戰,但是小摩擦、小衝突層出不窮。曹仁奏請洛陽,說我暫且容忍這些南中豪酋,但也絕不讓步、黃退兵,只待穩定了益州北部之後,便當南北對進,徹底解決南中問題。朝命割南中地區為夷州,以徐庶為夷州刺史,加曹仁都督梁、益、夷三州軍事銜。

  步騭、黃忠入夷之後,交州似亦有不穩動向,頗有豪酋鬧事,騷擾糧運,其幕後黑手,在在指向士燮。廣州刺史陸議乃書付士氏,為陳禍福,勸其自律,同時文聘率湘、沅之卒入交,以鎮定之。

  當然最大的亂子還在東方,二月未晦,輔國曹洪進入東都譙城,調動兵馬,以討三王之亂。要說曹子廉在曹魏政權中的地位,群臣皆以為可比興漢之舞陽侯樊噲也。樊噲的特點,一是忠誠,且為姻戚,二是勇猛,臨陣常先登破敵,但他終究只是大將之才,還說不上合格的統帥。樊噲多隨劉邦作戰,只有很少幾次獨當一面,而且所應對的,還多是陳豨、盧綰之類二流角色——曹洪也一樣,統合數州之力以定禍亂,他此前還並沒有機會表現出這方面的才能來。

  而且就是勳對原本歷史的瞭解,曹子廉除了曾經鎮守漢中之外,就沒有獨當一面過。鎮守漢中那會兒,他倒是順利擊敗吳蘭,逼退過張飛,問題那基本上應該算是曹休的功勞——曹操使曹休參曹洪軍,關照說:「汝雖參軍,其實帥也。」曹洪也乾脆就把兵馬全都委託給曹文烈調度了。

  然而不論在哪條時間線上,曹洪的名望都遠非曹休所可比擬,所以曹洪一主動請戰,是勳便即應允,但同時也派曹休、夏侯尚為其副將,派諸葛亮做他的參軍,以輔佐之。當然啦,是勳是不敢,曹髦是想不到,不會照抄曹操的原話,諷曹洪將大權拱手讓給曹休——且在是勳覺得,曹文烈也就那麼回事兒,我要是真想使人替代曹洪,還不如直接把兵權交給諸葛亮哪。

  好在曹子廉頗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曹休雖然比自己矮一輩兒,卻曾被曹操譽為「此吾家千里駒也」,還統領過虎豹騎,曹操幾乎把他當自己親兒子一般看待,所以曹休若有所請,從來是不敢不聽的。至於諸葛亮,彼乃是勳之高足,曹洪做生意還得仰仗是勳呢,再加上孔明風儀翩翩,言談間便可籠絡人心,曹子廉對他也是頗為器重的。

  於是便在曹休和諸葛亮的謀劃下,曹洪下令,使樂進率軍直取鄄城,迫使正嘗試南下與曹沖會師的曹植回援。同時命於禁進討汝南的呂據,夏侯尚進討九江的蔣欽,欲圖先削其羽翼,再合圍曹沖主力。

  消息傳至吳、會,東吳舊臣們也不禁蠢蠢欲動,紛紛寫密信給孫權,請他尋機起事,利用呼應曹沖的機會,再謀割據江東。孫權頗為意動,但是他的長子孫登,時年僅八歲耳,卻說:「天下大勢已定,阿爹若強逆天而行,恐吾家族矣!」孫權一甩袖子:「小兒輩何所知耶?」孫登就說了:「張子布見在彭城,常有書來問候阿爹起居,阿爹若不能決,何不相問耶?」

  孫權心說張昭內政無雙,可在明見大勢方面,卻似略有不足啊——想當年他還勸我早早依附曹操呢,雖說自己聽了周瑜之言,與荊州聯合,共拒曹兵,結果失敗了,但直到今天,也並不為此事而後悔,不認為張昭當初說得就對。

  思來想去,便召虞翻前來商議。虞仲翔是會稽余姚人,其父虞歆曾任日南太守,所以他也算是宦門之後,並且在王郎鎮守會稽時仕為功曹,在郡中頗有影響力。後來孫策南下,虞翻勸說王朗躲避孫策,王朗不聽,終於喪敗,虞翻從之而逃,直到侯官。王朗對虞翻說:「卿有老母,可以還矣。」翻乃辭歸,孫策親自登門,覆命其為功曹。

  孫策橫死後,虞翻輔佐孫權,頗受信用。等到「南人歸南,北人歸北」,顧雍等帶路黨搖身一變成了曹魏治下官吏,那些沒上賊船的南方舊臣則大多歸家閒居——或者更準確點兒來說,是被監視居住。只有虞仲翔,因為是《易》學大家,被朝廷征為全椒令,但是他固辭不就,仍願白衣而為孫權門下賓客。後來王朗也幾次三番召他入朝,卻都被虞翻給婉拒了。

  所以孫權覺得,吳人都不可靠,越人略好一些,而要說能夠寄託腹心的,也就只有虞仲翔啦,便即密召其來商議。虞翻就說了:「令兄在時,趁中原亂起,以袁術為倚靠,兵入江南,多所殺戮,吳會士人恨之深矣,乃至主公恨敗,委命於人。今主公再圖大計,惜乎堪用者十不存一,乃欲成霸,難矣哉。且曹魏水師縱橫海上,昔即騷擾吳、會,使我捉襟見肘,疲於奔命,若彼再來,如何當之?」

  孫權悚然一驚,說我倒差點兒把魏延的東海水師給忘記了——「然今得此良機而不用,惜哉。且公奕(蔣欽)、子烈(陳武)等皆有書來,請吾複起,若無動作,是陷彼等死也,吾豈忍之?」

  虞翻勸說道:「令兄之逝,孫嵩亂於內而黃祖覬於外,而主公終能紹繼其業者,為民心思安,百僚護佐耳。今天下初定,民心、士心,何其相似?先帝雖薨,諸曹夏侯見在,聞嗣天子亦召是宏輔歸,則曆陽之亂,癬疥耳,何雲良機?公奕、子烈,求仁得仁,死亦無憾,然若竟陷主公於難,恐即死乃不得瞑目矣!」

  孫權說了:「曹沖亦有信來,雲若得洛陽,即封我吳會……」虞翻說曹沖這話你也信?他要是真得了天下,還能容得下你?孫權擺擺手,說我的話還沒完呢——「朝廷本忌我也,今得此機,必斷吾首。則起事雖死,隱忍亦死也,奈何?」

  虞翻說:「人處死地,乃求一搏,然翻以為,主公大不必驚亂也。朝廷固疑主公,若非昔日是宏輔南北之語,必召之洛陽,而不使主公在會稽。今盍藉此機而請內遷?則朝廷釋疑,必可保全首級;孫氏仍以會稽為根,姻戚子孫亦可繁盛。」

  孫權說我要是過江北去,那就好比伏在案板上,等著人來宰啊,你敢保證朝廷不會殺我?

  虞翻笑道:「主公以渡江為伏鑕,乃以為會稽非鑕耶?」你現在就跟人案板上哪,還以為有跟朝廷討價還價的餘地嗎?「翻請主公北,正可離此鑕也。若先帝在,或謀主公,今嗣天子尚幼,是宏輔素寬厚,必不加害。聞王景興受遺詔輔政,臣可為款通之,使護佑主公。」

  孫權還在猶豫,突然門上來報:「彭城張君書至……」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5
第十六章、為人難哉

  張昭自歸老家彭城以後,便即閉門謝客,日以詩酒自娛,朝廷多次徵召,皆不從命。但他只是關上大門而已,並沒有閉塞耳目,因為在前漢時即聲望頗隆,故舊相識遍於天下,所以時常關注各方局勢,並且寫信給孫權,為之謀劃。這回他又有信來了,開篇就說:

  「關東亂起,誠恐舊人煽惑,仲謀生不臣之心也……」接著分析,說天下大勢已定,人心亦思安穩,你這會兒要是跳將出來,結果必然是死路一條——「昭受令兄之囑,輔仲謀以安東南,原意為中國守土,並廣大孫氏也,乃無分裂之意。今孫氏局促會稽一郡,昭乃惶愧,不敢就死,因無顏見令兄于地下也。若仲謀妄動,更使孫氏族,昭寧化飛灰而已!」

  倘若僅僅這些話還則罷了,張昭會做哪般表態,孫權猜也猜得到。可是書信末尾,張昭又說啦:「昭有故人在舟師中,昨致書來,雲朝命舟師南下,未知向海徐耶,向吳會耶?仲謀慎思……」

  孫權一瞧,哎呦,虞仲翔說得沒錯,朝廷果然把東海水師給派過來了——「得無是宏輔之謀耶?彼見勢竟如此之速,則我無機會矣。」

  於是只得聽從虞翻之教,即命虞仲翔前赴洛陽,通過王朗上奏,請求赴洛謁見天子。王朗受了虞翻所托,感念昔日不離不棄的主從之誼,就大大地為孫權說了一番好話:「此前權受其兄託付,守護江東,因其年輕識淺,致受周瑜所惑,西聯劉表,以拒先帝。今既降順,已痛悔前日之過也。關東亂起,蔣欽、陳武等孫氏舊臣亦叛,權因惶惑,欲請罪闕下。伏唯聖裁。」

  曹髦詢問是勳的意見,是勳笑道:「孫仲謀一世梟雄,因力不侔,而為先帝所並,吾未見其有痛悔之意也。然大勢既定,彼非愚昧,因請入覲,是恐朝廷疑而伐之也。若迫之反,以應曆陽,於中國大不利;盍即召之來,善撫慰之,授之顯爵,以彰朝廷寬仁、陛下智慧?使權離會,東南可安矣。」

  其實請求入覲的非止孫權一個,還有駐軍琅邪的臧霸臧宣高。孫權是因虞翻之勸,看清楚了形勢,知道造反沒有好果子吃,為了保全身家性命,也為了保證孫氏家族不徹底覆滅,這才捏著鼻子走出了最後一步;臧霸則不同,他壓根兒就沒有造反之意。

  臧宣高這人沒有什麼野心,只是守著自己一畝三分地捨不得放棄而已。關東亂起,曹沖派人來聯絡,孫康、孫觀兄弟和尹禮等勸說臧霸不聽,竟私自率部西去,以合曹植等。臧霸這下子可真嚇著了,整天跟衙署裡轉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朝廷派扶風太守王雄族侄、琅邪人王祥前往莒城,遊說臧霸,原意王氏乃琅邪郡內數一數二的地頭蛇,設或臧霸不從,便利用宗族勢力嘗試驅逐之。誰料王祥才見臧霸,堂堂臧宣高便放聲大哭,說:「霸實無二心也。孫康等叛,本欲自縛闕下請罪,又慮霸去而卒伍亂,若使海、徐動盪,則百死莫贖此罪矣!霸當何如?休徵教我。」

  王祥說:「將軍功高,先帝命之以鎮海、徐,合當懸圖雲台矣。若不即入都請罪,誠恐晚節不保,為萬世所笑。今當從祥歸——卒伍果無人可託付耶?」

  臧霸說我想不到什麼合適的人——我手下兵馬,跟孫康他們帶走的本為一體,就怕我這一走,別人未必鎮得住,他們全都會受孫康等人的蠱惑而從賊啊。王祥籌思少頃,試探道:「若將軍不以祥駑鈍,請為鎮軍。」

  臧霸大喜——其實他才不在乎海、徐是不是動亂呢,在乎的是海、徐之亂會不會加重自己的罪愆,如今既然有人願意頂鍋,那還是趕緊溜走為妙啊——便即將兵權交于王祥,自己攜帶家眷北上,從青州繞個圈兒,直奔洛陽而去。

  王祥得獲兵權後第一件事,便是把王氏族人勇健者安插為校,隨即將各部分離,散佈于東安、東莞、陽都、海曲等縣。其中自然難免有人作亂,好在規模都不甚大,王休徵領著王氏族人逐一征討,很快就把局勢給穩定了下來——不過王氏之霸於琅邪,進而為關東第一顯姓,亦由此為發端。

  臧霸、孫權先後入京,一定程度上防止了關東亂事的進一步擴大。是勳即請聖旨,赦免二人之罪,並加臧霸前將軍銜,加孫權太中大夫銜,同拜為鄉侯——屬￿曹魏異姓爵位的第二級——至於實權,當然不能再給他們留下啦。

  臧霸途近,而且一見著王祥就立刻啟程了,孫權路遠,還先讓虞翻去打了一回前站,來去耽擱,等進入洛陽城,已經是仲夏五月間事了。這時候關東亂事也臨近了徹底鎮定之時。

  樂進攻鄄城,曹植等揮師來救,旋被團團圍困於城中。曹子建困坐愁城,整日飲酒大醉,然後戟指痛駡:「子桓殺我!」最終為其門客、廩丘人王觀所殺,並縛曹楷,開城以納王師。

  至於南線,于禁、夏侯尚先後摧破蔣欽、陳武、朱據等,並王昶所率安豐藩兵,合圍曹沖於曆陽。其實仗打得不甚漂亮,夏侯尚甚至一度遭到蔣欽的突襲,差點兒連小命都搭進去了。好在反亂各部兵力都極薄弱,多不過數千人而已,又為諸葛亮設謀,使分割包圍,遂被逐一剿滅——蔣欽、陳武奮戰而死,朱據被俘,押赴洛陽斬首。

  曹沖見事不協,一度想要突出曆陽城,從牛渚渡江逃往丹揚,然而魯子敬受命還師,先使丁奉率快舟二十條直下蕪湖,正好攔住了曹沖。曹沖渡江不利,被迫退返曆陽,眼瞧著被剿滅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再說曹植既死,鄄城克復,曹植二子——曹苗、曹志——尚在沖齡,即為王觀所縛,與曹楷一起送到樂進軍中。樂進早就得著了曹洪的關照,說:「彼皆天家骨血,死生唯天子可斷,慎勿折辱,使先帝於地下亦不得安寢也。」所以樂文謙好生接待——反正就三個孩子嘛,只要徹底隔離,也不怕他們鬧出什麼事兒來——也不戴枷,也不上桎,直接推上安車,就派人押送去了洛陽。

  曹髦以問群臣,該當如何處置?群臣皆以為謀逆大罪,本當車裂,且夷三族,因為天家骨血,乃可降一等裁斷:曹楷就應大辟,曹苗、曹志應當瘐死——橫死獄中,其實是賜其自盡——二王妻妾等,並當入官為奴。

  曹髦頷首,便待下旨,突然間是勳在班列中長歎一聲,淒然道:「哀哉,人之為人,難矣哉!」曹髦不禁皺眉,就問:「令公何所思而歎耶?」是勳起身拱手,沉著應答:「臣因思人生在世,抉擇實多,未識當從聖人之教耶,當從律法所限耶?故此而歎。」

  曹髦說這還用想嗎?「聖人傳天道於君,君乃制國法於時,法若不合聖人之言,乃當權也。若法刻細,不通情理,則與秦政何異?」

  是勳說那就是嘍——「三族之誅,周禮所無,肇始于秦,為商鞅設連坐之法,一人觸律,家族親戚不告者,同罪。是以苗、志之罪,在未能發其親過,並出告也。然且不論彼尚年幼,未識善惡,即成年矣,子雲:‘父為子隱,子為父隱。’若即刑之,是違聖人之言,且示天下,孝乃當死,不孝或可全身也,不亦謬歟?」

  《論語》中有記載,葉公曾經對孔子說:「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我的家鄉有個人很正直,他老爹偷了羊,他出面指證了老爹。然而孔子卻回答說:「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我家鄉的所謂正直,與你們不同,要父親幫助兒子遮掩過錯,兒子幫助父親遮掩過錯,這才叫做正直哪。

  所以是勳說了,如今曹苗、曹志之罪,是因為沒有告發老爹曹植,所以按照夷三族之罪,他們也都逃不了。可是先不說這倆孩子年紀都小,壓根兒不懂得好賴,就算他們已經成年了,若從聖人之言,就該為父親隱瞞罪過啊。那麼人生在世,究竟應該聽從聖人的教誨呢?還是應該遵從法律的約束?當法律和孝道產生衝突的時候,應當何去何從?

  其實是勳挺不贊成孔子那番話的,中國古代幾千年來一直缺乏法制傳統、法律精神,都是由儒家這種「情大於法」的思想氾濫所造成的。當然不能否認,孔子有其時代局限性,他那會兒一心恢復周代貴族社會,用禮來約束貴族,用法來制約「小人」,當然不願意法制滲透入社會各階層,進而判斷所有案件。法家就當這種話是放屁,可是冷冰冰的秦法完全不考慮案件實情,只知道機械執行,走向另外一個極端,同樣令人齒冷。

  漢因秦法,只是刪其繁瑣罷了,基本上還是秦朝那一套。其後儒家上臺,把更多的人情帶入了司法過程,但並沒有據此徹底修訂法律法規,所以董仲舒才有「春秋斷獄」——以儒家禮教為指導思想,在具體案例上乃可以推翻機械的法律條文。

  是勳的靈魂來自後世,法律觀念比這年月絕大多數儒生都要鮮明,本不願以情壞法——即便那是惡法,也應當先嘗試修改,而不是直接加以破壞——但他更受不了一人犯罪、親戚連坐那一套。活生生的人命就擺在面前,幾個孩子有多大罪過,竟要受連累而死?

  正因如此,他才捏著鼻子白扯一段自己都不怎麼相信的話,刻意要為曹苗等人脫罪……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5
第十七章、延年按劍

  是勳既受曹洪所托,以是在朝堂上侃侃而談,主要想說明兩個問題。

  其一,族誅之法乃秦代遺毒,大違儒家「親親相隱」的孝道原則,應該將之從刑律中剔除出去。他不便徹底否定封建時代的「連坐」原則,但請求一人犯罪,只坐一家,並且其親人應該罪減一等,不當誅殺。

  其二,曹楷年紀還小,曹苗、曹志亦然,還不具備完善的心志,不能跟成年人等同處理,起碼你應該留他們一條活命,這才能彰顯天子和朝廷的仁德——「漢以孝治天下,故天子之諡,每加‘孝’字也。然孝本為仁之體,以仁心待親,是謂孝矣;仁為孝之延,斯所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也。我朝當以仁治天下,推愛心,廣恕道,自然黎庶安樂,社稷永固。」

  曹髦天性淳厚,聞言不禁點頭,於是乃以君命法外施恩,免三曹之死罪,皆貶為庶民,暫圈禁之,至於二王妻妾,有子者從子而居,無子者沒為官奴,罰為掖庭苦役,但令有司不得無故折辱之。

  鄄城王曹植謀逆,其人雖死,亦自宗牒中削名,並除封國。任城王曹楷年紀尚幼,因念其父曹彰有功於國家,乃使榆中王曹昂庶子曹虞——也就是曹髦的同父異母大哥——出繼為彰子,仍守任城國。

  是勳隨即請奏:「此皆陛下之恩德也。然法自秦設,漢因陳之,本不合乎當世,先帝在時,即每欲刪改之,以成《魏律》……」曹髦點點頭:「此中書之事也,令公可自為之,奏朕頒行。」那你就組織人手去編寫新的法律法規吧。

  是勳聞言,略略一愣,趕緊說我中書台屬員不足,事煩人少,請求陛下允准,擴大辦事機構,增添辦事人員。

  他本是個不究細務之人,跟諸葛孔明完全走兩個極端。名為中書令,其實並不怎麼管中書台的細務,基本上大撒把,全都交給中書左僕射劉先、右僕射鄭渾處理;實際上,是勳應該算是宰執聯席會議的常務主席,只負首相之責。

  可是中書台確實是事情多,衙門小,總共才一百來號人——不象尚書台,分管十二部,直接指揮各州、郡政事,不算外派機構就拉拉雜雜九百多官吏——劉先、鄭渾他們往往忙不過來,還得經常跑來請示是勳。如今若再組個班子制定《魏律》,是勳想起來就覺頭大,所以才請求增添人力。

  曹髦聞言,雙眉微蹙,沉吟不語。

  為什麼沉吟不語呢?原來他想起了崔琰的話。崔季珪與是宏輔非止有舊仇而已,二人在政治思想上也有著根本性的對立:首先是經學方面,崔琰一直覺得是勳歪解了老師鄭玄的理論,想要把原本純潔無垢、萬世不易的儒家學說庸俗化、功利化;其次在施政方面,崔琰是傳統士大夫,尚清談超過實務,總覺得按照東漢初建時的法度略加修改,即可施於當今,對於是勳對國家體制、政府架構大動手腳異常不滿。所以見天兒就在曹髦面前說是勳的壞話。

  最終連曹髦聽得都有點兒煩了,一甩袖子:「是令公所為,或有所未妥,然其忠心為國,先帝亦嘗讚歎之也,朕不之疑。」

  崔琰拱手道:「臣非因私怨而謗令公也,乃為國事,為陛下耳。昔伊尹佐商湯成王霸業,豈不忠歟?而放太甲桐宮;霍光輔昭宣造成盛世,豈不忠歟?乃廢昌邑未央。且宣帝初立,以光陪乘,常感芒刺在背,今陛下見是令公,獨無此憾耶?」

  曹髦聞言,不禁沉吟不語,崔琰趁機更深入一步地說道:「古來賢君處上,群臣各安其職,國乃泰和;君若怠政,臣必各執一辭,黨同伐異,社稷陵替。齊桓用管仲而霸,然仲止亞卿爾,高、國世臣,不能侔桓公;晉文統群賢而治,至晉襄乃命六卿,彼此傾軋,晉因是衰。君如幹也,幹壯而枝葉繁茂,曆秋冬而可不死;若強枝弱幹,必敗無疑……」

  倘若是勳在此,當場就會啐將過去——你丫是真不懂史,所以跟這兒胡沁哪,還是成心歪曲事實?哦,只要君權淩駕於臣權之上,自然國家安泰,一旦顛倒,國家必亡?那伊尹輔殷、霍光輔漢又怎麼解釋?即以齊桓事論,管仲名為亞卿,其實相也,上卿高、國能壓制得住他嗎?再說晉事,公室衰頹、卿大夫掌控國柄,在當時本為常態,乃分封之過,跟君臣之間執政權力的大小有多大關係?

  其實崔琰也不算無知,也並非扯謊,以這年月的士大夫而論,能夠有這點兒見識就算挺正常啦,蒙是勳蒙不了,蒙曹髦可是白玩兒的。再說曹髦屁股就坐在皇位上,崔琰說只有皇權徹底壓制住臣權,才能夠穩定國家,這話曹髦肯定聽得進去啊。

  崔季珪以史為證,一步步說到了漢初:「漢之肇建,蕭、張、曹、周等功臣得力大焉,乃不得不與之共治。逮之漢武,初設內朝,外制丞相,以大君權,遂能北逐匈奴而南收嶺表,漢之盛焉,莫之可比。後世因之,乃有昭宣之治、明章之盛。今吾魏初立,亦以顯爵、高位、實權以酬功臣,然不可為萬世法也,陛下當漸收權柄,以期永年……

  「然是令公為先帝做制度,大廣臣權而侵君柄,裁削內廷而實外朝,混亂社稷以媚功臣,臣竊以為不可。人心無可測也,君子但見所行,不妄度人心,臣不敢雲令公為不忠矣,然其所行實有虧也,乃鬥膽以諫陛下。若使外朝勢盛,則漢惠受制諸呂,漢文委政周、陳,漢武恚怒竇、田,其事或當見於吾魏,則陛下欲紹繼先帝之業,成輝宏大志,為萬世所尊慕者,難矣哉!」

  傳統的儒家士大夫,其最高政治理想就是君王垂拱而治,賢臣實理國家,其實所謂的「虛君」思想很早就已經萌芽了。因為君王主要是社稷的象徵,故此代代相傳,父死子繼或者兄終弟及,你保不准會養出什麼奇葩來,若是君權過大,一旦出個昏君,士大夫想要救國都搭不上手去——出暴君更慘,士大夫也將如同平民百姓一般朝不保夕矣。而臣僚大多是非世襲的,只要機構穩定,運轉正常,自然能夠滌濁揚清,把賢人拱上高位,如此國家便可安泰。

  當然啦,一旦官僚機構出點兒問題,士大夫們往往第一時間想的不是推舉賢人,而是請君主仲裁,就基於這麼點兒傳統惰性,他們也不會真願意搞「虛君」那一套。

  所以說是勳如崔琰所言「大廣臣權而侵君柄,裁削內廷而實外朝」,是有廣泛群眾基礎的,故而新定制度,就連陳群那種徹底的保守派,都只在枝節問題上跟他起齟齬,大方向上並無異言。對於官僚士大夫來說,內廷那些都不是官,非自家同類也,只是君主的私人,而一旦內廷權重,君主用私人用順手了,那什麼外戚、宦官都會驟登高位,東漢朝因此而敗,這教訓還不夠深刻嗎?

  只是倘若人人都能明確自己的屁股位置,無人叛逆自身階級或者階層,世界上也就不會有那麼多紛爭和動亂了。崔琰同樣是士大夫,但他的觀點就與是勳截然不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自身階層的叛逆者——因為儒家講究君臣父子,天然有序,那麼居高位者自當掌權,居下位者只該遵令執行,也便順理成章。合著不能老爹光主祭祀,表面尊崇,其實兒子們都不聽他的話呀,那家族還能管理得好嗎?同理,若君主無權,移之於下,那就是沒有一個明確的領導啊,各說各話,國家還能治理得好嗎?

  再說了,崔琰如今身在內廷,他當然希望自己這個秘書監掌握實權,而不僅僅只是君主和中書台之間的傳聲筒啦。

  所以才長篇大論地勸諫曹髦,說是勳制定的那一套制度根本上就有差誤,長期運行,對國家絕無好處。陛下您如今年紀還輕,只能放任臣子們掌控國家,可你終究是要成年的啊,一旦親政,結果發現自己手頭權力已經被瓜分得七零八碎了,到時候你能夠忍麼?

  我不敢說是勳不忠心,但我不認為他的施政理念完全正確,希望陛下您能夠明見我的忠誠,睜大眼睛瞧瞧是勳究竟做了些什麼,好尋找機會「撥亂反正」,使國家體制真正走上康莊大道。

  曹髦沉吟良久,微微點頭:「卿所言亦似有理,然則當如何做耶?即收外朝之權歸之內廷耶?」崔琰說您絕不可心急,急必生變——「昔霍光之廢昌邑,昌邑果失道耶?其世即多有疑霍光專權陷主者。臣亦不敢雲霍光不忠,唯昌邑性急,才入未央便大用私人,光恐政亂,故乃放之。‘治大國若烹小鮮’,若驟更制度,人心必亂,人心亂則新政不行,新政不行則群臣疑主,國焉得治?當覓良機,徐徐侵削外朝之權,以歸政陛下,自然群臣不怨——則是令公便欲為霍光,安可得耶?」

  說到這裡,匆忙又補上一句:「霍光非敢妄行,實受田延年慫恿也。即是令公無擅權心,群僚中得無一二田延年乎?」

  史書記載,昌邑王劉賀亂政,霍光也拿他沒招,只是滿腔憂憤而已。大司農田延年卻站出來挑唆霍光,說:「將軍為國柱石,審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選賢而立之?」然後又拿伊尹放太甲於桐宮的前例來說事兒。霍光這才召集百僚商議,提出廢黜劉賀,大傢夥兒全都驚了,還沒人表態呢,田延年又跳出來了,而且「離席按劍」,故意責難霍光,說你受先帝重托,難道就眼睜睜地瞧著皇帝胡作非為嗎?「如令漢家絕祀,將軍雖死,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乎?」並且威脅道:「群臣後應者,臣請劍斬之!」

  崔琰補充這一句,是為了表明自己絕非猜忌是勳之用心,沒暗示他跟霍光似的,既有廢主之力,也有廢主之意。但若陛下您真的因為操之過急,奪權不成反而亂政,到時候群臣盡皆離心,說不定就會有人仿效田延年一般跳出來啦,到時候是勳欲不為霍光而不可得矣!

  崔季珪確實聰明,他知道必須先把自己的態度擺正,要是讓曹髦疑心自己是因為私怨而特意誹謗是勳,那此前的種種說辭都將化為流水,皇帝再也不會相信自己啦。

  果然曹髦因此深信崔琰之語,所以今天是勳一提要再擴大中書台的規模,就不由得他不愣神兒了——曹髦心說我還想逐步削弱外朝權柄呢,你倒好,還打算擴充自家班子……這可不成,朕堅決不能答應!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5
第十八章、二事不朽

  朝議郎、帝婿是複跨著高頭駿馬,前後健僕簇擁,威風赫赫回歸是府門前的時候,天已黃昏,晚霞映滿了天際。然而是複卻無心欣賞此般美景,只是隨便打眼一瞥,但見門前仍然排著長長的隊伍,很多遠來幹謁者明顯精神萎靡,但強自振作,拱手端立,臉上的表情既讓是複覺得噁心,又不禁油然而生驕傲之感。

  就這麼一愣神兒的功夫,「呼啦」一聲,是複一行竟被裡三重外三重地團團圍住了。幹謁者紛紛施禮,其中幾人更乾脆俯下身去,當道跪拜。是複無奈之下,只好跳下馬來,羅圈作一個揖,便問:「卿等皆來拜家父耶?」

  群言紛紛,嘈雜一片,是複也聽不清楚他們都在說些什麼。好在是府門子及時排開眾人,過來向少主行禮,並且稟報說:「令公尚在台中,未曾返家,我等勸諸位明日再來,卻不肯去……」

  是複微微一皺眉頭:「既阿爺未歸,吾先去休。」翻身上馬,健僕們推推搡搡地分開人群,好不容易才讓他擠了出去。

  是府分為兩大部分,東側三分之二為是勳本居,西側三分之一則為是複與山陽公主的居處,自然大門也都分開——當然啦,兩院之間,別有小門相通。是複既自外歸,眼瞧著天又要黑了,論禮當自大門而入,先去問候父親的起居,而既然是勳還在加班,他也不進門了,直接回歸自家居所。

  倘若管巳也在府中,是複也是應該先去跟老娘打個招呼的。然而管巳仍居城外,本府中只有曹淼和甘玉,是複也便懶得去拜望了——反正每天早晨都須拜見嫡母,又何必晚上再見一面呢?是複對曹淼無甚感情,曹淼也不願理會這名庶子,故此見面爭如不見。

  待得返回自家院落,高陽公主挺著大肚子在門內相迎,忍不住抱怨說:「妾自待產,疏忽丈夫,若有所需,府內自有珠玉,何必它求耶?」我知道最近不可能跟你過性生活,你肯定憋的慌,我從曹家帶來的婢女皆可為媵妾也,我也不是那麼善妒之人——只求你別見天兒往外跑成嗎?

  是複正色道:「是何言歟?陳玄伯請我飲耳,彼尚未冠,席間安有婦人?」我是去喝酒的,那主人陳玄伯還沒行過冠禮,只是一個少年而已,難道會挾妓高會嗎?你未免想得太多了吧。再說了——「國喪未除,誰敢妄為?」

  陳玄伯名泰,本年一十七歲,是陳群的嫡子,陳群很早就把他送進太學去讀書了。所以雖然陳群一度下野,曹操駕崩前覆命為冀州刺史,兒子可一直沒跟他回老家,或者隨同前往冀州,仍然留在洛陽。是勳自然知曉陳泰其人,允文允武,亦曹魏名臣也,所以關照兒子,說這孩子年紀雖輕,前程遠大,你可以跟他多接觸接觸。

  是複因此就跟陳泰打上了交道,一來二去的,竟成莫逆——而且陳泰也希望能夠靠著是家的勢力,使老爹重返都中,所以刻意奉迎是複。今天就是陳泰請是複去喝酒談事啦,一直搞得這麼晚,是無咎方才著家。

  可是山陽公主吸吸鼻子,卻並沒有從是複身上聞到多少酒氣,不禁疑惑:「未曾勝飲耶?」以你的脾氣,出去就是大半天,結果面不改色腿不軟地回來,這可很少見哪。是複趕緊解釋:「既國喪中,安敢多飲?」曹操駕崩也好幾個月啦,再沒有不讓人喝酒的道理,可終究喪期未滿,禮樂皆罷,我若喝得酩酊大醉,恐怕會有損家族聲望。隨即湊近一些,附公主耳畔低聲說道:「可速請桓先生來……」

  山陽公主天性聰敏,當即就明白了,丈夫出去赴宴喝酒是假,大概趁機去跟人談事兒去啦,急忙吩咐心腹奴婢,去東院尋桓範前來相見。

  等是複接著桓範,二人進入書房——是複這間書房是模仿是勳書齋而建,內中陳設大同小異,只是藏書沒有那麼多。當下二人摒退從人,促膝密談,是複低聲說道:「盧慈範欲求脫身之策也。」

  自從曹操駕崩、曹髦登基以來,群臣請求罷廢刺奸、校事的呼聲就一直沒有停止過。一開始盧洪沒把這當一回事兒——我等乃天子耳目,若罷廢之,則是閉塞天聽,削弱君權也,新帝雖然年幼,瞧上去也挺精明的,不會做這種自廢武功的蠢事吧。

  可是最近風向日益不對,因為不僅僅外朝而已,竟連內廷的崔琰也開始勸說曹髦廢刺奸、校事了。崔季珪固然欲長君主之權,但他終究是傳統士大夫,對於特務組織存在著天生的惡感,於是勸告曹髦:「天子以臣為耳,以吏為目,何須校事?校事之設,初為行軍令也,唯小人而可治小人,今施於朝,是以小人監士大夫矣。若罷廢之,無害君權,反使百僚歸心,皆頌陛下聖明……」

  崔琰在內廷的權勢日盛,就連門下監劉放都要瞠乎其後——劉子棄論學識、論名聲、論出身,也全都差崔季珪遠矣——這當然瞞不過盧慈範去,所以一聽說崔琰都開始說自己部門的壞話,當即明白,大勢去矣。

  就理論上而言,只是裁撤一個內廷部門而已,象盧洪這種有正式編制的官員,沒有直接下崗的道理,總得給安排一個別的差使吧。問題百僚皆恨校事久矣,自己一旦去位,還可能在官僚體系裡繼續混下去嗎?不定誰找個錯處,就要自己人頭落地哪。

  這時候的刺奸頭子名叫徐邈,字景山,燕國薊人也,很早就跟隨了曹操,為司空軍謀掾。後來曹操曾經一度頒發了禁酒令,徐邈卻一刻也離不得杯中之物,私飲至醉,正趕上校事趙達來找他,徐邈隨口就說:「中聖人。」趙達稟報曹操,曹操大怒,欲嚴懲之,幸虧度遼將軍鮮於輔幫忙說情,才僅僅貶官一級而已。所以丁儀遇刺後,曹操就用徐邈為刺奸——你差點兒被校事給害了,如今我讓你也管這一攤事兒,你行事應該謹慎一些吧,也方便跟外朝諸臣溝通。

  徐邈擔任刺奸時間不長,也沒有什麼惡行,士大夫仍然引為同儕,所以他換個飯碗不會有事兒,可盧慈范就必然沒那麼好運啦。因此盧洪就找機會聯絡是複,懇請是令公給指點一條明路——可別逼我把你們那點事兒全都給兜出來!

  是複先找桓範商量,桓範沉吟道:「此人頗知主公陰私,不可留也。」是複說若是能使他離開洛陽,我自有辦法收拾他,問題是——「若不先安其心,事恐不協。」先得讓他瞧見脫身的希望,放鬆了警惕,那才不至於急著跟咱們拼個魚死網破。

  桓範說了:「須先與主公商議。」咱們跟這兒琢磨得再好,沒有是勳點頭,那也是不能胡作妄為的。是複點頭,說因為老爹還沒回來,所以我才先跟您透透風兒,您好預謀對策。說到這裡,不禁一蹙雙眉:「阿爺近制新律,竟不見睫瞬之禍,吾所不解者也……」

  是勳在朝堂上提出建議,要新修《魏律》,曹髦直接就把這活兒交給中書台辦理了。然而是勳請求擴大中書台的編制,卻被曹髦一口回絕,曹髦說了:「外朝事煩,內廷則簡,秘書、門下,及顧問侍從輩多悠遊而已,令公可擇能者暫署中書也。」

  你們外朝把大權都給攬過去了,內廷那麼多人只能吃閒飯,你倒不如挑點兒人先去中書台幫忙,助你制律吧。

  桓範聽聞此事後,便即一針見血地指出:「此天子欲廣內廷之權也。」內廷這票人得以插手外朝政事,通過制定律法可以大刷經驗和聲望,等事兒完以後返歸內廷,必然加大天子的權柄啊。是勳說我也明白這一點,問題總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兒硬要跟天子對著幹哪——「且若制律立功,則可命之外朝也。」這又不跟東漢似的,內廷多為宦官,只好從哪兒來回哪兒去,等制定完了律法,我把他們全都召來外朝,那不就結了嗎?

  是複認為:「此必崔季珪之謀也!」其實這倒真是冤枉崔琰了,是勳臨時提出制律的動議,曹髦當殿允准,還真沒機會去徵求崔琰的意見。是複總覺得再小的膿包都應當立刻擠破,老爹投鼠忌器,不願直接跟皇帝產生衝突,所以暫放崔琰一馬,只怕將來後患無窮啊!其實那小皇帝有啥可怕的?

  再者說了,你即便要擺出寬仁忠厚的樣子——估計能看透是勳並不寬仁的明眼人還真不多,是複絕對是其中的佼佼者——暫時不跟他崔季珪計較,那也得隨時睜大雙眼,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啊。老爹倒好,一攤上這制律的事兒,就真的一門心思撲在了工作上,你瞧,竟然那麼晚還不著家——他究竟都在想些什麼呢?

  桓範說了:「主公嘗言:‘人之死也,非止身滅,言多漫漶。然吾得立經、制律二事,足可不朽矣。’範亦然之。」

  是複說制律為國之大事,他要真是專心制律也就罷了,問題是還召集人手,擺弄種種奇巧小道……我真不知道他是中了什麼邪了,是不是趙爽、馬鈞他們給老爹下了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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