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漢魏文魁 作者:赤軍(已完結)

 
穆離鳶 2016-4-10 17:26:3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37 509377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6
第十九章、編定魏律

  是勳認為自己只要做好了兩件事,便可千古不朽,一是主持樹立「建安石經」,二是主持制定《魏律》,對此桓範深以為然,是複對此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是勳最近把主要精力全都放在了《魏律》的編定上面——正好可以更名正言順地把台中事務都推給劉先和鄭渾,反正若真有關乎國家大政方針的要務,那倆也不敢自作妄斷,總須是勳拍板,但這類事兒終究鳳毛麟角——目前編撰小組已經組建完成,正在做前期的梳理和協調工作。

  他本來想擴大編制、自組班底,結果被曹髦給否決了,讓他從秘書、門下二省挑人幫忙。當然啦,秘書、門下也有自己的本職工作,起碼崔琰、劉放等主要負責官員是不可能撂下手頭的活兒跑中書來幫忙的——再說了,是勳也不願意跟磪季珪共事——那麼可供選擇的餘地就並不太多啦。是勳主要行文崔、劉,討要了十幾名下級官吏來做文書保管、文字編排等雜務,真正參與律令編定的,則是門下分管的那些文學侍從之臣。

  漢代的侍臣班底是非常龐大的,是勳本人就曾經做過侍郎,並沒有實際職權,不過備皇帝顧問,並且貢獻詩文以粉飾太平而已。魏朝因為外朝官僚班子的擴大,很多人才都從內廷流向外朝,侍臣數量也因此大為減少,品級有所下降——如賈詡、劉曄之類重臣元老雖然也無實際統屬,也備皇帝顧問,卻並不能算作真正意義上的侍臣。

  是勳調了六、七名侍臣過來,其中就包括了老朋友王粲王仲宣。此外,他還請求讓劉曄擔任編纂小組的第一副組長,第二小組長則以朝命請征正在陳留老家等死的毛玠毛孝先。

  毛玠原亦為曹魏的開國功臣,但後來遭到曹操的厭惡——據說為丁儀進讒所致——竟被免官。是勳覺得此人頗為可惜,再加上毛玠耿介忠直,有治國幹才,故此特意說動了曹髦,加毛玠資政大夫的榮譽頭銜,請他出山相助。

  是勳制律,主要指導原則有三:一,《漢律》除《秦律》之煩冗,但難免有刪錯的章節,再加上時代在進步、情況在變化,歷代被迫添加了很多「令」、「科」,也就是臨時規條進去,體例因此混亂、體系因此鬆散;今制《魏律》,就是要加以重新整理、分類,使其規範化,並且因應實際情況的變化,增添很多新的條文——比方說近年來商業活動日益繁盛,為此制定了相對細密、明確的商法諸條。

  二,是勳認為法律若不細密,就會有漏洞,有刁民會鑽空子,可是制定法律又不可能堵住所有的漏洞,故此編定新法的時候,言辭力求簡潔而準確,同時保留隨時可以擴充的接口。同時法律條文若過於嚴密,又易墮入《秦法》之故轍,故此明確區分公訴和自訴,對於自訴類型的案件,本著「民不舉,官不究」的原則,放給民間以更大的自主權。

  終究宗族勢力之龐大是回避不了的現實問題,是勳要真想把地方宗族之權都收歸官方的話,會給自己和政府都造就很多潛在的反對者,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兒,他可不會去做——就算要做,也必須和風細雨、潤物無聲地一步步來。

  三,本著儒家「仁」的原則,大幅度縮減連坐的範圍,減輕其刑罰——要徹底廢除連坐,就目前政治環境來說,應該還做不到。同時刪掉了很多不人道的肉刑,以及侮辱性刑罰——比方說廢除宮刑。最終將刑罰確定為死、耐、作、流、贖、罰金六種。

  耐刑比舊有的髡刑為輕——廢除了髡刑——也就是剔去犯人的鬍鬚,但保留頭髮。是勳雖然挺喜歡自己目前長須飄飄的形象,但終究基於來自未來的魂魄,對於男人是不是一定要留鬍子,抱持著無所謂的態度。其實有沒有頭髮也無所謂,但終究「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棄」的傳統觀念仍然很牢固——其實這裡說的「發」是指毛髮而非頭髮,也包括了鬍子——士大夫皆以受髡為僅次於被宮的奇恥大辱,是勳廢掉髡刑,是可以得到眾人禮贊的,同時保留耐刑,也不會對保守派造成太大的觀念衝擊。

  作刑就是徒刑,流刑就是流放。贖刑是指用財物來抵償一定的罪過(與按律罰金不同),小組成員有人提出了「雜抵」,即官僚、貴族可以用奪爵、除名、免官等方式來抵罪而不受刑罰,是勳將之歸入贖刑,並且規定了可抵之罪的上限。原本歷史上的雜抵和贖刑,上自死刑,下到杖、笞,皆可抵償,等於使貴族、官僚、豪門犯罪享有減免刑罰的法定特權,對此是勳是堅決反對的。他限定了,唯耐刑和一年以下作、流可以抵贖,死刑及一年以上的作、流,就算你交個王爵出來也照樣不可免受。

  當然啦,終究是封建社會,真要是天子一紙赦令,對於貴族、官僚們來說,再大的罪過也可消化於無形,碰到這種情況是勳也禁止不了。

  基於是勳當日在朝堂上請求制定《魏律》之時對曹髦所說過的話,小組有成員提出正式把儒家禮儀作為制律和執法的指導原則,甚至把「春秋決獄」精神寫進《魏律》裡去。是勳舌戰群儒,再加小組長的強力壓制,好不容易才把這股歪風給煞下去了。

  是勳說了:「法以攝眾,不可苟且。若可委曲,必有小人趁隙取利也。《春秋》之義,知之者眾而深明者寡,若非董子,誰能實得儒禮之精要而施之於法耶?」至於他當年就搞過「春秋決獄」那一套,當然自動無視啦——「若執法之官無董子之識,而擅為董子之事,則有法亦如無法,吾等尚制之何益?」

  不是每個執法官員都能秉持公心,並且象董仲舒那樣深通經學要義的,你要是開了這個口子,是個人都敢「春秋決獄」一把,那法律條文不就形同虛設了嗎?則法律法規的嚴肅性何存?

  制定《魏律》是個大工程,不是一個小組十幾二十人湊一起閉門造車就能搞出來的,還必須傾聽各方面意見,吸納各部門經驗,才能儘量做到完善和公正。是勳作為小組長,肩上的擔子實在不輕——所以說,若非此事真能使他萬世不朽,以他疏懶的個性,才不會一門心思都撲上去哪。

  後世有句話叫「理解萬歲」,正說明瞭人與人之間往往缺乏相互的理解,所以才特意要喊句口號出來,並加「萬歲」二字以作讚歎——即便親生父子之間亦然如此。在某些方面,是複是絕對理解老爹的,但凡老爹抓官、攬權、摟錢,以及刷聲望的舉動,他向來舉雙手雙腳贊成——因為這些資源和成果很大可能性將來會遺留給自己——但對於是勳另外某些行為,他卻徹底難以理解了。

  制定《魏律》是刷聲望的妙計,倘若是勳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這件事上,從而一定程度上疏忽了對政敵的防範,是複頂多也就發幾句牢騷而已,他會與桓範一起拾遺補闕,幫忙父親堵上種種漏洞。然而是勳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上班批示某些不得不由他決斷的公文,以及開會制定《魏律》外,卻偏偏還勻出將近五分之一的精力,在關注另外一件事情——一件是複覺得毫無意義,僅僅出於個人興趣的事情。

  什麼事情呢?說白了,是勳在「搞科學」。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此為萬世不易之箴言也,是勳早在篡改經學要義的時候,就嘗試著向士人闡述和灌輸這一理念,並最終編纂完成了《物理初言》。然而思想改造工作從來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況且人的思想總是跟隨著時代而進步的,當生產力還達不到某種規模,社會模式尚未上升到某一階段的時候,願意和能夠接受新思想、新觀念的人總是寥寥無幾。而就算是勳利用自己的名望,再用儒家學說來包裝,真能把新觀念灌輸進部分人的思想中去的話,那也大多是些年輕人,要等他們成長起來,並為此而付出一定努力,還不知道得是猴年馬月哪。

  是勳有點兒等不及了,身旁親朋故舊的陸續辭世,終於使他體味到了時光流逝之速,在這個醫學落後的年代,估計自己也沒有足夠長的壽命可以期待。所以很多事情,倘若不先親手搭建起雛形來,恐怕將最終沉埋於歷史的塵埃當中,未來的人們只能從故紙堆中發現:原來中國早就有了超前的科學思想了啊,只是從未被人重視過……

  尤其在這一方面,是勳幾乎無人可用。漢魏時代,中國人尤其是統治階級對於技術的進步還不象後世那般排斥,那麼故步自封,甚至直接斥之為「奇技淫巧」;但對於士大夫來說,技術雖然重要,終非本業,只是額外的興趣罷了。就好比後世的孩子,若有文學、美術、棋類、體育方面的興趣,家長不會當面斥責,但——學生的本業是升學啊,考試不考的玩意兒你那麼上心幹嘛?就算逼著孩子去上各種興趣班,甚至參加奧數競賽,那也是為了考試加分而已,而不是真想讓孩子將來當藝術家、運動員或者數學家……

  所以若讓諸葛亮、趙爽、馬鈞他們放棄得來不易的官位,一心一意搞科學研究,那是相當不現實的。可是別處又哪兒去找在野的科技人才呢?無奈之下,是勳只好卷起袖子來親歷親為……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6
第二十章、大科學院

  是勳前一世只是個普通文科生而已,數理化程度不說一榻糊塗,也都將將及格的水平,具體科技樹該怎麼攀,他也就勉強記得《文明》裡的模式了……可是終究曾經生活在一個科技發達的時代,別說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就連小時候讀過的《十萬個未什麼》,就能秒殺這年月的所有博物學者。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其後兩千年歷史發展尤其是社會形態發展的基本軌跡,他明白自己和時代的局限性究竟何在,從何處可以嘗試去打破一個缺口,從而給中國埋下重視科學技術的種子。前世也讀過不少穿越小說,主角仗著自己的理工功底,穿到古代就打鐵煉鋼、造槍造炮,其實那都是扯淡的事情。想想《臨高啟明》吧,五百人籌謀經年,積攢了大批物資,然後一起穿到已經產生了工業時代萌芽的十七世紀,這五百人裡起碼有四成是純技術人員,就這樣還折騰了六七年才把科技樹攀到二十世紀初……再說了,這書發展過程中也不是純然不開金手指啊。如今就想靠他是某一個把中國引領進新的時代,那不是癡人說夢嗎?

  是勳知道,要想播撒科學的種子,吸引更多有志發展者相助,兩個前提必不可少:一,就是農業生產先有了很大進步,在食糧方面有了一定富裕——倘若連肚子都還吃不飽,誰還有心思去發展工業?工業技術又不一定能夠快速反哺農業啊。二,初期科研要具備直觀的功利性——科研是吞金巨獸,先不說沒收益就拉不住投資夥伴,光說研究無法儘快轉化為金錢的話,連他本人都未必撐得下來。

  故此先從農業為其發端。這時代本就是一個重農的社會,推進農業發展自屬政治正確,不會招致任何反對的聲音,是勳在主掌中書之後,也方便調動全國的力量來提高生產水平。

  漢代即曾設大司農為負責農業生產的最高行政長官,舉凡搜粟都尉、候農令、守農令、勸農掾等等,圍著農業打轉的官吏一抓一大把。但問題是這些官員的主業往往只是收稅,助農、勸農是附加在稅收上的次等職能——比方說當鄭玄做大司農的時候,他的職務就更接近於後世的財政部長而非農業部長。是勳在制定魏國官制的時候,就特意在戶部新設了候農司,各地分置助農令,主要工作是提高所轄區域的農桑業畝產量。

  提高農業生產的途徑有很多,傳統主要是開墾荒田和興修水利,只有極少數地方官員會另闢蹊徑,發明和推廣農業機械甚至新的農業技術——比方說西漢著名的農學家趙過。是勳首先派人搜撿和整理《漢書•食貨志》、《鹽鐵論》、崔寔《政論》等文獻上對趙過功績的描述,編纂成冊,作為候農司的指導性文件;然後要求各地助農令每年都要把地方上的先進經驗總結後呈遞中央,一方面作為考課的依據,另方面也統籌安排、嘗試推廣。

  當然光這樣還遠遠不夠,即便農業技術水平直接跟助農令甚至候農司中郎的考績掛鉤,終究這是官家的事兒,官員們未必就能有多上心。是勳本人也在自家幾處莊院裡進行農業方面的各種試驗——反正他如今主要的財富來源也不是土地,就算年年失敗,也不至於破產——老丈人管亥在這方面給了他很大的幫助。

  最重要的試驗,就是引進殊方物種,嘗試在中原植育。是家商隊常跑西域,除了牲畜、珍貨外,是勳總讓他們搜集各地物種,就連秦朗遠渡倭地,是勳也命他把倭人的作物都搞幾份兒回來。秦朗當時就問啊,那地方貧窮荒僻,能有什麼好東西了?是勳笑道:「所謂淮南為橘、淮北為枳,焉知彼方稗草,不可入中原為膏粱耶?若不試之,何由得知?」

  其實他還有些話窩在心裡沒有向秦朗透露,因為怕那小子聽不懂,說了也白說——「孩子,你知道啥叫雜交嗎?」

  是勳明白,田中得來終究少,想發大財是不能夠光靠種地的,所以他在發家的道路上,並沒有花大力氣購置甚至兼併土地,所謂是家莊院,也不過洛陽、許昌、譙、郯等城郊外的總共六七處而已,想要嘗試新物種,所涵蓋的區域未免太狹窄了一些。好在他與很多地方家族關係都不錯,在把對方扯上工商業航船的同時,也誘其試種新植。

  都有哪些家族呢?中原地區既包括了河內司馬氏,琅邪王氏,河東裴氏、董氏等舊族,也包括了諸曹夏侯、關中杜氏、東海陶氏、趙國沮氏等新貴;此外,揚州有以顧雍為首的「吳四姓」,荊州有黃祖、黃射父子代表的安陸黃氏,湘州有張仲景的張氏,大大小小,將近百餘家。此前伐蜀成功,他使司馬懿統司蜀地內政,還派女婿夏侯威、弟子田彭祖等相助,也交給他們一個任務,就是在益、夷二州給我找到合適的農業和工商業合夥人。入掌中書以後,他還特意寫信給陸議、步騭,請他們幫忙聯絡士燮……

  當然啦,表面上的理由是很冠冕堂皇的:「士氏久牧化外,自生割據之心,若能使與中國士大夫交通,以工商及農術誘之,則自然歸心矣。」

  那麼試種新物種都有什麼好處呢?例子也是明擺著的,是令公當初遣人入蜀取茶飲,遂至風靡天下,揚、閩之人試種之成,如今天臺、武夷之茶遍行中原,那錢財還不是滾滾而來嗎?再說了,即便新物種無法大範圍推廣,你只要在自家莊院裡種成了,不僅能夠嘗鮮,還可饋贈親友,以資炫耀——這對於士大夫(不是土地主)來說,那也是頗有吸引力的。

  只可惜,這年月沒處掏摸玉米、土豆和蕃薯去……哪怕東海水師再強大,並且持續發展,沒有個一二百年,估計也不可能航行到美洲去……

  農業的革新和發展,是個長期工程,新物種在中原站住腳跟,也不是三五年立辦之事。是勳同時還搜集各種人才,在自家莊院裡劃出實驗區來,進行機械、冶金、燃料、材料等各方面的研究。這方面扔出去的錢就海了去啦,而且未必能夠很快見到成效,所以也是兒子是複最不理解的地方——在是複看來,老頭子只是滿足個人興趣愛好而已,其實跟別人好蓄美妓、藏珍寶,或者日夕弋獵,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況且老爹你要是只喜歡玩兒也就罷了,若是玩物喪志,被政敵趁虛而入,那就太糟糕了呀!你以為已經可以安享晚年了嗎?你總得為兒子我考慮考慮,可別留一個爛攤子給我呀。

  是勳曾經「發明」過火藥,對於曹操的統一戰爭起過相當大的輔助作用,不過如今西蜀已滅,關東亂事亦近尾聲,群臣都以為當馬放南山、鑄劍為犁——新武器咱就別再搞了吧。工部和戶部已經多次向馬鈞拋出了橄欖枝,也跟諸葛亮打過招呼,想把馬德衡弄他們部門去,專心研究生產器械,戶部甚至開出了候農司中郎的高位——馬鈞此前為兵部下轄屯所設計過水車、復原過趙過的耦犁,若以之助農,必見成效。

  就連諸葛亮本人,都打算把火藥的研發暫且停頓下來,幸虧這一攤事兒的原主是自家老師,他隨從東征前特意跑來跟是勳請示過一回,是勳說了:「汝以為火藥只可施之戰陣耶?是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也。昔吾以火藥裹以紙,乃可炸響,若精研之,焉知異日不可裂石耶?則以之開山、平道、作渠,可事半而功倍也。」

  諸葛亮當即就問:「火藥可助燃,可推物,亦可炸裂,然物有其用,亦有其極,先生果以為精研之必可裂石乎?」是勳點頭:「然。」他心說黑火藥爆炸力到頂點也就那麼回事兒,跟黃火藥完全不可相提並論,可在這個時代,那就已經挺嚇人的啦,如今火藥的研究才剛起步,怎麼可以就此停頓呢?

  孔明是個尊師重道之人,再加上是勳在這年月多少也有點兒「多智而近妖」了,所以既然是勳發了話,諸葛亮不敢不聽,也不好不聽,於是這才保留下了火藥研發部門。

  然而火藥終究是軍國重器,當年因為洩密風波,曹操直接把謝徵逮起來砍了,這技術只能由朝廷掌握,甚至暫時只能由兵部掌握,是勳本人是再也插不進手去啦——不過就算他想插手,估計就那點兒學識,也起不到更多推進作用了。是勳只好去搞點兒別的,最主要的就是對燃料的精取,希望能夠獲得更高的溫度,好推進煉鐵技術。

  他真是後悔啊,就理論上來說,後世中華大地上曾經遍地都是小高爐,就算煉出來的大多是廢鋼,放到這年月就夠做神兵了……自己怎麼對這方面就一點兒知識都沒有呢?

  他希望可以在自己手上多產出幾種新技術,並且順利運用到生產上去,並使士大夫皆對從中生髮出來的經濟效益垂涎三尺,只有到了那個時候,才能嘗試將私人科研機構推向各地,甚至推向朝廷,成立個什麼「大科學院」啥的……

  這些事情必然牽扯了是勳相當大的精力,故此是複心生不滿,跟老爹提過幾次,老爹既當耳旁風,又不肯明確解釋自己為什麼要搞這些「沒用」的花樣。

  且說這一日是複與桓範相談了一頓飯的時間,終於等到了是勳返家,於是前往謁見,是複就把盧洪的請求和自己籌謀的對策向老爹和盤托出。是勳略一沉吟,不禁黯然而歎:「吾與慈範相識微末,相交亦久,汝等乃勸我殺之……吾實不忍也。」

  是複說了,那傢夥知道咱們的事兒太多,而且他又是臭名昭彰的特務頭子,咱也不可能收入家中為客——這用不能用,留又不可留,除了幹掉他以外,還有別的道路可走嗎?「阿爺勿為婦人之仁也。」

  是勳一抖袖子:「是何言歟?吾不願聞此惡言!」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6
第二十一章、慮勝慮敗

  是勳說不願聞是複之「惡言」,表面上是制止了是複胡作妄為,然而知子莫若父,知父亦莫如子,他心裡究竟怎麼想的,是複聰明絕頂,哪有看不破的?老頭子的意思:這種事兒你自己瞧著辦吧,我就當做什麼都沒有聽到過,毫不知情……

  於是翌日是勳便依照桓範所建言,主動上奏曹髦,請求罷廢刺奸、校事:「監察之權,本在禦史,不當別設——令出多門則亂,事分多司則殆。請即廢罷,並于禦史可也。」

  曹魏的這個特務機構從曹操時代就名聲爛大街了,士大夫無不切齒痛恨,每欲除之而後快,所以桓範提醒是勳:「今內、外朝皆欲罷校事,以盧慈範所見,天子心動,事將成矣。主公為相,此事當成於主公,可收士人之心,若不即言,恐將歸功於崔季珪矣。」

  是勳一聽啥?我再不發話這樁大功德要被算在崔琰頭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趕緊連夜草就奏疏,第二日便遞入宮中,隨即放出風去,群臣紛紛附和。曹髦在猶豫了幾天以後,終於准奏,即將刺奸、校事從門下省分離出去,併入外朝的禦史台。

  詔自中書而下禦史,御史大夫桓階大喜,當即拍案道:「不想彼等竟落吾手!」當即下令全官署都要行動起來,深挖那些特務的不法情事——想我等把他們當同僚?門兒也沒有啊!往日殿前惡犬常暴起傷人,如今這狗落我手裡了,我會繼續拿它來守門?扯淡呢嘛,還是趕緊烹而食之吧!

  消息才傳出去,最遭人恨,還曾經促使丁儀誹謗曹丕的劉慈、劉肇兄弟,當即就飲藥自盡了,其餘刺奸、校事等是人人自危啊。只有盧洪不著急,他等著是勳救他一命。

  早在是勳奏上的同時,就已經派兒子是複去跟盧洪打過招呼了,說我一定會救你的,計劃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盧慈範為此才肯隱忍,沒有立刻暴起,反咬一口。果然,詔書下達的當晚,是複就去拜見桓階,問他:「公欲族諸刺奸、校事耶?或得活乎?」

  桓階說了,那些坐公案後面的刺奸,自徐邈以下,多有為惡不著的,我會按實審斷,給他們網開一面,至於校事——「皆不可活!」

  是複拱手道:「自趙達死,盧慈範雖掌校事,然劉慈等上則蠱惑聖心,下則跋扈自為,即慈範亦無可約束也,是諸人之罪,未必慈範教唆。且彼初為程仲德門下客,家父嘗受太宰(曹德)征為督郵,亦仰其力。今聞公欲誅盡校事,家父乃垂泣而歎,曰:‘慈範終不可免矣,然吾與之相識微末,相交亦久,能不慘然?’複不忍見家父傷悲,以是求肯桓公,放之可也,望免死耳。」

  桓階跟是勳那也是老交情了,說不上同黨,也算友朋,雖然是複口稱是自己不願意看到老爹傷悲,所以才主動跑來求情,但背後必然有是勳的指使啊,桓階也不好一口回絕。沉吟一會兒,才算勉強鬆口:「卿言是也,天子始放校事歸吾,若並殺之,恐聖心不懌……然不可使掌法,亦不可為長吏。」

  我可以饒過盧洪一命,只把他趕出京城去,但以這人過往的惡行來看,他不適合當司法、監查部門的官員,也不適合當主官——要不然,扔外地去做個閒職吧。「無咎可自往諷吏部也。」

  吏部那就更好說話啦,新任吏部尚書董昭,本來就跟是勳穿一條褲子,兩人打從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時代就勾搭在一起了,是複跑過去一說,董公仁當即應允,還問:「放之何處為宜?」你想給盧洪個什麼官兒,自己提吧。

  於是盧慈範的組織關係才剛轉到禦史台,吏部一紙文書,就把他轟出都城了,外放到偏遠的洪州廬陵郡去當功曹。這時候的郡功曹跟州別駕相同,都是可設可不設的閒職而已,名義上為郡守佐官,其實也就只能每天坐辦公室喝茶、看報,幹領俸祿而已。

  公文行至禦史台,盧洪不驚反喜,趕緊收拾行裝,只帶了兩名從人,一大早便乘車離開洛陽,飄然而去。就在盧洪出城的前一天,是複先回了趟城外別院,召來幾名心腹健僕——那都是當年管亥手下黃巾徒眾的子弟,對管巳、是複的忠誠心,更要超過了對他們實際的主子是勳——細細叮囑一番。

  第二日一早,他還特意躲藏在洛陽南門外,一直等親眼瞧見盧洪的馬車出了城門,沿大道而行,這才返回城內。才到自家府前,便見一人牽馬從門內出來,見了是複趕緊拱手為禮。

  是複見此人年方弱冠,面如淡金,中等身材,手腳皆長,乃是不久前才剛通過諸葛瑾的介紹投入父親門下之客、子瑜族弟諸葛誕是也。他急忙下馬還禮,隨口問道:「公休何處去?」

  諸葛誕說了:「誕受主公所遣,追贈一綈袍於盧慈範也。」是複嘴角輕輕一撇,伸手朝城門方向一指:「吾才見盧慈范出南門而去,公休速追可也。」心裡卻說,老爹怎麼突然想起來給盧洪送餞別禮啦?難道要用來裹屍不成嗎?

  於是別了諸葛誕,進入府中,就見是勳穿戴齊整,正要登車出門去上工。是複問候了起居,隨即壓低聲音:「門外見諸葛公休,雲為阿爺贈袍於盧慈範,未審何意耶?」你應該能夠猜得到我要對盧洪動手吧,那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是勳淡淡而笑,然後說了六個字:「未慮勝,先慮敗。」伸手在馭者肩膀上一拍,馭者一抖韁繩,馬車便即轔轔啟動,在烜赫儀仗的簇擁下,離府而去。

  是複還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便來找桓範相問。桓元則正在自家小院當中擺開席、案,一邊讀書一邊曬太陽,見是複來了,即命僕役:「斟茶。」

  這年月本沒有茶,即便士大夫日常的飲料,除了薄酒也只有白水,所以是勳一開始飲茶,很快便蔚然成風——這玩意兒又有滋味,又能養生,外加還不跟酒似的容易喝醉了誤事,而且額外新添一種炫耀的功能(茶價仍貴,平民是喝不起的),真乃佳物也。尤其桓范所飲,全為是勳日常相贈,那都是「吳四姓」從天臺山茶園裡採集的精品,遣快馬貢入是府的,質量絕對上乘。

  可是兒子未必處處都象他爹,是複只好杯中之物,平素不怎麼喜歡飲茶,所以擺擺手,說元則你給我倒杯白水來就成——大白天的在自家府邸他可不敢喝酒,就算老爹不責備,曹淼拋過來的白眼那也受不了。隨即便將自己的佈置,以及父親莫名的舉動低聲對桓範說了,桓範略一沉吟,已知是勳之意,不禁撚須笑道:「主公果深謀者也。」

  是複還是不大明白,追問緣由,桓範卻不肯說,只道:「且候消息。」

  約摸中午時分,突然有快馬馳入是複的偏院,正乃城外別業中健僕前來,密報是複:「吾等於大道旁守候,終劫其車,然車上人卻非盧洪!于路再探,或已變裝別去矣!」

  是複聞言大驚,趕緊又跑去找桓範。桓元則遠遠瞧見他的臉色,便知端底,微微而笑:「事不協乎?」是複咬牙切齒地說道:「叵耐此賊如此警醒!」桓範說:「彼畢生謀人陰私,欲殺彼者,何止公子,安得不小心從事?」是複說你猜他還會不會去廬陵上任?我再派人去那兒蹲守吧。

  桓範搖頭:「一擊不中,便當遠颺,是謂刺客;日踵其跡,必斷其首,乃死士也——公子麾下便有豫讓,又何必為小人而喪。主公自有籌謀,公子且拭目以待。」

  此事暫且按下不表,且說十數日後即有捷報傳來,關東亂平。

  且說當日于禁、夏侯尚圍曹沖於曆陽,不久後曹洪亦率大軍來到,把小小的曆陽城圍困得如同鐵桶一般。曹沖向伊籍問計:「孤前雲時機未熟,乃卿勸孤先發也,今將覆亡,奈何?」

  伊籍心說我當初是想你趕緊惹點兒亂子出來,好試著拯救蜀漢,如今漢已亡矣——趙雲保著劉禪退守永昌之事,倒還並沒有傳至關東——我終究還是慢了一步啊……嘴裡卻說:「臣前日亦嘗雲,機不可縱,時不再來,大王或起而一博,或即此永為藩臣矣。大王甯博,博必有輸贏,豈臣之失耶?」

  我當初話也說得很明白了,你要想謀奪天下,只有這一個時機,等到西蜀滅亡,曹髦也坐穩了帝位,那就只好一輩子窩在曆陽當藩王啦——要麼賭一把,要麼徹底死心。結果你非要賭,既然是賭博,必有輸贏啊,你早就該有這種心理準備啦!

  曹沖不禁慨歎道:「悔不當初!」伊籍不禁心中冷笑:你死到臨頭,才感覺生命的可貴嗎?當初起事的時候可是梗著脖子說,若不能成就帝業,還不如死了算哪——「孤豈甘久居於孺子之下耶?!」

  不過終究是有過幾年的主從之誼,伊籍當下給出主意:「臣為大王守城,以牽絆之,大王可易服而遁,或可得生。」曹沖思來想去,也只有這條路可走了,於是撇下妻妾,只帶了幾名親信,改換平民服色,於夜間用繩索綴下北城,潛行而遁。

  曆陽被圍日久,常有平民扶老攜幼逃出城去,以免將來城破後玉石俱焚,曹兵也不怎麼攔阻,所以曹沖覺得自己要走那也不難吧。誰料正待潛過曹軍營壘,卻被一哨人馬攔住,當先之將遠遠地就喝問:「得無曆陽王欲遁耶?!」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6
第二十二章、天下太平

  官軍截住曹沖,曹沖一見身份敗露,慮不可免——我手邊兒才帶了多少人啊,就算個個以一當十,能夠殺敗這支巡哨兵馬,可一旦鼓噪起來,大軍合圍,就算插翅也難飛遁——乾脆,橫過佩劍來在脖子上一抹……

  「孤安能歸洛為孺子所辱耶?!」

  他手下親信一見主公已死,也紛紛拔刀自盡,最終官軍扛回來七具屍體,稟報曹洪等人。曹洪又感哀慟,又不禁暗生一絲喜意——這仗可算是打完啦——當即吩咐:「曆陽既歿,明日便即宣示城中,命其自降可也。」轉過頭來稱讚諸葛亮:「孔明雲彼或宵遁,必可擒獲,所料無虛。」

  諸葛亮輕歎一聲:「可惜不能生致。」

  出得帳外,曹休、夏侯尚圍著諸葛亮,向他請問:「孔明何以料得彼必宵遁?」諸葛亮淡淡一笑:「亦僥倖耳。今大勢已定,曆陽將破,彼或死、或降、或遁,豈有他哉?」

  曹休又問,說那你怎麼能夠料到他會不帶家眷,只率從人而逃?特命巡哨兵馬,但見全都是青壯男子的隊伍,便即攔截——要還跟咱們前些天似的,並不攔阻逃亡的百姓,恐怕就被曹沖跑出去啦。

  諸葛亮回答說:「自古謀逆者,多不顧其親。曆陽王違父命而背其侄,豈愛人者耶,何惜其親?」曹沖又沒生兒子,只有一票妻妾,他要是真為家人考慮,也就不敢犯上作亂啦。如今大位上坐著的是他親侄子,他連侄子都不寶愛,還會寶愛女人嗎?

  其實有些事他從師父是勳口中聽說過一二,只是不敢宣之於眾而已——當初曹彰暴死,九成九就是曹沖派人下的毒,這種冷血的政治動物,怎麼會把妻妾掛在心上?

  夏侯尚還是有點兒不明白:「若彼藏身于百姓中而遁,奈何?」諸葛亮輕輕搖頭:「曆陽王自歸藩後,常撫慰百姓,獎勵耕織,國中以為賢君也。則識其面貌者必多,彼焉敢從之而出,不慮鄉愚出首耶?乃至晝不敢行,而必宵遁,亦可明矣。」

  這麼著一分析,曹休、夏侯尚真是心服口服。照理說諸曹夏侯皆與是勳交好,而諸葛亮又為是勳的弟子,本該引為同道;問題諸葛亮多年在兵部為官,就算再怎麼足食足兵,終究親冒矢石在前線打仗的武夫,跟後方坐辦公室的後勤文官,天生就看不對眼,再如何謹慎都易生齟齬,所以曹休等人對這位諸葛先生只是表面上客氣而已。今受此教,始覺孔明多智,深通韜略,從此才真的心悅誠服,樂與相交了。

  翌日一早,官軍即用長戟挑著曹沖的衣物,在城下勸降。城上兵將聽聞曹沖已死,無不肝膽俱喪,人心混亂,伊籍無論如何也勒束不住。最終只得長歎一聲,獨自登城,憑堞下顧,高叫道:「吾今報名,非尹耒也,乃漢臣伊籍。本欲亂關東而救漢室,奈何天不佑漢,終至傾覆,則吾生亦何益耶?!」身子往前一傾,一腦袋就紮到城底下,自盡而死。

  守軍就此打開城門,自縛請降。曹洪命各部暫歇,先派自家部曲入城,控扼王府與四門,然後才大搖大擺地策馬而入。借著這個機會,曹子廉就把曆陽王府大搜了一遍,撿好東西先裝車,秘密運回老家譙縣,剩下那些粗物,並曹沖妻妾、僕役等,才計入公帳,押回洛陽。

  這種事兒當然不可能徹底瞞過旁人,隨著捷報進京,很快就有禦史上奏彈劾曹洪。曹髦詢問重臣們的意見,是勳說:「輔國戎馬倥傯,立此大功,朝廷便當獎掖,豈可因細過而罪之耶?」曹髦聞言不禁微微一皺眉頭,心說你這還是在為自己當初被貶的事兒抱怨吧……

  王朗、華歆等也都相勸,說不必要為了這麼點兒財貨去責罰宗室大將,再說曹洪這麼做也不能算違法,基本算是遊走在法律邊緣,搞了點兒灰色收入……後世常有人腦洞大開,說曹子廉貪汙,其實史書上並無明確記載,他頂多也就好斂財外加吝嗇而已,不能一口咬定就犯過禁。比方說此前設關卡以重收稅,那時候各路兵馬都這麼幹,也就他曹子廉幹得最過分一點兒而已,後來曹操用是勳言,下令罷了關津哨卡,曹洪雖然滿心不樂意,也還是乖乖從命了。

  就說這回掠奪曆陽王府的財貨吧,他大可以分辯說按照用兵的慣例,攻下一城來就該放士卒們搶掠一番,作為犒勞啊,這都是我家部曲搶到的,只是感我素來的恩遇,進獻給我而已。舊律沒說這麼做違法啊,而新律尚未編成……朝廷又能拿他怎麼辦?

  曹髦無奈之下,只得隱忍,反而下詔嘉獎曹洪,並下賜三千金為賞。曹洪一回到洛陽,就興沖沖地跑虞部去領這三千金,可是經辦的官吏們卻全都搖頭,說部裡沒給這方面的支出哪。最終找到虞部尚書袁渙,袁耀卿轉述曹髦的話:「前輔國於曆陽所得,何止三千金耶?乃仍不知饜足乎?」曹洪大慚而退。

  再說是勳的弟子周不疑為曆陽王屬吏,曾經多次勸說曹沖服從中央,曹沖聽得煩了,終在起事時將他囚禁起來。待得曆陽被圍,城中糧窘,沒人再照管牢中的犯人,周元直竟被活活餓死。諸葛亮入城後才得其遺骨,遣人送往其鄉零陵重安下葬。消息傳來,是勳悲慟不已——那麼多年了,要說真正能夠聽明白自己來自後世理念二三分的,也就周元直而已,不想竟然如此慘死。於是命人搜集周不疑文稿,打算結集出版。

  可是等到文稿集全,是勳先要過來自己讀了一遍,不禁背後冷汗涔涔——我靠這小傢夥的思路太超前了,思想太憤世嫉俗了,這要是散播出去,他的墓穴都得被唾沫淹沒……這不是愛他,反倒是害他。算了,不出版了,暫且先藏入內室,以待後日吧。

  等到曆陽克復的半個月以後,又有來自西南的捷報傳至洛陽。

  原來當日甘甯、王平退守江州,被牛金等團團圍住,幾番欲圖突圍,終究敗殘之下,士氣已墮,無法奏功。馬謖先後兩次入城勸說甘寧投降,說你們國家都滅亡啦,你如今是為誰守護這座孤城呢?並且按照是勳和曹仁的吩咐,許下了高官顯爵。

  關鍵在於,是勳前世讀史,便頗為敬慕甘寧,不忍見其就死,所以跟曹仁求情:「甘興霸忠勇,蜀中無人可比,若能生致,善莫大焉。」而且牛金反復攻城,死傷頗眾,卻總被甘甯、王平苦戰而退,他逐漸地也不敢強攻了,只是團團圍困,等其自滅。

  可是馬謖入城勸降,甘寧卻只是不聽,提要求說:「主在,臣唯死耳。今太子(劉封)雖故,嗣君(劉禪)仍生,若得嗣君書來,寧乃可降。」

  ——要說這稱呼也夠混亂的,劉封是太子,劉禪倒是皇帝。主要甘寧一直沒摻和蜀漢朝廷的內部紛爭,也沒明確傾向,所以只能按著那倆貨曾經達到過的最高地位來稱呼。

  甘甯守江州,這一守就是四個多月,眼瞧著城中糧秣將盡,兵士們多有叛意,知道再固執下去也只有死路一條啦。王平亦婉言相勸,說大勢如此,非人力所可挽回也。如今聽聞嗣君已經被趙子龍保著逃到永昌去了,相隔數千里,就算能夠重整旗鼓,捲土重來,也不知道得到猴年馬月,則咱們再守江州,於國無益,只是平白地損傷人命,那又何苦來哉?

  正趕在這個時候,馬幼常又三顧而來。甘寧仍然難下決斷,恨聲道:「吾受先主厚恩,恥食魏粟!」馬謖說既然如此,我給將軍你指一條明路吧——

  「將軍不願受祿,乃可從謖白衣歸洛,以全一城性命。今吾魏於東海建舟師,東循三韓、倭國,南下林邑、扶南,汪洋之中,自有無窮島嶼,中國人所未嘗涉足者也。聞將軍少年時縱橫江上,為能行舟者也,可授大舟一二,放將軍遠去,乃可生而不食魏粟。」

  要說這還是是勳的主意,寫信給馬謖的時候,略略提過一句。是勳覺得,甘興霸曾為江盜,可惜了的,不如縱其為海盜吧,說不定能夠提前幾百年去開拓了東南亞……

  甘寧無奈之下,最終只得率王平等開城而降。王平等皆受曹魏軍職,甘興霸卻主動卸甲而登囚車,說你們把我押洛陽去獻俘吧。

  與此同時,曹仁亦將益州全境平定,旋即揮師南下夷州,與黃忠等南北夾擊,終於伐滅了朱褒、雍闓等豪酋勢力。雍闓逃亡途中為夷人所殺,朱褒倒是投了降,被送往中原閑住。

  接著大軍浩浩蕩蕩便欲挺進永昌。可是這時候已經入夏了,南中地區氣候炎熱,再加瘴癘四伏,別說中國兵了,就連蜀地降卒也陸續病倒。曹仁無奈之下,只得暫返成都,上奏天子,打算等秋後天氣涼爽了,再繼續進兵。

  再說諸葛誕奉了是勳之命,去給盧洪送餞行之禮——一件綈袍,可是這一去就不見蹤影了,足足一個多月方才返回。說來也巧,是複又在府門前撞見了他,便問:「公休因何歸遲?」諸葛誕老實回答:「於途不見盧慈範影蹤,直抵廬陵,始得如命。」

  這下是複來興趣了——那傢夥還真敢去廬陵郡上任哪——「得見盧慈範否?」諸葛誕說當然見著了,東西也送了,要不然我哪兒敢回來啊。

  「慈范有何言?」

  「盧慈範受主公之禮,但雲:‘小兒輩無禮,是公恩厚。’」

  「小兒輩無禮」,表面上是在說自己有錯,讓你派人送禮送得這麼遠,然而是複豈能聽不出言外之意?盧洪比是勳還大著好幾歲呢,就算再拍上官的馬屁,大可以用「區區」、「牛馬走」等謙詞,不會自居「小兒輩」啊——其實這是在罵我呢吧!

  忍不住就跟著諸葛誕一起來向是勳覆命,等諸葛誕退下之後,就問是勳:「大人獨不懼盧慈範揚我陰私耶?」是勳笑著搖一搖頭:「彼名自惡,安能動我?況吾已慰撫之矣。」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6
第二十三章、鑄戈為犁

  是勳跟盧洪那麼多年的交情了,那傢夥究竟有多大能量,體會得比是複要深得多。想當年趙達囂張跋扈,竟敢踩到是勳頭上來,結果被是勳玩了個首身分離。殺雞駭猴,盧洪是真給嚇著了,從此與是勳暗通款曲,私底下給他傳遞了不少情報。你說這人如此敏銳、謹慎,他就想不到自己有可能起意殺人滅口嗎?

  是勳知道,盧洪暫時還動不了自己,因為他名聲太臭,而自家聲譽太好,就算拿出實打實的證據來,也不會有人相信。再說了,他已被驅出內廷,還能通過什麼渠道上達天聽?跟禦史台或者什麼別的部門就會給堵回來。

  可是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只要盧洪手捏這些證據來要挾自己,終歸是懸在頭頂的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說不定哪天形勢有變,他就要跳出來跟自己為難啦。所以是複提議刺殺盧洪,是勳表面上反對,其實倒也樂觀其成——你要真殺得了,那是最好,省我多少的事兒。

  只是「未慮勝,先慮敗」,盧洪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政治生命已經結束了,就算再怎麼要挾是勳,也終究不可能再返回洛陽來,他現在只想保住殘生,於願足矣。你要是去刺殺他,卻又失敗了,說不定他就會鋌而走險,要跟你拼個魚死網破哪。

  知道自己肯定活不下去了才會拼,若還存有一線生機,盧洪不會特意要跟是勳為難,怕的是是氏一次謀殺不成,再來第二次。所以是勳才特意派諸葛誕去送餞別禮,還特意讓諸葛公休遲了一步——要是出得城去,盧洪已經掛了,那你正好回來報信,若是盧洪不死,你就一直追到廬陵去,瞧他肯不肯還去赴任。

  盧洪要是真的去往了廬陵,說明他還抱有最後一線的希望,那麼是勳就趁機讓諸葛誕把希望給他呈上——就是那一襲綈袍。

  是勳在袍子裡夾了一張紙條,上面只有八個字:「衣莫若新,人莫若故。」語出《晏子春秋》,意思是:「衣服的新的好,朋友還是舊的親。」

  話說這一手還是跟《三國演義》學的,關羽掛印封金去尋劉備,曹操特意灞橋贈袍,以留日後相見的餘地。是勳的意思,我還是顧念往日交情的,我不會把你往死裡逼,你就老老實實地跟廬陵呆著好了。

  盧洪得袍見字,當即明白了其中含義,於是就笑對諸葛誕說:「小兒輩無禮,是公恩厚。」我知道你未必真想殺我,估計是你那混蛋兒子出的主意,你放心好了,只要你讓我得好死,我就不會來騷擾你。

  是勳這些天表面上若無其事,其實也一直懸著心呢,一直等到諸葛誕回報,描述了盧洪當日的表現,複述了那一句話,這才終於心中大石頭落地。他警告是複,這事兒到此為止,你別再出什麼妖蛾子了。是複喏喏而退——他倒是真想把盧洪置之死地而後快,可是終究山高水遠,派人跑那麼老遠去執行暗殺任務,失敗的可能性實在太大啦,一旦失敗,就怕事情會徹底無可收拾。算了,再等機會好了。

  待到甘寧被檻送洛陽,朝中早有決斷,當場釋放,命其著袍服謁見曹髦。然而甘興霸就是那麼強,梗著脖子一口回絕:「吾君見在永昌,安有他君可拜?」消息傳到曹髦耳朵裡,小皇帝勃然大怒,便命人將甘寧斬首棄市。

  是勳站出來為甘寧求情,說:「昔伯夷、叔齊恥食周粟,不以周武為君,而武王獨能寬宥之。今雖以夷、齊為忠厚君子,然誰不言首陽之事為非,而目周武為篡僭者耶?前已有詔,開城者赦,逮其歸洛而殺之,無可顯陛下之寬仁也。甘寧之語,若視為忠,則忠臣安可顯戮?若視為狂,則聖天子何必怒一狂夫?」

  曹髦本來就不是一個殺戮心很強的君主,聞聽此言亦頗有理——是勳嘴裡的話還有沒理的嗎?沒理也給得你攪成有理啊——於是便命將甘寧暫且拘押、囚禁起來。

  是勳還特意跑去見了一趟甘寧,相相這位著名的「錦帆賊」究竟是何等容貌。等見了面一瞧,嘿,果然好一條壯漢啊。二人略略相談,甘寧就問了:「前馬幼常來,吾雲恥食魏粟,彼乃曰贈吾一二海舟,可使自去。無得食言乎?」

  是勳笑道:「若拜天子,自可縱放;今不肯拜,只為囚耳。」甘甯連連搖頭:「不拜。任憑囚禁。」

  是勳說那你就安心在牢裡呆一段時間,等天子氣消了,你就有機會出海去啦。甘寧斜眼瞟著是勳:「聞魏主欲殺寧,是公諫阻。吾與是公初識,何厚之甚也?」是勳笑道:「雖然初識,聞名已久。天下壯士正不多矣,安可擅殺?」甘寧皺眉道:「是公恩厚,寧愧受矣。然終不降魏室。」是勳心說隨便你,打個哈哈就告辭了。

  局勢隨著曆陽和江州的克陷,終於驅向了穩定,重臣們商議,該把主要精力都放到民政問題上來啦,劉先、衛覬等更建議既然「四方無事」,乃可大量裁軍,放兵為農。是勳說了:「中國雖定,四夷猶在,何得雲無事耶?呂布見在西域,雖受王封,心頗難測;趙雲、劉禪仍拒永昌;鮮卑、句麗亦曾入寇。若即削兵,恐有事時難以遽集也。」

  經過反復磋商,最終決定,把伐蜀的兵馬陸續召回,將來進攻永昌郡,就讓曹仁招募蜀地兵馬為之。中原地區駐軍料其老弱,裁減總數的五分之二,涼、朔、並、幽、平等北邊各州兵馬則暫且不動,還要尋機出擊,爭取徹底解決鮮卑和高句麗的問題。

  眾臣還想裁減水師,是勳答應把長江水師裁撤其半,但是東海水師——別著急,我給他們找仗打:「柳子剛前取三韓,不克而退;高句麗亦來侵擾。可命舟師相輔,滅此二獠,以定東北。」

  劉先說令公你胃口未免太大了吧,打仗打上癮了?「三韓素恭順,唯柳子剛以私欲而開邊釁耳。句麗雖不服王化,臨兵嚇之可也,何必勞師動眾,欲滅其國耶?」

  是勳回答說:「句麗自新莽時即不時入寇,其禍遼東,甚於烏丸、鮮卑,後漢屢屢嚇阻之,皆不能使其安靖也。如人在臥榻,鼠齧榻足,即無大害,亦足煩心也,盍捕而絕患?況遼東至樂浪,止通一道,若為句麗所阻,樂浪不得為中國所有矣。至於三韓,亦嘗侵削中國田土,前漢四郡之失,覆轍可鑒。今中國安定,以遼東一郡可滅句麗,樂浪一郡可平三韓,若不即取之,逮承平日久,兵不習戰,再取難矣。」

  眾人說那好吧,你總有理……不對,是令公對天下大勢的把握,我們都是欽服的。那就如你所言,以遼東當高句麗,樂浪當三韓,只遣舟師相佐,中央不再調派別的兵馬援助——你答應這條底線,我們就首肯你的計劃。

  是勳下班回來就給鄧艾、石苞和柳毅各自寫信,向他們詢問東北地區的局勢,問他們有沒有取勝的把握。柳毅回信,先大表了一番忠心,再苦苦哀求,一定要給我派援兵啊,有了援兵一切都好說,否則光我一家,還真的很難在十年內徹底平滅三韓。鄧艾回信卻是厚厚一摞,但沒有廢話,從山川形勢到士卒勇懦,以及遼東郡內的屯糧數目,他們數年間屯田的成果,事無巨細,逐一稟明,光其中開列的數字,就讓是勳瞧著頭大,特命門客仔細核算,結果纖毫無差。書信的結尾,鄧艾代表小哥兒倆向是勳保證:「今秋吾等即可率五千句麗卒,並遼東郡兵五千,必滅句麗,奏捷洛陽!」

  時光如梭,眨眼間就到了秋收之期,成都的曹仁,遼東的鄧艾、石苞,還有樂浪的柳毅,都各自點起兵馬,開始了新一輪的征戰。戰鬥結果尚且不得而知,臨近曹操駕崩一周年之期,按道理曹髦就應該帶著宗室、重臣並宮中女眷前往祭掃,可是曹髦偏偏病倒了,病得只能跟榻上躺著,連地都下不去。

  曹髦便召是勳入覲,先問他《魏律》編撰得怎麼樣啦?是勳拱手回答:「將成矣,明歲正月即可呈上,陛下恩准,乃可頒行天下。」曹髦說那就剩點兒收尾工作啦,估計令公你也能夠抽出點兒空來了——「乃可代朕祭掃高陵。」

  是勳皺眉道:「太宰可代天子往。」曹髦說叔祖父當然也要去,可是就他那點兒才能,你知我知,恐怕無法主持大局,還需令公同往才好——台中事,付之劉始宗(劉先)、鄭文公(鄭渾)可也。

  是勳心說你是覺得我這甩手掌櫃好當是吧,平常沒什麼事兒要處理,所以合適離京是吧?滿心的不樂意,但既然曹髦執意點將,那也無可推諉。

  於是是勳父子(是複算亡人的女婿,陪著山陽公主一起去)、曹德等,拱衛著太皇太后卞氏等人,即日離開都城洛陽,啟程往北邙山而去,祭掃曹操的高陵。宰執等亦大多相隨,各部門僅留次官主政——反正加上奠儀的準備工作,前後也不過五六天的時間,逢有要務亦可隨時請示,不至於混亂國政也。

  到得曹操陵前,是勳亦不禁感慨萬千——自己穿來此事後,這大半輩子輔佐曹操,原本史書上的姓名化之為人,活生生存在於自己面前,曹操的深謀遠慮、雄圖大略,以及猜疑忌刻、酷烈好殺,種種特性從此不再是冷冰冰的文字了。自己欲圖改變歷史進程,或者僅僅是想在歷史上留下名字,亦多得曹操之助也。但他終於故去了,貌似比原本歷史上還要早死了好幾年……是不是人的壽命亦有定數,自己使很多人得以延壽,就必然會使另一些人減壽呢?

  一切祭祀準備工作準備完成,明天就是正日子,便當率百官祭掃高陵,突然這天晚上,是勳接到了一封密信,乃桓範遣人傳來,信中只寫了四個字:

  「調虎離山。」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6
第二十四章、高陵之變

  是勳等人離京的翌日,三名副相正聚會中書議事,突然門外喧嚷,有個尖細的嗓音高叫道:「陛下駕至!」

  中書左僕射劉先、尚書左僕射衛覬、禦史中丞辛毗聞言,無不面面相覷——皇帝不是病倒了起不得身嗎?他連祭掃高陵都去不了,怎麼突然間會跑中書台來?趕緊整頓衣冠,出門相迎。

  就見曹髦車駕馳來,小皇帝縱躍而下——面色還有點兒泛黃,可是瞧那敏捷勁兒,卻好象並沒有什麼毛病似的。進入中書台以後,曹髦居上而坐,先詢問了一番國事,隨即說道:「諸相出京,中書唯卿等三人計議,恐事不易協也。當增補相位,使共執政。」以後再開會,秘書、門下的主官也一起來吧。

  三人盡皆失色,辛毗急忙奏道:「本朝制度,三台六相共掌政事,不幹秘書、門下事,且三相雖去,離京不遠,數日即歸,何必更改制度?」曹髦一瞪眼:「國家制度,天子所命,朕今有旨,佐治欲違抗耶?!」當即下令,罷免辛毗禦史中丞之職,命召陳群陳長文以接替之。

  根據是勳所制定的朝廷制度,國家大政都由群相共商,然後中書做制,皇帝在一定程度上持有否決權;同時若皇帝有所詔旨,則由秘書草擬,詔下中書,中書台也可以封駁——為的是君臣相衡也。然而皇帝終究是皇帝,在封建時代那是理論上至高無上、無可制約的存在,是勳現在還搞不出真正「虛君」那一套,所以皇帝的某些職權,中書台或者群相也是無從制約的。

  其一就是宮中之事,包括宗正、秘書、門下三省的人事任命和具體事務,需要在中書和尚書備案,但只要不違反法律——比方說任用囚人為吏——那都是皇帝自家事兒,外朝無可封駁。其二是絕大多數官員的人事權掌握在吏部,但三台正副主官的人事權卻掌握在皇帝手中——一則吏部終究只是尚書台所屬的二級部門,他不可能管到自家上官的任免;二則若皇帝連宰相都更換不了,那不是徹底的臣權壓倒了君權嗎?

  尤其是中書台的主、次官員,他們本身就擁有對天子詔令的封駁權,倘若天子想要更換這三名官員,但是三人把著大印,你來一封詔我駁一封詔,那不是可以永年高踞其位了?那還說什麼制衡?

  所以曹髦說要擴大宰相班底,事關制度,這事兒中書是可以封駁的,但若直接替換執政——比方說以陳群接替辛毗——全由皇帝說了算,宰相無可拒絕。再說了,陳長文曾經當過吏部尚書,距離宰執只差一步,如今又做冀州刺史,他的資格也足夠為相啊,此非違反制度,越級提拔,宰相們其實沒理由反駁。

  曹髦先抹了辛毗,其實這也算是殺雞儆猴——誰讓你先跳出來反對我的意見——然後他再轉過頭來重提前議,讓秘書、門下二監也參政為相,問劉先:「中書其准乎?」劉始宗腦門上冷汗涔涔而下,囁嚅了半天,只好先打太平拳:「即請秘書為陛下擬詔,行文中書……」

  曹髦一擺手,便有侍從將一卷文書遞給劉先——「詔在此,可即批復。」

  劉先心說原來你早有準備啊,這不是臨時起意,這是蓄謀已久,要奪我外朝之權歸於內廷啊!這分明是調虎離山之計!

  皇帝若缺乏足夠的威勢和權柄,宰相可以想盡各種辦法來掣肘,但前提必須在制度、法規允許的範圍內行事,否則垂涎你這位子的官僚們一抓一大把,隨時逮著個錯處就能夠聯名彈劾,逼你下臺。所以曹髦才要用雷霆手段,打三相一個冷不防——這仨都是既乏人望,又缺智謀,外加性格相對軟弱的,倉促之間,你們也攔不住朕,只要造成了既成事實,以後的事情那就都好辦啦。

  果然劉先最終只得屈服——我肩膀窄,實在不敢跟皇帝放對啊——被曹髦逼著當堂批復。這邊中書印章才一落紙,那邊門下監劉放和秘書監崔琰就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自己找地方坐下。

  曹髦眼神左右一掃:辛佐治滾蛋了,如今四相議事。崔琰是徹底的自己人;劉放雖然意志不夠堅決,終究屁股坐在內廷;劉先、衛覬那都是性格軟弱的老好人啊,做官僚很合格,做政治家麼……你還遠未夠班!於是莞爾一笑:「可矣。朕即與卿等共商國事。」

  使門下、秘書入相,這只是崔季珪為曹髦謀劃的第一步,然後第二步就是要擴大內廷的職權範圍,趁熱打鐵,把很多原屬中書和禦史的權柄都轉交給秘書、門下二省。雖說中書做制,但也不是中書台可以大政小情全都一把抓的,相關變更制度等事,還得宰執共商,如今四相會議,皇帝在旁邊兒監督,對於權歸內廷的條款,崔琰、劉放直接舉手贊成,衛覬投了兩回反對票,剩下幾回也跟劉先似的,一路棄權,於是皆得順利通過。

  曹髦也不用中書做制了,直接秘書擬詔,當場寫就,請中書用印。

  他們倒是暫時還沒敢把手往尚書台伸。一則尚書機構龐大,驟然變更制度牽扯過多,而且人員越多,受到的反彈也會愈加強烈;二則無論曹髦還是崔琰,都對實際事務毫無興趣——為人君者只抓大政,細務自有吏員處理。

  於是短短數日之間,曹魏原本的官僚體制就被拆了個七零八落。就表面上看起來,仍然是中書領班、群相負責,而實際上相權雖然未被削弱,卻一定程度上遭到了分散,而中書也從實際上的立法機構,變成了與代表皇權的秘書省合掌立法權。門下省的權力同樣有所提升,按照崔琰的計劃,門下將逐漸侵奪一部分禦史之權和尚書之權,如同後漢時內廷的尚書台一般,實掌國家政務。

  事變促起不意,加上一流重臣全都出京去祭掃高陵了,劉先等人肩膀窄、腰肢軟,根本無力抗拒,只能全面收縮兵力,遂使曹髦旗開得勝,小皇帝的信心也因此而倍增。等到是勳等人祭陵完畢,返回洛陽的時候,已經基本上無力回天了。

  想當日是勳在高陵外接到桓範密書,上寫「調虎離山」四字,便即悚然而驚。崔琰慫恿曹髦奪外朝之權以歸內廷,這事兒是勳倒是早有所察覺,只是並未做實際的防備。尤其自從刺奸、校事機構被廢,盧洪出京以後,是勳對內廷的監探水平大幅度下降,從而對危機產生的可能性造成了極大誤判。在是勳看來,小皇帝尚未親政,還不可能實際有所動作——就算有動作,以自家的權勢和威望,也能將禍患掐死在萌芽狀態。

  他是真沒有想到,曹髦竟然有這份膽量和魄力,搞出這麼一場幾乎可以名之為「政變」的花活兒來。

  初見「調虎離山」四個字,是勳腦海中當即冒出一個名詞來——「高平陵之變」。在原本歷史上,魏明帝曹叡駕崩後,邵陵厲公曹芳繼位,任命太傅司馬懿和大將軍曹爽輔政,隨即曹爽即架空司馬懿,專執朝綱,於是司馬懿就利用曹芳、曹爽出祭高平陵(曹叡陵寢)的機會,悍然發動政變,奪取洛陽,隨即處死曹爽兄弟及其黨羽。司馬氏篡奪魏政,即以此次「高平陵之變」為其發端。

  對照此事,如今的情況何其相似乃爾?那崔季珪就像是司馬懿,而自己就是曹爽……想到這裡,是勳不禁覺得雙膝有些微微打顫。倘若真與曹爽異地而處,估計當場就會嚇得一屁股坐地上吧,好在是他宏輔終究不是紈絝子弟曹昭伯,膝蓋只是一哆嗦,最終還是穩穩地站住了。

  因為深入對比原本的歷史和今日之事,雖有相似之處,其實差異更大。首先就是曹爽擅權妄為,不得人心,因此司馬懿得到了大批曹操時代就遺留下來的老臣的幫助——最主要就是太尉蔣濟,做了司馬懿的第一幫兇——也深受第二代重臣們(比如說陳泰)的擁護。其次司馬懿本身地位既高,聲譽也好,即便沒有曹爽一黨作對比,同樣是朝野歸心的人物。第三,司馬師時為中護軍,實際掌握軍權。

  相比起來,其實自己更接近于司馬懿——當然啦,距離發動一場政變,徹底把皇帝架空,既缺乏藉口和契機,也沒有足夠動用的武裝力量,所相侔者,唯聲望而已。崔琰比起曹爽來,固然名聲沒有那麼臭,但好歹人曹昭伯掛著大將軍的頭銜,黨羽遍佈朝中,他秘書監崔季珪又有啥了?

  目前形勢不明,說不定崔琰尚有隱藏的黨羽,可即便目前留在洛陽的群臣都綁在一起,那也比不上原本歷史上曹爽的勢力龐大啊。曹髦就真能利用那票傢夥搞場「高陵之變」,砍自己的腦袋,或者起碼把自己一抹到底嗎?

  搞政變,光捏著一個尚未親政的少年皇帝有啥用?想當初後漢宦官們搞政變,也得以尚書之詔喚來對實際情況一無所知的張奐統率五營士,才能對付得了大將軍竇武。再說曹爽吧,桓范勸曹爽護駕前往許昌,召外兵以敵司馬,前提就是他取來了大司農印信,方便調派物資,而曹爽手裡有大將軍印信,能夠調動兵馬。聖旨不是萬能的,小皇帝再如何封官許願,若無中央各部門擔保、背書,都未必能夠調得動一兵一卒。

  所以說,曹髦玩這場「調虎離山」,他究竟能幹出什麼事兒來?直接罷免自己的相位?若無充足的理由可向朝野交待,無論自己在不在洛陽,結果那都一樣——辦不成。估計也就利用劉先那類貨色無擔當的特性,強行通過某些對內廷有利的詔書,引用某些私人而已。

  這麼一想,心情當即放鬆下來。是啊,倘若真遭逢生死攸關之大事,要麼桓元則根本就遞不出密信來,要麼密信上就不僅僅四個字啦——他起碼得提醒自己,是該逃啊還是該起而一搏啊……

  不過桓範遞信過來的時候,還只是曹髦動手的第一天,具體他們會玩兒出什麼花活兒來,桓元則不在中書,暫時是探查不明白的。只是桓範的想法也與是勳類似,覺得此雖危機,還不到塌天翻地,必須即刻做出應對的地步。尤其是勳受命祭掃高陵,若因此而舉止失措,做出什麼不妥當的事情來,徒自落人口舌而已。

  而且他和是勳都料想不到,辛佐治才剛去位,便即單人獨騎策馬離了洛陽,前赴高陵來哭陵……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6
第二十五章、初步較量

  辛毗哭陵,百僚皆驚,紛紛跑來詢問緣由。辛佐治卻抹一把眼淚,先求見是勳,把曹髦突然間下詔使秘書、門下參掌相事,並且罷免了自己禦史中丞職務的消息,合盤托出——至於其後還發生了什麼事情,辛佐治並不清楚,但大面上也可以猜得著。

  他見是勳,並不僅僅為了報信,同時也提醒是勳,慎勿輕舉妄動。辛毗說了:「此必崔季珪為主上謀也。然季珪止書生耳……」

  崔琰和曹髦都太過心急了,如此行事必然招致朝中群臣的普遍惡感。其實目前政局還算穩定,外朝勢力雖然龐大,是勳威望雖然很高,但還不至於徹底擰成一個同進共退的整體,有大把的破綻可以抓。他崔季珪只要利用內廷的話語權時不時地旁敲側擊,打擊和分化外朝勢力,待到曹髦親政以後,天子權威日熾,或可不耍陰謀詭計即取得政治鬥爭的勝利也。

  就好比兩軍相爭,一軍勢強,但缺乏威望足夠的統帥,卻採取聯席會議制,而且還三天兩頭地易將;另一軍勢弱,但很快便會有一名雖未必有能,卻眾望所歸,可令行禁止的統帥坐鎮。倘若倉促對壘,則勢強之軍必然獲勝,但若長期對峙,強弱之勢卻可能逐漸扭轉。

  終究在這個時代,皇帝擁有天然的權威,而是勳也未必能夠終身踞於中書令的高位之上。是勳不是霍光,不是王莽,外朝的特性就註定了他除非真正軍政大權一把抓,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否則為相五年、十年也就到頭啦,不可能不給別人挪位子。而若是內廷掌權,則以後漢例,外戚可以長期作為皇帝的代言人以大將軍而錄尚書事,除非再出一個外戚集團與之相爭(或者皇帝執意收權),理論上是無可撼動的。外朝的官僚集團則不同,倘若缺乏了流動性,要麼死水一潭,更大可能性是分崩離析。

  每個人都是有私心的,就好比後來袁光頭欲圖稱帝,結果遭到北洋上下一致反對。為什麼呢?即便大總統是終身制的,終究不能傳子,等老袁一死,什麼段、馮、張、曹等等便都有機會,可若改成帝制,哪還有他們什麼念想啊?所以即便是勳名望再高,他也休想當一輩子的首相,永遠不挪窩——再說了,是勳尚在壯年,那誰能夠等得起?

  所以時間絕對對皇權有利,曹髦想收權入內廷,只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勝算還是相當大的。如今他們急火攻心,倉促政變,反倒會把原本散碎的外朝人心都凝聚在一起,合力與內廷相抗衡。

  所以辛毗提醒是勳,這當口您可不能出昏招,慎勿輕舉妄動。如今崔琰那批傢夥還動不了您,可要是有什麼把柄被他們給揪住了,您一旦去位,外朝就再無合適的領袖啦——「朝廷制度必因此而廢,後漢之亂,行將見於今日矣——吾故來哭先帝也。」

  但同時辛毗還提醒是勳,崔琰不足論,陳群卻是個人物,他一旦還朝,會不會因為感念天恩而徹底被崔琰他們拉攏過去,很不好說——「若陳長文身在外朝,而心向內廷,其勢危殆。」是令公你要好生防範。

  是勳感念辛毗之言,表示自己會謹慎從事,絕不會在這個緊要關頭自亂陣腳的。隨即便約見太宰曹德、尚書令鐘繇和御史大夫桓階,透露了辛毗帶來的消息。曹德怒道:「先帝之制,嗣君未親政而敢擅易之耶?吾當上奏切諫!」鐘繇苦笑道:「詔既自中書下,已成定局,恐難變易。」桓階沉吟半晌,突然開口:「幸得令公執掌中書。」

  是勳聞言一愣,但是隨即也想明白了。曹操臨終之際重分相位,並授五輔政大臣,其中實際掌控外朝的是華歆、王朗,無論能力還是威望都相當有限——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在削弱外朝的實力。曹操應該是恐怕依據新的政治架構,外朝勢大,一旦換上個非強力的君主,怕會被徹底架空,故而以此來作為制約和平衡。大概曹操也希望當曹髦親政以後,可以嘗試從外朝收回一部分權柄來——當然啦,曹髦下手如此之快,又如此不計後果,曹操必然是料想不到的。

  但是陰差陽錯,曹髦受崔琰挑唆所使的一個昏招,竟把是勳推上了首相之位,外朝之勢不退反進。這或許是曹髦著急動手的一個重要原因吧,但同時也給外朝增強了反擊的力量——倘若換了仍然是華歆或者王朗坐自己這個位子,估計連反擊的心思都不會有,遑論舉措了。

  所以桓伯緒要說:「幸得令公執掌中書。」

  是勳想明白了這一點,不禁苦笑擺手:「吾亦無力回天矣……今當如何辦?」其實他心裡早就謀劃了好幾條反擊的手段,就不知道會得到多少人支持。終究是勳目前只能算是功臣群、國戚群外加官僚群的重要人物而已,任何一個集團都不能算板上定釘的領袖,自家橫跨三大集團,固然勢不可拔,但要想成為三大集團的共主,可以使群臣跟自己共同進退,恐怕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路要走。

  要是自己拼命往前沖,哪怕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跟後面扯後腿,那反擊就沒有十足的勝算啊。

  鐘元常長歎一聲道:「既受君命,何敢違逆?」曹去疾瞠目道:「此亂政也……」可他終究是個小透明,話才出口就被鐘繇給堵回去了:「變更制度,其果未顯,何得為亂?」先不說曹髦不可能真正地政歸內廷,他大概只是想做個平衡而已,就算他真的徹底剝奪了外朝之權,目前也沒有什麼不良後果表現出來啊,你怎麼敢一口咬定是「亂政」?

  「若小人借勢胡為,吾等始可撥亂反正。」現在就看崔琰、劉放他們下一步想做些什麼啦,若只是為了增強人主的權柄,那咱們真沒什麼好反對的,若敢打著皇帝的旗號擅權亂政,咱們才能加以反擊。

  桓階點頭道:「國家初定,朝中不宜動盪,鐘公所言是也。」

  是勳暗中歎息,嘴上卻說:「君等所言,深敷我意。吾當善輔天子,勿使妄用神器……」注目曹德:「此事尚請太宰稟明太皇太后。」

  本來後宮不預政事,但小皇帝尚未親政,卞氏終究是他親奶奶,開國皇后,事情總須讓她知道——再說了,辛佐治搞出那麼大動靜來,卞氏也不可能閉塞視聽,完全不管緣由吧。

  桓階瞟了是勳一眼,緩緩地說道:「君其用急,吾當用緩……然當吾等歸京之時,恐又有一事為難……」

  什麼事情為難呢?果然不出桓伯緒所料,他們才一返回洛陽,中書左僕射劉先和尚書左僕射衛覬就主動遞上了辭呈。劉先與是勳共事中書,再加上外甥周不疑乃是勳的門徒,甚至親自登門來向是勳致歉:「天子妄為,吾不能匡正之,惶愧無地……」我怎麼還有臉面繼續據此相位呢?

  是勳等人怕的就是這點。因為天子對於宰執人選是有直接任免權的,雖然曹髦尚未親政,在沒有合適的理由的前提下,也不大可能罷黜宰相,但一旦有人辭位,再想換誰接任,那就方便他插手啦。於是竭力挽留劉先、衛覬,但二人去意甚堅,連遞三回表章,曹髦樂得順水推舟,自然應允。

  隨即曹髦就提名以楊修為中書左僕射、劉廙為尚書左僕射。

  劉廙字恭嗣,乃西漢長沙定王劉發的後裔,南陽人,曾仕劉表,後投曹操。當年魏諷謀反,劉恭嗣時為魏國黃門侍郎,其弟劉偉受牽連被殺,若按漢律,劉廙也當連坐。但是曹操說了:「叔向不坐弟虎,古之制也。」下令赦免。

  劉廙倒不能算是崔琰等人一黨,他是著名的儒學之士,又通天文曆法,但受宋忠、綦母闓等人影響較深,其觀點每與鄭門——尤其是流行的郗、是之學——相左,大概因此而曹髦、崔琰覺得此人方便拉攏吧。

  詔下中書,是勳老實不客氣就給駁了——你當我是劉先嗎?皇帝說啥就是啥,連辛毗的氣節都比不上?

  當然啦,天子有任命宰執的權力,中書封駁,也必須拿出足夠的理由來。是勳提出的理由是:劉廙為官資歷不夠,不可超拔;而至於楊修——「先帝嘗使修掌機要,然終以‘前後洩露言教’下獄,若非群臣愛其才而奏請之,幾不免死;後先帝雖用楊修,亦不使再預朝政也,則此人不堪為相可知矣。」

  曹操當初貶謫楊修,主要的原因是楊修党同曹植,牽扯進了奪嗣之爭,並且利用手中的權柄,多次洩露國家機密——這可是重罪啊,這類人怎麼可能使掌國政呢?難道陛下您認為先帝當初是冤枉了他嗎?

  崔琰為曹髦行文找理由,雙方交鋒非止一日,最終只好各自退了一步。劉廙被任命為中書右僕射,鄭渾晉位左僕射;原尚書右僕射鮑勳晉位左僕射,門下監劉放轉右僕射。至於楊修,曹髦命其接替劉放為門下監——我直接任命內廷門下省的主官,這個不用你中書批准吧。

  於是兜兜轉轉,楊德祖仍然得以門下監的身份,五日一入中書議事,晉升為副相執政。

  接著,臘月已終,元旦來到,歷史邁進了黃初二年,也就是公元217年,中原大疫……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6
第二十六章、是郎才盡

  黃初二年的春季姍姍來遲,但誰都沒有想到,一場恐怖的瘟疫瞬間席捲中原地區,尤其是司隸校尉部和豫、廬、荊三州,官民人等,成千上萬地感染了疫病,死亡枕藉——史稱「丁酉大疫」。

  其實也不能說誰都沒有想到,起碼是勳對這場瘟疫是一直有所心理準備的,因為在原本的歷史上,這場大瘟疫同時釀成了建安文學接近毀滅性的大災難,所謂「建安七子」,除孔融、阮瑀早已去世外,其餘五個——王粲、應瑒、陳琳、劉楨、徐幹——均因疾疫而死。

  可是他沒有想到,並不僅僅這些文人墨客如同原本歷史上一般,在本年陸續病逝,還另有兩位故友,史書並未明確記載,竟然也因染疫而歿。

  一個就是魯肅魯子敬,死在了彭蠡的長江水師都督任上;還有一個是司馬朗司馬伯達,死在度部尚書任上。

  消息傳來,是勳悲慟難禁——司馬朗也就罷了,他與魯肅、王粲都相交甚久、性情投契,雖然已經做好了他們按照原本歷史發展,這一兩年就要掛的心理準備,真等接到噩耗,懷想往日的交情,仍然忍不住哭倒在地。尤其他在很多年前,便已然用前世貧瘠的醫學知識點撥過張仲景,教以瘟疫成因,以及防治之法了,其後也多次在自己的著述中嘗試傳播後世的衛生知識,本以為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免瘟疫流行,逆轉天命、人壽的,誰想仍然無法變更結果……

  「此殆天意耶?天意竟不可違耶?!」

  傷心之下,不禁又從天意聯想到了人事。他苦心經營,為曹操構造起了一個相對穩定的官僚體系,想要限制君權,嘗試扭轉「一治一亂」的宿命,可結果曹髦在崔琰的慫恿下,僅僅玩了一個小花樣,就將外朝之權削弱,內廷涅槃重生。固然是勳在祭陵已畢,返京以後,用桓範之謀,逐步地將這些被剝奪的權柄重新收歸外朝,假以時日,又可達成新的均衡態勢,但他也不禁苦悶地想道:

  曹髦尚未親政,已有這般能量,一旦親政之後,哪怕只有中人之資,亦恐難制也。想要政歸內廷,還不是小皇帝一句話的事兒?身為人臣,對方隨便出一招,自己就被迫要殫精竭慮地應對。君權自漢武用儒術後即逐漸神化,長時間抑壓於臣權之上——即便傀儡君主,也多由外戚或閹宦代行其權,廣義的君權始終不墮——這是時代的局限性,難道自己就真的無可扭轉嗎?

  一切阻礙時代前進的渣滓,都終將為歷史的車輪所碾碎;一切超越時代的思想,都終將被歷史的大潮所淹沒……難道自己終究不過是個王莽一般的空想家嗎?那自己從前諸般努力,究竟又是為的何來?

  還不如激流勇退,返回老家去當寓公算了,以自己國戚的身份、功臣的勞績、大儒的名望,即便交卸權柄,只要不故意作死,應該也可安得善終吧。曹髦、崔琰若真想把自己往死裡整,那就是與整個外戚集團、功臣集團、官僚集團為敵,換言之,將被孤立於整個統治階級之外——除非那倆瘋了,否則不會行此下策;除非那倆是天縱奇才甚至天生聖人,否則即有此心,亦無此能也。

  我幹嘛還辛辛苦苦地維持著這座官僚大廈,不使稍有傾斜呢?就理論上而言,天下已然一統,也不再可能有什麼司馬氏「八王之亂」,就算「五胡亂華」終究無可避免,時間也會大大延後吧。百年之後事,與我何干?而就算相干,也不是靠我個人的力量便可徹底阻止的呀。

  諸般紛擾,日夕襲來,是勳的精神狀態直墮穀底,一連數日都陰沉著臉,並且寡言少語。在中書辦公的時候,小吏稍有遲延或者過錯,便易遭他怒目相視——以是勳如今的身份、地位,也不必要開口罵人,但只怒目而向,對方自然遍身觳觫,差一點兒就要屁滾尿流了。

  倒是新任右僕射劉廙挺會做人,每當有小吏哭喪著臉從是勳面前退下,劉恭嗣若見到了,都會上去安慰一句:「令公親近者適故,乃致言行失常。汝等勿怨,但勤勞本事即可。」

  這一日王家擺設靈堂,是勳自須前往致祭,就靈前誦念悼文,不禁嚎啕痛哭。蔡昭姬攜其二子側跪還禮,同樣是泣不成聲,是勳見到她這般模樣,只得一咬牙關,強收滿腔悲慟,反過來安慰蔡琰。蔡琰哽咽著道:「仲宣無拳無勇,一介貧儒耳,多賴令公遮護,至列卿位。惜乎福薄,中年即歿,今二子尚幼,吾但覺前路茫茫,未知何所向也……」

  是勳長歎一聲:「吾視仲宣如弟也,不想弟去兄先……夫人如吾姊妹,二男如勳親侄,必然照拂成年。夫人節哀,毋使仲宣於地下亦不得安也。」

  弔祭完了,出得靈堂,登上馬車,突然間耳旁傳來人聲,斜眼一瞥,原來是兩名小吏正縮在牆角私語,貌似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只聽其中一人道:「令公今日悼文,也止平平,哀意甚深,而文不侔也。」另一人道:「令公之詩,本過其文多矣,有何怪哉?」

  給是勳駕車的正是其子是複,聽到有人編排老爹文章不佳,雙眉一軒,便欲呵斥,卻被是勳伸手拍拍肩膀給攔住了。只聽二人又道:

  「不然,《別賦》表如明霞散練,內則獨繭抽絲,誦之行雲流水,聞之金聲玉振,較今日之誄,正如高天鴻雁與簷下鵓鴿矣。」

  「令公往日著文亦曰:‘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誠哉斯言,文亦如是。令公隨高祖武皇帝起兵,初不過一郡吏耳,吾意《別賦》之作,當在彼時,窮而未達,故哀甚深而辭甚美也。今為首相,宵衣旰食,所籌思者皆國事也,自情自感,豈得時而長咀嚼耶?非獨文耳,即詩亦久不作矣。」

  對方不禁歎道:「國家之幸而文章之不幸,惜哉!」

  是勳聽了這番對話,不禁暗中苦笑——《別賦》那是什麼作品?六朝浩瀚文章,此篇隱然可為魁首;而自己今天在王粲靈前所誦讀的,才是真真正正的原創之作,就算感情再如何真摯,真論起文采來,自己能跟江淹比嗎?但凡讀書識字的人,就都能瞧得出來自己的水平在下降吧……

  終究自己只是一個千古詩文的搬運工而已……而且人到中年,記憶力開始衰退,早年間默寫下來的那些詩文也都抄得差不多啦,再想從記憶深處翻出新東西來,已近乎不可能的任務。「是郎才盡」的成語,估計最終還是要落到自己頭上。

  正在自傷自憐,自怨自艾之際,忽見一名家僕疾奔而來,到得車前伏地稽首:「適有信至府上,雲兵部葛君亦感疫矣,請使許醫師前往診治。」

  所謂「兵部葛君」,正是指時任兵部侍郎的諸葛亮。是勳聞言不禁大驚,心說怎麼諸葛亮也病倒了?這場瘟疫來勢洶洶,可別把孔明的命也索了去啊!原本歷史上沒有這一出啊……等等,在原本歷史上,孔明時在蜀中,他當然不會被傳染上這流行中原地區的疾疫,可如今他身處洛陽……老天爺啊,你給我的實在太多,所以現在打算一一都收回去不成嗎?!

  又驚又急,不禁眼前一黑,一腦袋便栽到了車下……

  隨即他覺得後背的衣服被人狠狠扯了一把,竟然扯得自己朝後一個踉蹌,差點兒跌倒。眼前猛然亮起,一輛八輪大卡挾著勁風,幾乎是貼著鼻子沖了過去,嚇得他整個身體都徹底僵硬了——真是奇跡,他竟然能夠維持著半踉蹌的姿勢,跟無生命的雕塑似的,整整一秒鐘。

  身後傳來呵斥聲:「看紅燈啊,不要命啦!」

  是勳這才轉過身,只見剛才扯自己的是名披著橙紅色馬甲、戴黃帽子的交通協管,於是趕緊沖人哈腰:「對不起……我,走神兒了……」協管員扯著他的胳膊,急匆匆朝後退,一直退回到馬路牙子上。「差點兒就撞飛了……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就是喜歡闖紅燈,你說你急的什麼?趕著去投胎啊?!」劈頭蓋臉就是好一頓數落。是勳知道是自己做得不對,只好耐著性子、堆著笑臉連陪不是——況且人家救了自己的命啊,那可是八輪大卡,這會兒想起來就無窮的後怕,感覺內衣都被冷汗給浸透了。

  好不容易接受完教育,是勳這才再次邁步,匆忙趕往自己的目的地。那是一家新創辦的圖書公司,他在網上查到公司正在招聘編輯,要求大學本科以上學歷,好在不需要編輯資格證——話說一般情況下,私企都只要有一兩名中級資格編輯可以糊弄官方就成,對於普通編輯人員,那真沒啥門坎兒。

  等到了設在居民區中,占了兩套雙層公寓的小公司以後,道明來意,前臺小姑娘直接遞過來一張表格:「先填表吧。」是勳答應一聲,雙手接過,鋪在桌上,順手從褲兜裡抽出支簽字筆來。

  表格很簡單,而且順理成章,第一欄是「姓名」。他按出筆芯,才要填寫,可是筆尖才剛接觸到紙張,卻不禁頓住了——姓名?我的姓名是啥咧?是勳是宏輔?貌似不大對啊……是勳是誰?我又是誰?

  心下一片茫然。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6
第二十七章、一朝出門

  是勳自跌落車下後,便即人事不省,可把是複給嚇懵了,趕緊跟僕役們七手八腳地把老爹抬上車,一路疾馳,返回府邸。曹淼、甘玉等人聞訊,也都慌了手腳,一面將是勳搬入內室,安置榻上,一面派人去喚許柯歸來。

  可憐的許大夫,那邊才剛給諸葛亮號完了脈,就又被人揪上馬車,馳回是府——他只好安慰黃氏夫人,說葛君小疾耳,並無大礙,等我一會兒派人把方子連藥材都送過來。

  趕回是府,一瞧是勳還沒有蘇醒,許柯也不禁慌張,匆匆按脈診治,完了趕緊把人都轟出門去,自己也退出來,先打開藥囊,掏出一粒小藥丸銜在舌下,然後戴上細麻縫製的口罩。是複一瞧這架勢,當即明白了幾分,忙問:「家父無乃感疫耶?」許柯點點頭:「柯囊中有避瘟散,公子與夫人等均須服用,或可無虞。」

  再入寢室,重為是勳按脈,出來後開了個方子,命人煎藥。曹淼已經服過了避瘟散,便即上前探問,許柯說了:「主公昔日曾雲,人體弱則易感疫,若其體健,即得感或亦不發也。吾日夕照料主公貴體,本不當感疫,或近日親友多故,悲傷臟腑,因此疫毒得侵。然體不甚熱,本不當厥,或亦傷慟故而昏睡也……」

  曹淼說什麼「本不當」、「或亦」的,全是猜測,你有準譜沒有?他的病究竟要不要緊,啥時候能醒?

  許柯哭喪著臉說:「此疾頗怪,柯無學,亦不能斷……且先灌藥穩固,急請家師來……」

  許柯是張機張仲景的弟子,張機於月前受命前往東都譙縣,為幾名宗室診治——瘟疫始於廬江,那時候才剛蔓延到豫州,尚未入京。而等京城裡也開始有人發病了,曹髦便急召張機歸來——曹騰是宦官,曹嵩是過繼的,這天家跟夏侯家的關係其實比跟曹家本支要更親近,再說了諸曹有能者皆仕為將、吏,東都那些所謂宗室都只是吃閒飯的紈絝罷了,怎麼能跟都內百僚相比?

  這會兒張機還在路上,他既沒趕去上彭蠡救魯肅,也沒趕上回京城救司馬朗和王粲等人。而等到聽說是勳也病了,而且還昏迷不醒,曹髦也頗為焦急,連番遣快馬催促。

  張仲景是兩天后趕回的洛陽,沒去宮中覆命,就先跑是府來為是勳診治。是勳一直沒有醒,而且體溫也上去了,許柯日夕侍奉在側——曹淼、是複等本欲來侍,卻被許大夫給擋了駕:這瘟疫可是會傳染的呀,若連主母、公子們也都病了,我該如何是好?

  高燒之中,是勳開始說胡話,但嘴裡嘟嘟囔囔的一串又一串,發音卻極其詭異,沒人能聽懂他究竟在說些什麼。曹淼、是複等人一直守在門口,是複就問曹淼:「阿爺所言,得無為樂浪土語耶?」曹淼朝他一瞪眼:「我如何得知!」我又不是他在樂浪郡裡討來的老婆呀!

  好不容易等到張仲景前來,給是勳重又按了脈,用了藥,是勳的體溫才逐漸降下來。張機皺著眉頭出來,招呼曹淼等人可以進去了:「小徒施藥得法,疫已除矣,熱亦稍退……然終不蘇,吾亦難察病在何由……」

  曹淼、甘玉、是複,還有得訊匆匆從城外趕過來的管巳等人,這才能夠陪伴在身邊,輪班服侍是勳。到得第五天上,曹、甘兩位夫人剛去打一個小盹兒,榻邊只留了管巳和是複母子。母子二人也困得狠了,略一迷糊,再睜眼時,就見是勳五官全都擰在一起,幾乎徹底挪位,但同時眼睛眨眨,似有醒來的跡象。

  是複趕緊湊到臉旁,低聲呼喚:「阿爺醒來,阿爺醒來。」是勳終於睜開了眼睛,目光中卻是一片茫然,先左右瞟瞟,繼而又瞧瞧是複,開口問道:「汝何人?」是複大驚,急忙回答:「兒乃是複,阿爺病重,竟不識得了麼?」是勳皺了皺眉頭:「我又是誰?」

  「阿爺諱勳,當朝中書令公也。」

  「甚麼諱勳,甚麼令公?我名阿飛……」

  管巳拍了兒子一巴掌:「此時掉甚書袋?」隨即朝向是勳:「汝喚是勳,可還記得麼?還記得我麼?」

  是勳轉過臉來,盯著管巳的面孔瞧了好半天,這才有氣無力地說道:「汝在複甑山,卻刺得我痛。」提起往事,管巳眼圈還是紅的,卻不禁破涕為笑道:「竟還記得……終於神志清明了也。」

  是複從來也沒有聽說過爹娘的初遇,還不禁疑惑,什麼複甑山?娘拿什麼刺爹了?等爹病好了,我可得抽空打問打問。

  過不多時,曹淼、甘玉等也皆得訊,匆忙抱著是郯,帶著是雪、是雲姐妹——是雪是前天跑回娘家來探視父親之病的——以及山陽公主等,一大家子挨挨擠擠的,圍住了病榻。是勳先關照:「公主初產,可好生將息,先不必來見吾。」

  ——山陽公主懷胎九個多月,於去年冬季產下一女,小名喚作馨兒。

  然後是勳就問了,我昏迷多久啦?究竟什麼病,許大夫是怎麼說的?曹淼強顏歡笑道:「都內疾疫流行,夫君竟亦罹感,幸得張君仲景施治,今疫除矣。」

  若論察言觀色之能,當世難過是宏輔,他瞧瞧眾人的臉色,本能地就覺得不對——瘟疫估計是真除了,否則就算你們肯冒著被傳染的風險圍在我身邊,也得把公主給擋了駕;可要真是我的病見好,你們必然歡天喜地放鞭炮,表情不會那麼古怪啊。於是便問:「張君何在?」

  其實張仲景就跟在眾人身後,聽問邁前一步:「機在此,見過令公。」是勳也想要拱手致意,但是覺得渾身乏力,竟然連手指頭都不大抬得起來,只好眨眨眼睛,微微點頭。隨即下令,說你們都出去吧,只留張君一人,我有話跟他說。

  等到屋中只剩二人相對,是勳開門見山地就問:「吾不忌醫,君勿諱疾——吾實何病耶?」

  張機皺皺眉頭,略一猶豫,終於還是老實回答道:「令公學究天人,必不如俗輩惶急,吾亦不諱。疾疫實除,然按公之脈,澀弱深沉,上不至關,代脈如珠如絲,若隱若絕……」囉裡八嗦一大堆中醫術語,說得是勳瞠目結舌,完全搞不明白對方在講什麼——估摸那大概的意思:你的脈象好奇怪,就連我也摸不准究竟還有啥病。

  是勳乾脆就問:「可得活……得痊否?」

  張機歎道:「世間本多奇症,恐非人力所能救也,然令公國家棟樑,必然百神呵護,但安養可也……」這病能不能好,你會不會很快就死,我也說不大准,只能看老天爺的心情啦。

  是勳心說就算「國家棟樑」,也未必「百神呵護」,曹操還是一國君主呢,不照樣說掛就掛了?你又何必尋摸這些言辭來安慰我?

  他最近心情本就低落,此番昏厥,竟然迷迷糊糊的,似乎在記憶深處又挖出了前世的情景。前世貌似在某本書上讀到過,這人之將死,往往會產生幻覺,回憶遙遠的過往。再想到自己才剛蘇醒的時候,腦子仍然昏沉沉的,差點兒連老婆、兒子都認不出來——貌似老年癡呆就是這樣的啊,什麼事情都撂爪兒就忘,但往往還能記得起陳年舊事……

  自己這是快死了,迴光返照嗎?還是說老年癡呆的早期症狀?天可憐見,五十歲還不到怎麼就老了?

  想到這裡,心情更為低落,但卻並不表現出來,還假模假式地擠出一絲笑容,對張機說:「辛苦仲景——命在天也,亦無可懼。」隨即闔上雙目,說且讓我好好休息一會兒吧。

  是勳醒來是在當日午前,黃昏時分,曹髦得信,竟然親自上門來探問,還坐在榻旁,握著是勳的手,眼淚汪汪地說:「祖姑婿善養貴體,設有不諱,國事誰付?」是勳一皺眉頭,心說這臺詞怎麼那麼耳熟呢?皇上你不必要親離成都來看老臣啊,派李福來就成啦——「近日言語,雖彌日有所不盡,更來一決耳。君所問者,公琰(蔣琬)其宜也……公琰之後,文偉(費禕)可以繼之。」

  其實曹髦就是那麼隨口一說,感歎一下:你要是不在了,我可把國事交托給誰啊?然而是勳因此陡然就想起諸葛亮來了,忙問:「孔明如何?」曹髦轉過頭去瞧瞧,忙有侍臣回答:「諸葛孔明前亦罹疾,小恙耳,已瘳。」是勳一聽啥,諸葛亮沒事兒?當即朝曹髦點點頭:「臣若往見先帝,孔明可付大事也。」

  曹髦說您別急著安排後事啊,張機神醫,必能救得祖姑婿的性命,你可得好好保養身體才好。好生撫慰一番,這才辭去。

  是勳在榻上躺了大半天,仍然全身麻痹,脖子以下完全動彈不得,心知無望,於是摒退眾人,光把是複一個叫到榻前。先吩咐你取紙筆來,記錄為父自吊詩一首:

  「昔在常鼎食,今亦湛空觴。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肴案盈我前,親舊哭我傍。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國家日已複,兒女日已奘。高旻兮悠悠,大塊兮茫茫。一朝出門去,歸來夜未央。」

  這首詩的原型,乃陶潛《挽歌詩》之二——第一首「有生必有死」,他用來弔祭戲賢戲志才了;第三首「荒草何茫茫」的後半段,則最早在營陵悼念王勝,隨口抄來以誘孔融。想想此生抄襲即以此《挽歌詩》為始,又複將以此《挽歌詩》而終,此亦緣法耶?

  原作第一句是「昔在無酒飲,今但湛空觴」,說我活著的時候很窮,都喝不著酒,沒想到死了死了,奠酒卻可滿杯。不過是勳位列上公,不可能喝不起酒啊,所以給改成了「昔在常鼎食,今亦湛空觴」。結尾部分為了表明自家身份終究與落魄的陶淵明不同,且有家國之志,特意塞了「國家日已複,兒女日已奘」一句,亦以示死而無憾也。後面那句「高旻兮悠悠,大塊兮茫茫」,則化用陶潛《自祭文》開篇的「茫茫大塊,悠悠高旻,是生萬物,餘得為人」。

  是勳讓是複筆錄,是複不敢不依,可是抄完了就趕緊安慰老爹,說您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阿爺尚在壯年,因操勞國事且偶染疫,乃須靜養耳,何必為此不祥之作?」是勳輕輕搖頭,說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我恐怕去日無多啦。隨即叫是複靠近一些,壓低聲音說道:「人雲將死,必有譫語,然吾今神志清明,將有語汝,毋以為荒誕也。」

  是複心說哎呦,老爹這是要交代遺言嗎?不禁又是悲哀,又感恐慌,且從是勳言辭之中,又聽出了幾分神秘——想當初關士起病歿,老爹把情報系統交給我負責的時候,我就大吃一驚,幾乎徹底刷新了三觀,如今他又有什麼秘密要說了?

  只聽是勳一字一頓地說道:「大道渺茫,人所莫測,或有千年後人,寄魂此世,汝可信否?」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6
第二十八章、天命何在

  這年月的人們大多相信靈魂具備相當的獨立性,即人的思想、記憶和本我意識並不會隨著生命的終結甚至肉體的腐朽而徹底消亡。儒家禮敬先祖,其實與上古的靈魂不滅、先靈永存思想是一脈相承的,只是孔子本著相對嚴謹的治學態度,並不明言而已。但是隨著後漢讖緯之學的風行,再加佛教思想的傳入,靈魂不滅甚至輪回的說法逐漸甚囂塵上,所以到了南朝,范縝要特意去寫一篇《神滅論》來加以反駁。

  故而是勳說「寄魂」,是複是完全可以理解和接受的——這年月相關「離魂」、「招魂」乃至「寄魂」的傳說本來就滿坑滿穀,九州風傳。

  但對於是勳所言「千年後人,寄魂此世」,是複便搞不明白了。這年月人們普遍的時間觀念都是單向的、連續的、均勻的,當然僅就人世而論,若涉及傳說中的神仙,則時間流逝並不均勻的傳說也不在少。南朝任昉《述異記》中,即記有「爛柯」的故事:

  「信安郡石室山,晉時王質伐木,至,見童子數人,棋而歌,質因聽之。童子以一物與質,如棗核,質含之,不覺饑。俄頃,童子謂曰:‘何不去?’質起,視斧柯爛盡,既歸,無複時人。」

  就是說一個叫王質的人進山伐木,看見神仙下棋,並且吃了一枚仙丹,結果他感覺只是極短的時間,轉過頭去一瞧,自己所攜帶斧子的木柄全都爛光了。出山以後,發現認識的人也全都死絕——其實已經很多年過去啦!

  魏晉玄學產生之後,這類傳說絕不在少,而在這曹魏黃初年間,玄學才剛萌芽,學界有其圈子,類似傳說並不普遍,卻也不至於使一位讀過書的貴介公子瞠目結舌,徹底莫明所以。

  但這只涉及到了時間的均勻性,或者也可能歪曲了連續性,但不涉及單向性。要是對是複說,有千年前人魂寄千年之後,他當即便能領悟,但要說千年後人魂寄千年之前……這時間也是可逆的嗎?子雲:「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水向低處流,難道可以逆向嗎?

  然而後世人若評論起來,或許是宏輔才是「談空說玄」的祖師爺吧,因為他時常在詩文中摻雜進一些後世的宇宙觀、時空理念,時人多目為寓言、譬喻也,卻也可能因此而推導出一條通向玄學甚至宗教的途徑。對於老爹的《物理初言》,十句話裡是複看不懂九句話,抑且毫無興趣,但對於那些踏空說玄,日夕常有接觸——說白了,是複很難破除時間的單向性思維,但並非完全不能接受,經過是勳的教育和潛移默化,他的思想還是相對比較開放的。

  況且是勳張嘴先說:「將有語汝,毋以為荒誕也。」然後是:「大道渺茫,人所莫測。」打過預防針了,這世界上什麼詭奇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你別當我是臨終前的胡言亂語啊。所以是複愣了一下,便即回答說:「兒未嘗信,然阿爺若雲有,當有。」

  是勳自嘲似地微微一笑,換了個角度去談問題:「若汝在此世,魂寄於春秋之時,又如何?操董子、鄭子之說,乃可與聖人談儒矣;以孫、吳未著之學,乃可與曹劌論戰矣;誦《離騷》之章,則楚之文,亦盡在汝……」

  是複聞言,若有所思,沉吟不語。

  「吾生於樂浪偏狹之地,家非世代宦門,幼無宿儒之教,一旦履足中原,知大勢、識人心,文則超邁當代,經可紹繼絕學,乃至造火藥、印書籍,遂輔先帝以成一統。吾豈天生聖人耶?吾實生而知之矣!」

  是勳說到這裡,是複終究是聰明孩子,立刻就明白了老爹所言究竟何意,不禁瞪大雙眼,愣愣地盯著是勳。是勳趁機再給他最後一棒,以開竅要:「或有雲吾非是氏子,實樂浪土著,李代桃僵者也。汝亦嘗聞,頗恨小人造謠,壞吾清譽,然吾實告汝:此言真也,吾非士人,乃朝鮮郊外一貧夷耳!本無所學,而知天下事。」

  臨終之前,我把實話都跟你說了,因為你是我親兒子——兒啊,你聽得明白老爹說的話嗎?

  「阿爺……」是複不知道該作何等反應才好,要按後世的話來說:此刻他心中有一萬匹草泥馬洶湧奔過……

  是勳點一點頭,心說兒啊,你肯定還不相信,但你已經明白了——「此世若無我,汝以為將如何耶?先帝挾滅袁之勝,南取荊襄,而為劉備、孫權聯兵阻於赤壁,自茲再不得過江矣。孫權在揚,劉備入蜀,與吾魏鼎足而三,割裂天下。先帝未嘗踐極,子修早夭,傳位子桓,子桓乃得漢禪。遂傳其子叡,叡傳其子芳,芳後則髦——非時君也,亦子桓之孫——髦後則奐。逮四十年後,始得滅蜀,再三十年而滅吳,然複統者非魏也,其名為晉……」

  是複是徹底說不出話來了,只好由得老爹預言未來之事,越聽越是詭奇,越聽越不敢相信。是勳也知道不可能一口氣往兒子腦袋裡塞太多東西,所以只說到了「五胡亂華」——「晉有諸王相爭,匈奴、鮮卑等乃趁勢而盛,及羌、羯、狄等皆入於中國,城邑毀棄、村落屠盡,實古來未有之大難也!故吾之所為,如一天下、建制度、收是魏,無他,專為避此禍耳。」

  誰想到是勳的心思完全不在什麼「五胡亂華」、「古來未有之大難」上,卻突兀地問了一句:「晉者何姓?」

  是勳不禁輕歎一聲,心說當「五胡亂華」還沒有發生之前,真是誰都想不到這所謂的「大難」究竟有多麼可怕啊,估計在兒子心裡,也就漢初匈奴侵擾沿邊各郡,頂多周代犬戎入鎬京而已,所以他並不怎麼在意,卻著急想知道究竟誰會代魏而興。

  好吧,你既然想知道,那我就給你講講——「汝以為,吾安得而重孔明、仲達,而必致之門下耶?孔明實執蜀政,自比管、樂,而後人幾敬為蕭、張;至於仲達……實受魏二世之重,父子監三世之政。前仲達生次子,汝為我備禮而賀,今六歲乎?七歲乎?此兒之子,實取禪于魏……」

  於是跟是複詳細地講述了原時空中漢魏之際歷史的走向,是複聽得驚駭莫名,並且全神貫注,幾乎連眼睛都不帶眨的。是啊,歷史的荒誕,入人耳中,往往比說書還精彩哪,誰能相信周公瑾能以寡弱之卒,於赤壁大破北軍?誰能相信以蜀、吳偏僻之地,而能力抗曹魏數十年之久?

  他這一通述說,一直講到天黑,曹淼數次三番在門外請問啥時候吃晚飯,都被是勳給轟走了,派甘玉出馬,同樣鎩羽而歸。最終只得請來管巳,跟門外雙手插腰,先罵兒子:「汝父才蘇,即不與食,汝豈堪為人子耶?!是何語而必背人?」

  是覆沒辦法,只好朝老爹撲閃撲閃眼睛,倒吊一下眉毛,以示哀懇。是勳先告誡他:「汝為吾子,故將死時必以實情告汝,天知地知,汝知我知,即汝母亦不可與言。慎之,慎之!」是複說爹你放心,我明白的,您的話我將來只傳兒子——如果有兒子的話——絕不會再告訴第三個人知道。

  心裡挺高興,老爹沒讓我把這事兒將來告訴郯弟,那是明確要以我為繼承人啦。理論上也當如此,郯弟雖為嫡母所養,其實還是庶子,不可能讓我代管家業,將來再交到他手上——除非我沒兒子,又死得早——如今他還年幼,老爹自然只能託付我啦。可是老爹真的快要死了嗎?我還希望你能夠多蹦躂幾年,再為我開開路哪!

  就聽老爹又說:「若吾真不諱,書齋西牆下有鐵篋,匙在東牆架後,其中文字,汝可自觀。」近年來親朋多故,是勳也不禁感傷,人到中年,過一天就少一天啦,不定哪天就會閉眼,所以把後世之事,拉拉雜雜地寫了不少,全都藏在那鐵筪之中。他也曾經吩咐過曹淼,說我要是突然死了,汝等不得開啟那鐵篋,使與我陪葬可也。曹淼當時只當玩笑,還大聲啐道:「夫君尚健,何得雲此!」

  曹淼端了粥進來,親手喂是勳吃了。是複也趁機填了點兒東西,然後重歸榻前,再聽老爹講故事。曹淼說你爹才醒,讓他好好休息一晚吧,有什麼話明天再談不成嗎?是勳心說就怕我一暝之下,便即不起……趁著精神頭還足,該說的話……估計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還是能講多少就儘量多講些吧。

  於是再次把老婆們都轟出去,關上屋門,只留是複一人傾聽。將近午夜時分,終於把三國鼎立、司馬篡魏等事兒大面上都說完啦,隨即重提「五胡亂華」事,也說了說世族腐朽——「乃知汝父之政,實有以也,非盲目而造。」

  是複從一開始的驚駭、迷茫,幾個時辰的課聽下來,此際神情卻變得極其亢奮,跪在榻邊,連雙腿麻木了都似乎毫無查覺,只是雙手扶著榻沿,雙目大睜,低聲道:「兒知之矣!此殆天不欲中國亂,故降阿爺,以紓禍患。前以為天命在魏,今乃知天命在阿爺也!」

  是勳不禁一皺眉頭,心說小混蛋你究竟都聽明白了些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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