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漢魏文魁 作者:赤軍(已完結)

 
穆離鳶 2016-4-10 17:26:3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37 509380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1
第七章、婦人之言

  曹操詢問曹丕,說你若是辭了太子之位,我又當以何子為嗣呢?曹丕無奈之下只好提了曹植的名字。其實曹丕素來與曹植不和,如今關東消息傳來,曹彰中毒而死,曹沖也險些喪命,曹丕本能地感覺到:幕後黑手很可能就是子建!

  然而他不是真想讓位,只當曹操在試探自己,那麼無論按照親疏論,還是按照長幼論,自己之後就只能輪到曹植啦——別的兄弟多不夠格,而若提曹沖,倘若曹操追問:「汝與子建一母同胞,胡不言之,而及倉舒?」又該怎麼回答?說自己懷疑曹植是幕後黑手?根本沒有證據啊。會不會被老爹認為自己心胸狹窄,從而更加惱怒?

  當時曹操只是長歎一聲,並沒有再說什麼話,隨即擺擺手,就讓曹丕退下去了。消息通過校事傳入是府,桓範當時就評價說:「太子此舉,以退為進,實善策也。」你這會兒就不要多事,只要跟老爹把話說清楚了就好,除了表忠心外,別的話說多了都是錯——「以此觀之,儲位或可固也。」是勳同樣點頭,心說這一條時間線上,雖然沒有賈詡教他,曹子桓天性聰明,裝忠臣孝子仍然裝得很到位嘛。

  他卻沒有注意到,兒子是複轉過頭去,眼神略略有些閃爍……

  是複所稟報的,其實絕非他從盧洪處所獲得的全部情報。

  因為事關重大,這一日盧洪喬裝約見是複,把相關消息詳詳細細地向他說明白了。是複聽後微驚,隨即關照盧洪:「茲事體大,今卿毋來也,吾亦無所聞也。」你就當自己什麼都沒有說,而我也什麼都沒有聽到。盧洪點頭:「太尉固不當再涉此事……洪便告辭。」

  那麼是複究竟隱瞞了哪些內容呢?原來當日曹丕從曹操榻前退下,才出殿門,迎面就撞見了自己的正室夫人甄氏。甄氏作為太子妃,又向來得曹操的歡心,故此曹操患病後,她就經常前來探視,並且親自服侍曹操的飲食起居。曹丕趁便關照甄氏,說你好好伺候陛下,覷陛下心情好的時候,多幫為夫我說幾句好話;陛下言談間要是提到我,或者提到儲位之事,你也記下來,回宮後稟報我知道。

  甄氏應諾,曹丕便退。隨即甄氏端著食案進殿,伺候曹操用膳。曹操盯著她瞧了好一會兒,突然開口:「適於殿外,子桓與汝言何?」甄氏素來孝順,也不敢隱瞞,就說:「太子欲婦恪盡孝道,以侍陛下,期陛下之疾早日得瘳也。且欲婦進言,道其知過,懇請原宥。」

  曹操點點頭,隨即又問:「朕不在時,子桓與陳長文常有來往否?」甄氏回答:「太子荷監國重任,陳卿為吏部尚書,豈可無往來?然止論國事耳,未及其它。」曹操挺滿意她的回答,微微一笑道:「汝在深宮,所知卻多。」甄氏聞言嚇了一跳,趕緊伏下身子:「妾非敢探聽國事也,但在宮中,不見太子與陳卿往來,若在外朝,所言必國事也,以是揣測之。」

  曹操伸手拍拍甄氏的頭,說我就是隨口一問,沒有懷疑或者責備你的意思,不必太過謹慎小心了。眼瞧著甄氏已將膳食布下,便即端起飯碗和筷子來,吃了幾口,瞟甄氏一眼,眉頭微皺,問道:「吾固儉約,亦告誡汝等,即在天家,不得過奢也。然汝為太子妃,正不必布服——子桓前載數簏絹入,得無皆為柴氏做新衣耶?」你也穿得太寒酸了點兒吧,是不是曹丕對你不好啊?

  甄氏忙道:「太子遵從父命,亦向來儉樸也,即柴氏昔日,與婦穿著無二。所言輿絲帛入,未審何人所言?婦不知也。」

  曹操「嗯」了一聲,面色略顯陰沉。

  當時盧洪對是複轉述二人對話,就此插言解釋:「前太子初立,請以朱彥才為東宮官署,而天子不允,雲彥才放肆峻急,多與人仵,太子不當與之往來。後丁儀奏,太子常以車載簏,納彥才其中,深夜密議。天子因問太子,太子請罪雲,為後宮多貪絹衣,故載數簏入,後再不敢也……」

  朱彥才名鑠,與曹丕私交甚篤,為其心腹之人——在原本歷史上,他與陳群、司馬懿、吳質並稱「魏太子四友」。這傢夥雖然有才,但是心眼兒小、脾氣急,口無遮攔,經常得罪人,所以當曹丕請求讓他擔當東宮屬吏的時候,曹操一口就回絕了,還告誡曹丕少與此人來往。

  然而曹丕離不開朱鑠——在這條時間線上,司馬懿、吳質都不跟他一撥兒了,陳群身為吏部尚書、朝廷重臣,需要避嫌,雙方非常默契地保持著一定距離,「四友」裡就只剩下了一個朱彥才——於是便暗中用車裝著竹筐,讓朱鑠藏在竹筐裡,偷偷潛入東宮,去與他商議大計。

  在原本歷史上,鑽竹筐的是吳質,隨即為楊修偵得,稟報曹操。曹操打算親自去攔截,曹丕得信後以問吳質,吳質說沒關係,你明天再裝一車竹筐進門,我就不去了,筐中只盛絲絹,那就不怕遭到主公的盤查啦。曹丕依計而行,果然瞞過了曹操,還使得曹操疑心楊修離間他們父子,就此開始對楊德祖起了殺心……

  然而在這條時間線上,楊修已遭貶謫,向曹操告密的是另一名曹植黨羽——校事丁儀丁正禮。曹操並沒有親自去檢查——終究他現在是皇帝啦,一舉一動都有人關注,甚至起居郎記錄在案,不可隨意妄行也——直接去問曹丕。曹丕隨口扯謊,說只為宮中婦人想穿絹衣,所以我裝了幾筐進來——知道父皇您一向提倡儉約,我知道自己做錯了,以後也不會再犯了。

  曹操雖然提倡儉樸,終究已經貴為天子,也不跟草莽時代那般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啦,既然如此,又怎麼好意思去苛責兒子呢?此事就此按下。可是誰都料想不到,事隔多日,曹操仍然記得這事兒呢,並且似有意、似無意地問起了甄氏來。

  甄氏老實回答,說我跟太子都一貫秉承您的旨意,生活儉樸,平常也不做新絹衣,即東宮諸婦人,包括被逐的柴氏,也沒有誰膽敢逾越規矩——太子命人運絲綢進宮?還不是一回兩回?這是誰說的,我怎麼不知道啊?

  曹操聞言,已知曹丕當面扯謊,心中便有些不喜。再扒拉兩口飯,只覺得腹脘飽脹,沒有胃口,於是放下碗箸,喝一口薄酒,問甄氏道:「适才子桓請辭太子位,汝如何看?」

  甄氏伏地奏道:「婦從夫行,若夫請辭,婦有何言?唯念初於歸時,公姆慈愛、夫婦相敬、兄弟和睦,未識今日生分若此!婦嘗聞,外間有誣太子謀害子文者,此真彌天之謊、極天之冤也。一旦居位,謗便隨之,既如此,何如卸去,歸就藩國,或可免兄弟離心也……」

  說著說著,不禁清淚兩行:「婦初入門時,太子弱冠,子文、子建尚幼小,徘徊膝前,婦似嫂而實姊,親密無猜。今天不假年,子文薨逝,本已椎心刺骨,而況誣為兒夫所害耶?若婦死而能清白兒夫,死亦可也——陛下明察!」

  曹操輕撫甄氏的肩膀,不住口的安慰,說好啦,好啦,別哭啦,我知道子文之死跟子桓沒什麼關係,然而——「外間所傳,空穴來風,或有人欲誣子桓也。卿以為誰歟?子建歟,子盈歟?」

  甄氏答道:「子建耿介,子盈聰慧,同為兄弟,安忍相害?太子不肯害子文,彼等亦不肯害太子也。此必丁儀所為……」

  曹操猛地一瞪眼:「汝如何知道是丁儀奏朕?」

  甄氏慌了,脫口而出:「此太子語其吏,婦偶聽聞……」

  曹操追問道:「太子如何說?」

  甄氏從來不會撒謊,倉促間只好實話實說:「聞太子雲,丁正禮為陛下勘子文事,在在指向於吾,得非子建所使耶?吾必殺之!」說完了趕緊補充:「婦知子建,必不辦此,或丁儀妄為耳。」

  曹操冷笑一聲:「汝知子建,獨不知子桓耶?!」伸手推開食案:「朕倦矣,汝可退下。」甄氏慌得話都說不清楚了,只是磕頭:「請放歸藩,以全兒夫。」曹操哼了一聲:「或如汝願。」

  當然這一大套話,盧洪不可能全都偵探明白,也不可能跟複讀機似的備悉無遺轉述給是複知道。他只是說了一個大概,先是曹操談到了「車載簏絹」事;隨即曹操提起曹丕請辭太子事,甄氏既為兩個小叔子做保,又說漏了嘴,道出曹丕憎恨丁儀,曹操因而不喜;最後甄氏磕頭請歸藩國,曹操冷哼道:「或如汝願。」

  是複心說這無知婦人,不會說話就少說幾句吧,身在天家,陰謀秘計圍繞之下,你光老實孝順管蛋用啊,差點兒把老公也給折進去了吧。聽曹操最後的話語,似果有易儲之意,茲事體大,趕緊關照盧洪,說你今天就當沒來,而這些話我也從來都沒有聽到過。

  回府向是勳稟報,光說了前半段兒,是勳和桓範就都長舒一口氣,以為易儲的危機算是基本上度過去了。是複眼神一飄,乾脆就把後半段兒給咽了——若被父親得知太子儲位不穩,必要設謀拯救,然而皇帝最近脾氣是越來越暴,要是萬一也把自己父子給牽扯進去,那可如何是好啊?再說了,曹丕本是陳群的靠山,跟自家父親理念不合的,似這般太子,廢就廢了吧……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1
第八章、奇峰突起

  甄氏在曹操面前吃了癟,回去以後是如何向曹丕稟報的,不得而知。但隱約得到的消息,曹丕近年來多納姬妾,本來就日漸疏遠甄氏,此後夫婦二人更是連著吵鬧了好幾回,皇后卞氏被迫親往東宮,去為他們小倆口排解糾紛……

  然後就是壓斷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某日丁儀在府中遇刺,被發現的時候還剩下最後一口氣,扯著嗓子高叫道:「太子害我!」曹操遣校事密偵此案,在勘察現場的時候,不期然搜到了丁儀與鄄城王曹植的多封往來書信,曹植在信中請求丁儀「候太子疏虞,即可密奏主上,使失寵信」,還承諾「孤若得國,正禮當為宰相」。

  丁儀官為右刺奸,是權勢已可淩駕于盧洪之上的大特務頭子,為人倨傲、忌刻,多次構陷朝廷大臣。據說昔日毛玠被貶,即有丁儀從中推動,其後選部右侍郎徐奕又因與之不和而遭讒毀,外放魏郡太守。尚書僕射何蘷嘗面斥丁儀,屬吏傅選勸他:「儀已害奕,子宜少下之。」何蘷回答道:「彼為不義,適足害其身,焉能害人?且懷奸佞之心,立于明朝,其得久乎!」丁儀聽聞此言,即發何蘷陰微事,貶其為蒼梧太守。

  所以如今丁儀死了,雖然只是遇刺身亡,卻天幸從他府中發現了與鄄城王交通的密信,當下牆倒眾人推,群臣紛紛上奏彈劾丁儀,尤其禦史段瑕,貌似早有準備,一口氣羅列了丁正禮的十二條大罪狀,並且請求趁機廢掉刺奸、校事。曹操亦怒,即下令將丁儀戮屍陳市,其弟丁廙也被貶出都外。同時行文鄄城,斥責曹植,削掉了他兩個縣。

  ——天可憐見,鄄城國原本不過才四個縣,如今削除其半,就此變成了普天下最小的郡國。

  當是氏父子與桓范討論這樁風波的時候,桓元則沉吟良久,注目是複,問:「吾不識公子消息從何而來也,唯請問二事,未審公子知否?」

  是複說你問吧,但凡我知道的,就一定會說。桓範便即一枚枚地豎起手指來:「其一,任城王遇害事,本使校事劉慈密勘,如何丁儀奏上,雲太子甚可疑耶?其二,丁儀遇刺,誰人踏勘?府中書信,誰人得之?」

  是複聞言,微微一皺眉頭,說這兩樁事我還真都不清楚,你等我去打聽打聽,過幾天再告訴你吧。他自然是去找盧洪打聽,並且很快就得到了確實的消息——

  原來魏朝的特務系統分為校事和刺奸兩個部分,校事只管偵察和捕人——有如「行動隊」;刺奸則負責綜合、甄別情報和審斷案件——乃是文吏。當日曹操派軍中校事劉慈去偵破曹彰遇刺一案,劉慈回來稟報丁儀,二人在核對了情報以後,本來應當一起去向曹操彙報的。然而事到臨頭,劉慈卻突然間病倒了,丁正禮這才單獨稟報曹操。

  至於丁儀遇刺以後,根據盧洪所說,本來應該他去偵辦,但副官劉肇卻主動請纓,並且親自在丁儀府中搜出了與曹植的來往密信——此劉肇,即劉慈之胞弟是也。

  是複回來一報答案,桓範乃冷笑道:「此必劉慈兄弟從中取事,無疑也。」而至於他們這麼做,純出爭權奪利,為了坑陷丁儀呢——丁儀是曹植的黨羽,他向曹操奏報說謀害曹彰,曹丕嫌疑最大,倘若查出來有誤,他肯定跑不了啊——還是受人唆使,為了對付曹植,那就不得而知嘍。

  反正丁正禮和曹子建是拴在一根草上的螞蚱,一個出事,另外一個也肯定跑不了啊。

  是勳望一眼是複,那意思:劉氏兄弟是何來頭,估計你查不了,你去關照盧洪多加小心吧。

  桓範接著分析,說經過這件事,同時兩名皇子要遭殃。一是曹植,不但交通朝臣,而且還交通皇帝最親信的刺奸,此舉大犯人主之忌——咱們權當那些信是真的——削國事小,估計他就再與儲位無緣啦。第二個是曹丕,我們還當易儲的風波已悄然而過呢,如今他有殺害丁儀的嫌疑,也有動機,若不能還其清白,估計風波再起,儲位不穩啊。

  只是我估計這案子落到劉氏兄弟手中,曹丕很難洗脫身上的嫌疑……

  果然,不久後的某日晚間,曹操突然召見幾名重臣,包括:太傅曹德、太尉是勳、護國曹仁、輔國曹洪(柱國夏侯惇仍在病中,不克與會)、中書令王朗、尚書令華歆、御史大夫桓階、中書左僕射劉先、尚書左僕射邢顒和新任禦史中丞賈詡。先展示了校事的調查結論:實太子密遣刺客謀害丁儀也。

  是勳把報告書前前後後讀了好幾遍,發現物證不全,人證皆死,主要斷案的緣由是曹丕早就痛恨丁儀,多次在近侍面前口出「吾必殺之」之語,以及丁儀臨死前高呼那句:「太子害我。」這特麼簡直就是「莫須有」啊!

  群臣亦大多表示,這案子斷得不明,丁儀不一定真是太子派人刺殺的。曹德就問了:「陛下可曾以示太子,太子如何說?」曹操冷哼一聲:「彼焉敢自承?自然矢口否認。」

  群臣正要再勸曹操換套班子,重新調查此案,卻聽曹操斷然說道:「此子已不堪繼大統,當廢黜之。今召卿等來,共議以誰繼之也。」

  臣僚盡皆大驚,桓階首先發言,說:「太子何辜,而因此不實之事而廢之耶?陛下三思。」曹操說了:「此子前聽婦人言,致害軍行事;朕使其禁宮自省,而反怙惡不悛。今民間又傳彼謀害兄弟,並刺丁儀也,人言洶洶,豈不可畏歟?」

  是勳心說曹丕哪兒「怙惡不悛」啦,他的態度別提有多老實了……但此為宮中密事,曹操不肯說實話,外臣也無從明瞭究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突然間形勢急轉直下,就因為死了一個丁儀,臨終前高呼「太子害我」,曹操就要廢掉曹丕?這說不通啊。

  ——倘若是複在此,估計就不會象他老爹那麼驚詫啦。

  眾臣紛紛諫阻,曹操只是不聽。是勳揣摩曹操的心思,一是本就不大滿意曹丕,趁機換馬;二是曹丕身陷如此窘境,最關鍵民間謠傳甚囂塵上,除非有明確的證據可以還其清白,否則這威望估計再也難以提升上去啦——人人皆疑的儲君,曹操怎麼放心把大位傳授給他呢?

  問題前後幾樁都是無頭迷案,又牽涉天家事,一般的刑偵機構還真未必能夠調查得清楚真相,至於刺奸、校事……能量或許比正經司法、監察機構要強,問題裡面混進了別有用心的丁儀和劉氏兄弟,就算靜水也要給你攪混嘍。在此種前提下,民間謠言就不可能止息——老百姓是最喜歡「陰謀論」,也最喜歡把事兒都往貴人身上扯啦。

  自然老百姓沒有什麼發言權,但作為封建統治階級大本營的曹魏皇室,不可能絲毫不顧忌士大夫們的觀感。陰謀的目的就是把曹丕搞臭,看起來基本上算是達成了目的……

  曹操是個聰明人,但難免身在局中,一葉障目。而即便他真的已經猜到了真相,那麼欲還一個兒子清白,就必須犧牲自己的另外一個兒子——曹沖聖眷猶在曹丕之上,曹操真能下得了這個狠心嗎?

  群臣紛紛諫阻曹操,只有是勳垂頭沉吟,良久不語。曹德見狀,暗中橫過手肘來拱了是勳側肋一下,那意思:琢磨什麼哪?你也趕緊開口勸勸我哥吧。

  是勳於是先痰咳一聲,吸引眾人的注意力,然後伸手一指那份報告書,緩緩地說道:「此情或有……」隨即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大喘了一口氣,接著道:「亦或無有。陛下欲廢太子,即此何以服眾?」你到底打算用什麼理由來廢掉曹丕的太子之位呢?

  曹操兩眼一翻:「可使其自辭也。」反正已經有過一位太子主動辭位了,還怕再來第二個嗎?我還需要去找什麼理由嗎?

  是勳還待再勸,卻被曹操一擺袖子給攔住了。隨即曹操眼眶突然間一紅,黯然說道:「吾家本非天家,昔為漢臣,四方征戰,家中諸子,子修最長,常仕身側。余則子桓、子文、子建等相遊戲,總角無猜,和樂融融。不想既受天命,為一塚子位,而至兄弟反目,鬥角勾心,見之豈不使人悲哀,且戰慄觳觫也。今若仍以之為嗣,恐朕百年後,將分裂國家,且鬩牆而互害也。為人父者,豈忍見此?」

  是勳聞言,不禁嚇了一大跳,心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怕幾個兒子爭來奪去的,將來會自相殘殺?那麼除非你拋棄帝位不要,或者……

  曹操感傷已畢,表情卻又瞬間更改,「啪」的一拍桌案,怒目圓睜:「朕意已決,正不必多言。且言誰人為繼可也!」

  曹孟德馬上皇帝,威勢一抖,實足駭人,群臣乃皆不敢再多勸阻。當下冷場了好一會兒,還是曹德先開了口:「以序論之,當為子建……」

  曹操一皺眉頭:「子建不可!」才揭出他跟丁儀暗通款曲,有謀奪儲位之意,我也才削他藩國,懲罰過他,怎麼可能立他當太子呢?隨即目光冷冷地掃過眾人,問:「子盈可乎?」

  是勳心說誰都可以,偏偏就是曹沖不成!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1
第九章、周平王事

  是勳本來對曹丕並沒有太大好感,想當初就沒想過捧他上位,等他真吃了癟,其實也沒有拯救之心。之所以曾經幫曹丕說過幾句好話,理由就如同桓範所言,再立太子不到一年,若又更易,恐怕引發朝局動盪,對國家大為不利啊。

  可是眼看著曹操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他自知再勸也無濟於事,只好明哲保身,閉上嘴巴。曹操稱帝以後,加上年老,性格乃有了相當大的改變,總而言之,是原本的長處逐漸萎縮,原本的弱點和短處被日益放大,性格越來越粗暴,並且剛愎自用,少納忠言,「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

  新晉臣子,或許還以為當皇帝的原本如此——而且曹操也遠沒有傳說中的桀、紂、始皇暴虐啊——只有是勳、夏侯惇、曹仁這類老臣,才能夠發現曹操性格之改變,從而日常行事更為謹慎。是勳這時候不禁想到:夏侯元讓是真的病了那麼長時間,始終也不能痊癒嗎?還是他有抽身之意?或者擔心因為自己生病導致劉備突入關中,而次子夏侯楙又是戰敗的罪魁禍首,生怕曹操遷怒,乾脆我就一直病著得啦……

  是勳這時候也懊悔啊,還不如當初花點兒心思扶持曹彰上臺呢,此人粗豪而無機心,雖然名文而實無文,卻也並非剛愎自用之士,或許倒是守成之令主……只可惜人死不能複生。再說曹彰若為太子,估計更加躲不開那些明槍暗箭。

  适才大傢夥兒全都勸諫曹操,不要更易太子,只有曹洪不說話——一則他跟曹丕並不對付,二則也知道自己雖在軍中有莫大影響力,其實對於國事並沒什麼發言權,純屬來湊數旁聽的。等到曹操怒喝一聲:「朕意已決!」你們就別瞎逼逼了,光給我研究誰可繼曹丕為嗣就成,是勳斜眼一瞥曹洪,就見曹子廉面露哀傷之色——估計他也想到了曹彰啦。

  曹德首先提議曹植,但被曹操直接就給否了。隨即曹操便問:「子盈可乎?」是勳心說誰都可以,就是曹沖不成啊!

  他手頭雖然沒有證據,但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施種種陰謀秘計陷害曹丕的,正是這個曹小象,這路貨色可不能放他上臺。其實帝王家奪嗣本是常事,下手狠辣的未必不是聖主之才——李家老二還親手殺兄屠弟、霸佔弟媳呢;COSPLAY王四爺雖說篡改遺詔、逼死生母之事未必確實,但他也不如自己所言是清白上位的,身上絕對不乾淨。然而正如桓範所言,這種主子將來可不好伺候哪!

  再說了,先害曹彰,再刺丁儀,早早地就在校事當中密植黨羽,且還如此隱秘,是勳不相信僅憑曹沖個人的智慧和能量,能夠辦成此事,哪怕他身邊埋伏著賈詡或者司馬懿都不成!這起碼要有一整套間諜和刺客班子,才能抓準時機,連續做出那麼多大事兒來。就是勳所知,當世有此能力的,除了自己外,只可能來自於國家體系——要麼刺奸、校事早就已經被曹沖侵蝕得千瘡百孔了,除了盧洪和丁儀外全都是他曹小象的人,要麼……有外國勢力插手!

  西蜀承故漢之餘恩,遍佈中原的奸細絕不會少,說不定就是他們利用曹沖急於上位的心理,掀起波瀾,甚至暗中與曹沖達成了什麼秘密協議……循著這個思路深挖下去,真相那就實在太可怕啦。

  這般嗣主若然上位,自己這種前代老臣還可能有好果子吃嗎?

  所以別人還沒有開口,是勳首先表態:「曆陽王不可!」

  曹操冷冷地望著他:「為何不可?」

  是勳心說難道曹老大你還沒有瞧清楚小象的真面目嗎?可是我說其人不可,你問什麼理由,這還真不好回答……一則我手頭沒有他搞陰謀詭計的證據,二則此事牽扯到很多隱秘,一旦揭露,不等於告訴曹操,我跟盧洪有所勾結嗎?腦子一邊飛快地旋轉,一邊拱手回答:「洪荒有序,乃生天地;黎庶有序,乃成國家;社稷有序,斯可長久。今若以曆陽王為嗣,是無序也……」

  按照長幼論,且不說曹植排在曹沖前面,還有一個曹彪曹朱虎,也比曹沖年歲大呀——固然曹彪之母孫夫人身份低微,可曹沖的老娘環夫人也好不到哪兒去,二人並為庶子。所以無論長幼還是嫡庶,肯定都輪不到曹沖啊。就因為你喜歡他所以立他為嗣?那早立就好了嘛,先按長幼、嫡庶,在曹昂後面選擇了曹丕,如今再跳過曹植和曹彪選擇曹沖,世人又會如何議論?

  「且臣妄言,曆陽王貴體孱弱,非可固社稷者也。」

  曹沖的身體狀況不大好,當年大病一場,雖然被華佗給救回來了,但從此落下病根兒,三天兩頭地氣喘、咳嗽。曹操其他幾個兒子,只要能夠活到成年,大多遺傳了老爹的優良基因,體格壯,能騎劣馬,能舞刀弄槍——曹彰就不用說了,曹丕那也是能夠身帶兩韉,左右開弓的,曹植騎在疾馳的駿馬上還能提筆寫字……這要是曹沖上位,隔不幾年就掛了,恐對國家不利啊。

  當然啦,曹沖雖然一張夭壽臉,其實倒不一定早死,反而是曹丕這路瞧著挺壯實的,在原本歷史上才四十歲就薨了。然而勳必須要這麼說,問曹操,你冒得起這個險嗎?國家冒得起這個險嗎?

  「前漢孝昭雖智,惜乎早卒,遂有昌邑之亂,若非霍光輔政,國幾傾覆。其後孝哀早歿,王莽得以篡僭。後漢殤帝未足一歲而歿,國移小宗,‘明章之治’不可複見矣。陛下三思。」

  曹操聞言,雙眼略略一眯:「若是,則子盈不可?」

  「斷然不可。」

  「若子盈不可,則朱虎等更不可也……」其他皇子就沒有身份比曹沖高的,而且按你說的長幼排序,除非立曹彪為嗣,否則更後面那些也不可能越過曹沖去。可是曹彪素來頑劣,德性不著,怎麼可能冊封他做太子呢?「即如宏輔所言,則兒輩無可繼嗣者也。」

  是勳腦袋裡「嗡」的一聲,心說剛才你拍桌子打斷了我的思路,讓我沒能往深裡琢磨——原來你傷心半天兒子們爭權奪利,說不忍見兄弟鬩牆,真正的目的是這樣啊!我還以為你屬意曹沖呢,趕緊是故意提出曹沖之名,來等人——可能就是等我——提出反論啊,然後跟這兒等著我哪!

  這會兒群臣也大多反應過來了——或許不包括曹洪——紛紛驚問道:「陛下此何意耶?」曹操乃一字一頓地說道:「前子修因疾而辭太子位,其中緣故,卿等並知……」對外宣傳,當然說曹昂因為身體不好,恐怕難承大業,所以才主動提出辭去太子之位,其實朝中重臣全都明白,那是他受人蠱惑,自己無意於儲位,才會在曹操終於失望之後下臺的——「是子修本無大過,朕每思之,常覺惻然。天幸其嫡子已漸長成,聰慧仁厚,或可紹繼乃父未竟之業也。」

  曹操這是打算跳過兒子,立皇孫為嗣啊,大傢夥兒這下全都明白了。若說皇孫,還活著的不下二十位,最大的已經加冠,但最有資格繼嗣的,當然不是那些庶孫,而是嫡子嫡孫的曹髦——剛過十四歲生日。

  王朗首先表示異議:「昔荀公達所言‘三不可立’,陛下豈忘之耶?」

  ——當初曹操打算廢掉曹昂,更換儲君的時候,去詢問荀攸的意見,荀攸說啦,我不知道該立誰為太子最好,但我知道不能立誰做太子,即「三不可立」:「嫡子在庶不可立,兒輩在孫不可立,冠者在稚不可立。」

  曹操注目王朗:「榆中世子(曹髦)是嫡非庶。」

  王朗追問,那麼說「兒輩在孫不可立」呢?曹操冷冷一笑,轉頭望向是勳:「宏輔昔日所言,朕亦在心。」

  是勳心說你這倒記得清楚,我當時只是想把水攪混,外加跟荀攸一樣,以表態作為不表態而已嘛……

  當時他對荀攸的後兩個「不可立」提出反論,說:「昔漢昭帝薨,兒輩俱在,霍光先廢昌邑,乃立宣帝——宣帝,武帝戾太子之孫也,於昭帝亦孫輩,然終能紹繼其統,成‘昭宣之治’。」所以說「兒輩在孫不可立」這條未必說得通。

  群臣聞言,也全都注目是勳,雖然大多臉上沒有表情,但目光中的含義非常明確:「瞧你當初說的什麼屁話,皇帝竟然還記得……」是勳心說怪我嘍?那會兒可備選的第二代還一大堆,反正也不可能真跳過兒子選孫子,所以我才胡扯那些話,可如今也不好站出來自己打自己的臉……算了,我不開口了,你們自己上吧。就此垂首不語。

  曹洪覺得自己也不能一直幹瞧著,總該說幾句話,因此大著膽子開了口:「昭、宣之事,臣略知也,為霍光廢昌邑而立漢宣,非武帝、昭帝之意也。亙古以來,不傳子而傳孫者,有諸?臣無學,未嘗得聞也。」

  曹操說怎麼沒有——「周平王薨,因太子洩父早死,而立其子林,是為周桓王——左氏載‘周鄭交質’,周以王子狐為質於鄭,而鄭公子忽為質于周,乃知平王尚有別子,而乃立其嫡孫也。」

  是勳暗中冷笑,心說看起來老曹你早就做足了功課啊。其實關於周平王是不是跳過兒子傳位給孫子,因為史書上記載得很簡略,其實還有不同的說法。一種說法,太子洩跟王子狐本為同一人;另一種說法,洩死後即以狐為太子,但是跟老爹差不多同時間死了,故此群臣擁立桓王。而且就算曹操說的沒錯,其實也有理由反駁——人王子狐都赴鄭做了質子了,當然不堪再繼大統,況且你跟個讓諸侯威逼得只好「交質」的周平王比,好意思嗎?

  理由雖多,但是勳悄悄抬眼四顧,見大傢夥兒都不說話,所以他也不說。其實群臣未必都跟曹洪似的不通史——華歆、王朗就很有學問嘛,不信他們找不出反駁曹操的理由來——但這時候再糾細節,有意思嗎?還是暫且轉入下一個話題吧——

  御史大夫桓階便道:「榆中王世子尚幼,未冠,豈可以而為嗣?」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1
第十章、梟雄之死

  桓階引用荀攸昔日所言「冠者在稚不可立」的理由,指出曹髦尚未成年,不可冊為太子。曹操當即一扳手指頭,加以反駁:「漢景九歲而立為太子,漢武七歲,漢元亦八歲也……」一口氣提了六七名漢代君王,隨即便道:「彼等冊立時,多有庶兄,而不用也。」

  說著話再次環顧群臣:「皆雲立長君而可固國家,未聞立長嗣而可固國家也。朕欲立太孫為嗣,非即傳位於太孫也,何得以未冠而雲然?卿等以為朕之將死耶?!」

  是勳心說當初廢黜曹昂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麼說的啊,大致意思我還記得,是說估計自己未必還有十年壽命,所以不可能有足夠時間扭轉曹昂已經定型的性格,還是趁著自己尚在人世,趕緊換一個太子為好……那會兒你還身體康健,無病無災呢,如今一病好幾個月,原本幾乎已將痊癒的頭疼病也再度反復發作,倒說自己不會很快死,所以不怕太子年紀小?真是人嘴兩張皮,咋說咋有理……

  然而若此為庶民之言,就算再有道理,人也會直接上一棍子將其打翻在地;此言若出於天子之口,哪怕明知道是狡辯,臣子們也不敢隨便反駁。是勳是已經打定主意不說話了——要再讓曹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自己這張臉還往哪兒擱去?他只是在心中模擬對答:我若是怎麼怎麼說,曹操又會怎麼怎麼破……

  其餘群臣繼續諫阻,然而是勳聽來聽去,就沒有比自己暗中籌思更高明的言辭,而即便自己開了口,也未必真能扭轉曹操的想法。若天子之意不改,哪怕真把他駁得啞口無言,又有什麼意義?逼急了直接把你轟出宮去都是有可能的!

  罷了罷了,反正是你曹家的天下,我只要秉持著原本反對荀攸「三不可」時候的初心,儘量利用自己的聲望和能力維護相對完善的官僚體系不被破壞即可。管你將來哪個二世登基呢,在自己的構築的體系下,就不大可能真步了李斯的後塵,那又怕得何來?

  總而言之,曹操直到最後也沒有改口,並且數日後曹丕「主動」提出辭去太子之位,曹操在朝堂上宣佈以太孫曹髦為嗣,再度引發了更大範圍的惶恐、不解,以及紛紛上奏勸諫,但曹操無一聽從。段瑕段思闕這回算是踢中了鐵板,連上三封奏疏,請天子收回成命,言辭逐漸激烈,曹操一怒之下,將其外放為番禺令——直接趕廣州去了。

  年僅十四歲的曹髦就此得以上位,消息很快便通過潛伏的奸細傳到成都,劉備聞報,不禁長歎道:「魏氏廢子而立孫,廢長而立幼,操若即死,國必多事——此皆孝直之謀也,惜乎!」

  他惜的是法正已於不久前病逝了,劉備痛失股肱,甚至幾度哭厥了過去。

  法正是在從漢中返回成都的途中病逝的。他本來就因為龐統攻入長安城而鬱卒吐血,其後帶病操勞運補事宜,病逝愈發沉重;等到龐統中箭而亡,劉備也得以全身而歸漢中,法孝直心情略略放鬆,病情似有起色,於是冒著秋日寒風出城迎接劉備,病再反復,終於藥石罔效……

  那麼劉備為什麼說「此皆孝直之謀也」呢?因為此番為曹沖謀劃毒殺曹彰、扳倒曹丕、刺殺丁儀、陷害曹植等事的,正是那個是勳頗有些關注,是複卻打聽不出其來歷的「尹耒」——其實此人不叫尹耒,只是拆字假名,本姓伊名籍,字機伯,為劉備之親信也。

  伊機伯雖然出身山陽,但青年時代即隨劉表出鎮荊州,後逃蜀以歸劉備,就政治集團來說,屬￿龐統荊州派一黨。所以法正曾向劉備獻計,離間曹操父子(當時還指的是曹昂)之間的關係,說:「操子甚多,但昂去位,諸必爭嗣,各擁黨羽,其勢瓦解冰消,不為難也。」劉備問他誰人可遣,法孝直就推薦了伊籍——一則伊機伯聰明機斷,堪當此任,二來也是為了放伊籍於外,可以削弱荊州派的勢力。

  伊籍初從曹昂,其實沒能派上太大用處,等到曹昂去位已成定局,他便改名換姓,潛往關東,最終巴結上了去都之國的曹沖。正如是勳所猜想,曹沖雖然聰穎,終究年歲還小,以他的智慧,未必能耍得出那般狠招,其實都是尹耒也即伊籍所教;而以曹沖一介藩王的能量,殺兄誣兄也非易辦之事,一靠劉氏兄弟的策應和丁儀為了曹植的利益而被當了槍使,二靠伊籍所可以運用的蜀漢在中原的間諜系統。

  一開始劉備覺得伊機伯東去已久,卻不見什麼成果,還打算把他召回成都來的,但伊籍卻執意不歸,還寄信劉備,說陛下且再容臣三年,必有以報之也。等到曹髦被立為太子的消息傳到成都,劉玄德不禁慨歎伊籍之智,以及法正用謀之深、識人之明——只可惜機伯尚在,孝直卻故去了呀!

  劉備心傷法正之死,再度垂淚,等傷心完了,卻又不禁想起自家之事來。你說曹操立了一個年幼的太子,好歹人都十多歲啦,而自己的幾個兒子尚在沖齡,並且全是庶子,就沒有一個嫡子——這比曹操還不如。如今看起來,想靠自己五旬的歲數擊敗曹操,恢復中原,重光漢室,希望是相當渺茫的,必須得做好長期對峙和抗爭的準備,那麼一旦自己薨逝,這一州之基業又將託付誰人?

  劉玄德急著生個嫡子出來,於是徹底忽略了幾位側妃,每夜都留宿於正宮吳皇后的寢殿。誰想一番賣力耕耘,不但毫無收穫,反倒把身體給累壞了……

  曹魏延康六年,同時也是蜀漢章武六年,五月間,漢帝劉備病勢沉重,已到彌留之際,匆忙下詔,命驃騎將軍關羽返都覲見。

  關羽這個時候正率兵攻伐南中,在李恢的配合下,很快就擊破朱褒、雍闓等部,將二人團團圍困在朱提城內。朱褒等人匆忙遞上降表,表示願意重歸大漢懷抱,但李恢勸關羽說:「彼等勢窘而降,非真降也,聞黃忠已自句町北上,則大軍退,彼等必然複叛。盍攻滅之,梟其首級,以威南中?」關羽本打算採納諫言的,卻突然間接到了劉備的快馬傳詔,於是被迫暫時應允朱褒等人,自己匆匆率軍返回成都。

  劉備於寢宮內摒去眾人,獨會關羽,對他說:「朕自起兵以來,艱難輾轉,遂有此一州之地,以賡續漢統。惜乎天壽不永,行將辭世矣——但恨篡逆未平,中原未複。雲長與朕識於微末,相攜至今,情同兄弟,當進位大將軍,善輔我兒,固守蜀中,以待中原有事,完我夙志也。」

  關羽伏拜在劉備榻前,涕淚交流,先是大表了一番忠心,隨即就說啦:「臣能力不著,幼主尚在沖齡,恐獨身難以佐之也,請更命輔政大臣。」

  劉備一把抓住關羽的手,把對方的腦袋扯得更近一些,低聲說道:「胡謂朕將傳位禪、永也?」

  關羽聞言大驚:「陛下此何意耶?」劉備沉聲道:「所指與朕為水火者,曹操也,操以急,朕以寬;操以暴,朕以仁;操以譎,朕以忠;每與操反,事乃可成耳。是故既操以孺子為嗣,朕又焉可蹈其覆轍?今無嫡子,而二庶子初離繈褓,其母尚壯,何得繼統?得無效孝武皇帝殺其母而立其子耶?朕不忍為此惡事也。況於曩者天下一,霍光乃能善輔孝昭皇帝,今漢室陵替,僅餘一州,卿之忠悃過於霍光,而才具未足,如何輔導孺子,以禦曹操乎?」

  關羽心說那你是要立劉封為太子啦——「封雖長健,終非陛下骨血,豈可以大位相授耶?」

  劉備說我這也是無可奈何啊,親骨肉年紀實在太小,扶不起來,若待身死國滅,反倒是我害了他們,況且——「朕尚有何面目往見漢之列祖於地下耶?封雖非吾子,亦得劉姓血脈……」劉封母家姓劉啊,論血統說不定比我更靠近東漢諸帝——「封素畏敬於卿,今與益德亦相莫逆,二卿為輔,或可全蜀,以待天時也。」

  劉封這會兒不在成都,而跟張飛一起守備漢中。想當初從關中退兵,張飛、黃權、劉封等將一起斷後,培養起了「同志般的深厚友情」,張益德見天兒在上奏中為劉封說好話。劉備琢磨著,自己若然傳位給幼小的劉禪,則劉封在外,必不肯善罷甘休,他有張飛為其羽翼,怕是會惹出天大的亂子來呀,若然曹魏趁機進兵,估計自己親兒子當不了幾個月的皇帝就會完蛋。還不如乾脆傳位給劉封,則有關、張為輔,情勢要穩妥得多,只要守住漢中天險,熬到曹操駕崩,曹魏必然內亂,或許還有機會恢復中原,一統天下……

  當然啦,一切都要看天意。若然曹操一直拖著不死,硬撐到曹髦成年甚至壯年,那我劉家完蛋定了……也是我壽數比不過曹操,此非戰之罪也。至於劉封將來會不會苛待我的親兒子,也只能各憑良心了——起碼我若主動傳位劉封,他就不大容易拉下臉來,對我親兒子不利了吧。

  當下向關羽傾訴自身的無奈,反復陳說傳位劉封的理由,君臣二人淚眼相看,唏噓不已。關羽辭出之後,即受大將軍位,暫攝朝政,隨即便下令召劉封速到成都來,見他乾爹最後一面。

  因為擔心劉備病重不治的消息為曹魏方偵知,所以還不敢明著說冊立劉封為太子,只想先召來劉封,再在劉備病榻前拜命。再說了,其實關羽並不看好劉封,仍想著找機會再好好勸勸劉備,還是以親兒子劉禪繼嗣為好。倘若劉備改變了主意,那麼劉封在外,確實是個相當不穩定的因素,正好趁其來都,軟禁起來,以免生亂。

  然而左等劉封不來,右等劉封不到,劉備卻再也熬不下去啦,終於與世長辭——享年五十五歲。所傳遺詔主要包括三方面內容:一,以劉封為嗣君,繼承帝位;二,以大將軍關羽、車騎將軍張飛進驃騎將軍、鎮東將軍吳懿進車騎將軍、興業將軍李嚴加中都護,並尚書令射援、御史大夫徐庶,共同輔政;三,暫且封鎖消息,秘不發喪,以期麻痹曹魏方面。

  關羽齎遺詔,即召群臣於殿上宣讀,群情大嘩:「此真陛下之遺詔耶?何以不立其真子,而授假子位?!」關羽曾經聽劉備提起過,傳位劉封之事,他還跟射援、徐庶事先打過招呼,因此便即注目射援,希望他來做個佐證——誰想射援垂首不語。再滿大殿找徐庶,唉,徐元直卻為何不見出席?

  正在疑惑,忽聽一人大叫道:「此非真詔也,必關雲長與劉封共謀儲位,害天子而造偽命!」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1
第十一章、成都驚變

  關羽在殿前宣詔,他也知道劉備臨終前突然屬意劉封,此事不大易為群臣所理解,很可能會跳出誰來,斥為「偽詔」或者「亂命」。一開始關羽還想拉著射援和徐庶做個見證,卻不料射援閉口不語,徐庶則乾脆不肯露面……關雲長心說好吧,反正我也不喜歡劉封,那咱們就再商量商量,乾脆扶劉禪登基得了,比較名正言順一點兒……

  然而正在此時,卻聽有人高叫道:「此非真詔也,必關雲長與劉封共謀儲位,害天子而造偽命!」關羽聞言大怒,凝目望去,森然而斥道:「子遠何出此言?」原來喊話的不是旁人,正是國舅爺吳懿。

  卻見吳懿喊過以後,「噔噔噔」朝後連退了三步,隨即一聲鑼響,殿外腳步聲雜遝,瞬間擁入無數金甲衛士,隔過眾臣,將關羽團團圍困在中央。關雲長怒不可遏——原來你是早有準備啊——左手持詔,右手便去摸腰下的寶劍。

  可是他摸了一個空——雖為大將軍,又沒有得授「劍履上殿」的特權,當然在殿外便即解下了佩劍。

  這時候衛士們已經各執器械,二話不說,擁將上來。關羽側身讓開一柄長戈,右手閃電般伸出,已將戈柄攥住,隨即奮力一奪,對方虎口震裂,器械脫手。好個關雲長,隨手將遺詔往懷內一揣,便即雙手舞起這支戈來,旋轉如車輪一般,矯健又似遊龍,當者無不披靡,瞬間就被他刺倒了三四人。

  只可惜殿上狹窄,長兵難以施展,多少有些束手縛腳,關羽只想殺開一條血路,沖出殿去,則以他「萬人敵」的身手,就算千軍萬馬殺將過來,也有機會跑得掉。隨即眼角一瞥吳懿,心說擒賊先擒王,我要不要先將子遠拿下?就這麼一猶豫,衛士們聚集更眾,就中一人左手旁牌,右手長刀,冒死突進,關羽挺戈便刺,竟被那人將牌一側,奮力搪開。

  關羽心說這人好大力氣,不是尋常兵卒啊——定睛細瞧,隱約識得:「原來是你!」

  此人年已五旬,然而精神矍鑠,身手矯健——姓張名任,蜀郡人也,曾仕劉璋為從事,佐劉璝以禦劉備,戰敗被俘後,堅不肯降,厲聲道:「老臣終不復事二主矣!」劉備感其忠勇,並未殺之,而釋其為民——不想他卻歸入了吳懿麾下!

  在原本歷史上,張任是被劉備砍了腦袋的。但在這條時間線上,二劉相爭,劉備背約之惡名不著,川中降者更眾;而且劉備也沒在雒城下困頓經年,就連龐統也不慎中箭而死,這仗既然打得比較順手,對於劉璋故將也便相對寬容。沒有因此而死的,不僅僅張任而已,還有楊懷、泠苞、鄧賢等,盡皆得保首級,這會兒全都混在衛士堆中,各執利刃,合鬥關羽。

  似此般都是昔日劉璋麾下驍將,以四戰一,哪怕關雲長真是一代武神,也終究雙拳難敵四手,討不得便宜去啊。惡戰之中,關羽一戈砍翻鄧賢,隨即側身將楊懷讓入近處,避過其械,蒲扇大的手掌張開,朝其面上一搡,楊懷倒飛出去,正中殿柱,腦漿迸裂而死。但同時張任、泠苞手中兵刃也皆刺中了關羽,關雲長大叫一聲,目眥盡裂,自知不免,遂奮盡全身氣力將手中長戈朝吳懿擲去。

  吳子遠嚇得魂飛天外,匆忙間扯過一名朝官擋在身前。那戈正中此朝官,貫胸而入,「當」的一聲,插在吳懿身上。吳子遠但覺大力湧來,不禁喉頭一甜,「噗」地吐出一口鮮血——他心說好險,要不是我今天朝服內罩以兩層衷甲,則必然橫屍當場矣!

  總之,張任、泠苞滿身是血,好不容易才把關羽給砍倒在地,隨即就其衣內搜出遺詔,遞給吳懿。吳懿三兩下將遺詔撕得粉碎,然後攘臂高呼道:「天子既崩,骨血見在宮內,便當立為嗣主,安可求之假子耶?!」群臣盡皆面無人色,只得一起伏拜在地:「但從舅命是聽。」

  其實對於這一幕,吳懿策謀已久。當日劉備固然是摒退眾人,獨將關羽扯近,悄聲透露欲待傳位給劉封的心思,但吳皇后執掌後宮,就不可能聽不到一點兒風聲啊,急忙遣人通知其兄吳懿。吳懿當場就傻了,心說倘若劉封上臺,關、張為佐,他又不是老皇帝的親兒子,到時候會搭理我這個幹舅舅嗎?直接幹掉我都是很有可能的呀!

  關鍵劉備麾下幾大集團爭權奪勢,內鬥無日止息,原本矛盾最尖銳的是東州黨和荊州黨,但自從龐統去世後,荊州黨便即式微——新首領徐元直並無野心,權力欲也薄弱,難以領袖群倫——而法正亡故後,東州黨的首領則變成了李嚴和吳懿,勢力並未有太大衰退。但這並不是說東州派可以一黨獨大了,劉備元從眾將尚在,那可是一座最受恩寵,很難逾越的巍峨高山哪。

  劉備在時,尚能夠儘量磨合各集團之間的矛盾,使不偏廢也,但他一旦薨逝,無疑元從派和東州派將會全方位展開爭奪。本來元從派的地位非常超然,一是毫無危機感,二是大多為武人,雖掌軍權,在政治上卻並沒有太大的發言力——簡雍只擅口舌、孫乾唯曉文章、夏侯纂不過郡縣之才耳——但自從荊州派衰弱後,逐漸有向元從派投誠的跡象。到時候他們以元從派為後盾捲土重來,李嚴和吳懿可實在是扛不過啊。

  故此二人商議,當立劉禪為君,利用皇帝年幼的機會,可使太后觀政、元舅輔弼也,則東州派就不會被人一棍子給打趴下啦。所以無論如何不能讓劉封回來——關羽令召劉封,使者卻被東州派給暗中截住,直接一刀兩斷了。

  等到劉備咽氣,關羽宣讀遺詔,其實相關遺詔的基本內容,李嚴、吳懿早就已經打聽清楚了,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於是乎鋌而走險,遣人絆住徐庶、威嚇射援,進而埋伏張任、泠苞等於殿外,一舉擊殺關羽,就此徹底掌控住了朝局。

  直到這時候,李、吳二人才把徐庶和射援喚入側殿,共商善後事——射援本屬東州派,徐庶卻是荊州派,兩人都為朝中重臣,也是劉備遺詔中的輔弼大臣,為了安定局面,乃不可遽罷之也。

  徐元直指著吳懿的鼻子破口大駡,說你們真是瘋了心啦,為保自家權勢,竟然罔顧國家利益,做出這般悖逆之謀來!吳懿氣得當場就要抄傢夥砍徐庶,可是終究沒敢動手——徐元直曾為遊俠,擅長擊劍,也不是個善碴兒啊;而他吳子遠才被關羽投戈擊傷,這會兒胸口還在隱隱作痛呢,根本提不起氣力來。

  李嚴趕緊上前打圓場,就問徐庶:「元直,事已至此,但為國家,當如何做?」

  徐庶說還什麼如何做?其實我也不主張讓劉封繼位,陛下估計是病迷糊了,才會下此亂命,但你們搶奪、控制朝局也就算了,怎敢當殿刺殺大將軍?大將軍與驃騎(張飛)情同骨肉,驃騎聞訊,必棄漢中而率大軍來伐,國家因此兩分——你們以為大局已定嗎?哪兒有那麼簡單啊!

  李嚴說:「乃可使衛將軍(馬超)、輔漢將軍(甘甯)東西夾擊,則必破張益德。」

  徐庶說你想得可真簡單,你怎麼知道那二位一定會聽你們的?再說了,還有一個翊軍將軍領中護軍趙子龍呢,如今駐在雒縣,旦夕可至成都,那也跟關羽是老交情啦。他只要一跟張飛聯絡上,打開雒縣大門,則漢中軍可一馬坦途,直薄成都城下——到時候你們就都死定啦!

  吳懿聞言,不禁膽寒;李嚴卻沉聲道:「吾等即死,亦不冤也。然若劉封入都,必害儲君,此先皇帝骨血也,若不能保,則元直亦何面目往見先帝於地下耶?」

  徐庶心說此人真是混蛋到極點啦,自己做下這般惡事,完了還用劉禪的性命來要挾我,要我上你們的賊船……然而李嚴也說得沒錯,如今元從和東州兩派已成不死不休的局面,元從派必然擁戴劉封,且將劉禪認作是東州派凝聚人心的利器,則劉封入都,劉禪必不可免……說不定連劉永都趁機殺了,則劉玄德必要斷嗣!

  想想劉備對自己的恩遇,不禁欲哭無淚,仰天長歎。事已至此,也只好幫忙李、吳他們謀劃一二啦:「陛下既命秘不發喪,乃可即閉四門,封鎖消息。先遣人往雒城召趙子龍歸,暫囚禁之……」說到這裡,突然間怒目圓睜,瞪著李嚴、吳懿,大喝道:「子龍忠勇,國家棟樑,斷不可害他性命!當徐徐遊說之也。」

  然後繼續出主意:「使召劉封還,但雲陛下病重,欲立彼為嗣,則封必喜,急束裝也。若能於途中殺之最佳,不能,即縱入成都而擒。馬孟起素倨傲,不樂居於關、張之下,甘興霸亦自矜未得所重,乃可以大將軍、驃騎將軍位誘引之,使並向漢中,則張益德無以成事也……」

  李、吳二人聞言大喜,急忙拜謝徐庶:「元直一言,國家安泰,便請進三公位,共輔幼主。」徐庶心說得了吧,你們暫時還用得著我,而一旦劉封被殺,外患消除,到時候連馬超、甘寧都未必能容,何況於荊州派領袖的我呢?當下一甩袖子:「庶心已喪,無面目再立朝堂,請去位而隱。」吳懿說那你就先回家好好休息一陣子吧,隨即高呼來人,送徐大夫回府,仔細警護。

  徐庶明白,這是要把自己軟禁起來了,當下也無二話,便即灑淚而出。

  再說李、吳二人用徐庶之計,分別遣人去召趙雲和劉封。趙雲就在雒縣練兵,距離很近,一聽說陛下病危,不禁大慟,連夕食都來不及享用,便即跨馬上道,直奔成都而來。眼瞧著天色漸晚,但巍峨的城牆已然若隱若現,正想叫隨從再鞭戰馬,連夜進城,突然前方草叢中猛地躥起一個人來,直朝趙雲坐騎狠狠撞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1
第十二章、天命在魏

  趙子龍弓馬嫺熟,一見有人撞將過來,匆忙一勒韁繩,胯下坐騎朝側面一揚前蹄,猛地止步,同時順勢就把腰下長刀給抽出來了。定睛再瞧那人,已然跪倒在馬前,以頭搶地是放聲大哭。趙雲皺眉問道:「汝何人也,安敢沖冒於吾?!」

  那人仰起頭來高叫道:「末將廖淳也,來報大將軍死信!」

  廖淳字元儉,荊州襄陽人也,劉備在新野時始往相投,入關羽營內為主簿,其後積功累升,直至偏將軍位——在原本歷史上,此人後來改名喚作廖化。話說因為這層關係,李嚴、吳懿既殺關羽,即封閉成都城,各處搜捕關羽舊將,廖淳也不能免。但他為人比較機靈,在打探得確實訊息後,先偽裝服毒而死,隨即更換府中僕傭衣衫,尋城防薄弱處綴索而下,一路奔行,來報趙雲,正好就在途中撞見。

  當下把政變消息這麼一說,趙雲又驚又怒:「彼等焉敢如此?!」當即揪過成都城內派來報信之人,綁在樹上,用馬鞭抽了二十多下,嚴辭訊問。那人只是個小角色,對於朝中情況並不了然,但也知道——關羽貌似真的死啦,如今城內是李、吳二人掌權,並且封閉四門,只准進而不准出。

  趙雲趕緊掉頭返回雒縣,點派人馬,牢固守備——他還不敢如同徐庶所言,直接去打成都,一則敵情不明,二來手下都是新兵,才剛訓練了不過三個月,戰鬥力非常有限。同時派人急報劉封和鎮守外地的幾員大將——張飛、馬超、甘寧,請求他們一起揮軍而來,殺賊討逆。

  那邊劉封得聞劉備欲立自己為嗣,喜孜孜地便即束裝就道,可是才走出去沒多遠,就被趙雲的使者給趕上了。劉封又是驚駭,也略略有些欣喜——果然這蜀中之主,份當在吾!趕緊逃回南鄭,去跟張飛、黃權商議。

  張飛聽說關羽被殺,當場就瘋了,號令三軍齊發,去給關羽報仇。黃權好不容易才把他扯住,說:「漢中乃蜀地門戶,將軍今棄守而南,若曹魏聞訊來攻,奈何?漢中若失,即公子得入成都,又何益耶?」張飛說那你什麼意思?難道咱們跟這兒幹耗著,彼等賊徒就能束手就擒不成嗎?

  黃權說大軍可二道而發——張將軍您不是報仇心切,不肯居於漢中嘛,那就讓我保著劉封先帶一半兵馬南下,去接替趙雲守備雒城,然後調趙雲回來防守漢中。你現在要趕緊給馬超、甘寧寫信,請他們扶保大公子,等趙雲過來,你再趕到前線去主持大局。只要雒城在我等手中,成都便只有自保之力,而無反擊之能,待得馬超、甘寧等軍趕到,賊徒必然授首也。

  當然啦,你也別忘了跟馬、甘等將打個招呼,要他們既離防區,也得留下精兵良將守把,休別魏軍趁虛而入。

  張飛無奈之下,只得依從黃權所言。等到黃權和劉封走了以後,他是越想越傷心,越想越惱恨,下令軍中趕制白衣,為劉備和關羽戴孝,自己也不住南鄭城了,搬至城外軍營,日夕以飲酒來排遣愁懷——喝醉了便命軍士相撲為戲,誰輸了他就親自動手,抽上一頓鞭子以為懲戒。

  再說李嚴、吳懿得知消息敗露,乾脆偽造一份劉備禪位——不是傳位,為免民心動盪,假裝劉備還沒有死——的詔書,扶保劉禪登基。吳皇后抱著小皇帝接受百官朝賀,進吳懿為大將軍,李嚴為太傅、射援為司徒,共掌朝政。還給徐庶送去了封拜司空的詔書,卻被徐元直婉拒了。

  吳懿一心立朝輔政,按照後漢慣例,以外戚身份擔任大將軍、錄尚書事,他當然不肯按照徐庶所說,去許馬超一個大將軍號啦。劉備遺詔以張飛進位驃騎將軍,位在關羽之下,如今吳懿就把這名號給馬超送過去了,同時許諾進甘甯為車騎將軍,要他們東西夾擊,以伐張飛——起碼也得暫時把張益德牽制在漢中。

  隨即拜孟達為鎮北將軍,使督吳班、馮習、張任、泠苞等將,率軍北上,去攻打雒縣。這雒縣乃廣漢郡署所在,又是益州舊治,一度遭逢天火,城內衙署多被燒卻,劉焉因此才被迫移鎮成都。然而若非人為縱火,且不救治,城牆終究是燒不塌的,況且距離劉焉遷走這也好幾十年啦,如今城防堅固,又有趙雲為守,孟子度連攻十餘日都未能拿下。

  隨即劉封、黃權就領著兵馬氣勢洶洶殺過來了,孟達與戰不利,被迫退返成都。等到進入雒城,劉封聽說什麼,劉禪那黃口孺子已經在成都登基了,氣得一腳把幾案踹得粉碎:「吾亦當張天子旌幟!」老子才是先帝遺命所傳的真皇帝哪!

  黃權趕緊解勸,說:「公子有真天子分,何得與篡僭相類耶?」劉禪那皇帝名不正,言不順,你不必跟他一般見識。若等殺入成都,告祭宗廟,你便能當真皇帝啦,現在就先打天子旌旗,反倒會被別人小瞧——何必急於一時呢?

  可他越是勸,劉封的臉色就越是難看。趙雲玲瓏心竅,瞧出不對來了,趕緊上來攔住黃權,說:「名不正,則言不順也,即公……不先稱帝,亦當正太子位,以示正統在我。」劉封的表情這才勉強舒緩下來,於是自稱大漢太子,即日張起太子旌旗、傘蓋。

  趙雲辭別劉封,率領部曲北上去替換張飛,可是他還沒能走到南鄭,驟然聞訊,張飛也已經死了!

  原來按照黃權的謀劃,對於劉備已死、成都政變的消息,暫時傳達到偏僻一級就行了,不宜宣示眾人,以免動搖軍心,要等領兵來到雒城附近後,再向軍士宣告。可是張飛性子急,等不起,劉封和黃權一走,他就忙著制白衣戴孝啦,一時間謠言滿天飛,多麼荒誕不經的說法都傳出來了,但各種說法也有一點相同,那就是——大漢皇帝劉備已然駕崩!

  張飛部下有二將,皆自荊州隨來,一名張達,二名範強,素畏憚飛。當此人心惶惶之際,加上張飛每日鞭笞士卒,兵將皆苦不堪言,突然間又有消息傳來,說武都馬超、巴中甘寧率軍來攻,二將慌了,便即趁張飛醉臥之時,潛入帳內將其刺殺,隨即以布包裹首級,急入褒斜道,北上關中去投曹魏。

  這時候坐鎮長安的乃是曹真,本就通過奸細傳信,得知蜀中動亂——就算劉備秘不發喪,但先是成都封鎖,既而孟達北攻雒縣,那麼大動靜鬧出來,除非曹魏間諜都是瞎子、聾子,否則不可能毫無察覺啊——待得接到範強、張達,驗過了張飛的首級,便急忙派遣快馬,疾往洛陽傳信。

  再說曹操一直纏綿病榻,這病是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與常人無異,可惜維持不了幾天時間,壞的時候竟然三五日起不得身——就算有張仲景等名醫診治,也始終不見起色。自從立曹髦為嗣以後,他整天把這個皇孫帶在身邊,手把手地教其政務:可以起身的時候,每逢大朝或與宰相會議,必使曹髦侍坐、旁聽;爬不起來的時候,則命曹髦於榻前誦念奏疏,曹操口授批復,曹髦筆錄。

  這一日他又爬不起來了,而且頭疼如裂,僵臥在榻上只是哼哼。曹髦在旁邊誦念奏章,讀到說蜀中內亂,劉備、關羽已死,曹操突然「噌」的一下就坐起來了,隨即仰天大笑道:「果然天命在魏也!」

  幾乎瞬時間,他腦袋也不疼了,身子也不軟了,光著腳直接跳下榻來,從曹髦手中搶過奏疏來,瞪大眼睛又反復瞧了兩遍,然後便喚侍從:「速召重臣來議!」

  時候不大,重臣們紛紛入宮覲見,見到曹真的上奏,盡皆愕然。要說曹真這份奏章寫得挺詳細,將奸細所獲情報,以及範強、張達從張飛處得著的消息,再加上自己的分析、總結,全都彙聚在內——若非如此,通過信鴿傳信會更快捷一些,只是鴿書不可過長,只能述其大略而已,故此才遣急遞傳來上奏。

  是勳邊瞧邊皺眉頭,心說這事兒也太荒誕了一點兒吧……難道真的是上天保佑魏朝不成嗎?若說劉備驟然駕崩,雖在意料之外,卻也情理之中,他都五十好幾的人啦,不定哪天就會咽了氣。歷史已然變更,早死個十年也屬正常。

  尤其人到一定歲數,心理承受能力或許會有所提升,但一旦突破某條界線,很容易因為情感波折而損害內臟功能,導致一病不起。在原本歷史上,劉備就是因為東征孫吳失敗,自覺沒臉見人,在永安呆了沒多久,就「初疾但下痢耳,後轉雜他病,殆不自濟」,於是掛掉了。此番他遭受曹魏強大的軍事壓力,欲圖以攻為守,北取關中,不但未能建功,左膀右臂的龐統、法正反倒陸續辭世,因此悲痛、頹喪而死,本無可疑之處也。

  但怎麼吳懿、李嚴就膽敢發動政變,當殿殺害關羽呢?難道劉備臨終前就沒有考慮過這種危險性嗎?他就沒有留下什麼後手,以防政權交接時候的變亂嗎?以劉備之智,應該不會搞出這麼大的烏龍來吧?!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2
第十三章、違天不祥

  歷史有時候相當荒誕,因為歷史是由人所編織的,而其中每個人的眼界都極有限,每個人的欲望不盡相同,經緯交織,再加上很多偶爾因素的影響,遂使後世讀史者茫然失措,莫知所以。於是最終就只得歸咎於行事之人,或者某某人瘋了,或者某某人智在中人以下——其實勝者未必真的智謀過人,敗者也往往並沒有那麼不堪。

  即以成都朝堂上的政變論,即便參與其事,若非深入核心,並且多方求證,明瞭每一個細節,恐怕都是很難捋清其脈絡的。便如千里之外的是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比旁人更多紙上政變的經驗,對此便仍然一頭霧水,幾疑身在夢中。

  想當初李嚴為吳懿謀劃,就明確地指出過兩點,說將軍你只要把握住這兩點,則大事必可成也。首先第一點,是要掌控住禁衛部隊,則一旦事發,可以穩妥地控制住所有重臣,勢力輻射,整個成都城都可穩固。

  蜀漢禁軍,原本掌握在兩個人的手中,一是多年擔任劉備「主騎」的趙雲,二就是大舅子吳懿。為此,吳懿指示少府王謀上奏,說新近募得兵卒七千,屯紮雒縣,當使重將撫循、訓練——適此任者,舍趙子龍而誰歟?關鍵那時候劉備病臥內廷,還等著劉封歸來,託付大事呢,國政都由新任大將軍關羽執掌,而關雲長又實在缺乏政治鬥爭的經驗,就此便放趙雲外出。

  禁軍就此徹底落到了吳懿手中。等到劉備彌留之際,想到趙雲,急命關羽召其還都,則詔書已經難出宮門啦。

  李嚴指出的第二點,是要將關羽和他的親衛部隊分割開來。吳懿以退為進,奏請按前朝例,大將軍開設幕府,以其兄弟主掌都城衛戍部隊——雲長你既無兄弟,乃可命子關平、關興也。關羽一開始欣然接受,可是才剛下朝,就碰上尚書費觀,跟他說:「陛下尚在病中,而大將軍急更城守,易之己子,有擅權私兵,以挾天子之意也。吳子遠固愛大將軍也,然大將軍不當受。」

  關羽讀春秋大義讀得腦袋有點兒僵化,當時就驚了,問說那怎麼辦?我應當立刻收回成命嗎?費觀搖搖頭:「朝令夕改,必損大將軍威望也。以觀計之,可命舊部暫駐城外,獨使二公子入城掌兵。將之熟兵,尚須時日,更一二月覆命他將,乃可避譏也。」

  ——費觀字賓伯,江夏郡鄳縣人,為劉璋之婿,亦李嚴好友。後史曾載:「都護李嚴性自矜高,護軍輔匡等年位與嚴相次,而嚴不與親褻;觀年少嚴二十餘歲,而與嚴通狎如時輩雲。」

  關羽聽信了費觀所言,依計而行,就此把跟隨他南征的部屬全都安排在了城外,只有二子入城,擔任城門校尉——可是正如費觀所說:「將之熟兵,尚須時日。」短時間內,關家根本就無法真正掌控住成都的城防。

  劉備在遺詔中任命了六名輔政大臣,分別是關羽、張飛、吳懿、李嚴、射援和徐庶。其中射援本就屬￿東州派,又向來軟弱,被吳、李一逼,很快便上了賊船;張飛尚在漢中,拿不穩的只有一個徐庶。所以劉備臨終前召此五臣覲見,欲囑後事,但那時候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能指著才寫好的遺詔流淚。隨即一暝不起,吳皇后伏屍痛哭,關羽便取了遺詔,與其餘四人出來,宣令群臣大殿集合。

  這其間就產生了一個時間差,當下有宦者疾出,喚徐庶道:「皇后急召徐大夫覲見。」徐庶還挺納悶兒,心說吳皇后有事兒不找他哥哥吳懿,幹嘛找我啊?這是傷心迷糊了吧。趕緊返回寢殿,隔著簾子,就聽吳皇后問:「陛下喪儀,當如何辦耶?我是婦人,不識此禮,徐大夫教我……」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半天,不放徐庶離開。徐元直好不容易才擺脫吳皇后,可是等趕到前殿的時候,已然塵埃落地,關雲長橫臥於血泊之中……

  關鍵是元從派多掌軍事,出鎮地方,在朝堂上的影響力非常有限。所屬文吏,這時候夏侯纂已死,孫乾也病入膏肓,光剩下一個簡雍,早被吳懿支使去監馬超軍啦。結果朝堂亂起,本無元從派,東州派則多數站在李、吳一邊,荊州派不見徐元直,六神無主——就沒人敢站出來支持關羽。

  再說了,你就算想幫關羽,泰半文吏而已,對方刀子都抽出來了,就算冒死沖上去,又能濟得甚事?

  當然啦,其中還有一派的動向也不可小覷,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推波助瀾,甚至是助紂為虐的作用,那就是巴蜀土著。此前自關中歸來,杜瓊、譙周等人便私下散佈失敗主義情緒,導致蜀吏普遍灰心失望,喪失了朝氣。如今劉備一死,瞬間的驚駭、悲痛之下,更是誰都再生不出為國拼死的心思來了……

  當然這一切,要到其後是勳入蜀,才通過多方調查,逐漸探明了事變的脈絡,這時候他還並不清楚。一開始還懷疑是蜀人的詭計,但再一琢磨,曹真也驗看過了,確實是張飛的首級——難道為了誘敵而故意殺一大將嗎?劉備須不是燕太子丹,張飛也非亡人樊於期可比……

  劉備、關羽、張飛已死的消息估計是真的,只是其中細節,此刻尚不得而知罷啦。

  再看群僚,先是震恐,既而也皆欣喜。曹操便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今當順天命而伐蜀。若待劉備二子分出勝負,取之或難也。」

  新任度部尚書司馬朗奏道:「去歲劉備入關,郡縣田畝俱遭踐踏,旋陛下親征拯難,關中敵我不下二十萬眾,倉廩食盡。今尚夏日,新穀未收,如何發兵而伐?陛下三思。」

  曹操說不行,糧食不足就從別處起運,哪怕耗費再大,也得趁著這個大好時機把西蜀給打下來——「此天資我,違天不祥也!」即問新任兵部尚書蔣濟:「關中有兵幾何?」

  蔣濟說原本聚攏在關中的兵馬,因為糧秣不足,已經紛紛前往其它州郡就食,目前長安及其周邊地區,可以動用的機動兵力大概三萬。曹操又問:「涼州若何?荊州若何?」蔣濟說涼州還可以動用兩萬眾,若齎金珠以饋氐羌胡部,可能多拉兩萬騎出來;至於荊州,也包括剛拿下來的房陵郡,大概可以動用五萬兵馬。

  曹操說足夠了,當下眼珠略略一轉,突然間注目是勳:「即以宏輔為大都督,總統雍、涼、荊三州兵馬,克期伐蜀!」

  是勳當場就傻了,心說你怎麼想到派我去伐蜀?本來就是倉促發兵,這再命一員打仗二把刀的傢夥為帥,成功幾率就更小啦——老曹你是病迷糊了吧,究竟在想些啥呢?

  曹操既然點名是勳率軍伐蜀,自然有他的考量在內,於是扳著手指頭,逐一向群臣解釋。

  其一,這回是倉促發兵,總計不過十萬兵馬,還不到去年完善計劃中的一半兒,此亦無可奈何之事。一來軍分各處,難以快速調集,二來糧秣不足,無法支撐更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只因蜀中內亂,機不可失,故不得不趁隙而進也。

  所以這次伐蜀,重點在於後勤統籌和各軍行動之協調——真正主力以向漢中的只有雍、涼之兵,荊州兵馬雖多,起碼第一階段只能起到策應作用——而這都乃是勳的長項。曹操說除非自己再度親征,否則無論能力還是威望,是宏輔都是統帥的不二人選——可就朕這模樣,是真上不了戰場啦。

  其二,此戰重在攻心,次乃攻城。蜀中內亂,劉氏二子爭鬥不休,倘若魏軍壓境後能夠捐棄前嫌,一致對外,那咱們一點兒機會都沒有。如何繼續離間二者之間的關係,尋隙而入漢中,進取巴蜀,運籌帷幄比前線指揮更加重要——就這點而言,是宏輔善察人心,能明大勢,此秉賦就連護國曹子孝都難以望其項背啊。

  第三,蜀中既然派系林立,互相傾軋,那麼或可一舉而擊潰之,但其後欲圖穩定局勢,長久統治之,難度就比較大啦。所以要派一名精擅政務的重臣為帥,此亦非是勳不可也。

  說完了注目是勳:「天下一而國家興,在此一舉,朕望甚厚,宏輔勿辭。」

  群臣聞言,也皆頷首——曹操這三條都說得有道理啊,而能夠符合條件的,當朝只有二人,一是禦史中丞賈詡賈文和,二就是太尉是勳是宏輔。但是賈詡的威望終究比是勳差得多了,也沒有是勳那般受皇帝信重,又是國戚。再加上賈文和都六十多了,是宏輔才四十歲出頭,年富力強,則代天子出征之事,不安排他更安排誰人呢?

  只有是勳本人心裡沒底,而且他自從遼東歸來,也沒打算再度上陣——這要是身統大軍,進滅人國,威風是夠威風,但恐有功高鎮主之虞哪!當下連番推辭,但曹操一口咬定,就是你了——「軍情如火,不可延挨,朕即下詔,使曹子丹率師先發,宏輔即日便往長安。若慮兵、糧之不足,朕亦當遣兵部、度部,源源供應,必不使宏輔為難也!」

  是勳偷眼瞟著曹操,細心揣摩曹孟德心理的底線,等到看對方眉毛也立起來了,眼睛也瞪大了,貌似即刻便要發火,這才趕緊跪下:「陛下既堅命臣,臣必竭盡駑鈍,以滅蜀寇,還報陛下也。」不能再推了,再推就要出事兒。

  商議既定,群臣退下以後,殿中只剩下曹操和曹髦祖孫二人。曹操招呼一聲,讓曹髦把自己扶至階前,鋪席於地,好呼吸幾口新鮮空氣,也瞧瞧湛藍的夏日晴空。隨即摒退左右,考問曹髦,說我今天命是宏輔率師伐蜀,你明白其中的用意嗎?

  曹髦答道:「祖姑婿雖不善戰,卻有識人知勢之能,且為我曹氏姻親,故陛下命其為帥也。」

  曹操搖搖頭,說:「此其一也,而尚有其二。」朝曹髦招招手,讓孫子坐到自己身邊兒來,這才低聲說道:「朕自知命不久矣,千秋之後,恐汝年幼,不能制之,故暫為汝除去此人耳。」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2
第十四章、無奈竊國

  是勳受命伐蜀,匆匆辭去,退返府邸,把事兒跟是複、桓範一說。桓範就問:「天子今日氣色若何?」是勳說可能是受劉備死訊的鼓舞,瞧著臉色不錯,雖然仍舊是斜倚在榻上接見的群臣,但比前幾天已經康健很多啦。桓範沉吟道:「得無迴光返照之相耶?」既在私室,他也就不必諱言,當下大著膽子說道:「恐天子自知去日無多,恐不能得見天下歸一,慮太孫不能穩妥得國也,乃急於滅蜀,並命主公。」

  是勳說好吧,那我就去為他曹家再奮鬥那麼一回。是複請命,說這可能是最後一場大仗了,希望父親您帶上兒子出征。是勳搖搖頭:「陛下若不諱,吾不在都中,正恐交替之際,別出波折。汝與元則坐守洛陽,吾始無憂,乃可西行也。」

  他當然不清楚自己離開以後,曹操跟曹髦祖孫二人的對話。且說曹操言道:「朕自知命不久矣,千秋之後,恐汝年幼,不能制之,故暫為汝除去此人耳。」「此人」,指的正是是勳是宏輔。

  曹髦聞言大驚,忙問:「祖姑婿為朝廷重臣、陛下股肱,忠誠亮直,無負於國家,何得言除之耶?」

  曹操說我不是說要殺掉這個人,而是要除去他的勢——「是宏輔善察人心,禮賢下士,門生故吏布於天下,又高踞太尉之位,荀公達既去,陳長文又罷,則無人可與相拮抗也。能制之者,其唯朕耳,汝尚難為。」其實如今品秩高過是勳的還有一個曹德,但曹去疾才能有限,更無雄心,而且天生秉賦就跟個小透明似的,誰都不把他當一回事兒。

  曹髦說是勳一心想做文魁、儒宗,我瞧不出他有什麼野心哪,而且早早地便辭去職務,退任太尉,也不插手人事,也不妄攬兵權,如今你竟然疑心他……還是說有什麼跡像是孫兒我所不知道的?

  曹操冷冷一笑:「人心叵測,且易變也。昔朕始舉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為海內之人所見凡愚,欲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譽,使世士明知之耳。後違迕諸常侍而去官,於譙東五十裡築精舍,欲秋夏讀書,冬春射獵,乃以泥水自蔽,絕賓客往來之望。再征為都尉,遷典軍校尉,意遂更欲為國家討賊立功,封侯作征西將軍,然後題墓道言‘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此其志也……

  「朕豈幼少即欲代漢,而成吾曹氏耶?其勢漸成,志乃更移,且依附正多,皆欲從龍而升,朕若辜負,恐曹氏亡無日矣!此亦汝父之不能為嗣故也。朕將不諱,而是宏輔方不惑,若不抑制之,恐十年間其勢更熾,即本無異心,焉知無所更移耶?」

  我本來志向也沒有多麼遠大,沒想過要當皇帝,可是形勢逼人,既然不期然地走到了這一步,那麼就不可能再抽身而退啦。我不僅僅代表了個人和曹家的利益,也代表了諸多部下的利益,在他們的推戴下,才終於履此至尊之位。要是我硬挺著不肯代漢,你瞧那些部下會不會再跟從我?說不定政權就此崩潰,曹家就此覆亡呢!

  是勳也是同樣,他如今勢力太大,如果不加以抑制,而任由其繼續膨脹,誰知道五年、十年以後,會不會有一大群人要擁戴他為尊呢?到時候他只有篡魏或者去死兩條道路可走,你覺得他會選擇哪一條路?

  ——「人因勢變,事因勢成,順之則昌,逆之必亡,其不欲死者,鉤不可竊而國可竊,為人君者,可不慎歟?汝前目見,為一儲位,即兄弟可相殺也,況於外姓乎?人君無私,無私則無情也,即同宗亦不可輕信,況其姓是,而非曹乎?」

  說到這裡,冷冷一笑:「是宏輔暗與盧洪往來,而以為朕不知耶?彼為免校事彈劾,避其禍耶?或有他心,其誰識之?」

  曹髦聽得滿頭的冷汗,心底也覺得涼嗖嗖的,但也只得躬身受教。

  曹操挺滿意孫子的表現,於是點一點頭,繼續教導他:「今乃告汝,朕將如何處是宏輔……」

  是勳此番率師伐蜀,成功的可能性相當之大——因為蜀中我只忌憚劉備一個人,如今不但劉備死了,就連他左膀右臂的龐統、法正、關羽、張飛也都陸續掛了,剩下那些廢物又分裂其國,內鬥不休,我軍趁其弊而進,不用半年,便可平定蜀地。但是蜀中太過偏遠啦,又久懸化外,從劉焉時代就得其割據之實,正如我剛才說過的,奪取不難,穩定不易。

  那麼是勳就必須要為了穩定蜀地而做全盤的規劃,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難免會不俟報而為諸權宜之計。到時候便可以「無詔擅專」的罪名,削其太尉銜,命其返都待罪……

  曹髦皺眉問道:「祖姑婿素非擅專妄為者也,若其事事先稟而行,奈何?」

  曹操說那他就一定穩定不了蜀地,只要出一兩個小亂子,也可以用鎮定不利的罪名,照樣奪其太尉銜,把他召回洛陽來。

  曹髦又問:「若逼之急也,彼乃據蜀自立,奈何?」

  曹操冷笑道:「其眷皆在洛陽,安敢背反?且蜀既破,遺民震恐,不足與圖事;中國將士各自思歸,亦不肯與同也。彼若作惡,只自滅族耳!」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是宏輔既還,仍留其爵,使閒居洛中,蹉跎數載,徐徐去其羽翼,挫其聲名。待朕百年之後,汝可複歸之,彼勢既弱,又德新君,則必竭誠盡忠,用可無慮也。此吾為汝預除隱患,故為此計耳——其於宏輔,雖受小挫,實可保安,乃期全朕君臣相遇之德矣。」

  隨即長歎一聲:「因念初在兗州,宏輔白衣來投,朕初疑之,幾害其命。宏輔吟‘精衛銜微木’句,使朕驚愛,留之為佐,始識其先救汝太祖,且為我曹氏姻親也。深自感愧,乃拜謝之……」曹操眺望著遠方的天空,目光迷離,仿佛徹底沉浸在了對往事的回憶之中,語氣舒緩地說到這裡,突然間咧嘴一笑:「曩時未知朕有天子分也,天子而拜人,可乎?宏輔今當還朕此拜。」

  延康六年七月,太尉是勳冠大都督號,持節而出洛陽。所部不過兩千人,半數為曹操撥給的禁軍,號為「羽林」,由偏將軍常雕統率,餘則自家部曲,以及鼓吹儀仗是也。

  是勳部曲仍然是四百人,但多非初募時舊面孔——時光荏苒,泰半損折疆場,或者因病、因傷辭去,是勳也各有安置——只有荊洚曉等十數個老兵仍然追隨。想那老荊,屢經戰陣,幾乎回回都要帶傷,但卻回回不死,而且滿身傷疤,縱橫交錯,肢體卻始終齊全,連手指頭都沒有斷掉一枚。是勳感其忠悃,前些年取家婢體態豐碩,似善生養者配其為妻,果然順利產下一子。

  所以本來這回是勳不打算帶老荊去的,對他說:「汝將屆知天命之年,但護衛別業,照顧妻小可也,何必再登疆場?」老荊笑著拍拍胸脯:「主公得無以為吾老矣?雖不比廉頗,一餐尚可食八升米……」是勳心說你也就飯量大罷了,還敢比擬廉頗?——「況此戰若能成功,天下定矣,乃可馬放南山,鑄劍為犁,含飴弄孫……」是勳一開始心說瞧不出來啊,老荊竟然會用成語了,學問見長哪,可是再聽著就不成話了——含飴弄孫?你兒子尿布摘了嗎你就想孫?

  總而言之,老荊雖無見識,也知道這是有生以來能夠趕上的最後一場大仗啦,因而堅決要求跟隨上陣,還說:「吾歷年得主公賞賜,亦於鄉中購田二百畝,此戰既歸,乃可榮養。」是勳說那好吧,你就跟著去——不管怎麼說,有這十多名百戰老兵跟在身邊,他心裡也更踏實一點兒。

  除部曲外,是勳還帶上了女婿夏侯威、弟子田彭祖,此外還有一個子義——實孔融遺孤也,本名孔魚,年方十七歲,才剛行過了冠禮。

  行列齊整、旌幟飄揚,直出城南宣陽門。親朋友好皆來相送,是勳下馬逐一見禮,堪堪別至王粲,他細一打量,就見王仲宣比往年更加清瘦了,面色蠟黃,還頂著兩個黑眼圈兒。是勳不禁拉著王粲的手,囑咐道:「比年以來,相識多故,固天壽盡也,亦不免使人感傷。仲宣雖少,體質素弱,吾多番告誡,讀書不可過勞,用功不可過深,惜不聽也。今方而立,卻躬腰塌背、鬚髮半斑,直若五旬,設不諱,世間失一大賢,《登樓》竟成絕響!可不慎歟?當安保尊體,毋使我慮也。」

  王粲淡淡一笑,說我天生就這樣,大概在娘胎裡受了損,從來細胳膊細腿,彎腰曲背,其實健康狀況倒還算好啦——「宏輔長吾,必死我先,勿辭也。」

  是勳心說得了吧,在原本歷史上你就壯年即歿,估計這條時間線上也長壽不了——也不知道等我出征歸來,是不是還能見到你……倘若自己的記憶沒有錯,魯子敬也就這幾年的時光了……

  想到這裡,不禁一股悲愴的感懷油然而生。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2
第十五章、知交零落

  是勳想到,自己少年時初從曹操,所識之人,至今亡故者數不勝數,印象比較深的有太史子義,有陳元龍,有荀令君、荀公達,有孔文舉,還有任峻、李乾、郭嘉、戲賢,等等……程仲德七十多歲啦,上回就幾乎沒能趕上曹操救援關中,等到了地方劉備都已經退了,於是施施然繼續歸鄉養老,估計此生再難複見。

  唉,就連自己也已經四十多歲啦,倘若仍然窩在窮坳裡做貧農,估計這就該收拾收拾準備咽氣了——此年間中國人的平均壽命也就四十歲左右,官宦貴族,營養好一點兒,醫療水平高一點兒,或許能夠活得長久一些,但陸陸續續的,同輩逐一辭世而去,就連曹孟德,估計時間也不會太長啦。人到中年,心態與少年時大不相同,漸有日暮而途窮之歎。

  想到這裡,腦海中便有前一世熟悉的旋律迴響,乃是:「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當下不自覺地便脫口而出,口占一詩道:「長亭連古道,草木秋蓼蓼,昨日尚榮華,而今顏色老。天地如逆旅,光陰一過客,濁酒盡余歡,知交半零落。情愫心之病,文章身之患,執手看淚眼,努力加餐飯。」

  詩才吟罷,前來送別的兒子是複趕緊湊過來,低聲道:「大人慎言,此詩似不祥也。」是勳淡淡一笑:「星辰未可算,文章未可命,龜蓍未足恃,占卜未足信——何來祥與不祥?」

  便即籠起雙手,朝眾人深深一揖,從部曲手中接過節旄,持之跳上馬車。眾賓齊聲誦禱:「願太尉早定西土,混一山河,歸謁天子。」

  就此迤邐向西,一路匆匆而行——就怕自己還沒能趕到關中呢,那邊兒劉封和劉禪就已經打完了,從而錯失了天大的良機。是勳本打算再輔佐曹操,好好積聚個幾年,到時候便可以泰山壓卵之勢,將劉備集團一舉掃滅。若真有數十萬大軍在手,後勤糧秣也供應得上,只要主帥不是夏侯楙那般天生廢物,又豈有贏不了的道理?打仗固然離不開奇謀秘計,終究實力才是第一位的,就好比原本歷史上,諸葛孔明天下奇才,可是實力不足,屢次北伐就都鎩羽而歸。如孔明所有並非一州之地,而是跟他初出茅廬時為劉備所謀劃的那般跨有荊、益兩州,你瞧曹真、張郃、司馬懿再有本事,能夠攔得住他嗎?

  然而正如曹操所言,突然之間天賜良機,敵人露出一個天大的破綻給你,傻瓜才不會趁機去玩偷心一拳哪!是勳就不相信劉封全力去攻劉禪,在這種情況下,漢中仍能秉持法正「周易重門之義」,守得跟鐵桶一般。只要魏軍能夠順利通過南山上各條孔道進入漢中,這仗就算是贏了一半兒了。

  不過未慮勝,先慮敗,也得好好籌劃一下,若然劉封取勝,該當如何應對,若是劉禪……吳懿、李嚴等取勝,又將如何?

  西行途中,亦調集周邊各郡可以動用的兵馬,陸續來合。比方說孫汶孫毓南,時任弘農郡兵司郎中,便率二百騎趕來相會。是勳與孫汶闊別已久,見之大喜,握手互道別情——其實他心裡在想,孫毓南別無所長,只是能打,是當保鏢的不二人選哪,有其相護,乃可無虞。

  比及長安,新任雍州刺史郭綏和關中太守司馬孚齊來相迎。要說這位郭綏也並非陌生人,乃故雁門太守郭縕之弟、是勳弟子郭淮叔父。想當年是勳在並州,郭縕奉高幹之命,率軍聯合匈奴,前來相攻,卻被是勳陣前擒獲,且趁此機會收了郭淮郭伯濟,從此兩家關係日密。如今見了面,郭綏竟然不行下屬見長官禮,而特意用了賓客見主公禮,朝是勳大禮參拜——是勳心說才能尚且不知,但你這人品,比你哥和侄子就要差得太遠啦……不過麼,我喜歡。

  至於那司馬孚,其長兄司馬朗與是勳相交默契,次兄司馬懿亦是勳門生,司馬家跟是家(僅指是勳一支),那關係也是相當鐵的。本待行朝禮,一瞥眼見長官都這般做派,乾脆,我也挫一輩兒來拜見吧。

  是勳趕緊雙手攙扶起二人,攜手同入公廨敘話。郭綏早就佈設下了酒宴,請是勳上坐,是勳擺擺手:「軍情緊急,安有飲酒之暇?」郭綏道緊急也未必緊急,曹君侯前得傳詔,已督諸將南下去取漢中了,幾乎將雍州兵馬盡數攜去,如今我瞧是太尉也沒帶多少人來,自不可冒進,理當坐鎮長安,統籌軍政全域和後勤補給事——既然如此,還在乎喝一頓酒的時間嗎?

  是勳說好吧,那咱們就一邊吃酒用飯,一邊商討前線戰事便可。

  於是先入後堂洗淨風塵,然後出來,候諸人全都入席,僕傭端上食案來,子義侍坐,給他斟上一杯酒,敬了郭綏、司馬孚等人。等到放下酒杯,是勳這才開口問道:「曹侯何日發兵,幾路伐蜀?」

  原來曹真也知道時機不可錯失,因此這邊兒才給洛陽寫去上奏,轉過頭來就開始整頓兵馬,等到得著曹操要他先期殺往漢中的詔書,即刻便率軍南下。根據郭綏所說,曹真分軍為二,一部自領,徐晃、呂蒙為副,率部兩萬,經子午道而南,直指石泉。如今曹魏已得房陵郡,即命荊州將牛金和房陵太守申儀從東側向石泉挺進,有這一支軍馬在,當可保障子午谷南口不被敵軍所堵塞也。

  另一路則命張郃為主將,夏侯尚為副,率軍一萬,並從涼州就近調來的五千兵馬,循散關故道而南。這兩路一東、一西,目的是使西蜀漢中守軍難辯奇正——據曹真估計,如今蜀人還在內鬥,漢中防禦必然空虛,應該是拿不出足夠的兵馬來兩道皆堵的。

  只是就目前而言,因為通訊水平的落後,曹真、張郃兩路究竟走到了哪兒,有沒有能夠順利突出穀道,挺進漢中,郭綏他們尚且未能得著確切的消息。

  是勳心說古時候打仗就是這點兒麻煩,戰略統籌既畢,軍隊撒出去了,那就完全管不了啦,只能任憑前線將領的自主發揮。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本亦無可奈何之事,因為後方統帥根本不可能第一時間掌控前線局勢,而即便掌控住了,等指令下至前線,形勢一日一變,也都已經面目全非啦,一線將領倘若遵令而行,那是必敗無疑。即便到了二十世紀,強要遙控指揮還是一個「死」字——有希元首和蔣總裁為證——何況如今呢?

  所以郭綏說得沒錯,自己還真不差喝這一頓酒的時間,只能靜等曹真、張郃他們的消息了。好在張郃為河北宿將,曹真乃曹家後起之秀,又是趁人之弊,這仗應該不會打得太過難看吧。

  在原本的歷史上,曹真也曾派發大軍,與荊州都督司馬懿東西配合,大舉以攻漢中,結果鎩羽而歸。但那一是因為諸葛亮應對得法,魏延守漢中如同鐵桶一般,二是因為天時不利,關中地區連日淫雨,導致穀道多處斷絕。如今瞧瞧這天氣,還算晴朗嘛,應該不會出太大妖蛾子吧。

  但不知蜀中形勢又如何呢?當下停杯以問郭綏。郭綏說根據最新的間諜傳訊,目前蜀軍於兩處對峙,尚且勝負未分。一是劉封、黃權兵抵成都城下,吳懿親率大軍迎戰,卻被劉封殺敗,被迫固守城防,並召各路兵馬來援;二是馬超、馬岱從武都南下,循沔水東進,與趙雲在陽平交鋒——目前戰況尚且不明也。

  是勳不禁一皺眉頭:「趙子龍在漢中耶?此劉備親信驍將也,恐不易摧破之……」

  趙雲趙子龍,其實在中原士大夫心目中的評價並不甚高。眾人皆知劉備麾下文有龐統、法正,勉強再算上一個徐庶,武有關羽、張飛,或許還多加一個馬超,至於趙雲,那便泯然眾人矣。因為原本歷史上,劉備多次與曹操交鋒,最後在漢中決戰,廝殺甚烈,而在這條時間線上,碰撞卻並不足夠多,故此對於蜀將的能為,多為耳聞,缺乏親身體會。

  而且即便按照原本歷史走向,趙雲為劉備主騎,多年來一直統率中軍騎兵,很少獨鎮方面,始終被掩蓋在劉備的陰影之下——再說劉備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吃敗仗的命,那誰還會把趙雲當一回事兒?一直要到鏖戰漢中,趙雲空營以退曹操,被劉備譽為「子龍一身都是膽也」,曹魏方面才算開始重視此人——跟演義不同,長阪坡的時候趙雲並未出彩。

  所以後來諸葛亮初次北伐,使趙雲、鄧芝出箕穀以為疑兵,就把曹真給迷惑住了,以為關、張既歿,蜀中能戰者唯有趙雲也,趙雲身在處,必賊主力——啥,你說諸葛亮?那不過就一文吏而已,安能將兵?

  然而箕穀戰敗,趙雲旋即故去,從此他在中原士大夫心目中,估計還沒有魏延來得重要。要等滅蜀之後,陳壽為之做傳,名隨關、張、馬、黃,其聲望才算逐漸攀升,並最終因平話、演義而隱然已有超邁關、張之勢。

  不過是勳知道,趙雲的很多戰績,包括什麼戰磐河槍挑麴義啊,長阪坡七進七出啊,智取桂陽啊,救夷陵陣殺朱然啊,出祁山力斬五將啊,等等,固然是平話和小說家言,但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不是說名將就一定會戰績彪炳,而缺乏足夠功勳者就一定不能打。是勳是曾經見過趙雲幾面的,這位真實的趙子龍給他的印象就是沉穩——從來攻防戰最怕遇上沉著冷靜的守將了,有趙雲在漢中,也不知道曹真、張郃能不能拿得下來哪。

  因此眉頭微皺,沉思半晌,旋即又問:「甘興霸舉措若何?」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2
第十六章、陽平之戰

  其實比起趙雲來說,是勳本人更看重另外一員蜀將,那就是在原本歷史上投了孫吳的「錦帆賊」甘甯甘興霸。關於「甘寧百騎劫曹營」之事,雖然聽起來有點兒荒誕,卻並非演義虛構,史書即有記載。此外,甘興霸守夷陵曾退曹仁,守益陽留下「關羽瀨」的地名,此人能攻善守,劉備故使之鎮定巴中也,實乃勁敵——就不知道甘寧現在站在哪一邊兒?

  根據郭綏的介紹,馬超是從了劉禪,自武都率軍南下,正與趙雲在陽平相持,甘寧則貌似仍在巴中並沒有動彈……

  原來當日吳懿和張飛的使者幾乎前後腳趕到了下辨,求見馬超,馬孟起便集麾下諸將商議——但是特意瞞過了監軍簡雍。大將龐德認為,咱們也不清楚皇帝是真薨了,還是如吳懿所說僅僅病重不能理事而已,更不清楚他是傳位給劉禪還是劉封,大義不明,無從取捨,乾脆,咱們兩不相幫吧。再說了,武都郡孤懸在外,直面曹魏涼州方面的大軍,倘若棄守南下,攪入兩家紛爭,就怕魏軍趁勢來奪下辨,此於國家不利也。

  馬超從弟馬岱則反對龐德的意見,他說:「此天家之爭也,若不相助其一,勝者必將罪我,是我兄弟無以立足於漢。且以情論,人焉有不傳真子而傳其假子者耶?再以勢論,吳將軍以元舅坐鎮成都,又有李正平、孟子度為輔,豈張益德、趙子龍、黃公衡可比?故弟以為,當從新帝,奉命以向漢中為是。」

  馬超點一點頭,但他的認識卻又與馬岱不盡相同:「吾乃伏波將軍之後,關、張皆庶民老革也,為其先遇陛下,厚得恩寵,乃名位踞我之上,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吳子遠元舅也,自命大將軍,乃無可與爭,既授我驃騎號,又豈可不從其命?況吾若從劉封,即破成都,扶封繼位,亦必在張飛下也,甚或下於趙雲!若從新帝,進可穩得驃騎號,退可入漢中自守,豈不宜歟?」

  總而言之,馬超是太垂涎這驃騎將軍的名號啦,所以當即斬殺張飛派來的使者,厚待吳懿之使,囚禁簡雍——根本沒跟簡憲和照面,那傢夥本是元從一黨,站隊分明,我就不去撞南牆、踢鐵板啦——然後整備兵馬,離開下辨,就殺奔漢中而去。當然啦,他也不敢完全放棄武都郡的守備,即命龐德率七千新軍鎮守下辨。

  甘甯鎮守巴中,更準確點兒來說,舊日巴郡於今多劃出巴西、巴東二郡來,劉備使甘興霸主其事。巴西郡治在閬中,巴東郡治則在魚複(原時空更名永安),正當長江出川的要衝。甘寧率軍長期駐在魚複,以禦曹魏荊州方面的駐軍,閬中防務則交給了偏將軍趙融——與漢末的趙稚長同名同姓。

  甘寧首先接到了來自成都的急報,吳懿聲稱劉封、張飛反叛,望其率軍北進,以攻漢中。甘興霸不禁猶豫,與副將王平商議,說:「劉封自以為陛下長子,合當繼承大統,今不忿新主繼位,揮師以向,情理中事也。然張益德為陛下肱股之臣,忠誠素著,安得同劉封而反?此事大有蹊蹺。」

  王平皺眉道:「得無陛下已崩歟?」

  甘寧恍然大悟,說你這猜測有道理——劉備倘若不死,張飛是斷然不會反叛的,除非劉備實際上已經掛了,那麼同為劉備之子,一個養子,一個庶子,保誰不是保啊?如此說來,張飛不是反叛,而是欲助劉封奪位啦。隨即沉吟道:「新主登基,以吳子遠元舅,拜為大將軍,則關雲長何處?關、張情同手足,若關羽在,張飛安有南下成都之意?」

  情況還沒搞清楚,咱們暫且不能妄動。於是甘寧就下令給駐紮在閬中的趙融,要他發一支軍北上,助守劍閣——不管你們誰有理,我先卡住交通要道,說不定你們就打不起來啦,然後找機會再試著做做和事佬看。要知道二劉相爭,曹魏得利,不管劉備死了還是沒死,無論地上、地下,那都不是他所願意看到的局面呀。

  隨即數日後,張飛的書信也到了,然而甘興霸還是迷糊——「益德所雲似有理也,然吳子遠安敢謀殺關將軍?」就我所知道的吳懿,就算有這心也未必有這膽啊。

  王平又一針見血地指出:「吳子遠或不敢為,然李正平則不可論也。」東州派以外,就沒幾個人對李嚴有好印象,關鍵那傢夥性格太過惡劣了,生人勿近。王平字子均,巴西宕渠人也,還是甘寧鎮守巴東、巴西的時候,與七姓夷王朴胡、賨邑侯杜濩相往來,才發現此人深沉有膽略,於是向劉備推薦,命其擔任自己的屬將。王平本人的出身不明,或者是巴夷,或者是賨民(板楯蠻),也可能是中原人,但他幼少時父母雙亡,為同鄉何某所收養,若從何某算,也是中國名門之後了。

  總之那時候巴郡漢夷雜處,你還真不好確定某一個人的真實民族成分。

  且說甘甯聽了王平的話,決定繼續按兵不動。趙融寫信來勸他,說你若兩不相幫,最後不管誰取勝,都不會饒過將軍你呀。甘寧回信道:「吾主唯先帝也……」他這時候已經可以確定,劉備確實是駕崩了——「先帝囑吾守巴,以敵曹氏,若即棄守而西,若魏人趁隙來攻,恐巴東非國家之土。今且未識曲直,當從舊命,至於日後功罪,非寧所可妄度者也。」

  趙融回信,說目前情況,我在劍閣,南邊兒有劉封、黃權,身後有趙雲——順便通報一下張飛的死訊——單把我夾在中間,兵微將寡,難以相抗。不管將軍你做何打算,對不起,我只好暫且歸從劉封了,否則怕是見不到將軍您論及「日後功罪」的那一天。

  甘寧得信,即遣部將沈彌前往閬中,代趙融以守巴西——你個人做何打算,歸從哪一方,我管不著,也管不了,但你既有所屬,就先別回巴西來了吧。

  再說是勳在長安,在分析了目前的局勢以後,即以大都督的名義快馬行文給涼州和荊州,要求儘快出兵,夾擊蜀中。涼州方面,由刺史張既張德容率隴西太守蘇則、漢陽太守姜敘、安定太守毌丘興等,聯合羌騎,進取武都。荊州方面,是勳臨行前已經奏請讓司馬懿出任南郡太守,即命其為主將,配合水軍都督魯肅,攻打巴東——荊州刺史賈逵就不必上陣了,專心摧督運糧事即可。

  是勳認為,攻破漢中的關鍵在於曹真、張郃,而一旦拿下漢中,因為關中糧秣不足,運道也比較崎嶇艱險,當從荊州沿沔水或者長江(倘若三巴真能拿下來的話)運送糧草物資,以支撐其後對成都平原的總攻。所以賈梁道肩膀上的擔子一點兒都不輕啊。

  同時是勳還催調周邊郡縣集兵來會長安——自己不可能一直呆在大後方不動,當漢中戰局有利於我,安全係數大長之後,就必須移駕前往漢中,如此才能比較準確地掌握前線局勢,進而協調三方面的軍事行動。可是目前手裡兵不足萬,他是真沒有豪膽翻越南山——怎麼著也得給我湊足了一萬人再說吧。

  這時候趙雲與馬超也已經在陽平關下接過好幾仗了。想當日趙雲得聞張飛的死訊,匆匆馳入南鄭,接管了漢中防務,好不容易才把混亂的人心暫時安定下來。隨即聽聞馬孟起來攻,他趕緊率軍西至陽平——陽平關距離南鄭不過百餘裡地,一日即至——堪堪攔住馬家軍。

  陽平關地勢險要,為漢中盆地的西方門戶,甚至可以說是整個巴蜀地區的一扇北大門。《隋書》中說此關:「西控川蜀,北通秦隴,且後依景山,前聳定軍、卓筆,右踞白馬、金牛,左拱雲霧、百丈,漢、黑、燼諸水襟帶包絡於其間,極天下之至險。蜀若得之上可以傾覆寇敵,尊將王室;中可以蠶食雍、涼,開擴土地;下可以固守要害,為持久之計……」那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啊。

  隨即趙子龍即約馬超陣前相見,說將軍您不應該來打漢中,而應該繼續南下,相助太子去攻成都,掃平篡僭。馬超故意裝糊塗,道:「大將軍遣使來,道張益德與卿等背反也,吾故率軍至此。今新君已在成都登基,其年尚幼,何得更有太子?」

  趙雲道:「將軍乃受吳子遠所欺也。」於是便將他所知道的政變真相,再對馬超言說一遍。馬超繼續裝傻:「此事難取信也,實子龍親見否?」趙雲說我當時身在雒縣,倒是沒能見著吳、李政變——「關雲長故主簿廖元儉親歷,時在我軍中,可命來為證。」

  馬超一撇嘴:「廖淳微末下將,其言如何可聽?」隨即勸告趙雲,說倘若張飛還在漢中,那估計跟我有得一打,如今傳聞張飛已死,只有子龍你獨自守備,自認能夠對抗我的西涼鐵騎嗎?還是早早下馬受縛,我將來會在新主面前說說好話,保你項上首級的。

  趙雲聞言,不禁大怒,拍馬擰槊便直取馬超,兩軍就此混戰起來。馬岱先來迎擊趙雲,但戰不三合便即不支而退,趙雲一直沖至馬超身前,大槊直取馬超前胸。馬孟起橫槊遮擋,隨即反刺回去,二將馬打盤旋,廝殺良久,不分勝負。

  然而趙雲尚可與馬超一戰,他麾下士卒卻逐漸落在了下風。其實單論素質,漢中軍本不在武都軍之下,而且對於劉備來說,張飛那是親生……親信的大將,馬超是後娘養……後來投效的,物資、裝備,也從來先緊著漢中軍提供。然而漢中精銳,多隨劉封、黃權南下,剩下那些又因張飛之死而士氣靡沮,趙雲費了好大心思,也只能把軍心士氣調整到普通水準而已,不可能恢復成原本高度。馬家軍雖然遠來,氣焰卻頗囂張,再加上軍中騎馬比率較高,因而陣而後戰,逐漸地便佔據了上風。

  趙雲一見無法取勝,只得斜斜一槊隔開馬超,率軍後撤,退入陽平關。馬超本不擅長攻城,遠來又未攜帶足夠的器械,所面對的又是如此險關,故此一連五六日都未得寸進。其間趙雲數次親率百騎殺出城去,沖敵薄弱處,給馬家軍造成了不小的殺傷。

  可是隨即雙方各自得著消息:魏軍從北方殺來,直取自家的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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