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漢魏文魁 作者:赤軍(已完結)

 
穆離鳶 2016-4-10 17:26:3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37 509379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4
第三十七章、心大志廣

  徐庶在給劉封、黃權的信中表態,說他願為吳懿、李嚴作保,二人僅為全身家性命耳,別無陰謀。同時他也建議,讓吳、李先把吳皇后和劉禪送至雒城為質,以換取劉封放心進入成都——五百兵太少,五千兵太多,咱們打個折中,你帶三千人過來吧。

  黃權為人耿直,雖然智計不輸於人,但基本上都是玩兒的陽謀,而很少涉及陰謀詭計,所以看了徐庶的書信,當場就信了,還勸劉封:「徐元直所言是也,殿下當即行之,若拖延日久,魏人再來,恐難禦也。」隨即建議讓趙雲護衛劉封前往成都。

  劉封搖頭:「子龍當與卿共守雒城,此吾根基也,不可輕動。」黃權再建議讓馬超協從,劉封還是搖頭:「馬孟起最叵信,不可從孤!」他自恃武勇,只當既有吳皇后和劉禪為質,又身帶三千兵馬,即便多少有點兒冒險,以自己的弓馬之術,保全性命應可無憂也。於是只領著關平、關興兄弟,以及廖淳、趙融等將,率軍來至成都門外。

  這時候吳皇后和劉禪已經先期前往雒城為質了,黃權乃使趙雲監護,自以為有此兩名人質在手,可期萬全。這就是老實人的想法啦,其實吳懿、李嚴根本就不為二人的性命擔憂——先主故世,時日尚淺,趙雲、馬超等歸從劉封也僅數月而已,即便我們宰了劉封,你們就真敢殺害太后和皇帝——好吧,你們不承認這是皇帝,那終究也是先帝骨血啊——嗎?到了不還得奉劉禪為主麼?

  再說劉封進入成都,吳、李二人自然不敢露面,卻使射援相迎,說一切都已經準備停當了,就請太子前往宗廟盟誓。其實吳、李早就在宗廟周邊埋伏好了人馬,等劉封一到,便有太常上前攔住,說:「宗廟前,即太子不得執兵也。」劉封打眼一瞧,吳、李就在階上,也全都朝服無劍,空著兩手,他性格本就粗疏,至此以為勝利在望,還心想:「待得併合成都兵馬,便殺此二賊也!二賊罪惡昭彰,即丹書亦不可全其活矣!」

  於是卸劍上階,身旁僅十數人護衛而已。吳、李上前拜謝,請劉封先入殿堂,劉封大步邁入,可是才進門,就聽「哢嚓」一聲,殿門竟然閉合了起來!

  到這時候再知道中計可也遲了,只聽一棒鑼響,殿后擁出張任等數百精銳蜀卒來,頃刻間即將劉封與其從人盡皆斬為肉醬。隨即割下劉封首級,出殿高呼:「先帝遺命,傳位親子,而劉封以外姓入繼,竟矯詔而叛,罪無可逭!今但梟其首,從者不論,降即免死!」

  三千兵馬,大半放下了武器——頭子都掛了,還有什麼抵抗的動力啊。只有關氏兄弟和廖淳不服,即欲執械來殺吳、李,但終因寡不敵眾,為張任、泠苞等所殺。至於那位趙融,及時轉蓬,跪地請降。

  張任便即建議:「請大將軍即出城向雒,以收其軍。」吳懿還有點兒含糊:「雒城尚有二萬軍,即以劉封首級相向,可能聽我否?」李嚴在旁笑道:「吾早有安排,大將軍可放心前去也。」

  原來李嚴早就要求被囚的馬岱寫下書信,去勸馬超投降,助其傳遞書信的,正是原本他們派往武都的使者王甫王國山——王甫不敢暴露身份,怕被劉封所殺,一直假扮小兵,就躲藏在馬超身邊哪。李嚴表示,說馬將軍你只要協助取下雒城,則前事不論,當初驃騎將軍的承諾仍然有效,你馬家兄弟也可就此團聚。

  因此一等劉封進了成都,消息傳來,馬超、王甫便即偷開雒城南門,放早就埋伏在附近的成都軍殺入。成都軍將乃年逾七旬之嚴顏也,一進城就對馬超說:「今殺劉封,大將軍將自來取雒,將軍當親往相迎,以贖前愆。」馬超大喜,便即策馬去迎吳懿。

  隨即嚴顏直奔衙署,把黃權給團團包圍了起來。黃公衡驚而出看,問嚴顏道:「汝等得無害太子耶?則欲陷太后母子于死地耶?」嚴顏冷笑道:「公衡亦巴人也,巴蜀自有其主,何干吳氏?!」

  黃權這下子可真是驚著了,厲聲喝道:「汝等得無欲戴劉振威耶?昔先帝入蜀,汝等皆背振威而從之,今又叛漢而歸振威,二三其德,一至若是。詩雲:‘人而無儀,不死何為?’」想當初劉備入蜀,黃權適為廣漢長,閉門堅守,堅不肯降,一直等到劉璋戰敗,親筆書信前來,這才放聲大哭,然後打開城門。劉備也正因此而特意召見他,想瞧瞧這位「忠臣」究竟長啥模樣,結果相與懇談,大感欽佩,遂破格重用。所以黃權才有資格責駡嚴顏,說你們當初拋棄劉璋投降劉備,如今又放棄劉備,要扛劉璋出來做旗號,你們也未免太過無恥了一點兒吧!

  嚴顏一撇嘴:「先帝世之英雄,吾等從之,必無二心。然今先帝已歿,劉封兇暴、二子孱弱,魏人壓境,蜀中終不可保也。故吾等戴舊主以迎魏師,為全巴蜀百姓耳——君以為吳懿、劉封輩,能禦魏人而全蜀地否?大勢所趨,順之為智,不然,徒死耳,且禍鄉梓!」

  黃權本來就不以口舌見長,當即被嚴顏說得是啞口無言,不禁長歎一聲:「汝等自做,與我無涉矣。」返回內室安坐,那意思:你要擒我就來擒,要來殺我就來殺,我如今心如槁木死灰,啥都不管了,一切只看天意吧。

  不僅僅嚴顏在雒城圖窮匕見,此刻成都城中,吳懿才出南門,張任、泠苞他們就率兵把李嚴給圍住了,隨即把軟禁中的劉璋扶上馬車,馳至李嚴府前。李嚴這才知道枉稱聰明,卻中了他人的算計,不禁苦笑道:「吾早與大將軍言,蜀人不可信也,彼不聽我,致有此敗!」可還是忍不住爬梯子站上牆頭,招呼張任來說話,問他:「戰陣之上,將軍多謀,朝堂之中,無能為也。今謀我者,未知究誰人耶?」

  你們這圈套一層套一層的,發動起來又如雷霆萬鈞之勢,我想想都覺得恐怖……究竟是誰有那麼大本事,謀劃得如此天衣無縫,竟然把我也給瞞在鼓裡,反倒無形中做了你們的幫兇?你告訴我,那我死也無憾啦。

  張任仰天大笑道:「正方自詡智計,今亦有此乎?實言相告,謀君者,徐元直、彭永年也!」

  李嚴一聽,罷了罷了,這倆貨要是聯起手來,我還真未必是他們的個兒啊……

  後世的演義小說當中,徐庶是個大忠臣,其實未必。根據史書記載,曹操南征,劉備放棄樊城南走,曹軍「獲庶母」,於是徐庶「辭先主(劉備)而指其心曰:‘本欲與將軍共圖王霸之業者,以此方寸之地也。今已失老母,方寸亂矣,無益於事,請從此別。’遂詣曹公。」因為老娘被逮,他一大孝子被迫去劉備而歸曹操,此亦無可奈何之事也,問題其後並沒有什麼「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徐元直在曹魏一直做到右中郎將、禦史中丞的高位,他要是始終抱持著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有可能位列公卿嗎?

  在這條時間線上,徐庶倒是並沒有因為老娘被逮而早早歸曹,對劉備也還算忠心耿耿,但問題劉備已經掛啦,他又實在被吳懿、李嚴等人給噁心到了,於是秦宓跑去一逞口舌之利,徐元直當即就上了賊船。此前他寫信給劉封,擔保吳、李絕無二心,表面上是被秦宓說服,願意襄助吳、李,其實就算是加入蜀人幫的「投名狀」。

  至於蜀人幫真正的領袖人物,那就是史書上著名的無節操之輩彭羕彭永年。蜀人當中,他曾經被劉璋收拾得最狠,乃至「髡鉗」為隸,劉備入蜀後也最受信重;但此人向來囂張自矜,比法正還要狂傲,搞不好同僚關係,結果遭到荊州士和東州士的聯合打壓。在原本歷史上,是諸葛亮屢次密陳劉備,說彭羕「心大志廣,難可保安」,導致劉備逐漸疏遠了他,彭羕惱羞成怒,竟然跑去跟馬超說:「老革荒悖,可複道邪……卿為其外,我為其內,天下不足定也。」馬超當即出首告發,彭羕旋被處死。

  而在這條時間線上,彭羕也在劉備晚年遭到了疏遠,惱恨之下,便即密合徒眾,打算以擁戴劉璋為名,換一個主子來侍奉。這人雖然品格低下,但能力是極超群的——否則劉備一開始也不會信重他——他這一跟徐庶聯起手來,暗中策謀,也難怪李嚴要中了圈套啦。

  當下李正方面如死灰,返回內室便懸樑自盡了。張任、泠苞,還有蜀人幫的楊洪、費詩、王謀、何宗等人便即掌控住了整個成都城,將劉備的側妃和次子劉永全都囚禁起來——這還是徐庶當初上賊船時候提的條件,要不然蜀人能把他們全都殺光了賬。

  再說吳懿中了彭羕等人的圈套,聽信張任所言,只帶著很少兵馬就出成都前往雒城——大部隊已經讓嚴顏帶出去取雒了,他身邊也不需要太多護衛啊——那邊馬超亦數騎來迎,結果行至中途,兩人才剛碰面,突然間四周伏兵並起,矢如雨下……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4
第三十八章、矜功失節

  是勳得到蜀人幫的傳報,當即點集兵馬,從綿竹洶湧殺來,然後不費一箭一矢,就輕鬆進了雒城,進而開入成都——連是勳本人都覺得自己如同做夢一般。劉璋領著彭羕、徐庶、張任、嚴顏等出城相迎,獻上劉封、吳懿、李嚴以及馬氏兄弟的首級,並吳太后以下劉備諸妃和皇子劉永,是勳急忙下馬,握著劉璋的手,熱情洋溢地說道:「將軍平逆賊而全蜀地,功蓋天壤,勳實感佩也!」

  其實他心裡在想,這窩囊廢倒得著個比原本歷史上要好得多的結局,真正世無英雄,豎子成名,真哪兒說理去……其實這廝就一傀儡,可是將來的史書上,說不定要把徐庶、彭羕的功勞歸一半兒到他身上——終究他是蜀人幫名義上的領袖啊——說不定連遊戲裡都能擺脫四圍全不及格的窘境……

  左右瞧瞧,不禁問道:「劉禪何在?」

  彭羕趕緊上前行禮,說真抱歉——「此吾等之失也,使趙雲懷抱劉禪,破圍遁去,今已遣軍追殺矣。」

  原來當日嚴顏殺入雒城,先控制了黃權,再來捉拿劉禪,結果被趙雲率軍抵住,雙方惡戰一場,各有損傷。然而隨即就傳來魏軍大舉殺到的消息,趙子龍自知難敵,被迫棄了吳太后,只懷抱幼主劉禪,率親衛直透重圍,逃去無蹤。嚴顏急遣副將張裔往追,到現在還並沒有得著確切的消息。

  是勳心說好個趙子龍,你是沒能得著長阪坡救主的機會,沒想到這會兒倒又上演如此一幕——賊老天啊,你這設定實屬巧妙!就不知道他趙雲還能跑到哪裡去……

  當即下令,命徐晃率軍鎮定成都附近郡縣,命張郃去追趙雲,牛金、馬謖前往巴郡,配合魯肅以擒甘寧。他自己與曹真、司馬懿直入成都,分派兵卒分守四門,並且張榜公告,以安民心。彭羕請是勳入皇宮暫住,是勳淡淡一笑,說:「此非宜也。」彭永年固請,道:「都督大國上公,較之小邦,與蜀君同列,自可安居也。」

  是勳心說你丫少拍馬屁,別說蜀漢自稱繼漢之正統,與曹魏並立宇內了,就算真是附庸小國,那皇宮就是皇宮,也不是我可以輕易涉足的地方。此等事大受人忌,我可不能一時腦袋發熱,跟原本歷史上鄧艾似的,聲稱「兵法,進不求名,退不避罪」,結果被人揪住了小辮子……

  這個彭永年在原本歷史上名聲就不好,他特意勸自己入居蜀宮,究竟是簡單地拍馬呢,還是別有用意?我可得當心點兒這傢夥……

  於是即居吳懿大將軍府,即日拜劉璋為益州刺史,使徐庶為蜀郡太守、楊洪為成都令——他們的副職,則全都安排了自家僚屬、曹魏官員,以為監視。再寫下報捷文書,命是峻押送吳太后、劉永等前往洛陽,去覲見天子。是勳還說了:「蜀中情勢,須使洞明者同赴京都以報也。」貌似隨手一指,說就彭永年你跟我兄弟一起回去吧。

  他生怕彭羕這條地頭蛇再玩兒出什麼鬼花樣來,乾脆轟走了事。

  上奏之中,是勳還說了三件事:其一,彭羕「心大志廣,難可保安」——直接抄史書上諸葛亮的原話——請曹操一定要當心,量才而用;其二,奏請封劉璋顯爵,以安蜀地人心;其三,請命步騭、黃忠等率軍自交州而入南中,以鎮定故蜀郡縣為名,嘗試控制住雍闓、朱褒等輩——更變政權的混亂時期,那票漢夷魁酋必將趁機擴充地盤,要是不趕緊加以制約,恐怕將來勢大難治也。

  雖然徐庶為蜀郡太守,楊洪為成都令,其實一應善後事宜,是勳全都委託給了司馬懿,他相信仲達有這個本事,能用最快的速度把局勢給穩定下來。司馬懿來找是勳,問他:「劉備黷武,刑政失常,百姓困頓,今欲安眾心也,須開府庫以賑濟之。然此非懿所可專也……」是勳說沒關係,我把節鉞暫借給你,你自可放膽施政。

  司馬懿提醒是勳:「先生居上公之位,立定蜀大功,處難封之地,誠恐天子疑忌,小人進讒,今諸事應報而請命,不當轍行,以貽人口實也。」是勳說我明白你的意思,然而——「承制拜假,以安初附,謂合權宜,若即還報,恐生禍亂……」咱們雖然連打勝仗,但最後這一步幾乎是因人成事,蜀將、蜀卒未必心服,倘若不能儘快地封賞有功之士,開府庫賑濟以安蜀兵、蜀民之心,就怕事情還會有所反復。若有心生怨恨之輩振臂而呼,四方景從,咱們未必還能跟成都城內安坐無憂啊。

  「陛下聖明,知我處境,當不罪也。」我在報捷的上奏中就已經給曹操打了預防針啦,朝中眾臣也必然為我緩頰,理論上不會出什麼太大的問題吧。

  其實他心裡想的是,天下終於平定了,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吧——就曹操那脾性,他若不死,恐怕我也會動輒得咎,正所謂「伴君如伴虎」是也。倒不如趁著這個機會,一凱旋就辭職,返鄉著書去——六經尚未注完,儒學還須改造,那才是功在千秋之大業哪。繼續跟朝裡做官?反正也不可能再朝前邁步了,戀棧不去,有何意義?

  反正我門生弟子遍佈天下,兒子還當著曹家的女婿,各方產業使財富山積,就算退位也不會遭人報復和清算。自來此亂世後,神經一直緊繃著,重擔始終在肩,壓得我都快未老先衰啦,人生百歲,清閒是福,還不如就此抽身為好。

  司馬懿勸不服是勳,只得遵命而退。於是打開府庫,賑濟百姓,承制命吏,徐庶、張任以下俱得顯官,多獲賞賜。

  十數日後有消息傳來,徐公明已然鎮定了蜀郡各縣——也就是說,益州(不算新分出去的梁州)七分之一的土地和超過三分之一的戶口,都已經落到了魏軍手中。要知道蜀地開發極不均衡,只有成都周邊地區才有「天府」之稱,包括南中等地在內,雖廣袤無垠,卻戶口稀少、生產力也極其低下。所以既定蜀郡(還有此前拿下的廣漢郡),基本上就等於得了全蜀,那些邊邊角角的地方,只須數千兵馬,假以時日,便可逐一鎮定。

  另一方面,牛金、馬謖與魯肅合流,經過數次激戰,終於把甘甯甘興霸給圍困在了江州城中,馬謖來信,說他打算親自入城去遊說甘寧投降——你連成都都沒了,還頑抗個什麼勁兒啊。

  至於張郃則與蜀將張裔合兵一處,到處搜尋趙雲的去向,經江原、臨邛而入漢嘉——也就是過去的蜀郡屬國——漢嘉太守李恢無奈而降,說趙雲翻過邛來大山,繼續向南,逃到越嶲郡去了。是勳即命朱褒、雍闓等率軍出征,協同追擊——正好把他們從老窩調開,方便步騭、黃忠挺進牂柯、犍為等處。

  趙雲就這麼著一路往南逃,據說其部下僅僅親信部曲數百人而已,貌似想要通過越嶲,前往永昌郡。永昌是蜀地,同時也是南中地區最靠西南方向的一個郡,有一半兒已經在後世的緬甸境內了,漢夷雜處,情況非常複雜。此前魏家煽動南中諸酋造劉備的反,大半個南中盡皆呼應,獨有永昌始終不叛——那麼趙雲想逃到永昌去暫時棲身,尋機複起,倒也在意料之中。

  是勳給張郃下了嚴令,說你一路追趙雲,一路就把沿途郡縣全都拿下來——我會再派兵馬去支援你的——除非趙子龍保著劉禪逃入濮部或者僄越、閩濮、鳩僚等夷部,否則不准停歇。

  上述四部,都位於永昌郡的西部和南部,其首領名義上受永昌太守管轄,其實連後世的羈縻縣都算不上,是徹底的獨立勢力。彼部所在偏遠,其眾與中國語言不通,其主恐怕都不知道如今中國歸哪姓統治,若有能言善辯的一介使往,或許能讓他們主動把趙雲、劉禪給獻出來,若是簡單地加以攻打,只怕損兵折將,卻終究勞而無功。

  在原本歷史上,就連諸葛亮征南中,都沒跑那麼老遠去啊。

  是勳本人則在成都安坐,等待來自洛陽的敕使。他估計曹操不可能在蜀地派駐中原大軍,也不放心自己長久居留蜀地,必命分批班師,且遣能吏來治蜀也。到時候他第一個撤走,既可安曹操之心,又……蜀地潮濕,入冬後氣溫雖然並不很低,卻陰冷難奈,是勳長久居留中原,還真是很不習慣呢。

  進入成都是在冬十月,足足等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直到年節將近,洛陽才終於派來了使者——乃是新任秘書監邢顒。

  是勳前幾日右眼皮一直在跳,想想後世的說法,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也說不定是反過來,他雖然並不迷信,也覺得心裡不怎麼舒服。等到聽說天使為邢顒,心中更有了不大好的預感。

  邢顒字子昂,河間鄚縣人也,東漢朝曾多次被司徒征辟或舉孝廉,皆不應命,等到曹操得了冀州,為崔琰所薦入仕。是勳跟崔季珪名為師兄弟,其實等若寇仇,邢子昂因為這層關係,向來不怎麼肯與是勳來往。是勳心說滿朝文武,大多跟我關係不錯,怎麼偏偏誰都不派,就派了邢顒來呢?此真怪哉。

  果然邢顒入城後即宣讀詔書,竟然大大地責難了是勳一番。詔書上開列了是勳的多條「罪狀」,主要包括:一,「既受命出征,卻不預軍事,日置酒高會,複奪諸將功也」;二,「身受聖人之教,乃於關頭妖法惑眾,複要買蜀人之心,其圖不軌」;三,「既至雒城,為馬超所襲,因喪膽而退,若非蜀人自亂,幾使功敗垂成」;四,「入成都後,矜功失節,擅作威福,不伺報而自專」……

  是勳跪在地上,越聽越是心驚,旁邊眾將也莫不慘然色變,心說連大都督都受此責難,我等又會如何?這究竟是誰在天子面前進了讒言啊?我等辛苦伐蜀,滅國建功,結果反倒有罪了,這真是哪兒說理去……

  好在詔書末尾作一轉折,說雖然是勳進退失當,諸多不法,終究念其前功,而且好歹把梁、益二州給拿下來了嘛,天子乃不深責也。此詔褫奪是勳太尉之號、大都督之職,命其速歸洛陽,陛見請罪。至於兵權,將由護國曹仁入蜀接掌。接著邢顒更宣別詔,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從征諸將吏皆有封賞,此前是勳表奏的蜀地官吏,亦從其封——還特拜劉璋為「鍚縣侯」。

  敢情就處罰是勳一個,旁人全都有功無過——大傢夥兒這才長長地透出一口氣來。

  再說是勳接過詔旨,心中七上八下,先問刑顒:「護國何在?」不是派曹仁來接掌兵權嗎?怎麼他沒有跟你一起來?邢顒答道:「護國今在漢中,太……是公可北上交接。」

  是勳不禁心中冷笑:曹操你在怕什麼?你當我是鐘會還當我是鄧艾?故使賈充將步騎萬人屯樂城,以防備我嗎?早知道功高震主,必受其咎,只是想不到鳥盡弓藏,竟然來得這麼快……

  【天地如逆旅之卷廿四終】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4
大塊兮茫茫之卷廿五

第一章、先帝遺詔

  延康六年十一月既望,魏帝曹操已至彌留之際。

  皇后卞氏與太孫曹髦旦昔於榻前侍奉,曹操左手牽著妻子,右手牽著繼承人,不禁揚眉而笑,說:「朕中年起兵,戎馬倥傯,縱橫宇內,本欲為漢家除穢滌垢,不意竟承其統,得為天子。祖父入宮之日,何期入享太廟……畢生功業,自有後人評說,本亦無憾矣……」

  說到這裡,卻又不禁收斂笑容,深深一歎:「惜乎不見是宏輔凱旋,報朕海內歸一……」

  曹髦趕緊安慰他:「前漢中有信來,雲大軍已至雒城,蜀賊兩分,不日殄滅,陛下但安養數日,料必有捷奏抵闕。」

  曹操說算了,我沒空多等他——「是朕天壽已盡,非宏輔不肯盡力也。往伐人國,未足半歲,安可期捷?」我還是趕緊來安排一下身後之事吧。

  即命召太傅曹德、護國曹仁、輔國曹洪、中書令王朗、尚書令華歆五臣入覲,囑以後事。卞皇后勸曹操:「妾為婦人,於政事本不當置喙,然如梗在喉,不得不吐耳。去疾雖陛下兄弟,然非可主事者也,子孝、子廉皆武夫耳,二令書生,亦難柱國。今若使此五人輔太孫,妾私以為不足。胡不召宏輔歸,托以後事?」

  曹操微微搖頭,說:「大軍適深入蜀,未竟全功,不當易帥。況死豈可忍乎?朕恐難待宏輔之歸也。」隨即注目曹髦:「待滅蜀日,即可以護國易宏輔,使歸。」曹髦急忙躬身領命。

  隨即五臣入覲,曹操命曹髦向五人叩首,五人急讓。曹操道:「今吾孫跪拜卿等,異日卿等當念此德,善輔孺子。」便命秘書草就遺詔,暫置內廷,以候大喪日啟封宣讀。

  五臣入覲時,卞後已先避去,待等五臣退出殿門,病榻前唯留曹髦及二宦者、二醫者、一秘書而已。少頃,曹操厥去,醫者匆忙按脈,曹髦略退數步,來至殿口,略略把殿門拉開一條縫隙,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卻見殿外站立一人,不禁皺眉問道:「誰耶?」

  門外的官員急忙躬身施禮,同時報名道:「臣崔琰,前奉陛下命,擬得詔書,特來回復。」曹髦一伸手:「取來孤看。」

  崔琰崔季珪,原本受郗慮、是勳等人排擠,被趕出朝堂,還是前不久曹操突然間想起他來,親筆詔書征拜,使入值秘書監。照道理說詔書頒發,必經中書,征拜官員,必由吏部,但如今的中書令是王朗而非是勳,新任吏部尚書為董昭而非陳群、陳矯,性格都不夠剛正,對於皇帝破壞制度的事情,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說了,不過小小一個秘書,又何必橫加阻撓呢?

  崔琰就此得歸洛陽,並且很快就重獲曹操的寵信,其在監中權勢,僅在秘書監邢顒之下——再說崔季珪本就是邢子昂的薦主,邢顒也不方便壓制他呀。

  其實曹操重用崔琰的意圖,明眼人全都看得出來:是宏輔貴為太尉,如今又荷大都督之任,曹操可以壓制得住他,若有不諱,幼主登基,那事情還真不好說。尤其滿朝文武,大多與是勳相友善,總得找幾個跟他不對付的傢夥出來,好平衡一下局面吧。那麼誰跟是勳不對付呢?眼下即有三人,一是崔琰,二是楊修,三為陳群。所以曹操先用崔琰,再征陳群為冀州刺史,複赦楊修之罪,使為臨渭令——後面那二位,曹操也跟曹髦打過招呼啦,汝若登基,可試召用之。

  當下崔琰把草擬好的詔書遞給曹髦,曹髦打開來,就著殿外黃昏的餘輝一瞧,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原來此詔即曹操昔日曾與曹髦說起過的,待得是勳平定蜀地,便斥其罪過,罷太尉銜——當然啦,其實這時候成都已克,但消息還並沒有傳至洛陽,故此尚無「既至雒城,為馬超所襲,因喪膽而退,若非蜀人自亂,幾使功敗垂成」和「入成都後,矜功失節,擅作威福,不伺報而自專」那兩條。不過僅僅前面那兩條,也挺夠是宏輔喝一壺的啦,尤其崔季珪雅擅文章,再加上對是勳的仇恨,這篇詔旨寫得是文采斐然,並且入骨三分。

  在崔琰想來,最好是勳你一聽我這篇文章,當場驚恐、沮喪、悲哀、羞愧,直接自殺了才好哪!吾代天草詔,誰也不能說我公報私仇,而且一篇文章若能罵死是勳,那足以輝耀千古,流芳萬世啊!

  曹髦又驚又怕,趕緊把這份詔書揣入袖中,關照崔琰:「此尚不可即頒,卿可暫退。」說著話就把殿門給關上了。

  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曹操被醫者施了針,又已蘇醒過來,隱約聽見曹髦在跟人講話,就問:「何事?」曹髦趕緊上前,先命醫生、宦者都後退,然後湊近曹操的耳旁,低聲稟報道:「崔季珪擬詔畢,特來候旨。吾料太尉不日即可定蜀,陛下前日與臣所言之計,乃可行否?」

  曹操迷糊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反應過來曹髦所言何事。他長長地喘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回答道:「若蜀已定而朕尚在,自當施行,否則……未必也。」

  當晚子時,魏天子曹操終於一暝不起——距離是峻獻俘洛陽,僅僅相差五天。

  等到是峻得意洋洋地返回洛陽城的時候,但見城上白幟飄揚,裡巷間不見彩色,就知道情況不妙了。此刻曹髦已然祭天登基,由曹德、曹仁、曹洪、王朗、華歆五臣輔佐。然而正如卞後所言,本該領袖群僚的曹德卻根本肩負不起如此重任,直接就討了一個給曹操營建陵寢的差事跑出城外去了;曹仁、曹洪佈置兵馬,謹防生變,但在政務上完全插不上嘴;華歆總籌天子喪事;國政全都壓在了無主見的老好人王朗肩膀上。

  所以群臣皆諫,當急召太尉歸來,燮理朝政,但被曹髦複述曹操的遺言「大軍適深入蜀,未竟全功,不當易帥」給搪了回去。等到是峻獻俘闕下,曹髦大喜:「朕乃可告慰先帝在天之靈矣!」完了卻又掉眼淚:「計點時日,太尉入成都日,先帝尚在,何乃天不假壽,使知此喜訊而去耶?」

  群臣齊聲恭賀,完了都說,應當立刻頒詔酬勞有功之臣,以安蜀地,並且趕緊把是太尉給召回來。曹髦點頭:「先帝遺命,可使護國前往鎮蜀,以易太尉也。」

  等他從朝堂上下來,歸入內廷,崔季珪顛巴顛地跑過來,問曹髦道:「臣前日為先帝所擬詔書,可施行否?」曹髦一皺眉頭,說:「先帝有言,若不能待,即不必行。」崔琰說當初先帝給我派任務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啊:「臣鬥膽,敢問先帝如何答陛下耶?」

  曹髦回想曹操當日的話語,大致複述道:「朕得卿所擬詔,以問先帝,先帝乃雲:‘若蜀已定而朕尚在,可即施行,否則未必也。’」

  這也是曹操病糊塗了,沒能把話說清楚,結果被崔琰抓住了漏洞:「先帝既雲未必也,是可行可不行之間,非必否也。不然,盍雲‘不必’、‘不可’、‘不能’,而雲‘未必’?」

  曹髦當場就給說愣了,半晌答不上來。崔琰趁機靠近一步,壓低聲音說道:「臣亦知太尉實無過而有功,然先帝屬臣草詔之際,雲太尉位高,難以加賞,前已加郡公號,今欲酬其功,得無裂土而封王耶?乃草是詔,使削太尉銜,召彼還洛。國家以是得安,天子以是而重,太尉亦以是而不至為文種、範蠡也。先帝所猶豫者,恐太尉欺陛下幼弱,受此詔而反,即不反,若即據蜀而要,必傷陛下聖明。」

  曹髦搖搖頭:「先帝曾雲,太尉必不反也,即反,亦不難定矣。」

  崔琰說那又何必給他這個機會呢?「若陛下不頒此詔,太尉還朝之日,何以酬功?故臣以為,當暫密先帝駕崩之事,即使護國入漢中,以召太尉還。若以為先帝猶在,即生怨望,亦不敢反也;再塞其歸途,即反,亦不得進之虢洛矣。」

  曹髦點點頭,說我同意先不把先帝駕崩之事傳入蜀中——「賈文和亦如此勸朕。」

  賈詡曾經建議,迅速封鎖通往漢中、巴蜀的各處關津,阻止曹操駕崩的消息傳入益州,因為當時還沒有得到蜀地已定的消息,就怕引起軍心動盪,或者增強蜀人頑抗的決心。

  但是曹髦仍然猶豫,問真要宣下此詔,以責是勳嗎?崔琰乃道:「人君至高,雷霆雨露,皆君恩也,若彼無私,必無怨懟。今雖褫其太尉銜,仍為揭陽郡公,位尊而顯,又何傷耶?」

  說到這兒,表情突然變得格外嚴肅起來:「是宏輔固朝廷柱石也,然亦外戚,若使外戚秉政,前漢覆轍,殷鑒不遠,陛下其慎。盍奪其職而尊其榮,使頤養天年,是氏一門,與國同休,斯為真愛重也。」外戚之禍,東漢朝不知道上演過多少回啦,您就不怕重現今朝?還不如把是勳供起來,既保證他不會擅權,危害到皇家,又保證他不會因權重而為人所嫉,使其安享晚年——這才是真的愛護他哪。

  曹髦這才終於意動,但仍然表示,說你原本的詔書言辭太過激烈啦,我還得找人重新修改一下……再說了,是勳暫退綿竹等事,也可以都寫進去。轉過頭便召秘書監邢顒、中書監劉放來議。邢、劉二人聞言大驚,紛紛勸諫,曹髦使過眼色,崔琰當即站出來加以辯駁。邢顒一瞧崔先生是這種態度,趕緊閉嘴,剩下劉放一人獨木難支,只好說:「詔出中書,恐為封駁也。」

  曹髦雙眼略略一眯:「此非朕之詔,為先帝之詔,其誰敢駁?」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4
第二章、據蜀自立

  中書令王朗王景興,不但為朝廷重臣,也是當代著名的經學家。他本為東海郯人,被陶謙舉為茂才,任為屬吏,後遷會稽太守,旋為孫策所敗,逃返中原,投入曹操麾下。此公嚴謹慷慨,博學多聞,是勳表面上對他一直都挺恭敬。

  就出身履歷來說,是勳的基本盤在青、登、海、徐四州,在地方上名望極高,而王朗既為海州籍,親朋之間大多與是家能夠扯得上關係,本該守望相助才是。然而王、是之間,暗中卻是有心結的——一則王朗素行儉約,瞧不大上是勳的「奢靡」;二則王朗之子王肅師從宋忠,經常跳出來跟鄭門打擂臺。

  話說回來,是勳擅自篡改經義,大塞私貨,六經注我,倘若只是普通士人,早不知道被主流觀點輪過多少回了,甚至還可能被扣上「邪言妄語」的大帽子,直接迫害至死。好在他有鄭門這個大靠山,從郗慮、許慈、任嘏以下,師兄弟們都要仰仗是勳的權勢來保證鄭門的統治地位,所以往往為其圓謊;而至於普通士人,多以為是勳既得鄭康成真傳,那是太尉所言基本上就得是鄭先生的本意吧,又有誰敢提出質疑?

  這麼一來二去的,積非成是,是宏輔遂成當代儒宗經首,比之鄭玄,已凜然有青出於藍的趨勢。再加上是勳也挺鬼,但凡他的觀點跟鄭玄不一致,就會先聲明「鄭老師說的都是對的」,然後做一轉折——「只是老師有些話沒能說透,根據我朝夕侍奉,恭聆教誨,得了這麼這麼一種引申意出來……」

  然而鄭氏雖為顯學、官學,天下那麼大,經學派別,乃至於古文派別,也並非只有鄭玄一家,如宋忠、服虔、綦母闓、盧植等輩,觀點就往往與鄭玄相齟齬。王肅受學于宋忠,在原本歷史上就是鬥鄭的大將,到了曹魏中期,王學幾乎徹底壓倒了鄭學,他對是勳不大滿意,自然也是情理中事啦。

  只是王家和是家觀點雖有相左,卻也沒到仇人的地步,所以詔下中書,王朗當場就驚了。倘若是勳為中書令,或者其後任的華歆、劉曄輩,大概直接就給封駁了,只是王景興素來骨頭軟,未敢即封,特意跑去請問曹髦,說您下此詔究竟是什麼用意哪?

  「是太尉征蜀,不及半歲即入成都,何得雲懈怠?置酒高會之語,民間謠言耳,安可以捕風捉影,以責重臣?至於用計設謀,及入成都封拜群吏事,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因勢而不得不用權耳。若因此責之,恐傷陛下之明,而搖將士之心也。」

  曹髦也懶得再叫崔琰出來參辯了,再說曹操昔日的謀劃即大有陰謀味道,非人君所當為也,也不方便明著說。因此順手就取出了崔琰的原詔,說:「卿且觀其日期,乃先帝在世時所命草也,朕因辭鋒激烈,特使秘書、門下別擬。此先帝之命,朕安敢改其志耶?」

  孔子曾說:「父在,觀其志;父歿,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老頭子定下的方略,我才登基就給改了,那像話嗎?中書令難道你欲導朕於不孝乎?

  一扛曹操這尊死掉的大神出來,王景興徹底沒話說了,囁嚅半晌,只得通過,完了又問曹髦:「遣何人往蜀中宣詔為是?」曹髦眼珠一轉,當即拍板:「秘書監邢子昂可也。」

  於是召見邢顒,關照他入蜀宣詔,不要提曹操已死的事情——「蜀中初下,恐人心動搖也。」接著再召曹仁,對這位同族叔祖,話就可以說得比較明白一點啦:「此先帝恐太尉立功驕矜,而蜀人多詐,或有擁其以要朝廷之意,故不得不然耳。且功至高而不賞,恐傷朝廷之明,乃偽責之。護國先不必入蜀,駐軍漢中,待太尉返歸,乃可交接。」

  曹仁也不傻,當即就明白了,這是怕是勳兵權在握而造反哪!既然擔心會釀成這種局面,當初曹操你幹嘛要派他去?老頭子年歲大了,疑忌之心愈發嚴重,這事兒可幹得不怎麼光明正大哪。隨即後背一涼,心說幸虧當初派的不是我……好在如今幼主當朝,無此威勢,我再入蜀,不至於步了是勳的後塵。

  曹髦命王朗、劉放、邢顒、曹仁等暫密此事,光說派邢秘書去封賞眾將,派曹護國去替換是太尉回來,所以是複、桓範沒能預先得到消息,再通過隱秘的途徑去提醒是勳。

  等是勳接到詔書,當場就懵了,接旨而退,都忘了設宴款待邢顒。好在他本來就不怎麼管事,自有司馬懿、曹真等人前去安排。退回衙署,是勳一邊命從人收拾行裝,一邊坐在那兒發愣,心說曹操你卸磨殺驢這招倒玩得很溜嘛,我處處留心,終究還是中了你的圈套啊。

  待得夜深,眾將吏紛紛前來勸慰是勳。先來的是曹真,說:「未知何人在天子前進讒,誣陷太……」一想是勳的太尉銜已經給抹掉了,不過他在與曹仁交接之前,大都督的號應該還保留著吧——「誣陷大都督,末等將聯名上奏,為大都督辨誣。」

  是勳微微苦笑,心說難道曹操不知道這些罪名都是胡扯嗎?別的不提,關於「置酒高會」云云,不都是兒子是複跟曹操提起來,才故意散佈的謠言嗎?正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要是真想收拾我,你們聯名上書管個屁用啊。

  可是轉念一想,還是提醒曹真:「卿等美意,吾心領矣。自可上奏為吾辯誣,然不必聯名也,以罹結黨之譏。」曹真猛然醒悟,拜謝而去。

  過不多時,司馬懿也來了,對是勳說:「弟子以為,此先生功高難賞,故不得不砌辭貶抑耳。然觀蜀人似有喜意,或欲煽搖先生,自立蜀中,為先生計,萬萬不可聽彼等之言。」

  是勳雙眉微蹙,故意考較司馬懿:「胡言不可?仲達何所計耶?」

  司馬懿說了:「蜀將各顧身家,非誠心擁戴先生也,即率彼等反,其不懼反噬乎?而兵馬遠來,家眷皆在中原,誰願久居蜀中?即曹子丹、徐公明等,必不肯與先生同心也。遠軍不可用,蜀人不可信,而欲自立,安可得耶?況今護國已入漢中,塞北上之道,黃忠等又將東來,斷南中之途,徒以蜀郡、廣漢,能抗天兵者乎?一時榮辱,不足掛齒,先生慎勿蹈此陷阱。」

  是勳心說當然啦,你以為我是鐘士季啊?哪怕我有他鐘會的膽子,身邊兒也沒有一個貌似忠厚的薑維呀。鐘會的自立計劃就是一天大笑話,我就這麼回歸洛陽,頂天了曹操把我罷黜為民,真要是敢據蜀自立,用不了三個月,腦袋就得掉。再說了,我老婆孩子都在洛陽,我可不是馬孟起,為造反連爹都可以不要,那般薄情寡意……

  可還是忍不住朝司馬懿詭譎地一笑:「仲達可肯與吾同心否?」

  司馬懿當場就驚了,趕緊跪拜在地:「所謂‘天地君親師’,君在師先。懿受先生教誨,固不當背也,然若先生有不忠之行,懿唯苦諫,乃至死耳!」你真想造反嗎?我不敢跟你敵對,但哪怕一頭碰死,也不會跟著你幹——開玩笑,即便你不顧妻兒老小,我還要顧哪,老爹、兄弟們都在中原,我一從賊,他們全都得掉腦袋!

  是勳笑著把司馬懿攙扶起來:「仲達是乃與吾同心也。吾豈有反意?固欲觀仲達之見識耳。」我只是試試你的。

  其實他心裡話說,連徒弟都不肯跟著我造反,這造反有成功的可能性嗎?劉備還有不離不棄的關張哪,我身邊又得誰人?再說了,形勢比人強,天下已定,誰會昏了頭上一條必沉的破船哪。

  於是關照司馬懿,說我也懶得再見旁人了,若真有蜀人前來煽動我,反倒容易引發天子的疑忌。你出去說,我累啦,已經躺下,誰都不見——但是你在蜀中,給我嚴密監視那些心懷二意的蜀人,等到護國一至,局勢初安,便可施雷霆手段,把那票傢夥全都逮起來法辦!

  是勳嘴裡說誰都不見,可還是有一個人,他不便擋駕,非見不可,那就是老朋友孫汶。孫汶一進門就先唉聲歎氣,說的話跟曹子丹並無不同,可是猶豫了半天,最終卻還是湊近是勳,壓低聲音問他:「宏輔若歸洛陽,得無虞否?今手握重兵,朝廷必不敢嚴責也,一旦釋甲,赤手空拳,恐有不忍言之事……」

  是勳眉毛微微一顫,也低聲問道:「毓南是何意耶?」

  孫汶說了,剛才有幾名蜀吏來找他,大為是勳打報不平,隱約透露的意思,他們願意擁戴是勳佔據蜀地,要求朝廷劃地稱王,要孫汶勸說是勳,千萬不要奉詔返都。隨即孫汶便道:「吾觀彼等亦非可成事者也,據蜀而王,恐不可為。然當急奏天子,雲蜀地初定,百廢待興,正不可易帥,請收回成命。再徐徐以覘洛中情勢,以定行止為佳。」

  是勳瞟了孫汶一眼,心說還行,原本以為你是個大老粗,這外放多年,終於也混出點兒眼光來啦,起碼看得清形勢,沒有受那些蜀人的蠱惑,勸我造反。於是淡淡一笑:「毓南且安坐蜀中,候升遷也。吾今歸洛,料必無虞。」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4
第三章、嫌疑之地

  對於功大不賞的可能性,是勳早有心理準備——不必提「功高震主」,一般情況下開國雄主不怕人震,是勳不過趁勢而進,以眾擊寡,滅掉一個四川的割據政權而已,怎麼也不可能比過篳路藍縷、草創基業,從小小一名東郡太守一直殺到中原之主的曹操。

  當然啦,曹操可以壓得住是勳,繼承人卻未必——別說曹髦了,就算換上曹昂都未必有戲,何況曹子修不還得尊稱是勳一句「姑婿」嗎——為了死後社稷永固、子孫安泰,預先剷除功臣,那也是歷代開國君主常幹的事情。問題是翻查史書,一般屠戮的皆為武夫也,文吏則很難翻天,不必下狠手。劉邦雖曾一度囚禁蕭何,最終不也把他放出來了嗎?曹參功亦莫大,及時轉為文吏,終得安享天年。

  連文官帶武將一起殺的,也就那個喪心病狂的朱重八而已,曹操肯定跟他不是一路貨。首先,老朱泥腿子出身,做事徹底無下限,曹操好歹也算士大夫,在文藝方面天賦拔群,多少要點兒臉面。文人未必不夠心狠,但一般情況下只玩兒陰的,要竭力保持自身清白的假像——如原本歷史上曹丕之對王忠、於禁也,還有真假難判的收拾張繡一事。

  其次,朱重八權力欲太強,完全不願意分權於人,他甚至前無古人地徹底取消宰相班子,使六部尚書直接向皇帝負責。雖然其後為自己的愚蠢和狂妄付出了極大代價,被迫設內閣大學士來輔弼,就如同漢武帝設內廷以分外朝之權一般,但還要硬梗著脖子不肯承認錯誤,傳旨子孫後代皆不得複置丞相。導致有明一代,內閣有宰相之權而無宰相尊榮,政府機構天生畸形,皇帝視群臣如螻蟻,專斷跋扈之君層出不窮……

  曹操知人善用,卻不吝分權。想當初自己創設新的政府架構的時候,就曾經擔心過於分奪君主權柄,曹操會不樂意;其後魏朝肇建,也怕曹操把公國、王國時代的架構推翻重來。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曹操只在細節上搶回了部分裁奪權,總體上還是認可了是勳的計劃。

  估計曹操是從東漢官僚階層裡掙紮出來的,深知舊制的弊病,故有更變之心,也可以清醒地認識到,一個結構嚴謹的官僚架構,固然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君權,卻更能使社稷延續、江山永固。老朱就沒有這份眼光,因為他貧民出身,前半輩子都混跡在紅巾軍那種草台班子裡,根本就沒有合理政府體系的概念。雖有李善長、宋濂等人輔佐,終究耳聞不如身經來得印象深刻啊。

  是勳確實領過兵,打過仗,包括這次伐蜀,但基本上都屬￿階段性的資歷,從未連續統率一支兵馬,更沒有將其化為私兵的可能性。就算是武夫,空頭將帥有何可懼?韓信被貶為淮陰侯以後,劉邦也就置之不問了,最終下黑手的還是個女人……

  所以說曹操為保子孫江山,直接把是勳逮起來哢嚓嘍,可能性低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但是硬安罪名囚禁是勳,如劉邦之待蕭何,或者貶謫是勳,如趙匡胤之對趙普,可能性還是存在的,並且相當之大——要知道老曹的疑忌之心不在劉季之下,趙大更是拍馬也追不上。因此是勳早就打定了及時解除兵權,甚至辭去諸職務、差遣,返鄉隱居的主意。此際功成尚可身退,真要是再在朝堂上混個十幾二十年,形勢又會如何,新君上臺後怎樣看待自己,那就很不好說啦。

  可是沒想到曹操下手來得那麼快,不等自己主動表態,就先褫奪了自己的兵權和太尉之職,所以他才徹底懵了。以果推因,如今再仔細想想,或許曹操當初欽點自己為帥出征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設計這一出啦,目的就是為繼承人預先除去一家重臣勢力,好使政權平穩地交接。是勳感覺,曹操應該去日無多了,故此才迫不及待地罪責自己——要不然你先等我返回洛陽再說吧,你著的什麼急呀!

  不得不承認,確實在某一瞬間,是勳的腦海中冒出來過一個「反」字。其實他天賦有限,據蜀自立的種種困難,種種不現實,未必看不到,卻很可能被一時的危機感沖昏了頭腦,就此鋌而走險。好在有鐘會「前車之鑒」在,有司馬昭密語邵悌那段話流傳後世:

  「凡敗軍之將不可以語勇,亡國之大夫不可與圖存,心膽已破故也。若蜀已破,遺民震恐,不足與圖事;中國將士各自思歸,不肯與同也。若作惡,只自滅族耳。」

  加上曹操使曹仁兵入漢中,就跟原本歷史上司馬昭使賈充以助捕鄧艾為名前來一般,是勳要是還瞧不清自己該走的道路,那才是真的昏了頭哪。

  想到這裡,不禁拍著胸口,心說:「好險。吾非多智,為有後世之鑒也。正所謂‘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

  他決定自己明天一早就離開成都,經漢中返回洛陽,絲毫不作任何掙紮。曹操既有削奪自己勢力的心思,那麼成都便絕不可久留,真讓那些故蜀士大夫生出什麼不好的期盼來,進而煽動自己,到時候渾身是嘴都說不清啦,以曹操的性格,為防微杜漸,只可能更下狠手收拾自己。成都就是所謂的「嫌疑之地」,多呆一天都會使危險更增加一分。

  至於說徹底鎮定蜀地,這事兒就不歸自己管啦。若有曹仁相代,在軍事上應該不會出什麼大問題;至於民政方面,乃可一以委之仲達也。是勳決定到漢中以後,要勸說曹仁繼續信任司馬懿——就仲達的本事,使治一州乃至一國,未必能如荀文若般安民心、複耕織、興文教,但誰妄圖變天造反,他肯定第一時間就能給按下去。

  使是勳欣慰的是,他翌日即率部曲北上,一路疾行,十日後抵達南鄭,曹仁很痛快地就答應了他的請求,讓司馬懿繼續負責蜀中民政事務。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曹子孝對是勳是存在著一定歉疚心理的,一方面是勳攻下蜀中,然後交給他治理,頗有奪人功勞之嫌——雖說並非自己本意;另方面,曹仁也時不時地會想到,其實當日率師伐蜀,自己才是最佳人選,倘若易地而處,如今吃癟的就是自己啦,是宏輔簡直像是為自己背了黑鍋。故而是勳既有所請,當然無不應允。

  是勳與諸曹夏侯的關係一直不錯,其中最為莫逆的是已逝的夏侯淵,二人多次合作,最後還結為姻親。他與曹洪曾一度頗生齟齬,因由在勸曹操逐步廢罷關津,斷了曹洪的財路;但其後是勳多方補救,在工商業方面不計成本地帶挈曹洪,曹子廉的態度立刻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究其緣由,曹魏政權並不是曹操一個人的,是勳清醒地認識到,諸曹夏侯是這個新政權的核心力量,就如同西漢開國時的政權中堅,乃是蕭何、曹參、樊噲、夏侯嬰等一水的豐、沛二縣功臣一般。曹魏政權後來之所以衰弱,為司馬氏所趁,也正是諸曹夏侯駿才凋零,光剩下夏侯玄、曹爽之流廢物,還有只在演義中風光了一小段的夏侯霸的緣故。

  舊謂曹丕壓制宗室,遂使大權旁落,司馬氏上臺後乃因此而矯枉過正,大封同姓,是勳卻認為這理由並不成立。因為諸曹夏侯相當於准宗室,起碼是姻戚,曹丕、曹叡兩代始終倚重之,兵權在握。只是子弟們腐敗太快,自曹真、曹休、夏侯尚故後,就再找不出一名可用的將才來啦——至於政務上,他們本來就插不上太多嘴。

  所以要想穩固自己的地位,是勳絕不能與諸曹夏侯拉開距離。好在一則東拐西繞的也算姻親,相互來往比較方便,也不易受結黨之譏,二來諸曹夏侯也挺巴著他是宏輔的。雖說號稱為曹參、夏侯嬰之後,終究家族衰落已久,若非曹騰封侯、曹嵩買官,這兩家就永遠的土地主,沒有人瞧得上眼。是勳出身雖然也不怎麼高,但一入鄭門便即身價百倍,世家大族再怎麼眼高於頂,對於經學家總是客氣的——起碼可以召來增強家族底蘊,提高家族聲望哪。

  故此諸曹夏侯那些新貴武夫,既得是勳親睞,必然與有榮焉。是勳認為只要有諸曹夏侯為奧援,自家權勢便不可能瞬間跌落穀底;只要穩住了諸曹夏侯,這個新興政權便有持續上升的可能性。當然啦,所謂「富不過三代」,諸曹夏侯的底蘊遲早都會耗空,曹爽、夏侯玄之流遲早還會出現,但到那時候,不還有自己的門生故吏們頂上,繼續維持政權的穩定嗎?

  也正因為這方面的緣故,曹仁在南鄭接到是勳以後,即設盛宴款待。是勳向他大致講述了蜀中形勢,以及自己的施政綱領,曹仁當即表示:「吾將一從宏輔之規,並不擅更舊制。」你想讓司馬懿繼續負責民政事務,可以,完全沒有問題。

  宴罷,是勳即欲交接印信,曹仁趕緊攔住,說先不必著急,明日再行可也。隨即摒退眾人,特意把是勳扯到身邊,壓低聲音說道:「本不當即告宏輔,然君此來甚速也,可見忠悃之心,天日可表。吾以為不必隱瞞矣。」隨即便道出了曹操的死訊。

  是勳當場就傻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4
第四章、吾當染指

  是勳對老曹多少還是有點兒感情的,當然以他後世的靈魂,是根本體會不到這年月士大夫習慣的什麼「君臣之情」,他對曹操,摻雜著對熟人的親近、對領導的敬畏,以及對英雄人物的崇敬。前一世還是個三國歷史愛好者的時候,他就說不上是曹粉,只是覺得較之孫權的刻薄寡恩,以及劉備在歷史長河中被反復粉飾,曹操的形象看上去更真實一些罷了——即便小人,那也是個坦坦蕩蕩的真小人。

  當然啦,必須承認,曹操算是個英雄,正如劉備、孫權亦可謂英雄也,他們都是引領一時、創建蓋世功業的人傑。或謂曹操是梟雄,因為他野心素著、猜疑心大,且殺戮頗重,但又有哪個英雄是純潔無垢的?非常之人乃行非常之事,劉備、孫權同樣逃不掉梟雄之譏。或謂曹操是奸雄,但所謂「奸」是相對於「忠」而言的,曹操實有功於國家社稷也,就算他有欺壓漢獻帝之實,但本來就對封建君臣之道不怎麼感冒的是勳,又豈會在乎這個「奸」字?

  是勳在穿越到此世後,很快就巴結上了曹操,而沒有去找另兩位,一則覺得曹操比較對自己的脾性,或許能夠合得上拍;二則曹操更重視文化事業,自己欲以詩文入仕,道路會比較暢通;三是曹操佔據中原形勝之地,比那兩位都更有統一宇內的可能性——他可不想一輩子都窩在開發程度較低的四川或者江南地區。

  投曹之後,終究相識二十年許,一起扶持著經過了多少驚濤駭浪,曹操對待自己也頗為不錯,故此乍聞曹操之死,心中便油然湧出了一陣悲愴感懷。驚愕過後,忍不住鼻子一酸,眼圈見紅,隨即想到無意義的「君臣之情」還必須著重表現出來,乾脆低一低頭,趁勢硬擠幾滴眼淚出來。這年月士大夫皆著大袖長衫,倒是合適遮臉,只要表演得當,乃使他人看來,一分悲傷可徒增至七分也。

  袖子一遮到臉上,是勳當即就嚎起來了:「昊天不吊,使召我主,嗚呼痛哉~~」曹仁趕緊一把攬住是勳的肩膀:「宏輔噤聲!今特密此事,為使蜀中人心不致動搖也。」

  是勳心說正好,以我對曹操的感情,聽聞死訊,當然不可能不悲慟,但也就默默地悼念,哀哀地歎息罷了,真要我象死了親娘老子那般哭嚎,終究不是專業演員,這任務有點兒沉重……於是借著曹仁的警示和勸慰,假裝一咬牙關,生把哭聲給噎了回去。

  隨即腦海中倏忽一亮,假裝抹抹眼淚之後,便即開口問道:「陛下何日龍馭上賓耶?」曹仁答道:「先帝十一月既望崩,今太孫已登基矣。」

  是勳眉頭一擰,急問曹仁:「然則罪我者,非陛……先帝也,實時君乎?」曹仁心說你丫腦筋倒是轉得真快……無奈之下,只得實言相告,說確實是曹髦下的此道詔旨——「但雲乃先帝遺詔,故吾不得不從耳。」

  是勳心說曹髦你瘋了心啦!曹操可以抑壓我,你一半大孩子也敢這麼幹?說什麼「先帝遺詔」,曹操若還得生,或行此計,若知將死,斷不肯為!之所以急著遣自己伐蜀,並且計劃趁機削奪自己的勳職、打壓自己的聲望和勢力,都為了歸謗自身,而免子孫招怨。如今曹操已然死了,不管是不是遺詔,終究這條詔旨是曹髦所發,別說自己,換了任何什麼人都不可能不因此而暗中怨恨曹髦啊,嫌隙若生,後患無窮,以曹操之智,不可能瞧不明白這一點哪。

  要麼曹操臨終前病糊塗了,要麼就是曹髦矯詔自為。可是究竟是因為小年輕不懂事,所以在情勢變更的情況下仍然執著于施行曹操原本的計劃呢,還是曹髦表面上恭敬,其實一直對自己心懷怨懟?他是在責怪我當初沒能夠保下曹昂的太子之位嗎?

  臣若怨君,不可立朝;君若怨臣,臣有死而已!臺上坐著這麼一位跟自己有心結的皇帝,自己的前途可比原本預想的更要不妙哪!

  想到這裡,面孔「刷」的一下就沉下來了。

  論政治敏感度,曹子孝雖然不如是宏輔,亦為官數十載,是勳心裡大致是怎麼想的,他肯定也能夠猜想得到。當即握住是勳的手,開導他說:「天子尚幼,新逢親喪,或有舉止失措事,吾等為其長輩、國家重臣,自當寬宏包容,並教之成人,致之堯舜也。宏輔不當私有所怨。」

  是勳嘴角微微一顫,回答道:「此非人君所當為也。設定蜀非我,乃為他將,是逼之反矣。昔齊襄誆言瓜代,遂有連、管之亂;鄭靈不容染指,乃致子公弑主……」

  他提了兩件舊事,都是因為國君言行不謹,開罪了大臣,導致國家動亂,甚至身喪人手的。一件事是齊襄公使連稱、管至父戍邊,隨口許諾瓜時而往,「及瓜而代」——你們是瓜熟時節出差的,那麼等瓜再熟,也就是一年之後,我便會遣人接替——可是到了期限不但不換人,反而責駡遣人來探問消息的二大夫,於是連稱、管至父便即煽動叛亂,取了齊襄公的性命。

  第二件事,鄭靈公召見公子宋(子公)和公子歸生(子家),入殿之前,公子宋突然食指大動,認為必有美味可享;入殿之後,見鼎中烹黿,二人乃相視而笑。可是鄭靈公固不使公子宋食,公子宋大怒,「染指於鼎,嘗之而出」,最終聯合公子歸生弑殺了鄭靈公。

  曹仁聽是勳提起這兩個例子,當場驚得面無人色:「宏輔慎言,卿欲何為?!」是勳一時惱怒,話才出口,也覺得不大合適,當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解釋道:「吾受先帝重恩,即為時君所放,亦當行吟澤畔,安敢怨懟耶?」「行吟澤畔」是《楚辭•漁父》中語,那意思我跟屈原一樣,都是大忠臣哪——「若他人,則不可料矣。如子孝所言,吾等為時君長輩、國家重臣,自當寬宏包容,並教之成人,致之堯舜也——可即交割,急歸洛陽,以諫諍之。」

  我沒什麼壞心思,我自己受點兒委屈也沒什麼,但必須擔負起老臣的責任來,回洛陽去勸諫皇帝:你這麼做不對,容易產生難以預料的後果。

  曹仁拍拍是勳的手背,勸慰道:「亦不必急於一時也。」你遠來勞頓,又乍聞先帝駕崩事,所以舉止有點兒失措,說話有點兒出格,我也不來怪你。還是趕緊下去好生歇息,咱們明天再交接兵權吧。

  是勳回到寢處,翻來覆去睡不著,越想越是惱火,心中不禁冒出一句話來:「象這樣的曹丕,將來如何伺候得了?」這話據說是馮國璋說的。民間紛傳,袁克定煽動袁世凱稱帝,馮國璋素不值克定為人,乃有是語——大總統可以做皇帝,問題那就必然立克定做太子啊,那傢夥刻薄寡恩一如曹丕(當然是演義中的曹丕),做他的臣子,咱們可有的苦頭吃啦!

  是勳從前還挺喜歡曹髦的,認為這孩子聰明可喜,繼承了他老爹的忠厚秉性,但性格尚未成型,應該不會似他老爹那般迂腐吧,或可承繼大業也。只可惜曹操死得太早了,曹髦尚未成年,心智不全,乃致有此惡政。那麼,自己又該如何應對呢?

  曹操死了,自己如今可真的是功高震主啦,從來到此地步的人臣,只有兩條道路可走,要麼取而代之,要麼身死族滅——即便如霍光等能得好死,子孫恐怕也難以保全。

  是勳從來也沒有奢望過以是代曹,不敢想自己是不是會變成原本歷史上的司馬懿,因為很不現實嘛。遍查史書,權臣篡位只存在於兩種可能性下:一,亂世中掌握了軍權,比如說劉裕、李淵、趙匡胤;二,有強大的家族勢力作為依靠,比如說王莽、司馬懿。然而是家有誰啊?是儀那老東西基本上已經算是跟自己翻臉了,是寬向來跟自家不大對付,是著是廢物……就算是紆、是峻頗為相善,終究不是親兄弟,靠譜系數要大打折扣。

  唯一的可能性,是從是複、是郯開始,連續兩三代廣生兒女、厚殖勢力,成一大家……到那時候自己早就掛了,想那麼遠幹嘛?是勳期望接替諸曹夏侯來繼續維持中國政權穩定的,也並非自己或者是家人,而是指諸葛亮、司馬懿、郭淮等門生,張既、孫資、賈逵等故吏,以及通過科舉發跡的源源不竭的寒門人士。

  只有這樣,這個王朝才有可能延續數代乃至十數代,如漢、唐一般輝耀歷史,而非東晉、南宋那般苟且孱弱,或者西晉、十六國那般倏興倏滅吧。但使中國穩定、強大,「五胡亂華」的悲劇就絕不會發生!

  可是曹髦要是就這德性,誰知道政局會朝向什麼方向發展呢?看起來,我暫時還不能抽身而去啊。

  翌日起身,即與曹仁交接兵權,然後統率部曲,經子午道直抵長安,再從長安折向洛陽——等到得洛陽郊外,已經是延康七年的正月下旬啦——哦不,途中便已得知,新帝曹髦在正旦日改元,因河南尹裴潛所奏,詔定土德,乃更年號為「黃初」。

  其實王朝德性這種玩意兒,曹操初受漢禪的時候就有人提起過,說本朝應為土德,以繼漢火,還舉出「當塗高」和某處黃龍現等諸多例子來證明。但是遭到了是勳的反對,是勳說:「五行之論,周禮不載,聖人不言,唯鄒衍妄撰耳,董子(董仲舒)所言三統,亦與五行無涉。後劉歆為王莽造勢,乃雲相生,光武因之,謬種流傳……」

  說白了,這什麼五行啊、五德啊,都不是儒家正統說法——劉歆那種混蛋的話你也信?

  「秦初命水德,漢高因之,張蒼證之,抵劉歆乃雲火德。則漢德為水?為火?若雲為火,前漢尚黑,垂二百年;若雲為水,後漢尚赤,亦二百年矣。若有錯訛,於國無擾,社稷不墮,則德性何所益耶?」前漢說自己是水德,後漢說自己是火德,總有一個錯的吧?可是就算錯了,也沒見上天震怒,國家崩壞啊,那麼咱還搞這一套有什麼意義呢?

  曹操本人也不怎麼迷信,便即聽從是勳所言,暫寢此議。可是到了曹髦上臺,終究小孩子喜歡各種花裡胡哨的東西,又不大清楚前事,聽得裴潛一奏,貌似有理,當即就信了,於是始明土德。

  此事暫且不表,且說是勳行至洛陽郊外,距離尚有十餘裡地,天色尚早,卻特意停了下來,入寄驛舍。道理倒是也說得通,這要是萬一路上堵車(?),就差一步沒能進城,城門關了,到時候我連睡覺的地方都找不到啊。還是等明天天亮再走吧。

  可是他卻不睡,倚在寢室榻上,只是呆呆地出神。直至亥時,門外忽報:「啟稟主公,城中來人矣……」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4
第五章、小人挑唆

  是家在洛陽城外自有別業,管氏父女居焉,是複在結婚前,也基本上住在姥爺和親娘身邊。可是一來別業在城東,而是勳自西來,二則受召而返,依禮在拜謁天子之前不當先歸家門,所以他才暫居驛舍。

  然後等到半夜,果不出其所料,城裡來人了,穿著黑衣,裹著兜帽,直到進了屋子,把門掩上,這才摘下帽子,露出真面目來。是勳匆忙從榻上跳下來,拉著來人的手:「元則,吾待卿久矣。」

  原來此人非他,正乃是勳的心腹門客桓範桓元則是也。桓範見了是勳便即跪拜,口稱:「主公西行,囑范善輔公子。然先帝駕崩,關中密佈關卡,不使消息傳至蜀中,範因未能及時通報主公,死罪。」

  是勳趕緊伸雙手把桓範給攙扶起來,說:「此亦無可奈何事,吾不罪卿。」拉著桓範到榻上對面坐下,低聲問道:「天子雲先帝遺詔,使邢子昂責我,褫太尉銜,卿知之乎?」

  桓範說我一開始不知道,可是紙裡終究包不住火,前些天消息終於透出來啦,如今是洛中洛外,鹹所知聞——「群臣因以責王中書,中書乃雲先帝遺詔,不敢封駁;再諫天子。而太學生亦聯名為主公喊冤矣……」

  照道理說新帝登基,就該大赦天下,複賞群臣,以收買人心,粉飾太平也,結果曹髦你倒好,上來第一條旨意,便是責備有功無過的是勳,還褫奪他太尉之銜。不管是純出公心,認為這麼做對國家社稷不利,還是暗含私意,就怕皇帝以此開頭,將來再收拾到自己頭上來,群臣都不可能緘口不言哪。所以貶謫是勳的消息一洩露出去,立刻舉朝譁然。

  群臣不敢直接把矛頭指向天子,於是紛紛上奏,彈劾讓這條詔旨通過的中書台,要求王朗引咎辭職。王景興趕緊自辯,說此非時君之詔,乃先帝遺詔也,所以我才不敢封駁哪。群臣質問他:「既雲先帝遺詔,何以為證?」還有人說得更露骨:「令出中書,即帝命有未妥亦當封駁,何分先帝、時君?」

  王朗不敢找曹髦去要證據,可是曹髦尚且年輕,不知道歸謗於下,還覺得挺對不起王老頭的,竟然主動站出來幫老王說話,誰料如此一來,矛頭瞬間轉向,直朝御座刺去。對於群臣來說,一則此亦無可奈何之事——本來我們只想借著罵罵王朗提醒陛下您,沒敢直斥君非,可你非要跳出來幫王朗擋箭,箭在弦上,即便靶子突然變了,那也不得不發啦;二則曹髦尚且未冠,又是才登基,並無當年曹操那般威勢,臣子們也不甚懼。

  罵罵皇帝又怎麼了?如此才顯得自己忠誠耿直嘛。再說了法不責眾,你又能奈我何?

  而且別忘了,是勳不僅僅是朝廷重臣,他還是一代儒宗,鄭門的精神領袖——起碼是推到前臺的吉祥物——故此曹髦此舉不但遭到了群臣的反對,就連普通士大夫乃至學生,也多惱恨。郗慮、許慈、任嘏等當即煽動太學生聯名上書,請朝廷收回成命。

  國家名器,朝廷自掌,輪不到我們置喙,想要削掉是宏輔的太尉銜你就削好了。問題所列罪狀,多為捕風捉影,這有損是公的聲望啊,進而還可能打擊到鄭門乃至整個儒學的根基,吾等既受聖人之教,安可知其非而不言是?

  曹髦沒想到會遭到如此強力的反制,當場就傻了。終究他還是個半大孩子嘛,又天性忠厚,不似那些歷史上的暴君——臣若諫君,必有其私,罷之;民若怨君,罪不可恕,遣巫覘而族之——當場就手足無措了。而且才略略表示不滿,當即就被「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道路以目」等等成語糊了一臉。

  當然啦,桓範也老實稟報是勳,說群臣聚諫、學生聯奏,其中也有他和是複在暗中串聯、挑唆的因素存在……否則你是太尉的人緣再好,威望再高,也還不致於鬧到如今這般地步。

  正巧這個時候,青州傳報,說秦朗出使東海倭島,前後整整三年的時間,終於乘船返回,並且帶來了倭地二十三國的使者,一起前赴洛陽朝貢稱臣。群臣皆賀,說陛下甫登基即有外夷來朝,遠國向化,此真天大喜事,可彰我中國之繁盛、天子之聖明也。然後趁著曹髦小年輕因為愛面子而喜不自勝的機會,賈詡上奏,說:「秦朗為是宏輔弟子,此赴海外,亦昔是宏輔征遼時所遣,則論使遠夷歸服之功,宏輔必居其首。盍因此收回成命,複其勳位,以顯天子之寬仁耶?」

  桓範跟是勳說,他和是複雖然煽乎起了為自家主子喊冤的群眾運動,但還真沒有想出完美的收場辦法來——除非曹髦自己認慫,但這必然在皇帝心中留下一顆釘子,對是勳將來也未必見得有利啊。最好是得著個合適的臺階,曹髦借此下臺,於是一天烏雲散去,雙方皆大歡喜。無疑倭使之來,就是一個很好的臺階,可桓範和是複還在暗中串聯,要拿這事兒說情呢,老奸巨猾的賈文和倒比他們搶先了一步……

  賈詡奏上,曹髦不禁猶豫,便召重臣相商:「罷是勳太尉銜,實先帝之遺詔也,朕安敢擅改?即因其功而恢復之,亦似不可急於一時,朝令夕改,恐傷朝廷之威也。」曹洪就說啦:「前臣將兵,有卒亂軍伍,即鞭笞之;複有奏前獲首級,將功抵過,吾乃親為療傷,並賜百金。有過則罰,有功即賞,皆不可遲,胡雲朝令夕改?」

  華歆、賈詡、劉曄等人聞言瞥一眼曹洪,心說這大老粗,你就別跟這兒幫倒忙啦。賈詡拿倭使說事兒,請皇帝收回成命,那只是給個臺階下而已,並沒有提什麼「將功折罪」;而你曹子廉今天舉的這個例子,以之類比是勳,反倒好象坐實了此前所罪是勳四事……

  劉曄趕緊開口,好不容易才把曹洪的話給圓過來,那意思希望皇帝以倭使事下詔,複是勳太尉銜,而至於之前那道詔書,就當從來也沒有發生過好啦。是勳是不是真有過錯,咱們含糊過去就得啦。

  最終曹髦說了:「遠使尚在途中,未至洛也,而是宏輔亦始出蜀。且待彼歸,再定可也。」先等是勳返回洛陽,我再下決斷吧,你們且讓我多思忖兩日,如何?

  是勳聽桓範說到這裡,不禁皺眉:「天子因何而必罪我耶?」那麼好的臺階都不知道下,這孩子是真傻呢,還是一定要跟我過不去?「其乃迂執孝道,不敢變先帝成命耶?抑或深怨我耶?」

  這個問題一定要先搞清楚,曹髦是因為沒有政治經驗,所以不知道是否應該收回成命呢,還是他壓根兒就不想收回成命,他心裡對我有怨氣呢?只有搞明白了這個問題,才能確定我等該當如何出招應對。

  是勳已經基本上打消了返鄉隱居的念頭啦。倘若曹髦是真不懂事,所以辦岔了,好,我可以原諒他——左右不過太尉一個勳職、虛銜而已,老子沒有那麼小肚雞腸,這點兒都放不下——然而原諒歸原諒,直接把國家交到他手上,我不可能放心啊。就曹德、華歆、王朗輩,真能扶得起一個阿斗嗎?我必須繼續立朝,甚至尋機輔政,嘗試著一步步把他教育成熟了,然後才能說得上「功成身退」。辛辛苦苦輔佐曹操打下天下來,可不能交給個熊孩子玩兒壞了。要是自己返鄉十年二十年,歷史慣性卻又搞出個「永嘉南渡」來,那可怎麼好?!

  即便實在教不好,沒有關係,曹家還那麼多人呢。彼若真敢為昌邑,我獨不能效霍光耶?!

  倘若曹髦確實在內心深處怨恨著自己呢?那自己此時抽身,就更是太阿倒持,不智之甚。等小傢夥長大成人了,羽翼豐滿了,佈置妥當了,誰說他肯定殺不了我?!人若溺水,得草即扶,難道還不許我提前掙紮一下嗎?

  當然啦,不肯退步,反欲歸朝,大方向上雖然相同,但因應兩種不同的情況,應對的具體方略也當有所差異。要是曹髦真傻,我就必須強力反擊——從來熊孩子都是大人慣出來的,這時候就該先照丫臉上來幾個響亮的耳光,給他長長記性,然後再徐徐教導之。倘若曹髦怨恨自己呢?那就不可硬來啦,以免對方惱羞成怒,鋌而走險。必須先放低姿態,只求得立朝中,然後繼續厚植黨羽,實掌權柄,再找機會為伊尹、霍光事……

  所以是勳沒等桓範把最近洛中的情況彙報完畢,就忍不住搶先問他,皇帝為什麼一定要責罰我,褫奪我太尉之銜?緣由何在,你們在洛陽可曾探查明白其中的真相了嗎?

  桓範聞言,微微一愣,隨即拱手向是勳道:「以公子與范之揣測,天子如此,恐實受小人之挑唆也。」

  是勳雙眉微皺,忙問:「小人者誰?」

  桓範反問道:「據公子雲,主公曾與崔季珪有隙耶?」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4
第六章、一時俱反

  是勳一貫與人為善,多種花少栽刺,這既能減少施政過程中的阻礙,又可彰顯其大儒的風儀。只是任誰都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要想做事,那得罪人是必然的,況且正所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要說他身邊兒全是朋友,而沒有一個敵人,那當然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是勳本人在意識到自己得罪了某人之後,也時常會找機會再吊根胡蘿蔔過去,加以彌補,比方說對待曹洪。再比方說對待陳群,固知因為立場不同,屁股相左,他跟陳長文在施政方向上常有齟齬,積累多了,最終直接衝突的可能性很難避免,但依然裝模作樣地私下裡說陳群幾句好話,並且故意散佈出去,以使對方和旁觀者都以為:此不過君子之爭也。

  當然啦,肯定也有照顧不周的地方,尤其當對方不是曹洪,不是陳群,而只是一個相對來說的小角色的時候,有意或無意間結下仇怨,既無可避免,又未必真放在心上——比方說那位崔琰崔季珪。

  崔琰在原本歷史上亦曹魏名臣也,只是洋洋灑灑偌大一部《三國志•魏書》,所載有名有姓的多了去啦,可謂車載鬥量;如今是勳之與崔琰相比,就如同《蜀書》中的諸葛亮與王謀、何宗輩相比一般,前者夠資格單獨為傳,後者卻只能附於他人,略提一筆罷了。這類貨色,是勳需要太多關注嗎?

  想當年曹操初定冀州,大宴群臣,席間感歎冀州人口繁盛,若徵募兵馬,「可得三十萬眾」,崔琰當即站出來提醒曹操,應當「仁聲先路,存問風俗,救其塗炭」,不當「校計甲兵」。崔季珪這究竟是真心話,還是用勸諫主上來給自己博取直名,沒人知道,然而是勳聽到以後,立刻就坐不住了,跳出來大加駁斥。

  此事源於是勳前一世讀史至此,便大不以為然——天下未定,諸侯並立,曹操過問一下徵兵數額又怎麼了?你至於的因此大擺仁義道德嗎?傳統儒士就是這樣重德輕利,崇尚清談,才會釀成此後魏晉的浮靡之風,中國之衰弱,實肇於此。所以是勳忍不住就站出來大噴了一頓這位才剛見面不久的老師兄。

  要說是勳噴人也不是一回兩回啦,但大多數情況下,事後都會有所找補,給對方一個臺階下,以免嫌隙大生。可是一則他壓根兒沒把崔琰放在眼裡,二則不久後便即發生了鄭門分裂之事,跟崔琰徹底對立,再想找補也無路可走了。

  鄭門的分裂,源出鄭玄死後,郗慮和崔琰爭做繼承人、鄭門新領袖。在原本歷史上,鄭學雖然風行天下,卻並沒有被立為官學,當鄭門領袖所能獲得的實際利益不多,或許因為這個原因,並未發生激烈的內部鬥爭。可是在這條時間線上,是勳把鄭門拱成天下第一儒家門派了,當領袖所能贏得的顯性利益和隱性聲望實在太高啦,從來利祿動人心,乃不由得郗、崔等人不爭也。

  郗慮這傢夥在同門中經學水平一般,人品相對卑下——那就是曹操一條徹底的忠犬啊——或許崔琰之與其爭鬥,並非私心,而出公義吧。但對於是勳來說,誰管你因私因公?郗師兄是我施政的一大臂助,他支持我當吉祥物,我自然要支持他當掌門啦,就此與崔季珪徹底對立。爭鬥的結果,是崔琰灰溜溜地滾回了老家。是勳當時還琢磨呢,在原本歷史上你為曹操所殺,如今雖失權勢,卻可安享晚年,其實我是救了你呀你知道不知道?

  崔琰當然不會知道,更不會因此而感激是勳,二人的心結就此形成,並且再也無可彌縫了。

  所以今天桓範深夜來會,一提「天子如此,恐實受小人之挑唆也」,接著問:「主公曾與崔季珪有隙耶?」是勳當場就蒙了,不禁皺眉問道:「崔琰複入仕耶?」他不是被曹操趕回老家去了嗎?

  桓範微微一笑,回答道:「實先帝崩前數月,中旨召為秘書。」

  這裡所說的「中旨」,並非「中書之旨」,而是「內廷之旨」的意思,指皇帝繞過宰輔機構下發的獨斷旨意。在原本歷史上,這個詞匯最早出現在唐朝,可如今既然中書台作為准立法機構提前設立了,自然類似詞匯也就新鮮出爐。

  是勳略一沉吟,已知曹操的用意,不禁冷笑道:「若欲以崔季珪撓我,如使鴟嚇鵷雛也。」就算想搞「小大相制,異論相攪」那一套,新給我找這對立面的能量也未必太小了一點兒吧。嗯,估計曹操死得太快,才剛開始佈置,一切尚未能夠到位故也。

  然而桓範提醒是勳,不要小看了崔琰或者他所代表的勢力——「今崔季珪暫攝秘書監,援引友朋,已漸成一黨矣。」

  秘書監原為邢顒,被曹髦派去蜀中傳詔,而且任務並不僅僅這一項而已,宣旨既畢,還得順便巡視成都及其周邊地區,以便返京以後,好把所看到的真實情況向天子彙報——所以他沒跟是勳一起回來,估計怎麼著還得再在益州呆上一兩個月。邢顒一走,曹髦便命崔琰主持秘書監的日常工作,崔季珪趁機往監內塞了不少私人進去,還籠絡同僚,厚植黨羽。桓范說啦,如今崔琰雖然品位不高,其實已經可以算是徹底掌控住了秘書監。

  是勳擺擺手:「無慮也。」自己所設計的朝廷架構,三台十二省實有其權,秘書監那是虛的,況且還有門下監與其相拮抗哪。就算崔琰實授秘書監,我又何所懼耶?

  桓範還想再勸,略一猶豫,還是把話給咽了。暫時先揭過這篇兒,好繼續向是勳稟報洛中情況:「主公遠來,此數日間事,或有未聞……」

  因為曹髦下令封鎖消息,所以是勳在離開漢中之前,基本上可以算是半個聾子、瞎子,但等歸至長安,立刻就與是家的情報機構聯絡上了,今天桓范所向他彙報的情況,其實基本內容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夠詳細而已。然而消息傳遞終究需要時間,所以桓範說了,就這幾天的事兒,您應該還沒有收到報告吧——出大事兒啦!

  「曆陽王反矣!」

  是勳微微一笑:「吾料知矣。」隨即就問:「何反之遲耶?」

  曹沖這孩子野心很大,而且自恃聰慧,兄弟間莫得相比,始終認為只有自己才最合適做老爹的繼承人,當曹魏的二世皇帝。從前曹昂、曹丕等壓在頭上,就算那倆都是白癡,終究論年歲、繼承資格來說,比他曹子盈要高,故而只敢搞陰謀,還不敢明著對抗。如今曹操既逝,曹髦登基,靠我是他叔叔,繼承順位應該比他高才對啊,怎能容忍侄子蹦自己頭上來?

  此前,周不疑常有信來,基本內容就是向是勳抱怨,曆陽王自視過高,覬覦儲位,自己反復規勸,卻沒能得著什麼效果,生怕他將來做出什麼悖逆之事來。可是就在是勳伐蜀前不久,一連好幾個月都沒有接著周不疑的來信——是曹沖幡然改悔啦?絕不能夠啊!一定是曹沖派人截奪了周不疑給自己的書信,說不定還直接把周不疑軟禁了起來,不與外界相通消息。

  曹沖為什麼要這麼幹呢?則其反意已萌,意料中事也。

  等到是勳基本上平定蜀地,詢問故蜀臣子,這才知道敢情那位被曹沖倚為臂膀的「尹耒先生」,原來是伊籍化名,乃蜀漢潛入中原的頭號間諜也!是勳心說怪不得,我還說怎麼伊籍初從曹昂,然後就突然間不見了蹤影——得無歸蜀耶?原來他沒回去,還在中原鬧騰哪——尹耒、伊籍……如此簡單的文字遊戲,我怎麼一時糊塗,就沒能聯想起來呢?

  那麼曹魏既使大軍伐蜀,伊籍要再不搞點兒大動作出來,他「母國」就要被滅啊,則必然會煽動曹沖造反也。可是打死伊籍他也料想不到,劉備死後的蜀中,變亂竟會如此之甚,是勳用了僅僅小半年的時間,便能坦然得入成都。限於數千里間的情報傳遞極其遲緩、滯後,伊籍煽動曹沖造反,必然會慢上好幾拍,難以真正與蜀漢政權東西呼應。只是,這也半年過去啦,你動作未免太遲緩了一些吧。

  桓範笑道:「先帝若在,曆陽王安敢反耶?」您把曹操忘了呀,但凡曹操還活著,除非尹耒軟禁曹沖,假借其命,否則曹小像是斷然不敢動手的。

  如今曹操死了,曹髦繼位,消息必然第一時間通報諸王,那麼利用新舊交替的混亂期揭杆而反,正是一個大好時機——曹沖因此才敢動手。

  是勳聞言,卻又皺眉:「彼有何能,而敢反耶?」

  這是曹魏的諸侯王,不是司馬晉的諸侯王,藩國狹小、護衛數量有限,曹沖除非瘋了,他又哪有能量掀起什麼大的變亂來?真要敢獨自造反,即一州刺史而可平之也。曹沖不瘋,而且絕對不傻,他必然還有什麼詭計或者幫手,才敢鬧事吧?

  桓範點頭:「安豐、任城、鄄城,或一時俱反也。」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4
第七章、比干直諫

  叔叔不滿侄子繼位,起兵謀反,是勳一瞬間還以為自己穿越錯年代了,跑明朝去了哪……要說朱棣「靖難」,那也不是他一個王爺單獨幹的,他還聯絡了寧、遼、代諸王,只不過最終真正出了兵的只有甯王朱權而已。

  所以曹沖欲反,一個人是絕對成不了事的,他先聯絡關東諸王,此亦情理中事也。根據目前的情報分析,曹沖是真反了,而至於安豐王曹丕、鄄城王曹植是否真的上了賊船,尚在未知之數也;還有一個任城王、曹彰之子曹楷,因為年歲尚幼,是不是黨同起兵,他自己說了不算,得看任城傅、相的意思。

  安豐國、曆陽國在廬州,任城國、鄄城國在兗州,若能控制州郡,向心合圍,則可得豫州也。兗、豫、廬是關東的富庶地區,也是曹操初起家的根基,戶口繁盛、士人車載鬥量,以此為本,確實存在著進軍河南,覬覦天下的可能性。

  桓範稟報,目前對於關東諸國內部的局勢,以及造反的具體情況,朝廷還並沒有得到詳細的奏報,僅僅幾名地方官員上書「告變」而已。不過是家的情報網絡所得消息要略多一些,據說曹沖散佈謠言,說曹操死得不明不白,曹髦登基速度亦過於倉促,其中必有小人玩弄朝局——跟朱棣一樣,不敢直斥天子,而打出類似於「靖難」的旗號。

  終究曹髦是曹操親詔所立的太孫,你不能直言他沒有為君的資格啊。只是新帝幼弱,諸王尚在,而竟無一人得以輔政,反倒指命外姓——這事兒不對,有陰謀,我必須率軍前往洛陽去問個清楚。

  哦,錯了,不是「我」,而是「我們」,在曹沖起兵的檄文當中,也把曹丕、曹植等人列名於上,並且按照年齒順序,似有欲戴曹丕為主之意。他確實派人前去遊說那倆哥哥了,但目前還並沒有確切的證據,丕、植二王願上賊船。

  消息傳至洛陽,自然引起軒然大波,形勢的發展大大出乎是勳的意料之外。群臣皆奏,新舊交替之際,諸王又亂,須得重臣輔政,始可定人心、平禍亂也。啥,你說先帝遺詔早就指定好了輔政大臣?但那五個都不夠瞧啊——曹德本無足夠的人望,其能力自保足矣、恐難保國;華歆、王朗都是傳統官僚,缺乏應對亂局的實力;曹仁已赴西蜀,至於曹洪……有他在,洛陽的守備或可無憂,至於執政、當國,複平關東亂事,真有人寄希望於那個貪財的大老粗嗎?

  好在曹魏偌大,根基深厚,並非無人也——是宏輔不是就快從西蜀回來了嗎?天子您一開始就答應我們,使護國曹仁替換是太尉返都,領袖群臣、主持政務,然而卻瞅個空子發中旨罷了他太尉之銜……好吧,就算此乃先帝遺命,不敢違也,可先帝也沒有讓您徹底罷黜是勳哪。既然如此,是宏輔返都之後,乃可命其為相,輔佐天子,燮理陰陽。

  正好王朗遭到各方面射過來的明槍暗箭,他老人家要臉,實在不敢再戀棧下去了,已經兩次向天子遞上了辭呈。群臣因奏,王景興為先帝遺詔顧命之臣,不可使去——不可以讓他離開洛陽,但是可以容他交卸中書令的差使啊。既然是勳就快回來了,盍以是宏輔複守中書耶?

  是勳聽了此報倒不禁揚眉微驚:「何群臣愛吾之甚耶?彼等欲使吾掌中書,其真心耶?或有他意?」

  桓範說主公您不必要想得太多,群臣奏使您複掌中書,基本上都是真心的——當然啦,各人的真實用意或有些微差異。部分臣僚是真「愛」你,或為主公門生故吏,或為鄭門師兄弟,你就是他們當然的政治領袖;部分則純出公心,認為只有你主持政務,才能順利度過這新舊交替的混亂期;當然也不排除部分人是在向你遞「投名狀」,想要日後好分一杯羹……

  「主公天家姻戚、肇國功臣、經學魁首,聲望之隆,百僚莫比。此正先帝之所以猜忌,欲奪主公太尉之銜,削主公之勢者也。何得妄自菲薄,以為不當此任乎?」

  是勳說我沒覺得自己不夠執政的資格,只是恐怕天子因此而更為忌恨,對我將來的發展很不利呀。桓範笑道:「人臣處高,其君必忌,若不為忌,必庸才也。若主公已有退身之意,或可驚訝,若求立朝,胡雲不喜?」你剛才也提到了自己將來的「發展」吧,既然還謀發展,那這就是你返回中樞的一大契機啊,怎可不善加利用?

  「天子尚幼,不敢違眾,臣以為主公複掌中書,乃無可避也。」

  君臣二人一直懇談到很晚,基本上確定了將來的發展方向。翌日是勳啟程,返歸洛陽,曹髦使百僚至城門口迎接,是勳故意以袖遮面,對眾人說:「吾此行伐蜀,舉止失措,有負聖意,致受貶抑。今實罪人也,安敢受諸君之迎?」

  大傢夥兒都勸,說您伐滅西蜀,統一宇內,分明功大於過,朝廷有過必罰,有功亦當重賞——「今非吾等自迎是公,乃受天子遣,則天子將重用是公,其事明矣。」

  是勳道不管怎麼說,我目前還是待罪之身,必須先去向天子請罪。於是排開眾人,匆匆入城,直奔皇宮而來。

  宦者迎入,使謁曹髦。是勳還想報名,殿內卻傳來旨意:「是公不必報名,便請入殿。」是勳躬身而入,見了曹髦便即大禮叩見,口稱:「陛下踐極,臣未及賀,死罪。」

  曹髦伸手虛攙:「祖姑婿處遠,故未及賀,何罪之有?」

  是勳心說耶,開口就論親情,竟然叫我「祖姑婿」——他如今已經可以確定了,曹髦本人對自己並沒有太深的怨懟之意,純粹是被崔琰那批「小人」包圍,借著曹操遺命來抑壓自己的權勢罷了。既然如此,乾脆,我伸手抽這熊孩子倆耳光,一泄心頭之恨吧。

  因此跪著也不起來,卻道:「臣奉先帝之命,率師伐蜀,歷經艱辛,終於直入賊穴,犁庭掃閭,固不負先帝之所托也。然陛下以臣庸鄙,特下詔奪兵褫職,臣羞愧之餘,幾欲自戕——唯以受命未報、成功不返,非人臣之禮也,故乃覥顏歸見陛下。」

  你知道你那份詔書給我造成了多大的羞辱嗎?我當場自盡的心都有!然而身受先帝重任,既然完成了,那就必須回來覆命,否則不合人臣之禮。我這才厚著臉皮回來見你啊,如今見也見到了,你可以放我去死了!

  曹髦慌了,急忙辯解:「奪是公之銜,實先帝遺命也,非朕所敢專耳。是公實有功無過,朕深知也,故趁勢以召還之,欲使是公輔弼於朕,以安朝廷……」

  「陛下差矣,」是勳老實不客氣地打斷了曹髦的門面話,「雷霆雨露,皆出君恩,無論旨出先帝,抑或陛下,臣又焉敢有所怨望?唯先帝初崩,陛下新履至尊之位,即無功者亦當獎掖,以安人心,況重臣立功於外者耶?此事先帝可為,陛下不可為;久居其位者可為,初繼大寶者不可為!陛下強為之,乃至人心波蕩,關東諸王之反,或即肇因於此。臣自知罪無可逭,死之將至,乃敢伏質而諫,以申區區誠意也。」

  我反正是死定了,啥都不怕了,我就當著面指出來:你丫這麼做不對!你有本事就殺我吧。

  曹髦尚為少年,登基不過數月,威信未立,而又有諸王反之於外,他這會兒就覺得自己屁股下面的寶座有點兒風雨飄搖,還希望哪怕僅僅借著是勳的威望來穩定朝局哪,所以是勳一番怨言出口,曹髦不但沒有光火,反倒嚇得六神無主。尤其是勳口尖舌利,特意擺出一副關龍逄、比干冒死諫君的架勢來,曹髦並非天生暴君,他只得步步退讓。

  「朕年尚幼,初繼大位,加之先帝駕崩,哀慟之際,舉止失措,致傷是公,錯在朕也。非但群臣勸諫,即太皇太后亦責備朕矣,朕今知過,還請是公寬宥……」

  所謂「太皇太后」就是指的卞氏。曹髦的親娘乃是曹昂正室何夫人,但因為曹昂並未正位為君,所以她不能算皇太后,並且曹操自立曹髦,即下旨曹昂夫婦尤其是何氏,不得傳召不可返都,就算返都也不得宿於宮內——是恐蹈漢哀帝祖母傅氏、母親丁氏亂政之覆轍也。加上曹髦尚未娶妻,因此目前主掌後宮的仍然是太皇太后卞氏。

  卞氏本出倡家,曹操納之於譙,後來丁夫人辭世(在原本歷史上是離婚),才扶正卞氏,以為正室。這位卞夫人在歷史上評價很高,說她謙遜、儉樸,雖然丈夫為王,兒子為帝,但基本上沒有干涉過朝政——也就阻止曹丕殺他兄弟曹植以及曹洪二事耳——算是封建時代貴族婦女的榜樣之一。

  當然啦,其間或有溢美,《魏略》就曾記載:「初,卞後弟秉,當建安時得為別部司馬,後常對太祖怨言,太祖答言:‘但得與我作婦弟,不為多邪?’後又欲太祖給其錢帛,太祖又曰:‘但汝盜與,不為足邪?’」可見卞氏曾經多次為她的兄弟向曹操求官求錢——不過要這樣才算是個正常的、活生生的女人,而不是硬豎起來的榜樣嘛。

  在這條時間線上,卞氏確實一貫安守本分,不涉政務,但她如今貴為太皇太后,皇帝是自家孫子,加上年紀又小,忍不住還是要插一兩回手。是勳被貶之事,照老規矩,山陽公主(如今該是長公主啦)曹節受了老公的教唆,跑來找老娘哭訴,卞氏當即就怒了,召曹髦來,問他:「汝初登基,不思酬賞群臣,以安社稷,反無過而罪太尉,何也?」

  曹髦趕緊辯解:「孫安敢為此,此先帝遺詔也。」卞後一瞪眼睛:「吾卻未聞!」

  曹髦心說你也沒有一直呆在先帝身旁啊,總有暫時離開的時候,先帝說的每句話難道你都聽見了?可是面對的終究是自己奶奶,不敢回嘴,只是道歉:「群臣多諫,孫亦知過矣……」好不容易才把卞氏給糊弄過去。

  等到見了勳,可憐見的小皇帝要被迫繼續認錯,還表態將立刻使中書擬詔,以複是勳太尉之位。然而是勳搖搖頭:「陛下既雲先帝遺詔,安可違耶?」不過一個勳職而已,要不要的,老子還真不在乎。曹髦被迫重新許諾:「今王景興請辭,群臣皆請是公代之,朕即下詔,是公勿辭。」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5
第八章、謀策定亂

  是勳噴完曹髦,但覺心胸為之一暢,氣也消了大半,就此得意洋洋返回家中。曹淼領著兒女們前來迎接,一別半歲,夫婦再見,難免熱淚盈眶。是郯快要四歲了(虛歲),滿地亂跑,一刻都不得安靜,然而是勳還是要指著這熊孩子對是複說:「汝弟較汝少時,恭謹多矣。」

  那怎麼著也是曹淼這活分大小姐教出來的呀,怎麼著也是長在洛陽城內的呀,比打小跟著他娘管巳,長在城郊別業,跟放羊一般半野生的是複,自不可同日而語。

  是複微微而笑,沒去接老爹這碴兒,只是恭身稟報說:「尚有一喜,當告大人——公主已有身矣。」

  山陽公主是前幾天才剛檢查出來的,已有三月身孕,是家為這事兒都快樂翻天了,專等老爺回來好大會賓朋,擺宴慶賀。是勳聞報,朝公主微微一笑:「實大功也——可曾稟報太皇太后否?」山陽公主雙頰微紅,垂著頭說:「尚未。當先報阿公知道。」

  是勳說好了,我既然已經知道了,那你們趕緊派人去把這事兒稟報卞太后,讓她也開心開心。至於設宴慶祝嘛——「先帝薨逝未久,不可辦宴,但通告親朋,謹受其賀可也。」

  他表面上挺開心,其實心裡想:老子還沒到五十呢,竟然要當祖父了……這心理一時間可真轉變不過來呀!

  隨即關起門來,是家人先歡聚一場,飲酒慶祝——也把桓范等心腹門客都召來與宴。席間曹淼提醒是勳:「阿雲將笄矣,當預擇良人婚嫁。」是雲飛紅著臉,當場就逃走了。是勳掐指頭一算,啊呀,昔日圍繞膝前之幼女,如今虛歲也已經十五啦——你說孩子們咋都長得那麼快呢?時間都到哪兒去了?!

  是雪自嫁夏侯威以後,除非逢年過節,也不會再返家看顧爹娘,曹淼往往想起來就會歎氣,是勳也不禁黯然。此時男女之防、儒教束縛遠不如明清時代,但理論上閨女嫁出去,那就算別家人啦,沒有見天兒往娘家跑的道理,即便此次夏侯威跟隨是勳遠征,是雪獨守空閨,夏侯家也不肯放她回娘家來長住。

  眼瞧著是雲也要就此遠離爹娘,是勳不禁暗中歎息。

  要說此次遠征西蜀,麾下名將眾多,所以是勳帶著倆弟子——夏侯威、田彭祖——基本上沒得著什麼立功的機會。為此他才將二人留在了蜀地,把夏侯威託付給曹真、田彭祖託付給司馬懿,繼續歷練,光把弱冠的子義給帶了回來。是勳這會兒就忍不住琢磨啊,若等夏侯威回返洛陽,自己就煽動他「分爨」,離開那個大家族,跟自己閨女小兩口單過,或許是雪省親的機會能夠略多一些吧。

  他跟這兒低著頭想事兒,曹淼忍不住追問了一句:「丈夫何所思耶?雲兒可有所托?」你是在考慮該把閨女嫁給誰嗎?是勳這才反應過來,當下淡淡一笑:「尚幼矣,且再商量。」

  終於宴罷而散,是勳帶著是複、桓範來至書齋,把今日陛見之事跟他們一複述。是複大喜:「恭喜大人,賀喜大人,如是,則中書在握矣。」桓元則卻微微一皺眉頭,拱手詢問是勳:「主公胡不使天子遠崔琰耶?」你幹嘛不趁機除去崔季珪這個小人?

  是勳笑道:「小人安可成事,反顯吾心狹。」一則崔琰慫恿曹髦續行曹操舊命,奪我太尉銜,這事兒只是你們的猜測,並無真憑實據;二來我已經把天子罵得夠狠啦,見好就要收,不能沒完沒了——堂堂是宏輔朝個小小秘書舞刀弄槍的,反倒讓別人以為我心胸狹窄,睚眥必報。

  桓範雙眉仍然不舒:「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小人不除,終為後患……」是勳擺擺手說好啦,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提防著崔季珪的,但現在還不是除去他的最好時機。且等一段時間,待我徹底掌控住了朝政,這會兒的事情大傢夥兒也接近淡忘了,那時候隨便找個藉口就能轟他回家。

  小皇帝曹髦的動作倒是挺快,或許也包含著群臣相與配合的因素在內,是勳返回洛陽的當晚,王朗就遞上了第三份辭呈,然後翌日一早便得通過。隨即曹髦下旨,拜揭陽郡公是勳為中書令,使即刻赴中書台議政。

  魏朝的三省三台與原本歷史上隋唐的三省制不盡相同,也與魏公國初建時有異,政權的核心乃在中書。中書令實為首相,「掌軍國之政令,制詔行文,緝熙帝載,統和天人」,簡潔而論,有後世立法機構的雛形。中書立法,尚書統十二部行政,禦史監察,其實更有點兒象後世的立法、行政、司法三權分立。

  當然啦,這三權是在皇帝這個超脫於國家法律法規之上的奇特個體統轄下分立的——這是封建時代繞不過去的坎兒,是勳制定官制的時候,也不可能脫離時代局限性跑得更遠。

  這三省屬外朝,宗正寺、秘書監、門下監則屬內廷——不過內廷的權力比東漢時期那要萎縮多了,勉強可比西漢武帝初設內朝之時。宗正負責皇族事務;秘書顧名思義,為天子的私人秘書和顧問;門下總統宮廷事務,也包括管理侍從之臣。內外朝的聯繫主要是通過秘書和中書來完成的:天子有旨,秘書草擬,中書審核,可以通過,也可封駁;中書有旨,秘書也要先過一道,徵詢天子的意見。這既是內外朝的互相制約,也是皇權與官僚體系的相互制衡。

  其實按照是勳的本意,後一條根本可以不設,但那就真正跟後世的虛君立憲差相仿佛了,即便曹操不是梟雄是聖人,他也絕對不可能同意……

  話說曹髦之所以匆匆便命是勳上任,一是封堵群臣進諫之口,二是為了儘快對關東的亂事拿出應對方案來。是勳亦知此事不可緩也,所以接詔之後,就急急忙忙乘車趕往中書台。

  等到了一地方一瞧,嘿,只有小貓三兩隻,都扯著脖子等能主事兒的人過來哪。

  且說曹操暮年,或許為了抑制相權,或許為了培養新人,把三台舊臣換了好幾輪兒。是勳接任中書之前,宰執六相分別是:中書令王朗、尚書令華歆、御史大夫桓階、中書左僕射劉先、尚書左僕射衛覬,以及禦史中丞辛毗。這些個都是成熟的官僚,對於機構運作和政令施行頗為熟稔,但若遭逢大事,可就未必頂得起來啦。況且如今華子魚還在操辦曹操的葬禮,不在都中……剩下那些,就都等著是勳過來拿主意哪。

  是勳也不禁苦笑,便命小吏:「速請賈光祿、劉資政前來共議。」所謂「賈光祿」是指光祿大夫賈詡,「劉資政」是指資政大夫劉曄,都跟原本是勳似的,光掛著一個上卿的勳職,以備顧問而已。如今討論軍國大事,是勳覺得跟劉先他們壓根兒沒得談——也就桓階勉強夠資格而已——所以啊,還是找那倆足智多謀的傢夥過來謀劃吧。

  趁著那二位來之前的空隙,五位宰執研究了一下日常工作中出現的某些小問題,大致為是勳離京日久,先讓他熟悉一下情況。同時也向是勳彙報關東亂事的最新情報——其實比是家情報網所獲,也沒多什麼更詳細的內容。

  等到賈、劉二人趕到,是勳邀其列坐,這才談起平亂之事。賈詡就說啦,多郡告變,曆陽王謀反已無可疑,但其餘三王是否有參與叛事,尚未可知也——因為距離遙遠,所以消息傳遞遲滯,目前情況極不分明,恐怕難以拿出什麼應對之法來。

  劉曄也說:「要在遣使往覘虛實,並命將塞其西擾之途也。」

  反復商議,最終決定派中書侍郎陳矯前往廬州、監察禦史高柔前往兗州,探查情況,同時派遣左將軍樂進率軍進駐中牟,後將軍於禁率軍進駐潁陰,以塞通往兗、廬之道。

  曹魏名將,部分跟隨是勳伐蜀,其餘分守各方,現在都城裡能夠拿得出來的大將也就樂、於二人了——李典故世不久,許褚要守護禁中,不可輕動——二人都只領自家部曲出京,等到了駐地再召集周邊郡縣兵馬,一則防止亂軍向洛陽挺進,二則為將來集兵進剿預作準備。

  是勳本人覺得,曹沖他們鬧不出多大事兒來。原本的「七國之亂」,那時候藩國規模多大啊,如今才不過各擁一郡而已,四王四郡,即便全都鬧騰起來,那全中國一二百個郡哪,小大之比絕對明顯。再說「靖難」,朱棣之流本就是禦邊的「塞王」,手下兵強馬壯,就這樣還數遇艱險,差點兒被朝廷大軍給平了,曹沖之流如何可比?

  然而也正因為如此,曹沖不是傻子,他既敢起兵,必有後手,再加上伊籍足智多謀,誰知道是否別處還有呼應者呢?倘若都中即有其黨羽,趁著大軍往剿之際掀起禍亂,中心開花,那麻煩可就大啦。故此都內禁軍都暫不調動。

  確定了基本方略以後,那就得等更準確的情報傳遞過來,才能命將進剿。這場會議一直開到午後,眾人方始散去。隨後是勳又辦了半天的公,等返回府中,天色都已經漆黑了。

  一進門,是複接著,便即稟報:「輔國來拜。」是勳聞言不禁一愣:曹洪?他來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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