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漢魏文魁 作者:赤軍(已完結)

 
穆離鳶 2016-4-10 17:26:3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37 504482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6
第二十九章、人亡政息

  是勳告誡兒子是複:「汝欲效司馬而取禪耶?時勢不同,豈可類比——囊時仲達受文、明之重,為輔政之臣,而曹爽因用群小、倒行逆施,始有高平陵之變。而仲達即執魏政,實無篡僭之心,逮其子再定淮南,並滅蜀漢,其勢初成。司馬氏姻戚故舊布列朝堂,故炎雖幼沖,可紹父祖之業,取魏自代。此豈吾父子所能為者耶?毋生妄心,反生大禍!」

  是複心說如你所言,司馬仲達發動「高平陵之變」的時候都七老八十啦,而你則尚在壯年,若能不死,咱爺倆兒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培植勢力……不能,既然天命在爹,那他就一定不會死!

  大概是看穿了兒子的心思,是勳微微而歎道:「大道是在,渺茫難測,而至於天,實無知覺者也,安能佑人,且授人以命?成功者殆因勢耳,非關天意。且帝王何所貴?以後世目之,慕此虛位,不過蝸角相爭而已。」

  趁著還有時間,我給你講講一千八百年之後的事情吧,給你講講那時候科技有多麼進步,生產力有多麼發達,人們的生活水平有多大提高——「若得還我世為一市賈、小吏,亦強於此世帝王多矣。」

  是複聽得目眩神迷,卻有點兒不敢相信,他問了:「如阿爺所言,二千年之前,堯舜之世,人皆徒步,而今乘馬,所差不過十倍;而雲二千年後,飛行天上,朝發北溟而夕至南海,如馭鯤鵬,所差不啻千倍。則後世之人,皆如神仙矣,安得而如此?」未來的人類怎麼能夠發展得那麼快呢?

  是勳歎了一口氣,心說那就得開講工業革命啦……我靠這得跟你說到哪輩子去啊,而且要怎麼講你才能夠理解得了呢?終究病重,說了一晚上的話,就覺得口乾舌燥,神志昏昏,乾脆闔上雙眼:「日夕矣。若得不死,待明日告汝。」

  可是睡了一晚上醒過來,卻再沒什麼機會去教育兒子啦,親朋、同僚們聞聽是令公復蘇,紛紛登門探視。張機說令公需要休息,受不得如此煩擾,於是大多都擋了駕,只有比較近的親戚、門生,還有朝廷重臣們,不便阻攔,才放入內室——比方說族侄是詳、師兄郗慮,還有曹德父子、女婿的大哥夏侯衡,等等。

  諸葛孔明和司馬仲達是下了班以後聯袂而來的,打算服侍先生一個晚上。是勳搖搖頭說不用了,你們勤於國事,就是對我最好的撫慰和弔祭啦。還把是複和是郯都叫過來,對二徒說:「無咎魯莽,郯兒尚幼,望卿等視若親弟,善撫育之。」

  孔明病才剛好,臉色還是黃的,聞言不禁潸然淚下,說先生您不要頹唐,要有痊癒的信心。這病一定會好起來的——「時不可無先生也!」

  是勳說張仲景就在我府上,連他都束手無策,你們又何必報不切實際的期望呢?然後說:「吾昨日與天子言,孔明可紹吾業也。」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心中一動,不禁略略側過頭去瞥一眼司馬懿,心說仲達還比孔明大兩歲呢,我昨日未曾熟慮,即獨言孔明,仲達心裡會不會不舒服啊?但見司馬懿垂著眼睛,面色無稍變,就跟老實聽講的小學生似的——此人心機之深,即孔明亦難及也。

  但是勳也注意到了,今天是複瞧司馬懿的眼神略略有些不對——這小子自以為外拙內巧,其實比仲達還差得十萬八千里啊。我把兒子託付給這兩名最有能力,也可能最有前途的弟子,但萬一他們之間起了齟齬甚至爭鬥,會不會牽連到我的兒子呢?是複可肯定不是那倆的對手啊!

  於是緩緩地開口道:「孔明忠謹,必不墮吾之志。仲達則如鴻雁在天,非吾之藩籬所能限也……」

  倘若是家算是個武術門派,是勳的意思就是把掌門之位傳給了二徒弟諸葛亮,但同時准許大徒弟司馬懿自立門戶——其實你比老二更加厲害,我要把你圈在是家派裡,那反倒會限制你的發展,影響你的前途。

  司馬懿聽了這話,心裡舒服了很多,趕緊表態:「懿不敢。先生如泰岳,仰之彌高,瞻前忽後,懿唯承教而已,何言制限?」

  最終是勳還是趕走了兩個徒弟,他還得留著點兒精神頭繼續教育兒子呢嘛。不過在此之前,先請桓範過來,在叮囑他輔佐是複之前,隨口先說:「吾今不起,崔琰等必彈冠,乃無使彼等壞我政也。」

  是複這兩天一直呆在家裡服侍老爹,而昨日曹髦來見,今日群臣等相探,都不敢以國事煩擾是令公,所以朝中這幾天的變化,是勳是不清楚的。但桓范為是家智囊,隨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趁機就告訴是勳:「昨日群相議,天子聽政,因新定規,命禦史巡行州郡,無使逾制……」

  封建時代,等級森嚴,朝廷規定了不同身份的人可以獲得不同等級的物質享受,超過規定即名「逾制」,也是重罪。是勳對此向來是反感的,還曾多次著文加以鞭笞,所以在為曹操設定國家制度的時候,就光保留了君臣之分——皇帝的享受肯定不能與臣僚相同啊——而至於官民人等,只在出行儀仗上加以分別,為的不是彰顯身份,而是保證朝廷的威儀。

  但他也利用傳統的等級規定,為了阻止土地兼併,而保留了對私田數量的限制。雖說真正豪門顯宦有種種手段可以規避限制,而就算真的「逾制」了,除非朝廷下狠手查辦,一般也不會有人敢問,可有規定總比沒有規定要強啊,鑽法律的漏洞總比可以肆意妄為要強啊。

  就好比明朝後期,政府的公信力和執行力都降到了穀底,所以江南地區即行商亦逾制而著絲綢。但在王朝初興,公信力和執行力尚可的時候,是沒有人敢隨便犯禁的——土地政策亦如此,你要是一開始就撒開口子,估計不用二十年便即氾濫而不可制了,一開始規定得嚴點兒,或許能多撐二十年……

  傳統士大夫,尤其世家大族子弟,大多是等級制度的擁護者——哦,你家別說做官的了,就連讀書人都沒出幾個,仗著有倆臭錢,就敢吃穿用度比我都好?是可忍孰不可忍!故此經常有人上數,要求重新規定等級制度,但都被是勳不硬不軟地給頂了回去。這回是勳病倒,崔琰覺得機會來了,於是慫恿曹髦通過了他新定的等級制度,舉凡私田數量、屋宅規模、日常用具、服裝材質,都分帝王、公侯、列卿、長令、胥吏、庶民、商賈、賤役八個等級,各有所差,嚴禁混淆。

  是勳聽完桓範的講述,不禁勃然大怒,戟指而望空斥道:「豎子焉敢如此?!」等罵完了才反應過來,咦,我胳膊竟然能夠動了……難道這就是迴光返照?想到這裡,其氣又瀉,不禁長歎一聲:「從來人亡政息,吾亦不可免矣。雖望孔明,然以孔明今日名位,恐無以與崔某相拮抗也。」

  就官祿而言,其實諸葛亮和崔琰就差一級,但崔琰身為秘書監,此前發動「高陵之變」,已經混進了宰相班子,那就不是諸葛亮所能夠相抗衡的啦——就算加上司馬懿也不夠。至於其他幾名宰相,聽桓範說,只有中書左僕射鄭渾和御史大夫桓階投了反對票,尚書左僕射鮑勳棄權,其餘鐘繇、陳群、崔琰、楊修則全都贊成,四比二,所以這提案才能夠順利通過。

  而即便鄭文公和桓伯緒投票反對,估計也是瞧在自己的面子上,而一旦自己掛了,他們還會不會施全力跟崔琰頂牛,曹髦會不會找機會罷免二人,那都是料不准的事情啊。要說崔季珪也鬼,他先從自己這並不受官僚們普遍贊同的政策上找突破口,相信以後會變本加厲,一條條地把自己苦心經營的制度全都給推翻嘍!

  唉,自己終究不過是曇花一現而已,歷史慣性如此強大,終究還必然會回歸老路……早知如此,當日又何必如此殫精竭慮,妄想變天呢?「天命終不可違耶?」

  誰想是複突然間插了一句話:「天命實不可違,大人毋得逆天而行。且自振作,兒意高天必不肯棄阿爺也!」

  是勳心說啐,我說的這個天命不是你想的那個天命啦!

  心情就此變得極為糟糕,肉體受累,愈發疲憊。他也懶得再給兒子講課了——我要真閉了眼,你就去書齋西牆下那小匣子裡找答案吧,能夠看懂多少,理解多少,全憑天意,反正我是管不了啦。便欲安睡,命二人且先出去。

  才出寢室,是複就把桓範揪到一邊,問他:「若家父不諱,崔賊必廢其政,奈何?元則有對策否?」桓范說無論公子你,還是主公,都未免想得太多啦——「主公昔日曾言,為政之要,在因時因勢,且得眾也。使眾得利,則政必存,使寡得利,則政必廢。今主公之政,非止澤被功臣、世宦,即單家、商賈亦德之矣。周公薨而禮用千載,商君死而秦政不替,孰雲人亡而必政息耶?崔季珪可變主公數政,然不敢盡變,變則害眾,千夫所指,必無病而亡!」

  是勳的很多政策,已經讓原本被排斥在統治階層之外的很多人得著好處啦,還有機會削尖腦袋往上層鑽,這要是從來也沒得過利還則罷了,一旦得利,你讓他們再吐出來,那誰肯幹啊?好比科舉制度,既然已經開了兩屆,眼瞧著又要有第三屆,很多寒門之士通過科舉為吏,你若想廢,他們能答應嗎?崔琰要是膽敢逆勢而為,損害到了新貴們的利益,他還打算活多久?

  是複說我爹可能是想得過於悲觀了,可是你又未免太過樂觀了——「利眾之政,必能使國家安泰,而若雲不易,則國恒存也。」要是說對眾人有利的政策一定可以長久存在,不被廢罷,那世間就不會有國家滅亡、朝代輪替啦。

  桓範說了:「公子所見亦是。善政不罷,然可廢也,期之日久,即良材亦必生蠧。乃期孔明等得政,公子亦當振作,以紹乃父之志。」好政策不會被人一腳踢翻,但可能被逐漸毀壞,那就需要你們這些是門子弟來繼承主公之志,想辦法把它長期維持下去啦。

  是複皺著雙眉,一邊想一邊說:「吾有一計,元則試聽……」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6
第三十章、釜底抽薪

  魏帝曹髦這幾天的心情相當不錯。

  這當然不是因為是勳病倒,而且眼瞧著就要掛了。雖說崔琰見天兒在小皇帝面前進言,詆毀是勳之政,但基本上還算對事不對人——一則崔季珪要臉,既然人盡皆知他跟是勳有齟齬,再直朝對方面門開炮就有公報私仇的嫌疑啦;二則是勳曾受曹操信重,他跟曹髦也沒有什麼根本上的利益衝突,小皇帝對是令公還是頗為倚重的,崔琰何德何能,而敢妄進讒言?

  所以目前曹髦對是勳的看法是:祖姑婿的忠誠和能力毋庸置疑,但他施政合乎亂世,重商賈、酬功臣、用寒士,為的是最大限度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最大限度榨取一切可以榨取的資源,如此才能富國強軍,逐鹿天下。可是等到天下一統以後,便當重建秩序並且與民休息,他那一套就未必合適啦,更不可為萬世之法。老人家都是頑固的——雖說是勳也並不算老,起碼不比崔琰老——不願變更其政,那就只好由我來逐漸收攏權柄,收拾局面了。

  故此是勳病倒,曹髦或許還覺得上天賦予了自己奪權、變政的良機,但是勳若就此一暝不起,對朝局的穩定和小皇帝的施政,其實並沒有什麼好處啊。他絕對不會盼著是勳這會兒就死,所以才會親自上門去探視,回宮以後也向祖宗祈禱,希望是令公可以延壽。

  對此崔琰、楊修等人自然心中洞明,但也有人誤叛形勢——黃門任曙吉就自作聰明地對曹髦說:「若令公不諱,陛下即可大展鴻圖矣。」

  曹魏宮廷中所用閹人不多,還不及後漢桓靈時的四分之一,主要根源在後漢群宦之亂殷鑒不遠,曹操雖然出身閹宦之門,但早就搖身一變為士大夫對敵寺人的急先鋒啦,他天生討厭宦官。當然啦,只要帝王多妾的傳統不變,宮中的閹人就不會絕跡,所以多少也養了一些,但明令不可插手國事。

  而且鑒於後漢的諸常侍之亂,曹操把相關名號也全都給廢了,如今宮中宦者品級最高的就是黃門。這個任曙吉本為漢朝的宦官,曾侍奉獻帝曹皇后,在耿紀、韋晃之亂中還幫過是勳的忙,即以此功績受到曹操的獎掖。後來漢禪于魏,任曙吉不肯跟隨劉協就藩,到處求告,終於留了下來,就此成為曹魏宮中有數的幾名大宦官之一。

  宦官之身家性命全都維繫於皇權,所以任曙吉也本能地隨時隨地奉迎曹髦,可是沒想到這回卻拍馬屁拍在了馬腳上,曹髦聞言大怒,戟指喝道:「汝寺人耳,何敢與言國事?令公生死,豈敢妄議?!」下令把他拖下去狠打一頓板子,然後轟回老家去。

  崔琰和楊修正好來見曹髦,想要詢問一下,如今是令公病重無法理事——而且估計好不了啦——這中書令之位是不是要改命他人?陛下您有什麼合適的人選沒有?結果正好撞見任曙吉挨揍。問清楚緣由之後,崔琰不禁沉吟,說:「陛下之愛是宏輔亦深矣,彼竟不念天恩,強取人君之柄,若其知恥,寧不愧煞!」

  他所以如此感歎,是因為是勳在「高陵之變」以後,返回都城洛陽,即用桓範之謀,開始了對內廷的一系列反擊行動。

  是勳原本以為自己門生故吏遍於天下,聲望亦如日中天,曹操死後,便成深固不搖之勢,經此政變,才知道這一切都是虛的。門生故吏雖多,老者多歿,少者未成,即便已踞朝廷中樞的諸葛亮、實掌兵權的魏延等,要想掌控政權,也得且再成長個一二十年哪。諸葛亮你總得等鐘繇、陳群他們都退了才好出頭啊,魏延等輩呢,得等諸曹夏侯的第一代死光光。

  所以是勳覺得自己把這些孩子扶上了馬,還得多少再送一程,否則目前朝中重臣只能算是自己的盟友,不能算黨羽,還無法真正繼承和發揚自家的理念,保護和維持自家的政策。你瞧,崔琰出來一詐唬,曹髦出來一抖威,宰相們不就慫了嗎?這慫並不僅僅怕與皇權起衝突,更大因由是覺得跟皇帝面前退這麼一兩步沒啥大不了的——鐘繇在高陵前的表態,便可得見一斑。他們未必肯竭力維持自己所制定的各種規章制度,而就算肯,也未必有足夠的本事。

  蕭規曹隨,那也得是曹參,功臣中皆以為功勞第一也,他有這個能量,換了旁人,只要碰上點兒坎坷,誰還管前任蕭丞相說過啥做過啥啊。

  所以返都之後,是勳就一步步地往朝中安插黨羽。首先把蔣濟從兵部調到吏部,抓穩了人事權,乃命河南尹裴潛為兵部尚書——裴潛對軍事所知甚少,大權就此全都落在了侍郎諸葛亮手裡。接替裴潛為河南尹,控扼京畿地區的,則是司馬仲達。

  再使山陽公主抱幼女入宮,拜謁她老娘、太皇太后卞氏,趁機為老公求官——是複雖為帝婿,其實一直在各部門打零工,並無實際職務、統屬。於是經過卞氏的提示——那終究是她親女婿,就理論上而言,比沒有血緣關係的孫子曹髦要更親——曹髦被迫任命是複為中領軍,與中護軍夏侯充共掌軍事。

  就是靠著此等種種安排,是勳才能夠一點一點把曹髦收歸內廷的權力再逐漸掏回來,只可惜計劃才剛走上正軌,大疫流行,他就突然間一病不起了。病倒之前,他還正想召張既張德容為虞部尚書,以接替病歿的司馬朗呢,結果這一病,曹髦得崔琰之薦,當即把這個重要的財政部門交給了汝南人程秉。

  程秉字德樞,曾為士燮長史,亦嘗就學于鄭玄,但或許因為長期漂流在外的緣故,他與郗慮、許慈、任嘏等鄭門主流派(或者不如說是派)並不熟稔,相反與崔琰倒是故交。據說是勳在病榻上聽桓範說了這事兒就直惱恨,心說我諸事繁冗,顧不大上,你郗鴻豫自命鄭門首領,竟然沒想著拉攏這位師弟,使他最終落到崔琰手上——真乃廢柴之尤也!

  拉回來再說,崔琰因此而感歎曹髦待是勳如此之好,而你身為人臣,竟還想竊奪主上權柄,你是宏輔難道就毫無羞恥之心嗎?旁邊楊德祖卻由此而想到了中書令的換人問題,當即對崔琰說:「以此而觀帝心,不可言罷是令公中書也……」

  計議既定,二人便即求見曹髦,崔琰先說,如今中書令病臥不起,導致中書台日常工作都受影響,您是不是考慮換個人來做中書令哪?曹髦皺眉道:「令公尚在,罹病亦不過數日耳,豈可更易?」誰還沒個病,沒個災的啊,是勳又不是一病好幾個月爬不起來,這才幾天功夫,就想更換首相,這麼做不大合適吧。

  楊修淺笑道:「臣私忖之,是令公為天下所望,執掌中書,若即罷之,亦無人名望相若,可繼之也……」除非你把老臣劉曄、賈詡等人召來,或者讓鐘繇扔下尚書去管中書,否則還真沒什麼合適的人可以代替是勳出任中書令的要職——「何如是令公一日為令,即使終身為令,此後台中即不再設,乃以左僕射代行其職可也。」

  崔琰點一點頭,隨即點明楊修的用意:「即鐘令君致仕,亦可永名尚書,而不更置尚書令也——此釜底抽薪之計。」

  是勳當過中書令,鐘繇當過尚書令,二人都是興魏功臣中的皎皎者,將來真要是仿效後漢建雲台、懸功臣畫像,那倆不但必然入選,還妥妥的前十名啊。新一代臣子當中,你說有誰能比得上這二位?你們何德何能而敢接任中書、尚書二台之令?所以乾脆,就讓是勳和鐘繇冠著二台主官的尊榮一直到死吧,他們之後,不再設置相關職務。

  如此一來,原本外朝六相輔政,曹髦通過「高陵之變」硬往裡塞了兩名內廷官員,要是中書、尚書二令此後不設,就等於是勳和鐘繇因病無法理事也好,因為年老主動退休也罷,或者直接掛了,仍舊回復六相之數,直接從外朝抹掉兩個名額——那內廷的權力必然因此而得以複振啊。

  「請陛下即可因此宣詔,以示優恤功臣。」這是表示對是勳、鐘繇等老臣的敬重,外朝百官就算瞧得明白咱們的用意,那也無計可以阻撓啊。

  曹髦聞言,不禁連連點頭:「此真妙計也。」隨即就案上取下一封上奏來,遞給崔、楊二人:「適有軍報來……」小皇帝這幾天心情很好,正是因軍報而生的。

  其實前數日即有報至,曹仁督促黃忠進軍,直取永昌,已將城池攻克,呂凱死於亂軍之中,王伉被俘。只可惜沒能逮著劉禪,趙雲保著他破圍而出,一路逃入西南蠻荒之地。曹仁上奏,說那些地方只有原始叢林和食人生番,就連漢代都從來沒能把勢力延展過去,估計趙雲、劉禪跑不多遠就是一個死字。倘若派遣大軍追討,物資實在難以運補;若派小部隊追尋,林莽之中也未必能夠撞得見。所以還是算了吧——「彼既無能再興,不如且休,由其自生自滅可也。」

  曹髦回復說行啊,輔國您瞧著辦吧,趙雲雖勇,劉禪還是個孩子,朕不信他能有捲土重來的一天,既然跑遠了,也沒必要深追。

  接著今天又接到奏報,鄧艾、石苞等已克國內。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7
第三十一章、兵權誰屬

  鄧艾、石苞二人受是勳之命,領歷年所擄高句麗人在遼東、玄菟二郡內屯田,練得精兵不下五千。去歲高句麗王位宮來擾,遼東太守董蒙率師與鄧、石相合,禦之於候城,位宮戰不能勝,被迫主動退兵。回國之後,他越想越是氣惱:「魏人易敵,反賊難當,吾今非敗于魏人也,乃敗於反賊!」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董蒙本人不通軍事,所率魏卒只是坐鎮後方,督押糧秣而已,真正頂在前線的都是鄧艾、石苞所率的高句麗族屯兵,那些高句麗人不但對他們的故主毫無敬畏之心,反倒仇深似海,武器雖然不甚精良,作戰卻極其勇猛,這才使得位宮鎩羽而歸。

  從來二鬼子比外族人屠戮自家同胞更為兇殘,此後數千年的歷史當中,相關事例不勝枚舉。這主要原因,便是偽軍深恐不受新主信任,因此絞盡腦汁要與自家的舊國、舊主相切割,故而刃向同胞,絕不心軟。當然啦,一般情況下這樣的偽軍隊伍雖然心狠手黑,戰鬥力卻未必能有多強,但鄧、石等人所統禦的高句麗屯兵卻又不同,因其多為貧民、奴婢,是勳趁機祭起了「階級鬥爭」的法寶,刻意煽動他們和高句麗地主、貴族之間的仇恨,因此戰鬥精神極其頑強。

  再說了,鄧、石等許諾說,但得伐滅高句麗,即使彼等返鄉,而且人人都有地分,胡蘿蔔吊在眼前,更加增強了動力。因此這些高句麗屯兵戰意高昂,再加屯兵以兵法部勒,組織性亦強,鄧艾已隱現名將之姿,指揮又得法,遂能以寡敵眾,擊退位宮。

  位宮返國後越想越是羞惱,便在國中大搜,大捕屯兵們的眷屬甚至親朋。此舉自然引發了大規模的恐慌和怨恨,眾人都道:「今為魏人禦主上者,非自奔也,昔為魏人所擄者耳,主上不能救之,而反罪及妻孥,豈人君所當為耶?!」沛者得來苦苦勸諫,反為位宮褫奪其位。國內以東各村寨的高句麗百姓乃多因此而主動逃入魏境,日竟不下數百。鄧士載正是見此情景,覺得良機不可錯失,才通過董蒙、夏侯蘭等人上奏,請求往征高句麗的。

  然而當時正逢關東諸王亂起,朝廷無力支援,乃警誡遼東諸將,使不許妄開邊釁。等到關東亂平,是勳寫信向鄧艾徵詢遠征的勝算,鄧艾回書侃侃而談,其對局勢分析之精到,所擬計劃之細緻,都使是勳拍案稱絕。於是徹底放權,即命董蒙負責後勤,魏延協助運補,把軍事總責都交到了鄧艾手上。

  當年秋末,鄧艾率五千高句麗屯兵及五千魏兵,翻越千山山脈,浩浩蕩蕩殺入了高句麗境內,所到之處,勢若破竹。

  魏軍之所以進展如此神速,亦多得馬幼常之助也。當日馬謖說降甘寧,即押其前赴洛陽,是勳見之大喜。他對這小年輕從來都沒有什麼惡感,原本歷史上雖然栽了一個極大的跟頭,但在是勳看來,實乃孔明之過——人各有其長也,馬謖根本就不是一個領兵打仗的料,偏要讓他從事他不擅長的工作,外行領導內行,吃敗仗那是很正常的事情。於是著意籠絡,而馬謖也正想通過是勳來打開自己的上升途徑,二人自然一拍即合,情密幾如父子。

  此番攻伐高句麗,是勳也把馬謖派去了,任為鄧艾的參謀。不過是勳單寫密信給鄧艾,說:「馬幼常才器過人,好論軍計,然實帷幄之士,非臨陣之將也。若用其謀,必可致勝,若用將兵,喪敗可期。」士載你可得多留一個心眼兒啊,別蹈孔明的覆……後車之轍。

  馬謖給鄧艾出的主意,還是他那句老話:「夫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理論如此,那麼具體應當怎麼執行呢?是勳亦有秘計相授,那就是六個字:「打土豪,分田地。」

  其實支撐古代中國,進而影響王朝興替的,並非慣常認為的縉紳階層,而是自耕農。當一個王朝初興之際,往往自耕農數量極其龐大,所占比率最高,是國家賦稅和兵源的最主要基礎。若待王朝後期,土地兼併勢不可擋,自耕農數量越來越少,則必然導致賦稅、兵源無著,地方勢力日益強大且勢淩中央,那就距離滅亡不遠啦。

  高句麗就目前的社會狀況而言,還徘徊在奴隸制和封建制的邊緣,地方豪族勢力龐大,所占土地、山林和擁有的奴婢、佃農數量遠遠超過自耕農。故此是勳授意,大軍所到之處,要大力打擊豪強,解放奴婢,並以所奪土地分賞之。若在中原地區搞這一套,必然引起整個地主階級的頑強反抗,恐怕寸步難行,但在高句麗境內麼——俺們作為「侵略軍」,沒把汝等附逆的豪強殺光就夠仁慈了,還想保留自家土地和奴婢?焉有是理?!想當帶路黨?老子手下就有五千帶路黨,還在乎少你一個?

  於是分到土地的高句麗屯兵更加氣勢如虹,分到土地的奴婢和貧農也紛紛加入到「王師」中來,魏軍數量日益龐大,各方殺其豪強、長吏應和者亦層出不窮。在此種背景下,位宮盡搜領內,率三萬大軍逆之於紇升骨城外,竟然稍觸即潰,敗軍投入沸流水而死者不下千人,降者亦近萬數。鄧艾銜尾而追,輕輕鬆松地便殺入了國內城,並將丸都山城團團包圍起來。

  捷報傳至洛陽,曹髦大喜,即與崔琰、楊修等人商議,欲待加封鄧、石二人將軍號以酬賞之。崔、楊對視一眼,提醒曹髦說:「鄧艾、石苞將建滅國之功,實應褒賞,然彼等是令公舊客耳,何可驟然而列將軍……」

  其實崔、楊二人並不是因為擔心提拔鄧、石,會使是家的勢力繼續膨脹,才特意請曹髦收回成命的——就算有這心思,也不敢當面直陳啊。關鍵鄧艾、石苞出身都太低啦,原不過小小屯吏而已,往祖上論,大概沒人做過官——就算夏侯氏,那還能扛未知真假的老祖宗夏侯嬰出來說事兒呢,鄧家有誰?鄧禹、鄧騭,跟你有關係嗎?石家又有誰?石奮還是石顯?

  是勳所薦之將,他們只看重一個郭淮郭伯濟,因為郭氏是太原名門出身,其父、叔皆累官二千石,他本人再努努力,位列公卿亦不可怪也。魏延魏文昇出身就比較低了,若非是勳所薦,魯肅、太史慈照拂,哪有資格獲將軍號?只是亂世之中,唯力為視,因功而升,咱們如今也不好說什麼——魯肅、太史慈的出身難道就高嗎?可如今已是太平時節,若驟使寒門武夫直登顯位,實非士大夫之福也。

  所以二人建議,不但不可給鄧、石加授將軍號,還必須另遣一大將前往,去摘那最後的勝利果實。楊修隨即便推薦了中護軍夏侯充。

  夏侯充乃柱國夏侯惇長子,是勳掌權時命其為中護軍,跟兒子中領軍是複一起掌握軍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楊修追隨曹操多年,在政治方面沒有崔琰那麼天真,他總覺得若不能抓一部分兵權到手裡,就無法與是勳所代表的功臣集團相拮抗,對方一旦暴起,伸一枚小手指就能把自己給捏了。夏侯家本是功臣之首,又與是家相交莫逆,夏侯充為中護軍,其實跟是複兼領護軍、領軍也沒多大區別,這柄懸在頭頂之劍,還是早早撤掉為好啊!

  曹髦倒是沒想得這麼深,但覺無論名位,還是能力——總比他兄弟夏侯楙要強吧——夏侯充都是督軍高句麗的合適人選。於是詔下中書,以新得高句麗之地為鮮州,使夏侯充為征東將軍,督平、鮮二州兵馬,並暫攝州事,命他即日啟程,往赴前線。

  崔、楊二人乃各歸衙署,秘書、門下屬官們紛紛前來探問,說你們有抹掉是宏輔中書令之位嗎?天子屬意由誰來接替?崔琰對心腹們說,我與楊德祖商議之後,覺得不必要再新設中書令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眾吏皆表贊同,並且諛詞如湧。隨即崔琰又提到高句麗的捷報,以及楊修請以夏侯充往督軍事之事,就中一人不禁皺眉道:「若夏侯子高往赴東北,將以何人護軍耶?」這可是個掌握兵權的好機會,您考慮好讓誰人接替了嗎?

  崔琰搖搖頭,說我尚無腹案,隨即就問了:「平叔以為,誰可勝任?」

  崔、楊二人自從入主內廷二省,並進而得參相位後,就開始大肆培植自家黨羽。當然阻力也很大,一是外朝還插不進手去,所培植親信只能暫屬內廷;二是能夠信得過的大多是些小年輕,無論資歷還是能力,都尚不足倚為股肱。此亦無可奈何之事,只好逐漸培養,以期異日得展長才,輔佐自己建功立業啦。

  崔琰在秘書,最信賴之人有三,一是泰山申宗字仕謹,一是汝南曲文字墨封,一是南陽何晏字平叔。這何晏乃後漢大將軍何進之孫,其母尹氏被曹操納為妾侍,何晏因此而被曹操收為假子,並以金鄉公主妻之。此人一向驕橫,日常吃穿用度竟然超過了曹操的幾個親兒子,所以從曹昂到曹丕,就沒一個人喜歡他,使其雖為帝婿,卻始終不得為官。

  崔琰參政後,何晏急於得勢,於是曲意奉迎,竟得重用。今天崔琰問他,你有什麼合適的人選,使咱們可以插手軍權嗎?何晏期期艾艾地回答不上來——有資格的多為功臣或其子弟,換了誰上來,也不可能真正跟咱們一條心啊。不過他眼珠一轉,便對崔琰說:「吾有別計,秘書其聽……」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7
第三十二章、殿上失儀

  何晏告訴崔琰,他昨日命老婆金鄉公主去探望同父異母的姐姐山陽公主,順便打探是勳的狀況——「是令公疾疫雖除,而尚不起,且體弊,唯頭頸及右腕可動,自以為去日無多矣,乃召是無咎、諸葛孔明等囑託後事。吾料即便得瘳,亦難還領政事,秘書盍乘此良機,更變其政耶?」

  趁著是勳病,咱就改他政,這個機會可不能錯失啊。

  申宗表示還當謹慎從事——「既雲去日無多,盍待其死,再變政耶?」是勳是就此掛了,還是從此癱瘓不起,總歸這倆仨月就能見著結果,咱們又何必心急呢?

  何晏抗聲道:「天下人苦其政久矣,今秘書既得用事,若不能撥亂反正,逮諸葛孔明等列位宰相,恐事難成!」是勳前日向皇帝推薦了諸葛亮,而諸葛亮距離相位也不過數步之遙耳,說不定是勳在臨死前就會想辦法把他拱進中書去,到時候咱們再搞改革的阻力肯定就大啦。

  而且是勳在位的時候,壓制著各方士人不敢發聲,趁著他重病的機會,各種不穩的跡象可全都冒出了頭來——「秘書當傾聽民聲,皆雲是政當變也。」最近士人當中的呼聲可是一浪高過一浪,反對是勳重商輕農以及抑壓世族而傾向寒門的政策,都覺得天下既定,這些政策需要變上一變了。您若是不能順應大勢而行,要是被楊修、陳群等人搶了先,恐怕會逐漸失去皇帝的寵信啊。

  崔琰沉吟良久,最終還是說:「當變何政,如何變耶?卿等可具文奏上。」

  何晏等人自去草擬計劃不提,且說第二日一早,曹髦按例晨昏定省,去拜謁太皇太后卞氏,卞氏說了:「吾本不當插手國事,然聞陛下欲出夏侯子高,然否?」曹髦說是的,我打算派夏侯充去東北指揮打仗,詔已下至中書,尚未通過。

  卞氏說這可不行——「柱國臥病久矣,恐有不諱,則嫡長安可出京耶?」夏侯惇不定哪天就掛了,這當口你把他嫡長子派出京去,這有違人情啊。「我朝名將多矣,何必子高?」夏侯充其實沒有什麼武名,讓他以勳戚之重拱衛京師正好,派他出去打仗,你就真能放心?

  曹髦無可奈何,只得從命,最終決定派羽林將軍曹休都督平、鮮兵馬,詔下中書,即日通過。

  這邊曹休才剛離京,崔琰就拿著何晏等人擬定的計劃書來見曹髦。曹髦展開來一瞧,計劃書的主要內容為:

  一,將山林池澤重新收歸國有甚至皇家所有,原佔據者若為單家,則直接沒收,若為世族,則暫准繼續經營,但要將獲利的四成輸入官庫或者內帑。

  二,課商賈以重稅,從而避免農人往操「末業」;各地工坊亦同此例,工人有技術的編為匠戶,世代都不准轉業,無技術的勒令限期還農。

  三,結束鄭學尤其是「是學」的官方地位,允許百家爭鳴,舉凡鄭學別流、別家之學,甚至今文派,全都可以在太學授課,教育官宦子弟。沙汰太學生,學習成績不佳或者出身商賈、工匠者,一律清退。

  四,此前規定身份制度,使禦史巡行各州郡,多有寬縱,今當命秘書、門下吏出刺,從司隸開始,逐一清查逾制者,並督查對前兩條政策的執行情況。

  崔琰新政的目的,主要是兩點:一是輕工商而重農事,恢復千餘年來農業為本的社會模式;二是扶持經學世家,把那些寒門地主和工商新貴從統治階層中清除出去,以保證政權的純潔性。至於派秘書、門下屬吏出刺,則為了督導新政的執行,同時插手禦史台的監察權,也給親信們一個歷練和立功的機會。

  對於崔琰的政治傾向,曹髦多受其教,基本上是贊同的,但是不是應當那麼快就出臺新政,「撥亂反正」,他還拿不定主意,於是詢問楊修。楊修也認為該當謹慎從事才好,對此崔琰回答說:「是令公重工商,不過以此籠絡功臣勳戚耳,若久為之,則彼等勢重,陛下必權輕,且士大夫側目,將日以離心矣……」其實他所謂的「士大夫」,只是指經學世家,至於那些單家寒門出身的——我理你呢!

  「今令公勢將不起,柱國亦病,護國在蜀,敢非議新政者,唯輔國耳……」至於曹德,本能地忽略了——「然輔國貪婪,人望亦輕,必無以撓也。但使中書議成,即可變政,無使延挨,使國家深受其害。是吾等為陛下鋪陳道路,他日親政,乃可坐觀天下大治矣!」

  崔季珪巧舌如簧,最終還是說服了曹髦,於是詔下中書,並且曹髦按例再次前往聽政,去給崔琰他們撐腰。此時朝中七相,鄭渾、桓階竭力反對,鐘繇、鮑勳執中,陳群則站在崔、楊一邊,於是最後的結果,一、二兩條勉強通過。至於第三條,結束鄭學的官學地位,除崔、楊外,卻只有鮑勳投了棄權票,餘四相全都反對。第四條使秘書、門下出刺,桓階、陳群全都大加撻伐——「此禦史之事,內廷無得逾權!」

  崔琰分辯說:「此非秘書、門下欲取禦史之權也,陛下欲聞民聲,故命使出巡耳。」皇帝想派幾個人下去體察民情,瞭解政策的執行情況,這一點兒都不過分吧。最終在曹髦的支持下,決定由皇帝親自委派包括中書、秘書、門下、禦史四個部門的多名官吏出刺。

  而既然委任權落到了皇帝手中,那也跟被崔琰、楊修等人所掌控沒啥兩樣啦。派出去的人包括秘書的申宗申仕謹、曲文曲墨封,門下的郝旭郝文君、孫琳孫宗昭、文履文子坦,中書的丁斐丁文侯、李休李子朗,以及禦史田毅田仁卿等,總共一十三人,先分郡按查司隸和兗州。

  詔書一下,曹洪當場就怒了——我此前為是勳所勸,放棄了很多田產,把資金全都投入工商業,如今皇家說要收回山林池澤,好吧此亦歷代傳統,就算要繳四成稅,我也咬著牙認了,但你對於工商業也課重稅,還要我把工坊中沒什麼技術,純體力工作的小工全都遣返務農?這是一定要我破產是吧?是可忍孰不可忍?!

  曹子廉使門客串聯權貴,連上三道奏章,請皇帝收回成命,曹髦理都不理。最終曹洪便在朝會上發難,並且指著崔琰的鼻子大罵:「汝等擅改先帝之政,與民爭利,實今世之桑弘羊也!」眾人皆驚,心說曹輔國竟然知道桑弘羊,了不起啊,學問見長哪!

  崔琰反駁道:「輔國慎言,安可以賈豎以比崔某?」桑弘羊為漢武帝革新政治,管理財政,好處是充實國庫,有力地支持了對匈奴的戰爭,壞處是涸澤而漁,壓榨工商的同時也毀壞農事,功過自不易評。但讓崔琰最受不了的是,那桑弘羊出身商賈之家,你怎麼能拿他來比我這正牌的士大夫呢?!

  二人唇槍舌劍,當廷辯論。崔琰論口才即便比不上是勳,亦當世矯矯者也,而曹洪事先準備好的種種理由,全都是門客們教他的,很難臨場發揮,深入闡述——他總不能明言,皇帝你這麼做是會讓我破產的,要麼你掏錢補償我——所以很快就敗下陣來,被噎得啞口無言。曹洪氣急了,竟然抄起笏板,直擊崔琰之首,幸虧夏侯尚見勢不妙,趕緊從後面抱住了他,只把崔季珪的梁冠打落在地,否則以曹洪的力氣,崔琰可能當場就頭顱崩裂,腦漿子灑一地啦……

  曹髦勃然大怒,即命將曹洪逮捕下獄,禦史論處。曹洪在牢裡還不依不饒,甚至接見門客、故吏,要他們嚴守山林、工坊,不可放禦史和出刺使進入——「吾寧死,不可使子孫無貲財也!」

  禦史上奏,說輔國曹洪殿上失儀,混亂秩序,襲擊大臣,但念其舊功,應當罰金。曹髦心說他都差點兒把崔琰給打死了,怎麼能夠如此寬鬆放過?直接就給駁了,要禦史再議。

  曹洪子曹馥、曹震等到處求爺爺、告奶奶,找人幫老爹說情。病榻上的夏侯惇指點他們,要想救子廉,除非太皇太后出馬。所以最終他們求到了山陽公主頭上——那是太皇太后卞氏親生之女啊,卞氏所生曹植、曹彰、曹熊等皆死,光剩下一個曹丕,此前差點兒捲入謀逆大案,哪兒還敢摻和這類事兒啊,那就只剩下山陽公主可以幫忙遞話啦。

  果然通過山陽公主的求情,卞氏出馬了,對曹髦說:「陛下必欲殺子廉耶?須知梁、沛之間,非子廉無有今日!」曹髦還挺委屈,說我怎麼可能屠戮先帝所留重臣呢?我只想給他一個教訓罷了,但你瞧,曹洪他本人不依不饒的……他要是肯贊同新政,並且向崔琰道歉,我馬上就能放他出來。

  卞氏說曹洪位至輔國,國家上公,崔琰只是亞相而已,他怎麼可能拉下臉來向崔琰道歉啊——「崔季珪若能服其心,如藺相如服廉頗,子廉必負荊請罪。然今勢不可為也,若久囚禁,必寒功臣之心。」即以太皇太后命傳旨,使寬放曹洪,命其歸家,閉門反省——你別再出來惹事兒了,希望時間可以消除你和崔琰之間的嫌隙吧。

  曹洪這個氣恨啊,回到家裡整天拍桌子摔碗,咒駡道:「何宏輔之病耶?昔不肯治崔某,乃使小人得志,此皆宏輔之過也!」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7
第三十三章、而魏其死

  曹髦尚未行過冠禮,理論上不可親政,而必須由重臣輔佐,代行王權。當然啦,再小的皇帝那也是皇帝,真要跳出來說幾句話,即便不考慮秋後算帳的問題,群臣亦不可當耳旁風也。所以能夠制住曹髦的,要麼是是勳這種功勳元老而兼宰輔重臣,要麼是曹德這種皇族元老——只可惜曹去疾天生小透明屬性,沒人真把他的話當一回事兒。

  此外尚有一人可以約束曹髦,那就是太皇太后卞氏。雖無血緣關係,卞氏終究是曹操的正室,小皇帝名義上的奶奶,即便按傳統來說婦人不當干政,但她若執意插手,小皇帝是不敢不恭聆教誨的。

  當然曹髦心裡肯定不爽:奶奶你要是直接如漢初呂後般攝政也就罷了,如今口口聲聲說不干涉政事,卻又阻攔我遣夏侯充出征,又下詔赦免曹洪,如此則功臣、姻戚以你為靠山,自可肆行無忌,即便我將來親政了,還能夠約束得住嗎?

  心中委屈,必要向人傾吐,那當然只能找崔琰、楊修啦。然而二人亦無可如何——我們還能管得了太皇太后嗎?只能跟隨著小皇帝喟歎而已。崔琰下來,再與心腹商議——申宗、曲文皆已外出,眼前就光剩了一個何晏啦。何平叔原本就比較反感卞氏:先帝視我若子,卞後卻不肯關照,他兒子曹丕當儲君的時候,還數次阻撓先帝授我以官,其母子竟如此可惡!

  所以何晏趁機就說:「赦輔國事,必山陽公主諷太皇太后為之也。公主為太皇太后親女,下嫁是氏,則太皇太后與是氏幾同一體,君等欲變是氏之政,必為所撓——今輔國得赦,堅不聽命,誠恐新政難行。」

  曹洪主動跳出來反對新政,卻並未得到什麼實質上的懲處,而且還不肯認罪,那麼有他做榜樣,小人必群起仿效,您的新政還可能推行得動嗎?

  崔琰皺眉問道:「如之奈何?平叔可有以教我否?」

  何晏說從前的事情只能由他去,咱們力量尚且不足,還無法徹底扭轉局面,但要警惕類似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盍使內外隔絕,太皇太后不見公主,自不干政矣。」

  崔琰雙眉一軒,說你瘋啦,你要真這麼搞,跟政變有啥兩樣?別說皇帝不可能答應,就算真這麼辦了,公主想見親娘,也是你攔得住的?太皇太后長久不見其女,難道就不會起疑心嗎?一甩袖子:「平叔智昏矣,且退!」

  何晏被崔琰轟將出來,心中頗為憤懣:是你向我問計的,我出主意你若不採納還則罷了,開口就罵我「智昏」,我如同先帝假子,什麼時候吃過這種癟啊?!是你丫被曹洪一笏板給徹底打萎了吧!越想越是不爽,當晚即召朋友前來飲酒,以抒愁腸。

  幾杯酒落肚,嘴就沒有把門兒的了,即將前後事逐一道出,還說:「崔季珪誠書生也,不堪與謀!」

  朋友勸他慎言,便即告辭而出,急命禦者:「往是領軍府上去!」

  這個朋友不是旁人,正乃陳泰陳機伯,夤夜求見是複,將何晏所言合盤托出,說這傢夥瘋了,竟想隔絕太皇太后與公主,不過崔琰倒是不傻,沒聽他的。

  是複跺足道:「惜哉,若彼肯聽,吾事協矣!」

  是複這些天一直以照顧老爹為名,躲在府裡不見人,其實黨羽四下串聯,早就給崔琰他們挖就了一個深深的陷阱。想當日他與桓範密議,說我有一計,或許可以一舉鬥垮老爹的政敵——

  「家父曾語我一寓言,雲某國主幼,輔政大臣二,其一老而多智,其一少而跋扈。少者欲奪老者之權,老者不與相爭,歸宅安養。少者乃以為老者不足慮,即用私人、亂舊政,至朝野側目。老者知時至矣,勢成矣,始一振臂而四方景從,即害少者……」

  其實這正是是勳跟他說的,在原本歷史上,司馬懿是如何一舉鬥倒了曹爽。是複就問桓範,你覺得咱們趁著我爹病危,也照此而行,可不可能成功?

  桓範沉吟道:「此非鄭莊放縱叔段,而使其多行不義必自斃之謀耶?」你這主意貌似不錯,可惜時機選擇得不對——

  「主公病重,或將不久於世也,則崔季珪必不肯妄動,以待主公不諱。而即其妄動,變政之舉,牽涉繁多,安可一二日間即使天下洶洶者乎?若主公複起,其勢自卻,何得多行不義?若真不諱,彼乃無忌,公子尚不可制也。」

  崔琰現在肯定梗著脖子等是勳去世的消息呢,是勳一日不死,我估計他一日不敢有什麼大的動作,你怎麼能讓他很快就成為眾矢之的?

  是複搖頭道:「天命……吾意天必不使大人即此而故也。至於使崔琰利令智昏,肆意妄行,吾亦有計……」

  是複的計劃主要分為兩手:其一,到處散佈謠言,說有人覺得是氏之政有悖儒經,重末業而輕國本,必然不能長久,期盼賢者出來拯危救難;其二,找人去煽動崔琰的黨羽,促使他提前變更舊政。

  所謂「崔琰的黨羽」,是複瞄上了何晏。何平叔自視甚高,但驕橫跋扈,並且其實肚子裡只有墨水,文采斐然而智計欠缺,是勳很早以前就跟兒子說過:「勿與平叔來往,虛浮空談之輩也。」

  崇尚清談的玄學,在原本歷史上肇端在三國時期,第一輪代表人物就是何晏、夏侯玄、王弼等人。何晏曾經党同曹爽,甚至獻計遷郭太后于永安宮,隔絕內外,使曹爽可以挾持小皇帝,肆無忌憚地操弄權柄。後來曹爽為司馬懿所囚,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曰:「宣王(司馬懿)使晏與治爽等獄。晏窮治党與,冀以獲宥。宣王曰:‘凡有八族。’晏疏丁(謐)、鄧(颺)等七姓。宣王曰:‘未也。’晏窮急,乃曰:‘豈謂晏乎?’宣王曰:‘是也。’乃收晏。」

  也就是說,司馬懿假惺惺地還讓何晏參與審理曹爽及其黨羽,說一共有八個家族必須窮究狠治。何晏還想轉做汙點證人,就把丁謐、鄧颺等老朋友全都給出賣了,但只算出七家。司馬懿說你這數不夠啊,何晏彷徨無措,最終反問:「您說的難道是我嗎?」司馬懿點頭,沒錯,就此下令逮捕何晏。

  懷想「豈謂晏乎」的嘴臉,夠多卑劣且猥瑣啊!

  崔琰本身不過一介書生而已,甚至可以說是腐儒,楊修比他略微好點兒,但也有限,基於領袖人物都是這副德性,他們的黨羽自然水平高不到哪兒去。就好比原本歷史上曹爽之黨,除了一個桓范,包括何晏、丁謐、鄧颺、畢軌等輩,就全都是奸詐小人,沒有一個好東西,而且智商還很有限。當然啦,崔琰論人品,與曹爽不可同日而語,所以他手下還是有幾位君子的,但何晏絕對不在其列。若論智術,何平叔更是徹底拉低平均線的那位。

  所以是複瞄準了何晏,但是找誰去煽動何晏才好呢?想來想去,他偷偷出門,去找到了陳泰。陳機伯年紀雖輕,智商和情商卻都很高——在原本歷史上,他出將入相,最後還敢撫著高貴鄉公的屍體痛哭,要求懲辦兇手,司馬昭也沒敢拿他怎麼樣,即此可見一斑——所以是複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截了當地就說:

  「崔季珪等明欲亂政也,或可得逞於一時,然觸群怒,一袁盎進言,則戮晁錯於東市,卿信之否?」

  這會兒崔琰其實還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動作,但僅僅他制定了新的等級制度,就夠使人側目的啦。崔琰光看到豪門顯宦普遍瞧不起單家寒門,希望能夠在吃穿用度等表面威儀上跟下等人拉開差距,但他瞧不見的是,是勳此前大力發展工商業,已經把很多大家族都拉上了賊船,商賈的地位無形中獲得了極大提升。結果崔琰新制的等級制度區分君、臣、官、民還則罷了,竟然把商賈也單列出來,並且僅僅高於賤役,甚至低於庶民。是啊,商人們本身沒啥政治能量,然而豪商背後都有功臣和世家為依靠,崔琰此般作為,無異於前揖其主,而後傷其犬,真能夠得到士大夫階層的普遍歡迎嗎?

  陳機伯冷眼旁觀,對此看得分明,所以是複問他,說崔琰肯定會倒黴的,你信不信?陳泰當即頷首。是複隨即又說了:「聞卿父亦崔季珪所薦,始得複列卿相之位,然否?則季珪若敗,誠恐禍及令尊也。」

  陳泰搖搖頭,說崔琰怎麼能跟我爹比啊,那就是一個倖進小人而已,我爹可是先帝時便為親信,長久主持吏部工作,資格比崔琰老多啦。是複冷笑道:「灌夫觸武安,而魏其死,其誰能料之?」

  魏其侯竇嬰曾為漢相,灌夫是他的門客,竇嬰致仕後,武安侯田蚡繼其相位,灌夫向來瞧不起田蚡,某次借酒撒瘋,故意頂撞,結果被田蚡逮捕下獄。竇嬰為了救灌夫,導致跟田蚡起了衝突,兩人一直爭到漢武帝面前——結果是竇嬰、灌夫,先後棄市。

  是複的意思,你以為小蒼蠅揪不出大老虎嗎?以為你爹資格老,就肯定不會受崔琰的連累?這種想法未免太過天真了吧!

  陳泰沉吟良久,乃問:「阿兄欲泰如何辦耶?」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7
第三十四章、疏不間親

  陳泰陳玄伯少年即冠,如今還是個半大孩子,但名士風采已然盡顯。此前曹操貶謫陳群,陳泰時在太學讀書,所以沒跟著老爹離京,並且開始到處鑽營,想要逮機會使老爹重返朝堂。以他的身份和年齡,跟那些宿老重臣當然搭不上話,那就只好去奉迎中級官吏和小一輩啦——其與是複相交,肇端於此。

  不僅僅交好是複,陳泰還與諸曹夏侯的第二代,以及賈詡之子賈穆、鐘繇之子鐘毓、荀彧之子荀惲、侄荀閎等人套上了近乎。因為是勳「慧眼識才」,認定這孩子必為國家棟樑,命是複加意籠絡,談過幾次後,是複也不裝了,竟將很多私密事亦以告之。陳泰當時嚇了一大跳,心說人都道是無咎一紈絝耳,才具不如其父多矣,誰想到全是假像——彼待我至誠,我若不獻以心,必為其所害也!驚悚無奈之下,就此扭扭捏捏地上了是複的賊船。

  是複甚至還在陳府中多次與盧洪密會,全都不避陳泰。主要原因,就在於陳泰年紀輕,不大為人所注意,但他頗有內秀,交際圈很廣,可為己所用也。

  所以謀劃給崔琰等人挖坑以後,是複就特意去找到陳泰,威脅說,你爹將來很可能受崔季珪的連累,你必須未雨綢繆才是啊。陳泰沉吟良久,最終問道:「阿兄欲泰如何辦耶?」想讓我做些什麼,你明說吧。

  是複淡淡一笑:「何平叔已入秘書矣,聞與玄伯莫逆,然否?」陳泰趕緊分辯:「為昔平叔受先帝寶愛,欲其進言,使家父複歸,乃曲與委蛇耳,何言莫逆?」其實我跟他真沒什麼交情。

  是複一撇嘴:「曩者卿欲用平叔,乃與相交,今不用而舍,此豈朋友之道耶?」過去覺得用得著,你就跟他打交道,如今覺得用不上了,就不理人家,玄伯啊,你這樣做可不好啊——「盍往訪之?」

  是複要陳泰再次接近何晏,假裝為其謀劃,勸說何晏向崔琰進言,更變舊政。這就是他的大致計劃,一則散佈謠言,造成士大夫普遍不滿舊政的假像,二則通過陳泰去遊說何晏,給崔琰支昏招。其實相關「天下人苦其政久矣,今秘書既得用事,若不能撥亂反正,逮諸葛孔明等列位宰相,恐事難成」之類的諫言,以及其後四條新政的草擬,幾乎全出陳泰的挑唆——何平叔又哪有此等心計和才能?

  甚至對於計劃的詳細步驟,為了保密考慮,是複全都沒有插手,他深信陳泰只要腦洞全開,必能建此奇功。

  所以今天陳泰匆匆來找是複,是複還略略有些埋怨,心說這計劃才剛開始啊,你有必要來向我彙報嗎?陳泰告之何晏獻計,隔絕山陽公主和太皇太后卞氏,可惜崔琰沒聽他的。是複不禁跺足道:「若彼肯聽,吾事協矣!」

  陳泰說哥哥你錯了——「若崔季珪果聽何平叔,兄其危矣!」

  首先聲明,這主意不是我給何晏出的,是他自己開的腦洞。你乍一琢磨,此舉甚為不智,形同政變,又無法維持太長的時間,一旦太皇太后醒悟過來,必然震怒,下令深究,崔琰他們就是一個死字。然而若真懷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只須隔絕數日,就可以先剝奪你的中領軍之位——「兄因乃父病,不視事久矣,若詔奪兵,中書亦無以駁也。」

  不光光是你啊,夏侯柱國也病著哪,其子夏侯充為了侍奉老爹,同樣三天兩頭請事假。我要是崔琰,就先隔絕太皇太后,然後以雷霆萬鈞之勢奪取你們二人的兵權,隨即利用手中的兵力直接發動政變,囚禁柱國、輔國、太宰等,並取你首級,到那時候,變政還不是想怎麼變就怎麼變嗎?

  是複聞言,悚然而驚,可是細細一想,卻又笑了:「玄伯特誆我耳……」首先來說,皇帝未必會不顧朝局動盪,也不擔心政移權臣,而由著崔琰他們胡作非為;其次,崔季珪必須明確他如今最大的敵手是我,才可能被迫鋌而走險哪——我自認為偽裝得還不錯吧。如今我爹病重,看看不起,我又是個紈絝子弟,他有必要冒險發動政變嗎?

  但是陳泰提醒是複:「人心不可測也。天子之欲,孰知之耶?崔季珪雖愚,楊德祖卻智。兄之計欲成,為令公尚在也,若真不諱,其誰可制之?」

  你如今搞的這一切,都是狐假虎威,而一旦你爹真掛了,此前種種謀劃,都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因為沒人再能領袖外朝啦。你爹一日不死,外朝諸臣便尚有一線期盼,還能謹守最後的陣地,但凡是令公不在了,必然人心離散,甚至徹底的分崩離析,任由崔琰他們胡作妄為。

  你說吧,除了你爹,還有誰能鎮得住場子?諸曹夏侯都是武夫,太宰曹德就是個老透明,賈文和閉門自守,劉子揚為故漢苗裔,他要避嫌,鐘元常是合格的官僚,卻不懂政治鬥爭……是家的大旗,靠阿兄你,或者諸葛孔明、司馬仲達,如今還都扛不起來啊。

  所以我勸你,要不然就暫收野心,韜光養晦,等將來自己的實力足夠與崔琰他們相拮抗了再動手;要不然就趕緊發動,別再拖了,時間拖長了誰都料不准會出什麼妖蛾子。況且——「若彼徐徐變政,或可忍也,今兄促其急變,國家必亂。此豈令公之所望者耶?」

  是複一攤雙手,說那怎麼辦,計劃已經發動了,我不可能半途收手。而至於立刻動手——「其政初頒,尚未觸眾怒也,如何可成?」

  陳泰說哥哥你不是玩弄人心的老手嘛,此前到處散佈謠言,你這能量之大連我都嚇了一大跳,既有此等法寶在手,你還怕崔琰不犯眾怒嗎?

  二人商議許久,陳泰這才辭去,返回家中。陳群洗漱已畢,正待安臥,聽說兒子回來了,就命人把陳泰喚來,好生教訓——這大晚上的,你不在家裡讀書,究竟跑哪兒野去了?

  陳泰跪在父親面前,恭敬地回答道:「昏時何平叔召飲……」

  陳群說我正想提這事兒,你最近貌似跟何晏走得挺近哪——「浮滑小人耳,慎勿與其往來。」

  陳泰說:「平叔見為秘書,為崔季珪引為心腹,而季珪得上寵,實掌政事也,兒故與之交,為固吾陳氏耳。」

  陳群聞言,不禁長歎一聲:「季珪欲變是氏之政,而吾不識其何倉促若是。‘治大國如烹小鮮’,為不敢撓,恐其糜也,政既成而急變之,民必惶恐,國必亂矣……」

  陳泰趁機膝行兩步,靠近一些,壓低聲音問陳群,說老爹你覺得最近秘書省出臺的那幾條新政如何?你本人究竟站在哪一邊?

  陳群說:「農為本,商為末,重本而輕末,宜矣。然其輕也,非廢罷也……」我本人是不贊成是勳過於重視工商業的政策,但必須承認,工商業給朝廷帶來了不少的額外收入,也使得豪門大族一定程度上轉移了投資方向,使土地兼併的勢頭減緩。所以我們要做的,就是重申以農為本,大加鼓勵耕織,而不是簡單地靠抑壓工商來凸顯農業——「昔桑弘羊為漢武課商重賦,中人之家,大抵皆破,此非安民之道也。」

  而且是勳昔日之言頗有道理,他說:「國重農而固,重商而富,不可偏廢。」商賈不事耕織,倒買倒賣而已,確實應當課以重稅,但什麼事情都不能做過頭,稅太重了,幾無利潤,必然導致流通萎縮,甚至良賈消亡,私商橫行,對於國家的安定是絕無好處的。話再說得絕對一點兒,哪怕你真想徹底除滅私人工商業,只保留官匠、官商,那也得一步步來,不可能一蹴而就。

  再說了,如今豪商背後都有功臣甚至世家背景,阻力如此之大,今天有曹洪鬧事,明天還不知道誰會跳出來呢,國家初定,哪兒禁得起這麼折騰啊。話說他崔季珪倒是兩袖清風,我陳家昔日受是勳蠱惑,也占了兩處礦藏,如今被迫要都吐出來啊……想想還真肉痛。

  至於解除鄭學的官學地位,那簡直就不可理喻,崔琰常說是勳是鄭門的叛徒,我看他此舉才是真正叛逆!我也知道如今鄭學已經被是勳修篡得面目全非啦,但不管怎麼說,也是以古文,以鄭康成之說為其基礎的,國家只有統一了思想,才能牢固民心。後漢時古文盛行,但建安朝以前,朝廷仍然固執地維護今文的官學地位,為的就是避免引發思想的混亂、朝局的動盪。你要是有本事再哄抬一門「崔學」出來,我也就捏著鼻子認了,如今竟允許百家爭鳴,這不是損人不利己,故意搗亂嗎?

  此外,崔琰還想朝我的禦史台伸手,真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

  崔季珪的很多政治理念跟為父頗為合拍,但他的手段卻是我絕對無法認同的啊。

  拉拉雜雜一大套,陳群情緒一上來,乾脆把自己這些天的煩悶向兒子徹底傾吐。陳泰越聽越是竊喜,但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問老爹:「兒常思晁錯之所以敗也,所謂‘術不可不慎哉’,有治國之理,而無治國之術,藩可徐削,而必迫之反,則終身死,必矣——崔季珪將蹈其覆轍耶?」

  陳群輕輕一搖頭:「晁錯之死,為疏不間親,欲割裂天家骨肉,非獨無術……」

  陳泰突然間插了一句話:「則今崔季珪亦欲以疏間親,則其必死耶?」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7
第三十五章、魯難未已

  羽林將軍,都督平、鮮二州兵馬,並暫攝州事曹休率領親信部曲,一路向東北方向疾馳,可是才剛抵達冀州魏郡,還沒到鄴縣呢,便得急使傳信,鄧艾、石苞等已然攻克了丸都山城,高句麗王位宮拋妻棄子,獨騎東渡馬訾水而遁。

  好在信使趕往洛陽報捷,必沿驛路而行,正好被曹休撞見。於是曹文烈老實不客氣地親寫上奏,而把鄧、石之報附在其後,自命部曲返京奏捷——即便你還沒有得著消息,終究詔命已下,我是東征的總指揮官,按道理這奏報得我來上。

  其部曲原路折返,匆匆回歸洛陽,可是進城之後,就覺得氣氛不對——我們離開洛陽也還未足十日啊,怎麼到處都有士人駐足議論,而且個個面帶不忿之色呢?尤其在經過太學的時候,竟見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禁軍執戟而立——這是怎麼了?是領導來視察,還是太學裡發生命案了?

  其實事情的緣由,還要從數日前說起,也不知道怎麼一來,都內謠言紛起,搞得是人心惶惶。謠言的矛頭無一例外都指向崔琰崔季珪,說他向天子進言,欲圖全方位改政——此前那幾條都只不過是開胃小菜罷了,更激進的還在後面哪。

  首先,重提此前在群相會商時沒被通過的相關學術方面的新政,而且變本加厲:不僅僅結束鄭學的官學地位,還要將其徹底趕出太學,大家從此改念宋忠和綦母闓的《五經章句》;不僅僅清退學習成績不佳或者出身商賈、工匠之家的太學生,凡三代內無千石長吏者,無論師生,都要一概逐出。

  其次,恢復漢政,收尚書歸內廷,廢罷商部,合戶、度、虞三部,不設尚書令、僕射等,各部直承帝命。

  第三,停罷科舉,以中正為基礎,恢復薦舉制度,此前因科舉入仕,而無中正官中中以上品評者,一概沙汰。

  其實這三條都極匪夷所思,那已經不是大逆不道的問題啦,簡直是自掘墳墓,略微懂點兒政治的都不會相信。問題世間本多愚氓,哄傳之下,理智的聲音反倒被逐漸掩蓋——或許我聽說和傳播的不是全部真相,而有所誇大吧,但察崔季珪此前的施政方向,他肯定會想這麼幹,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尤其還有最可怕的一條,說因為太皇太后下詔赦免輔國曹洪,崔琰羞惱之下,乃密奏天子,使隔絕太皇太后與外界的聯繫。天子不聽,崔琰再獻策,使如漢制,另建長樂宮以居太皇太后——這長樂宮的地點麼,就設在城東門外的洛水岸邊,擇一風景秀麗處奠基吧。

  這根本有違孝道,太學生們當場就怒了。本來他們就已經為改教綱、逐師生等謠言搞得人心惶惶,於是就抓住這條罪狀,聯名上疏,直斥崔琰為奸邪,妄圖離間皇家骨肉,請求將其逮捕下獄,嚴加審訊。

  奏上中書,鄭渾等以示崔琰,崔季珪當場就躥了——我靠潑髒水你也要有個限度吧——「此必小人妄造流言,非誹謗吾,實誹謗朝廷,詆毀天子也!必須徹查。」乃請禦史遣吏入太學,查禁謠言的源頭,然而桓階、陳群都頂著不肯辦。何晏即請崔琰上奏天子,以帝命使秘書遣員案查。

  就這麼著,何平叔接下重任,大搖大擺地就進了太學。此人本就倨傲,眼高於頂,根本不肯好好講話,結果一言不合,被太學生們鼓噪起來,石子、棍棒相交,打得他唇裂齒豁,滿頭是包,被迫落荒而逃。可憐何平叔,時以容貌俊美、膚色白皙著稱,人皆譽為「傅粉何郎」——臉白得就跟擦了粉似的——這一來徹底變成了豬頭三。

  何晏逃歸內廷,去向曹髦哭訴,曹髦亦頗為惱怒,即命禁軍包圍太學,暫不許學生外出,以期事態逐漸平息——終究是國家最高學府,又多顯宦子弟,不好直接沖進去抓人,曹髦這點兒政治敏感性還是有的。同時命博士許慈、任嘏等安撫太學生,逐步清退造謠、傳謠者。

  經此風波,都中士人盡皆側目,謠言不但未能止息,反倒越傳越邪乎,甚至連天子、太皇太后皆為崔琰幽禁的離奇說法都莫名其妙出現了。眾人皆謂:「若是令公疾瘳複起,必能制之也,若有不諱,國家危矣!」

  ——這正是陳泰向是複所言:你不是很擅長散佈謠言嗎?你能用謠言促使崔琰加快變政的速度,那麼為啥不乾脆利用謠言,直接把他搞臭呢?何必兜那麼大圈子,脫褲子放屁。

  然則眾人所寄望的是令公卻又如何?是勳這些天仍然躺在榻上,距離死亡只有一線,前來探視的官僚是絡繹不絕。不過是複都關照他們,說我爹病勢沉重,你們就別跟他提朝中的懊糟事兒啦,一旦刺激到他,給直接活活氣死了可怎麼好。故此眾官只是榻前垂淚而已,也不知道是在哀傷是勳之病,還是在擔心朝內的亂局。

  可是這一日前來探視之人,卻讓是複大吃一驚——此人非他,正乃故漢太尉、楊修之父楊彪楊文先是也。楊彪本年都已經七十六歲高齡了,而且長年罹患腿疾,是被僕役直接從馬車上抬下來的,隨即輿入內室。是複不敢怠慢,趕緊命人取三張枰來,摞在一起,使楊彪高踞——無論年齡還是名望,都不可能讓楊老頭子坐在地上,仰頭跟自家老爹說話吧。

  見了面寒暄幾句,是勳精神不濟,只是大喘氣,還跟楊彪說:「吾年止公半耳,公尚康健,吾卻將逝……天也,命乎!」楊彪抓著是勳一隻手,說你別頹喪,安心休養,一定能有痊癒的一天。隨即左右瞟瞟,說:「吾欲獨與令公言,請卻左右。」

  是複出門之後,就覺得心裡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楊老頭究竟想跟老爹說些什麼,他可別把朝中之事合盤托出,把老爹給氣著呀——雖說老頭兒退休也好多年了,終究其子楊修見為門下監,老頭子不可能真的閉塞視聽,啥都不管吧。可是他究竟打算跟自家老爹說些什麼呢?左思右想,不得要領。

  約摸一盞茶的功夫,楊彪便喚人來抬,告辭而去。是複一直把老頭兒送到大門口,親眼瞧著他上了馬車,這才折返,隨即就接到了父親的傳喚。是複拱手進入是勳的寢室,是勳命其先關上門,然後靠攏榻前,他盯著兒子的面孔,一字一頓地問道:「汝知文先來,為何事耶?」

  是複老實說我不知道,也想不出來。是勳撇一撇嘴角,喘著粗氣說道:「文先謂吾:‘恨無日磾先見之明,恐罹老來喪子之痛。’」

  這裡的「日磾」是指金日磾,其長子為漢武帝的「弄兒」(類似于孌童),因為言行不謹,日磾慮生後患,遂親手將其殺死。楊彪的意思,我痛恨自己沒有金日磾的先見之明啊,就怕將來兒子會招來禍患,老了老了,要白髮人送黑髮人。

  他所指的自家兒子,當然是說楊修楊德祖啦。在原本歷史上,曹操殺死楊修以後,有次遇見楊彪,問他:「公何瘦之甚?」楊彪回答說:「無日磾先見之明,猶懷老牛舐犢之愛。」我是想兒子想的啊。可是如今兒子還沒有死,他就先跑來跟是勳求情來了。

  是複脫口而出:「不想此老乃有此智。」是勳冷哼一聲:「汝以為楊德祖為瞽者耶?」你以為楊修就是傻瓜蛋啊,他與崔琰不同,曹操時代便居於中樞,政治風波見得多了,還能看不清楚如今的形勢?隨即用尚且能動的右手輕輕一拍榻沿:「汝竟瞞我,做得好事!」

  是複如今對老爹的敬畏又上了一個新的臺階——我靠他有日後兩千年的智慧,當世誰可比擬?故此聽聞此語,趕緊把腰板一挺,從坐姿改成了跪姿,隨即躬身致歉說,爹我不是真想瞞你什麼,是怕你惱怒或者擔心,使得病勢沉重……就此把近日的謀劃合盤托出。

  是勳拍著榻沿罵他:「此非崔琰亂國,實汝亂國也!」是複趕緊辯解,說我要是不這麼幹,不趁著您還在的時候趕緊把崔琰幹掉,就怕將來一旦您離開人世……不,即便您病好之後,也都很難再制約得住他啦。況且——「阿爹為政,人皆得利,然得之未足為寶,失之始知其貴也……」那些因為您的政策而獲得利益的傢夥們,其實未必真感您的恩德,他們還會以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要給他們造成心理上的危機,讓他們覺得所捧的金飯碗有可能失去,從此以後,才會死心塌地地沿著您的政策方針朝前走哪。

  是勳冷笑道:「汝以為吾將死耶?」是複趕緊說兒子不敢——其實他曾經覺得既然天命在老爹,老爹肯定不會這就掛掉,然而這都一個多月了,是勳別說痊癒,連半個身子都一直麻痹,每天還得自己幫著翻身、擦拭……他不禁就此產生了新的想法:

  難道說,天命未必在爹,其實在我?

  是勳倒沒想到兒子的心思竟然如此不堪,只是長歎一聲:「汝今欲如何做耶?」是複說我打算讓公主入宮,利用外間的謠言再去遊說太皇太后,請她老人家下詔,除去崔琰和楊修。是勳闔上雙眼,考慮了好一會兒,突然間一梗脖子,一挺腰,直接就從榻上坐起來了。

  是複嚇得腦袋朝後一仰,差點兒摔倒在地——我靠奇跡啊,老爹竟然能動了!就見是勳右手伸入左袖,掏出兩張紙來遞給是複,說:「毋使公主往說,寄望太宰可也。」

  是複接過兩張紙來一瞧,但見都是詔書的草稿,密密麻麻、塗塗抹抹地寫滿了字。是勳叫他翻過來瞧,只見兩張字紙的背面各寫了一行潦草的小字:

  「慶父雖病,魯難未已。」「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是勳關照兒子:「兵久頓必撓,政久亂必廢。可矣,可矣。」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1 02:47
第三十六章、吾為周文(大結局)

  翌晨宰相會商中書,主要內容當然還是相關都內的謠言,崔琰希望禦史台能夠把這事兒給抓起來,桓階和陳群卻直搖頭。陳群說了:「見怪不怪,其怪自壞,若強導其源,恐人心更亂耳。」

  崔琰心說你跟是勳向來政見相左,結果對於他的話(見怪不怪,其怪自壞)倒記得挺熟啊,還拿來就用……正待再勸,忽聽門上稟報:「令公至矣。」

  眾人聞言都不禁驚駭——我靠是勳起來了,還能來辦公?啥時候的事情,我怎麼沒聽說啊?面面相覷,都忘了該當起身迎接。

  隨即便見是複攙著是勳,排闥直入,即於主位上坐下。眾人一瞧是宏輔,整個兒人都瘦了一大圈,面色蠟黃如紙,手腳微微戰抖,倒果然是大病初愈之相。於是皆來賀喜,鐘繇就問了:「宏輔何日得瘳耶?」

  是勳朝鐘元常拱拱手,沉聲答道:「吾本不起,昨夜夢會先帝。先帝雲:‘曩者宏輔在蜀,故不得列位輔政也,豈因此而怪朕耶?吾孫沖昧,遂為小人所惑,卿若不救,望之誰耶?且歸,且歸。’吾泣而省,遂可動矣。」

  崔琰心說你裝神弄鬼地說的什麼瞎話,先帝還能托夢給你,把你的病給治好嘍?誰信啊!當即冷笑道:「未識夢中所聞‘小人’者,誰耶?」

  是勳轉過頭去,朝崔琰微微一笑,笑意中似乎蘊含著無窮深意,不禁使崔季珪毛骨悚然。隨即是勳就從袖內抽出一卷紙來,朝案上一擲:「太皇太后詔下,崔琰擅變先帝之政,惑主亂國,著即捕拿。」

  他的話音並不響亮,但是促發雷霆之變,崔琰當場就傻了,還想分辯什麼,早被是複喝令衛士拿下,直投禦史獄中。其餘各相雖然也都驚愕,但看是勳突然活蹦亂跳地出現了,也都多少有點兒心理準備,皆不甚怪——桓階、鄭渾等不禁精神大振,鐘繇、陳群卻相視輕歎,鮑勳茫然無措,楊修垂著頭,渾身戰抖。

  隨即是勳就轉向楊修:「欲使德祖審斷此案,可否?」

  楊修聞言大喜,趕緊拱手:「敢不從命。」

  是勳淡淡一笑:「及其黨羽,凡有五族。」楊修大驚,雙眼瞪得象銅鈴一般大……

  所謂曹操托夢,當然是扯淡,是勳這回的病來得莫名其妙,就連張仲景也未能尋出病根兒來,只能日夕用針、藥調理。其實是勳的身體機能是在逐漸恢復中的,但因為心情實在沮喪——他覺得自己快死啦,而且政亡人息,一切努力都將泡湯——在心理作用影響下,連續半個多月都基本上處於半癱瘓狀態。

  是複不欲諸吏將朝中事稟報是勳,恐怕老爹受不了刺激,直接就翻白眼兒了,但是勳本能地瞧出來有點兒不對……這孩子心裡一定存著事兒呢,他曾經瞞了我那麼多年,在老爹面前都裝傻充愣,如今我已經有了免疫力啦,要還瞧不出來,乾脆直接閉眼得了。於是某晚即密召桓範來問,桓元則不敢隱瞞,把朝中局勢和是複的謀劃逐一道出。

  是勳當場就驚了——我靠兒子真想學司馬懿!不對,「司馬懿」如今還躺在榻上動彈不得呢,他沒有父親的遺產,就敢愣充司馬師、司馬昭。這混蛋再繼續這麼搞下去,國家非大亂不可啊,倒時候不管誰輸誰贏,靠曹德、鐘繇等輩全都制不住。我一心避免「五胡亂華」的危局出現,就算現在咽氣,崔琰掌權,只要國家平穩發展,起碼能將災禍延後,這要是由得兒子瞎搞,說不定還會提前!

  什麼天命,竟然煽忽起了那小兔崽子如此大的野心!不行,老子還不能死!

  求生的欲望一強烈,竟然全身都能動彈了,便待召喚是複來訓斥。但是桓範勸他,說公子此計雖然混亂朝綱,只要主公你不死,必能重新穩定,而且正好趁機採摘果實,又何必急於一時呢?是勳沉吟良久,乾脆——我繼續裝病得了,看那小傢夥還能搞出什麼花樣來。

  一直等到是復發動在即,是勳才終於不再裝了,抽出兩頁紙來給是複瞧,一張紙上寫的是「慶父雖病,魯難未已」,一張紙上寫的是「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既然是勳清醒了,自可尋找各種機會暫時支開兒子,而與旁人密議,其中就包括了他的老朋友董昭董公仁。是勳請董昭重為馮婦,再幫忙寫幾封假信,模仿崔琰的筆跡,把他妄圖離間天家骨肉的罪名給坐實嘍。董公仁也鬼,對是勳說:「崔季珪亦非庸才也,即實有心,安肯作書?」

  於是最終只寫了十六個字,假裝是崔琰憤懣之下,隨手寫來撒氣的,結果被咱們給撿著了。「慶父不死,魯難未已」出於《左傳》,改「不死」為「雖病」,明擺著怨恨是勳嘛。至於「牝雞司晨,惟家之索」,語出《尚書•牧誓》,意思是母雞打鳴,預示家族破敗——此為怨懟卞氏無疑也。

  是勳拿出這兩張紙來,安排是複去暗中串聯:官僚方面有董昭,功臣方面有夏侯惇、夏侯充父子,國戚方面通過曹安民去遊說曹德,經學家方面自然是郗慮。原本希望曹德入宮去遊說卞氏的,但曹去疾只是搖頭,不肯參與,因此最終求到了郗慮頭上。

  郗鴻豫恨崔琰切齒,當即勇挑重擔,一大早地報名求見,往謁卞氏,拿出群臣聯署的書信,請求卞氏下詔懲處崔琰。卞氏一開始還猶豫,說我不應當插手國事啊,你可以直接把這聯名信遞給皇帝嘛。但隨即郗慮取出那兩張偽造的信紙來,卞氏當場就怒了:「豎儒焉敢罵吾!」

  無論是複暗中串聯,還是郗慮往謁卞氏,都沒提是勳大病初愈之事,只是說令公尚在,威名可用,此刻若不動手,倘若是勳真死了,便恐無人可制崔琰也。於是卞氏便在郗慮擬好的詔書上用印,下令逮捕崔琰。

  曹髦尚未親政,則卞氏作為太皇太后,亦可代表王權。想當年霍光廢昌邑、立宣帝,就是請的皇太后上官氏之旨——皇帝都能廢,而況崔琰乎?

  郗慮出得宮門,即將詔書急送是勳,是家父子乃得一舉而擒下崔琰。隨即是勳命楊修審理此案,但「凡有五族」,楊修心中略一籌算,不禁大驚失色。

  要說楊德祖本來多智,後來被貶地方,經此挫折,傲氣消磨,政治敏感性倒提升了不少,早就覺得最近的風聲不大對,恐怕功臣集團要對崔琰動手。他與崔琰共掌內廷,在變更舊政方面仰承曹髦之意,勉強也可以算是崔琰同黨,這要萬一老崔倒臺,自己必受牽累啊。於是哀懇其父楊彪前去探望是勳,苦苦求情。是勳當時是答應饒他一條小命的,可如今開口便要懲治五族——

  崔琰用事後,自然會擁上來一群捧臭腳的,若論黨羽,數量也實在不少,比方說申宗、曲文,郝旭、孫琳、文履等人。但大多是年輕士人,並無深厚根基,若論地位、出身較高而能夠稱為「族」的,除去崔琰本人,其實只有三個:一是何晏,二是被崔琰薦為虞部尚書的程秉,三是曹操同鄉好友丁斐丁文侯,生性貪婪。其數止四,若欲得五——除非楊修把自己也算上啊。

  其實是勳是想起了何晏之事,特意戲弄楊修而已,眼瞧著楊德祖臉色大變,這才一挑雙眉:「德祖若為禦史,則是四耳。」你要是肯脫離內廷,交卸門下監之職,轉任禦史,那我就暫且放過你。楊修趕緊拜倒稽首:「但從公命。」

  隨即是勳環顧群僚,又哆哆嗦嗦地從袖子裡抽出一卷紙來,先遞給鐘繇:「吾新擬制,卿等共議。」

  這是他寫好的一道制書,主要內容包括如下幾條:

  一,把崔琰等人所制定的相關身份等級制度,以及工商業政策,一概廢除,恢復原制。

  二,改任孫資為秘書監,賈逵為門下監,同時將侍從之臣從內廷的門下轉移到外朝的中書。

  三,升諸葛亮為兵部尚書;司馬懿為司隸校尉;罷免程秉,以張既為虞部尚書。

  四,天子成年並且親政之前,不得再參與宰輔會商。

  鐘繇等人瞧了,不禁面面相覷。他們知道是勳此番複出,必有功臣集團在後撐腰,而且如今禁軍就掌握在其子是複與夏侯惇之子夏侯充手中,這會兒要跟是勳對著幹,那是相當不明智的。陳群早已通過兒子陳泰,得到了是家父子的諒解,但他還是得說一句:「吾等無異議,但恐天子不允。」你把朝廷班子大換血也就罷了,竟然還插手內廷的人事安排,曹髦能夠答應嗎?

  是勳冷冷一笑:「天子尚幼,國家事,何得不允?」他都沒親政呢,所謂君主對中書政令的批駁權,對內廷諸監的任免權,那就是一句空話。隨即把腰杆一挺:「吾將自往,上奏天子。」

  崔琰被擒之事,消息傳得很快,等是勳氣喘吁吁進入內廷的時候,曹髦已經全都知道了,不禁面色慘白,跌坐無語。是勳報名而入,顫顫巍巍拜倒案前,曹髦木然地一抬手:「令公請起。」然後實在忍不住,開口就問:「令公之病,實久瘳耶?」其實你早就好了,是特意跟家裝病呢吧。

  是勳站起身來,面無表情地說道:「天子聰慧。」

  曹髦苦笑道:「朕若聰慧,何得為令公所戲?」

  是勳搖頭:「非臣敢戲天子,實崔琰蔽君聖聽也。乃知人心未必同之于古,漢政未必適用於今,臣上法天,下應人,造作制度,先帝尚且首肯,何陛下聽一人之言,而欲違眾耶?天子者,所以育養萬民,非萬民供奉天子也,得民則昌,逆民則亡——陛下尚在沖齡,所學不蕃,反為聰慧所誤矣。」

  曹髦沉下臉來,直截了當地問他:「令公以朕為逆民者耶?將亡朕耶?」你是想學霍光廢立天子嗎?

  是勳輕輕搖頭:「光執國政,諸事皆白於光,乃可諷諫昌邑,諫之不從,虛之可也,乃擅廢立,罹萬世譏——臣不為此。」他霍光完全有能力獨掌朝政,把劉賀當個傀儡嘛,何必一定要廢掉呢?說著話,便將擬好的詔書呈上。

  曹髦一目十行,讀完詔書,面色變得愈發難看。隨即他抬起頭來,緊盯著是勳的表情,一字一頓地問道:「今令公非止霍光耳,一崔琰而使公百僚歸心,即不廢立,欲以朕為新安(新安公劉協)耶?」

  是勳勉力提高聲音:「臣從先帝,百戰功成,所為天下安靖,豈敢想望非份耶?人君雖天下重,而孔孟之尊,又過於人君多矣!」你覺得當皇帝很了不起嗎?我還真不把這個位子放在眼裡!

  當然這只是表面文章而已,其實是勳這時候心裡想的是另外一句話,一句他耳熟能詳,但這一世始終沒能親耳聽到過的話。呃,說不定將來的某一天,我可以自己來說一遍吧——

  「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

  【全書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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