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國醫 作者:美味羅宋湯 (連載中)

 
mk2258 2016-5-13 21:1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7 220713
mk2258 發表於 2016-5-22 21:08
30、淵源

  孫玉峰在佟晚晴床邊拉了個凳子坐下,道:「我與徐家淵源頗深,說起來你也是我的晚輩。」他的嗓音頗有磁性,總能叫人不自覺地安靜聽他說話。

  見佟晚晴側耳傾聽,孫玉峰便如同講故事一般緩緩說道:「我師祖安真人,收有三位弟子。這三位弟子之中,一位是我恩師,一位姓李,是小樂的太師爺。還有一位姓徐,便是你和小樂的高祖父。」

  佟晚晴抬手扶額,皺眉道:「等等,我頭暈得厲害……這輩分怎麼是亂的?」

  徐小樂及時跳了出來:「他叫我拜了昨天那個老不修的李西牆為師,李西牆當年跟奶奶是青梅竹馬的一對,被爺爺英雄救美橫刀奪愛……哎呦呦! 」

  胡媚娘聽小樂越說越不靠譜,拽著徐小樂衣領往外走:「你跟我出去,少在這添亂!」

  徐小樂一定要守著嫂嫂,就死死扒著門框不肯出去。胡媚娘見拉不動徐小樂,只好放棄,但是也不准他進去搗亂,兩人就在門口旁觀。

  孫玉峰笑了笑,繼續道:「我與子陵是要好的師兄弟,雖然不是同出一脈,但都是安祖法裔。當年我們探討醫術,切磋道理,常常抵足而眠。他從太醫院辭官回到蘇州之後,我入山閉關,等再來尋他,他已經作古了。」

  徐小樂也是頭回聽說這些祕辛,大為詫異,叫道:「你跟我太爺爺抵足而眠,那豈不是要一百多歲了!」他怎麼看覺得孫玉峰不是個百歲老人,心裡一半是更相信了這人是個神仙,另一半又疑心他其實是個江湖騙子。

  孫玉峰笑了笑:「白雲蒼狗,眨眼的功夫,已經幾十年過去了。」

  佟晚晴微微皺了皺眉:「不瞞您說,我是望門寡,連夫君的面都沒見過。您說的這些,我是一點都不知道,也不知道……真假。」

  孫玉峰笑道:「日久見人心,不過真假倒是可以立辨。關於你這病,我大致已經心中有數了,不過醫家講究四診參合,我還要請一下脈。」

  佟晚晴略一遲疑,終究還是將手遞了出去。

  徐小樂掙脫了胡媚娘的控制,跑過去將昨天李西牆落在這兒的脈枕墊在嫂嫂腕下。

  孫玉峰食指中指鬆鬆一併,落在佟晚晴腕上。

  徐小樂的眼睛牢牢盯著孫玉峰的手指,順帶看到嫂嫂原本白膩如玉的肌膚如今黃蠟乾枯,顯然這病一日重過一日。

  孫玉峰號完了一隻手,又叫佟晚晴換邊,等兩隻手都號完了,望向徐小樂道:「看來還真叫你說對了。」

  徐小樂好奇:「我說什麼了?」

  孫玉峰道:「這病的確是被氣出來的。」

  這回輪到佟晚晴不肯答應了,替徐小樂分辯道:「道長,他氣我也不是一天兩天,哪能真的氣病。」

  孫玉峰道:「這病也不是一次兩次能氣出來的。虧你身體底子好,一直壓住了肝中鬱結。想來你的經期也多有紊亂吧。」

  原來女子每月都有經血,肝氣便可以隨著經血略家疏洩,所以女子的肝鬱之症常在停經之後。

  佟晚晴自從行了俠義之舉,過門照顧徐小樂,獨立掌家立戶,壓力本就比尋常人大許多。又跟娘家隔絕了往來,連個說貼心話的人都找不到,所以肝風鬱結在所難免。最大的表徵便是脾氣暴躁,月經不調,容易發怒。

  孫玉峰又道:「前幾天你肯定是在盛怒之下貪涼吃了冰冷的東西……」

  徐小樂猛然叫道:「是了是了!那天你要騙我從牆上下去,喝了好大一碗鎮過的酸梅湯!」

  孫玉峰沒有理會徐小樂,繼續道:「除了貪涼以外,你周身經脈都有寒溼之邪。蘇州府已經多日沒有下雨了,莫非你還洗了冷水浴?」

  佟晚晴被驚得面孔發紅,只覺得這道長真是見微知著,料事如神,什麼都能看出來。徐小樂在一旁撓了撓頭:原來我跑掉之後,嫂嫂還是去洗澡了。哎呀呀,莫非就是因為我摻合了一把,讓水冷了?這還真是我的罪過了!

  孫玉峰轉向徐小樂,解釋醫理:「情志與五臟形影不離,陰陽相推。你嫂嫂原本就有肝鬱的病根,容易發怒,一旦怒氣衝頭,又反過來傷肝。肝膽為表裡,肝氣不能疏洩,膽氣只能往上走。氣乃血之帥,氣升則血升。氣絡於腦,則每日暈眩,如畏舟船;血菀於頭,則如遭斧斫,昏沉不明。」

  徐小樂見孫玉峰說得堅定,心中已經不自覺地信了大半。又見孫玉峰風姿高絕,心中不由生出一個念頭:我要是能跟他一樣,那該多好。

  孫玉峰叫徐小樂準備筆墨紙硯,就在佟晚晴屋裡開了方子,然後交給徐小樂:「抄一遍,然後去抓藥。回來的時候買兩個新鮮的豬膽,再買一份滷大腸。」

  徐小樂不明所以,不過因為內心中已經信服了大半,所以依言照做。

  徐小樂抄方子的時候,孫玉峰就在一旁看著,等他抄完,方才道:「這副方子可以吃兩日,每日兩副,兩日之後我再來視診。每副藥都要生入豬膽汁,一定要新鮮。」

  徐小樂就問道:「那滷大腸呢?」

  孫玉峰雲淡風輕道:「我帶回去給你師父下飯。」

  徐小樂不小心被自己口水嗆了一口,咳嗽半天。

  胡媚娘見孫玉峰這就要走,連忙道:「仙長留步,這診金……」

  孫玉峰搖頭道:「既然說了不要診金,此事便莫再提。」

  徐小樂也上前道:「師叔祖,我既然要跟您學醫,您是否給開個書目?」

  孫玉峰微笑道:「你現在還沒資格看醫書,從撿藥抄方慢慢來吧。」

  徐小樂聽了五味雜陳,既有些不服氣,又有些慶幸:這位師叔祖應該頗有本事,又肯用心教自己,看來真是時來運轉了!

  佟晚晴看著孫玉峰離去的背影,鼻根有些發酸:原來徐家祖上竟然真的很有名望,結果卻敗落到了這個地步。小樂既然在我手上撫養長大,無論如何也要叫他重振家聲,不能給祖宗丟臉。若是他真的能光耀門楣,我這些年吃的苦又算得什麼? 本帖最後由 linuxhall 於 2017-7-9 17:55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6-5-22 21:11
31、專注

  徐小樂照著孫玉峰開的方子,去鎮上生藥舖子抓了藥。又在菜場的毛屠戶那邊預定了豬膽。毛屠戶每天只殺兩頭豬,也就只有兩個豬膽,倒是正好叫徐小樂包了。

  回到家中,徐小樂翻出家裡的藥罐火爐,從書房裡找了本煎藥心得的先祖手記,一條條仔仔細細照著做,生怕破壞了藥效。他從小到大識字讀書,恐怕從未比今天更認真過。

  五月江南悶熱得叫人坐著都出汗,徐小樂卻蹲在火爐旁,時而注視爐火顏色,時而側耳傾聽藥罐裡的湯汁滾沸聲響。又反覆翻看手裡的煎藥手冊,火大了抽柴,火小了搧風。

  胡媚娘站在樓上,隔窗看著下面天井裡全身心投入的徐小樂,只覺得這大男孩好像突然從「有趣」變得「迷人」起來。她目力極好,遠遠就能看到他鼻尖上的汗珠,晶瑩剔透,心中總有些發癢,想去給他摘下來。

  徐小樂渾然不知道自己心存緋色幻想的對象正關注著他。他甚至連滿頭滿臉的汗都沒功夫擦。此時此刻,天地之間只有這個火爐和藥罐,再容不下其它東西。

  藥湯終於熬好了,小樂猛然站起,眼前頓時一黑,差點摔倒。他略緩了緩,心頭欣喜再次湧了上來,小心翼翼地將藥湯倒入瓷碗,控腰屈膝,生怕走得太急灑了出來。

  到了佟晚晴房裡,徐小樂將藥送到嫂嫂身邊,輕聲喚道:「嫂子,醒著麼?喝下去就好了。」

  佟晚晴勉強睜開眼睛,努力向上坐了坐,卻又癱軟下來,沒了力氣。徐小樂連忙將藥放在一旁,想伸手扶嫂嫂坐起來。可惜眼看著嫂嫂躺在床上,自己卻不知道如何下手,試著想探入嫂嫂腋下,卻被嫂嫂用哼聲制止了。

  佟晚晴見徐小樂不得要領,果然是個不會伺候人的,只好道:「過來些。」

  徐小樂依言過去,佟晚晴勉力伸出手,環住他的脖子,微不可查地點了下頭。徐小樂福臨心智,連忙腰上發力,將佟晚晴上身帶起,兩手自然探向後背,輕輕一託,人已經坐起來了。

  佟晚晴挪了挪身子,靠在床頭,斜眼看他:「還說大了呢,這點事都不行。」

  徐小樂咧嘴笑道:「是是,我還小,小得很呢,晚上還要嫂子陪我睡才行。」

  佟晚晴實在沒力氣打他,又見徐小樂頭髮溼乎乎地貼在頭皮、臉上,就跟水裡撈出來的一樣,知道他為自己買藥煎藥很是賣力,又是心疼又是感動。

  徐小樂端了藥,緩緩湊近嫂嫂,用湯勺喂她,一邊還道:「不能吹,不能吹,吹了藥氣就沒了。」他怕藥湯太燙,便又反覆舀了幾下。

  佟晚晴見徐小樂這般專注的神情,心中暗道:當年只會調皮搗亂氣人的小禍害,一夜之間就會照顧人了。

  佟晚晴喝了一勺藥,覺得略有燙嘴,但是湯汁從食道入胃袋,就如涼水過火道,一股清涼從上而下,將一身的煩躁之氣都驅散得無影無蹤。她等不及徐小樂慢悠悠地餵過來,伸手接過湯碗:「我自己來吧。」

  徐小樂不敢跟嫂嫂爭,生怕灑了藥湯。不過看嫂嫂突然有了點力氣,看來這藥並不難喝。

  藥當然是苦的,何況還加入了豬膽汁。不過佟晚晴卻絲毫不覺得難以下嚥,只覺得舒暢無比。一碗藥喝完,佟晚晴長舒一口氣:「感覺自己好像活過來了。」

  徐小樂笑得合不攏嘴,道:「藥能見效就好!看來我師叔祖果然不是騙吃騙喝的江湖騙子,是真的世外高人。他要我跟他學醫定然不會騙我。」

  佟晚晴聽徐小樂這麼說,欣慰一笑:「你現在肯好好學醫了?」

  徐小樂難得一本正經道:「我原本怕學醫只是不耐煩背書,又全無用處。若是能夠學到師叔祖那樣的本事,一劑藥下去就能救人苦厄,受人仰慕,我當然是很樂意學的。」

  佟晚晴睏意上來,喃喃道:「那就要下功夫……」說完,已經陷入沉睡之中。徐小樂這兩天不知道多少次看著佟晚晴痛苦呻吟、轉輾反側,看到嫂嫂如此安詳寧靜,心中對孫玉峰更是佩服起來。

  他回到書房,取出買藥時候的紙丸,一一展開。

  這種紙丸是藥舖的行規,印刷了客人所買藥材的圖畫,寫明藥理藥性,各種適用和禁忌,考究一些的鋪子還會在紙丸裡包一些樣品標本。所以久病未必能成良醫,但若是家裡有人病得久了,收集到許多這樣的圖紙倒是必然之事

  徐小樂拿著圖紙,比對藥店附贈的標本,查看性狀,有些還放進嘴裡品嚐味道。孫玉峰這付方子開了有十二三味藥,徐小樂一一詳查過來,又用心記住藥帖上寫的藥理藥性,不知不覺天就黑了。

  胡媚娘掌了一盞燈進來,輕輕放在徐小樂身邊。她早年間服侍徐進士讀書,這些套路十分嫻熟,絲毫沒有驚動徐小樂。

  徐小樂偏頭道了聲謝,揉了揉眼睛,一點心都沒有分。他面前已經攤開了好幾本藥書和前人筆記,仔細琢磨著孫玉峰開的方子。

  這其實也是老規矩裡叫學徒抄方子的用意。只有自己抄過,記在心裡,然後用自己的工餘時間去向人討教、去翻書,方能有所得。老師傅們也通過這種方法,觀察學徒的心性,若是沒有這份自覺,抄方到老都不會有人肯去教他。

  徐小樂並不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內心中對學醫的憧憬讓他直接找準了這條路,絲毫不用人提點。

  胡媚娘過來送了晚飯和宵夜,見徐小樂還在發奮讀書,便站在他身後輕咳了一​​聲。本來指望徐小樂轉頭問她什麼事,便可以提醒他上床睡覺,明日再看。誰知徐小樂頭也不回,仍舊一心沉浸在書裡。

  胡媚娘只好走到書桌旁,湊近徐小樂,指望他發現自己的不滿。

  徐小樂這會兒卻真是入迷了,只覺得醫學之中門道頗多,就像是個大迷宮一樣。更有趣的是,這迷宮並沒有死路,無論怎麼轉,都有莫大的收穫。能有收穫便有樂趣,往日看著面目可憎的醫書,如今也可愛起來。 本帖最後由 linuxhall 於 2017-7-9 17:55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6-5-22 21:12
32、桃花

  胡媚娘越湊越近,直到身子都趴在書桌上了,才見徐小樂突然皺起鼻子,呲呲嗅著。她還沒反應過來,卻見徐小樂已經微閉雙眼,抽著鼻子朝她伸過頭去,脖子探出老長。若不是她急忙後撤,就要被徐小樂親到臉上了。

  胡媚娘反手輕拍徐小樂的後腦勺,佯嗔道:「你裝什麼怪?當自己是小狗麼?」

  徐小樂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是胡姐姐,我說哪裡來的這股異香。正想著這香氣能開鼻竅,入心肝脾肺腎胃經,安魂寧神……恐怕比等重的檀香沉香麝香各種香都要金貴。」

  胡媚娘笑得花枝亂顫,眼睛都瞇了起來,道:「你這張嘴真是胡說八道慣了,心肝脾肺也就罷了,怎麼會入到胃裡去?氣味也能吃到麼!」

  徐小樂就說:「香氣自然是入了我的心肝脾肺腎,入胃的是姐姐的容貌呀,要不古人總說秀色可餐呢。」

  胡媚娘好不容易才壓下笑聲,道:「再胡說八道就撕爛你的嘴!早些睡吧,學醫也不在這一晚兩晚的,明日精神不好,反倒更耽誤事呢。」

  徐小樂道:「我背完這章就睡了。」然後一副要目送胡媚娘出去的模樣。

  胡媚娘被他看得腿都有些軟,轉身便走。直到進了自己的房間,還覺得後背火辣辣的,好像徐小樂的目光會拐彎一樣。

  徐小樂直到看不見那令人遐思聯翩的背影,方才收回目光。他正要繼續將手頭上的內容背完,就聽到與胡媚娘相隔的牆壁上傳來輕微的篤篤聲,比以往更輕,間隔也更長。

  徐小樂知道是胡媚娘在叫他,心中暗道:難怪書上說「少年人血氣未定,戒之在色」。我嗅到她的香氣,看到她的身形,就會血氣翻騰,忍不住放下手頭的事去看她。現在她在那邊喚我,我又心旗搖曳,忍不住想去跟她說笑。唉!不行!小樂,你可是要學好醫術的人,否則嫂嫂下回再病了怎麼辦!

  徐小樂一邊想著,一邊卻發現自己離開了座椅,來到了老位置,低聲迴應:「我來啦!」

  胡媚娘被嚇了一跳。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敲起了牆,更沒想到徐小樂會這麼快就用他那賊兮兮的聲音回覆她。她問自己:剛才在想什麼呢?腦子裡怎麼一片空白?

  不等她找出答案來,嘴上卻已經回道:「你還沒睡?」

  那邊徐小樂就說:「我已經要睡了,聽到你叫我,當然是先來跟你說話。」

  胡媚娘說道:「我正是叫你睡覺!」

  徐小樂故意聽出了兩重意思,心裡發癢,又拿笑話挑逗胡媚娘。胡媚娘在那邊咬著被子笑,就是不出聲搭理這個小色狼。徐小樂說了一會兒也覺得無趣了,昏沉沉地想睡,但是又有些睡不著,不知道怎麼想的,就朝佟晚晴房間摸了過去。

  佟晚晴自從生這病以來,總算安安穩穩睡了一覺,雖然還是夢境不斷,但是比之前噩夢連連要強多了。她醒來之後又覺得有些口渴,不好意思叫徐老安人的丫鬟服侍,正要自己去床頭邊的櫃子上倒水,突然踢到了一個溫熱柔軟的東西。

  佟晚晴撐起身子,這才發現徐小樂在她腳下團成一團,被踢了一腳也沒醒過來。她又有些生氣又有些想笑:氣的是徐小樂這麼大了還是黏著她不放,晚上竟偷偷跑來睡她腳底下;樂的是從小到大這孩子的睡姿就是團成一團,跟只小貓似的。

  佟晚晴輕輕碰了碰徐小樂,後者發出一聲模糊的迴應,好像是要再睡一會兒。她加了力,把小樂搖醒:「你怎麼睡這兒?」

  徐小樂這才鬆開蜷曲成團的身子,伸了個懶腰,四下環顧,一臉茫然的樣子:「咦,我明明上床睡覺了,怎麼會在這兒?莫非是嫂子你一個人睡得害怕,把我抱過來的麼?哈哈哈,其實你不用費力,只要說一聲,我自己就跑來了。」

  佟晚晴哼了一聲,實在是病得有些重,沒有力氣跟這個胡說八道的小混球計較。

  徐小樂跳下床,乖巧地給佟晚晴倒了水:「嫂嫂,你喝水。我這就去煎藥。」他說著就往外跑,只覺得昨晚睡得實在太舒服,整個人精神氣爽。他在過道上見到了面帶疑惑的胡媚娘,大笑道:「哈哈哈,胡姐姐早安,昨晚睡得好麼?我睡得很好!」說罷不等胡媚娘答話,人已經下樓跑開了。

  一個小丫鬟從徐老安人房裡探出頭,看了一眼胡媚娘,又看了看空蕩蕩的樓梯口,嘟囔道:「大早上瘋瘋癲癲的。」

  徐老安人在屋裡發出一聲乾咳,開口教訓道:「桃花,咱們藉住這裡,當心存感恩,沒意思的話少說些。」

  被叫做桃花的丫鬟連忙迴轉身,陪笑道:「老祖宗誤會我啦,我是覺得像徐公子這樣總是充滿朝氣,有趣得很呢。」

  徐老安人推開面前的食案,道:「看來晴姐兒已經醒了,你去服侍她洗漱早餐吧。」

  桃花端了食案,道:「是,老祖宗。」說著便退了出去。她走到外面走廊上,看到胡媚娘站在樓道窗前,看著天井。

  天井裡只有徐小樂一個人,正專注地為佟晚晴煎藥。

  桃花下了樓,走過徐小樂身邊的時候回頭往樓上一瞧,正好看到胡媚娘痴痴地看著這邊——顯然不會是看她,肯定是看那個徐小樂了。她心中冷笑,張口就喊:「荷葉!荷葉!你個小騷蹄子又去看什麼熱鬧了!大早上就到處浪,不知道有活要幹麼!」

  胡媚娘眼光一掃,知道這丫鬟指桑罵槐,氣得指甲都摳進窗框裡了。

  一個頭上還梳著雙髻的小丫鬟跑了出來,對桃花頗為恭敬:「桃花姐姐有什麼吩咐?」正是四個丫鬟裡年紀最小的荷葉。

  桃花一點都不客氣,道:「去伺候晴姐兒,洗漱用餐。」

  荷葉應了一聲,正要去做,卻又被另一個丫鬟抓住了。那丫鬟一雙杏目圓瞪,目光頗有些銳利,道:「說好了輪值,每次輪到你,你便支使荷葉做事。哪有你這樣欺負人的!」

  桃花絲毫不怵,昂起下巴挺著胸,理直氣壯道:「我今日該伺候老祖宗的,荷葉不干你去也行啊,看起來像是打抱不平,卻不知道存了多少挑撥離間齷齪心思。」

  荷葉見兩人就要吵起來了,連忙勸道:「楓香姐姐,我去做了就是啦。左右不是什麼難事,大早上的,別慪氣啦。」

  楓香恨鐵不成鋼,甩開荷葉的手,大步走了。

  桃花自覺勝了一局,轉頭一看,徐小樂正朝她咧嘴樂呢,忍不住就甩了個白眼過去。

  徐小樂被白得有些莫名其妙,暗道:這些大戶人家的丫鬟真是不好惹,看她們熱鬧都得吃個白眼。不過這桃花還真有些霸道,若是她敢對我夾槍帶棒地說話,我非得捆她起來請她吃一頓「竹筍拷肉」!哎呀呀,熬藥不能分心! 本帖最後由 linuxhall 於 2017-7-9 17:55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6-5-22 21:13
33、授課

  人常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然而佟晚晴卻以令人驚歎的速度康復了。兩天的藥喝完,佟晚晴已經能夠下床了。她雖然還有些無力,但是不用再叫人擔心是否會一病不起了。

  徐小樂還沒有來得及去請孫玉峰,孫玉峰自己就來了。他給佟晚晴號了脈,增減了幾味藥,只有新鮮豬膽仍舊雷打不動地每日兩顆。給佟晚晴看完病之後,孫玉峰進了徐小樂的書房,掃視一週,坐在了徐小樂的書桌前。

  徐小樂站在師叔祖對面,不等孫玉峰說話,搶先笑道:「多謝師叔祖救我嫂嫂。」

  孫玉峰道:「理所應當。」

  徐小樂思緒跳躍得飛快,又道:「師叔祖,我這兩天看書,知道您開的代赭石、龍膽草、蘆薈、黃連,都是為了把上逆之氣降下來;蜀漆、丹皮、赤芍是為了叫血流緩下;牡蠣、龍骨、五味是為了收斂浮游之神。但是我想不明白,豬膽是幹嘛用的呢?」

  孫玉峰有些訝異地看了看徐小樂,心中暗道:此子倒是頗有悟性。這正該是煎藥抄方所思所想的事,沒人點破他自己也知道去做,真是有緣分。

  於是孫玉峰便問徐小樂:「你覺得豬膽是幹嘛的?」

  徐小樂一偏頭:「藥書上說:豬膽可以清熱、潤燥、解毒。常用於熱病燥渴,大便祕結,咳嗽哮喘。病人常有目赤、目翳、洩痢等症。我嫂嫂一概沒有呀。」

  孫玉峰微微一笑:「你這兩天倒是查了不少書,真是用心了。」

  徐小樂很稀罕被人表揚一番,頓時手舞足蹈,幾乎得意忘形起來。

  孫玉峰繼續道:「可惜你這樣讀書,無非就是盲人摸象,不明根本。」

  徐小樂身體一僵:「請師叔祖指教。」

  孫玉峰道:「兵法有云:以正合、以奇勝。前面降氣、行血、安神的藥,好比堂堂之陣,是以正合。這豬膽嘛,我取的並不是它的藥性,而是物性。因為你嫂嫂少陽熾熱,膽汁肯定已經乾涸了。新鮮豬膽汁隨藥服下,正是以同類之物濟之。」

  徐小樂聽得三分明白七分懵懂,仍舊佩服不已:「原來是這樣,這就是以奇勝了。​​」

  孫玉峰笑道:「病邪如敵,病患為我軍主帥,我們醫生是謀士、軍師。用藥下針,只是調動軍勢,克敵制勝,何時該陣前對壘,何時該偷襲糧道,都是醫生們該當有數的。」

  他見徐小樂聽得津津有味,又道:「古人說不為良相,則為良醫。因為宰相跟醫生一樣,都是均衡陰陽的,兩者互通。你知道琢磨方子,這很好。不過你實在毫無根基,看這方子只是割裂開來看它藥性,可謂事倍功半。」

  徐小樂急忙問道:「那我該從哪裡下手呢?」

  孫玉峰就說:「你得先知道何為人,何為天地,何為人中天地。這樣,改過的方子你嫂嫂能吃五日,五日之後,我再過來。你先照顧好你嫂嫂,等我來了,咱們去一處能看到山水的地方。」

  徐小樂點頭如小雞啄米:「好好,我們這裡最近的是靈巖山,雖然不高,卻也能看得很遠。若是再往遠處走,有一座穹窿山,是姑蘇最高的山,能看到太湖。」

  孫玉峰點了點頭,道:「穹窿山好。那裡有座上真觀,是出神仙的地方。朱買臣曾在那裡讀書,孫武在那裡寫的兵書,韓世忠也在那裡住過,是處名山,咱們便去那裡。」

  徐小樂聽孫玉峰隨口報出三個人名,自己只知道一個韓世忠,還是從說書先生那裡聽說的,不由有些靦腆。孫玉峰發現徐小樂的反應,便問道:「你沒讀過書麼?」

  徐小樂尷尬一笑:「讀過一些醫書。」

  孫玉峰就連連搖頭:「你先別看醫書了。先去找一套《史記》,仔仔細細讀一遍。一百三十篇,一篇都不能少。」

  徐小樂不解道:「師叔祖,我跟你學醫術,為什麼要讀史書?」

  孫玉峰起身就往外走,招呼徐小樂跟上,邊走邊說道:「我華夏中國自從不再跟動物一樣茹毛飲血,建立典章制度至今,少說也有五千年了。

  「這五千年裡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就是所謂的歷史。如果把這些歷史都寫下來,書冊恐怕能堆成一座山。把這如山一般的歷史,跟煎藥一般煎成一小碗,便是我們所傳承的道統。

  「在這一小碗的傳統裡,只提煉出一滴精粹,那便是道。道蘊含萬有,世間無一物不在道內。我們對'道'的身體力行,才有了醫術。古人學醫,非得年過三旬,文史通徹,於道有所體悟,方能三年入門、五年小成,七年大成,終身不輟仍然不敢說臻入化境。你還覺得只讀醫書,就能學好醫術了麼?」

  徐小樂聽了不由咂舌:「那我得讀多少書?」

  孫玉峰笑了笑:「到時候你自然知道。」

  兩人邊走邊說,轉眼間就到了門口。徐小樂對孫玉峰心生不捨,又送到了巷子口。孫玉峰正好也跟他說些讀書的方法,要他學會精細入微,揣摩文字。走到巷子口的時候,孫玉峰還沒講完,徐小樂便主動要把他送到碼頭。

  這一路相送,最後竟然將孫玉峰送到了蘇州城。既然到了郡城,徐小樂索性提出去藥王廟,也可以順便見見那個沒有正行的師父李西牆。

  李西牆果然沒有叫徐小樂失望——

  徐小樂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藥王廟外面的正街上擺了張桌子練攤。大概是許久沒有生意的緣故,人已經伏在桌子上睡著了。他背後牆上靠了兩根竹竿,竹竿上各懸了一條布幅,左邊寫著:妙手回春;右邊寫著:鐵口直斷。

  徐小樂只覺得丟人,偷看孫玉峰,卻見這位師叔祖臉色也是有些泛青。他吸了口氣,壓下內心中的羞恥感,快步過去拍了拍桌子。

  李西牆頓時驚醒,彈身正坐,張口就喊:「代寫書信,五個大錢!」 本帖最後由 linuxhall 於 2017-7-9 17:54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6-5-29 07:55
34、醫有五等

  徐小樂只肯佩服有本事的人。他對孫玉峰的信服,大概是從藥王殿前的一「拿」開始的。對於李西牆,徐小樂一直覺得這是個江湖遊醫老騙子,絕不有什麼本事,否則也不至於學了多年的醫術,竟然淪落到給人算命、代書的地步。

  更悲劇的是,就連這樣都沒法餬口吶!

  孫玉峰是世外高人,他不跟你提銀子,你也不能跟他提銀子。李西牆是個破落戶,說遊醫都算抬舉他了。三人之中只有徐小樂算是小有資產,正趕上飯點,誰做東請客也就不言自明瞭。

  三人從廟前街拐了出去,走過一排排專門做遊醫生意的露天排檔,終於走到了一家有屋頂的小飯館。雖然他家有屋頂,但也只是一個門面,五月天坐在屋裡吃飯,那得多想不開啊。

  店家在路上搭了個遮陽棚,下面放了桌椅,見來了三個客人,頓時熱情起來:「三位貴客這邊請!小店乾淨美味,包管諸位吃好喝好。」

  李西牆湊了過去:「老闆不認得我了?」

  店家一怔,仔細看了看,突然撫掌叫道:「這不是李大夫麼?如何落魄成這般模樣!」

  李西牆鬧了個灰頭土臉,回頭招呼孫玉峰和徐小樂入座,報復道:「我以前開醫館的時候常從他們家叫菜,味道還行,也算乾淨,就是老闆太不會做人,一輩子就是開個蒼蠅館子的命。」

  徐小樂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店家就在後面站著,當然聽到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卻又怕得罪客人。

  孫玉峰斜了師侄一眼:「不厚道。」

  徐小樂就樂呵呵地說:「就是。你這麼刻薄,回頭老闆往菜裡吐口水!」

  店家聽了急忙道:「不會的不會的!我們都是老街坊了,說著玩笑,哪能做這種事!」

  徐小樂更覺得有意思了,將一兩上下的碎銀往桌上一拍,牛皮哄哄道:「店家,飯菜弄得乾淨些。我給銀子。」

  店家見了眼睛一亮,心中大喜。

  朝廷規定民間交易只能用寶鈔,但是現在誰都覺得寶鈔是張廢紙,上面寫的「一貫」往往連三成都兌不到,更操蛋的是不能用來繳稅納費!還是真金白銀拿了叫人安心。

  而且開門見山就說要給現銀,肯定不是來吃幾個銅錢一碗的陽春麵,非得是大餐才對得起這銀子啊!

  老闆娘在裡頭聽到了「銀子」,扯著腦袋就往瞧,連忙叫道:「你個死人頭還愣在那裡作死?!新鮮的魚肉去買些回來,好叫貴客嚐嚐咱們家的好手藝!」

  孫玉峰淡淡道:「魚生火,肉生痰,暑熱天還是吃得清淡些好。」

  李西牆點頭哈腰道:「師叔說得對。老闆,割兩斤肉就夠了!魚就不要了,怕上火。」

  尋常人家一個月都吃不了一斤肉,李西牆算是抄上土豪了。

  孫玉峰只好搖頭,卻沒說什麼。徐小樂由衷給了個鄙視的白眼。李西牆笑嘻嘻地給兩人擦拭碗筷,就跟沒看到一樣。

  如果說天下的師徒有各種各樣深淺不一的感情,徐小樂跟李西牆顯然是極為詭異的一對。因為數十年的心疾,李西牆並不想收徐小樂為徒,但是他又不敢打罵徐小樂。

  李西牆很清楚師叔叫徐小樂拜他為師的用意,除了給他找一個可以傳承衣缽的好苗子,主要還是師叔這人太守舊,不願意收小徒弟出去給人當祖宗。

  若是自己與徐小樂的師徒關係徹底掰了,師叔說不定真會硬著頭皮收下徐小樂……那時候徐小樂可就是他師弟了,跟他同輩論交,豈不更讓他心煩。

  徐小樂看看孫玉峰,又看看李西牆,道:「師叔祖,為什麼你這麼厲害,師父卻糟糕成這樣。」

  李西牆剛剛還想著和平共處,等他快死了把師門信物往下一傳就行了。誰知道這小鬼頭竟然主動挑起戰端,立刻吹鬍子瞪眼睛,怒道:「誰說我糟糕!」

  孫玉峰彷彿沒看到李西牆坐在這兒,悠悠道:「因為他資質平庸,又不肯用功。」

  李西牆頓時跟個被戳破的魚泡,徹底癟了。

  徐小樂伏在桌子上大笑。

  孫玉峰看了一眼李西牆,對徐小樂道:「學醫是可以通於神聖的。我師當年就說:醫有五等,術有三乘。最上乘的醫術,是治未生病的人,教他們不生病;中乘的醫術,是在人剛剛患病就診斷出來,加以施治;最下乘的醫術,才是治療重症。」

  徐小樂點了點頭,道:「我看《黃帝內經》裡也有:上醫治未病。」

  孫玉峰點頭,繼續道:「所謂醫有五等,最下一等的醫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抄古人的方,治今人的病,偶有治癒,全靠運氣。名為醫生,實為庸醫,搖鈴賣藥的遊醫是也;

  「第四等的醫工,能有傳承,受教於師,只是將治病視作生計,比之庸醫也只勝在治癒略多罷了,勉強可以開館行醫,算是堂醫。

  「到了第三等,技藝能夠貫通,行醫時有自己的心得感悟,治癒益多,世人稱之為名醫,其實只能算是醫工。

  「到了第二等,技藝上已經沒有大問題了,對於醫理也了悟透徹,可謂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視病人如同視自己的兒女,這等人便可以算是合格的醫師了。在俗世中,往往也能名傳兼省,有'神醫'之譽。

  「真正最上一等的醫者,技藝能夠合於道,無病不能治。其心至誠,能夠感通天地。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必有救治天下蒼生的堅定信念。金元時有一位大醫家,姓朱,號丹溪,醫術精湛,更是大開醫門,行有教無類之宗旨,以一己之力振奮三代醫學,如此方可謂國醫。」

  徐小樂聽了孫玉峰的話,在心中一一對照。發現自己以前其實從未想過要當醫生……說起來真可笑,自己只是將醫生視作一個身份,是父親、祖父、曾祖父一代代傳下來的身份。他甚至不是這個身份的第一順位繼承人,若是哥哥還在,他很可能會去開個南北貨小舖子,做些小買賣。

  最遠大的理想,恐怕也就是混到縣醫署、惠民局去做個醫官,撈些養家餬口的小錢錢。

  正是嫂嫂這回生病,讓徐小樂看到了自己的無力,看到了醫生能夠起死回生的強大。 本帖最後由 linuxhall 於 2017-7-9 17:55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6-6-7 08:08
35、立志

  徐小樂看著孫玉峰,堅定道:「我要做一名醫生。」

  孫玉峰只是微笑。

  徐小樂滿臉嚴肅道:「我要做最好的醫生!我非但要做朱丹溪那樣的國醫,還要超過他,做一名大國醫!」

  李西牆從鼻孔裡笑了出來:「你知道朱丹溪是什麼人?那是跟李東垣齊名的金元四大家之一!」

  徐小樂不知道朱丹溪,自然也不會知道李東垣,不以為然道:「他們既然是四大家,可見彼此之間差不多。我要做,就要超過世上所有醫生,以後不會有人說我是什麼四大家之一,只會說我是天下無雙的大國醫!」

  李西牆猛吹了一通鬍子,終於還是道:「真是無知者無畏!」

  徐小樂突然撫掌笑道:「李東垣……垣是矮牆,東垣就是東面的矮牆……哈哈,你是比照著這位大家起的名號啊!」

  李西牆老臉一紅,回想起自己的青蔥歲月。那時候他也跟徐小樂一樣不知天高地厚,一心要媲美大醫家李東垣……結果嘛,成了今日的笑話。

  徐小樂見李西牆面露羞澀,笑道:「李老頭,你還別說,這名號起得真準。人家東垣是一代名醫,你跟人家相對,豈不正好是絕世庸醫?正可謂名副其實呀!」

  孫玉峰乾咳一聲。

  徐小樂立刻收斂狂態,安靜地垂下了頭。

  孫玉峰道:「尊師重道還是要的。」

  徐小樂頗有些委屈,可憐巴巴「哦」了一聲。

  孫玉峰笑了:「裝可憐也沒用。」

  徐小樂收起偽裝,不服氣道:「師叔祖,你技藝精湛,心懷慈悲,真是德藝雙馨的第一等好醫生。你要是收我為徒,我就跟伺候親爹一樣伺候你。不過這個老李嘛,實在讓我沒法心生敬意。」

  李西牆一旁冷笑:「嘖嘖嘖,光天化日之下就要叛出師門了麼。」

  孫玉峰對徐小樂道:「以後別說這種孩子氣的話。你剛立志做個國醫,如何能離得了'大醫精誠'四個字?我早與你說過師承的重要性,不單單只是師父,還有他所承載的歷代祖師,難道還不足以讓你心生敬畏麼!」

  徐小樂這回是真的羞愧地垂下了頭。

  孫玉峰又對李西牆道:「你也一把年紀了,我是真不想說你。資質平庸不是你的錯,整日間遊手好閒,不肯刻苦用功,這就是你的錯了。你對得起我師兄、你師父麼?」

  李西牆掏了掏耳朵,扭頭衝店家叫道:「怎麼半天了一個菜都沒上來!」

  孫玉峰知道李西牆秉性如此,要是幾句話就能改變他,何至於今日呢。當下又問道:「最近還有什麼疑難雜症要我出手的?」

  徐小樂一聽,心道:難怪葛再興對李老頭的水平看不透,原來全是這位師叔祖在背後給他捉刀!

  李西牆沮喪道:「醫館給官府查封了,以前的老主顧也沒一個肯生病照料一下生意……呸呸呸,師叔我錯了!」醫門大忌就是希望別人生病,他輕輕打了自己一個耳光,算是自懲自罰,繼續道:「現在的人啊,日子一天天過得好了,大病小病都去醫館,真捨得吶!讓我們這些遊醫怎麼活! 」

  徐小樂暗道:性命交關的事,傾家蕩產也得找可靠的醫生啊!

  孫玉峰點頭道:「你最近沒事也好,可以幫我處理些雜務。我可以抽出時間教導小樂。不過我八月間還要南下雲貴,只能給小樂打個地基,你平日空了也多給他講講醫門規矩。」

  李西牆就默默點頭。

  徐小樂心中一動,問道:「師叔祖,你去雲貴能帶上我不?我跟嫂​​嫂說跟你去,她一定同意的。」

  孫玉峰搖頭道:「你還太早,徒然無益。」

  徐小樂本想著能夠跑出姑蘇這麼個小天地,去見識一番外面的大天地,還沒把這妄想撐開呢,就被無情地打落回來。

  店家聽了招呼,端了飯菜過來。

  米是蘇州本地的好米,夾雜了糯米,顆顆晶瑩剔透,入口軟糯香甜。菜是一盤紅燒豆腐,一盤鹽水蠶豆,一盤清炒莧菜。過了一會兒,爆炒豬肝、茭白肉片、糖醋里脊、白切肉片諸多硬菜也紛紛上桌。

  老闆真是按照一兩銀子的標準上的飯菜,實在有些湊不足,還特意跑了兩條街去打了一壺女兒紅——這種好酒他們平時是用不上的。

  徐小樂算了算,自己給嫂嫂買藥之後還剩了不到二兩銀子,這就要吃掉恐怕一兩了。再看看師叔祖只是吃些素菜,也不喝酒,反倒是李西牆甩開腮幫子、撩起後槽牙,吃得吧唧作響,徐小樂就有吃了大虧的感覺。

  於是他也化不平為食慾,與李西牆展開了毫不留情的搶菜大戰。

  孫玉峰默默吃著,享受著大米在口中的滋味,看到徐小樂和李西牆為了爭一塊醬肉連筷子都撞在一起了,不由發笑:「你們師徒也算是本門空前絕後的一對了,我也真是活得久了,什麼都能遇到。」

  徐小樂有些羞澀,筷子頓了頓,李西牆卻至賤無敵,直接夾走了那塊醬肉,帶著勝利的喜悅朝徐小樂挑釁一笑。徐小樂硬忍下來,還是孫玉峰看不過去了,對李西牆道:「五日之後,你跟我們一起上穹窿山,正好背東西。」

  李西牆啊了一聲,幾乎要哭了出來:「師叔,饒了我吧,我都這麼大一把年紀了,要不我留下喂……」

  孫玉峰瞪了李西牆一眼,李西牆頓時蔫了下去,不敢再說話。

  徐小樂自然是看得心中直樂。不過他也有些好奇,為什麼李西牆聽說跟師叔祖去穹窿山就愁成這般模樣?莫非是要背的東西太多麼?唉,看他這副老邁的樣子,的確有些靠不住,要不叫上羅雲? 本帖最後由 linuxhall 於 2017-7-9 17:54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6-6-12 16:37
36、皮皮

  草藥並非採來就能用的,必須要有合適的砲制、存儲手段,才能保證藥性。而在採用之前,更要看產地、時令。比如貝母許多地方都有,但是隻有四川松潘衛的貝母藥效最好,所以很多方子只有用鬆貝才能見效。

  每家藥舖的砲制手法也有差異,加上藥物的產地、年份、存儲條件,種種因素累加,效果也會相差很大。孫玉峰第二次的藥物調整,主要就是針對藥效的強弱進行增減。

  佟晚晴服用新方子之後,康復速度更快,不到五天已經能夠到天井裡散步了。

  徐小樂漸漸習慣了每天煎藥、讀書的生活。不過說到讀書,不得不抱怨一聲:大明的書實在太貴了!

  徐小樂原本就只剩下不到五兩的銀子,給嫂嫂抓藥、請師叔祖和師父下館子,最後能用來買書的銀子就只有不到一兩了。

  一兩銀子顯然買不起整部《史記》。

  不過啟閱書坊的老闆終究是個厚道人,念在徐小樂是個老主顧、大金主的面子上,收了一兩銀子的押金,允許他將《史記》一冊冊地租回去讀。只要沒染上汙垢,就能還回來。如果弄髒了,那恐怕就得扣押金了。

  徐小樂於是讀得十分細心,還央求嫂嫂買了紙筆,自己開始抄書。

  佟晚晴突擊檢查了兩次,發現徐小樂真的是在抄正經書,幾乎不敢相信是自己病了還是徐小樂病了……不過讀書終究是好的,雖然她不能明白讀史書的用處。何況徐小樂說這是孫玉峰叫他讀的,佟晚晴自然也就不會再表示異議了。

  徐小樂抄了半天的書,手腕痠痛,便擱下筆甩了甩。

  佟晚晴的身體還不足以幹活,床上躺悶了便在書房看徐小樂抄書。她正坐小樂床上剪指甲,看到小樂甩手吁氣,一副賣乖的模樣,就說:「你把那些齷蹉書賣掉,恐怕兩套《史記》都買回來了,還費這力氣!」

  徐小樂心道:我若是將好朋友都賣掉,十套《史記》都買回了!不過那樣我可就沒有半點義氣可講啦!

  他就理直氣壯說:「書只有抄過一遍,方能背得熟。」

  佟晚晴勉強算是識字,不知道背書的事,便也不說什麼了。

  如此過了五天,孫玉峰帶著李西牆到了木瀆,羅雲也依約前來。佟晚晴本想請唐家媽媽幫忙,整治一桌好菜招待孫玉峰和李西牆。不過孫玉峰說要趕早去穹窿山,否則不方便道觀安排住處,宴請的事只能延期。

  李西牆見了羅雲,不用說也知道這是徐小樂找的勞力,心中暗道:這小子雖然嘴上不積德,心地倒是還行。當下也不矯情,將一個大揹簍交給了羅雲。

  羅雲毫不介意地背起揹簍,隨口問道:「裡面裝的什麼?」

  徐小樂就去翻看,邊看邊道:「乾糧、水壺、薄被、這是什麼?蒲團?衣服……呀!」

  徐小樂尖叫一聲,一個後跳,像是受到了驚嚇。

  羅雲不明所以,轉著身想看背後有什麼,就像一隻咬自己尾巴的小狗,嘴裡還不住問道:「怎麼了?怎麼了?」

  李西牆當然知道揹簍裡放了什麼,故意不肯說破,在一旁壞笑看熱鬧。

  孫玉峰走上前,雙手探入揹簍,從裡面捧出一個只有手掌大小的小東西來。這小東西眼睛極大,幾乎佔了整張臉的一半,好奇地打量四周,絲毫不見害怕。

  徐小樂剛才就是摸到了這個毛茸茸的小東西,又被那雙眼睛嚇了一跳,是以有些失態。現在見師叔祖將它抱了出來,才發現是一隻極其可愛的小猴子。

  他湊上去打量小猴子:「這小猴子怎麼長的黑毛?」

  小猴子不同於其他徐小樂見過的猴子,只有耳根到臉頰上長著淺淺的白毛。頭髮朝中間聚攏直立,像是帶了一頂冠子。小傢伙見了徐小樂,伸出烏黑的猴爪,朝徐小樂抓了抓,像是打招呼,倒是絲毫不認生。

  孫玉峰道:「這種猴子叫做烏猿。我當年在貴州山中見一隻烏猿誤中陷阱,斷了一條腿。於是便救它出來,幫牠治好了腿傷。可惜它腿傷好了之後,無法攀援絕壁自己覓食。我便將它帶在身邊餵養,誰知它竟然得寸進尺,連老婆孩子都叫來了。」

  徐小樂聽了大笑:「這算是賴上師叔祖了。那這隻小猴是厚臉皮猴子的兒子?孫子?」

  孫玉峰想了想:「恐怕耳孫都不止了。它前幾日才斷奶,我八月去閩粵,便是要將它父母送回去。這種烏猿即便長大了,體型也比其他猿猴小得多,容易遭到其他猴群欺負,所以不能隨便放入深山,只能送它們回聚居之地。」

  徐小樂就伸出一隻手指去逗小猴子。小猴子也伸出手抓住他的指頭,一人一猴很是投緣。

  孫玉峰見徐小樂與這小猴很容易便親近起來,就讓徐小樂抱了小猴子​​:「以後你要好好照顧它。」

  徐小樂喜出望外:「這是送我的?」

  孫玉峰正色道:「不是送。是讓你們一起生活。你平日照顧好它,它可以替你去一些險峻之地採藥。你若是將它當做玩物,我非但不會讓你養牠,以後也不會再傳你醫術!」

  徐小樂連忙道:「我就當它是我弟弟!」

  家裡其他人也都沒見過這種黑色毛髮的猴子,紛紛上前圍觀。徐小樂就喊:「它是我弟弟了,誰都不許欺負它!」

  佟晚晴笑道:「我早就知道我小叔子是隻皮猴子!」

  眾人鬨然大笑。

  徐小樂也跟著大笑,道:「多謝嫂子賜名,以後它就叫小皮了。」他將小皮捧在掌心,左看右看,越看越樂:「嘿嘿,小皮……小皮可以當你的大名,我再給你取個乳名,就叫……皮皮!對,以後你就叫皮皮了!」

  孫玉峰見徐小樂如此高興,自己也放心了許多,將多年來與烏猿作伴所觀察來的經驗告訴了徐小樂。

  因為這種烏猿食譜廣泛,嫩葉、萵苣、嫩筍、梨子……幾乎只要是素的都吃,所以十分好養活。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冬天。它們世代生長在西南之地,江南的氣候對它們來說頗有些寒涼,所以一定要注意保暖。

  徐小樂一一記在心裡,自從哥哥走後終於又一次有了「兄弟」,立刻就將心中排名第二的羅雲趕下去一位,讓給皮皮。

  排在第一的,當然還是嫂嫂。 本帖最後由 linuxhall 於 2017-7-9 17:55 編輯

waynes0426 發表於 2016-6-16 01:02
37、上山

  揹簍裡少了皮皮,又裝進了徐小樂和羅雲的衣服、乾糧、清水。

  佟晚晴不放心,硬去現買了一隻烤雞,一併叫他們帶著路上吃。孫玉峰飲食十分清淡,李西牆卻是無肉不歡,見了烤雞足足興奮了一路。

  從木瀆到穹窿山,前半程可以坐船,過了胥口就只能步行了。

  等到上山的時候,就更看出差距來了。

  孫玉峰不知壽數,非但長相年輕,就連體力都比年輕人強得多。走了大半個時辰的山路,竟然如履平地,面不改色氣不長出。

  徐小樂自幼在嫂嫂的拳腳棍棒之下練習跑跳,翻牆、跳樓無一不精,進了山之後也只能堪堪跟上孫玉峰。

  李西牆雖然看起來鬚髮花白,年過半百,其實已經都要六十歲了!要想跟上徐小樂和孫玉峰,實在太難為他了,好在有羅雲陪他。羅雲身體壯實,鐵塔一般的人,若是平地上自然不懼什麼,但是爬山可就比別人多了不少的負累,完全不能追趕前面兩人,只好跟李西牆作伴,一步步往山頂挪。

  孫玉峰拄著一根木杖,隨手輕輕一點,便知道落點上是否有石頭鬆動。他走在前面,時不時還要關照徐小樂︰這裡能落腳,這裡有鬆動。徐小樂看著跟自己太爺爺差不多歲數的人體力如此之盛,徹底信服了神仙之說。此時此刻,若是孫玉峰騰雲駕霧而去,徐小樂都不會覺得意外。

  徐小樂邊喘邊爬邊問︰ 「師叔祖,你真跟我太爺爺一般大?」

  孫玉峰停下腳步,仰頭換了口氣,就像是閒來散步一般︰ 「子陵比我年長些,兩歲還是三歲……我有些記不清了。」

  徐小樂心中咋舌︰我太爺爺可能連骨頭都枯了,師叔祖竟然還這麼健壯,連我都比下去了。

  他氣喘吁吁趕到孫玉峰身邊,彎下腰,雙手扶著膝蓋︰ 「師叔祖,咱們休息一會兒吧,等等他們。萬一他們迷路了呢。」

  孫玉峰道︰ 「穹窿山又不是什麼荒山野嶺,早就叫人走熟了,哪裡能迷路?再說,這裡又沒猛獸害人性命,有什麼好擔心的?咱們走快些,去廟裡借個房間,免得今晚露宿深山。」

  徐小樂懷疑孫玉峰就算露宿深山也是沒關係的,不過自己恐怕熬不過去,急忙又跟上了孫玉峰的腳步。

  孫玉峰看徐小樂這副吃力的模樣,就笑道︰ 「身為醫者,自己的身體首先得好,看來你平日運動不足。」

  徐小樂急道︰ 「不足?師叔祖,我可是每天都要快跑好幾里路呢!一人高的圍牆,我兩三步就能竄上去。」

  孫玉峰笑了︰ 「你是要學做賊麼?」

  徐小樂羞澀一笑,撓了撓頭︰ 「我要是跑得慢了,就得吃嫂嫂的棍子了。」

  孫玉峰忍俊不禁︰ 「看來你真是個皮猴子,跟皮皮果然是兄弟。」

  皮皮正好從徐小樂的懷裡鑽出來,看到滿目翠綠,嘎嘎叫了兩聲,聽得出它十分興奮。

  孫玉峰又道︰ 「醫者的運動,在乎有度。不動固然會叫氣血虧虛,動得太凶也會傷了元氣。回頭找你師父學一套健筋強骨的功法,日後出診、採藥,乃至於治病,都是有大用的。」

  徐小樂不放心︰ 「我師父?他有這個本事?」

  孫玉峰略有些無奈︰「他只是懶惰罷了,本事還是有些的。你師爺的好東西,都傳給他了。」

  徐小樂大惑不解︰「師爺就他一個徒弟麼?為什麼不傳給別人?」

  孫玉峰道︰ 「雖然他資質平庸,為人又懶惰,但是優點也有不少。譬如他心胸豁達,沒心沒肺,沒臉沒皮,又懶得爭名奪利,看家本領傳給他不至於擔心被人牟利濫用。」

  徐小樂最喜歡聽師叔祖編排李西牆,喜笑顏開,嘴都合不攏了。

  兩人又走了一陣,便看到青磚黑瓦的牆壁延綿直上,正是上真觀的外牆。

  孫玉峰見到了上真觀,就說道︰ 「你可以四處走走,不過別跑遠,我去知客處借宿,辦妥了再來找你。」

  徐小樂也很少跑這麼遠來玩,山上景色又格外幽靜,自然樂意到處跑跑。何況皮皮自從出生到現在還是頭一回親近山林,迫不及待地想上樹攀援。

  一人一猴兩兄弟很快就跑出了孫玉峰的視野,鑽進了濃密的樹林之中。

  孫玉峰輕輕提了木杖,直往上真觀去了。天下的道觀規制相仿,何況孫玉峰還來過此地,輕車熟路進了大門,遞上度牒就去拜見知客道人。

  知客道人是個微微發胖的中年道士,見孫玉峰道袍洗得脫色,心中暗道︰又是個遊方的窮道士。他接過孫玉峰的度牒,翻開掃了一眼,斜眼看著孫玉峰︰ 「本觀有兩個別院給人借宿。善男住十方堂,信女住雲水堂。你要帶來的客人裡可有女眷?」

  孫玉峰恭敬道︰ 「並無女眷。」

  知客道人舌頭剔著牙縫裡的菜渣,將度牒甩在桌上,道︰ 「你拿度牒就可以住進來了。只是那三位嘛,還是得給祖師上個香….…」 說著,一雙胖手捻個不停,顯然是要銀子。

  孫玉峰心道︰果然是江南商都,什麼都說錢,就連祖師道場都叫他們開成店鋪了。他就說︰ 「銀錢事無須擔心。另有一事要麻煩道長。」

  有麻煩才有回報,知客道人頓時來了興趣,坐了坐正,道︰ 「說來聽聽。」

  孫玉峰說︰ 「貧道上次來觀裡掛單時,與一位何道長友善,不知他是否還在觀裡。」 他補充道︰  「上守下陽何道長。」

  知客臉上肥肉一陣抽搐,問道︰ 「你與何大師友善?」

  「正是。」

  知客連忙站了起來,油乎乎的手在道袍上擦了擦︰ 「你先等等,我去問問。」

  孫玉峰迴了禮,重又坐下,眼簾微垂,已經進入定境之中。

  不一時,一群道人湧進了堂屋之中,知客道人遠遠綴在後面,不安地踮著腳尖朝裡看,既想知道這窮道士是何方神聖,又怕自己剛才的輕慢惹下麻煩。 本帖最後由 linuxhall 於 2017-7-9 17:54 編輯

mk2258 發表於 2016-6-24 08:41
38、善緣

  為首的老道士滿頭白髮,臉上溝壑密佈,太陽穴到顴骨上長了大大小小的老年斑。他見了孫玉峰,連忙撲了上去,緊緊抓住孫玉峰的雙臂,一雙混濁的眼睛幾乎湊到了孫玉峰的面孔上,端詳半天,仍舊有些不敢相信,試探道:「你真是真丹師兄? 」

  孫玉峰任由他又抓又看,此時方才微笑道:「你倒還記得我。」

  何守陽老淚縱橫:「師兄你得道了,一點都不見老。」

  孫玉峰摸了摸臉:「我已經老了許多了。」

  何守陽扶著孫玉峰只是哭:「可恨我當年道心不堅,錯過了天大的機緣。」

  孫玉峰笑了笑,扶著他起身,道:「我這回上山,一是要看看你這位故友,二是帶了門中晚輩出來,想藉宿兩晚。」

  何守陽邊哭邊點頭,招呼身邊弟子:「給孫真人收拾一個別院,別叫人吵他清淨。」那弟子連忙跑去了。

  孫玉峰看看滿屋子的人,都是何守陽的徒子徒孫,笑道:「你現在也是有大家業的人了。」

  何守陽抽泣得像個孩子,道:「再大的家業,能跟仙家相比麼?真丹師兄,既然要住兩晚,何不在觀裡開壇闡道,結段善緣?」

  孫玉峰微微搖頭:「上真觀是出神仙的地方,我怎麼好意思在這裡升座?不過善緣我是帶來了,大約也能留住的吧。」

  何守陽就問道:「善緣在哪兒?」

  孫玉峰臉上浮出一抹微笑:「現在大概在後山林子裡爬樹。」

  ……

  在孫玉峰見老朋友的時候,徐小樂正趴在樹枝上。皮皮就坐在他背上,好奇欣然之中帶著一絲害怕。即便在猴群裡,皮皮這麼大的小猴崽也是被母親抱著,不會叫他自己亂爬亂跑。

  徐小樂也就是個大男孩,並沒有充沛的母性,完全想不到皮皮可能從樹上摔下去。更何況他此刻恍恍惚惚,如痴如醉,恐怕連自己從樹上掉下去的危險都沒放在心上。

  讓徐小樂如此沉醉的,是三丈之外的一個神仙。

  準確地說是神仙姐姐。

  一個白衣如雪的美貌女子坐在樹蔭裡,手指輕輕撥過琴絃,發出令徐小樂難以形容的混沌之音。這聲音古怪的很,既不像「噔」,又不像「嗡」。徐小樂在足足半柱香的時間裡,都在思索該用什麼像聲詞來形容這個聲音。

  半柱香之後,徐小樂被這個詭異的聲音帶入了奇怪的世界。天地間好像豁然開朗,自己不再身在山林,倒像是在緩緩流淌的大江上,披著蓑衣戴著斗笠,手搖船槳,漫天水鳥飛翔起舞……突然,皮皮從水裡冒出來,抓著一條大魚——皮皮會游水麼?

  徐小樂終於聽到切切實實「噔」地一聲,從那詭異的畫面中清醒過來。他一摸懷裡,發現皮皮不見了,再一動肩膀,後背上的皮皮嚇了一跳,連衣帶皮抓住了徐小樂的後背。還好皮皮還小,指甲不夠尖銳,只是微微刺痛。

  徐小樂背過手去輕拍皮皮,心中道:別鬧,不知道神仙姐姐還彈不彈琴了。

  樹下鼓琴的神仙姐姐並沒有發現有人窺視,按著琴絃發了一會兒呆,旋即又輕撥琴絃,彈奏起來。

  徐小樂一手託了下巴,心道:這首曲子她大概還沒彈熟,每撥弄一下都要想半天。不過這中間的餘音倒也挺好聽的……

  徐小樂不知道張弛有度的妙處,胡思亂想一番,就聽神仙姐姐撫琴的速度漸漸快了起來,竟彈出了一個連串的急音。徐小樂不知道怎麼地,就覺得心頭跳得極快,好像每一次琴絃震動,都打著了他的心肝脾肺腎。

  急速的琴音之後,曲調又低沉平緩下來,只聽神仙姐姐開口唱道:「大河滔滔,江水泱泱,數不清可憐哀腸。說什麼把三春勘破,說什麼將韶光打滅,都道雲中杏蕊多,誰知奴家心上秋?聽長空鶴唳,看芳華剎那……噔!」

  徐小樂聽這歌聲已經入神,突然被這「噔」地一聲驚醒,連忙望去,原來是琴絃斷了。

  神仙姐姐看著斷了的琴絃,呆呆坐了一會兒,起身環顧,見四周無人,兩行清淚已經流了下來,口中半誦半說道:「知音少,絃斷有誰聽?」

  徐小樂一見,眼淚也差點跟著掉下來了。他恨不得當下就翻身跳下去,跑到神仙姐姐身邊,幫她把眼淚擦掉,跟她說:「雖然我沒聽懂,但是你已經彈得很好了,不知怎麼地,聽你彈這琴,我就想到了我爹娘和哥哥,還有嫂子……」

  好在徐小樂還想起了背上的皮皮,連忙背過手,招呼皮皮從背上下來。等他抱好了皮皮,從樹上下去,卻只見一抹白紗在林中一閃而沒,神仙姐姐已​​經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了。

  徐小樂跳下樹,走到神仙姐姐彈琴的地方。這裡顯然被人打整過,地上平整,沒有雜草、敗葉。琴桌和琴凳都是細木巧雕的,徐小樂試了試分量,竟然要兩隻手才能堪堪抬起幾寸,恐怕價格不菲。

  琴桌上放著的瑤琴通體漆黑,包了厚厚一層包漿,光澤溫潤,古意盎然。即便徐小樂沒有什麼見識,也知道它肯定用了很久,說不定就跟家裡的椅子一樣,是祖輩傳下來的。

  瑤琴前面放著一個琴爐,大小就像是個杯子,裡面插著一支細香,還有幾寸沒有燃盡。

  徐小樂捏住那根斷了的琴絃,才發現原來是幾股細細的蠶絲織成,難怪那麼容易斷。他從來都是膽大妄為的性子,此刻卻踟躕起來:我能不能彈一下呢?若是彈壞了,不知道神仙姐姐是不是會傷心。

  正踟躕間,徐小樂聽到有腳步聲傳來,抬眼一眼,一個不施粉黛的清麗女子就站在自己面前,正叫他想起了背過的一句詩: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本帖最後由 linuxhall 於 2017-7-9 17:54 編輯

V123210 發表於 2016-6-26 14:05
39、忘機

  神仙姐姐頭髮烏黑亮澤,全部向後梳攏,美人尖清晰可見。她秀髮在腦後一盤,兩縷發絡自然垂在胸前,飄飄欲仙,美得讓徐小樂都不敢放肆直視。

  徐小樂低了一下頭,心中暗道︰我怕什麼?她是神仙姐姐,少不得日後還要塑像叫人瞻仰呢,哪裡在乎我現在多看兩眼?念頭通達之後,徐小樂再次昂起頭,直愣愣地盯著神仙姐姐,無論看得多麼仔細都沒辦法從她臉上找出哪怕一點瑕疵。

  神仙姐姐看著突然冒出來的少年,頗有些奇怪,就說︰「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徐小樂這才揉了揉發脹的眼楮,咧嘴送出一個招牌笑容︰「我姓徐,大家都叫我小樂。平時我都是隻看人身材的,但是神仙姐姐實在太美了,光是這張臉就叫我看個沒夠,若是姐姐不介意,我一直看下去都行。」

  神仙姐姐抿了抿嘴角,努力做出嚴厲的模樣︰「介意!小小年紀就學得登徒浪子的模樣,你爹娘沒教你要守禮麼?」

  徐小樂垂下頭︰「我娘生我的時候就死了,我爹死的時候我才五歲,早已經不記得他長什麼樣子了。就算他教過我,恐怕我也忘了。」

  神仙姐姐心中一痛,走到徐小樂身邊,抬起一隻手,摸在小樂頭上︰「剛才姐姐有些……實在抱歉得很。」

  徐小樂只覺得一股草木的清香直往鼻孔裡鑽,沁入心脾,整個人都高興起來了,道︰「神仙姐姐,你真是神仙麼?」

  神仙姐姐微微撇過頭,斜眼看他,道︰「世上哪有什麼神仙,你多大了,還信這個。」

  徐小樂急忙道︰「神仙還是有的,我師叔祖就是神仙。你要是不信,我帶你去見他!」

  神仙姐姐撤了手,坐回自己的琴凳上,一邊從袖中取出替換的琴絃,一邊敷衍道︰「好吧好吧,就算他是吧。就算是神仙,我也不想見。」

  徐小樂看著神仙姐姐的手指靈巧地解下斷絃,心中暗道︰若是以前有人跟我說世上有這樣一雙手,能跟嫂嫂的手媲美,我肯定是不信的。是了,就跟神仙姐姐不相信世上有神仙一樣。

  徐小樂見神仙姐姐又解開了其他琴絃,好像換弦是樁頗為麻煩的事。他就說︰「神仙姐姐,你剛才彈的第一首曲子,就好像把人拉到了一條大河上,成了個漁夫,真是好聽得很。」

  神仙姐姐的手頓了頓,心中暗道︰沒想到我的知音竟然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

  徐小樂繼續道︰「不過後面你唱的那首曲子,叫我想起了爹娘和哥哥,真是傷心。」他沒有說自己差點哭出來,不過言辭中的愁緒卻毫無掩飾地流露出來,顯然的確傷了心。

  神仙姐姐不接後面的話,一邊給瑤琴換弦,一邊道︰「前面那首曲子名叫《鷗鷺忘機》。道家有本書,叫做《列子》,裡面講了個故事︰從前有個漁夫很喜歡海鷗、鷺鷥之類的水鳥。水鳥也喜歡他,每天他出海的時候,就有上百隻水鳥跟著他。

  「有一天,他父親對他說︰『我聽說有數百隻水鳥跟著你出海,明天你幫我抓一隻回來,讓我也玩玩』。到了第二天,他心中存了這個機心,水鳥便在空中飛舞,怎麼都不肯落下去了。」

  徐小樂聽著神仙姐姐講故事,正好一縷陽光透過層層樹葉,灑在了神仙姐姐的身上,頓時整個人都生出一層金色的光暈,令人不自覺地就生出叩拜之心。

  神仙姐姐猶然不覺,繼續道︰「所以這個故事說的,就是要摒棄心中機巧,只有自然而然,方能感通鳥獸、自然。」

  徐小樂正要說話,突然懷中一痛,扯開了領口往裡一瞧,原來是皮皮躲得發悶,想要出來。他怕皮皮摔在地上,只叫它露出一個腦袋。

  神仙姐姐無意間一甩頭,正好看到兩顆煤球一般的大眼楮,烏得發亮,正好奇地打量著她。她就笑道︰「這是猴子麼?我卻頭一回見黑毛猴子。」

  徐小樂高興道︰「它叫皮皮,是頭烏猿。我師叔祖跟他的太太太爺爺很熟,便將它留給我作伴,等它長大了還會幫我採藥。」

  神仙姐姐替小知音擔心,就問道︰「你是進山採藥來的麼?在這兒跟我耗了半天,採不到草藥,回去會捱罵麼?」

  徐小樂道︰「我今天只是來玩的,在林子裡聽到姐姐彈琴,覺得好聽,就偷偷聽了一陣。」

  神仙姐姐一笑︰「難怪琴絃會斷,原來是有人偷聽。你在哪裡偷聽?我怎麼都沒見你?」蠶絲絡成的琴絃用力不勻便會斷,所以琴者多不敢用力太猛,琴聲自然也就傳不遠了。

  徐小樂一指剛才的古樹,道︰「我跟皮皮剛才就在樹上。」

  神仙姐姐一看,那古樹也不知道多少年歲了,下面還算直挺,到了上面虯枝粗壯,橫斜而出,果然是個藏人的好地方。她笑道︰「果然是兩隻皮猴。」

  徐小樂嬉皮笑臉道︰「姐姐若是不煩我,以後我也不必爬樹上偷聽了。便可以坐在姐姐面前,近近地看……唔,近近地聽琴!」

  神仙姐姐抓住了徐小樂改口的地方,道︰「看什麼?你想學琴麼?」

  徐小樂心道︰我倒是沒想過要學琴,只是神仙姐姐近看可比遠看要好看多啦!是了是了,若是我求她教我彈琴,那豈不是可以天天見到了?哎呀,可我還要學醫,還要背史書……

  神仙姐姐見徐小樂臉上陰晴變幻,以為少年動了學琴的心思,便道︰「不過我真沒法教你。」

  徐小樂頗為失望,故作灑脫道︰「那我能常來聽琴麼?」

  神仙姐姐搖了搖頭︰「我很快就要離開蘇州,恐怕幾年裡都不會再來。」

  徐小樂明明看到了陽光,卻像是墜入了黑窖,失聲問道︰「為什麼?這裡不好麼?」

  神仙姐姐緩緩搖了搖頭,神情落寞︰「地方雖然好,卻沒有對的人,不是我的棲息之所。」

  徐小樂突然想起了剛才神仙姐姐講的故事,心中暗道︰莫非是我的心思被神仙姐姐知道了?她剛剛教我不要動機心,我便機心大動,動了又動,她一定是因此生氣了。 本帖最後由 linuxhall 於 2017-7-9 17:5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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