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七章 誰讓我是……
在王如龍的引領下,三人進入校場。
眾目睽睽。
這裡似乎是專門劃出來的會議場地,已經搭好了很多涼棚,明州社會的上流人士們已經在其中端坐。
他們有些人眼神複雜,有些人滿臉敵意,有些人則是目光閃爍。
第一種人,是那些與此事沒有直接利益關係的鄉紳,之所以肯來“仗義執言” , 無非是被王氏揪住了小辮子脅迫而來。
這些人大多都很有能量和腦子,來之前也交換過消息,心裡知道此事恐怕沒這麼簡單,應該涉及到了天策府與北方系之間的明爭暗鬥,個個在心裡破口大罵───媽了個巴子的,打就打吧,關我們屁事啊。
第二種人,大概是那些直腸子的武將了,並且因為陸州牧在,就擅自將這事看成了只會賣嘴和寫寫畫畫的文官集團向金戈鐵馬建功名的武將集團發起反攻的號角───你他媽的一個州牧竟然敢軟禁大將軍,怕不是石樂志。
第三種人,就是眼神躲閃的那些傢伙,都是心虛的,他們都是文官,那邊正向大家緩緩走來的明州代表隊成員之一的陸守炎同學,正是他們的頂頭上司,這些傢伙身為文官卻跑來給王氏站台、跟老大人唱對台戲,雖然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未免太不講究。
所以他們盡量低頭縮身,以免被老大人瞟到───法不責眾是一回事,陸州牧就算再睚眥必報,也不至於將在場所有文官都收拾一遍,但你若是被老大人一眼掃到,記在心裡,事後拿你出氣,就是另一回事了……
孫朗一邊走,一邊左看右看,感覺就像回到了學校的運動會。
只是這裡的人們的神態表情,簡直是所謂上流社會的眾生相,道貌岸然,各懷鬼胎,完全是大人的世界,比學校裡的那幫無憂無慮只會嚕管揉道發情的笨蛋學生實在高到不知哪裡去了。
他突然笑了起來,低聲道:“看到了沒?鄉紳與名士們知道自己平白無故被捲進了天策府與北方系的破事裡,心中超級不爽,如果有機會的話,他們肯定毫不猶豫地把王氏啪成阿黑顏。”
陸守炎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就看向走在前面的王如龍,孫朗淡淡道:“放心,他聽不到,不要做太大的動作,不要高聲講話。”
陸州牧剛鬆了一口氣,就聽孫朗繼續道:“而那邊文官們也差不多,他們被迫站在了陸州牧的對立面,可是得罪了頂頭上司,這一切都是王氏害的,如果有機會,他們能一路把王氏啪到狂墮...…"
"武臣們雖然比較擁護王氏,但這建立在王氏是個一心救夫的偉大的將軍夫人的基礎上,假如他們知道了這一切都是騙局,王氏才是那個想要謀害戚冠岩的人,那這將軍夫人恐怕就真要朱顏血一下了。”
他笑了笑:“至於我們,我們就更不用說了,我們本來就是來砸場子的。”
老胡皺眉道:“你想說什麼? "
“我只是想說,這裡這麼多人,沒有一個人是王氏的朋友和同伴,全都是她潛在的敵人和棋子,周圍的一切既是她手中的工具,也是隨時可能反噬、令她萬劫不復的火藥桶,她竟然真的編出了一個彌天大謊,讓所有人圍著她轉圈,看著她走鋼絲,一點都在乎潛在的危險和暴露的後果……"
孫朗微笑道:“這女人也蠻厲害的,我有點佩服她了,真不要命。”
陸州牧與老胡齊齊一怔,老胡沉吟道 : “確實是這麼回事……她實在是太拼了,帝姬禦下有方啊,竟然培養出了這樣一個奮不顧身的死士。”
“死士……”孫朗突然想到了之前與王氏接觸時,對方的種種表現,搖頭道,“說來也奇怪,這女人可不像什麼合格的死士,感情生活也太豐富了些,她是被拿到什麼把柄了嗎?哦對,她的弟弟恐怕在那個鋼鐵俠手裡……”
“先別說這個了……快到地方了。”
胡守信抬頭看了一眼前面,校場的佈置像個鬥獸場,四周一圈觀眾,中央一個高台,兩邊各有涼棚,大概是讓王氏與己方唇槍舌戰的地方,底下觀眾嗜著瓜子看著熱鬧,沒事喝個彩,喊一聲再來一個什麼的。
老胡想到了孫朗那個近乎於兒戲的斬首計劃,心裡又有些打鼓:“陸大人,你沒問題吧? "
陸守炎倒是對孫朗頗有信心,他低笑道:“老夫好歹是個文官,御史出身,能文能武,無論是文吵還是武鬥,在朝中罕逢敵手,至少能不落下風───而且,還不是有公子兜底嗎? "
孫朗從容點頭:“還是陸大人有眼光,不瞞你說,無論是三國志的舌戰,還是彈丸論破與逆轉裁判,我都玩得可好了,順便RPG遊戲也玩得很不錯,說服失敗後立馬一個大風車上去的套路非常嫻熟……”
這一番話,成功令老胡心中的不安又上升了一個層級。
但是,已經事到臨頭了,沒有什麼反悔的餘地了……談崩了之後,這廝要是一個什麼大風車也就罷了,要是劈頭一個鯡魚罐頭砸過去……
他想到那場景,不禁打了個冷戰。
畢竟……畢竟孫朗說,一會兒突圍時讓他負責帶王氏啊混蛋!
───但願,但願孫朗這次不要把事情鬧得太大吧。
三人商議了一下細節,孫朗就撒去了單方面隔絕語音的秘法,王如龍依舊絲毫未覺,將幾人帶上高台:"夫人,三位客人已經帶到。”
對面一座高大的涼棚,有竹簾遮擋,王氏的身影端坐在後面,聲音傳了出來:"三位請坐。”
其實不光是孫朗,胡守信與陸大人也有些好奇,戚冠岩明明在自己這一邊,此事的真相與王氏的身份,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王氏明知如此,還擺出這麼大的陣仗兵臨城下,究竟有什麼能夠扭轉局面的妙招?
見孫朗沒有當場擲罐為號,他們也就各自安坐,看王氏到底想怎麼搞。
這場談判或者會談的設計很有意思,因為打著的旗號,是邀請廣大正義的官紳與忠勇的將士一起營救大將軍,所以與綁匪的談判,也要做到公開透明,雙方站在高台上對峙交談,聲音以內力送出,再加上高台一獨特的設計,足以讓周圍這一圈觀眾聽得一清二楚。
至於外圍的將士,就算了吧,他們是擺設。
兩方坐定,眾人翹首以待,一方是明州州牧,一方是將軍夫人,這場規格極高的撕逼絕對可以載入明州史冊,為後人所津津樂道。
王氏沉默了片刻,幽幽道:“孫先生,拙夫還好嗎?"
孫朗等三人齊齊一怔,一是沒有料到王氏會直接跟孫朗說話,二是沒有想到她會問這種話。
孫朗微微冷笑:“夫人,你希望你丈夫好還是不好呢?"
王氏嘆了口氣:“孫先生這是哪裡的話,我是她的妻子,妻子哪有不盼望著自己丈夫好的呢?我自然是希望他平平安安,事事順心……”
此言一出,孫朗只是皺了皺眉頭,但老胡與陸州牧卻面露怒色,這女人做出了這樣的事情,實在太過厚顏無恥了一點。
胡守信身為帝國好丈夫,號稱“銘記妻子臨盆之日的男人”,對這種賤人的容忍度比老實人還要低,聞言怒氣陡生。
總算他還記著要給戚冠岩留條路子,沒有直接將事情嚷嚷開,而是重重一拍桌子,厲聲道:“盼望著自己丈夫好?你的所作所為,哪裡是盼望著自己丈夫好了?你這是推他下火坑!"
王氏只是嘆氣:“我也是迫不得已,沒有辦法……”
幾人的對答十分模糊,雖然當事人都知道在說什麼,但在外人聽來,就是另一個意思了───胡守信是在指責王氏挑動大軍圍城,將來事發,肯定會給戚冠岩乃至其他人帶來無窮麻煩,王氏則表示她意在救夫,迫不得已。
眼見王氏滑不溜秋,意圖不明,既沒有主動出擊,也沒有使用毒計,老胡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轉頭看向孫朗。
孫朗淡淡道:“夫人所說的迫不得已,是被誰脅迫了嗎?"
王氏正色道:“實不相瞞,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決定,自己的選擇。”
這話聽起來,就更加雲裡霧裡了,不僅孫朗沉吟不語,連觀眾都聽得滿頭霧水,他們隱隱覺得事情好像有點出入,王氏似乎隱瞞了什麼,但卻拿不定主意,一時之間,下面亂糟糟的,不少人在交頭接耳。
孫朗感覺有點煩悶,你說嘴炮就嘴炮吧,大家雖然不會搞得像諸葛亮舌戰群儒那樣重口,但好歹也有個辯論的樣子吧?
你咄咄逼人信口雌黃,我找準機會來個“淨他媽扯淡",很顯然,這才是真正的決鬥啊!
像王氏這樣打啞謎……實在讓人太過不爽。
孫朗發現,眼前這個女人的心思,似乎也讓人看不透。
畢竟人心,人心是非常難以測算的東西。
───尤其他媽的脫團狗的人心。
要知道,一對狗男女在勾搭上之後,他們就會發生靈魂層級的變化,無論是思考模式還是理性感性的比例,都會向著不可預知的方向發展。
尤其是事情涉及到彼此兩人,那麼這一對狗男女的言語行為之跳脫無序,簡直比三哥的布朗運動彈還要難以測量。
孫朗一想到這裡,簡直更加煩躁了。
於是他慢慢站起身來,準備踢翻桌子來一波驚天動地的說服行動───不是用語言來說服,而是用真理來說服。
他雖然不知道王氏是怎麼想的,但直覺告訴他,讓這個女人就此閉嘴、並且將她直接捆到明州扔給戚冠岩,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誰知王氏突然說道:”孫先生…...妾身有一個請求。”
孫朗微微一怔:“什麼請求?"
將軍夫人輕聲道:“您為何扣住拙夫不放,妾身也不太清楚內情,我只是希望能夠見上我丈夫一面,不知您能否答應?如果他不方便出來,您能不能帶我去一趟明州,讓我見他一面,看看他是否安然無恙?"
此言一出,下面一片大嘩,有性急的將領大聲嚷著夫人不可,但老奸巨猾的人在愣了片刻之後品出味來,低聲讚歎,順便跟旁邊的小輩解釋。
───好一個以退為進,將自己送到對方手中,對方接是不接?城外大軍虎視耽耽,就算他們膽子再肥,也不敢又將夫人扣下,答應的話,夫人就可以確認大將軍的狀態,不答應的話,就說明對方心裡有鬼......
很明顯,夫人的計策在有腦子的觀眾的眼裡,是非常有水平的,但對於孫朗三人來說,真是令人猝不及防。
───喂喂喂,怎麼自己送上門來了?她有病嗎?
胡守信與陸州牧還在懵逼,孫朗眼神一閃,似乎猜到了王氏的打算,冷哼了一聲:“當然要帶你去明州一趟,但在這之前,得把你做的事情全都…… ”
他話還沒說完,王氏就急切道:"等見到夫君,我親自向他請罪!"
於是圍觀群眾又讚嘆道:“夫人對元帥果然一往情深,畢竟以女子之身召集大軍圍困明州,實在是太過荒謬了,以大將軍治軍之嚴,聽到這事,恐怕非得暴跳如雷不可,這畢竟是大罪啊,就是不知道大將軍會怎麼處理…..."
而孫朗三人,卻聽出了另一層意思,胡守信的眼神有些驚疑不定,望著王氏,驚訝道:“你……"
王氏還要再說,就聽到下面有人喊道: “阿姐!"
剎那間,三人隔著竹簾也能看到,對面王氏的身軀,重重地震了一下。
孫朗訝然道:“這聲音不是那個衙內嗎?還沒死?"
白影一閃,王氏已經從涼棚中跑了出來,身後兩名負責護衛的將領追出,攔也攔不住,將軍夫人站在高台上,左右張望,焦急地大聲道:“阿弟!阿弟!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
人群中一陣騷動,一名唇紅齒白、風度翩翩的少年郎不知道從哪裡擠了出來,眼尖的認出來,說道:'是戚冠宕的小舅子。"
好久不見的小衙內手忙腳亂地爬上高台,沖向了自己的姐姐:'阿姐!"
姐弟重逢。
多麼感動的畫面。
王氏抱住自己的弟弟,仔細端詳著他的臉龐,眼圈通紅,身軀發抖,她嘴唇顫動,說不出話來,似乎是激動,又或者說是……害怕。
半晌,她緩緩地低語,彷彿耗盡了渾身的力氣。
“阿弟……你怎麼來了……”
“比起這個來……”小衙內王印突然大聲道,“快揭穿胡守信與那個孫朗的真面目啊!他們用你和我要挾姐夫,想讓姐夫投靠他們,為此那個孫朗還綁架了我,有府中的家丁可以作證,你快......"
台下沉寂了一瞬,立刻爆發出了巨大的嘈雜甚至聲浪。
王氏怔怔地望著自己的弟弟,前幾天在那深谷之中,阿弟還對自己嚴詞厲色地質問,怎麼今天……
她似乎想到了什麼,顫聲道:“阿弟......"
然後她看到了幾乎讓她窒息的一幕。
背對著孫朗三人、面朝著自己的阿弟那張熟悉的臉上,瞬間,浮現出了她無比陌生的陰笑───令她毛骨悚然。
王印笑吟吟地低聲道:“總要替我考慮一下吧……阿姐? "
那一聲阿姐,如此陌生,又熟悉,就像是……另一個人。
王氏低下了頭,慢慢道:“果然啊……我知道了……"
她重新抬起頭,臉上浮現出了無比溫柔的神色,就像平時,就像從前,長姐如母,她將母親所沒有來得及給予阿弟的溺愛與溫柔,全都給了她的弟弟……養育他,教育他,愛護他。
她伸出手來,撫摸著弟弟的臉龐。
就像那一天,在深谷的別院之中那樣。
說著與那天一樣卻沒有說完的話。
“不要怪我,阿弟......”她輕聲道,“誰讓我是……”
眼淚無聲滑落。
“───戚家婦。”
凌厲的鋒芒從腰間閃出,迅如驚雷。
短劍。
是這柄劍刺進了衝伯的身體。
刺入心臟。
───要破壞供血。
拔出,鮮血飛濺。
刀鋒上揚,快如閃電。
抹開咽喉。
───要停滯呼吸。
繼續。
刀鋒橫刺,勢如疾風。
從口刺入,穿透後腦。
───要破壞心智。
不能留情。
已經沒有辦法了,已經沒有救了。
已經……早有覺悟了。
王氏咬著牙關,眼淚滾滾而下,身軀不住地顫抖。
這是她殺的第二個人。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就在此時,眼前的死屍,突然動了。
本應該瀕死的手,竟然如此有力,突然扼住了王氏的咽喉。
本應該立刻死去的王印,睜著血紅的雙眼,厲吼道:“你這女人!你這女人!你竟然殺了你的弟弟!你從一開始就在誤導我!你從一開始就背叛了主人,這幾天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故意的安排!你這個可惡的......"
“是我!是我!但也有你!”王氏眼淚長流,嘶聲道,“從我弟弟的身體裡滾出來───你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