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1627崛起南海 作者:零點浪漫(連載中)

 
Babcorn 2016-11-29 06:34: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914 620825
Babcorn 發表於 2017-7-5 19:56
第1170章 幕後交易

    相比以前在三林幫坐第三把交椅的時候,林德現在在外行事可是收斂了許多,面對顧輝的吹捧也只是淡然一笑應道:「這都是多虧了海漢首長們賞碗飯吃,顧爺見笑了!」

顧輝又隨口吹捧幾句,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這次船隊運了什麼好東西過來?可需力工卸貨?」

林德應道:「跟以前差不多,也都是些市面上好賣的海漢貨,這三條船上的貨都要卸到通盛丙號倉,你給安排一下,盡快把貨卸完,明天還要趕著裝一批綢緞回去,記得讓你的人早點過來做事。對了,這次還有新運抵浙江的一批海漢特釀,這玩意兒可是好東西,喝起來比黃酒帶勁多了,等下我讓人給你拿兩瓶回去嘗嘗鮮。不過讓你的人幹活時小心些,輕拿輕放莫要打碎了瓶瓶罐罐。」

顧輝連忙謝過林德,然後走到船舷邊,招呼手下的人趕緊去開工。這三船貨一卸一裝,他少說也能收個二三十兩銀子進口袋了,所需花費的工夫卻不過就是動動嘴皮子,這銀子著實來得輕鬆愉快。

通盛碼頭上建有大大小小的倉庫數十間,但分屬不同的業主。丙號倉也是在顧輝所管理的地盤中,與他手下這幫力工一樣,都是隸屬於杭州府通判王大人名下的產業。有這麼大牌的靠山作為後盾,顧輝在通盛碼頭操作各種事務的底氣也要強得多,對於海漢這種外界尚存爭議的客戶,他接洽起來也比別家的工頭更為自如。

當然了,至於王大人跟海漢之間有什麼見不得光的關係,那並不是他這種小人物應該去關心的事情,他只需要把碼頭上的事情經營好就行了。不過他也知道相比這些貨物後續的銷售販賣,碼頭上所獲取的利潤其實微不足道,這些海漢貨在杭州府銷路極好,很多東西的價錢都是一直居高不下。雖然也聽說上頭一直想要對海漢貨下禁令,但這進口生意涉及到千百人的飯碗,還有幕後若干大人物的利益,哪裡是說禁就能禁掉的。

照過去的經驗來看,這批貨頂多能在丙號倉裡待個兩三天,就會被來自浙江各地的客商陸續提走。而這幾船貨所能帶給海漢一方的收益,顧輝保守估計至少也在十萬兩銀子左右,但這也僅僅只是海漢在浙江沿海諸多銷售地點之一。海漢每個月能向浙江境內傾銷多少貨物,憑顧輝現有的見識還難以想像出來。

林德跟顧輝交代完事情,便下船進城辦事去了。顧輝回到碼頭上,坐在竹棚下烤著火盆監工,守著手下的力工將船上的貨物一件一件地卸到岸上。閒得無聊,他便將剛才船上管事給他拿的兩瓶三亞特釀拿了出來,又讓人去碼頭上的小飯館切了盤豬頭肉,裝了一盤鹽水花生,安逸地開始享受起來。

「小顧,你倒是好享受啊!」

顧輝正喝得開心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招呼自己,連忙回頭去看。他一看清來人,立刻便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連手中筷子都來不及放下,就慌忙招呼道:「陳管事怎地親自來了?這麼冷的天氣,有什麼事差下人過來招呼一聲便是,何須您老人家自己走一趟!」

來者看樣貌約莫有五十來歲,倒也擔得起老人家這個稱呼,不過顧輝這樣謙卑可不是看在對方的年紀上,而是身份使然。這個姓陳名奇的老者乃是王通判家裡的心腹管事,王家在杭州府經營的這些產業,一多半都是由他在出面打理。要說起來顧輝只是人家手下的諸多工頭之一,平時連在陳奇面前說話的機會都不多,要是知道對方來碼頭視察,那顧輝只怕早就集合手下人在這裡畢恭畢敬地候著了,哪還能有喝酒吃肉的悠閒。

陳奇看了看小桌上擺的酒菜,笑了笑道:「三亞特釀啊!小顧,你知道這酒在市面上賣什麼價嗎?」

顧輝賠笑道:「這酒在市面的行情,小人自然是知道的,平時哪喝得起這麼貴的好東西。適才到港的海漢船隊,帶隊的林爺跟小人相識已久,所以賞了兩瓶酒下來。小人閒著無事,就想先嘗兩口,讓您見笑了!」

這海漢出品的甘蔗酒口味如何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不過其包裝所用的玻璃瓶做得非常漂亮,就憑這包裝已經是讓其檔次提升不少。海漢前期通過各種途徑找了不少浙江名人,許以重利讓其吹捧這種南方出產的酒類,手段雖然有些陳舊,但效果卻是相當不錯。在眾多代言人的共同努力之下,三亞特釀這個品牌很快就打入本地的高端市場,成為各種宴請場合的寵兒。

加之其供應量極為有限,每個月投放到浙江市場上的數量也不過一兩千瓶,經常是處於有價無市的狀態,所以在本地可算是非常緊俏的商品,一斤裝的三亞特釀能賣到十二兩銀子。甚至還有精明的商人在本地加價收購三亞特釀,將其販運到內陸地區,出售的價格便能翻上近一倍,從中獲取的利潤更為豐厚。

以顧輝的收入,倒也不是消費不起這種高檔酒,不過這玩意兒著實賣得太貴,他肯定是捨不得自掏腰包買來喝。再說在陳管事這種明眼人面前,說話還是謙遜一點比較好。

陳奇沒有理會他的解釋,眼神卻盯在不遠處的碼頭上,數十名力工正在揮汗如雨,將三條海漢帆船上的貨物卸到岸上。

顧輝搭話道:「您老人家要是沒什麼事,就請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小的讓人再去炒兩個熱菜過來,您喝兩杯酒歇歇腳。」

陳奇對這個提議卻沒什麼興趣,轉頭對他問道:「就是這三艘船今天到的?卸下來的貨,等下運進哪個倉?」

顧輝連忙應道:「便是這三艘船了,林爺吩咐這船上的貨都運進通盛丙號倉。對了,林爺還說明天裝完採買的綢緞就走。」

陳奇繼續問道:「丙號倉現在是誰在打理?章瘸子還是李老三?」

「回管事,是李老三在負責。」顧輝見陳奇接連問起工作上的事,當下也不敢再嬉皮笑臉地應付,打起精神一一作答:「如今丙號倉常年租給了海漢人,所以除了李老三之外,還有兩個海漢派過來的人也常駐在丙號倉。」

「你晚上是在碼頭值守還是回家?」陳奇又問了一個聽起來有點奇怪的問題。

「若是沒什麼要事,小人一般在晚飯時分就下工回家了。」顧輝老老實實地應道:「您老若是有什麼事,不妨吩咐下來,小人一定給您辦得服服帖帖的。」

「沒什麼事,今天路過這裡,便順路來看看……行了,你好好盯著卸貨,莫要出什麼岔子!」陳奇拍拍顧輝肩膀,也不等他答話,轉身便走。

顧輝愣了一愣,連忙快步跟上相送。他的確沒弄明白陳奇來碼頭走這一圈的目的是什麼,剛才問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根本就不值得他這樣的「大人物」花時間親自來碼頭確認。而且顧輝在陳奇手底下做事已經有四五年時間,這還是他與陳奇私人對話時間最長的一次,但感覺談話內容完全沒有營養,他試圖拍拍馬屁,人家也完全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顧輝帶著滿腦子的問號送走了陳管事,但很快他的心思就被碼頭上的事情給拉了回來,有個力工大概是沒吃早飯就來開工,卸貨的時候手上一滑,一箱子三亞特釀直接砸到了地上。這一幕正好被剛剛坐回椅子上的顧輝看個一清二楚,當即便跑過去一頓臭罵。這一箱子內裝六瓶酒,就算是貨主的成本價估計也得五十兩上下了,一個月才賺幾兩銀子的力工幹一年都未必賠得起。

顧輝蹲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打開箱子,裡面雖然塞滿了稻草作為緩衝,但還是有一瓶磕在了箱蓋上,將瓶頸撞斷了。顧輝嘆了口氣,合上箱蓋,然後一巴掌扇在闖禍這力工臉上罵道:「你知道這酒要賣多少錢嗎?當你三個月的工錢啊!你要怎麼賠!」

那力工挨了打卻不敢還嘴,口中只是連連告饒,請求顧輝寬恕。顧輝又罵了幾句,見對方不敢還嘴,這才意猶未盡地說道:「算了,你在這裡做事的時間也不短了,便信你一次。剛好早上林爺賞了兩瓶酒,還有一瓶沒開封,先拿來補這打碎的一瓶便是。至於這銀子,就每個月從你工錢裡扣出來,一個月二兩,扣你半年,你可服氣?」

那力工哪敢說不服,雖然明知這酒的本錢要不了十二兩銀子,但他當下的確是拿不出錢來賠償,這筆賠款就足以讓他傾家蕩產。而且要是惹惱了顧輝,只怕是這力工的飯碗也得就此丟掉,所以也只能接受顧輝的解決方案。而這在外人看來,還少不得要誇顧輝一句「仁義」,自掏腰包先幫手下墊了賠款,對貨主也能有合理的交代,的確也沒什麼可挑剔的地方。

「滾滾滾,先去搬貨,這箱酒便由我來處理!」顧輝很是不耐煩地打發走了闖禍的力工,自行將箱子搬到了剛才喝酒的地方。

顧輝將箱子打開來,將那瓶撞破的三亞特釀慢慢取出來,舉到鼻子前面聞了聞,臉上微微有些變色。事實上他剛才開箱查驗受損狀況的時候,就已經察覺到了有些不對,這打碎的酒瓶並沒有散發出酒香味,裡邊裝的液體絕對不是他剛才喝到肚子裡的酒。他主動攬下這件事,一半的原因就是怕被旁人識破其中端倪,惹出更大的麻煩。

顧輝伸出手指沾了一點灑出的液體,放進嘴裡一嘗,立刻便吐了出去。這玩意兒要是三亞特釀,白送也不會有人喝的,而且也絕對不是酒變質的味道。顧輝捻了撚手指頭,感覺這液體滑滑的,倒是有些像是某種油脂。

海漢人為什麼要把這種奇怪的東西裝在三亞特釀的瓶子裡冒充好酒,顧輝想不明白,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如果海漢人是有意這麼做,那麼肯定不會希望有人識破他們的把戲。聽說杭州城裡曾有幾位大官跟海漢對著干,幾個月之前突然在一夜之間便集體消失了,到現在都還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一個小小的碼頭管事,自然不願招惹到別的麻煩,所以察覺到東西不對之後,他的第一反應便是將林德送給自己的酒先頂上充數,免得海漢人清點貨物的時候發現異狀。

顧輝將沒開封的一瓶三亞特釀裝回箱子裡,讓一名力工放回去,然後將撞破的那一瓶偷偷拿到旁邊通往錢塘江的溝渠邊倒掉,破掉的瓶子也直接扔進了齊腰深的排水渠中,算是毀屍滅跡。

果然之後點算貨物的海漢人並沒有察覺到這批貨中有損壞的情況,順順利利就辦理了入庫交接,與顧輝結算了工錢。顧輝交接完畢之後,這才將懸著的心放下去,提著剩下的半瓶酒哼著小曲回家去了。

而這個時候這批貨的貨主林德正在杭州城中的某處園子裡會客,坐在他對面的不是旁人,正是今天上午在通盛碼頭露過面的陳奇。

「林三爺,一切都準備妥當了,今晚便會有人在城外動手。」陳奇頓了頓道:「只是貴方準備的引火之物,真的好用?」

林德放下酒杯,輕聲說道:「陳管事放心好了,這種火油產自南方,一點便著,極難撲滅,作引火物比烈酒還厲害。我們如此大費周章的安排,也是為求萬無一失。」

陳奇又道:「那三艘帆船也一併燒掉,未免有些可惜。」

林德不屑道:「海漢首長們都是做大事之人,三艘帆船算什麼?待這事辦妥之後,三十艘、三百艘帆船,也能輕輕鬆鬆賺回來!陳管事,你家大人好處都收了,不會到這個節骨眼上才來反悔吧?」

陳奇賠笑道:「我家大人言出必行,自然不會反悔。不過貴方之前所說的行動尺度,可也一定要遵守啊!」

林德點點頭道:「理當如此,請陳管事轉告大人,一切都按約定執行。」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7-9-9 11:36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7-7-5 19:57
第1171章 古怪的火災

    入夜之後的通盛碼頭全然沒有了白天的熱鬧喧囂,忙碌了一整天的力工們都已經各自回家歇息去了,整個碼頭上也就只有各個倉庫裡還有零星的留守人員。而停靠在碼頭的帆船上也是一片寂靜,似乎船員們都已經早早在船艙中睡去了。

但午夜時分,數輛馬車如同鬼魅一般出現在通盛碼頭上,而海漢船隊的船員水手們也出現在了岸邊,不聲不響地將馬車上的東西搬上船去,然後又從船上搬下來不少東西裝車運走。與此同時,丙號倉裡幾個人正在將白天運進來的酒箱一一打開,將三亞特釀打開來,把裡面裝的火油澆灑到倉庫各處。

二更時分,錢塘江邊突然冒出了衝天火焰,岸邊的庫房和江邊的幾艘帆船幾乎是在同時起火,火勢蔓延極快,周邊地區開始有人出來看熱鬧的時候,這場大火已經在熊熊燃燒,難以靠近了。在幾里之外的杭州城城頭上,值守的士兵也已經看到了這處火頭,立刻便向上級稟報。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之後,從杭州城裡出來了一支數百人的明軍部隊趕往失火地點。不過這支部隊並不是趕去滅火的,而是去火場周圍維持秩序,避免有人混水摸魚作出違法之事。同時也是為了督促周圍民眾盡快撤離,以免造成更大的人員損失。

此時火勢已經無法控制,儘管著火地點就在錢塘江邊上,但圍觀民眾根本無法靠近高溫的火場,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火將倉庫和岸邊停泊的幾艘船燒成了灰燼。

這場大火一直持續到天明時分,直到燒無可燒之後才自然熄滅,斷壁殘垣冒著青煙,隱約可見其間還有已經燒到捲曲碳化的屍體。杭州府衙此時已經派來數十名衙役捕快封鎖了現場,準備調查火災原因。自去年六月杭州城外那場詭異的客棧大火以來,附近地區還沒有出現過這種程度的火災,對於本地的捕快們來說,這將又是一樁難以處理的麻煩。

帶隊的捕頭名叫韓正山,現年四十一歲,可以說是正當壯年的時候,而他也是杭州府的四大捕頭之一,專司偵破刑案。他昨天半夜便已經接到了通知,但因為天明之前只有軍隊能夠出城,所以他也得跟其他人一樣,等到天明才匆匆帶隊趕來火場。

到現場的第一時間,韓正山就聽說了一個很是不妙的消息:岸邊被燒掉的三艘帆船,全是隸屬於海漢名下。而已經燒成了一片廢墟的倉庫,據說裡面也是裝滿了昨天才運抵此地的海漢貨,其價值至少是數萬兩白銀。

「通盛碼頭的管事和工頭,都召集到場了嗎?」韓正山問道。

很快四名男子便被人帶到韓正山面前,其中便有昨日與海漢接洽過的顧輝在內。他也是快到清晨的時候才被人來家裡叫醒,說是通盛碼頭失火,讓他趕緊過去看看。但等顧輝趕到碼頭的時候,火都已經滅得差不多了,他也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昨天還好端端的碼頭變成了現在這般模樣。

韓正山很快從管事和工頭口中證實了被燒掉的倉庫和帆船的歸屬,正如他先前所聽說的小道消息那樣,船和貨都是海漢人的,而這座倉庫卻據說是自己的上司杭州府通判王元名下的產業,這讓他更是覺得頭大。

沒過多久,船主林德和一些貨主也從杭州城趕過來了。這批運來杭州的貨物,其中大部分都已經完成了銷售和貨款交割,只是暫時放在這裡的倉庫待貨主自行提走而已,因此受害者也是頗為不少。

林德鐵青著臉,向韓正山抱拳道:「韓捕頭,在下便是這三艘船的船主,昨日在下進城會友,晚飯耽擱了時間沒能及時出城,僥倖避過了這一劫,但這三艘船上還有船員二十餘人,請韓捕頭盡快確定他們的傷亡狀況。此外船上還有昨日所受貨款,共計白銀八萬餘兩,請韓捕頭快查驗一下這些銀子是否還在船上!」

韓正山還沒來得及回應他,一群貨主又湧上來叫苦不迭,要韓正山盡快查明倉庫失火原因,確定責任人,以便讓他們挽回部分損失。韓正山花了一炷香的工夫,才終於讓這些人閉上嘴等他先去查驗火場狀況。

韓正山從事這個行業已經有二十年時間,見過的失火案也著實不少,他來到碼頭看到現場之後,便已經覺得有些不對。失火的兩處火場分別是倉庫和碼頭停靠的三艘帆船,而這兩地間直線距離至少有三四十丈,照理說不應該同時起火才對。而且船上留有船員二十餘人,現場卻是連一個活人都沒有找著,難不成全都是在睡夢中就被燒死了?

韓正山先查看了據說遇難人員較多的三艘帆船,這三艘船的水上部分幾乎都已經燒得七七八八,周圍有數艘小艇用撐桿暫時固定住了漂浮在水面上的船體,否則可能已經被江水給沖走了。幾名仵作正在指揮碼頭力工,將殘餘船體中的遺骸抬到岸邊,暫時用蓆子蓋起來。韓正山過來查看的時候,已經撈上來了五六具燒得烏黑的屍骸。

「情況怎麼樣?」韓正山叫過一名仵作問道。

那仵作壓低聲音道:「大人,此事怕是別有內情!船上這些人,並不是被火燒死的。」

「此話怎講?」韓正山追問道。

那仵作蹲下身來,揭開了蓋在屍骸上的草蓆:「大人請看,目前發現這幾具屍體上,或脖頸或心臟,都有明顯由利器造成的致命傷,雖然被大火焚燒,但仍能清晰辨識。以其嚴重程度而言,這些人只怕是先被殺死之後,才被大火焚燒至此。」

韓正山也蹲下身仔細查看了幾具屍骸的狀況,果然是如那仵作所說,其中兩具屍體的脖子明顯是被利刃砍斷了一半,而另外幾具屍體胸口被利器貫穿的傷勢特徵也非常明確,這種傷口絕無可能是由火災所造成。

韓正山皺眉問道:「那船上有沒有發現大量銀子?」

仵作搖頭道:「這個倒是暫無發現。不過如果真有大量銀子在船上,以昨晚這種火勢,也不太可能全都熔掉。」

白銀熔點雖然只在千度左右,但真要讓其達到熔化狀態卻得更高的環境溫度才行。韓正山知道官府熔煉澆鑄官銀,也得用上鐵坩堝和硼砂一類的助熔劑才行。昨晚這場無名火雖然來得迅猛,但也不太可能將林德所聲稱的八萬多兩白銀燒得無影無蹤。在船上找不到銀子,要嘛是林德在撒謊,要嘛就是這八萬兩白銀大概在火起之前就不翼而飛了。

但碼頭上有這麼多昨天才與林德完成交易的本地商家,這八萬兩銀子幾乎都是他們交給林德的貨款,銀貨兩訖,可是有不少人在場目睹了交易過程,就如昨晚這場大火一樣做不了假的。結合這些船員的可疑死因,倒是後一種可能性比較大了。

但目前證據不足,韓正山現在也不敢妄下論斷,查驗完這幾艘貨船的殘骸之後,他便回到碼頭上,去查看起火的丙號倉。

捕快們在丙號倉內也同樣發現了三具死因可疑的屍骸,只是過火之後已經燒得面目全非,不易辨認了。韓正山將碼頭的管事和工頭叫來一問,說這丙號倉裡過夜的也就一名看庫的老頭和兩名海漢僱請的看守,倒是正好合上了屍骸數目。

不過在完成現場勘察之後,韓正山又發現了新的疑點,這火頭最初是從倉庫內燃起,而且起火點起碼有五六處之多,很難用一般的燈燭失火來解釋這場大火的原因了。雖然韓正山並不想承認,但就火場的情況來看,這九成九是故意殺人之後縱火焚燒掩蓋行跡的做法,看起來手段也與船上的狀況十分類似。

隨著調查的進行,案情已經開始在韓正山的腦子裡慢慢清晰起來。海漢每月來到杭州的貿易船隊或許早就被人盯上,昨晚這夥人在半夜下手,將船上和倉庫裡的人悉數殺害,奪走財物,然後縱火焚燒現場。就算賊人在進出現場時留下了足跡車轍之類的痕跡,昨天半夜來到火場圍觀的人群和明軍也早就把這些痕跡破壞殆盡了。

韓正山認為要在午夜時分做下這麼大的案子,殺人、越貨、縱火一氣呵成,只怕不是三五個人能完成的。而且碼頭上另幾處倉庫的值守人員,晚上也完全沒有聽到任何呼救之聲,待發現著火的時候出來查看,動手的賊人早就連人影都沒了。

既然賊人極有可能是衝著錢財來的,那麼昨天海漢船隊到來之後,知道船上所運載貨物內容和銀貨交割狀況的,大概也就只有碼頭上的管事和參加交易的這些商人了。韓正山認為極有可能其中某人便與賊人內外勾結,提供了這些關鍵的信息,才會發生了晚上的這一樁慘劇。

但杭州府一向治安不差,韓正山也根本沒有聽說過附近州府有什麼成群結隊行動的江洋大盜出沒。何況海漢人據說武力十分強悍,初到浙江便把杭州灣之外的各路好漢收拾得服服帖帖,這替海漢人跑腿的林德過去不就是寧波府六橫島上的匪幫頭目之一嗎?竟然有人敢在海漢這尊太歲頭上動土,韓正山也真是有些看不懂了。

韓正山回到碼頭上,便又被群情激昂的商人們給攔住了。而作為最大苦主的林德顯然成了這群人的喉舌,大聲問道:「韓捕頭,你現場也看過了,可有什麼結論?我船上這些人到底是如何死的?船上財物何在?」

韓正山張了張嘴,卻沒有立刻應聲,他知道此事既然牽連上海漢,便不再是簡單的縱火案件了。過去海漢貨可不敢這麼明目張膽地在杭州城外的碼頭進行交易,也就是去年六月那幾位上竄下跳反對海漢的大人無端失蹤之後,海漢貨才逐漸由暗轉明開始公開貿易。而這幾個月來從中得益和對此眼紅的人著實不少,官場上也仍有不少反對海漢借貿易名義進入浙江的聲音存在。這個時候海漢在杭州死了這麼多人,損失了這麼多的銀貨,一個細節處理不好便可能會演變成一場大麻煩。

如果這個時候就立刻公開宣佈這是一樁人為縱火案,那麼很可能會影響到後續的偵破工作,而且韓正山也很難確定海漢方面對此會有怎樣的反應。所以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打了官腔應道:「此案尚待收集證據才能推定案情,各位還請稍安勿躁,各家可先自行統計財貨和人員折損狀況。另外近期各位貨主船東,以及通盛碼頭的管事工頭,都不要隨意離開駐地,以便配合衙門調查。」

林德哪會就此放過他,在人群最前面高聲責問道:「我手下傷亡多人,韓捕頭看了半天現場,連死因都不說一下?聽說昨晚火起之時,便有明軍在場將想救火的民眾隔離在外,可有此事?這些明軍意欲何為,韓捕頭能否當眾解釋一下?」

韓正山心道老子只是捕快,又不是當兵的,哪來的資格替明軍出頭解釋?他昨晚雖不在現場,但也知道明軍趕赴火場的目的,只是這話由他來說不太合適,得由明軍自行出面解釋才行。但這麼一折騰,這節奏可就全被林德給帶跑偏了。

林德高聲道:「適才在下已找人打聽過,火場中燒死的人俱是被人以兵器所殺,而非燒死,試問杭州府哪來如此之多訓練有素的賊人,可在午夜不聲不響解決幾十條人命,搬走了大量財物,縱火毀屍滅跡,而不留下絲毫痕跡?」

林德這番話雖然還沒有指名點姓,但聽到的人卻會不由自主地把他所說的「訓練有素的賊人」,與先前提及的明軍聯繫到一起。是啊,杭州府內最訓練有素的武裝組織,除了明軍之外,又還能有誰呢?

韓正山臉上變色道:「大膽!竟敢胡言亂語,妖言惑眾!就算你是苦主,如今案情未明,也不可製造謠言,誣衊無關之人!」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7-9-9 11:36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7-7-6 19:02
第1172章 事件發酵

    林德看似在憤怒之下說出的言論,細想起來卻是有條有理,正好指出了這古怪大火的幾個關鍵之處。第一,死於火場的受害者全是被人先行殺害之後才放火,凶手試圖以這種方式來掩蓋其行兇手段;第二,船上的大量現銀消失無蹤,凶手的目的極有可能是謀財害命;第三,能在海漢船隊抵達杭州當天夜裡就完成這樣的堪稱周密的行動,可見行兇一方蓄謀已久,訓練有素,熟悉周圍環境,並且參與作案的人數應當不少。

而昨天失火前後,唯一公開出現在火場附近的武裝人員,便只有起火之後從杭州城匆匆趕來的明軍了。以明軍的組織能力,專業技能水準,對周邊環境的熟悉狀況來說,倒的確是很符合林德所指出的這些特徵。而且凶手殺人滅口,毀屍滅跡,手段堪稱殘暴,這顯然是跟海漢有著極深的恩怨,而杭州附近眾所周知對海漢恨之入骨,又有對其加害的能力和手段,好像就只有官府裡的某些人了。

林德沒有明確指出凶手身份,但所說的話卻有著非常強的指向性,幾句話就把火燒到了官府這邊。韓正山身為公門眾人,自然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拖明軍下水,不管這事真相如何,要是被林德帶了這個節奏,那他後邊想要調查案件,所需面臨的客觀困難就更會多了。

韓正山駁斥林德的言論,心中也是暗暗惱怒手下這些人嘴太大,現場調查都還沒結束,就已經將所得到的信息洩露出去,這勢必會讓自己的處境變得十分尷尬。他可是萬萬想不到這些關鍵信息並非是由自己手下洩露,而是因為林德本來就是縱火案的策劃者之一,事前又已經得到指點,所說的這些話全都是安排好的台詞,字字誅心。想要為官府洗白,首先就得澄清林德所說的這些話,否則只能起到適得其反的作用。

果然林德立刻便反駁道:「若是在下胡言亂語,就請韓捕頭公佈案情真相,指出在下所說有哪裡不對?韓捕頭即便能禁我一人之口,又豈能禁天下人之口?是非曲直,明眼人自會有公斷!」

林德非常篤定韓正山沒有辦法澄清任何事情,因為這場大火所設計的目標的確就是明軍,甚至連那些屍體上的傷痕也都是用明軍制式武器製造出來,後續也還會有其他指向明軍的證據,根據形勢需要再陸續進行曝光。任何人從火場遺留下的各種信息去推導,最終所能得出的結論大致都不會偏離這個方向。

韓正山還沒想好要怎麼反駁林德這極具煽動性的言論,在場的眾多商人就已經鼓噪起來。他們花重金購入的貨物還沒到手,就被昨天夜裡這一把火燒了個精光,肯定迫切需要官府查明真相。而韓正山在相關問題上打官腔,關鍵信息反而還得由林德這個受害人來主動披露,這種狀況肯定會令眾多損失慘重的商人感到不滿和憤慨。

韓正山一看場面控制不住,只能讓手下衙役先攔住這些群情激奮的受害人。這些人想要知道案情進展無可厚非,但要是就這麼當眾宣佈調查結果,極有可能會讓林德這種人又抓到帶節奏的機會。若不是考慮到影響問題,他真的很想下令把這林德先給抓起來。

但可惜的是,韓正山並不知道這件事的內幕,他也料想不到此案造成的影響發酵之快,已經遠遠超出了他所能控制的範圍。就在明軍和杭州府捕快還在錢塘江邊處理火災現場的同時,關於這場無名大火的種種消息也在杭州城內城外多處開始流傳起來。

海漢人把生意做進浙江,對杭州的民眾來說已經不是什麼新聞了,市面上也經常能看到來自海漢國的各種日用品。儘管市舶司並不認可這種跨國貿易,甚至在早期還嘗試過對海漢貨徵收重稅,但在城外類似通盛碼頭這樣的地方,半公開的走私行為其實已經運作得非常順暢。在利益的驅使之下,許多本地商家都會代理出售利潤豐厚的海漢商品,而市舶司的人在拿到足夠多的好處之後,也就對這種並不合法的操作方式裝聾作啞了。如果不是官府高層一直沒有鬆口,估計海漢人早就自己進杭州城開設店舖了。

對於海漢商業帶來的衝擊,本地商人自然是有喜有憂,不免也會有一部分商家對這個強勢的競爭對手心有不滿,但總的說來民間對於海漢的出現並沒有什麼大的惡感,畢竟絕大多數人並不知道海漢在杭州灣外的舟山群島駐紮了數以千計的武裝人員,將原屬大明的大片海域強行佔為己有,其舉動已經與入侵無異了。而官府高層不敢擔這失土之責,所以也沒有將這種事大肆宣揚,更不敢動兵開戰,只能是在貿易領域給海漢使點小絆子。

在這種環境之下,杭州城外這場大火的出現就不免立刻成為了街頭巷尾的熱門話題。在議論失火原因的同時,誰將是這場火災的最大輸家,也成為了民眾最為關心的問題之一。

韓正山還在勘察火災現場的時候,海漢在這場火災中的損失狀況卻已經非常詭異地在城內傳開了——除了極少幾名進城過夜的人員,運送這批貨物的二十多名水手全部葬身火海,三條帆船也成了陪葬品,就連已經搬運上岸的貨物都沒能倖免,存放貨物的庫房被人放火燒了個精光。此外海漢前一天所收的數萬兩銀子貨款,也在大火中無影無蹤了。

這種人財兩空的慘劇,自然是讓人十分同情。而行兇者下手之狠辣,也是讓本地民眾人心惶惶。這可不比去年夏天那場客棧大火,那次的慘劇據說是廚房灶膛裡沒有熄滅的火頭引發,還算是天災,但這次的大火顯然沒那麼簡單,而且從結果來看,似乎也不是什麼巧合造成的禍事。

到了中午時分,城內外各處酒樓飯肆、茶館旅店,關於這場火災就開始有了更新的版本流傳開來。有二十餘人在這場火災中喪生,但死因卻是被人以兵器殺死之後縱火毀屍滅跡,而且明軍在第一時間就封鎖了火場,似有掩護凶手行跡的嫌疑。而負責調查這起案件的杭州府捕頭韓正山在勘察現場之後,對案情支支吾吾不肯明言,還不許苦主聲張內情,表現極為古怪。

一切的信息,似乎都在顯示著這起火災的背景不簡單,民眾在猜測凶手身份之餘,也不免會好奇從來不吃虧的海漢人對此會有何種反應。但絕大多數人都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在對待這起事件,根本就想像不出由此所造成的後果將會是多麼嚴重。

韓正山在通盛碼頭的案發地點待了一整天,快天黑的時候才匆匆趕回城中衙門。還沒來得及喝一口水,手下便來通知他,說是王通判要立刻召見他。

韓正山知道通盛碼頭的產業跟王元有關,對方又是府衙主管刑案訴訟的官員,急於瞭解案情和偵破進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當下也不敢耽擱,趕緊又起身去見上司。

王元見著韓正山之後立刻十分熱絡地招呼道:「坐坐坐,來人啊,給韓捕頭看茶!」

待韓正山象徵性抿了兩口茶水之後,王元才笑眯眯地問道:「通盛碼頭的火災,韓捕頭可有什麼調查結果?」

韓正山在王元手下當差已久,知道他是笑面虎脾性,臉上掛著笑意的時候,心裡卻是有計較的,當下也不敢大意,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此案疑點頗多,卑職目前所能確定的,大概就是這起大火並非天災,而是人禍。遇害者身上都有致命外傷,而火場也有縱火痕跡,加之苦主存放在火場的財物失蹤,以卑職之見,此案當是謀財害命之舉。只是對於何人作案,目前還未找到相關線索。」

王元微微點頭道:「能一夜之間作下這種大案而不留痕跡,行兇者想來也不是新手,既然作案後還有餘力搬走財物,那想必該是結隊行動了。」

韓正山連忙拱手應道:「大人真是明鑑!卑職也是如此認為。」

王元又道:「杭州府附近可有能做下此案的匪幫?」

韓正山略一猶豫,搖搖頭道:「卑職未曾聽說附近州府有此等江洋大盜結夥行事,而且此事做得可稱乾淨利落,絕非臨時組成的隊伍所能完成。」

王元收起臉上笑意,聲音也冷了下來:「韓捕頭,你老實回答我,這件事誰的嫌疑最大?」

韓正山支吾道:「此事……證據尚不確鑿……卑職也不知凶手是誰……」

「你不是不知,你是不敢!」王元哼了一聲道:「敢動海漢人的貨,還把事情做得這麼絕,除了浙江都司那幫莽撞行事的武夫,還能有誰!」

韓正山根本不敢接他這話,事實上他今天在通盛碼頭勘察現場的時候,就已經生出了這樣的懷疑,而且林德這傢伙有意無意也在往這個方向帶節奏,多多少少對韓正山的破案思路也造成了影響。

這也不能怪他不夠精明,實在是海漢設下的局太具誤導性,任誰看到這樣殺人越貨毀屍滅跡的大案現場,也不會想到案中最大的苦主便是作案者,竟然喪心病狂到上演這樣的苦肉計。作為一名破案者,韓正山根據火場遺留的線索去推導結論,自然就會踩進海漢設置好的陷阱裡。

但他即便有這樣的猜測,也絕對不敢當眾說出來。他雖然是杭州府的捕頭,吃的公家飯,但在軍隊面前卻仍是普通人一個。得罪海漢人或許還不會直接影響到韓正山今後的仕途,但得罪了軍隊,他這麼個小人物今後可能就別想再在杭州城立足了。

王元能這麼直白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不管是出於義憤還是因為他在碼頭的產業蒙受損失,韓正山還是有幾分欽佩他的勇氣,畢竟以王元的職位品級也仍然得罪不起浙江都司那些大人物。但他卻根本不知道自己這位看似憤怒的上司也是通盛碼頭縱火案的合謀者之一,昨晚發生了什麼事情,王元可要比他韓正山清楚得多。

如果說先前林德帶的節奏,只能讓韓正山將信將疑,那王元拋出觀點之後,韓正山就更加確信了這個案件的所謂「真相」。能實施這種手段的人,除了駐地明軍,又還能有誰呢?

但理智提醒韓正山,現在可用於下定論的證據尚不充分,還沒有實證能證明這件事與軍隊有直接聯繫。所以儘管他很想附和上司兩句,但最後還是強行忍了下來。

王元意猶未盡地說道:「海漢那邊不算這麼多條人命,就這一進一出的直接損失,起碼也要值十幾萬兩銀子了。事情搞得這麼大,本官擔心他們不會善罷甘休啊!」

韓正山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海漢人總不可能舉兵來攻打杭州城吧?」

王元聽了這話之後,便瞪著他沒有說話,韓正山一想也覺得這話有些不妥,連忙道歉道:「卑職只是隨口一說,大人勿要往心裡去。」

王元雖然大概知道海漢的計畫,但也拿不準對方到底是會演一出有分寸的大戲,還是趁機作亂,行攻城掠地之實。剛才韓正山這無意的一句話,的確是說中了他心裡最為擔心的部分。若不是韓正山立刻改口,他還有些懷疑自己這個下屬是不是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事情。

不過王元也明白這種事情點到就好,說得太多反而容易顯得刻意,何況從消息傳開到造成輿論效應,中間也需要一個充分的發酵時間。海漢人要的效果是小事鬧大,大事鬧僵,借此來展開更大的動作,王元也不必急在在一時半會,逼著韓正山去追查駐軍。最遲明日,海漢那邊應該就會有狀紙遞到府衙這邊,那才是正戲開始上演的時候。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7-9-9 11:37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7-7-6 19:02
第1173章 輿論陣地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通盛碼頭大火的各種小道消息在一天之內就已經傳遍了杭州城,除了主管地方行政的杭州府衙之外,位於城內的浙江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三大衙門也陸續收到了風聲。不過這幾個衙門或是出於謹慎,或是不屑為之,並未對外界的某些「謠言」作出及時的澄清。不管是官僚作風還是別的原因,這種比較遲鈍的對應無疑對整個事件的發酵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火災發生第二天,杭州府衙便收到了寧波府商人林德攜本地受害商家遞交的聯名訴狀。因為火災直接受害者牽連極多,所以遞交訴狀的隊伍聲勢極大,足足有近百人之多。而這支隊伍又帶動了更多的人參與圍觀,在府衙外形成了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觀人群。

林德露面的目的可不只是遞交一紙象徵意味濃厚的訴狀,而是要儘可能在輿論陣地上把事情鬧大。所以他並沒有到衙門門口遞上狀紙了事,而是先對圍觀人群發表了一番頗具煽動性的演說。

「各位鄉親父老,在下寧波府人士林德,昨日城外通盛碼頭大火,遇害的二十餘人中,絕大部分人都是替在下做事的船員。這些人過往並無惡跡,不該遭此惡報,杭州府衙與錢塘縣衙雖都派人到場偵辦案件,卻故意無視火場內外眾多實證,對案情避而不談!在下損失銀錢事小,但二十多條無辜人命事大!今日遞上這狀紙,一告謀財害命的行兇之人,二告辦案不力的捕快,三告掩蓋真相的衙門!就算在這裡尋不到公理道義,在下也要以此手段將火災真相告知天下人,不會讓他們白白冤死!」

林德字字句句都指向衙門在隱瞞火災實情,但又故意不對所謂的實情加以說明,是因為他知道相關的傳聞已經按照預定的計畫,在杭州城內外傳播開來。他越是不說清楚,民眾就越會以為那些傳聞都是真的,而他現在刻意不提自己背靠的海漢陣營,也是為了先博取到更多的同情分。

林德這番表演顯然收到了不錯的效果,在場民眾頓時議論紛紛,認為林德的遭遇真的是有不可說的勢力進行打壓的結果。如果真是有他所說的黑幕,那二十多名在大火中遇難的死者,大概也很難有沉冤得雪的機會了。

不過這樣一來,林德明知會舉告無果卻依然要提交訴狀,這種行為就明顯有了悲壯的意味,說不定還會因此而被官府冠上一個「造謠生事」的罪名。而他已經說得很清楚,這麼做並不是要挽回錢財方面的損失,而是要為死於非命的無辜者伸冤,這就很是令人敬佩了。

這種不合規矩的訴狀,杭州府衙顯然是不會受理的,所以衙役將訴狀收進去沒多久,又出來還給了林德,並要求他立刻離開,免得大量民眾擁堵在門口阻礙衙門辦公。

能被海漢有關部門選中來執行這個任務,林德的表演能力無疑是得到了足夠的肯定和信賴,即便是面對衙役的喝斥,林德也依舊沒有放棄繼續做一個感染力十足的戲精。他一個跨步邁上幾步台階,站到那名本來居高臨下的衙役身邊,朝著圍觀民眾大聲疾呼道:「諸位都看到了,這就是官府對待受害者的態度!沒人關心昨天被害死那些無辜者,他們只想掩蓋事實真相!」

林德的控訴立刻得到了民眾的回應,分散在圍觀群眾中的數名同夥紛紛響應,也開始有意大聲說出一些帶有引導性的言論,煽動民眾情緒。

在杭州府衙門口鬧事,這種行為肯定已經超過了官府的容忍範圍,而且眼看民眾的情緒越來越激動,衙門裡很快便採取了應對措施,出來數人將林德拖了進去,剩下的人則負責將圍觀民眾驅散。一下子沒了帶頭的人,看熱鬧的人很快也就散了,只是「府衙衙門將遞訴狀的苦主抓了起來」這個消息接著便在城內傳開,讓許多原本就懷疑失火案有官府參與其中的人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府衙衙門當然也不會蠢到真的把苦主林德關押起來,只是要借此驅散圍觀群眾,同時藉機敲打一下不識抬舉的林德而已。當然了,安排林德以苦主身份到衙門碰瓷,其實本來就是這一串苦肉計中的一個環節,而且衙門裡有王元這個內應,即便林德被暫時扣押,也不會在牢中吃什麼虧。

事實上林德在一個時辰之後就成功脫身,不管是知府還是下面的人,都不願將這個燙手山芋留在衙門裡。他們多少也知道現在外面的風向對官府很是不利,把苦主扣下來只會讓外界傳聞越發難聽。現在除了對林德這邊好言相勸,希望他不要繼續煽風點火之外,暫時也拿不出什麼更為有效的應對措施了。

林德早就得到指點,便也十分配合,反正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出了衙門之後接著散播陰謀論。而在火災中同樣損失不小的二十多戶商家,幾乎都是浙江商界有頭有臉的人物,不少人都有或大或小的官方背景,當這些人對林德的說法深信不疑之後,他們在杭州所造成的輿論影響就遠遠大過了林德一個人的獨角戲。

當晚這些商家甚至還聯合在杭州城中設宴,一方面替林德洗去晦氣,維持雙方現有的合作關係。另一方面也是再次給他製造一個發聲的平台,讓他能夠有機會把更多的「內幕消息」公諸於眾。對於這些受害者來說,他們還需要在浙江,在大明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混飯吃,所以很多人出於顧忌不能站出來發聲,正好需要林德這麼一個「局外人」來為大家出頭。另外只要維持好與海漢的貿易關係,今後要把這次的損失賺回來也不是什麼太大的難事,現在做一點雪中送炭式的示好舉動,以後跟海漢談生意的時候或許就會獲得更多的優惠了。

林德在宴席上唾沫橫飛地控訴官府不作為的時候,偵辦此案的韓正山正在非常苦惱地審視今天所找到的一些新的證據。負責清理火場的衙役在船上和倉庫的殘骸中分別找到了疑似凶器的武器——兩把明軍大量列裝的制式腰刀。儘管這點證據並不足以證明有明軍參與到這起殺人縱火案中,而且將凶器遺留在作案現場這樣的手法頗有栽贓嫁禍的嫌疑,但這樣明確的的證物又不可能視而不見,還必須要將其寫入到辦案的報告中去。

如果僅僅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另一路順著錢塘江往下游尋找線索的人馬回報,在距離通盛碼頭十多里之外的下游,有人曾在案發後的清晨目擊了一艘沒有懸掛旗號的蒼山船駛離河岸,而且目擊者不止一人,均是早起勞作的當地農戶。這無疑也是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如果是巡查江面的明軍水師所屬,那必定是要在桅杆上升起旗號,而這種有意隱藏身份的行為,出現的時機未免太巧合了一點。

蒼山船這種小型戰船在錢塘江至杭州灣沿岸的各處衛所都有部署,如果真是軍方有人參與作案,韓正山知道以自己的權限就很難再追查下去了,少不得要將案件移交給可以上查天下查地的錦衣衛衙門了。

韓正山連夜將辦案進展向王元匯報,並請示是否要主動移交案件,王元卻要求他先向沿江各駐軍軍營派出人手要求協查,弄清到底是哪個地方派出了這艘沒有懸掛旗號的帆船。

這對於府衙下屬的捕快們來說無疑是一個十分艱巨的任務,軍方會在這種事情上配合調查的可能性非常低,哪怕是有杭州府發出的公文和手令也很困難。

韓正山只能大著膽子提出要求:「大人,可否請都司衙門發出協查通報,這樣或許查辦起來會容易不少。」

王元嘆口氣道:「這個道理本官何嘗不知?只是此事明顯已經牽涉到本地駐軍,想讓都司衙門協助,就必須得告知全部案情,那從他們那邊走漏了消息又該怎麼辦?只怕你還沒出杭州府,消息就已經傳出去了。還是先自己試試看,實在不行再嘗試別的辦法吧!」

韓正山見上司堅持,也只有無奈照辦了。想要以六扇門的名義去調查軍隊的巡邏出勤信息,從程序上來說的確是不合規矩,如果軍方不合作,韓正山真是連個屁都放不出來。

接下來的發展果然如他所料,被派往各處衛所的捕快全都被拒之門外。特別是那些已經知曉通盛碼頭縱火案一事的衛所,更是不肯與杭州府衙合作調查此事,直言讓登門的衙役拿浙江都司的公文出來才可接受調查。直到兩天之後,在各處都碰了釘子的衙役陸續返回杭州,韓正山才不得不將信息再次反饋到王元那裡。

對於這樣的狀況,王元當然是早有心理準備,他讓韓正山去查衛所駐軍,本來就沒打算能從這個路子有所收穫。畢竟出現在錢塘江上的神秘蒼山船並不是隸屬於這附近任何一處軍營,而是海漢人從南邊台州某地弄來的,演完戲之後就帶著那些業已升天的水手們離開了杭州灣,就算把杭州附近翻個底朝天,也絕對找不到那條幽靈船了。

而這辦案因此被耽擱了兩天時間,不配合的是軍隊,追究責任可不在府衙這邊。而就在這短短幾天之中,通盛碼頭大火在杭州的傳聞已經由「失火」變成「縱火」,原本二十餘人的傷亡也在傳聞中變成了官府為避免承擔責任,有意縮小了傷亡人數,實際傷亡多達百餘人。關於行兇者身份和目的的猜測倒是越發清晰起來,調查中發現的所有證據都在指向明軍。

甚至有一些聽起來已經十分可靠的傳聞,稱去年在杭州城無端失蹤的浙江都司指揮僉事於平風的手下和家人,將這筆帳算在了海漢頭上,經過長期策劃之後,動用軍隊實施了這次的殺人縱火案。還有說動手的是其實是去年死於杭州灣海上的海寧衛指揮使馬越,此人與海外倭寇勾結已久,去年那次只是被海漢揭穿惡行,身份敗露之後詐死脫身,這次勾結了倭寇在杭州城外突襲海漢船隊,以報丟官大仇。還有稱同樣是去年年中失蹤的錦衣衛百戶廖訓才是此次縱火案的幕後黑手,為此還動用了錦衣衛南鎮撫司數十名好手,目的就是為了打擊海漢,阻止其借助貿易手段進入浙江。

這些傳聞全都是有板有眼,乍聽起來似乎也合情合理,與過去一年中浙江沿海所發生的數起事件暗暗相符,而傳聞中的行兇者也的確與海漢有宿怨,有十足動機去做下這種喪心病狂的舉動。

當然最關鍵的一點是,這些傳聞的主角統統都已經消失在公眾視野中很長時間,根本就不可能再站出來自證清白了。這一口口的黑鍋扣到頭上,他們連發聲自辯的機會都不會有。

俗話說造謠動動嘴,闢謠跑斷腿,短短幾天內杭州城內外謠言四起,官府的公信力也隨之急劇下滑。而且市面上開始有傳聞稱三司衙門將會對曾與海漢有經濟往來的商家予以整治,導致商人們開始恐慌,一些原本還站在林德一邊的合作者也迅速與他劃清了界線。林德也是有些哭笑不得,傳聞會發酵到這樣的地步,應該也是舟山島上策劃此事的首長們所沒有預料到的狀況。不過既然已經到了這種程度,那麼接下來的戲也該登場了。

在通盛碼頭一案發生後的第七日,林德再次高調前往杭州府衙舉告。這次看熱鬧的人比前次又多了不少,但願意站出來挺他的人卻已經寥寥無幾了。而他所遞交的訴狀再一次毫不意外地被退了回來,衙門的答覆是「此案已移交提刑按察司偵辦」,顯然是開始玩起踢皮球的遊戲了。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7-9-9 11:37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7-7-7 11:48
第1174章 報復行動

    作為這起事件的製造者之一,王元並不打算把調查案件這個鍋一直背下去,局面發展到了當下的程度,也到了他該甩鍋的時候了。至於甩鍋的理由再充分不過,府衙並無調查軍隊的權限,這事只能移交給提刑按察使司,由擁有權限的上級司法機關去查明真相。在此之後錦衣衛和東廠會不會也介入到調查之中,那就不是他王元需要擔心的問題了。

當然了,也正是有王元私下打過招呼,林德才會準確地在這個時機再次出現在府衙。否則來早了兩邊衙門還未將手續交接完,這鍋還來不及甩出去;來晚了提刑按察使司那邊直接宣佈了接手案件調查,就無法讓林德起到引導輿論的作用了。

果然林德立刻順著桿就往上爬,又在府衙外演了一出,義正辭嚴地指責各個衙門之間互相推諉責任,罔顧受害者的利益,有意拖延調查進程,以此手段包庇凶手。

林德這番盡心盡力的演出所能起到的效果之一,是讓提刑按察使司在接手案件的同時,就背負上「辦案不力」的罪名,而且他知道按察使司絕無破案可能,所以當下把話說得再狠也不可能被打臉。只要把輿論往「官府和軍隊沆瀣一氣」這個方向帶,接下來停滯不前的案件調查自然會將這種論調坐實。

不過這番節奏帶完之後,林德就得盡快跑路了,浙江按察使跟承宣佈政使同為一人,已經是本省最高行政長官,絕不可能再坐視他在外散步這些於官府不利的言論。到時候要是真把他抓起來治罪,遠在舟山的海漢首長們可來不及救他。而且事情發酵到目前的程度,已經達到了預計的效果,林德繼續在杭州城待下去的作用有限,風險卻要成倍增加,是時候抽身離開了。

在離開杭州之前,林德最後一件任務就是代表海漢,向官府提交最後通牒。這當然也不會送一封書信到各個衙門就了事,林德還得將這事主動宣揚開,以便能讓杭州府的民眾更好地理解局勢的嚴重程度。

於是就在提刑按察使司接手通盛碼頭大火案的第二天,浙江三司衙門、杭州府衙、錢塘縣衙都接到了署名為「海漢國東海定海港管理委員會」的信函,其中的內容也是大致一樣,便是要求官府限期破案,交出真兇,否則海漢將會採取一系列的報復措施。信中的言辭倒也不算激烈,不過並沒有給浙江官方留下什麼辯解的空間,給出的時限也卡得很死,只留下了即日起的五天時間。

別說五天時間,就算是五十天,官府也別想破了這個案子,之所以留出時限,也是象徵性的做法,讓海漢顯得仁至義盡,佔據道德制高點。同時這五天也是留出一定的空間,用以觀察浙江官府的反應,要是官府有頭腦清醒的人已經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或許不用大動干戈也能達成目的。

但管委會可並沒有真的把希望寄託在浙江官府的完全讓步上,畢竟以大明一直以來的秉性,哪怕是毫不佔理,也絕對不可能就此對外番低頭。更何況他們現在也不知道除了凶手之外,海漢這最後通牒真正的目的何在。

在各個衙門收到信函的同時,舟山定海港也悄無聲息地進入到備戰狀態。出入港灣的民船被限定航道和活動區域,與艦隊停泊的軍港拉開距離。而回到舟山度過了短暫休整期的海軍士兵已全部歸營,開始準備接下來的行動。

目前海漢在舟山的大將就只有石迪文和王湯姆二人,而石迪文在浙江待的時間相對長一些,此次行動便由他作為一線指揮,王湯姆則坐鎮舟山負責後勤調度和全局統籌。安全部每一天都會用快船從杭州送回事件最新的進展消息,雖然時效性有一定的滯後,但在這個時代來說已經算是極高的效率了。

對於林德在杭州的表現,王湯姆和石迪文都十分滿意,認為他很好地把握住了時機,成功扮演了一個受害者的角色,並且將杭州府的輿論引導到了對海漢較為有利的方向,至少在道義上佔據了主動,這對於海漢接下來出兵示威的行動來說,可謂意義重大。

「林德回來以後,可以給他加點擔子了!」王湯姆提議道:「這件事完結後肯定要在杭州設立辦事處,我看他應該可以勝任。」

石迪文也表示了贊同:「林家這三兄弟倒是真的好用,也算是我們到浙江之後的一大收穫了。」

這次行動中在台上唱主角是林氏三兄弟的老幺林德,但他的兩位兄長林行和林思其實也在行動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林德在明面上展現個人演技的時候,在杭州城中指揮散佈各種言論的就是老二林思,而負責在行動過程中操縱那艘幽靈蒼山船將屍體運進火場,把活人和值錢財物接走的,則是老大林行的任務。

此次的苦肉計得以順利實施,這林氏三兄弟當記頭功。而且等他們從杭州城撤回來之後,還要配合艦隊出擊,擔任海軍在杭州灣、錢塘江地區行動期間的嚮導。等幹完這一波,三兄弟獲得提拔基本也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當然了,這三兄弟今後不管怎麼個提升法,都只會在行政和貿易領域獲得機會,由於其出身背景的關係,不可能在海漢軍中執掌兵權,其委任狀也不會由王湯姆和石迪文這種軍中大佬來簽發。如果他們真想讓家族進入海漢軍隊體系,那大概只能寄希望於下一代人了。

海漢的一套組合拳已經揮出,而且已經結結實實地打到了浙江官府的臉上。海漢人發出的最後通牒其實並沒有製造出足夠的緊張氣氛,這在官員們眼中看來更像是虛言恫嚇的手段,並不相信海漢人真敢採用軍事手段或是其他比較極端的方式來解決這起事件。現在最讓官員們感到不安的,其實是如何澄清市面上各種離譜的謠言,挽回官府的清譽。

要解決這個問題,最有效的辦法莫過於盡快破案了,只要能查明真相,抓到真兇,追繳贓物,公開審判和處置凶手,自然就能把官府從目前的不利局面中拯救出來。

但問題就在於說來容易做起來難,要偵破這起案件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破案難度並不在於證據太少讓辦案人員無從追查,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個案子的客觀證據所能提供的信息著實太多了一些,多到官府根本就沒辦法用「意外失火」這樣的理由來掩蓋殺人縱火的事實。而所有已知的證據都在將行兇者的身份指向明軍,這讓前期負責偵辦案件的杭州府捕快根本就無法繼續調查下去。

即便是在提刑按察使司接手案件,並引入錦衣衛參與協查之後,案件偵破也依然沒有取得更大的進展。所有的線索到了神秘蒼山船這一步就戛然而止,儘管錢塘江至杭州灣沿岸配有蒼山船的所有駐軍據點都進行了排查,但也還是沒能確認案發當天出現在通盛碼頭附近的那艘戰船是出自何處。

既然查不出實證,軍方自然是大呼冤枉,認為這是負責辦案的按察使司有意打壓,並不樂意予以充分的配合,而按察使司卻認為軍方似乎在故意隱瞞罪證。但外界卻普遍認為這是官官相護造成的惡果,畢竟那位苦主林德最後一次出現在杭州府衙外的時候,曾咬牙切齒地說過官府必定會袒護凶手,就算是換了衙門來調查也難有結果,看起來似乎是知道了不少駭人聽聞的內幕。

如今幾天過去,縱火案非但沒有取得什麼進展,反而是又流出了不少三司衙門互相扯皮的傳聞,越發坐實了官府中有人故意阻礙案件調查的說法。就算是身兼布政使與按察使兩個職位的王畿從中協調,要求浙江都司予以配合,也難以推動案件調查取得更多的進展。

杭州城裡各大衙門都為了這起案件搞得焦頭爛額,但似乎沒人留意海漢最後通牒中聲明的五日之限不知不覺中就到了。在官員們還在爭論是不是該為這起案件徹查沿海州府駐軍的時候,從寧波府傳來了海漢戰船從舟山群島大舉出動的消息。

寧波知府曲余同在浙江官場上是一個爭議很大的人物,有人認為他為了一己之私,放任海漢人以佔領舟山縣,形同賣國無異。但也有不少認為舟山這種長久以來就游離於官府管轄之外的地方,換一個遵紀守法的主人也沒什麼壞處,至少海漢人辦事要比以前佔據當地的武裝走私商有規矩多了,對大明也僅僅只是提出了通商方面的要求。

海漢清理了舟山群島之後,當地的倭寇和海盜被一掃而空,反倒是給浙江的海上貿易帶來了更好的發展環境。而曲余同能處理好當地官府與海漢之間的關係,沒有激化矛盾引發大明與海漢之間的戰爭,這就已經很能顯示出他為官的本事了。

至於有些人為什麼要拚命反對海漢人的到來,其實明眼人都很很清楚。比如去年無故失蹤那三名以反海漢著稱的官員,其私下與舟山原主汪加林的關係也並不是沒人知道,他們因為自身利益受損而反對海漢,那麼現在就必然也會有人因為從海漢那邊得到好處而選擇站隊。

不過當前浙江官場上主要的風向仍是傾向於對海漢要遏制其行為,還有少數人是希望能撤換曲余同,把寧波府這個油水極多的地盤給讓出來,所以布政使王畿也一直在考慮是否要上書朝廷,對曲余同的任命進行調整。然而就在他懸而未決之際,杭州便出了通盛碼頭大火這個事,所以也就只能暫時將曲余同的事放到了一邊。

如果不是寧波府傳來緊急軍情,王畿還真有點忘了前幾天收到那封看似玩笑的最後通牒。但當他看過寧波送來的消息之後,就知道海漢人這次可不是嘴上說著玩玩而已了。

據悉海漢此次出動了作戰船隻數十艘,第一時間就抵近了寧波府甬江入海口的招寶山據點,並對當地進行了象徵性的炮轟。雖然沒有造成明軍人員傷亡,但卻在寧波府引發了極大的恐慌,城外民眾蜂擁進城避難,唯恐海漢人打上岸來。

不過海漢海漢人並未在寧波府逗留太長時間,很快艦隊便駛出甬江,向北進入杭州灣。曲余同在報告中聲稱「海漢戰船眾多,駐軍寡不敵眾,為保存實力僅派快船尾隨監視」,就這樣一直目送海漢艦隊穿過杭州灣,進入嘉興府地界。

僅僅過了一天時間,嘉興府便也發來緊急軍情,稱海寧衛下屬的乍浦、澉浦兩處衛所均遭受海漢艦隊襲擊,雖然海漢人沒有登陸向所城發動攻擊,但卻毫不留情地擊沉了他們能找到的所有停靠在海岸上的明軍帆船,其間也伴隨有個位數的明軍傷亡出現。目前嘉興府已經集合了所有軍隊,提防海漢突然登陸發動更大規模的攻勢。

海漢人的主動出擊終於是成功引起了浙江官場高層的注意,這時候所有人才突然意識到,前些天發生在杭州城外的縱火案所造成的影響並沒有因為時間流逝而慢慢平息,海漢人並沒有因為案件偵破工作的停滯而就此認命,他們是要以自己的方式來向浙江官府討回一個所謂的公道。

不管縱火案的真兇是不是明軍,海漢向浙江沿海地區發動戰爭已經是不爭的事實,而大明面對這樣的狀況從來都是剛正面,不會選擇逃避。正確的處理方式就是由浙江都司立刻調集各州府的部隊,趕往出事地區,對膽大妄為的海漢人進行無情的打擊,讓他們知道侵犯大明帝國的可怕後果。

但目前有一個小小的難題擺在浙江官員們的面前,那就是包括杭州駐軍在內,從浙江各州府調集的八千餘名精銳,剛剛在五天前接到朝廷調令北上前往河南,參與剿滅農民軍的行動去了。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7-9-9 11:37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7-7-10 16:21
第1175章 兵臨城下

    農民軍在河南刨了朱家的祖墳,這對於整個大明而言都是了不得的事情,崇禎帝震怒之下,要求全國各地派出精兵到中原參與圍剿戰。江浙之地一向富庶,近年來也無戰事,所以朝廷下令之後,浙江都司立刻就從各州府調集了精銳部隊,由浙江都司指揮同知霍斌勝率領往河南去了。如今留守在各州府的駐軍實力因此大打折扣,別說組織起來抵抗海漢入侵,可能連保存自身實力都難以保證。

海漢在進入浙江之後的作戰行動雖不頻繁,但所展現出來的實力已經足以引起浙江都司的關注。再加上海漢軍在南邊福廣沿海的名氣,浙江都司也很清楚這個對手不好招惹。否則去年於平風等人就不會一直耍陰招,而是直接調集軍隊去舟山跟海漢開戰了。之前聽說海漢主力離開舟山,原本還讓浙江都司的官老爺們暗自鬆了一口氣,但沒想到因為這麼一場無名大火,海漢人就撕破了臉皮要開戰了。

從寧波府和嘉興府傳回的戰報來看,當地駐軍對於來襲的海漢軍幾乎毫無抵抗力,儘管戰報上聲稱「三軍用命,陣斬敵兵若干」,但這樣一邊表功一邊要求杭州府盡快派援兵退敵,而且自家的戰船幾乎悉數毀壞,這中間的門道自然十分明顯。

海漢軍精於海戰,這一點是眾人皆知的事情,福廣兩地水師甚至對其十分倚重,前幾年陸續向海漢人購買了不少戰船和武器,連水師軍官也會在海漢軍中接受培訓。面對這麼一個強勁的對手,浙江都司並沒有足夠的把握在海上戰勝對方,即便是要派出軍隊增援地方,也只能在陸上協防,所能起到的作用其實比較有限。

這其實還是其次,最關鍵的一點是現在無人能夠確定海漢軍這次武裝入侵的具體目標和活動範圍,他們或許只是在杭州灣附近炫耀一下武力,但說不定在發現明軍無力抵抗的狀況後,就會順著錢塘江進入杭州府境內生事。假如現在將拱衛杭州城的軍隊派往嘉興等地增援,那海漢要是由水路摸到杭州來了,又該要如何應對才是?

此外浙江明軍可沒有海漢這樣的動員效率,即便只是打一場小規模的局部戰爭,也不是倉促間就能立刻拉出部隊開戰。等杭州這邊的軍隊準備好出征,海漢人還在沒在嘉興那邊活動都難說了。

基於這樣的現狀,杭州城中的官員們不免產生了嚴重分歧,一部分認為應該立刻出兵給海漢人一點顏色看看,最起碼也得盡快打退其攻勢,保全大明顏面才行;另一部分人則認為海漢在嘉興等地的行動只是騷擾性質,說不定目的就是要借此調虎離山,吸引明軍主力離開杭州,再從水路發動攻勢。而且以目前的狀況來說,要立刻出兵援助嘉興等地也是難以實現的操作。

最終還是反對派的意見佔據了上風,畢竟杭州城是浙江的經濟文化中心,重要的衙門幾乎都在杭州城裡,這裡的安全環境要比其他沿海州府更為重要,有限的精銳兵力還是放在杭州城更為穩妥一些。至於已經遭受海漢襲擾的地區,也只能回覆當地「嚴防死守,等待救援」,畢竟海漢兵力有限,就算能在沿海打下一些地方也不可能長期佔領,終究還是會退兵的。

只要沒有丟掉城池,目前所發生的這些狀況都尚在可控狀態,不用向朝廷報告遭到外邦入侵,也無需承擔相應的責任。如今大明內亂未平,如果浙江這邊再爆發大規模的戰爭,那自布政使以下的官員都是要擔責任的,沒人願意在這個節骨眼上弄出一些會令當今聖上感到不快的狀況。

杭州城裡的官員們還在為是否出兵爭執不下的時候,海漢軍在嘉興府海鹽縣的武原鎮實施了登陸。這次登陸行動基本沒有遭受到任何的抵抗,因為海漢海軍在此之前已經將澉浦、乍浦兩處千戶所下屬的作戰船隻全部擊沉在碼頭上了,雖然沒有攻破這兩處臨海的千戶所城,但已經起到了足夠的震懾作用。海漢很大膽地選擇了在這兩個千戶所之間的海鹽縣登陸,明軍也根本就沒有派出人馬來進行阻止。

海漢軍在武原鎮登陸並不是為了攻打海鹽縣城,純粹只是為在這個特定區域展示武力而已。之所以選定這個地方的原因也很簡單,這裡沒有明軍駐紮,不用擔心爆發正面武裝衝突。

相比龜縮在千戶所城裡避而不戰的明軍,本地的民眾對於海漢軍的出現反倒是沒有那麼緊張。自去年海寧衛指揮使馬越莫名其妙死在海上之後,嘉興府對海漢的查禁就放寬了許多,海漢商品也得以進入到嘉興府的市場上售賣。武原鎮本身就是海濱小鎮,又沒有明軍駐紮,毫無意外地成為了嘉興府商人走私海漢商品入境的窗口,本地民眾也有不少人放棄了農耕打漁的生活方式,投身到這個新興的暴利行業中。

相較於過去的餬口方式,從事走私貿易的收益顯然要高得多,儘管本地人多半隻能依附於真正的走私商做些跑腿出力的粗笨活,但這些普通人的收入水平還是較以前大為提升。這也使得本地民眾對於海漢的看法更趨於正面,對於這群盤踞在舟山群島的「武裝商人」並不反感。

這次雖然海漢是動了武,但在開戰之前的數天,杭州城所發生的縱火案已經在海漢有意操作之下傳開了,嘉興府的民眾也知道杭州府的明軍對海漢使了陰招,殺人燒船劫走財物,把海漢得罪狠了。如今海漢所展開的報復行動,客觀來說也是合情合理,再說海漢的行動只針對明軍不傷及平民,所以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海漢軍登陸之後,百姓大多只是躲在家中閉門不出,倒也沒幾個人選擇拖家帶口地逃去縣城避難。士兵們在鎮上張貼了不少安民告示,說明自己的來意只是為了對明軍「不仁不義」的舉動採取報復,但不會將報復施加到百姓頭上。海漢軍的登陸行動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大約兩小時之後便撤回到船上,但因為天色漸晚,艦隊並沒有立刻開拔去下一站。

龐大的艦隊就停靠在武原鎮的海邊,陸陸續續走出家門的本地民眾都能很清楚地看到這支艦隊。真實的視覺衝擊要比一萬句的宣傳都管用,這支艦隊的存在就足以讓百姓明白,現在誰才是杭州灣裡的主宰。

翌日,海漢艦隊南下進入錢塘江,在其南岸紹興府的謝塘鎮、瀝海鎮進行了短暫逗留。由於臨山衛指揮使魏山去年就暗戳戳地跟海漢建立了利益關係,所以海漢在紹興府的行動沒有遭遇任何抵抗,最後只是象徵性地將曹娥江入海口封鎖了半日,這樣臨山衛也就有充足的理由向杭州告急了。

客觀的說,海漢在杭州的行事並不激進,艦隊巡遊了寧波、嘉興、紹興三地,但真正動武也只是在嘉興府炮轟了一堆無人守衛的木船而已,並沒有各地官府在向杭州告急的文書中聲稱的「激戰」。不過這並不妨礙這幾處地方官府繼續向杭州城請求援兵,不管是真挨打還是假挨打,似乎都在有意無意間幫助海漢設局。

如果僅從這些告急公文中來分析局勢,那麼海漢差不多已經佔領了杭州灣沿岸這幾個州府一半以上的面積,很快要輪到杭州城變得岌岌可危了。心慌意亂的浙江都司只能下令從相鄰的湖州、嚴州、金華三個地處內陸的州府調兵,不過這個調動並不是準備組織部隊趕去出事的地方救援,而是全部集中到杭州城拱衛,以免膽大包天的海漢人萬一要攻擊杭州,至少還能有足夠的軍隊用以構建防線。

在開戰四天之後,海漢艦隊終於從水路逼近了杭州城。儘管浙江都司在此之前已經是以臨時抱佛腳的方式將錢塘江上游的水師全部集中到一起,但這種措施在面對海漢這些火力強大的戰船時也很難起到太大的作用。

「浙江都司就這麼點本事?」王湯姆很是不屑地看了看錢塘江上的幾十條明軍戰船,回頭對潘嚴道:「你覺得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潘嚴是在海漢艦隊第一次造訪遼東半島期間抓獲的俘虜之一,因皮島將領沈志祥為其作保,他才得以脫身重操舊業,再次進入明軍水師服役。不過他因為曾經叛逃遼東的經歷,已經不可能再回到登州軍中,只能去皮島為東江鎮賣命了。而海漢與東江鎮的軍事合作中包括為其培訓水師軍官,這潘嚴也因表現出眾而被挑中,隨艦隊一起南下來到了浙江。

雖然潘嚴過去和現在都是在明軍中服役,但王湯姆很清楚他早就已經不可能再跟朝廷一條心了,不用擔心他向大明出賣海漢的秘密,所以這次出擊也帶了他在身邊,算作是實戰培訓的一部分了。

潘嚴在遼東期間已經兩次見識過海漢海軍的本事,早就對其佩服得五體投地,此時聽王湯姆主動提問,他倒也沒有多想,老老實實地應道:「就憑這些小船,尚不足以威脅到我方艦隊。以卑職之見,既然此行目的並非消滅明軍水師,當可以炮火開路,嚇阻對方。若有不知進退者,再將其擊沉便是。」

王湯姆試探道:「你看到我們跟明軍打仗,難道心裡就沒有一點波動嗎?」

潘嚴正色道:「卑職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如今是海漢海軍學員,自然該站在海漢艦隊一邊。」

王湯姆微微點頭道:「你能有這樣的覺悟就好。」

王湯姆很快就下達了開戰命令,雙方這次出戰的船隻數目相差不大,但排水量卻差了不止一個數量級。至於艦載火力就更不用說了,就算明軍所有船隻加在一起,火力強度還尚與海漢購買的這艘旗艦相差太遠。而臨時湊合到一起的浙江水師顯然只是一支作戰經驗稀少的烏合之眾,海漢的艦載火炮開始隆隆作響之後,便很快有數艘明軍戰船調轉方向,嘗試脫離戰場。

很顯然,海漢的武裝船隻早就名聲在外,而這些臨時集中起來的浙江水師卻並沒有太堅強的戰鬥意志,一看對方開始使用火炮攻擊就紛紛脫逃。不過半個時辰,除了幾艘被擊傷無法動彈的船之外,其他的船幾乎都逃了個精光。而海漢對於這種主動脫逃的行為也沒有進行追擊,只是調整了隊形開始封鎖江面。

在海漢制定的報復計畫中,對錢塘江航道進行武裝封鎖是最為重要的手段之一。斷絕了這條對杭州極其重要的交通線之後,整個城市的運轉都會受到一定的影響,而且民間的怨忿也會急劇增長。如果城裡的官員們無法保證錢塘江的正常通航,那麼當今世上唯一能做到這件事的大概就只有海漢人了。

這裡的錢塘江面寬約五里,即便是強如海漢,也花了近兩個小時才部署好水上封鎖線,開始攔截過往船隻。如果是民船,原則上都會勸其原路返回,實在想嘗試硬闖的,就只能先將船扣下來了。

在天黑之前,海漢總共扣押了七條船,但成功驅離的船隻卻是這個數字的十幾倍之多,也足見這段航道的繁華程度。而海漢人兵臨城下的消息已經在杭州城內傳開,有部分士紳開始擔心官府是否能夠好好應對海漢的攻勢,因為一直到現在,官府既沒有對縱火案進行結案,也沒有接受海漢的訴狀,很顯然對方是憋著一口氣來的。

對於形勢的急轉直下,懵逼的不光是城內外的普通民眾,就連官府中人也不免感到驚訝,誰也料想不到海漢真的就這麼直挺挺地順著水路殺到了杭州城下,甚至連錢塘江的航運也封了,要戰估計是戰不過了,但如果就此去跟對手講和,那未免也太丟臉了。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7-9-9 11:3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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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6章 海漢的要求

    杭州自1366年被明軍攻佔,由元代的杭州路改為杭州府之後,在大明統治期間,這座江南重鎮就再未經歷大規模的戰事。即便是歷史上清軍在1645年打到杭州,時任大明的監國潞王朱常淓選擇了直接投降,這座城市也仍未被戰火染指,終大明一朝都算是一處太平福地——當然了,這種可能性只會在海漢沒有來到這個時空的前提下才能實現。

在這樣的歷史環境下,海漢軍在崇禎八年年初兵臨城下,所引發的恐慌和混亂也是大明建國以來前所未有的程度。原本居住於城外的民眾在發現海漢艦隊的到來之後,大多立刻收拾家當湧入城中避難。這也導致了杭州城內的客棧旅店全都一夜爆滿,仍有大量難民因為找不到臨時住處而露宿街頭。

為了避免出現有人凍死街頭的狀況,官府倒也想了不少辦法安置難民,一面動員城中居民開放住所安置難民,或是捐出一些被縟,一面在街頭佈置了許多火炭盆供難民們烤火取暖,並大量發放薑湯和熱粥,以保證難民們能有足夠的體能熬過寒冷的冬夜。同時城中駐軍和衙役也加大了巡邏力度,以防有人在城中趁亂生事。但這樣的手段也只能應急,如果海漢不退兵,城中的混亂狀況也只會愈演愈烈。

不過現在最著急的人倒不是這些難民,而是時任地方長官的這些官僚,此時在布政使司衙門裡,杭州知府何冠之正在向浙江布政使王畿和都指揮使劉峰等人匯報安置難民的情況。杭州本是江南魚米之鄉,周邊地區物產也算豐富,城中現在最缺的倒是不是各種生活物資,而是安置這些難民的場所。

「城中尚有數千難民無處安置,各位可有什麼主意?」聽完何冠之的匯報之後,王畿便向在座眾人徵集意見。城中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員幾乎都已經到場,也算是近期少有的一次官員集會了。

知府同知曾升應道:「下官以為,難民太多難免佔據城內交通要道,每日又要消耗大量物資施救,於守城不利。海漢軍兵力有限,無力包圍杭州城,可安排民眾往城北、城西方向疏散,德清、武康、餘杭、臨安等縣都可分流難民,總比全都擠在這城中好得多。」

通判王元立刻出聲反對道:「杭州城都無法安置,到了縣城就能解決?曾大人此言差矣,眼下當務之急是設法讓海漢人退兵,而非考慮這些難民的長久安置。難道各位大人打算跟海漢人打上一年半載不成?」

知府何冠之搖頭道:「別說一年半載了,怕是十天半月都難以支撐。今日水師與海漢人交手狀況,各位也都知道了。水師一觸即潰,根本不是海漢人對手,想將海漢逐出杭州灣,只靠眼下這些手段是不行的。要想讓海漢人退兵,還得從根源上解決才行。」

何冠之所說的「根源」是什麼,在座的人其實都很清楚。海漢人之所以會興兵討伐,由頭就是前些天發生在通盛碼頭的那場無名大火。大家都知道海漢是這起案件的直接受害者,但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多天,調查卻並沒有取得實質性的進展,凶手的身份沒有找到,失蹤的財物也依然沒有下落。海漢人當時發給杭州府的最後通牒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現在再看卻已是滿滿的諷刺。

但沒人會在當下這個場合直接提及查案的事情,因為這事目前是布政使兼按察使於一身的王畿在負責,提及這樁遲遲不能破獲的無頭案其實多少會掃了他的顏面。再說海漢人雖然是打著討公道的名義出兵,但明眼人也不難看出海漢是在借題發揮,故意把事情鬧大。只是目前尚無與海漢接觸的渠道,所以官員們也暫時還弄不清海漢這麼大動干戈的目的究竟是什麼,總不可能憑他們那幾千人馬就妄想跟整個大明開戰吧?

王元乾咳一聲道:「如今杭州府精兵都去了河南平亂,要與海漢人開戰就有些麻煩。以下官之見,海漢人封鎖錢塘江,乃是向官府示威之舉,倒也未必見得真想打仗。若是能好好溝通,或許可勸解他們自行退兵。」

都指揮使劉峰冷哼一聲道:「海漢人今天才到杭州,不過是稍佔上風,各位就想著要和談,是不是太著急了一點?」

浙江官場上反對海漢的主力就是軍方人員,而且是以浙江都司衙門高層官員為主的群體。但沿海州府已經有不少衛所的指揮使、千戶拿了海漢的好處,所以這種態度在基層並沒有得到很好的貫徹執行,政令出了杭州基本上就沒什麼效果了。都司衙門一直憋著一股氣想找機會給海漢一點顏色看看,但今天這個戰績著實太拿不出手,劉峰本來就心頭不快,聽王元提到議和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王元被他駁斥也不多做辯解,心道既然你要去碰釘子,那我又何必要攔著你。海漢那邊早就跟他通過氣,不必強行出頭提議和談,王元也樂得省事。反正最後局勢惡化,都司衙門這些主戰派肯定是要背這個鍋的。

王畿問道:「那劉大人可有什麼解決辦法?」

劉峰沉吟道:「海漢人精於水戰,只要避其鋒芒,等他們上岸,便可設法圍而殲之。」

劉峰這番話其實也只是自我安慰而已,且不說海漢會不會登陸攻打杭州城,就算是下船上岸,目前守衛杭州城的這些明軍部隊的戰鬥力也未必能擋得住對方,至於什麼圍殲就更是痴人說夢了。他身為浙江都司指揮使,對於海漢的作戰方式並非一無所知,但當下形勢卻不容他退讓,只能硬著頭皮吹一波了。海漢軍要是真上岸了,他多半會下令縮防踞城而守,不會與對方正面交手。

不過他這話中還是露了怯,王畿應道:「等其上岸,不如主動驅趕,劉大人,既然你這麼有把握戰而勝之,那何不率軍出擊,與其決戰於錢塘江畔?」

劉峰道:「海漢人來勢洶洶,當先以固守之態挫其銳氣,再尋機與其周旋。若是出城跟他們正面對戰,豈不是正好遂了他們的意?」

王畿認為自己已經瞭解到對方的態度,當下也不再跟他辯論下去,他現在要的是盡快解決問題的辦法,而不是這樣磨磨蹭蹭的消耗時間,讓事態向著失控的方向繼續發展。劉峰既然畏戰,那就不太可能指望軍方來解決眼下的麻煩了。

參與這個碰頭會的官員不管是主戰還是主和,所有人都很清楚海漢人這次來到杭州,只怕不會輕易退兵。但又沒有人願意主動站出來承擔相應的責任,所以討論一番最終還是沒有討論出一個可以立刻實施的方案。最後只能是讓劉峰加緊調兵遣將,增強杭州城的防禦,不給海漢再留下可趁之機。

翌日清晨,海漢便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派出了兩個連的陸軍在杭州城以東五里的錢塘江下游北岸實施登陸。由於明軍都已經縮回到杭州城附近駐防,在這裡並沒有明軍部隊來露面阻止海漢軍的行動。不過這個登陸行動倒也不是一點阻力都沒有,附近幾個村莊組織的民團武裝很大膽地進行了嘗試,試圖將這群外來入侵者趕回到船上去。

對於海漢軍來說,這些舉著亂七八糟武器,隊列散亂連基本陣形都沒有的民團兵實在難稱勁敵,別說相比各國的正規軍,就算是海漢到了浙江之後在舟山島上訓練的民兵,也比這群烏合之眾像樣多了。

海漢這次的行動要求儘量減少對無辜民眾的殺傷,但類似這種自己打上門來的狀況就不在其中了。率先登陸的一個排被軍官集合起來,然後對大約五十丈開外還在整隊中的民團隨意放了幾輪槍。隨著夾雜在槍聲中的慘叫聲不斷響起,原本就惴惴不安的民團頓時一哄而散,其中一些人甚至隨手就丟掉了武器和旗幟,以求能逃得更快一點。

很顯然這些人並沒有接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可能只是臨時抓來湊數的農夫而已,這種民間武裝靠著人數優勢嚇唬嚇唬山賊土匪還湊和,遇到海漢軍這樣實戰經驗豐富的對手就真是白送了。

指揮這場戰鬥的軍官用望遠鏡確認了一下戰果,對面大約有五六個人中槍倒下,不過都已被同伴連抬帶拽地帶離了戰場。對方對於戰鬥傷亡的承受能力很弱,或許這就是太平日子過得太久造成的負面效應了。不過這樣對海漢軍來說也是好事,畢竟這次的行動沒有必要製造太多殺戮,能以最小的動作將這些無知鄉民驅散就足夠了。

當然了,海漢軍這邊也並不會就此掉以輕心,因為現在根本不知道附近是否有明軍在暗中窺視這場強弱差距懸殊的戰鬥。如果是有正規軍出戰,那應該就沒這麼輕鬆了。何況海漢有限的騎兵部隊幾乎都去了山東,現在這支登陸的陸軍當中僅有幾騎偵查兵,要是周圍有明軍騎兵埋伏,那還是會有相當大的風險存在。

為了確保不會出現兵力有限的登陸部隊被明軍堵在岸上撤不下來這種極端狀況,海漢軍的參謀們在制定行動方案時也是煞費苦心,規劃的陸軍活動區域都在近岸處,並且派出數艘戰船在河面上一路隨行,如果遇到大股敵軍,可以立刻撤向河岸,就算限於地形不能馬上登船,至少也可以退到艦炮射程範圍之內,得到重火力的保護。

不過參謀們顯然是高估了明軍的勇氣,除了初登陸時那一波民團騷擾之外,陸軍部隊登陸後向杭州城方向行進了兩三里地,依然沒有見到明軍的蹤影。

王湯姆在旗艦上得到回報的消息也稍稍有些詫異,他認為明軍就算放棄在江面上的艦船對抗,但應該不會坐視海漢在杭州城附近直接登陸,至少會派出軍隊遏制己方的行動。但從現在的局面看起來,對方似乎真的就打算踞城死守了。

不過仔細想想,對方的這種應對方式或許也是出於無奈,畢竟杭州府及周邊地區的精銳明軍有大部分都已經北上離開浙江,目前能拉出來跟海漢軍過招的都是二流部隊,明軍高層大概也很清楚這種狀況不宜正面對戰,所以才會選擇收縮防線。

中午時分,先頭部隊已經能清楚地看到杭州城頭了。直到這個時候,杭州城裡才終於派出了使者,與海漢軍進行接觸。而來者並不是官府中人,只是一名受託而來的絲綢商人。

這商人名叫鄭太生,在此之前也是與海漢有生意上的往來,還曾在舟山港面見過石迪文等人。不過官府排他當使者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他「恰好」就是知府何冠之的妹夫,勉強也算是半官方人士,身份也勉強能獲得交戰雙方的信任。在接受了搜身檢查之後,鄭太生被水兵用小船送上旗艦,見到了這次領軍的王湯姆。

王湯姆雖然不認識鄭太生,但船上自有認得他的人,一介紹身份,王湯姆便知這是代表杭州府當說客來了,當下便開門見山地問道:「鄭老闆既然是來講和的,想必也應該有一些好處給我們吧?」

鄭太生正色道:「在下不是來講和,只是來勸王將軍速速退兵,莫要壞了兩國關係。」

王湯姆擺擺手道:「我們跟大明沒有正式建交,也說不上有什麼關係。再說我們的人在杭州出了這麼大的事,官府處理的時候考慮過兩國關係嗎?」

鄭太生乾咳一聲道:「關於通盛碼頭大火一事,城內主管刑名訴訟、偵拿緝捕的衙門都在追查,還請王將軍稍安勿躁,多寬限幾日,定會水落石出,將元兇緝拿歸案予以重判!」

王湯姆哼了一聲道:「套話就不必說了,要是能破案,也不用我親自走這趟了。派你來的大人就沒說點別的?」

鄭太生道:「王將軍若是有什麼要求,倒是可以先提出來,在下可代為轉告。」

王湯姆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沉聲說道:「我的要求很簡單,第一,查明真相交出凶手;第二,官府治理無方,給我方造成巨大損失,必須要十倍賠償才行;第三,開放浙江各州府的通商權限,今後不再限制海漢商人和貨物進入。先做到這三點,我們再談停戰的事。」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7-9-9 11:3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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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7章 碰釘子

    鄭太生聽完這三條要求,臉上也不禁有些變色,這要是能答應下來,那就不是大明的作風了。當下連連搖頭道:「王將軍此言差矣,查明真相本是官府職責,這個不需多說,但此案是在大明國境之內,當受大明律所轄,抓到犯人之後也當由我大明的衙門處置才對。還有這賠償一事,怎麼怎能由官府承擔?至於第三點……在下倒是願意代王將軍傳話,大明與海漢若能通商,對兩國都是好事一樁。不過上頭的大人們會怎麼想,在下就不能保證了。」

王湯姆面露諷刺笑意道:「杭州城裡的官老爺真想破這個案子嗎?怎麼我聽說的消息,是凶手背景太大,官府不敢把案子繼續追查下去呢?我看不如把凶手交給我們處置,畢竟我們可不像官府有那麼多的顧忌。至於賠償這件事,我們的人在杭州府的地界出了事,官府抓不到凶手,那我們不找官府索賠找誰?二十多條人命,不拿錢賠,是打算拿命來賠嗎?」

王湯姆這個話說得太狠,鄭太生根本沒法接,他雖然是大著膽子接了這差事,但並不打算真為了大明,為了城裡那幫官老爺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關於通盛碼頭大火案的真相,他自然也已經聽過了不少傳聞,雖然其間也仍有種種未解之謎,但當前的確是明軍的嫌疑最大。假如這事真是明軍所為,那官府的確會在查辦案件的時候遭遇極大的阻力,這案子懸而不決也是情理之中的狀況。海漢死了一堆人,錢財也大受損失,自然不肯就此作罷,不過索要這賠償數目著實太大,鄭太生也不敢替官府應承此事。

但如果就這麼回去,鄭太生也很難向上頭交差,只能苦著臉哀求道:「王將軍,萬事好商量,何必大動干戈?在下斗膽說一句,貴國若是能主動退兵,官府也願意坐下來與貴國慢慢商議解決之法,這樣和平解決,雙方都能少許多麻煩,將軍若是能答應,在下回城之後也好勸說各位大人考慮將軍適才所提那些條件。」

王湯姆輕輕擺了擺手道:「我剛才提出的條件,不是讓城裡的各位官老爺用來討價還價的籌碼,條件可以不用答應,大家戰場上見真章就是。我知道城裡那些老爺們還沒吃疼,心裡總還會抱有幻想,不過等他們撞得頭破血流再來談判,到時候就不會是現在這種程度的條件了。鄭老闆覺得跟我談不下去,那也不勉強,你回去把我的原話轉告城裡的官老爺們就行。」

鄭太生戰戰兢兢地應道:「在下只是臨危受命,並無與海漢作對之意,還望將軍不要怪罪。」

王湯姆笑道:「聽說鄭老闆在此之前跟我們在生意上有不少合作,我也希望這次的事情不要影響到我們的商業關係,我們打仗歸打仗,買賣還是要繼續做的。等這事平息以後,歡迎鄭老闆再來定海港作客。」

鄭太生在王湯姆這裡沒有求到半點讓步,只能灰溜溜地帶著對方所提出的三條要求回城了。而這些要求在官員們的眼中自然是不可能妥協的非分想法,眼看著海漢軍已經開始在城東河岸邊搭建營地,做出要長期作戰的姿態,杭州的明軍就算再怎麼不濟,也總不能就這麼看著對方肆無忌憚地在城外紮營,總得對此有所反應才行。

於是鄭太生回到城中的第二天,明軍以實際行動表明了態度。浙江都市指揮僉事祁傑,參將高學武等人,率兩千餘名明軍自城東望江門出城,朝著錢塘江下游的海漢營地緩緩行進。

這支明軍的前鋒部隊剛出城門,就已經被城外遠處的海漢偵騎所發現,等其在城外集結完畢,朝著海漢營地進軍的時候,海漢這邊已提前做好了應戰的準備。

儘管明軍從城內拖出了兩門炮壯聲勢,但這在海漢陸軍眼中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威脅,昨天日落之前,他們就已經從補給船上卸了八門炮到岸上,並連夜在營地防線上佈置好了炮位。雖然今天還沒來得及校射,但雙方炮兵同樣都是在陌生環境中作戰,海漢軍在火炮的武器性能和作戰經驗等方面都有比較大的優勢,勝算肯定比對方大多了。

「別打得太狠,我們要的是震懾效果,不是打殲滅戰。還有,不要三兩下就打跑了,那樣收不到足夠的震懾效果。」王湯姆並沒有親自上岸督戰,在旗艦上聽到報來的軍情,只是淡淡地吩咐了幾句,甚至連走出船長室去甲板上觀戰的興趣都沒有。

儘管他也知道明軍陣中同樣裝備了火槍火炮,但雙方的戰術水平相差太大,明軍想憑藉有限的兵力優勢生吃海漢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王湯姆對麾下部隊的作戰能力很有信心,兩個連的陸軍加上營地防禦工事,應該足以給這支明軍一些教訓了。

對於太平日子過得太久的浙江明軍來說,海漢軍的作戰方式是他們從未遇到過的,在這種正面戰場上想要擊敗已架設好防線的海漢軍,基本上只能依靠純粹的兵力優勢或是擁有大量的騎兵,靠人命和機動力來抵消其火力輸出的優勢。但浙江明軍顯然並沒有意識到他們現在所遇到的是怎樣一個可怕的對手,一直行軍到距離海漢營地僅有不到一里的地方才停下了腳步。而這個距離其實已經進入了海漢火炮的有效射程之內,可見對方的指揮官對於海漢陸軍的作戰方式並沒有足夠的瞭解,還是在按照這個時代慣用的作戰方式來部署戰陣。

遵照王湯姆的命令,登陸的海漢部隊沒有耐心地等到對方佈置好進攻陣型,便率先開炮轟擊對方。在一里的距離上想要精確命中某個具體的目標無疑非常困難,不過好在明軍正在為接下來發動進攻而重新集結陣形,要命中以百人為單位的目標區域可難不倒海漢炮兵。

在完成了彈藥裝填和觀瞄之後,四門六磅炮和四門十二磅炮組成的火炮陣地上一陣轟鳴聲陸續響起,在對面的明軍還在目瞪口呆沒有回過神的時候,八枚實心炮彈已經呼嘯著砸進了明軍軍陣之中,頓時響起一片慘叫之聲。

明軍並沒有想到自己的對手居然會用這種方式進行「偷襲」,猝不及防之下,已經有了十幾人傷亡。海漢軍利用火炮偷襲倒是其次,真正令明軍感到震驚的是對方的火炮射程竟然比己方的炮遠得多,在這個距離上可以輕鬆地把炮彈射到自己的陣地上。

「往後撤!快快後撤!」指揮僉事祁傑一看這陣勢,連忙一扭坐騎韁繩就往回走。他現在很慶幸剛才沒有急於去屬下面前訓話刷存在,否則剛才前邊的隊伍被炮彈所傷到的人裡邊可能就有他一個了。

不過他這扭頭一走,跟在身邊的一大群護衛隨從,舉著旌旗的親兵,也都亂哄哄地轉了頭。後面的部隊不知就裡,聽到炮聲響起之後便看到主官調頭往回逃,頓時就引發了一片混亂。若不是參將高學武等軍官及時制止,恐怕已經發生了踩踏事故,這軍陣還沒正式開打就得直接崩了。

但顧忌到海漢火炮的射程,明軍最終還是不得不將自己的陣線又向後挪了約莫二十多丈。其實這個距離只要調整火炮角度,射程依然是夠得著的,無非就是精準度進一步下降而已,不過海漢這邊既然存心要給明軍一些教訓,自然也不會再急著驅趕他們——明軍再往後退,差不多就該退進城裡去了。而海漢這次的行動可並沒有打算要攻打杭州城,那樣做對於海漢來說除了進一步激化矛盾之外並無益處。

於是在接下來的半天時間裡,杭州城頭的文武官員們親自目睹了這兩千多明軍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主動發動攻勢,而每次攻上去的結果都是大量的傷亡,根本連海漢營地的邊都摸不著。由多種路障組成的縱深防禦帶加上射程較遠的火槍火炮構成的防線,對於缺乏遠程火力打擊能力的明軍來說就是一個噩夢。

類似的情形在一個月之前的山東登州也出現過,不過那次參戰的明軍醒悟得比較快,交鋒兩三個會合之後就選擇了主動撤退。而這次在杭州城外所對上的明軍指揮官顯然頭要鐵得多,眼見傷亡人數已有三四百人之多,仍然在不斷催動部下向海漢營地發動衝擊,頗有一點飛蛾撲火的架勢。

在城頭上觀戰的文武官員全都黑了臉,他們雖然也沒有真的指望這支明軍就能把對手打得屁滾尿流,但至少場面上應該打得有來有往才像話,而眼下的狀況卻是明顯被海漢軍吊打,再這麼繼續打下去,這兩千人多號人全戰死在城外也未必能取得什麼像樣的戰果。

「收兵吧!」布政使王畿冷冷地丟下一句話,便轉身下了城頭。對於這種近乎送死一般的戰鬥,他實在沒有心情再看下去。雖然城外帶兵的將領勇氣可嘉,但這種戰鬥方式並不能改變雙方的實力差距。他雖然是個文官,但也看得出來海漢人留有餘地,只是固守營地不出,卻絲毫沒有增兵或是後撤的跡象,看來也是對明軍的能力吃得很穩。海漢人的有恃無恐讓他看得一肚子火,卻又找不到地方可發洩,想想之前鄭太生帶回來的三條要求,王畿的心絞痛差點就當場發作了。

當下這個狀況,最臉上無光的還是浙江都司這幫人,畢竟先前主戰拚命反對和談的是他們,現在在戰場上被對手吃得死死的也是他們。都指揮使劉峰氣得牙都快咬碎了,但他也知道當下還不能意氣用事,杭州城內外雖然還有數千可戰之兵,但絕不可在當下這個時候就投入到戰場中去。海漢人要是在此之後攻打杭州城,那還得有足夠的人馬守衛城池才行。

劉峰在戰前就知道海漢軍打仗厲害,但沒想到竟然厲害到這種程度。他原本只是想借此來摸一摸海漢軍的底細,但沒想到對手打得極為保守,並沒有展示出真正的實力。而己方除了傷亡慘重之外,最可怕的是這頭陣打不下來,軍心也會因此而大受影響。

但事已至此,再讓城外的軍隊強行撐下去也難有收穫,只能徒增傷亡而已,劉峰雖然心中不甘,但也只能下令鳴金收兵了。而海漢軍看到明軍回撤也並不出營追擊,看樣子根本就不在乎這一仗是否能夠儘可能多地剿殺明軍。

但劉峰還是做戲做全套,到城門處迎接了灰頭土臉的這支明軍。指揮僉事祁傑一直在後邊壓陣,倒是平安無事,但參將高學武親自率軍沖了兩波,左肩部吃了一記槍子,是吊著胳膊回來的。這還得多虧他身上的盔甲削弱了子彈威力,否則傷勢只會更為嚴重。而他們帶出城去的兩千多明軍,回來時就只剩一千七八了。按照初步的統計,明軍在這一戰中的傷亡超過六百人,其中有一半人都留在了戰場上未能再撤回來。這大概也算得上是自大明開國以來,明軍在杭州地區傷亡最大的一次戰鬥了。

劉峰主動對高學武問道:「以高將軍之見,可有退敵之法?」

高學武很是無奈地搖搖頭道:「海漢人火器犀利,不可正面力敵之,若想退敵,還需得從其後路考慮,斷其補給才有希望。」

劉峰心道世人都知道海漢的補給線是水路,可問題就在於光知道沒用,這浙江地面上就沒有能在水上打得過海漢人的部隊存在。想切斷海漢人的補給線,指望不中用的水師出戰,還不如指望老天爺趕緊多下幾場大雪,把錢塘江全都給冰封起來。當然了,出現這種特殊氣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到時候只怕海漢還沒撤軍,杭州城裡就有數以千計的人要凍死街頭了。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7-9-9 11:3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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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8章 摀蓋子

    高學武的建議雖然中肯,但在劉峰看來卻多少有些不切實際,想要利用軍事手段切斷海漢軍的補給線,其難度並不比在正面戰場上擊敗他們容易多少。如果明軍真有能力做到這一步,那海漢軍大概連錢塘江都進不來,更別說在杭州城外登陸了。但高學武作戰也算英勇,戰場上的表現並未給明軍丟臉,劉峰也不好把話說得太重,只讓他回城好好休養傷情。

早先浙江組織精銳部隊北上中原參與平叛的時候,能力強的將領也已被調走大半,如今杭州城能獨當一面的帶兵大將並不多,類似高學武這樣的將領已經算是其中佼佼者,否則也不用讓指揮僉事祁傑這種半吊子上陣指揮了。劉峰麾下無人可用,硬著頭皮讓祁傑上陣,結果差點弄得自家部隊還沒開打就直接崩盤,這種表現肯定不能再對其委以重任了。

劉峰當然可以繼續派出軍隊發動攻勢,杭州城的軍隊不夠,還可從浙江各州府調集人馬,畢竟從整個浙江來看,如果真要全面開戰,幾萬明軍還是湊得出來的。但問題就在於用單純的兵力優勢來對付海漢所能取得的效果不好,而且如果讓事情鬧到無可收拾的地步,浙江官場也沒法向朝廷作出交代。要知道前段時間朝廷下文讓浙江出兵的時候,可是專門囑咐了不可讓地方生亂,以免破壞了朝廷先安內,再攘外的大局。這才一個月都不到,就讓外國軍隊打到了杭州城下,朝廷要是知道了其中前因後果,浙江都司這幫官員都得承擔相應的責任。

原本對主戰派就頗有微詞的布政使王畿看了今天的戰況,其態度不用再多問也能看出來了,很顯然不能指望事情鬧大之後這位布政使還能與自己站在同一戰線面對朝廷的質詢,劉峰必須得想辦法自救才行。

於是當天夜間,一支明軍悄悄摸出杭州城,嘗試向錢塘江邊的海漢營地發動一次夜襲。但說是夜襲,其實也沒有多少隱密性可言,畢竟海漢營地距離杭州城太近,城門這邊一有風吹草動,海漢基本都能實時監控。儘管明軍在接近海漢營地後大膽地發動了衝鋒,但效果並不理想,營地內的海漢守軍以火槍射擊作為了回應。

儘管天色為明軍的攻勢提供了極好的掩護,但極差的能見度其實也是一把雙刃劍,明軍為了不變成活靶子,放棄了在進攻中使用火把之類的照明工具,這在降低海漢士兵射擊命中率的同時,自然也給他們通過營地外的障礙區造成了極大的麻煩。想要在黑夜中快速通過縱深三十多米,由高低錯落的鐵絲網,大大小小的陷馬坑,橫七豎八的鹿砦拒馬組成的防禦工事,即便是久經沙場的老兵也不易完成,而且頭頂和身邊還不斷傳來子彈劃破空氣的呼嘯聲,以及同伴中槍受傷後的慘叫聲,很容易就會在黑暗中迷失前進的方向。

最終還是有少數幸運兒藉著夜色的掩護穿過了這片防禦工事,但這時候他們才發現海漢的寨牆外居然已經挖了一道五尺多寬的壕溝出來,雖然裡面還沒有放水,但跳進這壕溝裡就根本搆不著寨牆的上沿了,而明軍出城夜襲的時候,並沒有攜帶梯子之類的工具,這個時候除了搭人梯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

不過對於這種原始的攻擊手段,海漢應付起來自然很容易,居高臨下的戳刺讓人梯上端的人幾乎避無可避,好不容易才抵達終點的明軍士兵就這樣被一個個地戳翻在壕溝裡。絕望的明軍發現僅憑抵達壕溝處這零星的人馬根本無法攻入海漢營中,甚至連製造混亂的機會都不大,只能選擇放棄無謂的攻勢,向後撤離戰場。

明軍在夜襲中丟下多具屍體後,仍未能取得明顯的進展,眼看苦戰無果,最終還是只能無奈地撤回城中。海漢軍這邊得到的命令是固守營地,見對方主動後撤也沒有出營追擊,以防黑夜中另有埋伏。天明時清點戰果,士兵們在營地外的防線上發現了一百三十多具屍體,不過營地正面的各種防禦工事也被破壞了大半,還需重新佈置才行。此外由於明軍在黑夜中摸到了比較近的地方,弓箭手一番攢射,倒也給營內的海漢軍造成了數人傷亡。

王湯姆在清晨視察了交鋒的戰場,看到了營地外圍寨牆上橫七豎八插著的箭矢,當下也有點感嘆明軍的執著。白天明軍的衝擊被海漢的長射程武器阻止在較遠的安全距離上,也難以對海漢士兵造成直接的殺傷,但夜間明軍摸到近處之後,這種閉著眼的覆蓋式射擊反倒形成了殺傷。好在傷亡有限,而明軍也無法確認他們所取得的戰果。

王湯姆下令好好入殮陣亡士兵,稍後安排專門的船隻將他們的屍骨運回舟山,火化之後再集中運回三亞的陵園安葬。海漢軍目前最大的短板仍然是兵力不足,即便戰力已經可以吊打對手,但由於兵力太少,仍然無法在面積較大的區域內展開攻勢。類似這次攻擊杭州,如果兵力足夠就完全可以分兵去附近州縣展示武力,進一步向浙江官府施加壓力,但現在卻只能將參戰部隊都集中到這裡,以抵消對手在兵力上的巨大優勢。

按照事前所制定的行動計畫,在杭州城下的戰鬥要儘量控制在十日之內解決,否則拖的時間太長,把小規模衝突生生拖成了全面戰爭,那就與海漢的震懾目的不符了。如今在杭州城下的交手已經讓明軍折損了數百人,這樣再繼續打下去,局面恐怕真的會向無法收拾的方向發展,王湯姆內心也稍稍有些猶豫,是否還需要加大對杭州的攻擊力度來施加壓力。

不過他的顧慮其實有一點點多餘了,杭州城裡現在已經吵翻了天,一些有路子的富人士紳設法買到路子,開始舉家撤離杭州。而海漢軍正在調兵遣將,接下來就是圍攻杭州城的說法也在城內不脛而走,信息的不對稱導致許多民眾對此信以為真,即便是無法離開杭州城外逃的人,也開始設法囤積生活物資和補給。城內的糧食價格在短短兩天之內就翻了五倍之多,但就算這樣也仍是供不應求,只能由官府來接手管控糧食買賣。

儘管官府聲稱城內的糧食儲備足夠至少兩個月的消耗,但糧食價格的急劇變動和官府出手管控市場的舉動,仍然是讓民眾感到十分不安。杭州城在大明統治下這兩百多年來一直都是過的太平日子,還從未被敵軍兵臨城下而無力反擊,不管是官府還是民間,對這種狀況的承受能力都相當差。海漢軍雖然還沒有正式對杭州城發動攻勢,但城中的社會秩序卻已經亂了。

按理說如果雙方都是鐵了心要打一場,那麼大家各自拿出家底來,在杭州城血拼一場決出勝負才是正常的狀況,但微妙的是雙方各自都有顧忌,都意識在控制衝突的烈度,不想將戰爭規模提升到國戰這種回不了頭的高度。

一度佔據上風的主戰派在出城作戰的明軍接二連三的受挫之後,影響力也隨之大降。不管是官方還是民間,都對戰勝海漢並將其逐出杭州的前景表示出悲觀的態度。如今錢塘江的出海航道被海漢軍封鎖已經進入到了第四天,受影響的可不止是杭州城而已,目前因為航路受阻而無法出海的船隻都在上游的富陽一帶江岸停靠。不管是調查案件還是賠償損失,在商人們看來海漢提出條件就說明至少是有談判的餘地,一味用武力解決當下的僵局只會讓局勢更加惡化。利益受損的富商們都在通過各自的路子對杭州城裡的官員們進行遊說,希望官府能夠改變態度,盡快與海漢展開和談。

就在這個時候,一根救命稻草終於出現在快要溺水的官員們面前。寧波知府曲余同派人從陸路經紹興府在錢塘江上游渡江來到杭州,送上一封公文,內容是請命出面前往杭州城外與海漢人和談,以解浙江危局。而曲余同自願出面的資本,就是他過去這一年中曾與海漢人多次打過交道的經歷——原本被浙江高官認為的瑕疵,如今卻成了拯救時局的契機。

儘管在此之前有不少人都對曲余同的立場頗有微辭,但在這種兩國交兵的時候,人家能主動請命出使到敵方控制區去談判,即便是看不慣他的人也很難再出聲指責這種勇氣。至少在杭州城裡叫囂著打打殺殺的這幫人,可沒有哪一個敢以使者身份主動出城去造訪錢塘江邊的海漢軍。

布政使王畿原本也是傾向於找機會撤換曲余同現在的職位,讓朝廷找一個態度更強硬的官員前往寧波府任職,以改變海漢在當地為所欲為的局面。但通過這幾天的武裝衝突,他也逐漸意識到要跟海漢人打交道是一件多麼麻煩的事情。海漢在寧波外海落腳一年多,而寧波府一直沒有生出亂子,光是能做到這一點就殊為不易了。明軍接連受挫之後,現在杭州城裡沒人敢站出來承擔責任,曲余同能在這個危機時刻主動站出來請命,也算是非常有心了。

當然了,考慮到某些人的面子問題,王畿還是很客氣地再次召開了碰頭會,向軍方告知了曲余同的建議。劉峰等人雖然心有不甘,但也知道當下的局勢已經不容再有任何閃失,即便海漢人攻不下杭州,但這樣的對峙再多持續幾日,就沒法摀蓋子瞞過朝廷了。當務之急,是要盡快讓海漢退兵,這個時候也不能再過多考慮政見相左的矛盾了。

前幾日的碰頭會上,喊打喊殺的人著實不少,但這次卻沒人再堅持要以武力解決現有爭端了。雖然仍然有個別人對曲余同選擇這個時候出頭的目的表示懷疑,也不願信任他有解決危機的能力,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人能夠提出更為實際有效的解決辦法了,說得難聽些,讓曲余同出面已經有些死馬當活馬醫的味道了。如果曲余同也失敗了,那王畿就只有徹底撕破臉向朝廷告急,以便能從臨近幾省調集更多的軍隊來對付海漢軍了。

於是在寥寥無幾的反對聲之下,王畿拍板決定立刻委任寧波知府曲余同為談判特使,代表浙江官府與海漢方面進行接觸。王畿在會場上就親筆起草了相關的委任文書,然後立刻命令親兵隨來送公文的信使原路返回寧波,以便能讓曲余同早點動身出發。

杭州城裡的官員們惴惴不安的時候,曲余同卻正在自家宅院中設下家宴,款待秘密到訪的海漢使者。在海漢軍演出的這場大戲中,寧波府並未受到太多的騷擾,海漢軍只是蜻蜓點水一般在甬江入海口駐留了短時間,便離開寧波進了杭州灣。而此後海漢在各州府的行程進展,每日都會由海漢特使送來曲府,這也讓曲余同能極好地掌握整個行動的執行狀況。

關於遞交給杭州城的文書,其實也是早就起草好了,只等海漢這邊通知一個合適的時機送過去而已。曲余同現在已經徹底上了海漢的船,不管這艘船的方向如何,他也只能作為乘客一路跟隨了。好在海漢這邊並沒有背棄諾言,到了杭州城下便紮下營來,並沒有再主動採取進攻措施。

這也讓一度很擔心海漢人假戲真做攻打杭州的曲余同終於放下心來,他很清楚杭州城裡的大佬們只要發現打不過海漢軍,就會為了逃避責任而設法向朝廷隱瞞這邊的亂象,只是想要解決戰爭危機,他們還缺乏一個可靠的溝通渠道。這個時候由曲余同出面來做解決危機的和事佬,不管是好感還是功勞都能收穫頗豐。海漢的戲份已經演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應該他這個角色登場亮相了。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7-9-9 11:3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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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9章 和平談判

    來自浙江布政使司的公文在出了杭州城以後,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自杭州橫穿紹興抵達寧波,僅僅用時一個白天就送抵了寧波城裡的知府衙門,呈上到曲余同面前。曲余同將信使遣去休息之後,便拿著公文回到書房,與海漢特使許克商議接下來的行動步驟。

嚴格的說許克只能算是海外的編外特聘人員,因為他畢竟是福建許家的人,留在浙江這邊做事也是因為他常年潛伏寧波,對這邊的狀況比較熟悉,在替海漢做事的同時也可以代表許家處理在浙江的事務。而海漢也正是看上了許克在本地的各種人脈關係,將聯絡知府曲余同的任務交給了他。海漢從舟山出兵之後,許克便以新任幕僚的名義進駐了知府衙門,負責在雙方之間傳遞消息。

海漢軍初到浙江的時候,許克便是充當了帶路黨的角色,親身經歷了海漢在東海紮根的全過程,所以對於海漢的實力也非常清楚。與他在福建的家人一樣,許克也是早就決定要抱緊海漢這條大腿,加之他的身份比本地人更易得到海漢信任,所以在海漢進駐浙江後的一年多里也是混得風生水起,在很多場合都以海漢代言人的身份出現,替海漢出面與大明各方進行接洽。這次被派到曲余同的身邊擔任臨時幕僚,也是充分體現出了定海港管委會與地方官府高層對他的信任。

曲余同對許克也是毫無隱瞞,直接便將杭州發來的公文遞給許克過目:「許先生看看,可有什麼需要留意之處?」

許克接過來仔細看了一遍,微微點頭道:「看來時機已到,曲大人可以收拾行裝出發了。」

曲余同摩拳擦掌地應道:「行裝倒是早就收拾好了,待本官將手頭事務交代一下,今日便可出發。」

海漢與明軍在杭州城下的對峙多持續一天,事態就會越發朝著不可控制的方向多發展一分,一旦上頭的人覺得和談已經無法解決當下的僵局,那曲余同可能連出場的機會都要失去。而他費盡周折找海漢策劃這出大戲,目的就是想在危難時刻站出來扮演「救國忠臣」的角色,並以此來保住自己寧波知府這個油水豐厚的職位。

當然了,曲余同其實也知道海漢人肯答應出力幫他,也不過只是順水推舟的舉動而已。自打去年杭州城內三名高官神秘失蹤之後,浙江官場上反對海漢的聲音雖然小了一些,但海漢仍然沒有取得在浙江境內通商的官方認可,這大半年裡能打點的關節都已經打點到位了,最後的阻力基本就集中在浙江三司衙門裡的高官。這些高級官員考慮更多的是政治前途而非短時期內的個人經濟收益,所以用銀子也很難讓他們改變一些既有規則。唯一能起到作用的辦法,大概就是動用武力在浙江境內製造一定規模的混亂,以政治前途來逼迫這些官員就範了。

如果不是站在大明的陣營,曲余同其實也會贊同海漢這種攻敵所必救的思路,只要找準了高官的軟肋下手,要讓浙江官府轉變態度並非無法辦到的事。只是他身為大明官場中的一員,也深知自己的行為其實等同於叛國投敵,只是他已經陷得太深,不幫海漢完成這件事也脫不了身,還不如為了自身利益搏上一把。

許克將公文遞還給曲余同道:「那曲大人盡快啟程吧,在下這便去安排人通知沿途海漢軍隊,免得起了誤會。」

曲余同客氣道:「有勞先生了。」

如今海漢已將錢塘江航道封鎖,曲余同又不可能騎一天的快馬趕去杭州,只能乘船從水上走,勢必要先跟海漢這邊打好招呼,不然路途中肯定要被江面上的巡邏船不斷地攔截下來。而且為了避嫌,他也不便直接去海漢營地,還是得先到杭州城,跟大人物們見個面通通氣再說。

許克這邊派人放出消息,曲余同去往杭州的路途便十分順暢,海漢方面甚至還專門派了一艘「探險級」戰船一路護送,以確保曲余同在途中不會出什麼岔子。

曲余同順風順水到了杭州城,入城後便立刻得到了王畿的接見。為了從寧波搬他這支救兵過來,一去一來又消耗了兩天時間,杭州的局勢已經讓王畿實在是等不及了。

這兩天中明軍沒有再次嘗試發動無謂的攻勢,反倒是海漢在錢塘江邊的營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加了上千駐軍。而且根據城外探馬回報,海漢從下游某處碼頭運了不少火炮上岸,陸陸續續都在運往前線,這顯然是要在杭州城大干一場的前兆了。王畿等人雖然篤定以海漢的兵力難以佔領太多地方,但對方要是想攻破城池撈一筆就跑,那高大的杭州城牆也未必真能擋得住海漢炮火。

而最近杭州城中的傳聞也越發豐富,不知從哪裡開始流傳出來海漢軍前幾年在南海的各種戰績,打安南小朝廷,打佛郎機人,打紅毛人,一路從南海打到浙江,似乎從未有聞敗績。雖然其中肯定有誇大其詞的部分,但民眾對於這些未經證實的傳聞卻很容易相信,畢竟海漢軍在城外駐紮多日,而明軍卻顯然拿不出什麼有效的應對辦法,這已經足以證明海漢軍的實力了。

海漢軍在城外也沒閒著,就在營地外架起了火炮陣地操練起來。不過好在他們的目標不是杭州城,而是有意在城外圈定了一處主人已經逃入城中的宅院,來進行實彈打靶訓練。隆隆炮聲響起,將那處宅院打得塵土飛揚,城頭上的守軍明知對方的攻擊目標不是自己,但看到堅固的磚牆在炮彈打擊下變成一堆堆的瓦礫,依然是不免心驚膽顫。

城中的官員們認為這是海漢軍的一種示威行動,但海漢軍會不會突然失去耐心,將示威行動變成攻打杭州城的行動,誰也不敢妄下定論。而且以海漢軍目前所展示出來的火炮數量和作戰水平,就連都指揮使劉峰也不得不暗自慶幸沒有再派出守軍大部隊出城去與海漢決戰,否則這麼多火炮一起發動,所將造成的人員傷亡必定會是一個可怕的數目。

從城外傳來的炮聲無疑是讓城內原本就已經很緊張的氣氛更加瀕臨崩潰,儘管官府一直對民眾宣稱杭州城固若金湯,海漢軍絕對不可能攻破這座堅城,但城外時斷時續的炮聲卻彷彿是重重地打在官府臉上。雖然海漢軍實際上並沒有攻打城池,但城內有不少人都已經在盤算城破之後要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了。

那些過往與海漢有貿易往來的商人,原本在前些天還是官府的眼中釘肉中刺,但最近幾日卻一下子成了香饃饃,家中的門檻都要被訪客踩平了。

眾所周知,海漢在浙江最有影響力的莫過於他們的貿易體系。儘管官府一直沒有認可海漢在本地的通商權,但實際上民間有許多商人早就跟海漢建立了合作關係,這其中也不乏有官員在背後提供支持的商家。而大家都知道這些人有路子與海漢聯繫,甚至是有某些共同的利益,城破之後能夠保得周全的大概就是他們了,自然就有許多人想通過這些路子來求個安全——就算抱不到海漢的大腿,能借到個屋簷擋風遮雨也好。

仗沒開打,這杭州城的民心卻已經垮了大半,原本歷史上清軍在十年後打到杭州,這裡的軍民會選擇不戰而降,開城迎接清軍,看來倒也不是毫無徵兆,從現在對待海漢軍的態度就能看出一二了。

當然了,社會氣氛會在短短數日內轉化到當下的狀況,也不僅僅只是城外海漢軍示威的作用,前期以各種身份混入城中的海漢眼線著實不少,也正是依靠著這些人在城裡不停地散播各種言論,帶官府的負面節奏,才會讓輿情朝著不看好戰果的方向迅速滑落。而城內的各個衙門對於這些輿論攻勢的反應顯然有些後知後覺,等察覺到的之後已來不及澄清,也沒法追查其源頭了。拋開單純的軍事實力先不談,在宣傳戰場上海漢也是佔據了明顯的上風。

在這樣情況下,自願代表大明擔任和談使者的曲余同終於抵達了杭州城,對於正處於熱鍋螞蟻狀態的王畿來說無異於救命稻草。王畿甚至來不及通知軍方的人過來,便先行單獨接見了曲余同。等劉峰等人接到消息趕過來的時候,這兩人已經談得七七八八了。

「本官已與曲大人議定,由曲大人代表浙江都司,出城與海漢人商議退兵之事,各位大人可有什麼意見?」王畿待人來齊,便迫不及待地宣佈了自己的決定。

劉峰應道:「讓曲大人獨自前往敵營,未免有些危險,以本官之見,起碼還要去一名武官,也好有個照應。」

曲余同一聽便知劉峰是什麼意思,這當然不是真的在擔心自己的安全問題,而是信不過自己,想要派人同去以便監視自己的言行。不過去到海漢營中之後自然有人照應,曲余同倒也並不擔心劉峰的人能玩出什麼幺蛾子,當下一揖道:「多謝劉大人關心,下官來得匆忙,加之寧波防務要緊,所以未帶武官隨從同行,這人選安排,但憑大人吩咐。」

劉峰進曲余同也不反駁,一口便答應下來,當下倒不便再為了反對而反對了,只能應道:「那便由指揮僉事祁傑祁大人,隨你一同前去,你們遇事多商議商議,莫要獨斷專行,中了海漢人的套!」

曲余同應道:「適才聽王大人說起,前幾天祁大人還率軍出城迎擊海漢軍,下官對祁大人的勇氣也是佩服得緊!」

祁傑就在旁邊坐著,聽聞這話臉色也是有點為妙,只是拱拱手應道:「曲大人過獎了!」

前次祁傑率軍出城,還沒開戰就差點亂了自家陣腳,回城之後也是被劉峰好一頓訓斥,之後的行動就沒有讓他再到一線參與了。劉峰不是看在祁傑跟隨自己多年的份上,連撤他職的心都有了。這次曲余同主動請纓要去跟海漢人和談,劉峰便想好了要派個親信同去,一是監視曲余同的言行,二來如果真的談成了,那這退兵之功,軍方也是要佔一半的,祁傑也能將功補過,在官場上挽回一點顏面。當然了,如果談判破裂,那就讓祁傑將鍋一股腦扣到曲余同頭上去。

對於劉峰提出的人選,王畿等人也沒有表示反對。當下這種形勢,的確多去一個人比較好,畢竟海漢人先前提出的條件極為苛刻,可以預見這次談判的進程不會特別順利,能多個腦子想想辦法也是好的。至於祁傑的軍事素質,王畿經過上次的事已經信不過他了,但當下杭州城裡似乎也找不出幾個能勝任的人選了,祁傑好歹是劉峰的心腹,忠誠度方面倒是沒什麼可挑剔的,政治素質說不定比早就跟海漢人暗中來往的曲余同還可靠一點。

官員們一邊商量談判策略,一邊派人出城,向海漢告知了停戰談判的決定。王湯姆這幾天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終於是等來了正戲,當下便答應了使者的要求。

於是兩個時辰之後,杭州城東望江門緩緩打開,以曲余同和祁傑為首的使團隊伍出了城,朝海漢營地方向行來。王湯姆也早早派了部下出營,將營外的防禦帶清理出一條兩米寬的通道,讓大明使團得以順利進入到軍營之中。

王湯姆也到了軍營大門處迎接,他在北上山東之前,就在寧波見過一次曲余同,所以這兩人互相是認識的,不過在祁傑這個「外人」面前,他們自然是要裝出初次見面的模樣,以免露了破綻。雙方見禮之後,王湯姆便將二人迎入大帳中,吩咐手下上了茶水,然後開始正式談判。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7-9-9 11:3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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