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1627崛起南海 作者:零點浪漫(連載中)

 
Babcorn 2016-11-29 06:34: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914 620706
Babcorn 發表於 2019-1-16 12:20
第1727章 外交場合

    關於海漢近一兩年在東北亞地區的作為,鄭廷其實所知不多。雖然安南國也派了軍事觀察員隨海漢軍前往遠在遼東的戰場,但其所能活動的區域僅僅只是戰地附近,對遼東半島及朝鮮半島的國際形勢卻很難像海漢一樣有比較清晰的認識,傳回國內的消息往往只是海漢軍於某月某日擊潰遼東蠻軍,佔領某地,殺敵若干,這樣比較粗略的信息。

    因此關於朝鮮國與海漢之間的外交狀況,鄭廷也只知道兩國於去年才剛建交,卻並不知道這兩方在建交之前還有過一些波折,甚至可以說是海漢逼著朝鮮人在盟約上籤了字。這兩國結盟的最大原因還是迫於外部形勢,要聯手對付遼東地區最主要的敵人後金國,與當初安南在內戰期間跟海漢結盟的狀況有所不同。

    許裕拙因為與海漢海軍的關係比較密切,甚至還親自去過遼東戰場,所以他倒是對遼東局勢瞭解得多一點,也大概知道海漢拉了朝鮮入夥。不過能在三亞見到朝鮮國的王室成員,這也還是讓他稍稍有些吃驚,因為在過去所知的歷史中,朝鮮國一向只臣服於中國的正統王朝,並不會對其他國家表現得太過親近。而試圖以武力馴服朝鮮的日本和後金,迄今也都還從未成功過。

    但朝鮮竟然派了一名王室成員千里迢迢到三亞參加海漢的國家慶典活動,這事要是傳到京城去,朝堂上的那些高官怕不是要立刻撰文斥責朝鮮王室不懂規矩了。雖說大明現在也已經與海漢建立了外交關係,但看著過去抱自己大腿的藩屬國倒向海漢,天朝上國的地位被新近崛起的鄰居搶走,那滋味恐怕也不太好受。

    而李希對自己國家在國際上的形象也沒有什麼確切的認知,他過去所主要接觸到的國家不過就大明、後金、日本、海漢四家,大明是朝鮮的宗主國,後金和日本都是敵人,海漢是新近結盟的友邦,至於其他國家和勢力,李希所知的信息就大多只是來自於典籍和傳聞,並沒有實際的接觸經驗。

    類似安南這類位於南海的國家,李希過去也只是在書上見過名字,但當他發現這安南國的年輕將軍外表談吐都與漢人幾乎無異,自然也就生出了幾分親近感。至於來自福建這位,李希也不敢怠慢,畢竟許裕拙的官職是一省水師統領,而福建水師又是大明海疆上實力最強的一支水面部隊,這身份還是很能唬得住人的。

    三人雖然來自不同國家,相識有早晚,但卻意外地談得來。待辦完入駐手續之後,三人互相一打聽,果然都接到了今天歡迎晚宴的邀請,便約好到時候再把酒言歡。

    那鄭廷和許裕拙都已經不是第一次入駐專門用於接待外賓的迎賓館,輕車熟路自然不必多說。而李希對此地倒是頗感新奇,特別是迎賓館服務員向他介紹說明衛浴設備和熱水的用法之後,李希親自用過之後,不禁感嘆海漢人的確會享受生活,難怪自北方一路行來,發現大明南方沿海各省的上層人物都會以效仿海漢為榮,這樣的舒適和便利又有誰會不喜歡呢。

    除此之外,李希也注意到這裡不論是裝修還是服務,都能深切地體會到海漢人的用心之處。他雖然不是王子王公,但好歹在朝鮮也是社會頂端的那一撥人,過去也曾代表朝鮮出使過大明,眼光見識還是遠勝普通人。

    這迎賓館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屋內的所有陳設和用品,無不突顯出講究二字,李希下意識地把漢城用來迎接大明使者的迎賓館跟這裡做了一下對比,頓時品出了不小的差距,甚至覺得自家實在有些寒酸。

    李希想起先前鄭廷提到過,安南國在三亞早就建有使館,不過住宿環境不如海漢迎賓館,所以每次小王爺鄭柞來三亞依然是入駐迎賓館而非自家的使館。再想想自己所掌握的建館預算,李希覺得朝鮮使館建成之後,大概也不可能趕上這迎賓館的條件了。

    目前在海漢建有使館的國家已有六七個之多,都是與海漢保持密切往來的對象,但不管哪一國,也很難在使館的舒適程度上與海漢迎賓館相提並論。畢竟海漢當初修建迎賓館的時候算是下了血本,而外國使館的修建幾乎不可能投入同等級別的經費。

    反倒是那些並非使館性質的常駐機構,因為預算充足,居住條件要比使館好得多。例如福建許氏在三亞便建有專門的常駐機構,負責打理許氏經營的跨國貿易,以及平時在政治、軍事、經貿、文化等方面的溝通協作。許氏所建的這個綜合機構,甚至比快到施工尾聲的大明使館還要氣派得多,常駐三亞的人員也有近百人之多,遠超以費策賢為大使的大明使團。

    另外還有類似“福瑞豐”這種商業大鱷在三亞佈局的產業,光是大型商棧就已經有兩處,至於李奈所修建的住所更是堪稱奢靡,大部分建材家具都是從廣東運來,其豪華程度連海漢高官都只能感嘆一句“有錢真好”。

    李希看看離晚宴開始的時間尚早,便先去浴室裡沐浴更衣,享受了一把海漢式熱水澡的便捷。這裡的氣溫遠比漢城要高,李希洗完澡之後穿著單衣,靠在陽台的安樂椅上,旁邊擺著冰鎮的鮮榨果汁和精緻點心,不需站起來便可以看到遠處繁忙的勝利港。這等悠閒的享受,不禁讓他暫時忘卻了從馬尼拉一路海上奔波的辛苦,清風拂面,李希竟然便這麼坐著睡過去了。

    待僕從將他從睡夢中喚醒,天色已經漸暗,海漢外交部的人已經等在門口,要接他去參加今晚由執委會舉辦的歡迎晚宴。李希連忙起身整理衣裝,今晚將會見到海漢的頭面人物,自己的儀容儀表必須要收拾妥當,畢竟在這種正式的外交活動中,自己可是代表了朝鮮國的顏面。

    舉辦宴會的地方便是在勝利堡附近的國家會堂,這個地方除了舉辦大型會議之外,舉辦高級別的宴會也是其承載的功能之一。而類似今天這樣有多個國家使節和頭面人物出席的宴會,即便是在逐漸成長為國際化都市的三亞也是不多見的。

    不管是對海漢還是其他國家來說,這樣的國際社交場合都十分難得,所以主賓對於這場晚宴都十分重視。海漢早在一個月之前就開始籌備這場晚宴,一些高級食材和酒水甚至是跨海從別國運來,其間的花費著實不是小數目。

    不過在執委會看來,這種花銷是很值得的,只要能夠在眾多國家的來賓面前再次樹立起海漢高大上的形象,日後自然有機會通過別的手段慢慢收回這種宣傳投資。

    參與這次晚宴的除了各國使節和官員之外,自然也少不了代表著各國利益的跨國商人們。時至今日,與海漢交往的各國都知道對商業的重視和經營是這個新興國家迅速崛起的根本條件之一,海漢正是在大大小小的跨國貿易中不斷地壯大著自身國力。而在此過程中也有不少商人得以趁勢而起,成為各國官方都不得不加以重視的大人物。

    通往國家會堂的道路提前幾個小時就已經封閉,在外圍有上百名巡警值守各個路口,以防有閒雜人員混入其中。李希乘外交部準備的馬車抵達這裡的時候,同樣也接受了檢查,驗明身份之後才獲准通過。

    下次之後便有侍者上前與車伕完成交接,然後帶著李希進入國家會堂。李希對這座方正高大的灰色建築頗感新奇,特地叫住了侍者,停下來駐足觀看了一番這建築的外觀。侍者似乎早就對此見怪不怪,也不催促李希,耐心等到他看夠之後才繼續帶路前行。

    來到會堂內部之後,侍者將李希帶入席位之後,便請他先稍事休息,等待宴會開始。李希注意到自己面前桌上擺放著立牌,上面標明了自己的國籍和身份。這會場佈置是一人一桌,每張桌子上都擺著立牌,倒是不用擔心坐錯了位置。而李希入場還算來得早的,絕大部分座位都還空著。

    李希看了一下左邊,桌上立牌標明是安南國的位子,只是安南國的正使是那位鄭柞小王爺,這地方肯定是給他準備的,倒是不知今天剛結識的鄭將軍待會兒來了會坐到哪裡。

    再轉頭看向右邊,卻是葡萄牙國的位子。關於這葡萄牙人的來頭,李希原本所知甚少,還是隨海漢軍南下的時候才逐漸從海漢將領口中瞭解到這個西方國家的狀況,倒也說不上有什麼好惡。後來在馬尼拉開戰,李希才知道原來葡萄牙也派了武裝人員和戰船加入到海漢一方參戰,說起來也算是海漢的軍事盟友之一了。

    不過這些都並不是他關心的重點,李希參與這個宴會唯一擔心的,便是在這裡遇到大明使臣之後要如何應對。他東張西望之下,終於看到了隔著兩列的大明使臣座位,看樣子海漢排座位的時候也是用了一點心思,沒有把大明和朝鮮安排到相鄰的位置就座。

    雖說去年大明、海漢、朝鮮三國已經在遼東秘密締結了軍事盟約,但大明對朝鮮擅自與海漢建交一事仍是十分不滿,只是礙於目前還需要海漢軍在遼東半島拖住後金大軍,不好發作而已。而李希出使三亞這事,朝鮮國也並沒有主動向大明報備過,所以他很是有點擔心如果大明使臣注意到自己,會不會因此而當場暴走。

    這時候同樣也是今天才結識的許裕拙過來跟李希打招呼,李希知道這位來自福建的老兄雖然名義上是大明的官,但其實是自行其是的地方軍閥,便向他問起有關大明使臣的事。

    許裕拙一聽李希這曲曲拐拐的問話,便猜到他在擔心什麼,笑著拍拍他肩膀道:“李兄不必擔心,這裡是海漢國的京城,又不是大明的京城,大明使臣就算想對你發脾氣,那也得先照顧海漢人的面子。你是海漢請來的貴客,跟你過不去,那就是跟海漢人過不去,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李希聽了之後仍然有些放心不下:“大明使臣去到我國都會被尊稱為天使,在下哪敢與大明官員講這種道理。”

    李希說完這句覺得有點欠妥,這許裕拙可也是大明的官,這話對他就不太適用,當下又趕緊向許裕拙道歉。

    許裕拙擺擺手道:“無妨。大明派駐海漢這位費大人我也略有所知,本身乃是禮部行人司左司副,南下路過福建的時候曾有過一面之緣。此人並不是食古不化的官僚,而且來海漢已有數月,想必早就習慣了海漢的強勢,我看李兄是多慮了。”

    “但願如此。”李希感覺心思稍安,便又問道:“那許將軍代表福建單獨落座,被他看到也不妨事嗎?”

    許裕拙笑道:“就算看不慣又怎樣?他敢出聲斥責我,那最後丟面子的只會是他自己。我是福建的官,可不是禮部的官,他有什麼資格敢來管我?”

    李希聽了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這福建不也還是大明的一部分,福建的官也是受大明朝廷所管轄才對,許裕拙這口氣,分明就是沒有把朝廷放在眼中了。當然了,像他這樣在地方上執掌兵權的武官,不把文官放在眼裡似乎也是很正常的反應。

    許裕拙道:“待會兒開宴之後,我再過來找李兄喝幾杯,若是那位費大人要來你這裡找茬,我便幫你頂回去就是!”

    李希心裡暗道使不得,嘴上還得謝過許裕拙的熱心,當下只能暗暗祈禱那位費策賢費大人千萬不要跑到自己這裡來刷存在,不然這許裕拙要是真的跟他槓上了,自己可就裡外不是人了。福建武官可以不給禮部官員這個面子,但他可不敢代表朝鮮國去開罪了對方。
Babcorn 發表於 2019-1-16 12:21
第1728章 國際影響力

    被朝鮮特使李希惦記著的費策賢費大人,這個時候才剛剛出門。其實因為三亞的大明使館尚未完工,所以他目前也是住在迎賓館裡,不過所住的別墅距離李希的住處較遠,兩人暫時還沒有照面而已——這當然並非巧合,而是來自海漢外交部小心翼翼的安排。鑑於這兩家的關係比較敏感,外交部也不希望讓他們過早在三亞會面。

    海漢這次請了朝鮮人來三亞觀禮,其實這事寧崎在私下已經跟費策賢知會過了。費策賢雖然知道寧崎打招呼也是出於對大明的尊重,但一想到過去在大明面前卑躬屈膝的朝鮮人如今開始抱海漢大腿,還派了特使來三亞準備要修建使館,他心裡終究還是會有些疙瘩。

    想當初費策賢在禮部當差的時候,也接待過來自朝鮮的使臣,那時候的朝鮮人在大明朝堂上所表現出來的卑微態度,費策賢依然歷歷在目。但從海漢進入大明北方開始,朝鮮似乎已經不再將大明視作唯一的靠山,這其中的原因為何,親自去遼東看過前線交戰狀況的費策賢也心知肚明。大明和朝鮮都應對乏力的後金,卻被遠離本土作戰的海漢軍打得節節敗退,這也難怪朝鮮人三心二意了。

    這次受邀的嘉賓基本上都已經在此之前陸續抵達了三亞,而今天這個晚宴的目的就是為兩天後開始的慶典活動預熱,讓各國來賓能夠提前互相認識一下,海漢官方也會順便在晚宴上公佈一下之後慶典活動的具體安排。而費策賢也想要藉著這個機會再確認一下,到底哪些國家選擇了倒向海漢,哪些國家依然將大明作為外交方向的首選。

    儘管京城的朝堂上還是一片和諧,大明作為天國上朝的地位似乎永遠都不會改變,但離開大明之後,費策賢就能明顯感覺到外部形勢並不是像以前那麼樂觀。自遼東半島以南的大明海疆,都已經成了海漢人予取予求的地盤,這中間所蘊藏的巨大危機,只怕朝堂上的高官們並沒有真切地意識到。

    像箝制渤海出口的山東半島,江浙膏腴之地的杭州灣,東南海上要沖福建海峽,嶺南最主要的出海通道珠江口,這些原本屬於大明的海岸要害,如今卻全部都有海漢以“租界”為名所實際控制的殖民地。海漢人不但在這些地方開展貿易和殖民活動,更是駐紮有大量武裝部隊,鵲巢鳩佔地替大明行使起了所謂“維護海上秩序”的職能。

    大明朝廷難道不知道這些狀況嗎?不,其實皇帝和內閣大臣們對海漢在大明海岸上的這些小動作心知肚明,但問題是在於大明已經沒有能力去將海漢從這些地區驅逐出去,更別說在漫長的海岸線上與這樣的海上強國開戰。在山東驅逐海漢人的武力手段失敗之後,朝廷就再也沒人提過開戰的事了,所有人都很明白,現階段的大明打不起更輸不起這樣的一場戰爭,更何況還需要海漢人在遼東拖住後金南下的步伐。只要海漢沒打算入侵內陸,這些在海岸線上的小動作就睜一眼閉一眼過了。

    但即便如此,費策賢也還是想在自己能力範圍之內,儘可能為大明爭取到一些利益。特別是在國際社會上維護好大明天朝上國的形象,不能讓海漢把風頭全給搶跑了。

    要不是親身來到海南島,見識了海漢在這裡的作為,費策賢也很難想像一個新興小國是如何在短短十年不到的時間裡,成長為讓大明都頗為忌憚的競爭對手。

    在興建使館的這幾個月裡,費策賢一直住在迎賓館中,也藉機結識了不少國家的權貴人物。雖然這些南海小國過去在大明眼裡或許都是不起眼的番邦,但當它們都逐漸將海漢視為地區領袖之後,就慢慢不再前往大明朝貢了。雖說大明並不會在乎這些小國進貢那點土特產的價值,但此消彼長之下,近幾年海漢的國際聲望的確是在飛速崛起當中。

    比如今天這個晚宴,派員出席的國家至少有十幾個之多,其中除了大明和朝鮮來自海南島以北之外,基本上全都是南海地區的國家或西方殖民帝國,而這種號召力已經是現今的大明難以實現了。

    不過令費策賢稍感欣慰的是,大明至少還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當他步入會場的時候,立刻便引來了諸多關注。認得他的人都紛紛主動上前打招呼,寧崎也在第一時間過來與他寒暄,這讓他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感還是相當不錯的。

    “今日出席的國家著實不少,看樣子會是一次很熱鬧的宴會。”費策賢面帶微笑地吹捧了一下海漢的晚宴安排。

    寧崎當然明白這種場面話的意義,也是笑著應道:“相信有很多人都是為了能見到費大人而來的,等會我一走開,費大人就會被包圍了。”

    費策賢與寧崎對視一眼,都是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作為遠東地區目前可能是國力最強的兩個國家,海漢與大明之間的關係無疑是眾多國家關注的焦點。毫不誇張地說,他們在這裡的每一句交談,都會有許多人豎著耳朵想要知道內容,畢竟他們所代表這兩國的外交關係,在很大程度上將會決定遠東地區未來的國際形勢走向。

    費策賢對於海漢的這位外交部長還是頗有好感的,畢竟同為讀書人出身,而寧崎又是研究歷史文化出身,對於大明所知不少,兩人還是有頗多共同話題。而且寧崎不像其他海漢高官那樣富有攻擊性,更倡導和平相處的外交方式,這是費策賢頗為欣賞的一點。國與國之間就應該像當下這樣,坐下來一邊品嚐好酒好菜,一邊進行外交磋商,以和平作為共同目標,當然如果能以大明為尊就更好了。

    果然兩人寒暄完之後,寧崎一走開,便有數人主動上前圍住費策賢,想從他這裡打聽兩人剛才交流的內容。不過讓費策賢稍感失望的是,主動圍上來的這些人全都是跨國商賈,他們所關心的其實並非兩國關係好壞,而是自己的生意是否能在兩國關係的變化中趨利避害,賺到更多的錢。

    而其他國家的使節,卻並沒有立刻主動過來,也不知是不屑與這些充滿銅臭味的商賈為伍,還是另有考慮。而費策賢自恃身份,肯定也不會主動去找這些國家的使節打招呼。

    最後主動來與費策賢攀談的外國使節,竟然就只有葡萄牙與荷蘭兩家。葡萄牙大使托馬斯,東印度公司駐海漢公使蘇克易,這兩人都是常駐三亞,之前便已經結識了費策賢,而這三方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這三個國家都絕不會把海漢奉為宗主國。所以這三國雖然沒有什麼共同利益,但立場卻恰好相近,自然有不少共同語言了。

    而其中任意一家與海漢走得太近,都會引起另外兩家的警覺,特別是大明與海漢同族同宗,都是漢人執政的國家,這兩家如果真的聯起手來,那恐怕在遠東地區就沒人能與之匹敵了,而這對於西方殖民國家來說並非好兆頭。

    蘇克易雖然是個漢裔,但他所效忠的對象是荷蘭東印度公司,因此同樣也不想看到海漢與大明聯手,過來之後便開門見山地對費策賢問道:“費大人,剛才寧部長是對你有什麼特別的指示嗎?”

    費策賢皺眉道:“蘇大人這話說得不對,我與寧部長只是寒暄幾句,眾目睽睽之下,何來特別之說?再說在下是大明臣子,豈會接受海漢官員的指示!”

    蘇克易道:“難道費大人最近沒有聽說外面的傳聞嗎?”

    費策賢反問道:“什麼傳聞?”

    蘇克易道:“據傳海漢今年遠征馬尼拉,便是做給大明看的,以此讓貴國確信他們的跨海作戰能力。如此一來,貴國便有可能會邀請海漢出兵遼東,替你們解決山海關外的後金蠻軍。”

    費策賢差點繃不住表情,這傳聞也太不實了,海漢打馬尼拉哪能跟大明扯上關係,再說遼東早就有海漢軍隊參戰了,哪裡還需要大明開口相邀。而且以京城的態度來看,也不太可能向海漢提出軍事方面的求助。

    費策賢連連搖頭道:“從未聽過此等傳聞,寧部長也未曾與我談及過這些事,蘇大人的消息來源只怕有誤。”

    托馬斯久居三亞,早就學會了漢語,這兩人的對話他也是聽得懂的,當下接過話頭道:“費大人,如果貴國真的需要軍事援助,其實也可以考慮一下我國,想當年徐大人、孫大人,都曾從我國獲得幫助,葡萄牙與貴國的軍事合作也一向很愉快,不一定非得去請海漢出兵。”

    托馬斯所說的徐大人和孫大人是指徐光啟和孫元化兩師徒,這兩人當初不予餘力地說服明廷引進了葡萄牙火炮、僱傭兵和製造槍炮的工匠,也曾在明軍中培訓了不少掌握新式戰法的兵將。然而時局不利,一場登萊之亂不但讓孫元化在崇禎五年被冤殺,也讓滿心悲憤失望的徐光啟在次年鬱鬱而終。

    自那以後,明廷便再沒有與葡萄牙有過類似的軍事合作,不過葡萄牙這邊倒是一直惦記著這事,期望能以軍事合作為基礎,讓大明能對葡萄牙開放北方的貿易口岸,不再是海漢一家壟斷的局面。托馬斯逮著機會,自然是要設法遊說一下大明使臣,至於能不能起到作用那就另說了。

    費策賢當然也知道當年之事,不過他不太明白的是這葡荷兩國的大使為何都會認為大明接下來要邀請海漢出兵北方,當下便問道:“或許是在下消息閉塞,請問這兩位所說的這傳聞,到底是從何而來?”

    蘇克易道:“費大人最近幾天沒看報吧?”

    費策賢愣了愣,點頭應道:“這幾日忙著接收從大明運來的各種物件,不知報上登了什麼新消息?”

    蘇克易道:“前日海漢時報上登了一篇文章,稱大明中原農民軍之亂愈演愈烈,而來自北方的軍事壓力也與日俱增,大明朝廷有人提出可向海漢借兵,先替大明擋住北方強敵南下,然後騰出手來清理掉內部頑疾。”

    費策賢隨口應道:“海漢一向以精明著稱於世,想必這借兵也不會是白借的吧?”

    蘇克易點頭道:“那是自然,報上說若是此事談成且海漢軍能成功退敵,或許大明會將遼東等多處地方割讓給海漢,作為借兵禦敵的報酬。”

    費策賢差點要罵髒話了,他所瞭解的北方情況要遠比這兩國大使多得多,自然明白海漢官方通過本國報紙放出這些風聲是什麼目的。

    海漢在大明沿海佈局的多處殖民地已經形成了事實佔領,並且在遼東布下了數以千計的兵馬,大明對此只能是裝作視而不見,但並沒有公開承認過將這些地方的歸屬權轉讓給海漢,也從未提及過要在將來向海漢借兵,就更勿論什麼報酬了。而海漢現在放出消息,這顯然是準備要把這些佔領區以堂而皇之的名義劃歸到自己名下。

    而對於大明來說,很難對外界澄清這中間的真與假,畢竟海漢在大明領土上駐軍是客觀事實,大明要說自己不是借兵,那也的確很難解釋海漢人為何要主動送軍隊去幾千里之外替大明抵禦外敵。沒人會相信海漢是主動發善心去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但如果大明給出了優厚的報酬,比如說割讓土地,那似乎一切都說得通了。這對葡萄牙、荷蘭這些看客來說,的確是一種看似很合理的解釋。

    “不,這些都是謠言,我國並未向海漢借兵,遼東戰事……那是兩國的軍事合作,卻絕非軍事援助!”費策賢肯定不能承認報上的消息屬實,就算當下無法澄清事實,他也還是要代表大明先表明態度。只不過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也難免有一點心虛。
Babcorn 發表於 2019-1-16 12:22
第1729章 外交晚宴

    去年兵部侍郎梅生川在遼東觀戰之後,便已經將海漢在當地的軍事和殖民部署狀況帶回了明廷。自那時起明廷上下便已經知道,海漢人不請自來進了遼東,只怕就沒再打算離開了,這些南海兵打後金打得這麼賣力,可不是為了拍大明的馬屁,而是要從後金手裡把遼東半島簽下來據為己有。

    至於大明對此有什麼意見,海漢人大概是沒什麼顧忌了,畢竟他們派兵進遼東的時候,從頭到尾都沒有主動跟大明通過氣,擺明了是要形成既定事實之後再坐下來慢慢跟大明講條件。

    而梅生川去遼東談判的結果,也證實了海漢的這種野心,大明非但沒能從對方手裡討回遼東,反而還被要求承認海漢在遼東的實際控制權。當然最後這層遮羞布是萬萬不能撕下來的,所以大明最後儘管選擇了妥協,但也沒有對外公開承認失去了對遼東的控制權。

    朝廷上一直還有人抱著比較樂觀的態度,認為日後或許可以通過談判拿回這些原本屬於大明的地方,但只有真正跟海漢接觸過的官員,比如梅生川和費策賢,才會明白這種樂觀根本只是單方面的妄想。海漢非但不會歸還他們所佔領的大明領土,反倒是很有可能變本加厲,在日後侵佔更多的地方。

    但只要大明一天沒承認,理論上這些土地就屬於大明一天,費策賢從未想過海漢竟然會採取製造輿論這種單方面的措施強佔大明領土,他一度還比較樂觀地認為大明在三亞修建使館之後,兩國的外交關係可以由此逐步進入到正常的狀態,可海漢人的這個動作無疑是給了他重重的一記耳光,將他從幻想中喚醒。

    回想剛才寧崎跟自己寒暄時的笑容,費策賢感覺自己如墜冰窖,甚至連對方的笑容都似乎帶有三分嘲諷之意。當然這或許只是他的錯覺,但這種想法一旦滋生出來,便如鯁在喉,讓他心中十分不舒服。

    費策賢有心要立刻找寧崎求證一下這事,但卻看到寧崎身邊圍著不少人,想來也是有不少人打算從寧崎這裡掏些消息出來,就如同葡萄牙人和荷蘭人現在所做的一樣。費策賢暗嘆一口氣,心道寧崎也分管了海漢的宣傳文教事務,如果這事是真,那多半少不了他在中間謀劃,搞不好連報紙上的相關的文章也有他的印跡。

    至於葡萄牙人托馬斯所提議的軍事合作,這可不是費策賢能做主的事情,他這個大使所肩負的軍事職能就是觀察海漢的動向,以便大明能預防海漢可能發動的入侵攻勢。但大明是否應該與其他國家進行軍事合作,朝廷目前並沒有討論出一個明確的結果,因為誰也不確定從別國引入軍事力量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

    即便是曾經與大明有過合作的葡萄牙,在大明朝廷眼中也仍是不可信賴的番邦,其級別與海漢無異。求人不如求己,大明仍然是將攘外安內的希望寄託在了自家部隊身上。

    “要是我大明軍隊能有海漢軍這樣的作戰能力,何愁內亂不平、韃虜不滅!”想來想去,費策賢覺得根源還是自家實力不夠,才會徒生煩惱,不然管他什麼後金海漢農民軍,統統一股腦滅掉就是了。

    但為什麼在大陸上延續了兩百多年統治的大明,軍事實力反而不如一個正式建國才三年的南海小國,費策賢目前依然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除了先進的武器和戰術之外,他認為能夠不斷贏得對外戰爭勝利的海漢軍必定還有某些外界所不知的特性。但由於眼光和專業知識所限,他沒法意識到海漢軍背後的龐大軍工後勤體系,以及看不見摸不著的政工措施所起到的作用。

    說話間已經有侍者過來請他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準備開始晚宴。費策賢正好樂得清靜,向兩國使者作揖告別,然後坐回自己的位子。

    今天的宴會廳佈置是特地拿到執委會上討論之後得出的結果,所有外國使節及受邀的重要人物,都是每人單獨一張條桌用餐,除此之外還有海漢內部的一些高級官員也享受這樣的待遇。而執委會的九名執委則是稍稍特殊一些,他們的位子在整個會場的靠北的方向,與這些嘉賓們相對而坐。這樣便於他們發表講話,以及與嘉賓們進行面對面的交流。

    整個宴會席位的佈置呈扇形,以執委們的座位為中心展開。費策賢的座位便在最接近執委的一排,而且是居中的位置,這讓他的情緒從剛剛受到的傷害中稍稍緩解了一些。這樣的待遇至少表明海漢對大明還是相當重視,並且也會主動給予最高級別的禮遇。

    嘉賓們七七八八落座之後,正主終於出現,以陶東來為首的一眾海漢高官出現在眾人面前。有些對他們還認不完全的賓客,當下便左右詢問起來。

    這幫人入座之後,陶東來便開始了講話:“首先感謝各位貴賓能夠蒞臨三亞,參與我國的國慶慶典活動。十年前我等漂洋過海在榆林灣登陸的時候,這個地方還是一片荒蕪,但十年後的今天,三亞已經是南海首屈一指的貿易港。我們請各位過來,就是希望能與各國一起見證海漢由無名變得強大的過程。”

    陶東來的話通過一支麥克風從宴會廳四角的喇叭裡播放出來,即便是坐得稍遠一些的人也聽得清清楚楚。這種手段雖然新奇,但對長駐三亞的一些外國使節來說倒也見怪不怪了,畢竟每次海漢有重大慶典活動的時候,都會在公眾場合使用這種可以放大聲音的裝置。

    陶東來的話落在有些人的耳朵裡就不免有點不是滋味,畢竟海漢變得強大的每一步,幾乎都是建立在對外戰爭的基礎之上,不斷的對外擴張才讓這個國家能夠在十年之內從無到有,從弱變強,成為南海一霸。而那些被海漢使用武力手段打擊過的國家,就成了這一變化的墊腳石。

    而這其中又要以大明為最,畢竟當初海漢在榆林灣登陸的時候,可是沒有一寸土地是屬於他們的。而海漢不但藉著大明的領土落腳,最後竟然還強佔了海南島來建立國家,這種行為在大明朝廷看來無異於鵲巢鳩佔。

    所以即便是今時今日,大明仍有許多人對於跟海漢建交這件事持激烈的反對態度,他們認為正是因為以前放任了海漢的寄生行為,才會令南海的局面失控,讓大明痛失領土。與海漢建交無疑就是默認了他們對海南島的侵佔,日後必然會招來變本加厲的入侵。

    費策賢面色凝重地聽著陶東來的講話,他被選為駐海漢大使,自然不會是頑固的反對派,但對於陶東來話語中所透露出的強勢態度,依然是讓他感覺非常不舒服。

    陶東來繼續說道:“在這次慶典期間,除了會安排傳統的閱兵式之外,我們還將組織這十年的建設成果展,各位可以在展覽中看到我國在文化、經貿、軍事、航海等領域的最新研究成果。我想大家看過之後,應該會對我國的狀況有更為全面的瞭解和認識,對於今後跟我國的合作也會有更充足的信心。”

    與海漢建交的這些國家當中,大概也就只有安南是鐵了心要跟海漢捆綁在一起,所以在陶東來提及的這幾個方面都有著深入的合作。而其他國家則大多偏向於其中一兩項,海漢對這樣的狀況顯然並不會感到滿足。當然了,各國嘉賓們最感興趣的研究成果,應該還是集中在軍事領域,畢竟海漢軍的戰鬥力之強大是有目共睹,所有人都很關注這支常勝軍的武力究竟還會有多大的提升空間。

    而海漢對軍事研究成果的展示,往往會安排在每年的跨越軍演和每次軍售招標的推介會上。當然每年國慶期間的閱兵式也是一個看點,不過這個環節太過走馬觀花,作為觀眾很難通過這種觀察瞭解到武器的性能特點。

    除了這些渠道之外,還有一個比較小眾的辦法,就是加入海漢組織的軍事觀察團,以觀摩的名義前往海漢對外戰爭的最前線,近距離瞭解海漢的武器性能和作戰戰術。當然這樣的資格並非誰都能夠擁有,一般也只有在軍事上與海漢結盟的國家才能享受到這種特殊待遇。

    費策賢對此當然也是很有興趣,不過他是文官出身,對於軍備知之不多,參觀軍事展覽這個差事估計還是得挑一名武官去完成,而費策賢自己比較感興趣的,是海漢在文化、經貿方面的成果。海漢這些年在不斷地向大明輸入那些奇技淫巧的東西,同時還以官職引誘和鼓動大明讀書人入籍海漢,在費策賢看來只有瞭解海漢的這些手段之後,才能想辦法予以反制。

    而至於經貿方面的較量,費策賢就很難有什麼主意了。海漢人以善於經商而著稱,海漢銀行更是已經成為了跨國經營的大型金融機構,這裡面的水到底有多深,費策賢知道自己反正是站不透的,跳進去八成得淹死在裡面,所以他很明智地選擇跳過這個領域。

    當然了,對此有興趣的人也不盡然都是抱著費策賢這種拆台的心思,其實多數國家對於跟海漢的合作還是抱著樂觀的態度,畢竟這個時候坐在這裡的人所代表的國家和勢力,或多或少都已經從與海漢的合作中嘗到了甜頭,也有興趣從合作中獲得更大的好處。

    “至於這些活動具體的時間安排,稍後會由外交部告知各位,大家都會得到詳細的時間表,無需擔心會錯過了精彩內容。”陶東來說到這裡舉起了酒杯:“我就不繼續廢話了,再多說一陣,各位桌上的菜都要涼了。祝天下太平,請!”

    費策賢舉起酒杯,心道讓天下不太平的可不就是你們海漢國?每年打完這裡打那裡,就是在不停的對外開戰中才得以佔領了那麼多的海外領地,還有什麼資格說出天下太平這樣的祝酒詞。如果不是在這種特殊場合,費策賢真的很想當面駁斥陶東來的滿嘴謊言了。

    而離他不遠的朝鮮特使李希卻是聽得十分興奮,他千里迢迢來到三亞的目的,除了維繫兩國的外交關係之外,還有很重要的一個任務就是來學習海漢能在短短數年間變得強大的秘密。雖然他也知道有些東西並不是看明白了就能學會的,但哪怕是學到了一鱗半爪的本事,或許今後就能幫助朝鮮提升國力。

    雖然當初朝鮮與海漢的盟約是被迫簽訂,但李希對海漢可沒有費策賢那麼複雜的想法。朝鮮國過去兩百多年一直是以大明為尊,但當朝鮮人突然發現原來南海還有一個比大明更厲害的國家,這種對強者的膜拜心理就在不知不覺間慢慢轉移著方向。海漢在遼東戰場上展現出來的實力,明顯是強過了被後金逐出這一地區的大明,而朝鮮所期盼的能將自己從後金鐵蹄下救出的強者,似乎由海漢來扮演這個角色更為合適。

    不過一想到大明使節就坐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李希心裡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忌憚。所有人都知道大明在走下坡路,但這個國家在朝鮮人的心目中依然具有極大的權威。朝鮮國雖然有心要跟海漢好好合作,但也不敢輕易觸怒了宗主國,除非是讓海漢站出來給自己撐腰。

    不過李希也明白,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海漢與大明的共同利益顯然要多過朝鮮,所以現階段想指望海漢站隊到自己這邊是不太可能的。他先前也看到寧崎與費策賢攀談的場面,心中也在猶豫要不要主動去跟費策賢打招呼認識一下。但隨後費策賢便被荷蘭和葡萄牙的大使找上了,李希也就只能先打消了主動上前攀談的念頭。
Babcorn 發表於 2019-1-16 12:25
第1730章 外交手腕

    海漢後勤部門為這次晚宴所制作的菜品很是費了一些心思,既要照顧到各個國家的不同飲食口味,又要凸顯出海漢飲食文化的特色。早就已經不再親自掌勺的樊偉大廚提前一個月就開組織手下的精幹人馬研究菜單,預訂食材,前前後後花了不少工夫作準備。

    不過真正到了宴席上,會把注意力放在菜品上的賓客其實並不多。與會這些人的身份都是非富即貴,平時燕鮑翅參山珍海味吃得多了,何況有不少人長期在三亞活動,早就習慣了海漢口味。就算海漢的廚師能變著花樣地做菜,在他們眼裡也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真正讓賓客們所關注的,是海漢官方借這次晚宴的機會所釋放的一些信號,以及在晚宴期間與眾多頭面人物進行面對面交流的機會。畢竟像這樣能夠方便展開國際交流的場合,在這個時代的遠東是極其難得的機會,就算是曾有過“萬國來朝”這種繁榮景象的大明,也難以有海漢這麼先進的外交理念來舉辦這類活動呢。

    而有心人已經從陶東來在晚宴開始前的簡短致辭當中聽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一是海漢現在已經在逐步脫離韜光養晦的狀態,陶東來甚至在講話中毫不謙虛地使用了“首屈一指”、“強大”這樣的詞語來形容今時今日的海漢國,這與過去數年間海漢在外交辭令上的低調有了明顯的區別。

    二則是陶東來強調了海漢在多個領域的領先水平,足以讓盟友和夥伴對未來的合作前景充滿信心。這種強調的目的何在,有心人自然就會將其聯想到了最近的一些傳聞,比如大明有意要向海漢借兵抵禦北方強敵的侵襲。

    這種向他國提供有償軍事援助的模式雖然對海漢來說並不是第一次,但毫無疑問大明的登場大大地增加了海漢的強者屬性。試想連過去的遠東第一帝國都已經向海漢請求軍事援助,那麼就算是瞎子也能確認海漢在軍事方面的國際地位了。

    至於陶東來為何會在這個場合表現出高調的態度,各家與會者都有自己的見解。像安南代表就會樂見其成,海漢壯大對安南而言是利大於弊,有了這個強大的靠山,安南便能在與暹羅之間曠日持久的戰事中穩穩地佔得上風。

    而葡萄牙、荷蘭這些西方國家則多少會有些酸溜溜的心態,海漢的強大對他們這些競爭對手來說並非好事,那就意味著他們在遠東地區佔領殖民地,擴大貿易規模的目標會遭遇更大的阻力。哪怕葡萄牙與海漢之間的合作關係十分密切,托馬斯也很難不去考慮今後葡萄牙在兩國相處的狀況中會不會變得更加卑微。

    至於蘇克易心裡就更不是滋味了,他自從以使節名義進駐三亞以來,切身地感受到這個國家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飛快發展壯大。光是三亞一地的基建速度,就不知比戰後重建的巴達維亞快了多少倍,而勝利港和三亞港的繁榮景象,更是讓他羨慕不已。而陶東來剛才的話在他看來更像是一種示威,東印度公司對此卻無力回擊,這實在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當然心裡最苦的還並非蘇克易,而是大明使臣費策賢。海漢發展得越快,對大明來說就越是麻煩,這樣一個有實力而且不安分的鄰居,讓大明近年一直如芒刺在背,但又騰不出手將其除之而後快。

    如果說以前大明還能憑藉人口數量和國土面積的優勢來抹平自家在軍事和經貿領域的劣勢,那麼隨著海漢在遠東各地佔領的地方越來越多,特別是在大明沿海建立起了一連串的殖民就近吸納移民,雙方的實力差距正在一點一點的增大。而陶東來的這番話表明海漢並不會就此罷手,極有可能繼續以這種方式蠶食大明。

    費策賢在三亞待了幾個月,對海漢的瞭解越多,便越是清楚很難通過單純的談判手段讓這個國家接受大明的安排。要讓海漢改變做法,就必須得拿出足夠份量的條件才行,但大明也不可能拿領土或是人口來做交易,因此這種利益衝突從根本上是無解的。而費策賢每每想到此節,心底就忍不住會生出深深的無力感。

    哪怕面前擺放的每一道菜餚都是精心烹飪出來,費策賢也實在提不起胃口去品嚐。他現在就指望著這吃飯的環節快點結束,因為按照安排,要在用餐結束之後,正式的社交酒會才開始。

    而赴宴的嘉賓中,懷著類似心思的人當然不止費策賢一個。像今天這樣的社交場合,吃飯只是個儀式,絕大部分人都在等著後面真正的重頭戲。

    眾人各懷心事,有些心急的人匆匆吃了幾口主菜之後便放下筷子擦了嘴,等著海漢高官宣佈後面的安排了。他們也並沒有等太久,很快寧崎便起身宣佈,席間可以自行走動,後續活動自由安排。

    海漢高官們是首先被包圍的對象,不過這些動作最快的人大多都是懷著商業目的上前諮詢問題的各國商人,使節們自恃身份,倒是沒有誰打算要去跟這些人爭個名次。

    費策賢也坐著沒動,他身為大明使節,自然要端夠大國的架子,沒到合適的時候絕不會主動出擊。不過他還是很用心地環顧了四周,打量這宴會上到底有哪些嘉賓出席。先前一進來就被人拉著說話,倒是沒來得及好好觀察一下周圍。

    這一看便看到了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坐著朝鮮來的使臣,那一身朝鮮官服對他而言辨認起來並不困難。費策賢見對方也正好看向自己這邊,就稍稍點了一下頭算是招呼。

    李希這下就坐不住了,朝鮮目前好歹還是大明的藩屬國,既然大明使臣已經注意到自己的存在,那再繼續坐著裝沒事人就不大好了。當下趕緊起身,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後過去向費策賢敬酒。

    費策賢雖然心裡對朝鮮國的態度有些看法,但伸手不打笑臉人,當下倒也沒刻意擺架子為難李希,便邀他入座對飲了一杯。

    “本官聽說有朝鮮使臣到了三亞,倒是還沒來得及約見閣下,不過也好,今天這個場合也挺不錯。”費策賢放下酒杯之後主動開了口:“不過這海漢人排的座位實在有點問題,明知我大明與貴國交情深遠,怎地不安排到相鄰的位子就座!”

    李希聽得心中一驚,連忙辯解道:“在下也是才到三亞,還沒來得及去拜會費大人,還望費大人能原諒不敬之處。”

    李希雖然並不想在三亞跟大明使節會面,但也更不希望因為這些禮儀問題而得罪了對方,要是他把消息添油加醋地往京城一報,那今後朝鮮國到大明的使節只怕日子會很不好過。至於安排座位的問題,費策賢敢隨口就說,他可不敢出聲附和,這地方人來人往,萬一被旁人聽了去往海漢人那邊一捅,豈不是很容易會得罪了海漢人。

    當然了,從李希內心來講,他其實更接受海漢安排的座位,畢竟在這種場合跟費策賢相鄰而坐實在有些尷尬。剛才如果不是跟費策賢對上了眼神,他本打算先去找一名海漢外交部的官員居中引見,這樣也會顯得更正式一些。

    費策賢問道:“不知道李大人對剛才海漢陶大人所說的那些話有何見解?”

   李希應道:“不敢說見解,在下以為陶大人所言極是,海漢強大對周邊國家應是利大於弊,只要與海漢交好,應當都能從中獲益。”

    費策賢不動聲色地點點頭,繼續問道:“那不知李大人認為朝鮮國會從中獲得什麼益處?”

    李希聽到這問題稍稍猶豫了一下,這要是回答得不好,只怕也會很容易得罪對方。

    彷彿是看出了李希的為難之處,費策賢安慰道:“今天不是什麼正式的談判場合,權當是酒後閒聊,你直說便是。”

    李希心道你當是在騙三歲小孩這麼容易嗎?不過他腹誹之後還是回應了對方的問題:“不瞞費大人,我朝鮮國目前面臨的最大威脅便是後金。據傳後金敵酋皇太極原本打算去年就要親率十萬大軍征伐我國,但恰好海漢軍也在去年進入遼東,拖住了後金的東征計畫,我國才得以免受戰火侵襲。而且去年與海漢議定盟約時,他們也向我國承諾,如果後金出兵入侵我國,那麼他們將會為朝鮮提供軍事援助。”

    費策賢道:“海漢人武力雖然強悍,但也不會白白為他國作戰,更不可能像我大明這般,無償出兵為貴國抵禦外敵,他們所做的承諾並不可靠,貴國需三思而後行啊!”

    費策賢所說的“無償出兵”,便是指萬曆年間出兵替朝鮮國抵禦日本入侵之事。當時朝鮮國連京城都被豐臣秀吉的大軍攻破,朝鮮八道已經有七道淪陷,如果不是大明及時出兵援朝,這朝鮮半島在四十多年前就已經變成日本領土了。

    大明派出數萬精銳,前後耗資數百萬兩白銀,才替朝鮮保住了國祚。在大明看來,這無疑是朝鮮人世世代代都償還不清的巨大恩惠了。

    而這樣無私的軍事援助,費策賢篤定海漢人是做不出來的,一是海漢人一向精於算計,從來不會做虧本買賣,更何況是要拿人命去堆的戰爭;二則海漢本土距離朝鮮國太遠,專門出兵朝鮮的費用只會比大明當年的行動更高,而朝鮮國在被日本擄掠之後休養生息才一代人的時間,根本拿不出足夠的報酬去滿足海漢。費策賢認為,想讓海漢出兵援助,朝鮮國只有兩個選擇,要嘛獻出土地,要嘛提供人口。

    費策賢以此為根據告誡李希,倒也不算是誣衊海漢,而他的目的便是要通過這樣的方式,讓朝鮮人對今後與海漢的合作生出疑慮。就算不能把朝鮮拉回到大明這邊,那至少也不能讓其這麼快就投入到海漢的陣營中去。

    李希作為王室成員,對於朝鮮國與海漢所談定的協議內容倒是略知一二,他也清楚海漢的軍事援助絕非無償提供,但朝鮮國為此所需付出的代價比起亡國的嚴重後果就顯得微不足道了。不過這種話他也不會對費策賢說出來,因為對方根本就無法理解朝鮮的處境是多麼需要有強者撐腰。大明已經處在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狀態,無法再向朝鮮提供類似萬曆年間那樣的軍事援助了,而如今朝鮮唯一能夠抓住的救命稻草,便是雖然很勢利但同時也的確很有實力的海漢人了。

    不管海漢開出來的條件有多麼苛刻,人家的軍隊在遼東可是實實在在地打得後金軍抬不起頭來,而且所提到的軍事援助也不是純粹的畫餅充饑,由海漢出售給朝鮮的第一批火槍火炮已經在去年年底運抵了朝鮮,並且朝鮮國選拔的軍官學員也去了遼東,在戰地接受海漢的軍事培訓,學習能夠打敗後金軍的先進火器戰術。

    雖然以朝鮮的國力,就算有了海漢所提供的這些幫助,一時半會也不可能戰勝後金,但這至少讓朝鮮上下看到了一點點希望,不用再像前幾年那樣翹首期盼來自大明的援助,但最終卻是什麼都沒等到。海漢人雖然貪婪,但收錢之後辦事卻毫不含糊,至少商業信譽還是值得信賴。

    但這些事,李希實在不能對費策賢坦然相告。放棄了大明而選擇了海漢的援助,這種處理方式肯定會被理解為對大明的不敬。所以對於費策賢的告誡,李希也只能俯首謝過,不敢出言反駁。

    費策賢見李希態度較好,覺得自己的勸說多少應該是起到了作用,便繼續說道:“貴國與海漢建交,切莫只看到眼前的好處。想當初他們初到瓊州,便大肆收買地方官員,那時候誰會想到這幫人竟然會出手吞併了整個瓊州島?前事不忘後事之師,貴國需得多多警惕海漢人的狡詐才是。”
Babcorn 發表於 2019-1-21 15:27
第1731章 商業契機

    費策賢在三亞這段時間並沒有閒著,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三亞的市立圖書館。雖然礙於學識眼光,他沒法在短時間內通過自學掌握海漢的諸多先進技術,但文史類的書籍檔案對他而言卻是毫無難度。所以費策賢便將圖書館裡有關海漢發家史的記載幾乎都看了個遍,對於這個國家在發展壯大的過程中使用過哪些手段也是了然於胸。

    雖然這些出自海漢官方的記載大多是站在歌功頌德的角度居多,但費策賢在此之前也看過大明對於海漢歷年各種事蹟的記載,兩相對比之下,自然就會有一個比較全面的觀感。

    海漢當年是如何空手套白狼,從大明手裡強佔了海南島,雙方對這一段歷史的記述當然是不一樣的。海漢聲稱自己的舉動是為了保護海南島不再遭受海盜侵襲,而且得到了地方官府和民眾的支持。而大明卻將這種行為視作入侵,只是當地官府要嘛被海漢收買,要嘛就被除掉,所以才會失去了瓊州的控制權。

    雙方對於這段歷史各有說法,但費策賢自然認為海漢這邊是滿嘴謊言不可信。如今海漢跟朝鮮搭上了關係,不管其真實目的如何,費策賢總歸是要警告一下李希,先給他埋顆釘子下去,說不定日後能起到一些作用。

    李希不敢在這種問題上與費策賢辯論,他知道自己當下的一言一行都是代表了朝鮮官方的態度,如果表現出傾向於海漢一方的態度,那很容易會讓對方產生誤解,從而影響到兩國的關係。

    當然他心裡還是對費策賢的話有些不以為然,弱肉強食本來就是天經地義,如果大明足夠強大,又豈會被小小的海漢蠶食領土。當年是海漢,如今是後金,大明的虛弱正一點一點地暴露出來,意識到這一點的不僅有大明的對手,還有像朝鮮這樣的傳統盟友。

    費策賢並未意識到自己的言語已經暴露了大明的虛弱之處,在他看來海漢既然想在借助今天這個場合擴大自己的國際影響力,那麼自己就默默地做一些拆台的工作好了。他雖然勢單力薄,但能憑藉遊說給海漢增加一些阻力,那也算是盡到了作為大明使臣的職責。

    而海漢高官們暫時也還沒顧上招呼他,與會商人們表現出來的熱情要比各國政客要高得多,他們有太多的問題需要這些海漢高官給予解答。

    目前與海漢保持貿易往來的國家當中,規模最大,交易最為頻繁的仍然當屬大明。就連已經取得海漢國籍的大商人,十之七八也是來自大明。可以說海漢的商貿體系實際上就是構建在大明的基礎之上,人員、資源、渠道、市場,各個環節都對大明有著非常大的依賴。

    但這種依賴並不是單方面對大明寄生吸血,海漢利用這些條件創造出了巨大的商業價值,讓那些選擇與海漢合作的商人們都是賺得盆滿缽滿。而海漢在這些年裡所倡導的殖民地商業模式,也是大受跨國商人們的追捧,如今不但三亞舉行的每一次招商會都人滿為患,就連今天這種外交晚宴也被嗅覺靈敏的商人們當作了打聽是商業信息的機會。

    對商人們來說,海漢下一處的殖民地會以何處作為目標,下一條海上貿易航線會通往哪裡,近期會有什麼新的產品投放市場,去年年底預告的貿易稅調整方案到底時候時候才會出台……等等諸多問題都需要向海漢執委會的這些高官尋求答案。

    哪怕他們在這種場合所能得到的答案不會很確切,但只要能夠得到隻言片語的回應,他們自然會從對方的語氣表情動作等細節去揣摩答案,其分析能力之強絲毫不亞於安全部的情報專家。因為這些信息對於商人來說,每一條都是價值連城,如果能夠快人一步得到第一手的消息,就極有可能意味著在接下來的行動中能比競爭對手更早佈局,賺取更多的利潤,甚至是壟斷某一地的市場。

    而海漢對於這些商人也極為重視,雖然今天這個宴會的重點在於官方外交,但仍然給予了這些商人入場參與的待遇。這在大明肯定是不可想像的待遇,商人們對此自然也表現得感激涕零,認為自己在海漢才真正擁有了與財產相當的社會地位。

    旁觀這種熱鬧場面的外國使節們感受都大同小異,簡單說就兩個字:羨慕。雖然他們內心未必看得起這些商人,但也不得不承認這些商人在海漢所構建的商貿體系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引導作用。

    荷蘭與葡萄牙的使節對此自然是有著最深切的感受,這兩國都是以善於經營海上貿易著稱,但在海漢出現之後,他們很快就在南海地區淪為了配角,海漢吃肉,他們就只有喝湯的份。利潤最高來錢最快的生意,幾乎都被海漢所壟斷,甚至還被禁止進入大明北部的沿海地區進行貿易,這樣的處境讓他們很難心平氣和地看待海漢的經營手段。

    不過這兩國互為競爭對手,就算對海漢有再多不滿意,也肯定是坐不到一張桌子上的。蘇克易找上了佔城使節,而托馬斯則是跟安南小王爺鄭柞坐到了一起。

    蘇克易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跟對方商議購買糧食的事情。巴達維亞議事會其實在年初就已經定下了要改變過去的糧食收購方式,不再由大成米行壟斷每年向官方供應糧食的業務,而是向佔城國和其他糧食產地採購一部分,以減少對大成米行的依賴。

    拋開這期間會造成的糧食價格波動先不論,荷蘭人這種不把所有雞蛋放進一個籃子的做法本身其實沒有什麼問題。只不過他們著實沒想到,那個能在巴達維亞糧食市場上呼風喚雨的商人,竟然是暗中為海漢效力的情報人員,而議事會決定對糧食採購程序作出的調整,在海漢看來就成了必須要加以阻止的措施。

    不過蘇克易終究還是慢了那麼一點,在此之前外交部便已經找過佔城大使羅克恩通過氣了,建議佔城國暫時不要與荷蘭人開展糧食貿易。而海漢僅僅只是對此提出建議的原因,一方面是因為羅克恩這人還算不錯,外交部對他的印象比較好,不想使用太嚴苛的措辭;另一方面真正的外交工作其實是在佔城當地展開,三亞這邊給羅克恩打招呼只是出於外交上的手續而已。

    海漢為什麼能提前知道巴達維亞當局要向佔城國購糧,又為什麼要阻止荷蘭人的行為,羅克恩其實沒那麼大的興趣去追根究底。他在三亞的使命比較簡單,就是儘量維持好佔城與海漢之間的關係,因為對佔城來說,海漢的作用和影響實在太重要,其份量遠遠超過了荷蘭人。

    佔城國力過去在中南半島上大概要排進倒數的位置,跟安南、暹羅、緬甸這些大國自然比不了,甚至比老撾、柬埔寨這種內陸國家都還差一檔。直到在搭上海漢之後,佔城國才總算是止住了國力繼續下滑的頹勢,慢慢跟上了海漢的發展節奏。

    佔城在貿易和軍事上都非常依賴海漢的幫助,而最賺錢的鹽鐵糧等產業都是掌握在王室成員手中,因此作為既得利益者的佔城王室也是非常堅定的海漢支持者。

    佔城軍隊也走了一條與安南相似的發展道路,即聘請海漢軍事顧問訓練軍隊,送高級軍官和將領到海漢接受專業培訓,並大量採購和列裝海漢所產的武器裝備。每年海漢在南海舉行的跨越軍演,佔城也會派出軍隊參與其中,以昭示本國與海漢的軍事同盟關係。

    而海漢歷年來從佔城國招募的移民也著實不少,僅三亞一地的統計數據,就有至少一千四百多來自佔城移民定居在此。

    正是因為有了這些非常深入的合作,兩國外交關係十分穩固,海漢才能很直接地向佔城國提出了“建議”,希望其拒絕荷蘭人的購糧要求。

    蘇克易原本以為這是一個相對輕鬆的差事,只要告知佔城人,東印度公司將向他們訂購大量糧食,並且是付現銀,對方一定會立刻答應下來,畢竟不會有人跟錢過不去。然而羅克恩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卻很冷淡,只稱此事需要向國內匯報,自己無權決定是否將糧食出售給東印度公司。

    “羅大人,我必須要提醒你一下,這可不是一錘子買賣,如果我們合作愉快,那麼明年、後年,今後的每一年,貴國都會有機會接到來自巴達維亞的糧食訂單,而且數目都不小。”蘇克易見對方似乎對此並無太大的興趣,他認為對方或許是沒有意識到這筆買賣的後續影響力,便又繼續加以說明。

    羅克恩倒也不好直接跟他說不賣,畢竟海漢也沒有提出一定要以那麼決絕的措辭去應付荷蘭人,加之他性格溫和,也不想輕易得罪人,只能是繼續跟對方打太極:“蘇大人,就算貴國給出的條件再好,我也沒有權力替佔城國作這個主,一切都得等國內作出決定。不過我必須要先向你說明,我國早在去年下半年就已經與海漢簽署了糧食換武器的交易協議,而協議中我國需要向海漢交付的糧食就是今年的夏糧了,所以如果貴國求購的數量比較多,我國也未必能供應得了。或許你們可以去找暹羅或者安南再打聽一下,說不定他們的糧倉裡還有可以用來出售的餘糧。”

    蘇克易聽了之後只想翻白眼,安南和暹羅這幾年軍事摩擦不斷,隨時都有可能爆發大規模的國戰,哪裡會輕易賣掉糧倉裡的餘糧。而且安南當年內戰的時候已經吃夠了饑荒的苦頭,就算有充足的糧食也不會輕易出售,東印度公司要是為了打動他們而報個高價,那就有悖於節省購糧開支的初衷了。

    不過羅克恩的回答聽起來也算合理,因為去年就將今年的夏糧先納入了軍購協議裡,所以沒辦法大量出售糧食給東印度公司,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而是佔城必須守約將糧食交到海漢手上。但蘇克易轉念一想,這豈不是在無形之中又被海漢給陰了一道,只怕巴達維亞派去佔城的人要白跑一趟了。

    “這真是一個令人沮喪的消息。”蘇克易對此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他總不能讓佔城人撕毀與海漢簽署的協議,然後把糧食賣給東印度公司。

    “如果巴達維亞真的那麼缺糧,其實你們也可以在三亞購買糧食啊,這裡有專門的交易市場,蘇大人可以去試試。”羅克恩也是演戲演十分,最後還給蘇克易出了一個餿主意。

    蘇克易倒是知道羅克恩所說的交易市場,只要在那裡掛出自己要花錢收購的目標商品,價格合適的話就會有人主動聯繫自己。但問題是在於這糧食買來是要進官方糧倉,而不是立刻投入到市面上出售,從三亞買糧的運費成本無法忽略,買得越多虧得越多,那還不如就在當地從大成米行手裡收購糧食。

    “再說吧。”蘇克易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回應了對方的建議。他也不想對羅克恩解釋為什麼東印度公司不向海漢購買糧食,這問題實在太複雜了。他現在很想寫一封信送回巴達維亞,建議議事會放棄原來的打算,不要再折騰糧食了。

    當然蘇克易也知道這種建議就算發回去了,議事會的老爺們也不會當回事的,改變糧食採購方式肯定是有更深層的原因,而且多半跟高層的利益相關,這些事情可不是他能夠插手解決的。

    專門留給商人們諮詢問題的時間很快就結束了,不管他們有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都只能到此為止,因為海漢高官們接下來還要花時間與各國使節進行接觸,外交事務可比商人們的錢袋子更為重要。儘管商人們依依不捨,但他們還是被暫時勸離開,將交流的空間騰出來讓給各國使節。
Babcorn 發表於 2019-1-21 15:29
第1732章 套話

    對於各國外交人員來說,真正重要的外交事務其實不宜在宴會這樣的公開場合來進行交流和談判。特別是現場還有其他多個國家的外交人員,稍有不慎就很容易暴露本國的外交政策。所以今天這個場合其實只適合用來試探一下口風和態度,至於真正的問題,還是得留待日後找單獨會面的場合來慢慢進行溝通。

    但這種顧忌並不會讓外交使節們就此緘默,雖然不宜談論自家的事,可不妨礙他們打聽別家的消息。比如費策賢就很有興趣想知道,朝鮮究竟從海漢手裡買了多少武器,是否與大明購入的武器是一樣的,價格幾何,打算何時列裝到軍隊中……這些問題如果直接問李希肯定是得不到答案的,但說不定能從海漢高官那裡得到隻言片語的信息。

    其實朝鮮購入了多少海漢產的武器,都不會威脅到大明的安全,但費策賢認為這種交易會助長朝鮮脫離大明的野心,對於大明而言並非好事。而且他認為海漢人向朝鮮出售武器也沒安什麼好心,不過是想借助這樣的手段來逐步完成對朝鮮軍隊的控制,就如同他們曾經對安南、佔城和其他一些小國所做過的那樣。說不得朝鮮為此還答應了海漢某些更加過分的條件,不然這朝鮮使臣見著自己,怎地一副心虛的模樣?

    既然已經到了各國使節活動的時間,費策賢就不再客氣了,起身便徑直走向了陶東來。他之所以不去找寧崎或是施耐德,是因為這段時間的接觸下來,他發現這兩人的確不好應付,經常在談話時繞著繞著就把自己給繞進去了,往往是目的沒有達成,反而被對方給套了話。

    費策賢認為在海漢這幫高官當中,陶東來反而是比較好打交道的一個,因為他的官位其實就是海漢名義上的領袖,是這個國家的無冕之王,可謂言出法隨,對他而言沒有必要忌憚任何人和事,也無需掩飾自己的感受和想法。

    當然了,這只是費策賢個人的想法,如果在此之前他向其他國家的使節打聽一下陶東來在外交領域的事蹟,或許就不會作出這種不甚明智的決定。

    當初海漢執委會剛剛成立的時候,其實陶東來也承載了一部分的外交任務,而他的風格跟另外那兩位都是一個路數,在他手裡栽過跟頭的外國官員著實不少。費策賢以為陶東來容易打交道一點,這真的是大錯特錯。

    費策賢上前與陶東來見禮之後,便開門見山地切入了正題:“陶首長,本人有一事不明,希望能夠得到您指點迷津。朝鮮乃是我大明的藩屬國,照理說要向他們提供軍事援助,也須得經我國同意之後方可實施,但貴國目前的做法卻是有意繞開了大明,甚至唆使朝鮮對我國隱瞞真實情況。本人斗膽說一句,這樣做不大好吧?”

    陶東來笑了笑道:“那以費大人的看法,如果要向朝鮮國提供軍事援助,怎麼做才能算是合理?”

    兩人說話間,旁邊已經有了數名聽眾。海漢與大明之間的明爭暗鬥並不是什麼秘密,但極少有機會能聽到雙方官員在公開場合辯論這種話題,更何況陶東來一直被外界視為海漢國的真正領袖,他所說的話就代表了海漢的官方態度,眾人自然是對此分外留心。他們也真的很想知道,海漢對於大明的真實態度究竟怎樣,新近被拉入海漢陣營的朝鮮國在這其中又是處於什麼樣的位置。

    費策賢見周圍已經聚集了足夠多的觀眾,也算是達到了他的預想,當下便應道:“貴國要向朝鮮提供軍事援助,出售武器,也不是不可以,但不應繞過大明自行其是,須得在此之前向大明通報一聲。另外這出售給朝鮮的武器裝備,也應先交付大明,再由大明向朝鮮進行分發部署,方才是正道。”

    眾人聽了費策賢的發言頓時議論紛紛,這通報大明也就罷了,畢竟宗主國的地位在那裡擺著,按規矩應當如此操作。但要將朝鮮買的武器裝備先交付大明,再由大明轉交,這擺明了就是要雁過拔毛。由大明對朝鮮所能得到的武器進行控制,這肯定也不是海漢向朝鮮出售武器的初衷,而且妥協的可能性極低。

    便聽陶東來道:“好,那既然費大人口口聲聲說朝鮮是大明的藩屬國,請問作為宗主國的大明,是否應該在朝鮮受到外部武力威脅時出兵相助,就如同萬曆年間所做的那樣。如果是,那麼後金在向朝鮮施加軍事壓力的時候,貴國在做什麼?”

    大明在做什麼?難道費策賢能告訴眼前這些人,大明自身戰事吃緊,在東北戰場上被根本就顧不上去為朝鮮解困了。但他能夠被派來海漢做使者,這臉皮也不是一般的厚,當下絲毫沒有猶豫便應道:“我國當然是在調兵遣將,準備攻打後金為朝鮮國緩解壓力。”

    陶東來卻搖搖頭否定了他的說法:“不,你們沒有。貴國近幾年對上後金軍的時候有過什麼勝績嗎?根據我們的瞭解是沒有的,而且局面相當被動,幾乎已經放棄了所有野外作戰,只能固守城池等待敵軍自行撤退。在這種情況下,顧不上自己的海外藩屬國倒也不奇怪。”

    費策賢連忙否認道:“絕無此事,陶首長的消息來源怕是有問題。我明軍每年與後金軍交戰,皆有戰報送往京城兵部存檔,勝績也並不少見,只是三亞這邊消息閉塞,還未傳至此處而已。”

    陶東來道:“是這樣的嗎?我這邊倒是有兵部的戰報謄抄資料,費大人要是想看看,我可以馬上叫人送過來。”

    費策賢心裡氣得暗自罵娘,他可想不到陶東來能玩得這麼大,竟然要把兵部的資料拿出來公佈。這些東西顯然是未經公開的記錄,至於海漢人怎麼把這些絕密資料弄到手,那就不是他所能知道的了。費策賢也不敢賭陶東來的話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無疑會造成不小的動盪;如果是假……海漢連兵部的文書記錄都能造假了,那大明真的遲早要完。

    費策賢趕緊主動轉移話題,不讓陶東來掌控談話方向:“朝鮮國身為我國的藩屬國,與其他國家締結軍事條約原本就應該知會我國一聲。”

    “你想多了。”陶東來搖搖頭道:“今時今日的朝鮮,未必會繼續把大明當作宗主國了。來人啊,請朝鮮特使李希大人過來。”

    李希其實就站在人群外圍,豎著耳朵在聽這兩人的辯論。他雖然也不太欣賞陶東來露骨的說法,但對費策賢的謊言也沒什麼好感。如果不是因為這兩家是朝鮮的新舊靠山,李希很想站出來說一句與我無關。

    但最終這兩家還是選擇了一起把朝鮮拉下水,這當然不是什麼默契,而是都想著要把朝鮮當槍使。去年海漢還未必會把臉撕破,但隨著海漢在南海的佈局逐漸完善,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對大明朝廷的態度有諸多忌憚。陶東來今天在這個場合所表現出來的強硬態度,便已經宣告了海漢韜光養晦的路線正在發生著實質性的改變。

    費策賢這個時候已經開始後悔了,他覺得自己主動出擊是一個巨大的失誤,找上陶東來更是錯上加錯。如果他辯論的對象是寧崎或者施耐德,那即便對方是表現出了同樣的態度,至少在陶東來出面之前也還有一分迴旋的餘地。但如今表面態度的正是陶東來本人,而且話也說得很死,讓他很難再在這種場合下把話給圓回去。

    費策賢現在只能指望李希會做人一點,想辦法把這個尷尬場面盡快帶過,不要再給海漢留下借題發揮的空間。

    但李希並沒有他所預期的這種能力,這兩家任意其一都是朝鮮國得罪不起的對象,而如今要讓他來當中選擇站隊其中一方,這簡直比要他命還要痛苦。如果可以的話,李希很想馬上就暈倒在地,以逃避這個讓他左右為難的環節。

    但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經投在他身上,在這個時候昏倒就未免太矯情了。李希乾咳一聲,旁邊的人立刻便為他閃出了一條通道,好讓他盡快加入到這場辯論當中。

    李希乾笑道:“在下剛才並未聽到兩位大人爭論的話題,莫非是與我國有關?其實大家討論問題點到為止就好,莫要因為一些虛構的問題而傷了和氣。”

    李希蒼白無力的勸說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陶東來道:“眾所周知,朝鮮國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裡一直是大明的藩屬國之一,朝鮮國王也是由大明冊封,並由大明提供武力保護。但這種狀況在萬曆之後就已經起了變化,大明能給予朝鮮的幫助越來越少,以至於朝鮮國不得不獨力對抗來自北方的強敵。對朝鮮來說,大明這個宗主國除了掛個名之外,還能起到什麼實際的作用嗎?李大人,你覺得呢?”

    李希一邊聽一邊額頭就在浸出冷汗,這種話要是有人在朝鮮國說出來,那肯定會被視作大逆不道。但陶東來就這麼輕輕鬆鬆地當著大明使者的面講了出來,很顯然是不打算給大明留什麼面子了。然而最後陶東來還要他表明態度,這要如何作答才好?

    費策賢哪肯給李希回答問題的機會,當下便立刻接過了話頭:“既然陶首長也承認大明與朝鮮國的從屬關係,那就不應該拿這種毫無根據的所謂變化來挑撥兩國關係。我國與朝鮮世代交好,陶首長還是省省力氣吧!”

    陶東來笑道:“費大人,就算你不讓李大人當眾表態,也沒法改變客觀現實。現階段我們海漢能給予朝鮮的幫助,大明是給不了的。我們願意出手幫助朝鮮,不是因為朝鮮是大明的藩屬國,而是因為朝鮮與我國在某些方面具有互補性。換句話說,我們沒打算要成為朝鮮的宗主國,朝鮮只要當我們的合作夥伴就行了。大明能做到這種程度嗎?”

    大明能做到嗎?當然不可能。如果朝鮮國宣稱要與大明平起平坐,那朝廷肯定會大為震怒,一個需要仰仗大明鼻息的藩屬國,憑什麼跟大明平起平坐?

    但如果站在朝鮮的角度上,面對同樣強大的兩個國家,一個願意以夥伴關係與朝鮮相處,另一個卻要騎在自己脖子上還讓自己叫爸爸,試問哪一個會更得到朝鮮王室的歡心呢?

    費策賢不是傻子,他聽了陶東來的論述之後便立刻想到了這一層,這對大明而言是一個基本無解的問題。大明不可能放棄兩百多年來的宗主國地位,哪怕是出現了海漢這樣的競爭對手也一樣。如果朝鮮國選擇倒向海漢,那最後或許就是大明與朝鮮關係破裂,甚至會宣佈朝鮮王室為叛逆。但在大明目前所面臨的內憂外患處境下,暫時也不可能騰出手腳去懲罰朝鮮——更何況朝鮮背後已經有了新靠山海漢。

    費策賢努力克制住自己心頭的怒火,他知道這個時候如果發脾氣,那實際上就是認輸了。通過幾個回合的辯論,他已經意識到海漢想要著手影響大明對朝鮮的控制,但海漢為什麼要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費策賢一時還是沒想明白。他只是肯定海漢絕不可能像陶東來聲稱的那麼好心,所謂的合作夥伴,必定只是進一步搜刮擄掠朝鮮的藉口而已。

    “陶首長,你今天所說的這些話,有可能會影響到我們兩國目前業已達成的外交協議,對兩國關係也會造成極大的傷害。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外交關係,難道你就打算這麼輕易地毀掉嗎?”費策賢一字一句地問道。

    陶東來搖頭道:“我只是想借此向各國表明我國的外交態度,那就是不論國家大小,我們都會一視同仁對待。或許大明和朝鮮過去有從屬關係,但對我們海漢來說,都一樣沒差。與我國建交的國家就是夥伴,而沒建交的,就是對手。”
Babcorn 發表於 2019-1-21 15:32
第1733章 站隊

    夥伴與對手,陶東來將這兩種性質的存在作出了明確的定義。但其實建交的範圍很寬泛,有些與海漢建交的國家僅僅只是保持了政治上的外交關係,連貿易往來都很少,更談不上結盟之類的深層交往。而大明在名義上與海漢建交,實際上仍在處處較勁,不肯承認海漢目前所擁有的國際地位和影響力,也還是被陶東來劃進了夥伴國的範疇。

    至於對手,在場眾人立刻能夠想到的就有後金、西班牙,以及前兩年在星島吃了大虧的英國。這些國家都與海漢在戰場上有過正面交鋒,而且海漢在事後也沒有絲毫和解的意思,很顯然是安了心要把這幾個國家當作對手看待了。

    西班牙和英國也是運氣不好撞到了鐵板上,畢竟海漢現在將南海視作自家的後花園,根本不允許西方殖民國家輕易染指,荷蘭葡萄牙前些年吃過苦頭之後就一直謹言慎行不再輕易得罪海漢,這兩國卻硬要跟海漢在武力上一較高下,那等待他們的自然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而遠在遼東苦寒之地的後金卻是有些冤枉,至少在外界看來是如此,畢竟這個蠻人政權成立的時間並不長,過往與海漢也根本就沒有任何形式的接觸,說不上有什麼恩怨可言。但海漢卻是不惜代價跨越數千里之遙的海疆,向遼東地區輸送了數千武裝人員,與後金在當地打了好幾場實實在在的硬仗,一路將其控制區打退到金州地峽以北。

    海漢為什麼要勞師遠征後金,這在外人眼中是一個不太好理解的問題,不過毫無疑問後金肯定是被海漢劃入了不死不休的那一撥對手,甚至在佔據了壓倒性優勢之後也從未提過與對方進行和談,這樣堅決的態度大概也是海漢能夠贏得朝鮮信任的原因之一。

    這些被海漢視作“對手”的國家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遭受了海漢嚴酷無情的軍事打擊。所以陶東來的話無疑是在提醒著現場包括費策賢在內的所有人,如果要想當海漢的“對手”,那麼最好先考慮清楚由此所將帶來的後果,想明白自己的國家是否能夠承受得了海漢的軍事打擊。

    答案毫無疑問是否定的,即便是強如大明,也不會想要跟海漢開戰,否則在海漢吞併海南島的那一年,大明就已經宣戰了。大明會在海漢實際佔領了遼東等地的狀況之下還忍氣吞聲地選擇了談判解決領土爭端,其實就是承認了難以在軍事上戰勝海漢,只能用妥協的處理方式來面對海漢的強勢表現。

    費策賢當下的處境真的很尷尬,他原本只是想試探一下陶東來對朝鮮的態度,看看海漢是更重視大明還是更庇護朝鮮,但萬萬沒想到弄巧成拙,陶東來的態度遠比他預計的更為強硬,而且根本就沒打算要給大明留什麼面子,很直白地將三個國家的關係擺到了檯面上來說。

    費策賢剛到三亞的時候曾聽說過一句海漢俗語:面子是別人給的,也是自己丟的。他此時就深切地體會到了這樣的感受,如果自己剛才在行動之前再稍稍深思熟慮一些,如果能在陶東來開口之後就主動轉移話題不讓其借題發揮,或許局面不至於發展到眼下這種難以收拾的程度。

    當著眾多國家的使節和商人的面,被陶東來這麼毫不留情地教訓了一番,要說這是對大明的羞辱也不為過。但偏偏費策賢此時不敢再繼續與對方辯論下去,因為他實在無法想像陶東來接下來還會說出什麼對大明不利的言論。

    “大明與海漢去年已經正式建交,自然是屬於陶首長所說的夥伴關係,但在下希望陶首長能注意自己的言論,不要傷害到來之不易的兩國外交關係。”費策賢現在只能說一點場面話,希望陶東來能到此為止。只是比起先前的質問,他現在的口氣已經多了幾分哀求的味道正在裡面。

    陶東來顯然也沒有要把費策賢當成落水狗來打的想法,見費策賢已經示弱便見好就收,對眾人道:“藉著今天這個場合我多說兩句,我國與大明是唇齒相依的友好鄰邦,這一點請大家一定記住。雖然我們兩國之間還有很多細小的地方存在著意見分歧和利益不一致,但我想這些小問題通過友好的協商都是可以解決的。大明與朝鮮一樣,都是我國的合作夥伴,而我國也會對他們之間的關係保持尊重和理解。”

    陶東來氣定神閒的樣子又是讓費策賢胸口一陣發悶,要知道片刻之前對方還在說朝鮮不會把大明繼續當作宗主國對待,這一轉眼似乎就已經把剛說過的話拋在腦後了。很顯然,不管是先前所說的,還是現在的聲明,陶東來所做出的表態其實都是不可信的。

    意識到這一點的費策賢雖然生氣,但同時也生出了深深的無力感。大明曾幾何時被其他國家這樣對待過,即便是葡萄牙、荷蘭這類國家,以前也是低聲下氣地央求大明給予通商的機會,就只有這海漢最為狂妄無禮,不但對大明予取予求,如今更是將手伸到了朝鮮,試圖把大明最為堅定的盟國拉走。

    費策賢作為大明使者,理應斥責海漢這種“不道德”的行為,但可惜的是形勢比人強,海漢軍不管對手是誰都能做到戰無不勝,而大明卻是不論國內國外的戰局都十分吃緊,屢戰屢敗之下,國力也在迅速下滑,甚至已經成為了海漢高官公開嘲諷的對象。

    可憐!可悲!可嘆!對於大明的處境,作為旁觀者的李希也有著極為複雜的感慨。過去大明對朝鮮來說就是至高無上的天,沒有誰會去質疑大明的權威和國力,但海漢的出現打破了這種延續了兩百多年的印象,李希也是與海漢接觸之後才知道,原來大明並非天下最強的國家,至少座落在遙遠南海中的這個國家,就擁有讓大明不得不忌憚的實力。

    費策賢臉色鐵青地結束了與陶東來並不愉快的交談,讓出了位子給其他人提問。他甚至都沒有搭理想靠過來解釋幾句的李希,徑直便回到了自己的坐位上,先倒了一杯酒下肚,試圖以此來緩解自己心中的煩悶情緒。

    “費大人,些許小事,何必把自己弄得不開心。”

    費策賢抬起頭來,見說話者卻是另一位海漢高官寧崎,當下拱手道:“寧首長,貴國平時口口聲聲地稱我大明為友邦,又說什麼同族同宗,共同繁榮,但這些漂亮話僅僅只是掛在嘴邊,說過就忘,那又有何意義?”

    寧崎道:“費大人,我國的立場一直很明確,只是貴國不肯承認我國的強大,不願與我國並存,更不能接受我國在兩國關係中佔據了主導地位這個現實。”

    費策賢道:“並存?我看再多得幾年,別說並存了,大明被貴國吞併了還差不多!寧大人,貴國的野心和伎倆,真當天下人看不出來嗎?”

    費策賢這話一說出口就不免有些後悔,自己剛才跟陶東來鬥嘴才栽了個大跟頭,怎地這教訓還擺在眼前,就又開始口無遮攔了。這要是再被懟上一通,自己今後也不用做這駐海漢大使了吧?

    寧崎卻並未生氣,只是繼續勸道:“費大人這就多慮了,我國給予大明的幫助還少嗎?遠的先不說,這兩年派兵遠赴遼東作戰,替貴國拖住了後金軍南下的步伐,這做不了假吧?去年簽署建交協議之後,我國就向貴國出售了一批作戰性能先進的武器,如今應該都已經列裝部隊了吧?如果我國對大明有覬覦之心,那何必要繞這麼大的圈子,直接出兵攻打廣東不就行了?嶺南可有哪支明軍能跟我**隊正面抗衡?”

    寧崎所說的正是大明很多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那就是海漢明明有蠶食大明的動作,但為何一直引而不發,沒有趁大明陷入內憂外患之際對大陸發動攻勢,反而派了軍隊到北方替大明分擔壓力。雖說海漢趁勢佔領了遼東半島的南端地區是事實,但也的確因此而讓後金軍無法分心攻打朝鮮或是興兵南下叩邊。

    如果海漢真要攻打廣東,這邊的駐軍能夠抵擋多久,費策賢對此並不樂觀。整個嶺南公認最強的部隊就是福建許心素所統領的軍隊,但問題是世人皆知許心素早就跟海漢人同一個鼻孔出氣,而且對朝廷既不聽調也不聽宣,朝廷也拿他沒什麼辦法,畢竟怕逼得太急了讓許心素生了反心,到時候場面可就沒法收拾了。

    當然了,就算許心素肯聽從朝廷的調遣,那也未必能打得過海漢人,因為這支軍隊本來就是海漢人協助許心素組建訓練,所裝備的武器,所掌握的戰術都是來自海漢,甚至連軍中的大部分高級軍官都有過到海漢接受培訓的經歷。要指望這樣一支軍隊去打敗海漢軍,那倒不如指望海漢人突然良心發現的機會更大一點。

    費策賢絕不相信這是因為海漢對大明愛得深沉,他知道這些海漢人行事極為現實,所做的一切必然都帶有強烈的目的性,但他受限於所掌握的信息,也無法對海漢這種表現做出一個合乎邏輯的解釋。只是直覺告訴他,寧崎的話雖然聽起來很能打動人,但卻不可全信。

    “貴國雖然幫大明解決過一些問題,但今日之事,終歸不是在表達什麼善意吧?”費策賢稍稍收斂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儘量避免再在言語上開罪對方。但先前被陶東來懟得無話可說的鬱悶依然無法釋懷,所以還是要就此再與寧崎辯上幾句。

    寧崎沒有立刻回應費策賢的這個問題,而是緩緩走到他身前問道:“我可以坐下來說嗎?”

    “這是當然,請!”費策賢無法拒絕寧崎的這個要求,另外他也的確很想聽聽對方還有什麼別的話要說。

    寧崎坐下來說話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與費策賢單獨交談,旁邊立刻有他的隨員清理出一塊區域,將其他人擋在了數尺之外。

    “我就長話短說吧,南海有很多國家都在觀望,等著我國表明態度,會不會跟大明開戰。”寧崎語出驚人:“在很多國家眼中,大明無疑都是一大塊肥肉,只不過他們沒有能力來咬一口而已。但如果海漢能夠牽頭做這件事,要借此機會渾水摸魚的人可就多了。”

    費策賢冷冷地應道:“我大明也不是麵糰捏的……這與今日之事有何聯繫?”

    “當然有聯繫。”寧崎解釋道:“我們要表明的態度就是,雖然我國可以不顧一切撕破臉跟大明開戰,但我們最終不會選擇走這條路。”

    費策賢搖頭道:“在下不覺得先前陶首長的話是為了表明這樣的態度。”

    “不是向閣下,是向其他國家表明態度。”寧崎提醒道:“你如果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對剛才的那番辯論有什麼看法?”

    “什麼看法?”費策賢想了想,除了朝鮮的處境很尷尬之外,的確其他國家應該都是抱著看戲的心理。陶東來的態度雖然盛氣凌人,但最後卻聲稱兩國是夥伴關係,海漢不會與大明交戰,這聽在那些對大明有野心的人耳中,只怕會相當失望。

    但費策賢卻總覺得寧崎的說法太牽強,海漢如果僅僅是為了表明對待大明的態度,又何須以折辱自己來實現這個目的。可是到底哪裡不對,他卻始終不得要領。而且他也沒有注意到,在寧崎找上自己談話的同時,海漢執委會的高官們也各自分散開來,找上了不同國家的使節開始單獨談話。

    除了交流與這些國家各自的議題之外,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議題要向這些使者提出來,那就是要求他們在未來必須站在海漢一方的陣營中。而這個站隊的前提,就是海漢與大明之間爆發戰爭。
Babcorn 發表於 2019-1-21 15:33
第1734章 態度轉變

    之所以會有這種前提出現,其實是與近兩年的遠東地區國際形勢變化有著密切的關係。當然造成這些變化的根源,都是來自於海漢歷次對外戰爭的結果。

    在海南島南北兩個方向跨度達數千里的範圍內,海漢軍的戰績已經充分證明了自己的戰鬥力。不過對於海漢所選擇的武力打擊對象,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特別是與海漢關係密切的幾個軍事盟國,一直都在私下建議海漢應該將大明作為軍事擴張的首選目標。

    以大明為目標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在海漢佔領了海南島全境之後,大明與海南就僅僅隔著一道狹窄的瓊州海峽而已。以海漢的跨海作戰能力,沒有人會懷疑類似雷州半島、珠江口之類的地方會在很短時間內就被海漢軍攻佔。而這些地方的官府早就被海漢滲透收買,抵抗的意願說不定還沒民間的地主武裝強烈。

    不管是從作戰難度還是軍費開支的角度來看,將這些地方作為對外擴張的首選,海漢所獲得的收益無疑要比勞師遠征大得多,戰後消化這些佔領區的速度也會快得多。

    當然慫恿海漢對大明開戰的這些國家,也不會單純地在旁邊看熱鬧。像這種必勝無疑的戰爭,只要跟著海漢去就能穩撿錢,一旦開戰肯定會出兵協同作戰,以求能在戰後分到一杯羹,哪怕是能在廣東海岸上分到一兩個專屬的港口,那也是極大的收穫了。

    但大明與海漢在去年達成了外交協議,並正式建立了官方層面的外交關係,這對於想要跟在海漢後面撿便宜的觀望者來說無疑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他們知道既然海漢主動與大明建交,那麼再撕破臉的可能性就不大了。而如果誰要想繞過海漢與大明開戰,那後果很可能會極為嚴重——遠在遼東的後金國就是極好的範例了。

    就在所有人都逐漸對這件事失去期望的時候,海漢卻在今天這個場合開始分頭調查這些盟國的意見,是否能保證在海漢與大明發生軍事衝突的狀況下堅定地站到海漢一方。雖然尚不明白海漢這個措施的真實目的是什麼,但所有被問及的人都將此看作了一種徵兆——海漢或許已經在認真考慮與大明交戰的計畫。

    毫無例外,被海漢高官問及的所有人都選擇了站在海漢這邊。就連過去一直被視為大明最忠實的藩屬國朝鮮,李希在猶豫了半晌之後也還是點了點頭,表示願意遵從海漢的意願行事。

    李希倒不是要主動選擇背叛大明,而是他明白海漢人出的這道題根本就沒有給他留下選擇的餘地。陶東來先前當中所說的話已經很明白了,海漢只有兩種外交關係,一是夥伴,二是對手。

    如果不選擇站隊到海漢這邊,那就自動成為了海漢的對手,而以朝鮮目前的國力,要當海漢的對手還真有點不夠資格。海漢都不用發兵去攻打朝鮮,只要稍稍示意一下後金,把遼東這邊的局勢鬆一鬆,藉著後金的手就能滅了朝鮮。

    朝鮮小朝廷對於這樣的形勢也看得很清楚,在指望不上大明的情況下,海漢就成為了朝鮮唯一能夠抓住的救命稻草。至於說朝鮮到底應不應該像過去兩百多年那樣繼續向大明效忠,李希認為首先得讓朝鮮國繼續存在下去,然後才能來探討該向誰效忠的問題。而朝鮮現在想要活下去就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抱緊海漢的大腿。

    不管李希是否樂意,他也只能選擇向海漢妥協,總不能讓朝鮮夾在這兩個強國中間當了炮灰。

    而對於這個站隊持明確積極態度的,便是安南、葡萄牙和荷蘭了。安南自十五世紀初開始便與大明交手不斷,早就對北方接壤的雲南、廣西有所圖謀,巴不得海漢出來牽個頭,便跟在後面一路打過去。

    葡萄牙和荷蘭則是殖民國家的傳統使然,只要能夠在遠東佔領土地,特別是大明南方諸多的港口,他們並不介意派出武裝部隊隨海漢一同進入大明境內作戰。相較於熱衷推廣國際貿易體系的海漢來說,大明的自我封閉實在讓這些西方殖民國家難以適應,如果不是顧忌海漢的存在,這兩國只怕也早就有對大明動武的心思了。

    至於其他一些南海國家,雖然迫於大明的積威,不敢輕易表態,但相比已經基本放棄南海的大明,海漢才是他們當前最為敬畏的對象。前不久跟海南島隔著整片南海的西班牙人都被海漢軍攆上門去打了個落花流水,連經營了大半個世紀的馬尼拉城都丟了,誰還敢在海漢人面前說個不字?

    於是在大明使臣費策賢尚未覺察的情況下,海漢這邊很快就已經完成了對各國使節的意見統一,如果兩國開戰,那麼這些國家都將會站在海漢一方,放棄對大明任何形式的支持。

    所有人都認為這是海漢戰前準備工作的一部分,甚至也包括剛剛被寧崎告知這一狀況的費策賢在內。當他聽寧崎主動坦承了這樣的安排之後,差點就又沒克制住情緒要跟寧崎吵起來。

    寧崎一邊替費策賢斟滿酒杯,一邊說道:“費大人不用慌張,我把這事告訴你,就是想讓你知道,我國其實並無惡意。”

    費策賢氣得嘴唇直打哆嗦:“你……你們這樣還叫沒有惡意?聯合諸國攻我大明,覺得我國軟弱可欺是吧?”

    寧崎解釋道:“眼下想打貴國主意的人太多,為了避免局面失控,所以乾脆便由我國來出這個頭。今後誰再想跟大明過不去,那就是相當於要從我國手裡搶生意了,有這種想法的人自然要多掂量掂量後果。說白了其實也是變相保護貴國,費大人明白了嗎?”

    “好一個保護!”費策賢氣急反笑:“我看稱之為保護不太貼切,不如說脅迫好了。”

    對於寧崎的解釋,費策賢認為是狗屁不通,海漢這麼做哪裡可能是安了什麼好心,分明是要將大明與這些國家區隔開來,等日後海漢要動手的時候,大明也就只能孤軍應戰,不會有來自其他國家的支持和援助了。

    寧崎攤了攤手道:“費大人一定要朝這麼極端的方向去理解,那我也沒有辦法。但費大人可以想一想,如果我國真的要對大明動武,那何必這麼麻煩,又何須提前告知你?我國只需把投放在遼東的部隊調回南方,沿海各省有哪裡拿不下來?”

    費策賢冷哼一聲,卻並未接寧崎這話頭。他當然知道兩**隊實力相差懸殊,大明在軍事方面的唯一優勢大概就是軍隊規模要遠勝海漢,但如果要與海漢交戰,這點優勢其實起不到什麼作用,因為海漢的作戰幾乎都是從海上發起,而大明根本無力防禦漫長的海岸線,在局部戰場上無法快速形成兵力優勢。

    而正如寧崎所說的那樣,海漢之所以沒有採取這樣的行動,原因就一個,那就是海漢不想這麼做。不然以海漢在遼東的作戰強度,攻打大明任何一個沿海州府都不在話下,這種硬實力上的差距真的不服不行。

    寧崎繼續說道:“費大人,你再想想,從去年兩國開始建交之前的秘密談判,到後來達成協議,中間費了多少周折。如果我國有心要對貴國動武,那何必要費這些事,打不就完了?你看我國出兵打後金,打西班牙,有特意在戰前做過什麼掩飾嗎?”

    這也是費策賢所不理解的事情之一,如果海漢要對大明不利,那前面這幾年何必花那麼多心思去打通朝廷的關節,一定要與大明建立外交關係,這中間花銷的錢,恐怕也足夠讓海漢再發幾場對外戰爭了。而且海漢打後金和西班牙都是先宣戰後出兵,的確是堂堂正正地擊敗了對手,似乎也沒有必要在大明這裡就兜起了圈子。

    費策賢道:“話雖如此,但貴國這做法,請恕在下無法信任!”

    寧崎道:“費大人現在不理解我國的苦心也情有可原,既然我說什麼費大人都聽不進去,那就先談到這裡,我國的真實態度如何,就交給時間來驗證吧!”

    費策賢聽到這話沒來由地有點慌,要是海漢真的打算入侵大明,那這驗證的過程恐怕就只能通過戰事來進行了。他出使海漢的最主要任務之一就是保持兩國和平相處,要是海漢主動開啟戰端,那也要算是他的失職了。

    “且慢!”費策賢叫住了正打算起身離開的寧崎:“寧首長既然言之鑿鑿,那是否能給個准信,海漢軍下一步的用兵方向在哪裡?”

    寧崎反問道:“那貴國希望在哪裡?我想崇禎皇帝一定很樂意讓我**隊繼續在遼東作戰吧?”

    寧崎把崇禎抬出來說話,費策賢不敢接這個話茬,只能應道:“在下官職低微,不敢隨便揣摩聖意。”

    寧崎道:“我管的是外交文教事務,軍事方面的事,我說了也不算。但海漢軍下一步的用兵方向,絕不會是大明國內,這樣說能讓費大人放心一點嗎?”

    費策賢心道你這說了跟沒說有什麼差別,這叫我怎麼放心得了?他突然覺得這幫海漢人在外交方面似乎遠不像其他領域那麼有條理性,這套路亂得他根本就看不明白對方的真實意圖是什麼,又或許這才是海漢所要達到的目的?

    大明過去在國家層面的外交政策都很簡單,願意來大明朝貢的,都當作藩屬國看待,不聽話的那就出兵征討。但是和是戰,為何而戰,極少是通過外交渠道來做出決策,更不用說利用外交手段去算計對手,以非戰爭形式去削弱對手的實力。費策賢在禮部當差期間所能接觸到的國際關係也比較簡單,根本就想像不到一些更為高級的操作方式。

    對海漢來說,大明是資源產地,是銷售市場,是人力來源,但同時也是需要小心提防的對手。海漢為了自身利益要設法延續大明的國祚,甚至是出兵為其抵禦外敵,但同時也要小心翼翼地削弱大明對自己的防禦力,以便能掌控住地區局勢走向。

    為此海漢在與大明建交的同時,又故意製造出一些可能會對大明動武的跡象,並設法打壓大明的國際地位。執委會和外交部設計了極為複雜,甚至看起來自相矛盾的一些措施和手段,來達成這樣的目的。果然費策賢對於這種複雜局面根本看不透徹,暈頭轉向之下,只能是一步一步地被海漢牽著鼻子走。

    “費大人,你必須要相信我們,不然真的很容易失去難得的和平。”寧崎繼續給對方灌著迷魂藥:“你要知道,在我國也並不是所有人都贊成給貴國提供軍事援助,現有的外交關係得來不易,也很脆弱,需要我們共同維護。”

    費策賢心想怎麼說來說去好像要破壞和平的人變成了我?放風聲要對大明動手的人可明明是你們才對啊!而且這態度不停變來變去,到底什麼樣才是海漢的真實意圖,費策賢也是越來越懵了。

    費策賢所不知的是,與此同時在跟海漢高官交談的其他國家使節,都已經紛紛調低了對大明的期望值,因為他們都認為一旦海漢對大明宣戰,那麼最先會陷入戰火的肯定是諸如珠三角、江浙這些富庶之地。隨之而來所將受到影響的便是大明出口商品的價格,會因為戰事的原因導致產能降低,價格升高。有些人心裡已經在開始盤算,要盡快通知本國商家囤積大明商品,或許能趁著這個機會大發一筆。

    當然了,他們的動作再快也不可能快過安排這個局面的海漢,對於絲綢、瓷器、茶葉等高檔貨市場,海漢已經提前數月就開始佈局了。考慮到交貨期的延遲,一部分商品在去年下半年就已經進入了海漢的壟斷式採購清單中。想要採購某些特定商品的外國商人,大概也只能從海漢手中購買到價格上漲後的貨物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1-21 15:34
第1735章 微妙處境

    海漢的外交從來都不是單純的好惡選擇,做出相關的決策往往都是出於各方面的綜合考量,特別是經濟方面的利益,更是海漢考慮與他國保持外交關係時的重中之重。不管是建交還是開戰,抑或是其他更為複雜的外交手段,最終的目的都是要為海漢爭取到更多的利益。

    出於種種原因,海漢並不願意對大明施展戰爭手段,但三不五時地打壓一下這個已經在走下坡路的帝國還是很有必要的。海漢主動放棄了使用軍事手段來推翻大陸上的漢人政權,但同時也在嘗試通過經濟、文化等領域來間接控制這個國家的走向。這樣做雖然沒有派出軍隊到大陸上平推州府縣城來得爽快,但收穫同樣也是明明白白看得到的。

    按照執委會的設計,是要通過這一輪的外交打壓之後,在遠東地區讓大明陷入政治上的孤立狀態,外貿特別是海洋貿易方面只能依賴於掌控了大明大部分海岸線和遠洋貿易航線的海漢,從而能通過壟斷大明的海上通商權來獲益。

    不過這套複雜的計畫還處在最初的實施階段,礙於眼光見識所限,目前還沒什麼人能夠看明白海漢的真正目的。當事人費策賢更是被侃得暈頭轉向,完全不明白海漢為何要做這些看起來十分多餘的事情。在他看來,大明與海漢之間的外交關係其實就只有戰與和兩種狀態,無法想像海漢還有更為複雜的謀劃。

    真正嗅覺比較靈敏的,還是葡萄牙和荷蘭這兩家,畢竟是老牌殖民國家,對於各種外交手段的應用和理解要遠勝大明這種環境封閉的國家。他們雖然沒有很真切地體會到海漢這套組合拳的真實用意,但卻敏銳地察覺到了其中可能會蘊藏的商機。

    “東印度公司會遵守與貴國簽訂的外交協議,保證應有的立場不會改變。”在回應了海漢的站隊要求之後,蘇克易立刻便向找上自己的施耐德反問道:“貴國並不會真的對大明動武,對吧?”

    施耐德笑道:“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因為……我實在想不到貴國有什麼理由要對大明動武。”蘇克易很坦然地道明了自己的想法:“貴國已經控制了大明的大部分海岸線,在貿易方面也已經敲開了大明的國門。至於從大明招募移民和往貴國在大明的佔領區殖民,我想大明也難以給貴國製造太大的障礙,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搞亂大明對貴國而言應該是弊大於利才對。”

    施耐德不置可否地應道:“戰爭當然會造成社會動盪,那吞併大明這個國家,或者是佔領其部分領土,對海漢來說也不算好事嗎?”

    蘇克易這次就沒那麼篤定了,略帶猶豫地應道:“那或許是貴國出於某些原因,不能對大明採取這麼激烈的手段吧!”

    對於強國而言,在不斷開疆拓土的過程中吞併弱小,那只是理所應當會採取的手段。當然用弱小來形容大明帝國並不是很確切,但在海漢面前,大明的軍事實力的確顯得不夠強大,所以才會在過去的十年中被海漢蠶食了不少海岸線附近的要害之地。

    但海漢在得勢的情況下一直都沒有將這種吞併大明領土的措施擴大到內陸地區,僅僅只是保持著自己在海疆的控制權。而其他國家對於海漢的這種看起來十分有節制的做法也的確看不透,直到大明與海漢建交之後,外界才認為海漢是希望通過和平的方式來打開大明的國門,從而更好地利用大明所擁有的市場和資源。

    但就當一切都開始走上正軌,海漢也終於不用半公開地跟大明開展走私貿易了,卻作出了有動武意圖的表態,這在有心人眼中並不是一種合理的表現。蘇克易自從進駐三亞之後就在持續關注海漢與大明之間的外交動向,俗話說旁觀者清,他所瞭解的情況絕對要比費策賢這種當事人還要更為全面細緻,所以費策賢被寧崎侃得七葷八素摸不著方向,但蘇克易卻從中發現了一些海漢在力圖掩飾的細節。

    蘇克易雖然無法完全瞭解海漢的意圖,但按照他的理解來進行推測,居然也離實際情況不算太遠了,只是他想從老道的施耐德這裡套話卻沒那麼容易,兩人繞來繞去,施耐德就是不說出肯定的回答,讓蘇克易無法證實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

    而另一邊托馬斯對上的卻是剛剛懟完了大明使節的陶東來,他雖然吸取了費策賢的教訓,儘量避免在言語上cì jī到對方,但陶東來今天的攻擊性是真的很強,當托馬斯提出與蘇克易類似的問題時,便又召來了陶東來態度強硬的回應。

    “我國是否會對大明動武,那是出於我國的安全和發展考慮,是經過執委會深思熟慮和充分討論之後才會作出的決定。今天給貴國吹這個風,只是提醒一下貴國要保持好自己的立場,不要輕易介入我國與大明之間的外交事務!”

    陶東來說這番話的時候一臉嚴肅,讓托馬斯原本準備好的一些問題不得不嚥回了肚子裡。對方的最後一句話很明顯是在告誡自己,不要再問與兩國外交關係有關的問題。

    各國使節在這個晚上所收穫的信息多而繁雜,一時間難以消化,很多人回到住處之後仍是無法入眠,比如費策賢就是其中之一。他雖然已經到了三亞數月之久,早就習慣了這裡的水土氣候,但今天卻覺得異常不舒服,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都沒有睡意。

    費策賢爬起來灌了一杯涼茶下肚,稍稍緩解了一點酒後的口乾舌燥。但他心頭的那股子憋悶,卻沒法由此消除。

    根據今晚會談的情況來看,費策賢認為海漢是在有意拉攏其他國家孤立和打壓大明,就算寧崎所說是真,海漢沒有要對大明發動軍事進攻的打算,但他們在外交領域所採取的這種措施仍然極為不友善。

    費策賢的申辯並沒有從寧崎那裡獲得任何同情,海漢也沒有絲毫要改變態度的表示,在未來的一段時期內,大明大概都要籠罩在戰爭陰雲之下了。而最可氣的是海漢這種做法既沒有理由也沒有目的,費策賢甚至都不知道該如何向國內匯報這個變化,而且就算他把今天的事情寫進奏摺,朝堂上的那些高官也未必能夠理解在這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費策賢的職責當中,維護大明的利益和尊嚴自然是第一位,但如果海漢要對大明動武甚至是正式宣戰,那麼朝廷只會認為他在三亞的外交工作沒有做好,不然為什麼兩國去年才建交,今年就要開打?

    沒來到海漢之前,費策賢也無法理解福廣兩地的地方官員為何會對海漢言聽計從,不敢招惹這群入侵大明的暴徒。但來到三亞慢慢加深了對海漢的瞭解之後,費策賢才意識到大明南部沿海地區其實近些年來一直都處在戰爭的陰雲之下。

    過去稱霸東南海域的十八芝海盜團夥已經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強大,行事更為犀利的海漢海軍。沒有哪個地方官承擔得起引發戰爭的責任,倒不如稍稍退一步,給予海漢一定的空間,既能得到海漢主動送出的好處,又能保住自己頭頂上的烏紗帽。有善於經營者,如福建許心素之流,更是能借助海漢的扶持上位,成為地方上說一不二的土皇帝。

    朝廷很清楚被海漢佔去的那些領土已經很難通過談判手段拿回來,而大明如果不想失去更多的領土,就得維持好與海漢的關係。所以為了保持兩國間的和平,朝廷不惜答應了海漢提出的一系列苛刻的建交條件。內閣大學士們可不會管費策賢在三亞的處境如何,隔著幾千里遠,他們無法瞭解費策賢的工作過程,只能看最終的結果。

    費策賢放下茶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南下之前,禮部就有人提醒過他,出使海漢既是好事也是壞事,好是好在與海漢的官方接觸本身就是肥差一件,海漢對大明官員出手闊綽是南方沿海官場盡人皆知的事情,只要順從他們的意思,所收到的回報要遠比在官位上搜刮民脂民膏強多了。

    而壞的一方面就是海漢的控制慾極強,如果在任上不願照著海漢的意思辦事,那麼這個官可就是個受氣包了,而且很可能是裡外不是人的那種夾板氣。當時費策賢還不是太理解這樣的形容,但如今處在這樣微妙的環境下,他終於體會到了這種好與壞的感覺。

    海漢這邊已經不止一次明示暗示過費策賢,可以向他提供優厚的報酬,不僅保證他在任期間的待遇遠勝普通官員,而且就連離任之後的生活也可以安排。不管是南洋的種植園還是海漢治下的地方官,費策賢都可以挑選,而他需要付出的僅僅只是在外交方面儘可能配合好海漢的安排。

    不過費策賢對大明還是有極高的忠誠度,並沒有輕易答應海漢的條件,還三不五時地利用自己的身份為大明爭取利益。但真正涉及到國家層面的決策時,費策賢的身份顯然沒有什麼影響力可言,寧崎今天告知他海漢的安排時,大概也沒有想過要重視他的內心感受。

    費策賢認為自己已經盡力在為大明爭取,但或許真的就是能力所限,他所付出的努力在海漢這邊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甚至都沒能換來海漢人的尊重。而一想到將這樣的狀況匯報回國內之後,自己還得再應付來自朝堂之上的壓力,費策賢的心情就越發煩悶了。

    他披了一件外套走到陽台上,從這裡可以遠眺勝利港港灣,遠處的碼頭上依然有燈火點點,他知道那是停泊著徹夜裝卸貨物的船隻,像這樣的繁忙景象,只要天氣晴好,幾乎天天都是如此。

    而就在幾個月之前,他曾在這裡目睹了數十艘海漢戰艦在勝利港徹夜裝運補給的場面,當時的狀況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那些戰艦一直到天明時才完成裝運,然後在天空魚肚白亮起的時候離岸駛出港灣,數日之後便在遙遠的菲律賓群島大殺四方,打得當地的西班牙艦隊幾乎全軍覆沒。

    當然後面的戰況是費策賢從本地報紙所刊載的文章中看來的,但此時他想到的卻是如果有朝一日海漢真要對大明動武了,這勝利港內又會是怎樣的一番繁忙景象。以大明的體量,海漢所需動用的戰艦和補給船隻不知要翻上多少倍,這勝利港的碼頭就算全力開動,只怕也得數天才能完成補給裝船的任務。

    不過這些荒謬的念頭只是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並沒有再就此發散下去。寧崎說海漢的下一個動武目標不會是大明,費策賢也不知道這話該信還是不該信。經驗告訴他“海漢人的嘴,騙人的鬼”,但當下的形勢又讓他不得不去相信寧崎的說法,不然真的向國內報告說海漢打算撕毀和平協議,那朝堂上不得大亂?

    如果不向國內匯報,那海漢一旦動手,大明就是毫無防備的狀態來應戰,結果可想而知。但如果匯報了,不管海漢是否動手,大明國內都會先亂上一場,要是真像寧崎說的那樣只是一個虛招,那麼最後謊報軍情的罪名肯定要扣到他費策賢頭上。

    費策賢只覺得自己腦袋兩邊的太陽穴一陣脹痛,他過去的為官經歷中從未遇到過這種複雜的處境,的確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才妥當。但他知道自己一旦選錯了方法,或許仕途就會到此為止了。

    “早知如此,還不如在京城當個悠閒京官!”

    這或許是費策賢第一次真正對南下出使海漢的這份差事生出了悔意。禮部雖然是個清水衙門,但至少不用去處理這麼複雜的國際關係,更不用承擔如此之重的責任。
Babcorn 發表於 2019-1-21 15:36
第1736章 國際貿易

    其實駐海漢外交官這個位子,換了誰來都不見得能坐得安穩。不光是大明,包括其他國家也是一樣,都必須要面對海漢從各個方面所施加的威逼利誘手段。換作意志不堅定,對國家不夠忠誠的人,往往會在這種看不到硝煙的對陣中敗下陣來。費策賢如今所面臨的這些麻煩,其實別國的使節或多或少也都遇到過。

    當然大明的情況是要比較特殊一些,因為海漢當年就是在大明國土之上建立了自己的國家政權,治下人口有相當大的比例都是來自大明,即便說這個國家是從大明分裂出來的也不為過。而大明對於這種鵲巢鳩佔的狀況自然不會甘心,與海漢建交的原因絕大部分是為形勢所迫,並非出於自願。如果日後大明國勢轉好,能在軍事上騰出手來重新關注南海方向,那主動撕毀和平協議的或許就不會是海漢了。

    不過如今的大明在兩國關係中是處於弱勢一方,根本就承受不起海漢的戰爭威脅,費策賢頭疼的也正是這一點。他很想硬氣一點去面對海漢人提出的威脅,然而大明的現狀很難給他足夠的底氣,不但不能表現得太過強硬,還得想方設法勸海漢打消對大明的覬覦之心。相較於以前在京城混日子的清閒職務,如今這差事對費策賢來說的確是艱巨了一些。

    眼看天色逐漸變亮,費策賢卻一點睡意都沒有,但據說今天還有好幾場國際商貿洽談會,他並不想錯過這種活動。

    費策賢在三亞待了這麼幾個月下來,最深刻的感受之一就是海漢通過國際貿易積累了驚人的財富,而耗資巨大的海漢軍隊在外海的作戰行動,正是依靠著這些從貿易中得來的財富充作軍費,才能每年都發兵遠征千里之外的目標。

    當然實際情況並不是費策賢所理解的那麼簡單,海漢快速積累的財富也並不只是來自進出口貿易。只是在外界看來,海漢人善於經營生意就如同海漢軍的能征善戰一樣,是海漢的標誌之一。

    而且海漢運營的商業港口遍及南海各地,這是讓每一個從事海洋貿易的國家都羨慕不已的條件。大部分情況下海漢甚至不用依附別國的港口,僅靠自家控制的港口就能在各個國家之間完成國際航運貿易。

    大明對於海貿的態度無疑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朝廷希望用嚴厲的管制措施來杜絕海盜倭寇對沿海地區的劫掠,以及地方上屢禁不絕的走私貿易,另一方面看到類似海漢這樣的國家在跨國海貿中大賺特賺,心理上又未免有些酸溜溜地不平衡。

    但這類貿易也不是想幹就能幹的,如今自大明海岸下南洋的商業航線幾乎都被海漢把控著,想進這個行當,沒海漢點頭將會非常難做。即便是葡萄牙、荷蘭這類全球殖民的海上強國,也先得在海漢這裡備案,畢竟他們在海南島以北就各自只有一個經營中的港口,荷蘭人經營的大員港甚至還與大明隔著一道福建海峽,要完成對大明的貿易往往還得借助海漢的渠道才行。

    就算大明不把海漢放在眼裡,以費策賢在三亞所見,只要海漢發句話,只怕沒有哪個國家敢公開接待來自大明的船隊。畢竟相較於經常在南海上耀武揚威的海漢艦隊,代表大明官方出航到南海深處的船隊還得追溯到兩百年前鄭和第七次下西洋了。這年頭哪還能有幾個人記得當年大明寶船艦隊的厲害,自然是對當下打遍南海無敵手的海漢艦隊更為忌憚。

    費策賢目前還沒有辦法說服朝廷開啟正式的官方海貿,也無法讓海漢對大明給予特殊照顧。他現在所能做的,就是儘可能多地瞭解海漢是如何經營跨國貿易,又是如何通過航運來完成這些利潤頗豐的生意。

    在三亞期間除了市立圖書館之外,費策賢去得比較多的地方之一就是三亞的各種交易市場了。三亞的交易市場基本都是由官方經營,供來往本地的國內外客商在這裡發佈供求信息,簽署買賣合同,完成錢貨交割。而隨著三亞貿易規模的不斷擴大,這種交易市場也在根據不同商品逐漸細分,甚至產生了很多靠消息吃飯的掮客。

    即便是費策賢這種不通商務的官員,在交易市場待的時間長了,慢慢也瞭解到了一些經貿方面的常識。海漢官方對於航運和跨國貿易的扶持力度,是大明根本無法相比的,特別是商人的社會地位,兩國更是差距懸殊。

    大明的有錢商人雖然也能過上奢侈的生活,但傳統上都是重農輕商,社會地位按照士農工商來排,商賈只能位居末尾。而海漢這邊的情況卻大不一樣,有錢有勢的商人甚至對官府都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在社會上的名聲也不會像大明商人那麼低下。所以近幾年有很多大明商人開始舉家投奔海漢,或是將名下的產業轉移到海漢所轄地區。就費策賢所知的狀況,海漢目前最有錢的幾個民間商人,幾乎都是來自於大明。

    這些商人從大明帶走了多少資源,如今已經無從統計,但毫無疑問他們對海漢的商業發展是起到了巨大的促進作用。如果不是得到了這些商人的助力,海漢要在大明境內打開貿易渠道的過程肯定會比現在麻煩得多。

    按照昨天宴會上宣佈的安排,今天下午會有海漢官方舉辦的招商活動和多個國家商人出席的貿易洽談會。費策賢雖然不會直接參與貿易,但他必須得去看看,以掌握海漢的最新動向。而且經過昨晚的談話之後,他也不得不多了一分警惕,如果海漢接下來一切照舊,依然是對大明保持頻繁的貿易往來,那麼寧崎所說的話可能就是真的。如果貿易量減少甚至在未來某個時刻停止,那麼說明兩國關係很可能會變得岌岌可危,就必須要向國內發回警報訊號了。

    費策賢雖然沒什麼睡意,但為了不耽擱正事,最後還是勉強自己躺到床上,翻來覆去又折騰了好一陣之後才終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與痛苦的大明使者相比,來自近鄰安南國的使團在這一夜都睡得非常踏實。在宴會結束回到迎賓館之後,小王爺鄭柞甚至很有興致地讓人去市區找了兩名來自波斯的舞姬助興,接著開了一個私人興致的酒會,將昨天才新認識的朝鮮使臣李希,以及老朋友許裕拙都請了過去,商議今後能不能開通一條經由福建,將安南與朝鮮兩國連接起來的貿易航線。

    安南鄭氏除了有清都王鄭梉掌控國家行政大權之外,這個家族也充分利用了手中的權力,幾乎壟斷了安南國內類似鹽鐵之類的暴利產業,而作為最受鄭梉信任的長子,鄭柞所負責的便是安南國的外貿事務。

    安南國早年以租界的形式將海岸線上的幾處天然良港割讓給了海漢,以作為海漢出兵助戰的報酬,而隨著戰後重建的進行,這些港口也成為了安南聯繫世界的窗口。通過出售各種土特產和糧食,安南從外貿中賺取了不小的收益,鄭柞的心思也越來越大,逐步已經開始不滿足於僅僅跟海漢等有限的兩三個國家進行交易,想要開創一些完全由自己掌控的新貿易渠道。

    在鄭柞看來,類似朝鮮國這樣的域外國家就是極好的對象,其位置遠離南海,物產也與南海地區的國家有著較大的差異,這就有了互通有無的基礎條件。而這個國家對於南海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這就又給安南留下了更多的操作空間。

    此外李希的王室成員身份也讓鄭柞頗為重視,他認為既然能被朝鮮國派到海漢來當大使,在朝鮮國內應該是有一定的影響力,拉攏一下李希將會有助於推動兩國締結貿易關係。

    而福建方面更是安南一直想要拉攏的對象,安南國甚至前兩年就已經在漳州設立了辦事機構,專門處理安南與福建之間的商貿事務。當然了,設立這種機構是經過了海漢的默許,不然就算有這麼一個機構也別想辦成什麼事。

    對於海漢在國際貿易方面的經營手段,鄭柞一直是佩服不已,也有心效仿海漢的手法來為安南建立起屬於本國的外貿體系。不管是大明南部的福廣地區還是遙遠的朝鮮國,在鄭柞眼裡都是可以加以利用的對象,如果操作得當,便可以串起一條中南半島經大明海岸線前往朝鮮半島的貿易渠道。

    雖然這條海上貿易線目前還僅僅存在於鄭柞的腦海中,但他對於這個剛在宴會上冒出來的靈感非常有信心,並且樂觀地認為這條航線將會給參與此事的三方都帶來十分豐厚的收益。

    但李希的心思其實沒有完全放在鄭柞所描述的美好前景上,他依然還在擔心宴會上海漢高官所提出的警告。如果海漢真的對大明動武宣戰,那朝鮮國應該何去何從才是?

    出兵助戰顯然是不可能的,這種神仙打架的場合,自知力有不逮的朝鮮要是敢出兵參與,那真的就是活膩歪了。不管加入其中的哪一方,朝鮮都無法承受來自另一方的怒火。但要說袖手旁觀保持中立,這兩國只怕也不會讓朝鮮如此悠閒地觀戰。之前海漢在遼東與後金作戰,雖然沒要求朝鮮派出軍隊參戰,但仍然提出了讓朝鮮派遣民夫到戰區負責後勤輜重。

    李希很擔心這兩國一旦真的要開打,那就都會來逼著朝鮮表態,而且很可能不止是口頭上的表態,必須要以實際行動來表明所選擇的陣營。

    李希看著高談闊論的鄭柞,卻沒將他所說的話聽進去,心中只是在想你安南國與海漢是鐵桿盟國,安安心心地站在海漢一邊,自然不用操心會受什麼夾板氣,但我朝鮮國夾在兩個大國中間,一遇到要表態的狀況就左右不是人,這處境何等尷尬。

    “李大人,通商之後,我們兩國便可通過海上航線實現貿易往來,對彼此都有莫大好處,不知李大人意下如何?”

    鄭柞提高了聲調的提問終於是把李希從沉思中喚醒過來,但李希其實沒有太聽明白鄭柞究竟意欲何為,便沒有立刻回答他的提問,而是將球踢給了旁邊的許裕拙:“那許大人的看法是怎樣?”

    許裕拙對此倒是看得很明白,朝鄭柞和李希略一拱手道:“兩位都是代表了各自的國家,而許某就只能代表我福建許氏一家之言,若有說得不恰當的地方,還望兩位莫怪!”

    鄭柞應道:“許大人但說無妨。”

    許裕拙接著說道:“小王爺想讓安南的商船船隊從福建海峽過境,或是朝鮮國的商船接道南下,這事自然好說,只要讓海漢人點個頭就行。至於在福建海峽要停靠漳州泉州,還是海漢的澎湖港,那都悉聽尊便。只有一條,若是沒與海漢打過招呼,就不要去荷蘭人控制的大員港了,海漢對這事挺忌諱的。”

    鄭柞點點頭道:“荷蘭這事多謝提醒,那大員港,能不去便不去了。”

    李希並不是太清楚海漢與荷蘭之間的恩怨,但聽這兩人對話,很顯然海漢是對荷蘭在福建海峽的殖民港有特意“照顧”,甚至有意不讓其他國家的船隻前往該地,看樣子當地的荷蘭人也不會太好過。

    不過朝鮮國的海船大多體積較小,並不適合執行距離過長的航運任務。像李希自己從朝鮮國南下三亞時,便是到了舟山定海港之後就換乘了海漢提供的船隻,而沒有再乘坐自己國家的小帆船。鄭柞所提出的這條貿易航線,多半就只能由安南派出船隊,朝鮮方面暫時還沒有相應的條件來組織這種貿易船隊。

    但李希覺得這種狀況說出來有點掉面子,與福建許氏和安南國相比,朝鮮的海上運輸能力實在是有些寒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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