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1627崛起南海 作者:零點浪漫(連載中)

 
Babcorn 2016-11-29 06:34: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914 620788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9 11:46
560.第560章 一較高下

     到了晚飯時分,果然有人登門來請兩名候補官員赴宴。本來兩人是打算身著官服去的,然而現在初來乍到,並沒有出行的儀仗,李進僅有的四個親兵也被打傷送醫了,兩人總不能穿著官服當光桿司令,那樣反而是折了自己的身份。無奈之下兩人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還是換上了便裝。張新倒是很貼心地替他們安排了馬車,避免了需要步行赴宴的尷尬。

    張新替他們安排的接風宴在城中的一處酒樓,將二層樓整個包了下來。不過這頓酒席並不是管委會掏錢,而是由新成立的儋州商會出資,這倒並不是單純為了拍兩位新來大人的馬屁,而是給海漢管委會面子。這幫商人是最先意識到本地形勢變化的人,並且很快就調整了態度,開始向著實力更強的海漢一方靠攏。

    在管委會安排之下所成立的這個儋州商會,其成員基本也都是樂意跟海漢進行合作的商家。在海漢的有意扶持之下,這些商家不但能在緊俏商品的供應上得到更好的保障,而且在結算、運輸、經營範圍方面,都能有高出普通商家一等的待遇。這樣一來,那些明裡暗裡抵制海漢,採取不合作態度的商家,在經營上所要面臨的困難就相當多了。

    儘管海漢現在所能供應給儋州市場的商品種類還較為有限,但糧食、食鹽、生鐵、煤炭這類關係到民生的大宗商品都在海漢掌控之中,另外類似布料、油脂、木材、香料等生活物質,其中的大部分貿易渠道也是受到海漢商貿所左右。最要命的還是運輸渠道,不管是海運還是陸運,對於目前仍處於軍事管制狀態的瓊北地區來說,沒有海漢管委會所簽發的通行令,大宗貨物根本就無法在各地之間進行運送。而得到這種通行令的門檻之一,就是必須先加入新成立的儋州商會才行。

    加入商會的這些老闆們得了好處,自然也會瞅準了時間給管委會一些小小的回報。聽說朝廷派了候補官員來儋州,商會的人一合計,立刻就去找了張新,主動承包了這場接風洗塵的酒宴。一方面能夠拍一拍管委會的馬屁,另一方面也能在新來的官員面前賣個好,這買賣無論如何都是划算的。

    張新何嘗不知道這些商人的打算,不過他也並不介意某些人懷著首鼠兩端的心情來做這些事。海漢在海南島所取得的大勢,已經不是大明朝廷派幾個候補官員來就可以改變得了,正好也可以讓某些立場不堅定的人看清楚,所謂的大明王朝,所謂的正統,在海漢所統治的地盤上還能有多大的影響力。

    兩人乘車到了酒樓之後,張新親自出來迎接,然後將他們帶到二樓。今天的宴席一共設了三桌,主桌是本地官員和管委會負責人,當然還能坐在這裡的官員,基本都是已經投靠海漢的帶路黨了,如上午跟李進發生衝突的肖老三也在場。另外兩桌陪客,則分別是本地的商家和文化界代表。

    商家這一桌還好,嚴明君也沒多大的興趣結識這些散發著銅臭氣的傢伙,只是客套兩句了事。到了文化界這一桌人,嚴明君便打起了精神,因為這極有可能是他在本地唯一的盟友了。

    而這一桌客人的陣容也著實沒讓他失望,彙集了本地最出名的白鹿書院、清風書院、南海書院等主要文化機構的負責人,而且統統都是有舉人功名在身的讀書人,可謂份量十足。嚴明君一一寒暄過去,張新看在眼中也不作勸阻。

    待介紹完這三桌人,兩名新來的官員入座之後,張新也沒什麼客套話,便宣佈開席。嚴明君本來還想趁著這個機會說幾句,已經有同桌的人起身向他敬酒,只好先將話憋回肚子裡,幹了杯再說。不過一開頭就幾乎收不了場,後面的人排著隊就湊過來了。如果不是李進酒量好,替嚴明君擋下了一半,這一圈喝下來他估計就得當場趴下。

    嚴明君看有些人已經躍躍欲試準備排第二圈了,心知這麼玩下去,即便有李進這個酒缸坐自己旁邊也不是辦法,連忙起身道:「諸位,可否容本官先說幾句?」

    眾人聽了這話之後沒有急於回位,而是先看了張新的臉色。張昕乾咳了一聲道:「嚴大人初到儋州,應該也已經感受到大家的熱情了,那麼大家就歡迎嚴大人說幾句吧!」

    眾人放下酒杯,噼噼啪啪地鼓起掌來。嚴明君正感到不解的時候,張新解釋道:「領導講話前後鼓掌是我們海漢的習慣,嚴大人請吧!」

    嚴明君清清嗓子,開口說道:「去年瓊州遭遇匪災之後,皇上和朝廷的各位大人也是十分憂慮,還好兩廣總督王大人應對得當,指揮有方,調動各方力量,迅速平息了這場匪災……」

    說到這裡,嚴明君大概自己也覺得有點底氣不足,畢竟在座的都是儋州當事人,都很清楚瓊北失陷這些地區到底是怎麼解救出來的,他要是牛皮吹得太玄乎,這些人就算礙於臉面不當場揭穿,心裡必定也有想法。

    不過他好歹也是出任知州職位的人,這臉皮的厚度還是有的,迅速就帶過了這段令人尷尬的過場話:「如今本官受總督大人推薦,朝廷委派,來儋州接任知州一職,望在座各位同僚,各位士紳,今後能協助本官治理好儋州……」

    冷不防這時候張新在旁邊咳嗽了一下插話道:「治理儋州這件事,本人認為暫時還是由管理委員會來做比較好。」

    張新說這話並沒有帶什麼語氣,但席間的氣氛立刻就冷下去了。嚴明君也沒有想到原本客客氣氣的張新居然會選擇這麼一個時機突然跳出來捅上一刀,一時也愣住了。等他反應過來,才發現在座的二三十號人竟然沒有一個人出聲指責張新。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嚴明君也不可能就此縮回去,只好自己親自出馬:「張主任此話何意?」

    張新不急不慢地說道:「也沒什麼別的意思,嚴大人你來儋州是來做知州的,那就做你該做的事情。至於地方上的政務,要完全交接給你,估計也還需要一段時間。為了儋州的穩定和安全考慮,我認為暫時還是由我方組織的臨時管理委員會來管理儋州的日常事務比較合適。」

    嚴明君駁道:「儋州乃大明屬地,本官乃朝廷命官,既然出任儋州知州,那管理此地也是天經地義之事。貴方的管委會,理當輔佐本官,盡快熟悉本地民情才是。」

    張新搖頭道:「嚴大人,你初來乍到,並不瞭解本地的情況,冒然接手政務,只怕會有很多問題出現。我看這步子還是要放慢一點,一步一步的來。嚴大人還是先花個三五個月熟悉一下本地民情,再談接受政務的事情吧。」

    嚴明君還沒開口回應,他旁邊的李進已經坐不住了,一拍桌子道:「大膽!朝廷委派我等來此赴任,哪有爾等干涉的餘地!」

    張新卻並沒有被他這拍桌子打板凳的氣勢給嚇住,依然是一副鎮定自若的語調說道:「至於李大人的接任過程,恐怕要比嚴大人更麻煩一些。本地的駐軍在去年的海盜攻城期間就已經被打散了建制,到目前為止本地的治安全靠海漢民團在維持,如果李大人打算重建本地的駐軍編制,那大概要重新招兵訓練才行。」

    「你……」李進抬手又想拍桌子發火,卻發現這次自己已經沒了充足的理由。

    去年海盜肆虐瓊北,整個瓊北地區駐紮的明軍,除了府城之外,全都被打散了建制,把總以上的軍官幾乎損失殆盡,再加上海漢民團的迅速進駐,在戰後根本就無法組織起重建。而廣東官府看到瓊州的亂局平定,也並沒有盡快重建駐軍的打算,畢竟要組織招募數以千計的軍隊,所需的花費開銷不會是一個小數目。而且原本在瓊州駐紮的部隊大部分以衛所軍為主,要從其他地方另行組織軍隊前去駐紮,很顯然是一個即不合規矩,又需要大量錢財支持才能實現的措施。於是在有意無意的拖延之下,雖然戰事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但儋州的駐軍編制迄今為止仍然沒有得到重建。

    李進想要在這裡接任參將職位很容易,隨時都可以辦到。但他所能接手的也就是一個空殼,甚至連可指揮的士兵都沒有——肖老三手底下的人肯定不會聽他指揮的。而目前掌控儋州治安的海漢警察和民團,也沒有絲毫的可能會聽他的指揮。對於這一點,上午的時候他已經在白馬井碼頭有了切身的體會。

    覺得不服氣也可以,李進大可在本地自行招兵買馬,畢竟他頭上盯著儋州參將的頭銜,也還是有一定的行事權限。然而問題並不僅僅在於他在儋州能不能招到兵,而是他有沒有足夠的錢財來做這件事。

    儋州衛所軍的編制是兩個千戶所,也就是兩千出頭的編制,就算招一個兵給二兩安家費,那這個基本費用就得四千兩,這筆錢就算賣掉他自己也是湊不出來的。而作為一個武將手上沒兵,甚至連叫囂的資格都不具備,除非他願意丟下武將的尊嚴,學著嚴明君的樣子用嘴皮子去戰鬥。

    張新將李進噎回去之後,繼續說道:「從去年的匪災,我們就可以發現,地方官府對於儋州的治理能力是比較有限的,而我們海漢接管儋州之後的治理成果,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如果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現在就可以當著新任知州大人的面說出來。」

    嚴明君滿懷希望地望向了文化界的這一桌人,他知道商界那幫傢伙完全靠不住,而同桌的這些本地官員更是已經節操全無,只能指望文化界的這幫人還能記得維護大明正統。

    然而讓他失望的是,那一桌人全都眼觀鼻、鼻觀心、心入定,如同老僧坐禪一般安靜,並沒有人試圖在這個時候主動站出來維護大明的利益。嚴明君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我輩讀書人,飽讀詩書,當能明正義,辨忠奸,不知在座的各位有什麼看法!」

    這點名點到頭上來了,儋州文化界的這幫人也就沒法再裝聾作啞下去了。互相推讓一番之後,才由白鹿書院的負責人出面發言:「海漢的各位首長到了本地之後如何施政,我等都是看在眼中。別的且不說,至少在文教方面的宣傳,我等是服氣的。嚴大人有所不知,海漢來此之後,就大力興辦私塾,請了不少賦閒的讀書人去當先生,對十四歲以下的兒童一律施行免費入學,就連識字所用的書本筆墨,也俱是他們所供。這兩年儋州學子不管是參加鄉試還是會試,海漢一律都給予經費補貼,還會安排船隻送去廣州趕考,各種仁義之舉,不勝枚舉。」

    清風書院的負責人也接道:「除此之外,海漢還時常會出資資助本地文人舉辦各種以文會友的活動,如每年金秋時節的儋州詩會,今年便到第三屆,已經算是瓊州本地最大的一項文化盛事了。而此類的活動,在儋州一年起碼有七八次,俱是海漢贊助,若是嚴大人想知道儋州文人對海漢的風評,在下也只能用『極佳』二字來作為回答。」

    「海漢即便拿了銀錢贊助本地書院,跟他們如今要用管委會將本地官府取而代之也是兩碼事!」嚴明君氣得不行,大聲駁斥道。然而他自己也已經意識到,本地這些書院的負責人大概全都被海漢收買了。想想也是自己把問題看得太簡單,海漢人既然能讓這些人來出席今天這個場合,當然是對他們所持的立場很放心了。想指望這些人在海漢人面前表明忠於大明的立場,顯然是自己想多了。

    果然那一桌文化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雖然沒有人出聲反對他的說法,但也並沒有誰打算改變自己的立場站出來支持他。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9 11:46
561.第561章 緩衝

     到了這個時候,嚴明君也意識到自己對於儋州形勢的判斷出現了重大失誤。海漢人在儋州所擁有的影響力,遠遠超出了他之前的預計。

    嚴明君本來以為儋州這個文教興盛的地方,文人士子們會更有節操一些,而海漢在當地的影響力應該是來自於武力脅迫為主,而這套辦法對讀書人來說並不是那麼好用。嚴明君認為只要自己到了儋州之後,以地方官的名義在文化圈振臂高呼,必定會有大量忠於朝廷,但迫於形勢不得不屈服於海漢的讀書人站出來響應,就算不足以立刻影響到海漢人在當地的掌控力度,但至少能夠將民間輿論風向轉往對大明有利的一邊。假以時日,利用民間輿論力量逼迫海漢人作出讓步,大明重新通過地方官府掌控這裡的軍政事務,也是可以期待的狀況。

    然而本地的狀況顯然沒有嚴明君預計的那麼樂觀,海漢在儋州所掌控的可不僅僅只是城防而已,可以說這裡的整個社會運行模式都已經深深地烙上了海漢的印記。這裡的商界和文化界早就被海漢侵蝕到極深的程度,甚至連聲名在外的儋州各大書院都沒有倖免,而這些狀況顯然並沒有被遠在大陸的廣東官府所掌控。

    以來到儋州這短短一天所經歷的事情來看,嚴明君認為大明在這裡的影響力,至少在明面上已經輸給了海漢。在座的全是本地的社會中上層人士,而這些人顯然更樂意站在海漢一方的立場上,而不是與自己這個朝廷命官同一陣線。

    當然了,嚴明君也能從剛才幾位書院負責人拐彎抹角的發言中體會到他們身上的難處,如果不跟海漢人站在同一陣營,那麼他們在與同行的比拚中顯然會處於極大的劣勢,人家有了海漢的贊助之後,可以廣收門徒,舉辦各種活動來擴大影響力,而不願接受這些條件的書院,顯然會被排除在主流文化圈之外。

    說到底,還是利益作祟,人性如此,嚴明君也無話可說。海漢人並不只是一群很會賺錢的商人,他們對於時局的掌控,顯然已經大大超出了商人應有的範疇。而目前儋州的這個局勢,也正如張新先前所說的那樣,並不適合立刻向地方官府移交。

    嚴明君雖然內心極度失望,但他也知道自己如果不立刻進行補救,只怕自己這個州官還沒正式上任,就得要考慮卸任的事情了。

    「既然本地的各界人士都是這麼認為,那應該是本官多慮了。」嚴明君已經丟了一次面子,也不在意自己再扇兩巴掌了:「看樣子海漢管委會的確將本地事務治理得井井有條,這份功勞,本官是會在公文中向總督大人呈報上去的。張主任和在座的各位,日後都必有朝廷的封賞。」

    嚴明君的態度轉變如此之快,這就連張新都沒有預計到,他只能在心頭對嚴某人的臉皮暗暗豎起了大拇指。本來張新的確為可能出現的矛盾衝突準備了各種預案,嚴明君如果想撕破臉鬧事,那張新安排在樓下的民兵在接到信號後立刻就會上樓抓人,然後張新會出示某些「證據」,證明這位新任知州大人其實跟海盜團夥早有勾結,天一亮就用船把他送去黑土港當礦工。

    當然這只是在極端情況下的處理手段,執委會的意見還是要在近期內繼續讓大明官府機構保持存在,儘可能不要把地方管委會與大明官員之間的矛盾激化,能夠收買拉攏的還是使用軟手段來處理,即便是那種油鹽不進的頑固派,在確定其危害性之前,也頂多就採用軟禁之類的手段。

    張新當然並不願意給自己找麻煩,如果把新來的大明官員抓起來,那並不是送走就算完事,他還得給大本營寫書面報告說明前因後果,並且要自行處理事情的收尾善後。因此眼見嚴明君開始認慫,張新也還是很適時地給了他一個台階下:「嚴大人初來乍到,不瞭解本地的情況,有些許錯漏的地方也是難免。接手本地政務這事,嚴大人不用太心急,只要按照我們的安排一步一步來就行了。」

    「那就有勞張主任了!」嚴明君笑眯眯地應道,似乎剛才根本就沒有跟張新發生過言語爭執。

    接下來的酒宴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氣氛,唯一表現出鬱悶不快的人大概就只有李進了。不過在他幹完兩瓶「三亞特釀」之後,似乎也就暫時淡忘了先前的不快。

    酒宴結束後,張新也沒有安排其他的娛樂節目,仍是派馬車將嚴明君和李進各自送回住處。嚴明君沒有忙著回房休息,而是到了書房中,將前些日子分別從馬力科和李奈那裡得到的銀票又取了出來,擺放在書桌上。

    兩張銀票的票面數目加起來已經超過千兩,這對於嚴明君來說,如果僅靠自己的官職餉銀收入,得存上好幾年才能存到這個數目。就算以前在羅定州當同知多少有些油水,但也很難有這麼大筆的集中收入。而且剛才酒桌上張新也對他表示過,只要在儋州當一天官,就可以從海漢管委會這邊獲得一天的津貼,哪怕是他什麼都不做,一年下來仍然會有不菲的收入。而所有由海漢銀行簽發的銀票,都可以就近在儋州城裡的銀行分理處辦理兌現。

    是要一個安安穩穩有銀子可收的任期,還是要一個前景未卜很可能會栽大跟頭的任期,嚴明君一時間有些難以抉擇。他本來的確是有來儋州一展手腳,發揮自己個人施政才華的打算,然而來到這裡之後發現束手束腳,根本就沒有能讓他施展的空間。退一萬步說,在見識過海漢人的手段和能力之後,他也的確不敢誇口說自己能比海漢人做得更好。至少在大亂之後馬上就開始組織本地民眾翻修碼頭和官道,這種本事可不是一般執政者所能擁有的。

    可是如果按照張新的意圖,在儋州做一個裝聾作啞的泥菩薩擺設,嚴明君又著實有些不服,更何況這也的確不符合他作為大明官員的身份。如果什麼都不做,那不就是將儋州拱手相讓給海漢人,讓這地方逐步變成海漢人的屬地嗎?

    嚴明君思來想去,酒意漸漸上頭,竟然就此在書房中昏睡過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家人在房外喚他,才從昏睡中醒過神來。嚴明君收好銀票出了書房,才知道原來是有衙役來這邊報到了。

    嚴明君連早飯都沒顧得上吃,便立刻趕到前院,見幾名衙役正在將寫有「儋州署」字樣的牌匾掛上大門。嚴明君看那牌匾的邊角處還有煙燻火燎的痕跡,估計這玩意兒多半就是之前被海盜攻城時逃過一劫的州衙牌匾了。不過這牌匾寬有七尺,高近三尺,掛在這院子門口卻是大得有些誇張了,下沿已經將對開的兩扇大門遮去了一截。

    嚴明君皺眉道:「尺寸不適,這未免有失體統!」

    那幾名衙役聞言便停下手來,向嚴明君行禮道:「嚴大人若是覺得不合意,可需要另行再做一塊牌匾?」

    嚴明君剛想說好,轉念一想,儋州州庫早就被清空了,如今的運轉經費有一多半要靠海漢人維持,這再要做牌匾,海漢人若是不肯掏這冤枉錢,那不是得自己掏腰包了?這官府的牌匾黑漆描金,雖說做工貴不到哪裡去,但二三十兩銀子總是得花的,自己又何必要去當這冤大頭?

    當然最主要的是,若是自己說聲要換,這風聲傳到海漢人耳朵裡,搞不好這牌匾一年半載都做不出來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裝都裝上了,湊合著先用用得了。就算有那麼一點違和感,但反正也不是自己在外面盯著看,只要不妨礙進出就行了。

    「不必換了,這牌匾既然完好無損,那就先用著吧!」嚴明君不動聲色地吩咐道。幾名衙役應了一聲,繼續手頭的安裝工作。

    嚴明君見這幾個衙役都是正宗的明人打扮,說話也與海漢人有著明顯的口音區別,應該都是本地人士,當下便主動問道:「你們幾人,在此之前可是在衙門做事的?」

    為首一人應道:「回嚴大人,小人何琦,和這幾位弟兄以前便是州衙的皂班值堂役。」

    嚴明君道:「儋州州衙的衙役,就剩了你們這幾人?」

    那何琦又應道:「去年海盜攻城之時,知州大人和參將大人決意固守州衙,結果被海盜以火炮轟擊,死傷慘重。海漢人來了之後,一直在招收力工,很多兄弟為了求口飯吃,便退職去幫海漢人做事了。」

    嚴明君微微點了點頭,他有多年的地方從政經歷,對於何琦所說的情況倒是能夠理解。

    明代州縣衙門一般都配備三班衙役,分別是皂班值堂役,快班緝捕役,以及做力氣活的壯班。當然所謂的三班衙役其實也只是一個統稱,事實上衙門裡還有很多職位是在這個分工之外,比如民壯、弓兵、糧差、門子、仵作、禁卒、伙伕、轎伕、馬伕等等。儋州雖然地廣人稀,沒有太多的人口,但這州衙的衙役編制也有足足兩三百人了。

    這些人的工錢都比較低,官方給的待遇一般也就一年幾兩銀子,技術崗位會稍微高一點,主要還是靠著各種灰色收入來維持生活。但儋州的官府機構被海盜摧毀之後,這些衙役也就立刻處於了失業狀態,沒有了官府的權威作為靠山,這些人跟普通的閒人混混也沒太大的區別了。收入一斷,自然也就談不上什麼忠於朝廷,誰能給飯吃誰就是爹,海漢招工的時候,這些衙役也知道海漢的規矩就是管吃管住有工餉,於是都一窩蜂去報名了。

    當然真正被分配去工地上做力工的人並不是特別多,這些人在報名的時候就已經被篩選出來,大多數人還是會根據其自身特長,分配到更合適的地方和崗位上。例如那些從事捕快的衙役,就從中挑選了部分去接受司法部的警察學員培訓,以後就從大明捕快轉入到海漢警察司所屬。特別是技術性的崗位,不管是弓兵、仵作還是馬伕,幾乎都有相應的崗位接收,甚至連負責徵繳糧賦的差役,也被民政部和農業部吸納了,他們的工作經驗將是這些部門在瓊北推廣新土地制度和糧食種植技術的重要參考。

    被「退貨」回來的這幾名差役,是的確沒什麼個人技能,唯一拿手的就是站在公堂上喊一喊威武,舞棍子打犯人的屁股。這種技能對於海漢司法部而言並沒有太大的用處,考慮到新來的地方官也得配個班子才像樣,於是張新便將這幾人從碼頭工地上抽了出來,把他們又安排回來當衙役。

    嚴明君嘆道:「你們幾人倒是忠心,沒有被海漢人帶跑。」

    幾名衙役聽了這話沒搭話,如果不是海漢人安排他們回來做衙役,那其實他們也還是會在工地上幹下去。海漢給他們這種力工開的工錢是每個月三兩銀子,上工期間還包兩頓飯,還有什麼可以增加收入的勞工積分晉級制度。雖說比過去杵著水火棍當黑面神要辛苦得多,但的的確確收入水平是高了不少。

    當然了,海漢人在安排他們回來做衙役的時候也特別解釋了,他們回來當衙役能拿的工餉跟在工地上做事一樣,不過唯一的條件就是得及時向有關部門匯報州衙的各種異常動向——比如說某位並不是那麼安分守紀的大人是不是有說過什麼反對海漢的言論。

    這些人當初都見識了海盜軍是如何用犀利的炮火攻克了儋州城,也同樣見識了不可一世的海盜軍在海漢民團攻來時竟然不敢採取抵抗措施,早早便棄城而逃。對於海漢所掌握的力量有多麼強大,他們可是有切身的體會,認識程度要比嚴明君這個外來者深得多。對於海漢人所安排的這個工作,他們根本就沒有反抗心思。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9 11:47
562.第562章 走訪民情

     拿同樣的報酬,干的活兒熟門熟路而且要比當力工輕鬆得多,這些衙役自然是樂得輕鬆。至於說替海漢監視知州大人日常言論,甚至是起居行為,這件事在他們看來並沒有多少道德包袱。這些衙役的存在感一向都是依附於強者,如果沒有庇護,那他們與普通的百姓就根本沒有兩樣——就如同他們此前在工地上做力工那樣。

    如今在儋州誰才是掌握了大勢的人,普通百姓或許並沒有他們這種曾經在公門供職的人看得清楚。大明在儋州的整個統治機構已經被海盜軍清洗過一遍,海漢人來了之後根本沒有試圖恢復原本的模式,而是直接引入了海漢人式的統治體系——以管理委員會為首的新機構。而協助管委會行使統治權的也不再是他們這些三班衙役,換成了海漢警察和民團。毫不誇張的說,現在大明在本地的影響力跟海漢相比已經差了不止一個數量級。就算朝廷派了五品大員來儋州,對於改變這裡的局勢也於事無補,新來的嚴大人就算再能幹,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對抗有錢有勢的海漢。

    「跟著海漢人有飯吃」,這句話不但已經成為了本地民眾的共識,他們這些公門中人也是有同樣的體會。雖說海漢人的規矩又嚴又多,但給的報酬和相應的保障的確要優於大明的水平。

    最關鍵的是,海漢人現在所做的事情,都是大明官府無力完成,或者根本沒有去構想過的事,而海漢人正在井井有條地把這些構想一點一點地實現,從社會中下層民眾的角度來看,海漢的施政管理能力顯然比大明的地方官府要強出不少。而海漢跟大明相比,誰更靠得住,本地民眾已經從去年的那次匪災中有了比較明確的認識。

    時隔數月,朝廷沒有一兩銀子的賑濟發下來,也沒有派一兵一卒來恢復儋州這裡的社會秩序,最後只等來了一文一武兩名光桿司令,這是來重建儋州還是來應景的?就算不會有人公開談論這種事,但民眾心中自然會對這樣的時局有看法。再相比海漢人一直在儋州所做的事情,孰優孰劣,民眾只要沒瞎就能分辨得出。

    嚴明君吃過早飯之後,換上官服又來到前院,看衙役們正將桌案、牌匾等原本儋州州衙大堂所使用的東西抬進來。海漢給準備的這套院子原本是東廠所用,倒也有一個小小的公堂,但要將州衙大堂這些東西全塞進去,地方就顯得有點侷促了。

    嚴明君見狀也只能自嘲道:「這樣也好,不然地方大了,你們幾人站在公堂上也顯得空蕩蕩的。」

    雖然辦公場所布置好了,但頗具諷刺意味的是,眼下並沒有任何的公務需要嚴明君處理。目前儋州轄區內的軍政事務都是由儋州臨時管委會進行管理和協調,嚴明君想手頭有事情做,那就只能等管委會把需要處理的公務轉送到他這邊來。當然了,以他昨天在接風酒席上所表現出來的態度而言,管委會在短時間內是肯定不會主動遂他這個願的。

    嚴明君本身也不是個閒的住的人,否則就不會上下折騰求來這千里之外的候補官職了。在臨時衙門裡坐了沒多久,嚴明君便索性回到後院換了便裝,然後讓衙役們散去休息,唯獨叫住了頭目何琦。

    「何琦,你對本地民情可熟悉?」嚴明君打算出去微服私訪一下,不過幹這事還是得有熟門熟路的人帶著才行,而在他看來,身邊暫時也就只有何琦稍微有那麼一點可信度了。

    何琦應道:「回大人,小人便是儋州人氏,若大人想出去探訪民情,小人願做個隨從。」

    「如此甚好。」嚴明君點點頭道:「你且去換身行頭,隨本官出去走走。」

    何琦也換了一身便裝,然後兩人便出了這臨時衙門。對於新任官員所提出的各種要求應該如何應對,海漢有關部門都在事前對何琦進行了簡單的培訓。類似微服私訪的這種行為,海漢給何琦的命令就是隨他去,只要安排好人員貼身監視就行。當然了,既然嚴明君點將點到自己頭上來,那這份加班費何琦並不打算讓給別人來掙。

    儋州作為瓊州島上的文化中心,城中還是相當熱鬧的。去年那場戰亂在城市所造成的破壞其實相當有限,主要都集中在城北的官衙區。而何琦帶著嚴明君去的,卻是城南的商貿區和文化區,這邊非但沒有留下什麼戰亂的痕跡,反倒是因為海漢商貿在戰後的強勢介入,讓這裡的市面變得比戰前更為熱鬧繁榮了。

    嚴明君隨意進了路邊的幾間商舖,很容易就注意到這些商舖所出售的物品至少有一半都是海漢所產,而且這些物品明顯要比大明所產的同類商品便宜許多,價格比嚴明君當初在羅定州看到的同類海漢商品也低出一截。當然這個道理很簡單,畢竟從三亞把貨物運到儋州的費用,跟運到廣東內陸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了。

    然而這些在廣東內陸都極有價格競爭力的商品,在這裡的售價更低,就可想而知其市場佔有率有多高了。嚴明君轉了幾家店舖之後發現,像米、鹽、煤這些生活必需品,似乎都已經被海漢貨給壟斷了。他可不是只知道圖便宜的愚民,畢竟是有過地方執政經歷的官員,他對於這樣的壟斷式經營還是有一定的敏感度。

    拋開經濟方面的複雜原理不說,如果瓊州島在物資供應方面逐步脫離了對大陸的依賴性,那朝廷還能如何控制這片海外飛地?靠軍事手段很顯然已經不可能了,瓊北都已經是如此境地,瓊南那邊是海漢人的老巢就更不消說了。靠民心也不太實際,這島上本來就有數萬跟大明若即若離的黎人苗人,如今從儋州的情況來看,民心似乎也在逐漸偏離大明這邊,而海漢人倒是通過各種各樣的「花招」拉攏了不少擁躉。剩下的手段就只能單純的行政命令,然而嚴明君自己的遭遇已經說明了這種手段在本地已經失效了,他現在可是被徹徹底底地架空,而且連一點反抗的手段都沒有。

    出了店舖,嚴明君對何琦問道:「本官聽說這儋州也有官家鹽場,為何市面上所見的鹽卻全是標註海漢所產?」

    何琦應道:「回嚴大人,本地的鹽場,兩年前就已經停產了,之後本地的商販便只出售海漢所產的精鹽。」

    「本地鹽場是因為價格不如這海漢鹽才經營不下去的?」嚴明君也算是聰明人,結合剛才所看到的情況,便推理出了正確的答案。

    何琦道:「大人明鑑,這海漢鹽比本地鹽便宜近三成,且精細得多,本地鹽商自然是選便宜的進貨。時間一長,本地鹽場的鹽戶們沒了收入,自然就不肯繼續做事了。海漢人又出了價,把這些鹽戶都雇走,送去他們自己的鹽場做工了。」

    嚴明君道:「鹽課提舉司遠在廣州,想必也是管不了海漢人在瓊州島上販運私鹽。不過海漢人把鹽價定那麼低,那他們如何能養活那麼多鹽戶?」

    何琦心道海漢人何止在瓊州島販運私鹽,就算是海峽對面的雷州、廉州、高州,大部分地方的民眾也都是在吃海漢鹽了。再說海漢人運鹽隊伍都是武裝押運,本島的海運甚至是打著大明水師的旗號在公開走私,那鹽課提舉司就算來了又能把他們怎樣?

    「回嚴大人,小人雖未去過海漢人的鹽場,但聽說他們的鹽場都建得頗大,曬鹽的並非本地鹽場所用的石槽,全是數丈見方的大池子,且製鹽之法所需的勞力比傳統製鹽法要少得多,所產之鹽勝過大明鹽戶十倍,是以價低卻仍有豐厚的利潤。」何夕腹誹歸腹誹,但還是原原本本地照自己所知回答了嚴明君的提問。

    「那這稻米、生鐵、煤炭,也俱是如此?」嚴明君繼續問道。

    何琦應道:「大人所料不差。」

    嚴明君雖然已經有所預料,但聽到何琦的回答還是難免有些喪氣。這些民生所需的商品全都被海漢所把控,大明想要再奪回本地的控制權可就不是簡單的行政手段或者軍事手段就能解決了。不然就算拿回儋州,本地沒了足夠的生活物資供應,那民間一樣會發生大亂。

    嚴明君搖搖頭,沒有興趣再逛商舖了,轉身走了一間茶樓,打算歇一歇腳。小二見嚴明君穿著不像平民,又帶著隨從,便招攬二人上了二樓雅座。嚴明君也沒什麼架子,讓何琦也在下首坐了。

    這雅座之間是以屏風隔開,小二上完熱茶糕點之後,嚴明君便聽到隔壁一桌人正好在談論新官上任的事情,他便立刻豎起了耳朵。

    便聽其中一人說道:「這次朝廷新派了兩位大人來儋州赴任,看樣子朝廷還是沒有打算丟掉這地方。」

    另一個稍粗些的聲音應道:「朝廷怎麼打算,如今已經不是重點,儋州今後局勢如何,還得看海漢人的意思。」

    先前那人問道:「鄭兄可是有什麼內幕消息?」

    被稱作鄭兄的人說道:「昨天家父也去參加了新來兩位大人的接風宴,回來之後簡略說了一下當時的情形。今後儋州這地方,恐怕是由不得大明做主了。」

    「此話怎講?」

    「這次來儋州接任的兩位大人,一沒帶銀子來,二沒帶兵來,到了這裡就想從海漢人手裡把權力接過去,你要是海漢人你會怎麼做?管委會的張主任可是一點都沒客氣,當場就拒絕了新來那位嚴大人的要求。在場三桌人,沒一個站出來幫新任知州說話的。家父說如果不是那嚴大人立刻服軟,搞不好張主任當場就要跟他翻臉。那樣的話,只怕要等兩三個月之後,才會有下一任知州再派過來了。」

    這種說法立刻得到了旁人的贊同:「鄭兄說得有理,想那上任儋州同知薛大人,便是不肯跟海漢管委會合作,還說什麼要將海漢自行推選出的首領繩之以法,結果沒幾天就從儋州城裡消失了。海漢人說他是勾結海盜,私自外逃,本人是不信的。」

    「慎言!海漢治下,這種話豈是隨便亂講的!」立刻有人在旁邊阻止了這個口無遮攔的大嘴巴。

    那一桌說得興起,嚴明君在屏風這邊卻是聽得冷汗連連。這海漢人在儋州無法無天的程度,已經超乎了他的想像,還好昨天那個場合沒有把話說死,否則今天一早登門的大概就不是復工的衙役,而是前來抓捕自己的海漢民兵了吧?

    嚴明君忍住心頭不快,繼續聽下去,隔壁那一桌所談及的也幾乎都是本地時事,倒是有一多半都跟海漢人有關,倒是由此又知道了不少事情。

    嚴明君聽了大概半個時辰,便確定了隔壁這桌人的身份,幾乎都是本地的官二代富二代,這些人對於海漢的態度敬畏居多,反感也有,但程度並不強烈。這也是因為他們的家庭與海漢之間有著各種利益糾葛,很難說清海漢的到來對他們的利弊。

    但這些人在其中一件事上態度非常一致,那就是絕不能輕易得罪海漢人,因為不管是他們自己還是他們身後的家族背景,都必須要看海漢人的臉色行事。他們的家族利益,也與海漢息息相關。在這個方面,大明的影響力再一次遠遠地落後於海漢。

    後來這些人的話題慢慢偏離到生活瑣事上,嚴明君便沒興趣再聽下去了,讓何琦去結了賬,兩人出了茶樓,慢慢朝著南門方向走去。沒走多遠便有人在後面大聲招呼:「嚴老弟!」

    嚴明君回過頭去,見同樣是一身便服的李進正大步走過來:「還說過去找你吃飯,結果你家人說你出來了,叫我好找!」

    嚴明君道:「李兄找我何事?」

    「去那邊看看。」李進指了指南門:「我打聽過了,以前儋州駐軍的軍營就在南門下面,正好閒著無事去看看。」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9 11:47
563.第563章 不速之客

     相比嚴明君,李進在新工作崗位上的遭遇還要更為慘淡一些,嚴明君那邊好歹還派了幾個衙役給他裝裝門面,李進這邊卻是連一個兵都沒有收到。今天一早,那四個被打傷的親兵倒是被送回來了,然而身上傷勢都需要靜養,最近這十天半個月是沒法給他打下手了。

    李進當然不願忍受這種路人待遇,堂堂大明參將,手底下連個可用之兵都沒有,像什麼樣子?李進的當務之急,就是先得充實一下自己的力量,不然再遇上昨天白馬井碼頭上那種情形,就算他個人武勇再高,也搞不過那些成群結隊出現的海漢爪牙。

    儘管儋州的駐軍建制在去年的匪災中就已經被打散了,並且迄今沒有得到重建,但李進認為既然那個肖千總手下都還有人,那就說明本地應該還保有一定數量的明軍,不過礙於海漢民團的存在,明軍已經無法行使其鎮守地方的使命,而自己所要做的就是盡快接手指揮權,然後逐步從海漢人手中奪回本地的軍事控制權。

    守城軍隊的駐地自然不難打聽到,李進本來想去叫上嚴明君一起,不料卻撲了個空。待他自己往城南來的途中,卻又正好碰上了帶著隨從出來私訪的嚴明君。

    南門內靠著城牆的地方,便是本地駐軍的軍營所在,不過由於儋州城內面積有限,因此這裡僅僅是營區,並不包括訓練場地在內。往常駐軍要進行訓練,都是拉到城外進行。因此這裡雖說是本地駐軍所在地,但佔地面積並不大,而且原來的高級軍官在城中都有住處,並不會住在營房裡。從他們所站的位置,已經能夠遠遠望見營中旗杆了,只是這時候旗杆光禿禿地並沒有掛上旗幟。

    嚴明君還未置可否,他身後的何琦已經開口道:「兩位大人,本地的軍營早已經被海漢民團徵用,如今那營房裡駐紮的並非明軍,而是海漢民團的人。」

    李進愕然道:「那本地明軍現在居於何處?」

    何琦答道:「本地衛所軍在去年就已解散,並無居所。」

    李進搖頭道:「不可能,之前不是還是有個姓肖的千總帶了兵在白馬井碼頭駐守嗎?這些人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吧?」

    「這……小人就不太清楚了。」何琦並沒興趣參乎太深,而且這事他也的確不太瞭解,但他倒是知道,現在儋州大明駐軍那幫人跟海漢根本就是一個鼻孔出氣,他可不敢在背後隨便議論這些當兵的。

    「還是去看看再說!」李進也沒打算從何琦這裡問出什麼名堂,不看看實際狀況,他是不會輕易死心的。

    於是一行三人來到南門的軍營門口,果然這裡把守營門的並非大明衛所軍,而是穿著灰色軍裝的海漢人民團士兵。

    三人走近之後,便有民兵喝住了他們:「停步!沒看到這裡牌子嗎?」

    在這崗哨旁邊的確是豎立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軍事重地、閒人勿入」的字樣。李進當然看是看見了,但他並沒有把自己當成閒人,哼了一聲道:「本官是新任儋州參將李進,這位是新任儋州知州嚴明君嚴大人,還不速速退開!」

    李進這個威風並沒能耍成功,攔住他們的民兵像看白痴一樣看著他道:「你是不是聽不懂我說的話?這裡是軍事重地,不得擅闖!」

    「本官是儋州參將!」李進忍不住提高了嗓門嚷道。

    他這一嗓子不要緊,很快便從軍營大門裡又湧出十來名荷槍實彈的民兵,端著槍對著他們三人。李進還沒有所反應,何琦先叫了起來:「各位軍爺莫要誤會,這兩位大人只是來拜會民團的首長,並無敵意!」

    一名民團軍官走到李進跟前,一臉冷漠地問道:「你是參將?」

    李進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那軍官冷哼一聲道:「大明的參將,跟我海漢民團何干?你有什麼資格指揮我的人退開?」

    李進一下子竟被他這話噎得說不出話來,他倒是很想發作,然而看到旁邊十來支黑洞洞的槍口,實在是不敢冒這個風險。作為一個軍人,李進還是識貨的,海漢民團用的這種步槍全是一扣扳機就能發射的燧發槍,而非那種從點火到發射有好幾秒時間的火繩槍,這麼近的距離,他就算是武藝過人,也躲不過這麼多支槍裡射出的鉛彈。而這幫目無法紀的海漢民兵,看樣子並不會忌憚對他這個大明參將動粗。

    嚴明君站出來打圓場道:「敢問此地是哪位海漢的主任在負責?可否請出來與本官一見?」

    那民團軍官應道:「我們民團不興叫主任,你有什麼事要見我們的長官?」

    嚴明君道:「本官有公務相商,不行嗎?還不速去通報,耽擱了事情,你可擔待得起?」

    他也不愧是在官場上打滾了十來年的人,雖然當下失勢,但氣場還是有的,這番話倒是暫時唬住了人。軍官上下打量他幾眼,才叫人回營去通知上級。

    不一會兒便有一名黝黑壯實的軍官出來與他們相見:「我是儋州城的民團指揮官,海漢民團陸軍中尉於鐵柱,兩位大人有什麼事可以跟我說。」

    嚴明君聽他口音倒是跟海漢人有些接近,但看樣貌膚色,卻又似乎並不像純正的海漢人,而這「陸軍中尉」是什麼級別的軍官,他更是不明,當下只能抱拳道:「於將軍有禮了!本官想請教於將軍,如今儋州的大明駐軍營地何在?」

    於鐵柱的回答也同樣充滿了冷漠的氣息:「大明駐軍?我從三個月之前帶隊進駐儋州城,就沒聽說這地方還有大明駐軍。如果大明在這裡有駐軍,還要我們來幹嘛?」

    李進嚷道:「那為何有個姓肖的千總,卻帶了人在儋州灣駐守?」

    於鐵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才答道:「肖千總的人是他從原任職地,南邊的昌化縣帶過來的親兵,至於他和他的手下駐紮在哪裡,對此我們不會幹涉。你如果一定要知道答案,那可以自己去白馬井碼頭問一問肖千總。」

    於鐵柱這種說法,李進自然是不信的,那肖老三在匪災之後升了級才是個千總,那升級之前充其量就是個把總而已,以把總的能力,哪養得起一群親兵?他自己做到參將,也才帶了四個親兵而已,真當是養私兵不用花銀子麼?

    眼看對方的態度如此敷衍,李進有些急了:「那我大明駐軍就這麼沒了?」

    於鐵柱道:「這與我海漢何干?你可以打報告向你的朝廷申請軍費,再進行招募啊!」

    李進心道我要是能申請到軍費,又何至於只帶了四個親兵來儋州赴任,這說到底不就是因為廣東官府拿不出錢嗎?至於向朝廷和兵部申請,那就更不用想了,兵部的銀子全都仍在東北那個無底洞裡了,如今連中原地區四起的匪亂都難以平定,哪裡還顧得上這南海的邊陲之地。

    「你手底下無兵可用,那並不是我們海漢的錯,該幹嘛幹嘛去,你也是軍人,擅闖軍事重地是什麼罪名,你應該很清楚!」於鐵柱顯然不願意跟李進過多廢話,言簡意賅地三兩句話撂下之後,便扭頭回營,走出幾步之後,還拋下了一句硬邦邦的話:「若是有人想闖入軍營,一律當作海盜奸細處置!」

    「是!」先前讓李進碰了釘子的那名下級軍官抬手敬了一個軍禮,口中響亮地應道。

    「你們都聽到於中尉的命令了!看好他們!」這個軍官下達了命令之後,也自顧自地離開了,完全就沒有把門口這兩名大明官員放在眼裡。

    嚴明君和李進真是感覺肺都要氣炸了,他們雖然想過到了儋州之後可能會面對種種困難,但實際的遭遇之慘淡,顯然還要超出了他們的想像。不管是昨天的張新還是今天這姓于的軍官,很顯然海漢人根本就沒有把他們放在眼中,更談不上對他們的身份有什麼敬畏感。在海漢人的面前,他們跟普通百姓的身份似乎並沒有什麼兩樣。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們也不可能在這軍營門口跟海漢民兵繼續剛正面,那樣結果只能是自取其辱。兩人都沒什麼心情再在城裡逛下去了,只有打道回府。李進的衙門裡除了四個傷兵之外,就只有一個廚子和一個看門老頭,索性便跟著嚴明君,打算去他家裡蹭飯。

    嚴明君回到自己的臨時衙門,一問看門的僕役,這麼大半天過去,居然也沒人來登門拜訪,更沒有什麼飯局邀約。這對於新上任的地方官而言,簡直是冷清得可怕的場面。想當初他升任羅定州同知的時候,雖然羅定州是個小地方,但也每天都有地方士紳大戶發函邀請,每天兩頓安排得滿滿的,足足轉了大半個月才把那一波酒宴給吃完。

    然而到了儋州這鬼地方之後,落差也著實太大了一些。很顯然本地的士紳大戶早就有了明確的立場,並且很決絕地劃清了與他們這兩個外來戶的界限。

    嚴明君苦笑道:「李兄,你要不要回去問問你的門房有沒有收穫?」

    李進搖頭道:「你這邊連根毛都沒有,我就更不用說了,不問也罷。沒人請就算了,你我兄弟自己吃吃喝喝也是一樣,待會叫下人去酒樓置辦一桌酒席,銀子我出了!」

    嚴明君正待客氣兩句,下人跑到書房門口報導:「老爺,有人送了名帖過來,說是要來拜訪老爺。」

    「哦?拿來看看。」嚴明君聞言也是一喜,來了儋州兩天,終於是有訪客登門了。如果再這麼下去,他真的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變得透明了,旁人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存在。

    前來登門擺放的並非官場同僚,也不是昨天在酒席上見過的那些人,而是此前從未聽過的一個陌生名字。偏偏嚴明君已經讓何琦下工回家了,這時候就算想找個人打聽一下也是沒辦法。

    李進道:「嚴老弟,來者是客,既然有人登門,那還是先見一見的好。」

    嚴明君點點頭,讓下人去將來人請到書房來。

    很快嚴明君便見到了來訪者,一名大約四五十歲的男子,看其穿著打扮倒是不差,至少也是富紳之類的人物。

    「草民黃子星,見過嚴大人,李大人!」來人倒是很自覺,一進書房便開始行禮。

    「免禮免禮!」嚴明君雙手虛托,客氣了一句,然後才問道:「本官剛才看了這名帖,黃先生是本地忠明書院山長?」

    這個什麼「忠明書院」,嚴明君在此之前並沒有聽說過,而且他可以確定在昨天的酒席上也沒有聽到本地文化界這幫人談及這個書院。這大概存在兩種可能性,一是這家書院並不存在,二是這家書院現在並不在儋州文化界的主流圈子裡。

    當然說其不存在有點牽強,畢竟儋州是瓊州島上的文化中心,大大小小的書院有有二三十家,昨天來赴宴的只不過是其中規模最大的七八家而已。不過即便是不那麼出名的書院,對於嚴明君而言也算是一個不小的驚喜了,畢竟昨天在酒席上跟他嘻嘻哈哈敬酒的那幫本地文人,今天別說登門拜訪,連一個送名帖過來的都沒有。

    黃子星應道:「草民的確在儋州開設有一家書院,只是規模不大,無法與本地的白鹿、清風等大書院相比。」

    嚴明君道:「黃院長何必自謙,這讀的都是聖賢書,與書院大小無干。」

    黃子星道:「嚴大人見識過人,草民佩服。大人公務繁忙,草民就不兜圈子了。草民斗膽問一句,來儋州之後,大人對本地觀感如何?」

    嚴明君還沒想好詞,坐旁邊的李進率先開口了:「海漢人在儋州一手遮天,壞了我大明的規矩,簡直烏煙瘴氣,不成體統!」

    嚴明君心道這來人的路數都還沒摸清,你這就肆無忌憚地表態,回頭這話傳到海漢人耳朵裡,你我只怕又要被變著花樣羞辱,當下趕緊抬手示意李進閉嘴。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9 11:48
564.第564章 苦命的絆腳石

     嚴明君在來儋州之前,也存有到了地方上之後先收買文化界人心的想法,但殘酷的事實已經讓他打消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儋州文化圈這些人的節操,並不比那些充滿銅臭味的商人好到哪裡去,而且這些人拍起海漢的馬屁來,那更是出口成章,一套一套的,比那些沒文化的商人要肉麻多了。儘管嚴明君見到的只是本地文化界的一些代表,但從他們身上已經足以看出本地輿論的大致方向是如何。

    有了這樣的經歷和觀感之後,嚴明君對於本地的文人已經談不上有多少好感,更勿論信任了。這個初次登門的黃子星立場如何根本就不知道,萬一他也是跟海漢人沆瀣一氣,那李進這種言論無疑就非常危險。回頭人家把這話向海漢人一報告,只怕李進又得吃些明裡暗裡的虧。

    嚴明君不露聲色地接過話頭道:「海漢人忙於處理本地的災後事務,於公務交接上有遲緩之處,也是難免的,李將軍這個話稍顯過激了。本官以為,海漢人帶了民團擊退海盜,奪回儋州,又主導本地的災後重建,這功勞之大,是不容忽視的。本官也有意要上書朝廷,為海漢的各位頭領請功。」

    黃子星道:「嚴大人真是如此想法?草民昨日雖未能去為兩位大人接風洗塵,但也聽說當時海漢的張主任出言不遜,讓嚴大人面子上很是過不去啊!」

    嚴明君淡然一笑道:「市井傳言而已,黃山長莫要當真。」

    黃子星點點頭道:「那草民再鬥膽問一句,兩位大人覺得,如今這儋州到底是我大明的儋州,還是海漢的儋州?這海漢人的所作所為,究竟是為了大明,還是為了他們自己?」

    「大膽!」嚴明君眉頭一皺,大聲斥道:「如此忤逆言論,豈是你一個讀書人應該說出口的?」

    黃子星站起身來深深作揖道:「原來嚴大人認為海漢人做得都是對的,是草民唐突了,就此告辭!」

    黃子星轉身走出兩步,便聽嚴明君在背後叫住了他:「黃山長留步!」

    黃子星停住腳步,轉頭問道:「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黃山長言論之中,似乎對海漢有頗多不滿之處,可否為本官解釋其中原因?」嚴明君問道。這個黃子星話中句句帶刺,明顯就是有針對海漢的情緒,但嚴明君並不知他根底,也不敢隨意表明自己的看法。眼見這人要走,嚴明君才忍不住開口叫住了他——這人若真是對海漢有些怨念,說不定倒是可以加以利用。

    「海漢人佔我大明國土,毀我大明法紀,奴役我大明子民,亂我大明商貿,這些事情難道還不夠讓人對他們產生不滿?」黃子星沉聲應道。

    嚴明君搖頭道:「如果只是因為這些原因產生不滿,本官認為儋州有不少人大概都有類似的想法。但權衡利弊之後,絕大多數人還是選擇了跟海漢人合作,黃山長如果不打算隨大流,那必定有一些特別的原因吧?」

    嚴明君雖然對這黃子星產生了興趣,但他並不是那麼容易就會相信對方,特別是今天上午在茶樓裡聽過那幫本地人的談論之後,他對於儋州的形勢就有了更深的認識。這裡不管政界商界還是文化界,都已經被海漢的利益觸角深入掌控,社會中上層人物跟海漢的利益糾葛千絲萬縷,讓他們不太可能站出來公然反對海漢在本地的統治,因為那樣做的後果同樣會傷及到他們自身的利益。而在這種環境當中突然冒出來黃子星這麼一個異類,很顯然並不符合儋州的民情。嚴明君甚至有一點懷疑,這個黃子星是不是海漢人故意派來試探自己態度的探子。

    黃子星道:「不瞞嚴大人,草民的確是有一些特別的原因。但嚴大人既然對海漢人的觀點與草民相左,那也就不必浪費大人的時間了。」

    「黃山長坐下說吧,本官倒是很有興趣聽一聽你的原因。」嚴明君既然起了這個心,就決定要弄個明白才行:「你若說得有理,本官自會有判斷。」

    黃子星猶豫一下,還是又坐回到位子上:「既然大人誠心挽留,那草民就照實說了。草民乃府城人士,家居府城以西三十里的黃家莊。這莊子上大部分居民都是我黃氏族人,過去是由我兄長黃子雄主理。去年海盜攻打儋州之前,便頻繁在瓊州海峽出沒劫掠民船,其間也有上岸襲擾之舉。八月海盜上岸攻打黃家莊,破莊之後殺我兄長及其兩個兒子,擄掠莊裡的百姓。後來海盜大舉攻打瓊州,黃家莊又遭一次洗劫,近千民眾最後十不存一,其情狀甚為慘烈!」

    嚴明君應道:「原來黃山長便是去年瓊州府城黃家莊一案的受害者,此案本官也在邸報上看到過,正是因為出了這通亂子,當時坐鎮府城的知府大人才急匆匆地派出了瓊州水師前去剿匪。」

    黃子星嗤笑道:「只可惜水師這一去匪沒剿到,倒是自己落了個全軍覆沒的下場。」

    黃子星所說的這個黃家莊,就是在1630年九月,崇禎三年八月間,王湯姆帶著偽裝成海盜的水師部隊在瓊北沿海地區所取得的戰果之一。至於這黃家莊為何會成為民團攻打的目標,其原因是因為莊主黃子雄及其家人對海漢在瓊北的滲透採取了比較極端的抵抗方式,並且是府城附近反海漢運動的主要倡導者,還對到當地活動的歸化民動用了私刑,極大地影響了海漢在府城的佈局。

    當時上岸行動的還並非王湯姆手下的水師,而是從錢天敦手裡借過來的兩個連編制的安南特戰部隊。這幫人幾乎是兵不血刃就控制了毫無防備的黃家莊,並且抓住了黃子雄父子三人這罪魁禍首。這一家三口被當作了殺雞儆猴的標誌,直接在莊子上進行了公開的斬首行刑。而當時動手砍下這三個人腦袋的,便是帶隊的歸化民軍官高橋南。

    這件事傳到府城之後,直接就導致了府城裡的知州大人和指揮使面臨了極大的輿論壓力,不得不派出了瓊州水師部隊前去剿匪。當然後來的情況也正如海漢軍方所策劃的那樣,海漢艦隊在北部灣海域順利地全殲了大明在瓊州島僅存的海上武裝力量,為後來海軍從海上徹底封鎖瓊州海峽做好了鋪墊。

    黃子星的說法當然略微有些誇張,當時偽裝成海盜的民團軍佔領黃家莊之後,除了處決黃家父子三人之外,並沒有進行大肆的殺戮,只是將黃家父子的家眷統統都帶走了,以免留下不必要的後患。不過黃子星因為在儋州這邊開辦書院,並不在黃家莊居住,倒是逃過了一劫。

    而當時瓊州府為了請戰,自然是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地向廣東官府進行了書面匯報,當時官府的邸報上也有相關記述,黃子星這麼一說,嚴明君便想了起來大概四個月之前的確是看到過關於這件事的消息。

    黃子星對瓊州水師的評價雖然有些不遜,但人家家逢大難,嚴明君倒也不好再在這種細節上斥責他,只能幹咳了一聲繞過去:「黃山長家人遭遇不幸,本官也是甚是同情。不過好在後來海漢民團收復失地,想必在此過程中,也已經替令兄及家人報仇了。」

    黃子星面色慘淡地搖頭道:「若真是若此簡單,草民又何以會對海漢人生出怨恨?」

    「哦?難道這其中另有內情?」嚴明君聽到這話,一下便抓住了重點。很顯然黃子星對海漢民團收復黃家莊這件事並不領情,聽他的口氣甚至這怨氣還不小,這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黃子星冷哼一聲道:「大人有所不知,黃家莊雖被海盜洗劫兩次,但劫走的終究是浮財,我黃氏一族在當地的七千多畝土地總是劫不走的。誰料那海漢人一來,竟然就稱戰時被海盜毀去的田契地契一律不認了,所有拿不出字據的土地,全部都被他們給充公了!」

    「充公?這充的是誰的公?」李進在旁邊聽得入神,忍不住插了一句問道。

    「瓊州府城並未被海盜攻破,城中官府自然是有這些地契文書的存檔,這充公當然不會充給了瓊州府。」黃子星咬著牙道:「那些海漢人使了手段,竟然趁著接管府城的時候,將與我黃家莊有關的地契全都作了篡改。他們兩片嘴皮子一碰,我黃家莊的數千畝田地,便統統成了海漢家的了!」

    「竟有此事!」嚴明君忍不住在茶几上拍了一記:「這些海漢人也真是目無法紀,膽大妄為!」

    「我黃氏族人自然不肯吃這啞巴虧,便去府城告狀,沒想到去了衙門之後,反而被海漢人誣陷跟海盜勾結作亂,將去告狀的人全部都下了大獄!」黃子星說著說著眼淚都要下來了:「草民本來是打算去肇慶找總督大人告狀,但那海漢人封了瓊州海峽的航渡,所有前往大陸的人都得經過他們的管委會批准才能成行,草民申請了幾次都被無端駁回,根本就沒法離開這瓊州島。」

    黃子星所說的這些情況倒也跟實際出入不算太大,當初偽裝成海盜安南民團橫掃瓊北的時候,軍方為了配合執委會之後會在瓊北推行的土地政策,就有意識安排了大量消除隱患的行動。類似黃家莊這種反海漢態度分明的地方,安南民團在控制當地之後都是直接銷毀了所有的田產地契,就等著民團軍「收復失地」之後跟這些地主來個死無對證。

    當然執委會也並沒打算把這些人全都逼上絕路,只要他們願意接受海漢的土地新政,那麼海漢將以他們過去所擁有的土地按比例折算成集體農場的股份,每年還是能得到一些有保障的收入。雖不能大富大貴,但當成最低生活保障倒也綽綽有餘了。

    偏偏黃家莊這些人也破罐子破摔,還試圖走官方途徑把這些地再要回去。但海漢控制府城之後,這些動作都是徒勞的,管委會一句話,相關的土地檔案便全部被翻出來辦理了過戶手續。而跑到府城管委會大門外哭鬧的黃家人,自然而然就被隨便找了個藉口扔進了大牢。

    這種手段其實沒有多少技術含量,甚至可以用簡單粗暴來形容,但相較於土地政策推廣過程中可能會遭遇到的暴力抵抗,這種將隱患提前消除掉的做法,更為執委會所欣賞。

    當然也不是沒有聖母認為這個過程中會牽連到一些無辜的人,然而在「海漢統一瓊州島」的大目標之下,這些個別的反對聲音都很快被急於擴張勢力範圍的多數人聲音給淹沒掉了。畢竟已經穿越了三年多時間,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把海南島這塊具有天然屏障的陸地完整地據為己有。而在此過程中那些試圖螳臂當車,逆歷史發展方向而動的「反動分子」,自然就是被肅清和打倒的對象了。

    畢竟是改朝換代的時候,誰還願意花時間跟這些地主婆婆媽媽的講道理進行說服工作?退一萬步說,就算用軟辦法,這些人難道就會乖乖服從海漢的新政嗎?對於急於擴大地盤的這股新興勢力而言,這些舊時代的既得利益者都只是自己所在的這個群體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而已,如果他們不願意自己挪開位置讓出道路,那麼就只能狠狠地把他們踢飛了。

    當然這些道理作為事件另一方的當事人來說是完全不可理解的,對黃子星的家族來說,先遭海盜洗劫一空,再被海漢人強買強賣,這簡直就是接踵而至的兩次滅頂之災。這兩者所犯下的罪行,對他們而言並沒有孰輕孰重之分,甚至從某種角度來說,趁火打劫的海漢人還更為可惡一些。

    嚴明君道:「所以今日你來見本官,是想本官替你主持這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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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5.第565章 各有打算

     黃子星搖搖頭道:「恕草民直言,嚴大人雖說是儋州父母官,但以本地目前的形勢而言,海漢人已經佔了絕對上風,嚴大人就算想治他們的罪,恐怕也只是有心無力吧?」

    黃子星這話說得雖然難聽,但事實的確如此。兩名被委派到儋州的候補官員根本就是光桿司令,在本地連個差使得動的人都沒有,又拿什麼去壓制有錢有勢的海漢人?

    嚴明君自然不可能在口頭上承認黃子星的這種說法,乾咳了一聲道:「本官執掌儋州政務,但你所說的黃家莊卻是在府城轄區,這已經不在本官能力範圍之內,實在是愛莫能助。」

    黃子星對於儋州的局勢看得很明白,說了這麼久,當然也並不是為了要讓嚴明君替他撐腰,法辦強佔黃氏田地的海漢人,聽了這個回答並沒有什麼失落的表情,只是點點頭道:「嚴大人的苦處,草民是懂的。草民今天也不是為了伸冤而來,只是為了問大人一句,來到儋州之後,對本地觀感到底如何?」

    這句話在黃子星剛來的時候就已經問過一次,不過當時嚴明君對黃子星的立場不是那麼確定,並沒有說什麼實話,只是打著官腔敷衍過去了。而此時黃子星又問了第二次,這顯然就不是什麼客套話,而是希望他能夠表明真正的立場態度了。

    嚴明君猶豫了一下才應道:「海漢人雖說抗擊海盜有功,但戰後在瓊州的做法,還是有頗多不合情理之處。本官以為,有些地方還是值得商榷的。」

    嚴明君也不敢把話說得太死,這黃子星說的故事倒是真的,但他所報的身份究竟是不是屬實,現在並沒有什麼旁證,對於身份存疑的人,嚴明君可不會傻到把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和盤托出。但嚴明君又不願錯過了好不容易才出現的這麼一個異見人士,因此打算先拿話穩住他,回頭設法證明他身份之後再做打算。

    黃子星搖頭道:「草民以為嚴大人敢在接風宴上頂撞海漢人,必定是敢做敢當之人,沒想到……這實在讓草民太失望了。」

    李進斥道:「嚴大人怎麼做事,豈是你可以隨意評價的!」

    「無妨!」嚴明君制止了李進對黃子星的指責,和顏悅色地說道:「黃山長,你剛才也說了,有些事情並不是個人的能力可以改變的,即便是坐在本官這個位子上,也還是會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時候。本官跟海漢人的意見不合,那是為了維護我大明的利益,而不是一己私利。黃山長剛才所說黃家莊的慘劇,本官也十分同情,但若是為你一家之事去得罪了海漢人,而不考慮整個瓊州島的政局穩定,那本官認為這並非大義之舉。」

    黃子星道:「嚴大人,草民剛才所說的的確是家事,但草民所代表的卻並不止黃家莊的百姓。海漢人入駐瓊州島之後,受害者又豈止黃家莊一處?對於海漢人深感不滿甚至忿恨的,也並非草民一人!」

    「嗯?」嚴明君聽到這裡忽然心神一動,難道這黃子星也並不是孤家寡人,而是其背後也有人在推動?

    黃子星繼續說道:「嚴大人莫要以為這瓊州島已經是海漢人說了算,他們雖然有錢有勢,但畢竟來瓊州定居時間不長,滿打滿算也不到四年,不過是無根浮萍。他們現在在做的事,就是想用收攏土地這種手段,在瓊州島紮下根來。若是讓他們此舉得逞,數年之後,此地就與大明再無瓜葛了!」

    「黃山長的意思,是與你抱著一樣念頭的人,在這瓊州民間還為數不少?」嚴明君不置可否地緩緩問道。

    黃子星肅然道:「海漢能在短短幾年中擴張如此之快,所得罪的人可不是少數,何況這些海外番人雖然自稱漢裔,但對朝廷卻毫無忠心可言,只是迫於其權勢,有心報國者一直苦無門路而已。」

    黃子星說到半截,卻就此打住了話頭,不再繼續往下說了,只是盯著嚴明君的臉,要看他如何應對。

    嚴明君是聰明人,當然明白黃子星為何說話只說半截——他不放心黃子星的立場,黃子星又何嘗能對他放心了?要是真吐露些關鍵內情出來,回頭嚴明君拿著這些信息向海漢人表功,那倒霉的可不止黃子星一人了。

    嚴明君深吸了一口氣道:「本官今日還有些公務需要處理,不如過兩日,本官去黃山長的書院看看如何?」

    「嚴大人若是能夠大駕光臨,那草民自然是倒屣相迎。」黃子星也是個聽得懂音樂的人,立刻便站起身來再次告辭:「既然嚴大人公務繁忙,草民就先告辭了。忠明書院便在東門外五里,嚴大人要來之時,煩請提前差人來告知一聲。」

    送走黃子星之後,嚴明君對李進道:「李兄,你看這黃子星所說的話,有幾分可信?」

    李進應道:「這個倒是簡單,你手下不是有幾個老衙役嗎?明日將他們尋來,一問便知。這黃子星能在儋州開書院,想必也是有點名號的人物。」

    嚴明君道:「若是他所說屬實,又待如何?」

    李進道:「若他說的是實情,那聽他話裡話外的意思,想把海漢人趕走的也不止他黃氏一族。但想趕走海漢人,談何容易?那海漢民團兵強馬壯,即便是衛所軍編制尚在,也未必是他們的對手。何況現在儋州已無可用之兵,如何能應付得了海漢民團?難不成靠那些鄉紳組織的護莊隊嗎?」

    嚴明君搖頭道:「若要武鬥,那自然是行不通的,衛所軍連海盜都打不過,又如何戰得過海漢民團。」

    對於瓊州島上的軍事實力對比,嚴明君雖然不是軍人,但也看得非常明白。以目前的形勢來看,大明想要在瓊州島上重新建立軍隊編制,只怕不是短時間能夠完成的事情。別說沒有這方面的經費,即便有這麼一筆錢來招兵,恐怕海漢人也會想出各種方法加以阻撓。而且他今天在茶樓聽到隔壁的談話中有提及到民團的待遇,人家海漢給的軍餉可比衛所軍高多了,真的有心投軍的人,又會有幾個選擇大明呢?

    李進道:「無兵可用,說什麼都是白搭。我看這姓黃的也是個吹牛不打草稿之徒,反正牛皮吹破也不犯法,說來說去也沒說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我倒是看他似乎意猶未盡,有所隱藏。」嚴明君撚鬚道:「想必他對你我也不是那麼信任,畢竟你我二人初來乍到,到底是忠於大明還是偏向於海漢,他也並不清楚,哪裡敢把自己的底細全都給倒出來?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對他而言大概已經算是很冒險的舉動了。」

    「那嚴老弟打算怎麼做?」李進問道:「你真打算去他的書院登門拜訪?」

    嚴明君點點頭道:「明日先找人打聽一下這個黃子星和忠明書院的底細,如果可信,再安排去書院的事。他若真是有心反抗海漢,倒是可以看看有沒有可以加以利用之處。」

    第二天嚴明君便將何琦叫到書房,向他詢問是否知道忠明書院的情況。

    何琦不明所以,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道:「忠明書院在儋州本地充其量算個中等書院,不過那書院的山長是個老頑固,一向不願接受海漢人的恩惠。別家的書院都參加海漢資助的各種詩會文會,自然人氣就慢慢上去了。這忠明書院一直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慢慢就比不上其他書院的名聲大了。要說最近這一年,那地方連中等書院都有點勉強了,很多學生都轉投別家書院去了。」

    嚴明君問道:「如果只是文會詩會,只怕還拉不開書院之間的差距吧?書院的實力,畢竟還是要體現在科舉上的。」

    何琦應道:「大人真是明鑑,海漢人的資助可不僅僅是這些活動,還在各家書院設立了名目繁多的獎學金。凡在書院中成績優異者,都可以申請這獎學金,半年一發,少則十來兩,多的甚至有上百兩!只要在這些書院唸書的學生,都有機會拿到豐厚獎勵,那些沒有設立獎學金的書院,如忠明書院這樣的,自然就留不住人了。」

    嚴明君道:「財帛動人心,這也是人之常情。不過海漢人以此來污染書院這教化之地,著實不妥!如此一來,這清靜之地也變成了充滿銅臭味的生意場,眾多學子還如何一心向學?」

    何琦雖然心裡不以為然,但還是連連點頭表示贊同。在他看來這即能讀書,也能拿錢,並沒有什麼不好,特別是對窮人家的孩子來說,這可是一個極好的收入途徑。

    嚴明君繼續說道:「能夠抵得住這種誘惑的學子,才有成為大才的可能。海漢人這種舉動,倒是可以淘去那些心性不穩的學子。」

    何琦應道:「大人言之有理,不過海漢人在書院花錢的地方也並不止於此處。」

    「還有?」嚴明君愕然問道。海漢人搞出的這些花樣其實不算特別新奇,平時也會有富商多多少少地贊助各家書院,只是海漢人出手更闊綽,資助對象涵蓋的範圍更大。

    何琦說道:「除了這些獎學金之外,凡接受海漢資助的書院中有學子需參加鄉試、會試的,海漢這邊都會在應考期間給予一定數目的津貼,稱之為『營養費』。需去廣州府趕考的考生,海漢更是提供專門的快船送去廣州,並且免去來回途中一切費用,就連在廣州趕考期間的食宿都一併包下了。此舉對那些家境貧寒的讀書人來說,簡直就難以抗拒啊!」

    嚴明君自己就是科舉考出來的,當然知道這上省城趕考需要多大的花費。瓊州島地處海外,需要乘船渡海,數日才能到廣州,所需的花費比廣州附近的州縣考生更多。家境貧寒的外地考生去參加一次會試,往往都需要借路費盤纏,而且還不一定就能考上,海漢人把這部分費用給解決了,的確是極好的收買人心之舉。

    嚴明君道:「海漢人投下這麼多血本,也不怕收不回來?」

    何琦應道:「若是論銀子,那的確是收不回來了。但這人心,卻是被海漢一點一點收過去了。即便是那些落榜的學子,海漢人也出高薪聘請,讓他們去三亞的學堂教授學問。就最近這兩年中,至少也有數以百計的本地讀書人接受了海漢的僱傭,去了南邊的三亞為他們做事。」

    嚴明君緩緩點頭道:「那忠明書院不吃海漢這套,想必時間一長,這學生都跑得差不多了吧?」

    何琦應道:「不瞞大人,儋州本地的書院雖然不少,但最近這一年多里,不願與海漢合作的書院,十之七八都已經關門歇業了。大人所說的那家忠明書院,就算沒有倒閉,只怕也離此結局不遠了。」

    「那黃子星此人的名聲如何?」嚴明君繼續問道。

    「這個……恕小人的確不知。」何琦低頭道:「若大人想知道此人的情況,且寬限一天的時間,容小人去打聽打聽。」

    嚴明君點頭道:「那好,你抓緊時間去辦理此事,明日再來回話。對了,此事不可在外宣揚。」

    何琦應了喏,出了臨時州衙,便徑直往城東走。在經過了原州衙現管委會駐地之後,何琦突然拐進了一條支路,然後進了一處大門敞開的院落。

    「站住,幹什麼的?」這大門雖然沒人守衛,但何琦剛一踏入院子,便有兩名灰衣民兵站出來喝止了他。

    何琦連忙停住了腳步應道:「小人是州衙衙役何琦,有情況要向首長報告!」

    「且在這裡等著!」其中一個民兵便轉身進去通報,另一人則留在原地盯著何琦。

    片刻之後那名民兵就回來了,勾勾手道:「你隨我來!」

    何琦正邁步上前,另一人卻伸手攔住了他:「不懂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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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6.第566章 監控

     何琦先是一愣,旋即賠笑道:「是小人情急忘了。」說罷便舉起了雙手。

    那民兵伸手在他周身上下快速地摸索了一遍,確定身上沒有攜帶任何的危險物品,這才收手道:「下次自覺點!進去吧!」

    何琦連連點頭稱是,跟著另一個民兵進到了內院。民兵將他帶到一間書房外,然後報告道:「衙役何琦帶到!」

    「進來吧!」

    何琦進到屋裡,下意識地便要往地上跪,那聲音阻止了他:「何琦,我們這邊不興跪的,站著說話吧!」

    「是是是,小人記得了。」何琦連忙又站起身來,不過還是彎腰垂頭,一副低聲下氣的模樣道:「汪主任,小人有事要報告。」

    被稱作汪主任的男子沉聲道:「是關於新任知州的事?那說說吧。」

    何琦應道:「昨日城外忠明書院的山長黃子星主動登門拜訪嚴大人,今日嚴大人便向小人打聽這黃子星的底細,還仔細過問了忠明書院的狀況。據小人所知,這姓黃的窮酸可不是什麼老實人,本地一直不願跟海漢首長們合作的幾家書院,他那裡便是其中之一了。這傢伙主動找到衙門來,小人覺得或許有什麼不好的企圖。」

    何琦在儋州當了多年的衙役,哪會不知道黃子星這號人,他先前對嚴明君推說不知,也只是為了拖延時間而已。海漢人早就給他打過招呼,州衙有任何可疑的情況,都得來這個沒有掛出任何招牌的辦事處匯報情況。當然這種舉報也並非對他全無好處,只要海漢這邊證實了他所提供的信息真實有效,就會給予一定的經濟獎勵。對於何琦而言,這不但是他自保的手段,而且還是一條隱秘的生財之道。

    汪主任問道:「那你怎麼對嚴明君說的?」

    何琦道:「小人只是大致說了忠明書院的情形,其他都是推說不知,嚴大人便給了小人一天的期限,收集黃子星的消息。」

    「這兩人交談之時,還有其他人在場嗎?」

    「聽嚴大人的僕役說,昨天李大人也在。」何琦小心翼翼地應道。

    「行了,你去做你該做的事情,有什麼新的進展,再過來匯報。嚴明君想知道什麼,你明天原原本本地按你所知告訴他就是了。」汪主任很快就打發何琦離開,不過他倒也沒忘了給對方一點甜頭:「明天你去城南的海漢銀行儋州分號,到櫃檯報你的身份,就能領到一份賞銀。」

    「謝汪主任打賞,小人告退!」何琦滿心欣喜地退下了。這銀子賺得可比過去東敲西榨容易多了,難怪那麼多以前的同僚都選擇了幫海漢人做事。不過他所不知的是,他剛才連正眼都不太敢看過去的這位汪主任,其實在兩年前跟他也算是同行了。

    汪百鎖也是海南島出身,以前是萬州捕快,在海漢吞併崖州之後,發動「燎原計畫」之前,萬州就是執委會的主要滲透方向之一。而當時混得鬱鬱不得志的汪百鎖,聽說海漢人高薪僱請公門退職人員,一咬牙便辭了原本的公職去投了海漢。

    海漢給的報酬自然是比他原來的收入高出不少,而且干的其實也還是老本行,仍然是偵緝案件,捉拿人犯之類的工作。不過做了大半年之後,他就被調離了警察司,分配到了海漢安全部任職。而他的頂頭上司,就是安全部的二把手郝萬清。

    海漢在去年實施了「燎原計畫」之後,汪百鎖就被派到了儋州坐鎮指揮這邊的情報安全機構,並且也得到了「辦事處主任」的公職。儘管這個「主任」的實際權限跟他上司郝萬清的「主任」還差了十萬八千里,但汪百鎖卻很明白在海漢人手底下得到一個官職是多麼難得。何況這「海漢安全部」可不是什麼普通部門,而是實實在在的特權部門,對於普通歸化民和大明人員,安全部是可以不經司法部批准就展開調查的,必要時還可以採取一些非常規手段來達到目的。

    單就執法權限而言,汪百鎖認為現在的職位要比自己過去當捕快的時候大多了。在安全部的職責範圍內可沒有什麼達官貴人,就算是貴為州縣父母官,他們一樣可以照查不誤。而過去的那些同僚再碰到他的時候,全都變得低聲下氣,主任首長地叫著,這種優越感可不是過去當捕快的時候能夠體會到的。

    當然汪百鎖也很清楚自己的地位都是海漢人給的,想要保住現在的位子並繼續網上爬,那就得好好辦事才行。按照他的理解,海漢安全部這個機構的性質,其實是跟大明東廠、錦衣衛有著諸多相似之處,同樣也是隱藏在黑暗之中的秘密執法機構。所不同的是這個機構並不是對任何個人負責,而是對海漢執委會這個最高權力中心效忠。

    汪百鎖被郝萬清派來儋州前所接到的指令,是要「維持儋州政局安定,消除可能影響海漢在當地統治的各種隱患」。這個工作目標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並不是那麼簡單。

    海漢民團加上警察部隊,在儋州城有近四百人的編制,雖然兵力不算多,但集結起來已經足以壓制本地可能出現的任何反動武裝。另外在瓊州海峽長期有數艘巡航的戰船,也可以在必要時給予儋州一定的武力支援,這些武裝力量就足以維持儋州的治安不出現大的亂子。

    不過作為情報安全部門,海漢安全部在儋州設立的分支機構可沒那麼多的辦事人員,汪百鎖手下能直接指揮的其實也就十幾個人而已,更多的時候還是需要跟司法部和軍方協調才行。比如護衛安全部辦事處這個院落的衛兵,就是由軍方提供的人員。

    這麼一點人手要掌控整個儋州的信息,的確相當的捉襟見肘,汪百鎖也只能抓住重點,加強對一些重要部門和重要人物的監視——比如說本地新來的知州和參將大人。

    這兩個人從廣州出發前的種種表現和動向,其實已經通過安全部的渠道,在他們抵達儋州之前就先期傳遞到了汪百鎖的手裡。根據之前所掌握到的信息來看,這兩個人在此之前並沒有表現出強烈的反海漢傾向,在廣州的時候也分別接受了駐廣辦和李奈所送的紅包禮物,而且李奈對於這兩人的評價似乎還不錯,認為有可能將他們拉攏進入海漢的圈子裡。

    然而這兩個人從登陸儋州之初,就跟本地的狀況似乎有那麼一點格格不入,先是李進帶著人在碼頭上鬥毆,其後在接風宴上,嚴明君跟張新似乎又起了一點口角爭執。汪百鎖雖然自己沒有出席前天的接風宴,但宴席上發生了什麼事,每個人說了什麼話,他卻是大致知道的。

    忠明書院的負責人黃子星去臨時州衙登門拜會嚴明君這件事,即便何琦不來舉報,汪百鎖其實也已經收到了消息。這兩人入駐海漢替他們安排的院子之前,安全部這邊就已經佈置了人在附近進行長期監視。

    雖然這兩個候補官員手裡沒兵沒銀子,完全就是兩個光桿司令,但安全部的職責是防患於未然,而這兩個人的大明官員身份就是一種極大的隱患。如果可以的話,汪百鎖更願意想辦法給這兩個傢伙栽個罪名,然後將他們統統送去安南挖煤,而不是使用有限的人手對他們的府邸進行漫無目的的長期監視。

    汪百鎖三兩下在剛才未處理完的文件上籤了字,然後叫來工作人員拿走文件,自己則是獨自出了院落,去了管委會的駐地——關於這件事的應對手段,他必須要先跟本地的首席行政長官進行溝通。

    張新在聽完汪百鎖的描述之後也微微有些詫異:「所以接風宴第二天,黃子星就去找嚴明君了?這傢伙倒真是不安分啊!」

    張新口中所說的「不安分的傢伙」是指黃子星,他在儋州任職已經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跟黃子星也打過幾次交道,知道這傢伙對海漢有著較多的不滿情緒。而去年偽裝成海盜的安南民團在府城那邊將黃家莊當作了祭品,這個事張新也是收到了相關的通知。儘管黃子星本人並沒有參與他的胞兄在府城附近的反海漢行動,但從他日常所表現出的態度來說,張新認為他也是一個潛在的危險分子,因此在海漢控制瓊北之後,黃子星的行動便受到了有意識的限制,禁止他搭載任何船隻出海。

    如果不是考慮到黃子星在本地文化界還有那麼一點點知名度,抓捕他可能會對海漢的名聲造成負面影響,張新大概也早就懶得操這個心,直接交給安全部去暗箱操作了。

    當事人的另一方嚴明君,張新本來是抱著觀察的念頭,但嚴明君在接風宴上的言論讓張新感到不太滿意,而本地士紳又以他的態度馬首是瞻,自然就沒人敢在這個時候去登門拜訪嚴明君了。

    黃子星這麼一個不安分的傢伙,急急忙忙地去拜訪新任地方官,這件事的確是透著幾分不同尋常。張新可不會認為黃子星是去找嚴明君討論詩詞歌賦的,他這麼快就找上門去,很顯然是要趁著新任地方官立場未穩的時候,趕緊將他拉入到反海漢的陣營中去。

    張新倒是沒有急著下結論,他是管行政的,這種事情還得聽聽專業人士的意見才行:「汪百鎖,你對這事有什麼想法?」

    「報告張主任,卑職認為須得立刻加派人手,對嚴明君、李進及忠明書院都加強監視,弄清楚黃子星究竟有什麼企圖。」汪百鎖在張新面前態度還是很端正的,連坐都沒有坐下,一直站著回話。

    「那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支持?」張新言簡意賅地問道。雖然他是儋州地區的行政主官,但汪百鎖所屬是海漢安全部,那可是執委會垂管的特殊部門,張昕並沒有干涉的權力,而汪百鎖也沒有事事向他匯報的必要。現在汪百鎖主動找上門來溝通,很顯然是有求於自己了。

    汪百鎖應道:「嚴明君和李進這邊好說,安全部可以自己安排監視,但忠明書院那裡人員出入情況比較複雜,僅靠安全部的人手估計是不夠了,卑職請求張主任調派至少二十名精幹警員,由卑職臨時指揮。」

    張新想了想道:「可以,我回頭就寫個書面材料,你拿到警隊去,自己跟他們協調人手問題。」

    張新抬手制止了正準備道謝的汪百鎖,繼續說道:「但有一件事你必須要做到,在你們要抓捕誰或者是採取什麼大的行動之前,一定要先跟我這邊通氣,我沒批准,你這邊就不能擅自採取行動。」

    汪百鎖略微遲疑了一下,便點頭道:「謹遵張主任命令。」

    這個時候何琦拖了這一天的時間就發揮出作用了,幾個部門協調完之後,當天下午,特地從儋州灣白馬井碼頭調到儋州的一隊便衣警員就向汪百鎖報到了。之所以要特地從儋州城外二十里調人過來,也是汪百鎖跟警隊溝通之後的決定,主要還是避免駐紮在城裡的警員因為熟面孔被監視對象給認出來。

    到了第二天何琦去向嚴明君匯報黃子星的情況時,汪百鎖已經在城內城外的關鍵節點都佈置了監視人員。光是忠明書院附近,就派了七八人偽裝成樵夫、採藥人、過路客商,遊方和尚等等身份。

    「照你所言,這位忠明書院的黃山長,其人是一向都跟海漢不合?」嚴明君聽完何琦的描述之後,還特地追問了一句。

    何琦點頭道:「小人昨日去打聽之後,才知道這位黃山長家中正在跟海漢人在府城打田地官司,只是好像證據對黃家不利,這官司只怕要打輸。」

    何琦的描述倒是跟黃子星上次的自述符合,嚴明君心頭有數之後,便對何琦說道:「你去一趟忠明書院,就說本官明日登門造訪。」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9 11:49
567.第567章 張千智

     嚴明君作出這個決定半個小時之後,汪百鎖這邊就已經收到了消息——這甚至比黃子星這個當事人還要更早。

    如果嚴明君只是好奇心打聽打聽黃子星的底細,那未必能引起安全部足夠的重視,但嚴明君現在明知黃子星的立場,還要去登門造訪,這種行為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就值得警惕了。在汪百鎖看來,這種行為其實就是對海漢權威的公然挑戰!

    當然以目前的事態,還不足以讓汪百鎖動用抓捕之類的手段。再說要抓捕大明派來的地方官,也不是他一個歸化民幹部能夠直接拍板的事情,即便有必要這麼做,他也必須先得向張昕和大本營請示,得到批准之後才能行動,而且事後還得為此撰寫書面報告才行。汪百鎖即便是想盡快處理掉這個隱患,也必須得拿到更多可以給這些人定罪的真憑實據才行。

    「即刻開始,對忠明書院進行晝夜不間斷盯防,安排三組人,兩組輪換,一組待命!」汪百鎖很快就作出了決定開始調兵遣將:「想辦法安排我們的人進入忠明書院,就去報名當學生好了。」

    「主任,我們這邊的人都是成年人居多,雖說識字的人不少,但稱得上讀書人的可沒兩個。」下屬很為難地提醒他。

    汪百鎖瞪了他一眼道:「前兩天不是新分配來一個小夥子?讓他去做。」

    「這新人不知道行不行啊。」下屬對此仍然有些擔心。

    「何總親自帶出來的人,你還懷疑別人的能力?趕緊去通知他。」汪百鎖不耐煩地揮揮手,示意下屬照吩咐辦事。

    汪百鎖所說的新人,是這個月才從廣州調來一名年輕人,叫做張千智。張千智的背景可比汪百鎖這個半路出家的前大明捕快強多了,其父張天貴是早期投靠海漢的技術移民中的佼佼者,現在的職務是勝利港造船廠廠長,在歸化民當中已經算是目前爬得最高的階層了,以家庭背景而言,張千智妥妥的可以算作官二代的範疇。

    而張千智自己「投身革命」的時間也非常早,1627年便跟隨何夕等人前往廣州,並參與了駐廣辦的籌建工作。當時赴廣州的隨從人員中,也就張千智和於小寶兩個小孩,分別跟在了何夕和施耐德身邊,既當秘書又當學徒,這幾年下來所學到的東西,甚至還遠遠超出三亞那些通過教育體系培養的同齡人。

    在安全部的檔案上,張千智可不是什麼新人,他的名字從安全部成立的那一天開始,就寫在了成員名單當中,資歷比汪百鎖可老多了。但這些信息以汪百鎖的級別還接觸不到,所以他只知道新分來的年輕人以前是在廣州跟在安全部大頭目何夕身邊做事,其他的就所知甚少了。而他所帶來的介紹信上還有何夕本人的親筆批示,稱張千智在廣州受過良好的基礎文化教育,適合儋州的文化氛圍,建議儋州方面多安排他去執行外勤類的任務,所以汪百鎖準備安排人去忠明書院的時候,就立刻想到了張千智。

    接到汪百鎖的這個指令之後,張千智回自己的住處收拾了幾件舊衣服,將筆墨紙硯和幾本典籍打包裝好,去領了十兩銀子的活動經費,問明了任務目的,簽了出勤文書,便一個人慢慢悠悠地出發了。

    張千智被分配到儋州來,並不是因為他在何夕身邊失去了作用才下放到地方上,而是何夕有意要進一步鍛鍊他的能力。在此之前他一直跟在何夕身邊做事,雖然東西學了不少,但絕大多數時候都是按照何夕的指示在做事,並沒有多少獨立實踐的機會。而張千智今後想在這條職業道路上再進一步,必然要有一個獨立發揮的環境來進行鍛鍊才行。

    何夕給他挑的實習地點也算是花了些心思,廣州這地方,張千智已經成為本地權貴眼中的熟面孔,很難有多少發揮的餘地。去那些海漢根基不深的地方,何夕又不太放心他的人身安全,最後選來選去,才選中儋州這麼一個新近被海漢控制,安全上有一定的保障,而文化氛圍也比較濃厚,適合張千智發揮的地方。

    當然了,關於這次將他下放地方的真實目的,除了張千智本人之外,何夕並沒有特地跟儋州這邊的安全部所屬人員通氣,免得下面這些人自以為是地把張千智當菩薩給供起來。而事實也的確如此,如果汪百鎖知道他的這層背景,多半也不會把他派出去執行這種任務。

    張千智在何夕身邊跟了好幾年,各種手段也在何夕的言傳身教之下學了不少,要如何打入忠明書院,他其實在接到任務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初步的打算,途中又慢慢對構想進行了完善。等他慢慢悠悠地走到城東五里的忠明書院,心中已經有了比較成型的計畫。

    要說起來這忠明書院所座落的地方還是不錯的,就緊鄰著儋州通往府城的官道,旁邊有一道小河,流水潺潺,綠樹蔥蔥,頗有一點詩情畫意。書院佔地約有百畝,分為東西兩院,東院為教學場所,西院為師生住宿的地方。書院後面靠南還有兩百多畝田地,種了不少時蔬瓜果,日常也能作為伙食供給書院。

    張千智出了城東門之後,一路上便遇到了偽裝成各種身份的安全部同僚。不過他初來儋州不久,這些人跟他互相都不太熟,但以他的專業眼光,還是能看出這些偽裝者不經意間露出的一些小小馬腳。

    張千智一直走到書院大門外,都沒有聽到應有的朗朗讀書聲。張千智注意到書院大門前的石板路縫隙中已經長出了不少雜草,這說明至少最近一段時間來往這裡的車馬人流都比較稀疏了。很顯然這個書院正如安全部所瞭解到的情況那樣,正在因為各種原因走下坡路。

    張千智上前拍響大門,片刻之後,有人來開了門:「這位公子有何貴幹?」

    「在下是來此求學的。」張千智笑眯眯地說道。

    事實上從去年瓊北遭遇匪災之前,忠明書院的入學情況已經達到了歷史最低點,不但入學的人越來越少,已經在讀的學生也有相當數量的人選擇了退學轉去儋州的其他書院就讀。道理也很簡單,其他書院在海漢的扶持之下,能向學生提供經濟方面的有效保障,確保這些讀書人不用過多考慮客觀條件,就能入學、趕考、就業,而這卻是忠明書院所不能做到的。

    一來二去,忠明書院的學生就從數百人滑落到了目前的兩位數,而原本在書院授課的夫子,也從兩位數滑落到個位數——稍稍心思活絡一點的夫子,都奔著更高的酬勞跳槽去別家書院,甚至是直接轉去海漢人手下做事了。

    學生跑路、教師跑路,這樣所導致的惡果就是忠明書院的實力越發不濟,而收入大為減少之後,書院也不得不裁退一些雜工以節約日常開支,以至於門外道路上長出的一蓬蓬雜草,都沒有人去及時處理。

    對忠明書院來說,有新人主動上門求學,已經是好幾個月來的頭一遭了。那門房愣了愣之後,立刻喜笑顏開地趕緊將門打開來,笑著應道:「公子裡面請!」

    得到這個消息之後的黃子星也顯然十分興奮,不過他好歹是書院負責人,倒也還是有行事分寸,沒有自己跑出來,而是讓人立刻將張千智帶去他的書房。

    張千智到了書房之後,黃子星立刻讓他入座,然後讓人上茶,儼然是對待友人的姿態。張千智看他所表現出的這種態度,對於忠明書院所處的窘迫狀況又有了更深的認識。

    黃子星主動問道:「還沒請教公子尊姓大名,仙鄉何處?」

    張千智應道:「小生張千智,福建泉州人士,黃山長有禮了!」

    「福建?泉州?那邊距瓊州不下千里,張公子何以會到此求學?」黃子星好奇地問道。

    「這說來話長,小生就長話短說了,天啟年間福建沿海匪亂不止,海盜倭寇頻頻襲擾地方,小生一家當時為了躲避匪災,便從家鄉逃難到了廣東。後來幾經輾轉之下,到了雷州府定居。但雷州當地文教不盛,小生聽聞儋州這邊書院頗多,去年便欲來此求學,但又遇上了瓊州鬧匪災,所以直到今年匪災平定,開放了通航之後,小生才趕來儋州求學。」這套說辭是張千智在途中編好的,其中也並非全是謊言,真假大約各佔一半。

    黃子星點點頭,突然用福建話問道:「公子什麼時候到的儋州?」

    張千智毫無停頓,立刻便也用福建話應道:「本月初二到的,也才幾日而已。黃山長莫非也是福建出身?」

    黃子星笑著搖頭道:「老夫並非福建出身,只是以前年輕時去福建遊歷過,是以會說幾句福建話,張公子見笑了!」

    張千智客氣兩句,心裡卻認為這黃子星只怕並不是無意識說出福建話,而是要借此檢驗自己剛才說報的出身地是否有虛假成分。不過這方面真的難不倒張千智,福建話本來就是他的母語,而且他在廣州待這幾年中還學了東南兩省不少地方的方言,甚至連安南口音他都能模仿個八九分。

    黃子星接著說道:「雷州那地方多是種甘蔗的糖商,文風不盛,這個老夫也是素有耳聞。雷州府、廉州府、高州府這幾處地方的學子,也多有來儋州求學的事例。不過本地書院為數不少,張公子又是如何尋到我忠明書院來的?」

    張千智對此也早有準備,立刻便應道:「儋州書院的確不少,小生來此之後也去拜訪過好幾家較為出名的書院。但令小生覺得奇怪的是,這些書院都與那海漢人有著極深的瓜葛,入學之時便要簽訂什麼協議,如果接受海漢的捐資助學,就必須得學習他們所提供的一些書籍和課程。」

    黃子星聽到這裡臉色一沉,冷哼道:「這些海漢人就是喜歡故弄玄虛,用那些歪門邪道的東西,誤我大明學子!張公子切莫上了他們的當!」

    張千智嘆道:「小生也是如此認為,怎奈那些學院的夫子似乎對此不以為然,小生提了幾句表示不滿,便被他們給哄了出來,說什麼離了海漢就在儋州寸步難行。小生卻偏偏不肯信這個邪,前幾日又走訪了幾家書院,卻俱是類似的情形,實在是讓人失望!」

    「張公子年紀輕輕,便能明辨是非,殊為難得啊!」黃子星點頭讚道:「若本地學子都如你這般明白事理,儋州境況又何至於此!」

    「聽黃山長的口氣,似乎儋州的學院盡為海漢人所控制?」張千智臉上露出了毫無表演痕跡的驚恐神色:「若是如此,我大明正統何在?」

    「雖不全中,亦不遠矣!」黃子星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道:「那海漢自從將生意做到儋州之後,便向我儋州文教界發起了侵蝕,以金銀為誘餌,引誘那些心智不堅的文人為其歌功頌德,宣揚他們所謂的『海漢新生活』,由此帶壞了無數的無知學子,是非不分,忠奸不明,著實讓人痛心啊!」

    張千智此時心裡已經暗暗給黃子星定了性,如果不是任務所需,他現在可以告辭離開,回去帶人來抓捕這個公然宣揚反海漢思想的反動文人了。但他從汪百鎖那裡所接到的任務,可不僅僅只是來這裡打聽黃子星的口風,而是要摸清他究竟要幹什麼,背後還有沒有別的人,以及新來的知州大人會不會也主動跳進這個泥坑。所以他現在還得配合著對方,把這齣戲繼續演下去。

    張千智順著黃子星的話道:「小生也覺得海漢人的做法有失體統,是以並不願在那些接受海漢人資助的書院入學。小生再三打聽,聽說本地不肯跟海漢合作的書院,大多都已經倒閉了,只有黃山長開辦的忠明書院還在苦苦支撐。小生不才,願來忠明書院做個普通學生,與山長一起維護我大明文化正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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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8.第568章 幕後

     對黃子星而言,此時的儋州什麼最難得?忠於大明,反感海漢的讀書人最難得!儋州的讀書人數以千計,但在黃子星看來,有骨氣堅持大明正統,有勇氣排斥海漢侵蝕的讀書人,卻實在少之又少。本地雖然書院眾多,但絕大部分都已經變成了海漢毒害年輕人的幫凶和工具,以黃子星所持的立場,根本不齒與這些人為伍。

    而就在儋州目前整個文教行業不景氣的狀況下,居然能有一個年輕人保持了清醒的頭腦和正確的認識,這簡直就是出現在黃子星面前的一股清流。這樣心向正道的學生,黃子星可是好久都沒遇到過了。最難得的是,這學生居然是自己慕名而來,這在黃子星看來也算是一種莫大的緣分了。

    黃子星撚鬚道:「老夫最近幾年已經沒有再收入室弟子,張公子若是有心向學,老夫倒是願在知命之年再收一次徒。」

    張千智等的就是黃子星表態,當下立刻又站起身來,深作一揖道:「得蒙黃山長賞識,小生何其幸運。」

    這兩人一個是帶著目的而來,另一個是懷著鬼胎接待,正好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倒也算是契合,幾句話就定下了師徒關係。

    張千智主動問道:「不知書院學費一年幾何?」

    黃子星搖搖手道:「此事先不著急,你且在書院住下來。本書院不似儋州其他書院那麼銅臭味十足,只要你有向學之心便可。」

    忠明書院現在的狀況,的確已經不是靠著一兩個學生繳納學費就能扭轉頹勢了,在黃子星看來那點學費,遠不如找到一個志同道合者更有價值。與其急著收那幾兩銀子,倒不如先示之以好,把人留在書院再說。

    黃子星叫來書院負責雜務的人,讓他帶著張千智先去安頓下來。如今忠明書院的常住人員已經為數不多,西院裡倒是有大量空置的床位和房間。

    待張千智提著行李離開之後,黃子星也坐不住了,起身去到隔壁另一間房中。

    那房中也是書房陳設,與黃子星的書房大體相似,書案後端坐一人,正在提筆寫著什麼。黃子星進去之後立刻反手關上房門,然後躬身道:「趙大人,草民有事稟告!」

    被他稱作趙大人的男子停下了筆,抬頭望向他道:「看你面帶喜色,想必是好事了?」

    黃子星應道:「大人,適才有一名年輕學子來書院求學,草民與他談過之後,認為此人可用。」

    「說說看。」趙大人放下手中的毛筆,將身體靠到了椅背上作傾聽狀。

    黃子星解釋道:「此子是福建泉州人士,現居雷州,近期才遊學來了儋州。草民觀其言行,對於海漢也有頗多不滿,剔除了本地那些附庸海漢的書院之後,才找到了本書院來求學。」

    「外地籍貫,生面孔,讀書人……」趙大人微微點頭道:「條件倒是不錯,但你可知他自報的情況是否屬實?」

    「草民用福建方言試探了一下,關於其籍貫的說法應當屬實。」黃子星應道:「至於其他的情況,草民會安排書院裡的人觀其言行,再作結論。」

    「慎重一點好啊!」趙大人嘆口氣道:「海漢人的手段之縝密,遠超本官預料。如今整個瓊北的官府全部限於癱瘓,能為朝廷做事的人,也屈指可數了。」

    黃子星道:「趙大人也不用太悲觀,以草民愚見,這民間忠義之士還是大有人在的。這幾個月草民設法四處聯絡,還是有不少人願為朝廷效力。」

    「若民眾都有黃山長這樣的覺悟,又何至於讓海漢人在瓊州坐大!」趙大人再次嘆氣道:「待此事告一段落之後,本官定會上書朝廷,為黃山長請功!這瓊州島上百廢待興,到時候朝廷破格錄用本地的忠義之士,應該也是情理中的事。」

    「草民謝趙大人提攜!」黃子星趕緊跪下身來表示答謝。

    趙大人抬手虛扶了一下,繼續說道:「還有,你不是說儋州知州近日要來拜訪?切記,不要急於向他談及內幕,更不要透露本官的存在,這人到底是站哪一邊的,且觀察一番再說。」

    「是是是,草民遵命。」黃子星連聲應道。

    與前一天一樣,嚴明君的衙門依然保持了門可羅雀的冷清狀態,並沒有人來登門拜訪或,更沒有任何的公務轉交到衙門來,甚至連個打官司舉告的人都沒有。嚴明君走出書房,看了看在牆下坐成一排聊天曬太陽的衙役們,也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開口道:「今日便到此收工了吧!」

    眾衙役應聲喏,便各自散去了。嚴明君對於這樣的工作狀態也只能報以苦笑,他今天又穿著便裝出去在城裡四處轉了轉,很顯然這裡的社會秩序要比他待過的任何一個城市都要更好。街上看不到閒漢、乞丐之類的人,街角巷口沒有成堆的垃圾和人畜糞便,整潔、有序,是嚴明君對本地最為直觀的感受。

    嚴明君也趁著在街邊吃飯的工夫,隨意與路人攀談了幾句,詢問他們日常生活中有什麼變化,是否對海漢的治理滿意。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本地民眾對於換了一個執政者並沒有太大的牴觸情緒,老百姓在乎的是市面上的生活物資供應和物價是否穩定,治安狀況是否良好,自己是否能繼續過著安穩的日子,至於儋州這個地方到底是大明官員還是海漢管委會在治理,並沒有那麼多人會在意。

    有一個路人的回答給嚴明君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海漢人又沒造反,把儋州這地方治理得好好的,大家都有飯吃,也不用擔心再被海盜攻城,這還有什麼不好的?」

    是啊,這還有什麼不好的?嚴明君也試圖找出一些海漢人做得不如大明的地方,然而除了他們的土地政策被本地的地主們詬病之外,其他方面似乎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弱點。

    嚴明君還從本地百姓口中聽說了一種說法,就是海漢的「一貫正確」,即只要是海漢執委會或者管委會所作出的決定,從來都是對的。即便是暫時無法理解,但時間也會證明這些決策的正確性。至於民眾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認識,最大的原因就是海漢執政的三亞地區在最近這短短幾年中的飛速崛起。如果執政者的決策曾經出現過明顯的失誤,那麼三亞絕不可能在三四年的時間內就取代了瓊州島這幾個州府大城的地位,成為島上最為繁華的經濟文化中心地區。

    嚴明君雖然到儋州的時間不長,但已經聽不少人說過南方的三亞是如何如何地繁華,甚至就連何琦這種根本就沒去過三亞的人,也會不時地吹噓幾句他家裡當船員的小舅子從三亞帶回來的一些海漢好貨。嚴明君實在很想親自去三亞看看,見識一下這麼多人口耳相傳,交相稱讚的地方究竟是有多了不起,是不是真的就像他們所說的人間天堂一樣。

    不過在去往三亞之前,他還是希望能夠在儋州先有所作為,至少從這幫把持地方統治權的海漢人手中拿回屬於大明的那部分權限——或許以儋州狀況是不太可能全部拿回來了,但至少要拿回一部分,向本地民眾宣示地方官府的存在才行。如今這種形同透明的日子,可並不是他嚴明君來儋州的初衷。

    之前主動來登門拜訪的黃子星,對嚴明君來說是在絕境中出現的一道希望之光,這讓他看到了在海漢的統治之下,也仍然還有人堅守大明的正統——儘管這種堅守有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出自其私心,但在現在的儋州已經殊為難得。嚴明君打算去忠明書院與黃子星面談的原因,也正是想知道黃子星手裡有多少牌,是不是真有儋州翻盤的可能性。

    嚴明君本來是想邀請李進同去,但好事的李進這次居然拒絕了這個邀約,稱其要去白馬井碼頭「辦事」。嚴明君雖然不知道李進打的什麼主意,但還是叮囑他小心從事,畢竟真要生出什麼是非,最終會吃虧的也還是李進自己。

    這天一早,何琦便按照嚴明君的吩咐,雇了一頂轎子,然後由他作為隨員,跟著嚴明君一起去城東的忠明書院。嚴明君並沒有準備什麼出行的儀仗,因為潛意識裡他也覺得海漢人大概並不會樂於看到知州大人的儀仗出現在儋州的街頭上,何況那個黃子星又是本地小有名氣的反海漢鬥士,自己大張旗鼓地登門拜訪,勢必會引起海漢人的注意,而這種關注並不是嚴明君想要的結果。

    當然他所不知的是,在他出發之前,汪百鎖就已經部署好了全面的監控措施,甚至就連給他抬轎的兩名轎伕,也都是汪百鎖安排的人。轎伕當然不可能打聽到什麼內幕消息,但對汪百鎖來說,他在入職培訓時所學到的工作守則之一,就是要對監視對象儘可能用上所有的監視手段,不放過任何一個監視對象可能與人接觸的細節——哪怕是不起眼的轎伕,也是監視對象可能會到接觸的人。

    而在從臨時州衙到城東的忠明書院這段路程中間,汪百鎖也嚴格按照操作規程,安排了幾撥人盯梢。這些人的任務就不完全是監視了,他們還得防止嚴明君在路上出什麼意外,畢竟沒人知道黃子星聯繫嚴明君,到底是打的什麼算盤。

    嚴明君一行人一路無事到了忠明書院,昨天便接到通知的黃子星,已經將書院大門打開,率一眾教書先生和書院弟子在門口列隊迎接。

    嚴明君並不希望自己的拜訪暴露在公眾視野之下,這書院所在地雖然在城外,但畢竟是官道旁邊,來往的人還是不少的。當下嚴明君沒有急於下轎,遣了何琦過去,讓黃子星撤去迎接隊伍,直接到書院裡見面。

    黃子星得了這個授意之後非但沒有生氣,反倒是覺得有些欣慰。這嚴明君要是磨不過面子就在門口下轎與他相見,那黃子星大概也會對其留下輕浮不穩的印象。而嚴明君要求撤去迎接隊伍,顯然是不想在書院外面曝光了身份,而這種低調卻正是黃子星行事所需要的特質之一。

    當下黃子星便讓書院的人先回到院中,然後讓轎子直接從大門進入。進到院內之後,嚴明君這才下轎與黃子星相見:「黃山長,本官多有失禮,包涵包涵!」

    黃子星道:「嚴大人何出此言,今日微服私訪,本就是存了不想張揚之意,剛才在門口迎接,是草民考慮不周才對。」

    兩人寒暄幾句,黃子星便邀請嚴明君進到屋內,而書院的其他人則就此原地解散,該幹嘛幹嘛去。剛剛入院才一天不到的張千智也在人群當中,不過他也並沒有嘗試要在這個時候出頭去接近這兩人,只是目送這兩人進入東跨院的書房之後,這才默默離去。

    這兩人在書房中單獨交談了些什麼內容,外人無從知曉。不過這番會面所持續的時間倒不算太長,大約接近一個時辰,黃子星便將嚴明君送了出來。嚴明君坐進小轎,然後一行人原路返回。

    何琦在途中試探著打聽道:「嚴大人,今日見這黃子星可有什麼收穫?」

    嚴明君在轎中哼了一聲道:「這個黃子星,一直跟本官繞來繞去,沒幾句實在話!浪費本官的時間,實在可惡!」

    何琦也聽不出嚴明君這話的真假,只好在旁邊勸慰幾句。他身份所限,並不敢再繼續追問細節,免得引起嚴明君的懷疑。

    汪百鎖收到報告之後,並沒有打消對黃子星的懷疑,反而是下令加強對忠明書院的整體監控措施。在他看來,嚴明君事後的說辭並沒有那麼可信,黃子星又不是腦子有病,好不容易搭上這條線,他難道還會把新任知州大人嚴明君往外推?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29 11:49
569.第569章 特派專員

     汪百鎖倒也沒有指望剛剛進入忠明書院才一天的張千智能夠搞來什麼內幕消息,就算何夕親自來儋州,大概也沒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從忠明書院裡拿到有價值的情報,所以目前汪百鎖能採用的手段仍然只有加強外部監視。而對於嚴明君的監控,則是主要交給了衙役頭目何琦來辦,為此何琦又領到了五十兩銀子的「特別行動經費」——這大約要當他過去一年內算上灰色收入在內的收成總數了,也是他替海漢辦事以來拿到的最高單筆收入。

    張千智在跟隨何夕期間的確學了不少的偵察技巧,但這些東西目前似乎並不太能派上用場。他被安排與另外三名儒生同住一室,每天的安排就是上午學習四書五經,下午練字或者研修詩詞歌賦。對他這樣一個見過市面的年輕人來說,這樣的生活內容算是相當的枯燥乏味。

    不過張千智畢竟是受過專門的培訓,對於他人的戒心已經養成了職業習慣,他能明顯感受到同屋的另外三人會有意無意地提到關於海漢的事情,並且每次都不忘詢問他的看法。對於這種粗淺的套路,張千智應付起來並不算太費力,他很清楚自己應該如何扮演一個對海漢有著諸多不滿的大明正統儒生角色。

    按照事前的佈置,張千智每兩到三天會出一次書院,進城採買一點生活用品,而在此期間安全部的人將會安排時機與他接頭,進行情報交換。

    汪百鎖對於這件事的部署也就暫時只能維持在這樣的程度,這種監控未必能在短時間內就取得成效,而他也不能將手裡的所有資源全部都砸在這一件事上面。儋州雖然地方不算太大,但安全部要負責的事務也不僅僅只是一個反動文人和一位蠢蠢欲動的新任地方官,汪百鎖需要處理的遠不止這一件事。

    比如這天下午,他就接到了郝萬清從三亞大本營用電文發來的最新指令。原則上來說,用電文傳送的指令,其內容的重要級別就已經比較高了,因為編制有限,安全部並沒有自己的無線通訊部門和操作人員,只有對時效性要求比較高的指令,安全部才會借用軍方或者是管委會的電台進行發送,而普通的命令一般都是通過陸運或海運渠道來進行傳遞——就如同這個時代的其他同行一樣。

    這封電文遞交到汪百鎖這裡的時候,他一眼就注意到裝電文信封上標註了醒目「絕密」字樣,這在他出任安全部駐儋州機構以來的幾個月中,這還是第一次——事實上在他的職業生涯中,這也是第一次接到傳說中的「絕密」電文密令。

    汪百鎖很謹慎地關上門窗,坐在位子上稍稍平息了一下情緒,這才打開信封抽出電文,閱讀上面的內容。

    電文的內容很簡短,大意是「燎原行動」期間,對於瓊北官場的掃蕩還有所疏漏。這個疏漏並不是指唯一沒有被海盜軍攻克的瓊州府城,而是在海盜軍負責佔領的瓊北區域中,還有漏網的大魚存在。

    按照「燎原計畫」的佈置,當時偽裝成海盜軍的安南部隊在對瓊北各處州縣進行佔領之後,其接下來的任務之一就是對當地的大明官府機構進行清洗,針對那些事前查明敵對立場明顯的官員進行了大面積的抓捕。由於事前就有比較明確的抓捕對象清單,這種大規模的清洗行動的效率也非常高。類似儋州本地的官府,主要部門的正職官員全都死的死抓的抓,現在配合臨時管委會做事的人全是副職或者新近從下面提拔上來的「識時務者」。

    當時對於抓捕名單的核對工作是由軍方負責,安全部由於種種原因,並沒有直接在第一線參與進去。而軍方在戰後提交給執委會和安全部的人員名單中,似乎並沒有去向存疑的失蹤人員。但現在大本營發來的絕密電文中卻說有漏網大魚存在,這必定是之前的某個環節出現了漏洞。

    電文中沒有說明大魚的具體身份,只是告知汪百鎖,近日將會有專員前往儋州主持此項調查工作,望他予以配合,而這也從側面反映了安全部高層對於此事的重視程度。當然了,大本營派專員過來指導工作,汪百鎖這邊所能配合的,大概也就是準備好人手,到時候提供給專員指揮了。

    但汪百鎖這邊已經將大部分的人手安排去監控忠明書院了,對於儋州本地的安全部機構來說,大本營的這個指令來得還真有點不是時候。汪百鎖之前就已經向本地的警隊借了一次人,看這樣子還得厚起臉皮再去找一次張昕才行了。

    當然這並不是什麼大的問題,汪百鎖的注意點也不在這個方面。作為一個捕快出身的情報工作從業者,汪百鎖在體制內的工作經歷已經足以算是內行老手,他很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件事中自己可能獲得的機會——追溯根源,大魚漏網應該並不是安全部的責任,但如果能夠在他的轄區內捕獲這條大魚,那麼事後論功行賞,肯定少不了他汪百鎖的這一份。

    1631年2月2日,新任儋州知州上任第十天,安全部探子張千智偽裝身份潛入忠明書院第五天,汪百鎖出任安全部儋州負責人三個月零七天。對於他們來說,這一天與過往的無數天似乎並沒有太大的不同,但對於剛剛抵達儋州灣白馬井碼頭的某人而言,卻是有著重生一般的感覺。

    李清揚自打抵達瓊州島之後,這還是第一次有機會能離開三亞。他已經在三亞待了有一年的時間,很多想法也與初到瓊州島的時候有了很大的改變,如果可以再有一次選擇的機會,他大概真的會從一開始就拒絕南下的命令,這樣至少還能保全對朝廷的忠誠。

    通過這一年下來跟海漢人的密切接觸和逐步瞭解,李清揚也明白自己的力量根本就不足以對抗海漢這頭巨獸,說螳臂當車都算是很客氣了。哪怕是他背後的錦衣衛,大明權力最大的衙門,也很難跟海漢安全部的運作效率相提並論——光是海漢那神奇的千里傳信之術,錦衣衛就完全沒辦法破解和應對了。

    李清揚在三亞期間,除了在藥材鋪裡的公開身份之外,他打交道打得最多的,就是海漢安全部了。每個月他都必須在安全部人員,也就是他的上司林南的監督之下,撰寫遞交給錦衣衛南鎮撫司的例行報告,並且根據所得到的反饋,對南鎮撫司近期的行動作出一定的預判。

    這個工作其實並不難做,遠比他當初被軟禁時所想的更為輕鬆,這份公文內容寫什麼,怎麼寫,需要達到什麼樣的目的,都無需他去考慮,一切都是由安全部專門負責此事的人進行起草,而他僅僅就起一個謄寫和提建議的作用。

    當然安全部把李清揚收納到編制中來,也並不是把他收起來當個活體擺設的。李清揚的作用除了寫這個報告,穩住大明錦衣衛那邊的調查之外,還有就是從他身上挖掘那些對海漢有用的信息,簡單說也就是關於錦衣衛這個諜報機構的各種內幕和運作法則。

    這些東西對於安全部來說並沒有什麼適用於自身的價值,主要還是為了掌握對手的行事規律,以便能夠更好地在情報工作領域控制住對手的招數。李清揚最開始還對這種事有一些牴觸,但海漢人隨即便向他展示了某些錦衣衛中秘而不宣的事情,比如近幾任的錦衣衛指揮使的更替過程,從萬曆年間的劉守有、駱思恭,到天啟年間的田爾耕,再到崇禎皇帝上台後接任的駱養性,這幾任指揮使是如何上位,如何下台,全都給他解說得一清二楚。

    這些東西錦衣衛內部其實是多少知道一些風聲的,但像李清揚這種百戶級別的低層官員,所知的情況也極為有限,遠遠不及海漢人告知他的這些內幕來得詳實。而且海漢人所掌握的情況跟李清揚所知完全符合,也就是說他們所知道的這些信息並不是閉著眼瞎編出來的。相比這些秘聞,李清揚感覺到自己試圖要保守的那些所謂機密根本就不值一提了,因此後來海漢人再讓他講述錦衣衛內部運作情況的時候,他也就沒什麼可顧忌的了。

    等李清揚將自己所知的情況翻來覆去倒得差不多的時候,他對於大明朝廷的忠誠也所剩無幾了。而且在此期間,海漢人也遵守了自己的約定,不但沒有虧待他,每個月還有一定數目的銀票發給他,作為工作酬勞——數目比他從錦衣衛領到的銀子可是要多出不少。

    林南也不止一次跟他說過,只要老老實實跟著執委會走,將來不說榮華富貴,起碼在瓊州島上當個衣食不愁的富戶是沒問題的。

    在李清揚被海漢抓捕時隔半年之後,幾經周折之下,他在南京的親人也通過各種手段輾轉數千里,終於被送到了三亞。這下對於李清揚來說,就再也沒有什麼好顧忌的事情了。大明錦衣衛這個身份對他來說,已經算是隨時可以脫去的皮,而海漢安全部特別專員,則是成了他現在的真正身份。相較於兩年前他被南鎮撫司派來瓊州臥底時的情況,現在似乎正好調了個方向,原本要打入海漢內部的他,現在卻成了海漢安全部打入大明錦衣衛的一顆棋子。

    本來在「燎原計畫」開始實施之前,郝萬清還特地跟他進行過一番面談,詢問他是否有回到大明任職的打算。這可並不是在消遣李清揚,如果他願意配合,那麼海漢安全部這邊可以通過他向錦衣衛南鎮撫司提供大量關於海盜即將攻打瓊州島的情報信息,而這些信息稍後就能得到證實,李清揚這個功勞肯定是會記在賬上的,升職加薪大有希望——實在升不上去,海漢這邊也會用銀子把他硬頂上去。

    不過李清揚反覆權衡之後,還是沒有同意郝萬清的這個提案。在這邊待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已經不想再回到南京鎮撫司的那種勾心鬥角的職場環境中去,即便能升到副千戶甚至是千戶,那又能怎樣?在見識過海漢人的手段之後,他已經提不起多少興趣再回到錦衣衛衙門裡供職了。他寧可繼續現在的生活狀態,在海漢人手下做事,安安穩穩地在三亞待著,以他的薪金和工作待遇,不需太久就可以在這邊申請一套專供安全部員工的職工宿舍了。對他而言,在三亞的日子遠比在大明更輕鬆愜意,他實在不想再回去那邊,繼續做一個不見天日的臥底。

    郝萬清倒也沒有強迫他接受安排,李清揚既然想明白了不願再回大明,郝萬清就索性將他的編制由編外特聘人員改成了安全部的正式員工。

    在這次出發來儋州之前十天,也就是嚴明君李進二人抵達儋州的同一天,李清揚已經在三亞的海漢民政部拿到了歸化民的申請批准書,正式入籍海漢歸化民。而這個身份就意味著他從此也徹底擺脫了為期一年多的軟禁和監視,可以自由地在海漢的統治區內活動——當然這種活動還是得受安全部的調派,並不是他想去哪裡就能去到哪裡。

    而李清揚在正式入籍之後,便很快接到了他的第一個外勤任務,前往儋州調查某大明官員失蹤案件。這個案子說起來也是由他最先發現蛛絲馬跡,並且跟他有一定的關係,所以郝萬清才將此事交給他去偵辦。

    聽起來似乎有些不可思議,遠在三亞的李清揚,是如何知道瓊北這邊有大明官員在「燎原行動」中失蹤的,這在情理上好像說不通,但事情偏偏就是這麼湊巧。

    在「燎原行動」實施期間,海漢民團海軍部隊對瓊州海峽進行了封鎖,瓊北地區所有港口和船隻都被暫時封航,而在此期間,李清揚與大陸錦衣衛機構的聯繫也暫時中斷了,這就正是他發現案情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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