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1630 作者:克里斯韋伯 (連載中)

 
邱水躍 2016-12-3 20:01:5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4 52942
邱水躍 發表於 2017-3-16 22:17
無情未必真豪傑 第七十三章 騎隊下

    “少校先生,您在開玩笑嗎?”水手長那張滿是刺青的臉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我可是個克裡奧爾人,一直到十二歲之前,我都是在母親的部落裡長大的,我七歲就能用吹筒射下樹上的鸚鵡了。”

    “保羅你不覺得這很像一場狩獵嗎?”席爾瓦問道:“貴族們騎在馬上,用哨音相互聯絡,讓鹿處於驚恐的狀態,四處奔跑,待到精疲力竭的時候,再亂箭齊發!”

    “少校先生,您是我們是獵物,而明國人是獵人?”水手長驚訝的回答。

    “是的,你難道沒有注意到嗎?明國人這次的行動與上兩次完全不一樣了,除了一開始殺掉我們的哨兵,明國人根本沒有和我們交過哪怕一次手,他們只是在恐嚇我們,讓我們驚惶失措,然後自己把自己的力氣用光,最後他再輕而易舉的把我們的喉嚨割斷!”席爾瓦越說越快,雙頰上帶著一點病態的嫣紅:“我敢打賭,他們換了個新的將軍,這個狡猾的傢伙想要我們自己把自己嚇死!”

    “少校先生,那我們應該怎麼辦?”水手長已經被席爾瓦說服了,他們距離營地還有十四五里的路程,沒有人能夠穿著盔甲跑十里山路還有力氣與人廝殺。

    “很簡單,就在這裡等著!“

    “在這裡等著?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天黑,只要天黑了,他們的騎兵就沒有用了!”

    “這夥紅毛夷倒是夠機靈,這麼快就發現我的圈套了!”王興國惱火的將手中的單筒望遠鏡塞進腰帶裡,這本是柯從文的一件玩物,這次就被王興國要了來,倒是派上了不少用場。

    “怎麼回事?”柯從文驚訝的問道。他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投入到這次冒險之中,要是不成王興國他們最多不過是爛命一條,他柯從文柯大人可還有七八房的小妾、二三十個兒女、四五十處的產業。如何捨得下?

    “那些紅毛夷不跑了!”王興國罵道:“他們躲在山上不動了,看樣子是看出了我的打算。”

    “不動了?”柯從文被王興國的回答弄糊塗了。一副五里霧中的模樣。王興國用一種混合著鄙夷和憐憫的目光看了看這個浙江省的頭號武將,低聲解釋道:“有幾個當慣了夜不收的兄弟,在山下墜著他們,每隔一會兒便發出哨音,我聽到就清楚敵人大概的動向了。“

    “那,那他們接下來會如何?”

    “可能會待在山上等天黑再回營,也有可能會發出信號,讓留守營地的賊人出來接應。“

    “接應?”柯從文此時不由得想起不久前的那次慘敗。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那是不是要撤兵?”

    “撤兵,為什麼要撤兵?”王興國一愣,旋即笑道:“我倒是巴不得賊人出來,他們躲在營地裡,又有船上的大炮,我們拿他沒有什麼法子,若是出來正好可以打他個痛快!”

    時間過得很慢,席爾瓦幾乎覺得太陽被釘子釘在半空中了,水手們和士兵們三五成群的坐在地上,啃著乾糧。他卻沒有一點胃口,相比起隱藏在陰影之中的敵人,他更願意在戰場上面對面殺個你死我活。

    “少校先生。你不吃點嗎?”水手長遞了一塊鹹肉過來,席爾瓦搖了搖頭,伸手將其推到一旁。水手長歎了口氣,咬了一口。

    “士兵們的士氣如何?”與當時的絕大多數軍隊一樣,這支微型軍隊的成員主要來自社會最底層——罪犯、赤貧者、流浪犯,甚至西班牙與土著的混血兒,身為貴族的席爾瓦本能的與自己的部下保持著一段距離,他習慣於通過像水手長保羅這類士官來瞭解軍隊的情況。

    “不太好!”水手長搖了搖頭:“少校先生,弟兄們並不害怕戰鬥。也不害怕死,聖母在上。一個人什麼時候生什麼時候死都是命中注定的。但他們不喜歡被動的坐在這兒卻什麼都做不了,看著敵人在行動。這讓他們很沮喪!”

    “你說得對,保羅!”席爾瓦歎了口氣:“不能讓士兵們閒下來,無所事事是麻煩的來源,我們必須做點什麼。”他站起身來,來回走了幾步,突然停下腳步:“這樣吧,我們分成兩隊,士兵和水手各自一隊,水手在前面,士兵在後面,如何?”

    水手長立刻就明白了席爾瓦的意思,這是西班牙人在菲律賓應對土著人常用的一種戰術,前面的水手們擔任著誘餌,負責將敵人的陷阱誘發出來,而後面的士兵們則加以打擊。無疑前面的那隊要承擔很大的風險,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很好,就這樣吧,我來指揮水手們!“

    席爾瓦看了看水手長那張醜陋而又忠誠的臉,想說什麼,話到了嘴邊還是變成了:“聖母與你同在,保羅!”

    “也與你同在,少校先生!”水手長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就轉身大步離開了,隨即遠處傳來一陣爭吵聲,那是水手們在為這個危險的任務在抱怨,但保羅很快就壓倒了反對的聲浪。“幸好這次一起來的是他!“席爾瓦的臉上不禁露出一絲笑容,他緊了緊腰帶,往士兵那邊走了過去,提高嗓門喊道:“士兵們,都起來,輪到我們了!”

    王興國坐在一塊石頭上,津津有味的啃著一塊肉乾,在他的身旁,柯從文哭喪著臉,看著眼前自己的午餐,那玩意看上去和他屁股下面那棵樹樁沒啥區別,又黑又硬。王興國終於解決了自己手上那塊,看了看柯從文的模樣,笑道:“大人您要是不餓,便把這塊賞給我吧?”

    “好,好!”柯從文如蒙大赦一般的將手裡的肉乾丟給對方,看到王興國熟練的用匕首將其切成小塊,塞進嘴裡用力咀嚼,他有些驚訝的問道:“王千戶,這玩意你怎麼吃得下去?”

    “怎麼吃的下去?“王興國將肉乾咽了下去,笑道:”大人。其實這玩意在乾糧裡已經是上等貨色的,好歹還是葷腥。用水泡泡就會好下口些,如果能煮湯就更好了。可惜現在不能舉火,咱們丘八能吃飽肚皮就不錯。哪裡講究的了那麼多!“話音剛落,遠處傳來幾聲尖利的哨音,王興國將手裡的肉乾往地上一扔,跳了起來:”賊人動了!“

    席爾瓦站在一棵喬木旁,看著山腳下的水手們,他們沿著山路形成了一條逶迤的細線,空氣中不斷傳來哨音,這是暗藏的敵人正在傳遞信號。通過這些急促的哨音,他甚至能夠在腦海中描繪出這樣一幅畫面:奔馳的騎士、如林一般的長矛、火繩點著時散發出的刺激氣味,這一切都在刺激著老兵的敏感神經。

    “所有人,起立!”席爾瓦發出高亢的口令聲,他轉過身對從地上爬起來的士兵們下令道:“向左轉,出發!“

    “少校先生!”鼓手岡薩雷斯驚訝的指著山下的水手們問道:“我們好像和水手長他們走的不是一條路!“

    “岡薩雷斯,你的職責是服從命令!”席爾瓦傲慢的抬起了自己的下巴:“我想我還是分得清左右的!”

    “是的,少校先生!“鼓手艱難的咽了口唾沫,軍人的習慣讓他低下了頭,士兵們馴服的按照命令出發了。席爾瓦回過頭,看了水手們最後一眼,自言自語道:“對不起。保羅,荷蘭人已經與摩洛人結成了同盟,那麼就必須把那個叫做一官的大海商拉到我們這邊來,總督大人的命令容不得閃失,我必須儘快的回到“瑪麗王后”號上去!”

    “快走,快些走!”水手長保羅大聲的叫喊著,一邊回頭往來的方向望瞭望。沒有士兵們的身影,這讓他有些擔憂,不過很快他就告訴自己這是少校先生的計策。如果雙方離得太近就失去誘敵的意義了,不過他的心中還是有些不舒服。

    “頭。少校先生在哪兒?”一個水手問道。

    “這與你無關,蠢貨!”保羅粗聲大氣的罵道。順手給了那傢伙屁股一皮鞭:“把步子邁得大點,我發誓就連那些穿緊身長裙的娘們都比你走的快!”

    那水手發出一聲慘叫,捂住自己的屁股,吸著氣答道:“頭,我敢打賭,少校帶著士兵們走另外一條路了,貴族老爺們就是這樣,分戰利品他要最大的一塊,但遇到危險他跑的最快!”

    “那是你,膽小鬼!”水手長又給了那個大膽的水手屁股一下:“夾緊你的肥屁股跑快點,回到營地裡我還要用九尾鞭抽你二十下,以懲罰你侮辱了一位英勇的紳士!”

    這次再也沒人敢說話了,所有的人低下頭,加快了腳步,一時間除了皮靴子踐踏沙土地發出的聲響之外,便再無其他,空氣幾乎要凝固了。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沉寂,水手長回過頭,只見在後方出現了一片黑影,從裝束看就是不久前襲擊哨兵的敵人,只不過數量上升到了七十多,足足超過水手們的兩倍。水手們發出絕望的尖叫聲:“摩爾人!”

    “慌什麼!排成空心圓陣,只要堅持二十分鐘,席爾瓦少校就會來就我們!“水手長一邊大聲激勵著手下的勇氣,一邊粗暴的推搡著他們,好讓他們排成防禦騎兵的圓陣。水手們常用的武器是彎刀,這種帶著印度和阿拉伯風格的武器在東南亞的水手與海盜中間很常見,既可以用來殺人,也可以用於在緊急時候割斷纜繩;還有圓形的盾牌和短標槍;少數人還有短銃。不過與士兵們不同的是,所有的水手們都沒有頭盔和胸甲,原因很簡單,一旦落水這些沉重的玩意會把你迅速扯入死神的懷抱。

    在水手長的努力下,水手們終於排成了一個粗糙的空心方陣,有盾牌的人在最外面一層,而短銃和投矛的人在內側,保羅用他的大嗓門喊道:“點著火繩,裝好藥子,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開火,聖母保佑,阿門!”

    “阿門!”無論是西班牙人、土著還是混血兒,都在胸口劃了個十字。此時最前面的騎士距離他們只有大約四五十步遠了,他們驚訝的看到大部分敵人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只有大約二十騎繼續朝這邊衝過來,他們分成了兩隊,仿佛兩隻巨大的手臂,向這個小方陣包圍過來。不過此時也顧不了這麼多了,保羅大聲喊道:“所有人,聽我的命令,預備——”

    隨著頭領拖長的聲音,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呼吸,無論是拿著短銃的,還是手持投矛的都在等待著水手長的命令,突然,一個奇怪的現象發生了,那些該死的騎兵突然消失了——馬背上空無一人,只剩下馬鞍。

    這一瞬間的猶豫決定了保羅的命運,一支箭矢射穿了他的喉嚨,鮮血立即堵住了他的氣管,將慘叫聲堵在了喉嚨裡,他眼角的餘光可以看到一個敵人正翻身越上馬背,原來方才這些矯健的騎士使了個鞍裡藏身,躲在了馬的另外一側,戰馬寬大的軀幹擋住了視線,從西班牙人這邊看過去,馬背上是空無一人。

    這些騎士都是從劉成身邊衛隊挑選出來的精銳,最少的也能挽六、七個力(古代中國弓的強度單位,九斤四兩為一個力)的騎弓,用的又多半是鑿子箭、鏟子箭一類的箭矢,此時騎隊距離最外側的水手們不過二十步左右,在這個距離都是指著左眼不會偏到右眼的,這一陣箭雨下來,頓時一片慘叫聲,橫七豎八的倒了一地。少數幾個投矛放銃的,慌亂間都不知道打到哪兒去了,連馬毛都沒打落一根。

    “好厲害,好厲害!”柯從文已經合不攏嘴了,大約五十步外,騎隊們已經沖過了西班牙人的小方陣,留下滿地的屍體。一旁的王興國不屑的看了他一眼,拖長聲調喊道:“裝藥——填子——搗實——點繩——瞄準——射擊!”在他有節奏的口令下,射手們排成一列橫隊,打了一排齊射,對面立即傳來一陣慘叫聲。

邱水躍 發表於 2017-3-31 20:40
無情未必真豪傑 第七十四章 風暴

    這一輪齊射成為了壓倒水手們的最後一根稻草,指揮官倒下了,再也無人制止潰散,人們丟下武器,踐踏著屍體向後逃走,全然不顧躺在地上慘叫哀求的受傷同伴,但他們很快又退回來了,丟下武器,跪地求饒——方才那些騎兵又調轉馬頭兜回來了,就好像一隻巨大的口袋,將生者與死者都裝了進去。

    “千總大人,這應該就是賊首,我方才看到就是他在指揮賊人佈陣的!“一個騎兵指著躺在地上已經有出氣沒進氣的水手長對王興國說,王興國跳下馬來,上下打量了下,原本黝黑的臉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而變得慘白,嘴角滿是已經發黑的血沫,呼吸急促而又紊亂,顯然死亡已經距離這個人不遠了。王興國失望的歎了口氣:“挖個坑埋了吧!把通譯帶過來,找個能聽懂我們問話的!“

    “都司大人,我們中賊人的圈套了!”幾分鐘後,王興國一臉怒色的對柯從文道:“這些不過是些水手,賊首已經帶著士兵從另外一條路跑了,現在只怕已經回到營地了,娘的,怪不得贏得這麼輕鬆!”

    柯從文卻是一臉輕鬆:“王千總息怒,好歹也是場勝仗呀,就莫要苛責將士了!“

    “大人,打蛇不死,必受其害,咱們這一仗沒拿下賊首,讓他進了營盤,有大炮,有工事,再想抓住就難了!”

    正說話間,遠處突然升起一股煙柱,直沖雲霄,那些原本老老實實蹲在地上的水手突然跳了起來,大聲叫喊,有的人還不顧守兵手上的刀槍。向外逃去,頓時被打倒在地,吃了不少拳腳。王興國惱火的回頭罵道:“反了。給我抓起來狠狠的抽二十鞭子,殺殺威風!”

    士兵們應了一聲。立即將那人提了起來,雙手綁在馬鞍上,便狠狠的抽了起來。可那個水手一邊呼痛,一邊喊著同樣的幾句話,倒像是要說什麼似得,這吸引了王興國的注意力:“通譯,你過去問問,他到底喊什麼?叫魂似的!”

    通譯應了一聲。詢問了幾句,回來稟告道:“千總大人,那廝喊的是家鄉的名字,他說煙火的方向正是營地,定然是賊首起錨逃走,丟下他們不管了!”

    “跑了?”王興國與柯從文聽到這個意外的消息,卻是神色各異,王興國是悻悻然,頗為失望的樣子;而柯從文則是喜形於色,如蒙大赦的模樣。

    “王千總。快派人去探個究竟,賊人是否真的走了!”聽到賊人可能跑了,柯從文的嗓門頓時高了三分。

    “是。都司大人!”

    海邊。

    席爾瓦站在船舷,看著岸上的最後幾個士兵正在用火把點燃營盤裡的茅棚與未曾用完的木料,神色木然。那些木材本來是用來修補“瑪麗王后”號上的破損部分的,但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完成這項工作了。船尾,幾個水手正在用力轉動輪軸,滿是鐵銹的錨鏈正在緩慢的從水面升起,席爾瓦回過頭,正好看見神甫站在自己面前,一臉憂慮的樣子。

    “少校先生。為什麼不再等等,說不定保羅還能回來!”

    “神甫。保羅他們回不來了!”席爾瓦猶豫了一會,最後還是決定把所有的實情都告訴神甫:“保羅他們走的是近路。而我們繞了遠路,如果一切正常的話,他們應該比我先到的!”

    “好吧,這麼說保羅他們已經回不來了?”神甫的臉上滿是沉痛。

    “是的,回不來了,明國的軍隊包圍了我們,只有分頭突圍,否則大家都要死!”席爾瓦的聲音很急促,仿佛是在為自己辯護。神甫搖了搖頭,歎道:“少校先生,我並不是在指責你,只是現在我們沒有了保羅,還失去了一半的水手,只有一根桅杆,船上的破損也沒有完全修補好,你不覺得這麼做太冒險了嗎?”

    “可以讓士兵填補空缺"!反正我們接下裡是沿著海岸航行,應該不會遇到那麼多麻煩!”席爾瓦答道:“至於冒險,胡安神甫,我們現在沒有選擇,時間很緊迫,荷蘭人在一步步的逼近馬尼拉,我們必須做些什麼。“

    作為知悉內情的核心人員,胡安神甫被說服了,他歎了口氣道:“既然如此,那我能做的也只有向上帝與聖母祈禱了!“

    “很好!”席爾瓦抬頭看了看南面灰暗的天色,苦笑道:“胡安神甫,我想我們的確很需要一點好運氣!”

    仿佛是為了印證席爾瓦的不祥預感,海面上的風浪越來越大,天空下起了雨,黃豆大小的雨點被風卷著,打在人的臉上生疼生疼的,他竭力提高嗓門,好讓手下聽到自己的聲音,可是風聲很快就將其淹沒,甲板上的水手們如無頭蒼蠅一樣,許多人才兩個小時前才戴上水手帽,甚是不懂得分辨船上不同繩索的用途。

    一陣兇猛的側風吹了過來,船身一下子變得傾斜,甲板上還沒有固定好的東西滑動著,一個士兵躲閃不及,被一隻箱子撞中,飛出船舷,他絕望的慘叫聲回蕩在空氣中,讓人聽了不寒而慄,不過更讓人覺得恐怖的是尾桅發出的那種讓人牙酸的咯吱聲,這說明這條船唯一的動力裝置隨時都可能斷裂。船帆已經被猛烈的側風吹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包,就好像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拉扯著船帆,由於只有一根桅杆,推動船身的動力並不是在船隻的正當中,在猛烈的側風吹拂下,排水量高達近四百噸的“瑪麗王后”號就好像一隻玩具船,在海面上打著轉兒。

    “下帆,快下帆!”席爾瓦的喉嚨已經有些嘶啞了,作為一個在海面上打了快二十年滾的鐵漢子,他那黝黑似鐵的臉已經變得慘白,嘴唇微微發抖,他在害怕,不過害怕的不是葬身海底,聖母可以作證。自從唐.岡薩雷斯.席爾瓦踏上大帆船的甲板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大海就是自己的歸宿,無論是死於荷蘭人的炮彈、土著人的弓箭還是吹筒、奧斯曼異教徒的火槍、還是海面上的風暴。最終他都會沉入海底,區別無非是身著制服還是裹著裹屍布、腳上拴著一發實心炮彈。這些都無關緊要。當生命結束,靈魂在天使的引領下升上天堂,所留下的軀殼不過是一張皮裹著的幾根骨頭罷了。可是對於一個貴族來說,榮譽高過生命,為了完成總督大人的任務,自己原本無暇的榮譽已經被玷污,如果自己能夠完成任務也還罷了,如果沒有完成任務就葬身海底。又有什麼顏面去見被自己犧牲的水手長呢?

    在席爾瓦的命令下,水手們衝到尾桅旁,他們砍斷繩索,用力拉扯繩索,但是在猛烈的側風下,船帆根本降不下來,風越來越大了,尾桅隨時都可能斷裂,那時“瑪麗王后”號就會成為一條漂浮在海面上的死魚,任人宰割。

    “有人嗎?爬上桅杆。砍斷橫杆,解開帆布!“席爾瓦大聲喊道,但是沒有人應答。每個人都知道在猛烈的側風下,爬上劇烈搖晃的桅杆,砍斷船帆的側杆是件多麼危險的事情,失手、被繩索纏住、以及各種意外的情況都可能讓你送命,即使某個身手敏捷,聖母保佑的好漢子完成了任務,在接下來的一瞬間,他也很可能被失去骨架支撐的船帆卷成一團,摔死或者帶入海中。

    “來個好漢子。救一船人,還能掙一百皮斯托爾(西班牙金幣。一百皮斯托爾大概可以買一匹上等的、正當盛年的軍馬,一個士兵的月薪大概兩個皮斯托爾)。“看到無人應承。席爾瓦提高了賞金,他伸出兩根手指:”兩百,兩百皮斯托爾,不管是否成功,我以家族榮譽的名義起誓,只要我能夠活著回到馬尼拉,我都會支付兩百皮斯托爾,給這位勇士本人或者他的家人!“

    “好,我去!”席爾瓦的懸賞終於有了回應,一個黑瘦的漢子走出了人群。席爾瓦興奮的取出腰間的錫酒壺,塞到對方手裡:“來,喝口活動下!”

    那漢子應了聲,喝了兩口朗姆酒,走到桅杆旁,他踢掉腳上的鞋子,往手心吐了兩口唾沫,跳上桅杆,就好像一隻靈活的壁虎,向上爬去。海風夾雜著雨水,打得人睜不開眼睛,席爾瓦費了好大力氣,才看到那人在船桅頂部的身影。只見他用雙腿緊緊盤住桅杆,便伸手去腰間拔刀,這時一陣狂風吹過,船猛地向右傾斜了一下,桅杆上那漢子措手不及,手上的佩刀失手落下,席爾瓦眼疾手快,往旁邊一跳,只聽得當的一聲響,那柄水手常用的彎刀便紮在甲板上,發出嗡嗡聲。

    “好險!”席爾瓦看著距離自己近在咫尺的落刀,額頭上不禁冒出一層冷汗,方才自己若是慢了半步,只怕就已經像只青蛙一樣被釘在甲板上了。他伸手將那彎刀從甲板上拔了出來,抬頭看了看桅杆頂部,只見那漢子正費力的用腰間的匕首割著桅杆上的帆索,只是大帆船上的船索都是用上等的黃麻揉制而成,小臂粗細,堅韌無比,進了水之後更是又滑又韌,僅憑一把平日割肉用的匕首,想要套在橫桅上的數十個套索一一割斷,實在是困難的很。但桅杆上方寸之地,也容不得幾個人同時操作,再說恐怕也找不到這等大膽漢子了。席爾瓦只得一邊看著,一邊在心中默默祈禱。

    突然,席爾瓦的耳邊傳來一聲哢吱聲,他低頭一看,驚恐的發現距離甲板兩米多高處的桅杆上出現了數條裂縫,而且裂縫還在不斷增長、增寬,顯然這根尾桅已經撐不了多久了,除非能落下風帆,減輕桅杆的壓力。

    “來人,快拿繩索和木料來,加固桅杆!“席爾瓦大聲吼道,猛烈的風夾雜著雨水沖進他的喉嚨,頓時將他的聲音灌進喉嚨裡,變成一陣劇烈的咳嗽,在狂風之中,他甚至無法直立,只能跪在地上,以免被風吹入海中。突然,一聲巨大的斷裂聲傳來,席爾瓦抬起頭,絕望的看到船桅緩慢而又堅決的向自己這邊傾斜,然後砸了下來。

    眼睛和額頭一陣陣刺痛,他舔了舔嘴角,又鹹又苦,不知道是血還是眼淚,耳朵裡面嗡嗡作響,就好像在腦袋裡有一口鐘,有人在用力敲打。席爾瓦只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的,不過疼是好事,起碼說明自己還活著。他呻吟了一聲,覺得呼吸有些困難,渾身上下好像被一條巨大的毯子包裹著,讓他無法呼吸,席爾瓦艱難的從腰間拔出匕首,在這層毯子上劃了個口子,新鮮的空氣透了進來,他立即貪婪的呼吸起來。

    與新鮮空氣一同進來的還有聲音,此時他的耳朵已經好一些了,可以聽到海風聲、傷者的哭嚎聲、絕望的叫喊聲,還有一個聲音在叫自己的名字,聲音很熟悉,但此時席爾瓦已經想不起來具體是誰了。他軟弱的應了兩聲,片刻後,便聽到匕首劃開帆布的聲響,隨即剛才那個聲音喊道:“上帝保佑,少校先生,您還活著!”

    “是的,活著!”席爾瓦含糊的應了一聲,隨即他便感覺到自己被人抬起來了,隨後有人往的嘴裡倒進了一些液體,既甜又辣,他劇烈的咳嗽了起來,不過也有了力氣,他睜開雙眼,看到胡安神甫站在自己面前,手中拿著一個牛皮酒袋。

    “你都給我喝了些什麼,神甫?”

    “朗姆酒,我還加了點蜂蜜。”

    “多謝了,神甫,再給我來點!”席爾瓦接過牛皮酒袋,又給自己灌了兩口,漸漸他四肢有了力氣,在神甫的幫助下站了起來。只見尾桅已經斷成兩截,倒下的桅杆和船帆幾乎把整個船尾都遮擋住了,水手和士兵們正在割開船帆,在下面找出倖存者,不過沒有幾個人能像席爾瓦這麼幸運,他們抬出的多半是血肉模糊的屍體和失去肢體的傷患,水手們將屍體和傷患抬到席爾瓦身旁,排成整齊的一排,就好像他也是其中的一員。

邱水躍 發表於 2017-4-18 21:39
無情未必真豪傑 第七十五章 絕境

    “行行好吧,上校先生!”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席爾瓦轉過身,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躺在地上,正是剛才那個為了賞錢上桅杆的漢子,不過他此時已經渾身是血,右腿膝蓋以下已經不復存在。他看到席爾瓦轉過身來,痛苦的臉上露出一絲安心的笑容:“發發慈悲吧,少校先生,神甫,看在上帝的份上!”

    席爾瓦看了胡安神甫一眼,神甫微微的搖了搖頭,地上那人的傷勢太重了,在這條已經沒有桅杆的破船上是沒有辦法救治他的。席爾瓦走到那人身旁,單膝跪下,拔出匕首抵在左胸第三根與第四根肋骨之間,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家裡還有誰!“

    那漢子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感激的光:“多謝您,少校先生!我叫雷斯托,住在馬尼拉胡安教堂的旁邊,家裡有一個女人和三個孩子,兩男一女!”

    “很好,我會把我會把那兩百皮斯托爾送到的,向神甫懺悔吧!”

    那漢子點了點頭,目光轉向胡安神甫,低聲說了幾句,神甫聽完後,在胸口畫了個十字,低聲道:“我代表主,赦免你的罪,阿門!”

    那漢子的眼中露出了喜悅的光,這時席爾瓦猛地一用力,匕首從第三根與第四根肋骨間刺入,直穿心臟。那個叫做雷斯托的漢子身體一陣抽搐,隨即眼睛裡失去了神采,不過臉上還帶著一絲安心的笑容。

    席爾瓦拔出匕首,在鞋底擦了兩下,站起身來,他看著地上的屍體,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現在我們應該怎麼辦?”一旁胡安神甫問道。

    “向仁慈的主與聖母祈禱!這是我們現在唯一能做得了!”

    岱山島、崇福廟,這寺廟不過是數年前所建,故牆壁門梁看上去還是嶄新的,王興國等打了勝仗後,由於風浪大作,眾人不敢乘船回大陸,便在這崇福廟住宿一晚,準備等第二天風浪平息了再走。

    “王千總果然用兵如神!”柯從文笑著將酒杯往王興國面前一送:“此番平定海賊,本都司是一定要上奏朝廷,為你請功的!”

    “不敢!”王興國有些猶豫的看著杯中的美酒:“大人,其實我們這次只是斬殺了幾十個水手罷了,賊首船舶都還在,這酒還是等到事情了了再喝吧!”

    “誒!”柯從文已經喝了四五杯入肚了,已經有了三四分酒意:“水手也好,軍士也罷,都是洋夷,送了首級上去,還能有人說我殺良冒功不成?再說海上如此大的風浪,賊人十有八九都喂了魚了,我說他是海賊就是海賊,還能有人敢說他不是?這酒淺的很,王千總是西北男兒,便是喝個兩三斤又值得什麼?”

    “這個!”王興國頓時啞然,正如柯從文所說的,若是其他海賊,與文官關係不好的,還能說你一個殺良冒功,可這些水手要麼高鼻深目、要麼膚黑如炭,長得和傳說中的昆侖奴一般,與大明百姓差之甚遠,這個帽子絕對扣不上來。按照俘虜的口供,這些紅毛夷的大船還沒有修好,停靠岱山島本就是為了修船,這麼大的風浪便是普通船也承受不起,何況是一條還沒修好的破船,多半是已經沉了。面前是好酒,這柯都司雖然打仗稀爛,但為人卻是可喜,好歹人家也是朝廷的二品大員,自己又何必硬挺著呢。想到這裡,王興國舉起酒杯,恭聲道:“既然如此,那小人就斗膽了!”說罷,就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好,好,王千總果然是海量!”柯從文擊掌笑道,他拿起酒壺又給王興國倒了一杯:“好事成雙,好酒也要成雙,王千總,再飲一杯!“

    王興國一杯酒入肚,頓時覺得口滑起來,他本就是個好酒的,今日得了機會,又沒有旁人規勸,更是喝得痛快,不一會兒,就七八杯酒下了肚。他們喝的是紹興的黃酒,雖然入口順滑,不似北地酒性子那麼烈,但後勁卻大。不一會兒,王興國便覺得頭暈目眩起來,忍不住打起盹來。柯從文一旁看的明白,趕忙叫來外面的貼身僕人,服侍王興國躺下休息。

    柯從文獨自坐在屋內,小口小口的抿著杯中的殘酒,靠窗有一張桌子,上面放著兩隻燭臺,兩隻蠟燭上搖曳著明黃色的光,窗外傳來大雨沖刷著牆壁和海風掠過山頂樹林的聲響,從窗縫裡透進來的冷風吹動著蠟燭,時明時滅,映照在他的臉上,更顯得陰晴不定。

    “老爺,王千戶已經睡下了!”僕人向柯從文唱了個肥喏,可是柯從文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一般,只是呆坐在那兒,皺著眉頭好像在想著什麼事情。那僕人見狀便倒退了兩步,到了房門正想轉身出去,卻聽到主人的聲音:“且慢,過來陪我喝幾杯酒!”

    “老爺——“僕人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柯從文伸手指了指面前的馬劄:”坐下!“

    “是,老爺!”僕人小心的落下半邊屁股,先給柯從文倒滿酒杯,又給自己倒了半杯,柯從文一口飲盡,僕人趕忙替其加滿,柯從文又一飲而盡。那僕人見狀,小心的問道:“老爺,您莫不是有什麼心事?”

    柯從文點了點頭,將那酒杯又湊到嘴邊,一倒才發現是空的,惱怒的往桌子上一頓,那僕人趕忙倒酒,口中問道:“今天不是打了大勝仗,將那紅毛夷海賊打的落花流水,光是首級就有二十多枚,老爺有啥煩惱的呢?“

    “哎!”柯從文歎了口氣,將酒杯湊到嘴邊又放了回去:“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呀,這次的事情是了了,可下次呢?沒有紅毛夷海賊,要是有什麼倭寇、弗朗基海賊、閩賊啥的呢?我又拿什麼去應付?總不能次次都有這麼好的運氣,遇到王千戶吧?”

    “老爺,您可以練兵呀,您是浙江都指揮使,兩浙衛所皆為您的屬下,只要精選士卒,嚴加操練,那些海賊又算得了什麼?”

    “練兵?”柯從文冷笑了一聲:“糧從哪兒來?餉從哪兒來?就算練出來了,就能頂的上?上次派來打這夥紅毛夷賊的也是各衛挑選出來的家丁,可是還不是給打的一塌糊塗?當年戚少保能練出兵來是有胡總督給他撐腰,莫說我沒有戚少保的本事,就算我有這本事,誰會替我撐腰?文巡撫?那廝不從背後捅我一刀就謝天謝地了!”他酒入愁腸,此時已經發了出來,加之面前只有貼身僕人,竟然將平日裡只敢在心裡念叨的話說出來了。

    “老爺!”那僕人已經被嚇得臉色慘白,趕忙跑到門旁,推開門探出頭去看了看四下無人方才回來:“這可不是家中,小心隔牆有耳!”

    柯從文冷哼了一聲,他也知道僕人說的有理,只是心中的積累已久的怨氣發作出來,哪裡還按捺的住:“咱們武人當真是後娘養的,平日裡欠餉欠糧,遇到賊寇便一聲令下,十天半月便要拿下,平時不發糧餉,關鍵時候鬼給你賣命!”

    “老爺!“那僕人聽到柯從文抱怨,突然靈機一動:”我倒是有個辦法,只是不知道行不行。“

    “你有辦法?”柯從文半信半疑的看了看手下:“說來聽聽!”

    “要練出精兵難,可您眼前不是有一支精兵嗎?”僕人向窗外指了指:“老爺您也看到了,要論兵精,就算戚少保當年的兵也不過如此吧?”

    “你說王千總?”柯從文聞言一愣,旋即腦袋便搖的如撥浪鼓一般:“這怎麼可能,這隊人馬乃是劉總兵的親兵,劉總兵就靠著他們建功立業,封妻蔭子呢!”

    “老爺,人心都是肉長的,這些人雖然是劉總兵的親兵,可終歸是人,他們願意為劉總兵賣命,無非為的是升官發財。劉總兵能給他們的,老爺您給不了?”

    “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柯從文聽到這裡,不由得點了點頭,他在兩浙之地待得久了,又整日裡行的是商賈之事,早就自視為商賈而非武人了,這番話極合他的胃口——天底下哪有銀子搞不定的人?就算得罪了那位劉總兵,也未必奈何的了自己,再說他還想不想在這裡做茶葉生意不?

    胸中的煩惱一去,柯從文心懷大暢,頓時覺得眼前杯中美酒又香又甜,喝了幾杯入肚,便酣然睡去。待到次日,風雨漸漸小了,便於眾人乘船返回大陸不提。

    可快活日子不長久,幾天後柯都司柯大人正依照平日的習慣,帶著幾個伴當準備出門去巡視自家的絲坊,準備迎接春繭的活計。正準備上馬,便看到一個軍士飛奔而來,口中喊著:“都司大人,都司大人,不好了!”

    柯都司見狀大怒,從馬上跳了下來,便給了那軍士一記窩心腳,罵道:“狗東西,連話都不會說了嗎?一大早便說什麼不好了!沒人教你怎麼說話嗎?“

    那軍士挨了一記窩心腳,險些悶過氣去,見柯從文揚起馬鞭要抽自己,趕忙忍痛膝行兩步,大聲喊道:“將主爺,紅毛夷海賊又打過來了!“

    “什麼?”柯從文好似晴天一個霹靂打在頭上,手一軟馬鞭便掉到了地上,他定了定神,趕忙一把將那軍士從地上扯了起來,厲聲問道:“當真?”

    “千真萬確!”那軍士喊道:“昨天早上幾個漁婦去鯊魚礁趕早海,卻看到一條大船靠在岸邊,也不知道是擱淺了還是避風浪,有人在沙灘上撈魚,看容貌乃是紅毛夷。”

    “該死的!”柯從文此時不由得心亂如麻,本以為過了這一關了,卻想不到又生出事端來,也不知道這條船是否是前幾日那條,還是另外一條商船。他來回踱了幾圈,一頓足罵道:“來人,給我換件衣服,去王大人府上!“

    鯊魚礁。

    席爾瓦坐在甲板上,久久的凝視著海面遠處的一片黑影,那是另外一個不知名的海礁,或者說小島,在這個大海灣上,這種礁石星羅棋佈、比比皆是,就好像一頭山羊拉下的屎。

    他不知道是應該感謝還是應該詛咒上帝,狂風折斷了“瑪麗王后”號的最後一根桅杆,同時帶走了六個棒小夥的生命,失去了桅杆、失去了船帆,這條漂亮的貴婦人就淪為了路邊的乞婦,僅憑船槳是不可能驅動排水量達到四百噸的大船的,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聽天由命。幸運的是他們沒有被風浪裹著撞上礁石、船毀人亡;而不幸的是鯊魚礁上沒有淡水、沒有樹木、沒有一切能夠讓他們撐下去的東西,現在擺在他們面前只有兩個選擇:1、呆在這裡等人來救他們;2、丟掉“瑪麗王后”號和底艙的貨物,乘上那條只能容納不到三十人的劃槳船,去尋找一條生路。

    “少校先生!”胡安神甫的聲音嘶啞而又低沉,他的臉龐消瘦,嘴唇乾裂,眼睛裡滿是血絲,整個人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幾歲,他一手拄著一隻手杖,另一隻手拿著一把牡蠣:“吃點吧!”

    “不,我沒有胃口!”席爾瓦推開神甫的手:“士兵們和水手們怎麼樣?”

    “很糟糕!”神甫搖了搖頭:“每個人的情緒都很糟糕,現在礁石上的水池、小溝和裂縫裡還有一點前兩天下雨的淡水,再加上船上的酒,但這也撐不了多久!“

    席爾瓦沒有說話,他心裡清楚恐怕真實情況比神甫說的更糟糕,十七世紀的海船水手可以說是社會渣滓的集合,充斥著罪犯、失地農民、私生子,船長是用皮鞭、絞架和朗姆酒控制他們的,一不小心就會遭到部下的反噬,但風暴與戰敗已經嚴重的打擊了自己的威信。現在還沒有發生暴動只不過是因為船員們還沒有從巨大災難的打擊中恢復過來而已,自己必須做點什麼,否則等待著自己的命運絕不會比葬身海底好。

    “席爾瓦,應該乘著還有水,把人運到大陸或者有淡水和食物的島嶼去!”胡安神甫的眼睛放著光:“必須馬上行動,馬上!”

邱水躍 發表於 2017-5-11 23:00
無情未必真豪傑 第七十六章 夾板船

    席爾瓦點了點頭,他清楚神甫的意思,活著的人還有一百多個,但那條小船只能裝三十人,光是誰上船,誰在島嶼上等著就是一個大問題,只有乘所有人還沒有完全意識到是怎麼回事,才可能成功。他從地上爬了起來,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神甫,和我一起上船吧!”

    “不,席爾瓦,我是主的僕人,必須留在這兒看守著主的羔羊!”神甫的聲音不大,但卻十分堅定。席爾瓦看著他的眼睛,勸說的話到了嘴邊卻沒出口。

    “船,船!上帝呀,我們得救了!”

    海灘上傳來的一陣叫喊聲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力,席爾瓦與神甫向海面上望去,遠處的海平面上出現一點帆影,一開始還只是一個黑點,但很快就越變越大,狂喜的水手們沖到海灘,瘋狂的揮舞著雙手,有的人還將衣服和旗幟在頭頂上舞動,想要吸引來人的注意力。席爾瓦用自己紅腫的眼睛看著鼓起的船帆、竭力分辨海風吹動船帆的聲音。現在他已經可以確定這條船是衝著自己來的了。除非對方改變航向,否則很快就可以聽到上面的聲音,我得救了!所有人都得救了!

    可是任務呢?總督交給我的任務呢?他心中暗想,仁慈的聖母在上,總督大人給予我信任,讓我帶領一支軍隊和“瑪麗王后“號前往中國,與那個叫做一官的將軍結盟,一起對付該死的荷蘭人。可我現在只剩下一條破船和一百個失魂落魄的待死之人,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加羞恥的嗎?

    甲板上,柯從文、趙有財、王興國三人並肩而立,沉默的凝視著數百米外的鯊魚礁上那條擱淺的大船,折斷的桅杆,破損的側板。滿目瘡痍的甲板,那條船就好像從地獄裡逃出來一樣。

    “這就是那條紅毛夷的海賊船嗎?”柯從文向一旁的軍士問道。

    “回都司大人,正是前幾日停靠在岱山島的紅毛夷海賊船!其他船形制與他不同。也少有這麼大的!”

    “嗯!”柯從文點了點頭,笑著對一旁的趙有財與王興國道:“趙先生、王千總。果然是報應不爽呀!這夥海賊雖然逃過了王師的征討,卻沒逃過老天爺的懲罰!”

    “都司大人所言甚是!”趙有財笑道:“這也是大人洪福齊天,垂手立下大功!“

    “哪裡哪裡!”柯從文捋了捋晗下的鬍鬚,笑的十分歡暢,不久前的忐忑不安早已煙消雲散,此時他心中已經盤算著讓師爺寫一篇上好的報功文章了。

    “柯大人,這島上可有淡水?”王興國突然問道。

    柯從文回頭看了看隨行的漁民,那漁民趕忙上前稟告道:“回二位大人的話。這島上並無淡水,是一個荒島,漁民只有避風才來!”

    “那就太好了!”王興國笑道:“若是下官沒有猜錯,這夥海賊很快就會派人來向大人乞降了!”

    “不錯!”柯從文也明白了過來:“只要他們不想渴死的話!”

    正如王興國所預料的那樣,不過幾分鐘後,鯊魚礁上就劃來一條小船,船首上一人一邊向他們高聲呼喊,一邊揮舞著手中的木棍,木棍的上端系著一件白色上衣。經由通譯的解釋,船上眾人已經明白了這是乞降的標識。柯從文冷笑了一聲:“算這些蠻夷知機。不然就叫他們化為糜粉。”

    席爾瓦站在甲板上,仰視著近在咫尺的敵船,在他的身後“瑪麗王后”號只剩下一個黑點。海平面上有幾處陰影,那是附近的島礁,就好像他此時的心理一樣。

    明國的將軍就在甲板上等著自己,與所有的勝利者一樣,與他同在的還有軍隊、戰船、財富與榮譽,而自己雖然未經一戰,但卻已經一無所有,對於失敗者命運之神總是顯得那麼殘酷,阿塔瓦爾帕(印加帝國的末代皇帝。為皮薩羅俘虜後,勒索了裝滿一間屋子的黃金。不過仍然被皮薩羅絞死)早上還是一個偉大帝國的主宰,而到了晚上卻淪為囚徒。自己是要拼死一搏。還是等待時機去完成總督大人交給自己的任務?想到這裡,席爾瓦摸了摸懷裡的那柄匕首。

    劃槳船靠上了敵人的大船,雖然這條船隻有“瑪麗王后”一半大小,但也有席爾瓦腳下這條船五六倍大。他看到船舷上丟下一條繩梯,一個軍官警惕的看著自己,再他的兩旁,幾個士兵隱藏在盾牌後面,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硫磺味,那是點著的火繩燃燒的氣味。席爾瓦從懷中摸出匕首,不動聲色的丟到甲板上。當不久後他沿著繩梯爬上甲板,不由得慶倖自己方才的謹慎。全副武裝的士兵們站在繩梯旁,每上來一個人從頭到腳搜索一遍,一個被發現身上帶著武器的水手被立即被五花大綁,押到底艙去了。

    趙有財好奇的看著眼前的敵人,黝黑的皮膚,高高隆起的鼻樑,深陷的眼睛,消瘦的雙頰,這讓他想起了小時候聽和尚道士講道情裡的惡鬼,不過他早已過了聽故事的年紀,他很清楚,眼前的敵人雖然容貌奇異,但與自己一樣,都是人。

    “都司大人,這個人自稱是他們的首領,受西班牙王國在呂宋島總督之名,前往我大明通商,因為遇到風暴,船隻受損,不得不在那個島嶼停靠修船,不知為何遭到進攻!”可能是因為口音的緣故,通譯翻譯的很糟糕,這讓眾人聽得很費力,不過趙有財卻不太在意,他的注意力被那條西班牙的帆槳船和他們的武器給吸引住了,他驚訝的發現這條船與劉成在朝邑製造的劃槳快船很相似,幾乎是一個模子出來的,而且西班牙人的火器也與劉成部下裝備的鳥銃十分相似,這越發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一派胡言!”柯從文的訓斥聲打斷了趙有財的遐想,他決定去西班牙人的船上看個究竟,在他心中有一種感覺——在這群羅刹鬼模樣的異鄉人身上有一個能讓自己飛黃騰達的機會。

    柯從文並沒有讓趙有財等多長時間,這倒不是說這位都司大人有多高的談判技巧,明軍一方佔據的巨大優勢決定了西班牙人不得不接受任何苛刻的條件。一頓飯功夫後。趙有財就踏上了“瑪麗王后”號的甲板,他立刻被這條來自異國船隻的巨大和特殊的形狀而驚歎起來。

    “趙老爺果然好眼光,此乃紅毛夷的夾板船。最是堅固耐用,遠涉重洋。沖波破浪亦不怕!”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趙有財轉過身來,看到通譯那張諛笑的臉。

    “哦?我是陝西人,對於舟楫之事並不精通,還請解釋一番!“趙有財拱了拱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那通譯方才見都司大人對趙有財十分敬重,以為是京師來的貴人,哪裡還敢怠慢。趕忙鼓動唇舌:”趙老爺,若論船隻大小,我大明比這夾板船大的亦有,但若論海上航行,交戰,卻少有及得上這紅毛夷的,說來這夾板船有三樁好處!“

    “哦?還請先生說來聽聽!”

    “這第一樁便是不畏風浪,大人您可以看看這夾板船的船底,與我大明船隻有何差別?”

    “差別?”趙有財看了看己方的乘船,又探出頭看了看“瑪麗王后”號的船底。笑道:“我倒也看不出什麼,只是好像我大明船好像船底要平些!”

    “果然瞞不過趙老爺這雙眼睛!”那通譯翹起大拇指,贊道:“咱們這次乘坐的乃是沙船。又叫方艄,船寬、船舷淺、吃水淺,這船既能走海、亦能入江河,便是坐了淺灘亦無妨。咱們這裡海灘泥沙多,又有潮水,這沙船最是便利;但這沙船面寬,就受水面大,速度慢,而且若是離岸遠了。風浪大了,便容易傾覆。洋人這夾板船就不同了。船頭尖則利於破浪,吃水深就不怕側風。船舷高就不怕大風大浪,雖然入不了江河、不好近岸,但跑遠洋卻是一等一的好船!您看這船上破損之處這麼多,若是尋常沙船早就沉了,這夾板船還能撐過去,實在非我大明沙船能及!”

    趙有財還是頭一遭聽說這些,不由得越發有興致,問道:“那第二樁好處呢?“

    “老爺您看看這夾板船的船首船尾是不是都高的很?”

    趙有財照著通譯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果然正如對方所說的,船的首部與尾部都要比船身高出許多,而且封閉起來,倒像是兩個碉樓:“不錯,是高出不少,好像是兩座碉樓。”

    “老爺說到妙處了!船首船尾高,則航行時及時遇到大風浪,也不至於海水淹到甲板上來,若是遇到敵人,也可以居高臨下,佔據優勢!”

    “不錯,那第三樁呢?”

    “老爺您隨我來!”那通譯領著趙有財走到船中央的,將地上的一塊蓋子翻開,露出一個黑乎乎的洞來。通譯取了個燈籠,點著了從洞裡走了下去,趙有財稍一猶豫,便跟了下去。他本以為下面應該是紅毛夷裝運貨物或者讓船員休息的地方,十分侷促,可下來後才發現空空蕩蕩的,竟然與船艙表面一樣,是個大通層,毫無間隔。趙有財正奇怪,卻聽到那通譯的聲音:“老爺,這便是夾板船的第三樁好處了!”

    “第三樁好處?”趙有財看了看左右,借助燈籠微弱的燈光,他可以看到四周黑褐色的側板:“這莫不是給水手休息的大通鋪?為何不隔開來,這些紅毛夷也小氣的很!”

    “老爺,紅毛夷的水手確實是在這裡休息不假,不過沒有間隔卻不是因為小氣,而是為了水戰方便!”

    “水戰方便?這又從何說起?“趙有財驚訝的看了看四周,渾然不知道這一層全通的船艙與海戰又有何關係。

    “老爺,這紅毛夷與我大明不同,水戰靠的並非火箭投石、越舷先登,而是船上所載的火炮。幾年前寧遠之圍,我大明屢挫東虜,所憑藉的紅衣大炮便是從夷船上來的。”

    “原來如此!“趙有財咋舌道:”我只知道當年寧遠大捷所賴這紅衣大炮甚多,卻不知是從夷人船上來的,可這和這船艙又有什麼關係?“

    “老爺您想,這紅毛夷水戰用這火炮對轟,自然是誰船上裝的炮越多,誰的炮越大,誰就能贏。一開始這些夷人將炮放在甲板上,可這紅衣大炮重達千斤,不免頭重腳輕,若是有風浪便有傾覆之禍。為了避免沉船,所以一條船隻能裝很少的幾門火炮,而且也只能裝些小炮。後來紅毛夷人中出了個聰明人,將火炮安置在下層甲板上,這樣一來,裝載的大炮不但不會妨礙航行,還能起到壓艙石的作用,可謂是一舉兩得!“

    趙有財雖然是西北人,少見舟楫之事,但重心越低物體越穩的道理還是明白了,聽到這裡不由得拊掌笑道:“不錯,若是如此倒是說的通了,這裡要擺放許多火炮、火藥、彈丸,開戰時要上下搬運,的確去掉間隔要方便許多。“

    那通譯見趙有財對此頗有興趣,便笑著繼續解說道:“趙老爺,其實夷人這麼放置還有幾個好處!”

    “哦,還有好處?不妨說來聽聽!”

    “趙老爺,您請看!”那通譯將燈籠放在地上,伸出手指在嘴裡舔了舔,便在甲板上邊畫邊解說起來:“這炮在船上的放置也大有學問,須得前後左右平衡,否則一旦開炮,只怕船隻便會傾覆;其次放置在下層甲板,平日裡只需將炮窗關好,便不用擔心炮管生銹、火藥返潮;而且側舷的板、肋骨都是用上等的硬木打制,尋常銃炮根本打不進來,堅固無比;其三、船身狹長,同等料數的船隻,紅毛夷的戰船所能裝載的炮數遠勝我大明戰船,其威力自然遠勝。“

    那通譯在地板上又寫又畫,趙有財聽得津津有味,他平生從未聽過這麼有趣的東西,仿佛有人突然給他打開了一扇窗戶,看到外面的一個新世界,隱隱間感覺到自己後半生的功業便在這條紅毛夷戰船上了。想到這裡,趙有財看了看那通譯,笑道:“你叫什麼名字?何方人氏?為何對這紅毛夷的海事如此瞭解?”

邱水躍 發表於 2017-5-30 16:35
無情未必真豪傑 第七十七章 林河水

    “小人姓林、名河水,福建泉州人氏。…,那邊地狹土薄,百姓若是窮乏之人便下南洋謀生,小人五六歲時便隨叔父去了呂宋,在那邊待了十幾年,是以對紅毛夷的情況很清楚?”

    “呂宋?我方才聽那紅毛夷說他們便是從呂宋來的,那裡莫不是這些紅毛夷的故國?“

    “不是!”林河水搖了搖頭:“呂宋乃是南洋上一個大島,距離我大明數千里,土地肥沃、林木茂盛、物產豐富。原本只有一些土人,自唐宋時我家鄉便有人往來於其間,有行商賈之事的,也有前往那兒定居的,三寶太監下西洋時也曾途徑此地。那些紅毛夷據說來自極西之地,距離呂宋有數萬里,便是乘上快船也要跑上一年,百餘年前他們呂宋島,便修建堡壘,橫徵暴斂,無惡不作!”趙有財卻沒有察覺到對方的情緒,咋舌道:“數萬里,那這些紅毛夷還拋棄祖宗陵墓而來?果然是無君無父的蠻夷!“

    “趙老爺說的是!這些紅毛夷唯利是圖,毫無禮義廉恥,無論是土人還是僑居那邊的大明百姓,只要看到你有什麼好東西,便強要了來,你若不給,便拔刀相向,實在是凶霸之極!“說到這裡,林河水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顯然他此時心情已經激動到了極點。

    趙有財上下打量了會這通譯,只見對方中等身材,約莫二十四五歲的年紀,看上去容貌普通,但一雙眼睛卻靈動有神,顯然是個精幹的人物,他暗想自己若想在這紅毛夷那邊開出一條路來,便需要一個知悉內情的人物。這林河水不但通曉夷人的語言,而且還在呂宋那邊待了十幾年,對夷人的情況十分瞭解,是個難得的人選。想到這裡,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和藹的笑容:“林先生,在下對這夥紅毛夷的事情倒是頗有興趣。此番事了之後,可否屈就在下這裡,也好早晚請益?”

    林河水聞言大喜,他在呂宋恰逢大變,幾乎只逃出一條命來,回國之後連回家鄉的路費都沒有,只得留在杭州給人當通譯糊口,卻不想這杭州與閩南那邊不同,大多數商船是前往日本的。便是有少數前往東南亞的也多半被荷蘭人所壟斷了,他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排不上用場,能混個肚圓都勉強,也不知道何時能混到回家的路費。而趙有財不但衣著華貴,而且身為一省都司的柯從文對他的態度也十分敬重,在林河水看來肯定是非富即貴,說不定還是某家勳戚的家奴,自己若是巴結上去了。不要說回家的路費,後半生的嚼裹都不用愁了。

    “趙老爺客氣了。小人所知雖少,不過只要您開口垂詢,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好!”見林河水應允,趙有財大笑起來:“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氣了!”他指了指四周:“你說這裡是擺放火炮的地方,為何此時一門都沒有呢?”

    林河水看了看四周,提起燈籠走到一個靠窗戶的甲板旁,用力頓了頓足,側耳聽聽下面的聲音。手指著下面對趙有財道:“老爺,這下面便是底艙,我估計他們在海上遇上大風,為了防止船隻沉默,他們將這裡的大炮都放到底艙去壓艙,以免翻船了。”

    “還有一層底艙?”趙有財聞言一愣,他走到林河水身旁,果然看到地上有個手柄,林河水俯身用力拉起手柄,地上露出一個黑乎乎的大洞來,頓時一股刺鼻的黴臭味撲鼻而來,趙有財不由得扭過頭,捂著嘴巴道:“好臭!”

    “嗯!估計這底艙進了水,裡面的貨物都壞了不少!”林河水倒是並無異色,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他等了會,將燈籠先放了下去,確認空氣沒有問題,才當先走了下去。趙有財猶豫了會,最後還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用袖子捂住鼻子跟著林河水走了下去,借助燈籠的燈光,趙有財很快就找到了大炮的身影,一共有十二門十六磅長炮,另外還有四門24磅的加農炮,乃是西班牙人送給鄭芝龍的禮物。趙有財伸出手,摸了摸堅硬而又冰涼的炮身:“居然有這麼多炮!“

    “嗯!”看到這些武器,林河水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他走到一個包裝的很好的木箱旁,從地上撿起一根鐵釺,三下兩下便撬開木箱,當燈光照亮木箱裡的物件,他的臉色頓時大變。

    “趙老爺,您快過來看看!”

    正在一旁觀賞著大炮的趙有財聽到林河水的叫聲,趕忙轉身走了過去,他一看到木箱裡面的貨物,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

    “鳥銃?這裡面居然是鳥銃?”趙有財從木箱裡面拿起鳥銃,指尖立即感覺到一陣滑膩的感覺,他伸手搓了搓,應該是防銹的油脂。他對劉成軍中的情況十分瞭解,與這西班牙鳥銃比起來,大體結構差不多,只是重量要輕一些。

    林河水又打開了幾隻木箱,果然裡面要麼是鳥銃,要麼是盔甲兵器,當時商船上有武器以備自衛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但不會像這樣一點用來與明國交換的商品和銀子都沒有,全部都是武器,顯然這條紅毛夷船來大明的目的絕非是貿易。

    林河水與趙有財對視了一眼,從對方的眼睛裡都看出了驚訝與恐懼。這時上面傳來了士兵的叫喊聲,原來是柯從文找不到趙有財,派人來找他們。兩人趕忙爬上甲板,柯從文問道:“趙先生你去哪兒了,我方才一番好找!”

    “都司大人!這夥紅毛夷有問題!“趙有財低聲道。

    柯從文看到趙有財一臉嚴肅,不由得笑道:“趙先生,這夥紅毛夷殺人越貨,為害一方,自然是有問題的!“

    “大人,您隨我來!”趙有財拉了一把柯從文,領著對方來到底艙,讓他看了看木箱裡的貨物,柯從文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過了一會兒,像一個不願意承認眼前事實的孩子一樣,他低聲道:“興許這是他們自己用的。”

    “都司大人!”趙有財的聲音不大,但卻極為嚴肅:“這夥紅毛夷才一百來號人,哪裡用的了這麼多兵甲?而且這些兵甲都是嶄新的,上面還有防銹的油脂。怎麼可能是他們自己用的?

    “那,那就是用來與沿途的土人交換食水特產的!“

    “都司大人!”趙有財的聲音裡已經滿是恨鐵不成鋼的痛惜:“這些可都是上等的精鐵呀!”他從地上拿起一副胸甲來,用指頭彈了幾下,船艙裡回蕩著嗡嗡的聲音:“有哪個土人用得起這麼好的兵甲?”

    “那,那您說是幹什麼的?”柯從文不情願的答道,按照他的心思,是不想弄出這麼多節外生枝的事情來,以他祖祖輩輩在官場廝混的經驗——別揭爛瘡疤乃是為官的第一要務,否則早晚會有屎盆子扣到自己頭上來。

    “我不知道!”趙有財:“不過這一定是給一個大人物的。這裡的兵甲足以武裝五六百人,這可不是個小數目!那些紅毛夷一定要嚴加審問,查出其中的內情來!“

    “好,好吧!”柯從文有些無奈的點了點頭,畢竟趙有財並非他的下屬,而且他還有不少事情求於他,這件事情肯定是沒法掩蓋過去了。

    回到住處,趙有財毫無睡意。雖然他已經有兩天沒有怎麼好好的睡覺了,但卻絲毫沒有困意。他很清楚這件事情後面肯定隱藏著巨大的危險。如果是幾年前還沒有遇到劉成之前,他的反應很可能會和那個柯都司一般,睜隻眼閉隻眼糊弄過去便是了,但遇到劉成之後,趙有財意識到自己很可能過上一種前人做夢也沒有想過的生活,整個人也就完全變了。一個生來便是個瞎子的盲人也就罷了。若是這個瞎子恢復視力,親眼看過這個色彩繽紛的世界,他怎麼也不願意重新回到那個黑暗的世界的。到了這個時候,趙有財的腦海裡只在苦苦思索一個問題:“假如劉成在自己的位置上,會怎麼應對呢?”

    “趙先生。外邊有個叫林河水的人,說有要緊事要馬上見您!”門外一個士兵稟告道。

    “快,快請他進來!”趙有財幾乎是從椅子上跳起來的,士兵有些驚訝的看了看他,叉手行禮退下。片刻後便林河水便在那士兵的引領下到了門口,不待他躬身行禮,趙有財便一個箭步衝到他面前,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拉進屋內:“林先生,是關於那件事情的嗎?“

    林河水被趙有財的舉動嚇了一跳,呆呆的點了點頭。趙有財趕忙將其一把按在椅子上,回頭對那士兵道:“你去院子裡看守,任何人都不要讓他進來!“

    趙有財走到門口將房門帶上,回到林河水身旁,低聲問道:“那紅毛夷說了他們是幹嘛的嗎?“他要想審訊那些西班牙人,是肯定離不開作為通譯的林河水的。

    “沒有,那廝嘴硬得很,只是不開口,都司大人怕巡撫大人那兒不好交代,沒有用刑!”林河水搖了搖頭。

    “嗯,這倒是麻煩得很!”趙有財歎了口氣,他清楚作為浙江省的最高軍政長官,帶都御史銜的巡撫才是掌握著最後決定權的,若是交到那位大人手上,自己想要上下其手可就難了。

    “不過小人倒是從那些水手和士兵口中打聽到幾個消息!”林河水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第一、他們此行的最終目的地是福建中左守禦千戶所;第二、他們的頭領叫唐.岡薩雷斯.席爾瓦,是受總督的特別命令執行一個特殊任務的,這個特殊任務的具體內容只有席爾瓦本人知道。“

    “這麼說來他們是要把這些武器送到那個勞什子中左守禦千戶所去了?可那兒送給誰呢?“趙有財苦笑道。

    “趙先生,如果真的是中左守禦千戶所的話,那接收這批武器的只會是一個人!”

    “一個人?誰?”

    “海防遊擊、五虎遊擊將軍,鄭芝龍!”林河水的聲音不大,但斬釘截鐵。

    “鄭芝龍?為啥一定是他,不過是個遊擊罷了,為何不會是別人,比如福建總兵?“趙有財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林河水見狀,只得低聲解釋起來。

    無論是研究中國海上貿易史、明清斷代史、還是海軍史的現代學者們,都無法避開一個人——鄭芝龍。如果一定要在明末清初當成一部小說,在諸多歷史人物中找到一個主角範本的話,那肯定是鄭芝龍莫屬了。他十七歲因為家貧而去澳門投奔岳父,十九歲就前往日本,不過一年功夫便打出一片天地來,不但修習劍術、多國語言、貿易、還得到當時隱居在駿府的大禦所(退位將軍的尊稱)德川秀忠的接見,隱然間已經是在日華僑的首領。二十便前往澎湖獨當一面,到了二十一歲便接替首領顏思齊,組織了“十八芝“集團,成為了當中東南沿海最強大的海商集團,二十三歲便縱橫海上,屢次擊敗明朝在福建的最高將領總兵俞諮皋的進攻,還在與荷蘭人的衝突中取得了勝利,並於1628年迫使福建巡撫熊文燦招撫自己,將自己擁有的巨大實力洗白,而他當時還只有二十四歲。十七歲白手起家,短短七年時間就部眾數萬,船隻千余,成為朝廷委任的遊擊將軍,不要說明末,就算翻遍上下五千年歷史,恐怕都找不出幾個人來。在接下來的幾年時間裡,他借助明朝廷的力量,將分佈在東南沿海上的諸多海盜集團一一消滅,實際上已經成為了實際上的海上霸主。

    “這麼說來,這鄭芝龍雖然不過是個海防遊擊,但手下的實力卻比總兵、巡撫他們還要大?”趙有財聽完了林河水的解釋,有些不敢相信的問道。

    “不錯,別的不說了,這鄭芝龍稱雄海上之後,凡海舶不得鄭氏令旗者,不能往來東洋西洋。若要令旗,每條船每年需繳納白銀三千兩,您算算他一年能有多少銀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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