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1630 作者:克里斯韋伯 (連載中)

 
邱水躍 2016-12-3 20:01:5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4 52949
邱水躍 發表於 2016-12-4 17:08
英雄起自草莽中 第十九章 合股

    劉成回到桌旁,腦子裡還在回蕩著方才徐鶴城說的話。如果說穿越伊始他腦子裡殘存著對未來的少許幻想,但山村的那場激戰就像一桶冷水把他澆醒了︰穿越者也是肉體凡胎,就算你有天大本事,踫上刀槍鉛彈也是要死的,主角光環可擋不住子彈。因此他借助獻功的機會加入明軍想要抓兵,可進了明軍後才現最大的難處不是帶兵打仗,而是弄到足夠的錢軍餉,無怪乎兵法裡面第一章講的就是“足食足兵!”自己是在楊鶴直屬的標營裡,雖然沒有足餉,好歹每個月的口糧還是有保證的,但只能吃飽的軍隊是沒有啥戰鬥力的,可在哪裡能弄到錢呢?

    劉成正思忖間,那掌櫃的已經將煮好的魚湯送上來了。劉成將徐鶴城推醒了,徐鶴城一碗魚湯下肚,酒勁去了不少,笑著問道︰“兄弟你在軍中也待了有一段時間了,可還習慣?”

    劉成想起這些日子來的甜酸苦辣,苦笑道︰“還過得去吧!”

    “若是不如意,你不如脫了那身號坎來幫我吧,這鹽的生意兄弟你可以拿半成走,多的不敢說,一年一萬兩銀子絕對沒有問題。”

    劉成聽了一愣,他本以為徐鶴城是在說酒話,可抬頭一看卻只見對方雖然滿臉酒氣,但眼神清亮,顯然並非酒話。與剛剛穿越不同,劉成此時已經很清楚一萬兩銀子是個什麼概念,當時一石上等百米也不過九厘白銀,而一個士兵一年的口糧也不過4石白米,徐鶴城等於是拿出近三千士兵的一年口糧來聘請自己,心下也頗為感動,但劉成還是微微的搖了搖頭。

    “莫非你還嫌少?”徐鶴城瞪大了眼楮。

    劉成微微一笑,卻沒有直接回答對方的問題,反問道︰“兄台有偌大一番基業,想必也有不少手下吧?“

    “嗯,粗粗算來也有一兩千人!“徐鶴城也不是傻子,立即明白了劉成的言下之意︰”莫非兄弟怕我手下不服氣?這是我的事情,你大可放心!“

    劉成搖了搖頭︰“兄台以重金相聘雖然是一番好意,卻有沒有想過,小弟一個外人寸功未立就坐享厚利,那些老人們會如何想?一個幫會乃至一個國家要想興盛達,靠的就是賞罰分明,徐兄你為了招攬我一個人卻冷了那麼多老人的心,可不是什麼明智之舉,除非——”劉成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了。

    “除非什麼?“

    “除非我並非是以一個人加入。“

    “不是作為一個人?那還能是什麼?“徐鶴城被劉成的話弄得有些糊塗了,拱了拱手道︰”願聞其詳!“

    “打個比方,通常來說一個人加入一家店鋪,必須從最下層的幫工開始,一級一級的做上去,就算這人再有本事,最多也只能升的快些,而不能一進店鋪便當二掌櫃、賬房先生之類的;可若是此人本來就是某家店鋪的東家,與另外一家合並,那麼此人便是一開始就做二掌櫃、賬房先生也沒人會說閒話了是嗎?“

    “那是自然,這人本來就是東家嘛,自然不同!“徐鶴城還是有點糊塗︰“可這與你又有什麼關系?”

    “自然是有關系的,若我方才答應了你便是一個人,可若我當上參將、遊擊,麾下有個幾千人馬,那莫說一個月一萬兩銀子,便是十萬兩我拿了也沒人說閒話了吧?”

    聽到這裡,徐鶴城總算明白了劉成的意思,他豎起大拇指笑道︰“好氣魄,也罷,那就等到你當上了參將、遊擊再說,不過若是有什麼我幫得上的,盡管開口就是!你也不要不好意思,那次村子裡你練兵的法子我後來琢磨了許久,現果然奧妙無窮,你也知道眼下裡路上不平靖,光是你這法子就不知道少了多少損失。”

    “那我就不客氣了,兄長手中可有運貨的四輪馬車,小弟想要相借五輛,若是有木匠就更好了。“

    “那倒是有,正好前幾天有一隊跑口外的商隊回來了,不過你要那些做什麼?“徐鶴城取出一枚銅錢來,用小刀在上面劃了一道痕,用力掰為兩半,將其中一半遞給劉成︰”你明天去瑞蚨祥,將這個給店裡的掌櫃,他自然會把大車和人給你!“

    “那就多謝兄長了!“劉成拱了拱手,心中萬分歡喜,他這些日子每日就是憂心手下這些士兵訓練時間太短,只怕上陣就經不得考驗,眼下有了這玩意,自己心裡就有底了。

    “自家兄弟,何必說個謝字!“看到劉成對自己的態度頗有改變,徐鶴城心中暗喜,他拍了拍劉成的肩膀︰”我聽說你與軍中一個叫賀人龍的守備起了衝突,若是呆不下去,便脫了那身號坎,來我這兒,千萬別不好意思。“

    總督府,簽押房。

    “幸不辱命!“趙文德長揖為禮︰”一共二十萬引鹽都賣出去了,共換得白銀十萬兩千兩,兩個時辰前這些銀兩都已經收兌進了藩庫,還請大人查看!“

    “好,好,好!”坐在上的楊鶴也禁不住滿臉笑容︰“想不到這麼順利,籌餉的事情建生當居功,將來請功保舉的名單裡面第一個便是你!“

    “多謝大人!“趙文德的臉上也有些感慨︰”這次的事情其實也有些波折,卑職一開始出賣鹽引時,那幾個大鹽商只是喝茶,卻不出錢,幾乎冷了場!“

    “哦?“楊鶴的眉頭皺了起來︰”你是說那幾個老西兒都沒有出手?“

    “正是!“趙文德臉上也滿是激憤之色︰”那些老西兒都說這幾年年成不好,鹽的買賣不好做,官府這些鹽引出來也賣不出價來,除非打個對折才有的做。“

    “混賬!“楊鶴猛地一拍桌子︰“年成再不好還能不吃鹽?無非是想乘人之危國難財罷了,這些貪得無厭的鹽老鼠!”

    “幸好有一家新人把水攪混了,一口氣就要了一萬五千引,帶動了旁人,那幾個老西兒看到情況不妙才出了錢,不過還是只買到五六萬引。”說到這裡,趙文德臉上已經滿是幸災樂禍︰“往年都是他們包圓了的,估計回去這幾個老西兒得悔的腸子都青了!“原來明代中後期採取售一種叫做鹽引的有價憑證的辦法控制鹽的售,先商人們必須從官府購買鹽引,然後以鹽引前往產鹽地購買食鹽,並進行運輸銷售。由於官府銷售鹽引的量非常大,因此購買鹽引實際上被一小撮有背景的富商壟斷,當時北方的鹽貨買賣往往被山西人所控制,因此趙、楊二人稱之為老西兒。

    “建生你還是小心些,這幾個鹽商後面要麼有勛貴、要麼是宮裡面的、要不就是朝堂上的相公們,你這件事情把他們得罪狠了,這些人可不是什麼善角。“

    “趙某行得正坐得直,怕什麼!“趙文德冷哼了一聲︰”這些勛貴戚畹好生糊塗,他們的榮華富貴都是朝廷給的,國家危難之時卻不肯伸手,反而乘機漁利。他們卻不想想眼下裡東邊戰事如此不堪,若是西北再大亂,國家完了,他們就算是有潑天的富貴,難道還能保得住嗎?“

    “住口!“楊鶴厲聲喝道,他起身走到門旁,推門探頭出去向左右看看,只見兩個僕人站在遊廊邊角,方才縮回頭來,走到趙文德面前厲聲道︰”建生,禍從口出,你若不慎言不但會害了你自己,還會牽連家人朋友。“

    “是!“趙文德垂稱是,但臉上還是悻然之色,楊鶴看了有幾分心軟,他也知道這個幕僚頗有才幹,只是平日裡嘴巴還是有些大,嘆了口氣用比較和緩的語氣說︰”君子欲敏於事而訥於言,如今天下正是多事之秋,正是要我輩讀聖賢書之人保留有用之身好生做事的時候,而不是空大言的時候,漢末黨人臧否時弊,其用心不可謂不良,可是不但害了自己,還亡了國家。“

    “是大人,我今後一定謹言慎行!“趙文德此時也聽出了楊鶴話語中的良苦用心,心中也頗為感動。

    “好!“楊鶴點頭笑道︰“既然銀子到了,就下去,盡快出兵,希望延安那邊還趕得及吧!”

    延安

    與楊鶴所想的不一樣的,這座扼守著從北方進入關中平原要道的重鎮並沒有處於危急狀態,實際上守城一方雖然失去了城外的所有據點,但處於圍城一方的流民們並沒有猛烈進攻,介於懸殊的數量差距,守城一方也不敢出城,於是延安城下呈現出一種台風眼裡的奇妙平靜。

    在朝廷官吏的奏摺裡,當時的農民軍被分為邊賊和土賊兩個部分,所謂邊賊主要是由邊境地區的逃兵、叛軍、半兵半匪的流民、草原上的蒙古馬賊組成,邊賊的人數不多,但有豐富的軍事經驗,而且絕大多數人都有不錯的騎術;而土賊則是內地的逃稅農民、盜匪等組成,他們的人數眾多,但軍事技能比較弱,但對當地的情況熟悉,通常情況下邊賊是農民軍的軍事骨幹、選鋒,而土賊是前者的向導、步兵、輔兵,顯然前者的地位是要高於後者的。而在最底層的是如蝗蟲一般海量的走投無路的饑民,他們跟隨著農民軍,依靠留下的殘渣活命。在農民軍的領眼裡,這些人是填補壕溝的炮灰、逃跑時候的路障、供士兵們發泄慾念的廉價娼妓、必要的時候的軍糧。和所有的階級社會一樣,在農民軍這個龐大的團體中位置較低的那些人也夢想著向上爬升,饑民渴望拿起一根木矛成為土賊、而土賊則希望能夠有一匹馬成為流賊,流賊則希望能夠成為一個小頭目,而暫時居於這個微型社會金字塔的則是神一魁——這個已經無法知道其真實姓名的前西北邊兵。

    農民軍的老營建立在嘉嶺山,即後世著名的延安革命聖地寶塔山,在那座著名的唐代寶塔上,農民軍的望哨可以俯瞰整個延安城。與絕大部分人類社會組織一樣,階級性很鮮明的體現在了農民軍的營地上︰領們和他們的衛隊佔領了最好的地方——山頂上和向陽坡的廟宇,而騎兵們則佔據了山底的延河邊,大部分步兵則在離河較遠的坡地,流民們則在最危險的地方——靠近延安城和通往南面的官道兩側,那兒隨時都可能遭到官軍的突襲。

    禪房內溫暖如春,地龍巧妙的設計在保證了溫度的同時也讓煤炭燃燒的煙氣從沒有進入屋內。十幾條形貌各異的漢子圍坐在屋內,他們的位置是按照各自的實力和名望排列的,由於時間的關系,農民軍的高層還沒有來得及形成一個完備的體系,“有利則合,無利則分”是他們的最高法則。

    “咳咳!”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低咳了兩聲︰“既然大家都不說話,俺不沾泥就冒個尖子吧!是南下進關中還是啃下延安後過河去山西?”

    “去山西作甚?俺們老陝可喝不慣老西兒那股子醋味!”一個三十出頭的黑臉漢子把腦袋搖的和撥浪鼓一樣︰”一聽要過黃河,俺兩面光手下的娃兒們非跑了光了不可,不行不行!“

    這個綽號兩面光的漢子的言引起了一陣低沉的贊同聲,為了防止官軍對自己留在家鄉的親屬報復,這些農民軍的頭領們是以各種綽號出現在史書中的,比如闖塌天、不沾泥、大紅狼、八大王等,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也沒有在歷史上留下太多痕跡。這些神氣活現的領們在幾個月前往往還是在地裡戳牛屁股的農民,對於他們來說走三十里地趕次集就是出遠門,去次縣城就是可以向全村人吹噓小半年的事情了,黃河以東的山西更是和外星球無異了,很多人甚至還有等熬過了冬天回家種地的想法。

    “俺倒是覺得去山西是條不錯的出路!”一個二十多歲的漢子說道,陽光從窗戶射進來,照在他的臉上,高聳的顴骨,兩腮和絕大部分西北人一樣有兩團高原紅,深凹的眼窩裡一雙眼楮顯得分外有神,緊鎖的兩條濃眉顯得十分嚴肅,但卻並不讓人害怕,反而給人一種可以信賴的感覺。

邱水躍 發表於 2016-12-4 17:26
英雄起自草莽中 第二十章 大車

    “嚇!”兩面光咂舌道︰“黃來兒,那黃河可寬的很,可不是家門口的小河溝,咱們這麼多人怎麼過去?”

    “俺當驛卒的時候去過河邊,只要到了渡口,有船用船,沒船用羊皮筏子也行。”那被叫做黃來兒的青年漢子反駁道︰“實在不行,找個河水平緩的地方,騎兵可以跟著馬遊過去,步兵被騎兵夾著便是了,俺就試過。”

    “代馬伴西風,狐死尚丘。俺們老陝死也要死在陝西,幹嘛要過黃河去山西那邊?”另外一人反駁道。

    “話可不能這麼說,大夥兒要不是過不下去,誰願意背井離鄉的?不是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嗎?“黃來兒答道︰”今天到現在為止才下了一場薄薄的雪,還不到半指深,眼看著來年又是大旱災,說不定還要鬧蝗,留陝西吃啥?喝啥?“

    黃來兒的言在人群中激起了一片贊同聲,那個不沾泥不由得有些急了︰“鬧蝗災咋了,咱們南下去關中,八百里秦川還怕沒有饅頭燒餅吃?”

    “不錯!”

    “再旱再澇,關中吃饅頭!”

    “就是,啥樣也餓不著關中婆姨!“

    不沾泥的言扭轉了形勢,這裡的領基本都是陝西人,對於這些世代生活在貧瘠的黃土高原上的人們來說,八百里秦川就是富裕和美好的代名詞,如果讓他們選擇的話,渡過黃河去山西和下關中顯然會選擇南下關中。

    “可咱們要下關中,朝廷肯定要大軍來剿,到時候賀虎臣他們從背後打過來,豈不是前後夾擊,還不如向東渡河,山西那邊肯定沒防備,打個措手不及!“黃來兒還想竭力爭辯,可惜其他人已經根本聽不進去了,紛紛鼓噪著要南下關中,根本就沒人理會他。

    “好,既然大夥兒都覺得去關中好,那就關中吧!“一直沒有表態的神一魁一錘定了音︰”延安就不要打了,各營回去收拾好了,後天開拔!兩面光!“

    “在!”

    “這次打延安,你好處吃的最多,斷後的事情就勞煩你了,你最晚拔營,按老規矩來!”

    “放心!“兩面光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這事便交給我了!“

    興奮的領們穿上外套一個個出門去了,只留下黃來兒落在最後,作為一個新近才入夥,實力也很薄弱的領,他很清楚自己在這種會議中並沒有太大的言權。但從他過往的驛卒生活給他帶來的經驗來看,南下關中絕對是一招臭棋。突然他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卻是等在自己門外的侄兒李過。

    “鴻基叔!事情不順嗎?“李過有些擔心的看著自己的小叔,他雖然比李鴻基晚了一輩,但年齡卻差不多,自小便跟隨著這個性格倔強剛毅的小叔,兩人關系非常好。起事之後,為了防止給家鄉帶來災禍,李鴻基在軍中便用自己的乳名,只有私下裡李過才用真名稱呼。

    “沒什麼!“李鴻基猛地搖了搖頭,仿佛要將心裡的陰霾甩開︰”神一魁領話了,明天拔營南下去關中,吃白麵饃饃!“

    “哎!“李過高興的應了一聲,這個精力旺盛的年輕人十分高興,但旋即問道︰”那延安不打了?放在屁股後面不怕出事?“

    “嗯!“李鴻基冷哼了一聲,猛地一拳打的旁邊的松樹劇烈搖晃︰”十幾家人馬,都怕損了自家的實力,狼上狗不上,怎麼打?就想著下關中吃白麵饃饃,卻不想白麵饃饃裡面裹著毒藥,吃了要死人的。“

    “叔,那咱們應該怎麼辦?“看著突然爆出來的李鴻基,李過有些不知所措,在他的印象中小叔是一個剛強到有些自負的男人,像今天這樣陰暗沮喪還是第一次。

    “也只有見機行事了!“李鴻基嘆了口氣︰”你回去讓弟兄們把牲口都喂飽了,還有,粗重家什都丟了,糧食和細軟都捆好紮好,我看這次情況不妙!“

    “哎!“李過應了一聲,轉身就向自己的營盤方向跑去,李鴻基轉身向東望去,山腳下的延河穿過山谷,綿延向東,將在南河溝涼水岸匯入黃河,這條路他已經走了不知道多少吃了,在黃河的對岸就是山西省,而聽驛站裡的老兵說在山西省的東邊翻過太行山便是北京城了,朱家皇帝就住在那北京城裡。

    “向東,向東,再向東!”李鴻基握緊了右手,一拳狠狠的砸在旁邊的松樹上。

    神一魁等人所不知道的是,正當他們決定南下的時候,大明兵部右侍郎,總督陝西三邊軍務楊鶴正朝他們迎面而來,楊鶴麾下的軍隊並不多,只包括總督直屬的標營和留在關中各地駐軍抽調出來的幾個營,一共不過七八千人,但由於剛剛放了歷年的欠餉和豐厚的開拔費的緣故,士兵們的士氣十分旺盛。楊鶴打算趕到延安城下與守兵內外夾擊,將農民軍一舉打垮。

    作為標營的一份子,劉成也在這支向北行進的軍隊中,他還是第一次參與這種行動。在多年以後他的腦海裡還清晰的記著路上的一切︰白日裡陡峭的道路、淩冽的朔風、天空中翱翔的蒼鷹、夜裡宿營時跳動的篝火、上萬頭牲口出的濃烈羶騷味、滲人的狼嚎聲、麾下士兵的粗魯笑話。但最讓劉成永遠無法遺忘的是從高處望大軍在河谷綿延數里的行軍行列、招展的旌旗、飛馳的傳騎、一排排閃亮的矛尖,有生以來的一次這個男人的胸中升騰起一股被叫做“野心”的火焰︰想要把讓這一切都聽命於自己,想要將蒼天之下的一切都掌控在自己的手中,那種極其強烈的感情讓他遺忘了饑餓、寒冷和疲勞。在劉成的有生之年,這股胸中的火焰就再也沒有熄滅過,以至於在數十年後當劉成的子孫們勸諫其不要在花甲之年還忍受勞苦親自領軍出征時,他驚訝的反問︰“對於一個君王來說,難道還有比行軍的草墊更舒服的床鋪,比軍中的乾糧更美味的食物嗎?”

    不過士兵們可完全沒有感受到劉成的那股豪情,雖然在數十年後他們當中每一個活下來的人面對史官時都異口同聲的聲稱自己當時胸中充滿了得遇真主的狂喜,但實際上劉成麾下的每一個士兵都怨聲載道——原因很簡單,劉成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五輛沉重的四輪馬車,每當遇到道路被破壞的地方,他們就不得不填平坑窪處讓車輛通行,這讓他們變得精疲力竭,甚至就連那些見識過劉成本事的人們也對這些大車流露出懷疑。按照他們的說法,明軍中不是沒有戰車,但都是輕快便捷的偏廂車、炮車,像這麼笨拙的四輪馬車卻是絕無僅有。這種大車的高度足有兩米,車廂的側面是稍稍向外傾斜的厚木板,必要時可以用繩索拉上來作為護壁,車輪也經過特別的加固。車廂裡除了裝載有鳥槍、三眼銃外,斧頭、鐵鎬、鋤頭、砍刀、盾牌、一桿旗幟,以及兩條六米長的鐵鏈,

    劉成的座車裡還有一門虎蹲炮,為了能夠拉動如此沉重的大車,每輛車配有六匹馬(兩匹供替換用),其結果就是當大車行軍的時候士兵們必須用斧頭和鐵鎬開路,而當宿營時則必須伺候這些嬌氣的牲口。很快士兵們就給這種沉重笨拙的大車起了一個頗為貼切的綽號——“烏龜”,而劉成也就成了烏龜百戶。

    和古今中外的所有的組織一樣,上位者對下位者加以重擔,則下位者則在背後報以謠言。每當宿營時劉成費勁心思的編制戰車之間聯絡用的旗語時,其他的士兵們則在篝火旁樂此不疲的編造著各種關於劉成的謠言。

    “大人!”

    劉成抬起頭來,看到帳篷口是杜如虎,趕忙起身招呼對方進來︰“是杜老哥呀,快進來,快進來,裡面暖和!“作為百戶,劉成擁有一頂牛皮帳篷,在寒冬臘月裡這可是個不小的福利。

    “多謝!“杜如虎鑽進帳篷,看見劉成正在昏暗的燭光下用碳條在白紙上寫畫些什麼,隨口問道︰“您這是在忙什麼呢?”

    “哦,我想要設計一套旗號,白天用紅白兩種顏色的小旗,夜裡用火把和號角聲,用於在戰場上指揮各部。”劉成隨口解釋了下,他將手下的軍隊編成以大車為核心的五個單位,然後將常用的二十五種指令編成旗號,這對於大學裡選修過信號處理的他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

    “哎!”杜如虎聽完劉成的講述後思忖良久︰“我以前聽說戚少保不但用兵如神,而且巧思妙想,無人能及,還有些不信,現在看來我倒是井底之蛙了。”

    “杜老哥覺得這辦法可行?“劉成聞言大喜,他也不是無中生有,在對講機普及之前,建築工地上由於聲音嘈雜,容易生事故,就有使用簡單的旗號系統來傳遞信號的,只是不知道在混亂的戰場上是否合適。

    “可行!”杜如虎點了點頭︰“其實旌旗鼓號掌軍早就有了,只是沒有你這種表達的清楚明白,連隊形變換、度快慢都能夠說的清楚,簡直和當面說話沒有太大的區別了。”

    “那會不會太過復雜,將佐們記不清楚呢?”劉成對手下士兵驚人的文盲率記憶猶新”

    “哼,記不住就軍棍伺候,多打幾次就記住了!反正也只要果長隊頭記住就行了!”杜如虎冷笑了一聲︰“大人,俗話說慈不掌兵,你要走這條路心腸還是得硬點。”

    劉成有些尷尬的苦笑了兩聲︰“這些天將士們都辛苦了,想必背地裡說話都不太好聽吧?“

    “那是自然,白天要挖土填坑,累得臭死,別人晚上可以躺下休息,他們還要侍候牲口,不過也沒啥,自古以來就沒有當兵的背地裡不罵將主的!打一個勝仗,人心就變過來了!“

    “能打贏嗎?“

    “那就不知道了,不過這大車確實是個好辦法。這些沒見過血的新兵根本上不得陣,也就能躲在女牆後面扔扔石塊,放放火器,有了這些大車好歹也能有個屏障,不至於上陣就一觸即潰。”

    看著杜如虎如鐵一般的臉,劉成突然想起來他家鄉正是延安這一帶,正想開口安慰兩句。脫脫不花夾雜著一股刺骨的冷風鑽了進來,他一進帳篷就用力搓著臉,頭和鬍子上凝結的冰淩出清脆的斷裂聲。

    “媽的,這狗日的北風,都要把卵蛋給凍下來了!“

    “快來烤烤火,吃點東西暖和暖和。“劉成將火盆旁的位置讓了出來,又用鐵筷子在火盆裡面扒了兩下,夾出幾個烤好的芋頭來,這是他給自己準備的夜宵。

    “嗯!“脫脫不花應了一聲,一屁股便坐在火盆旁,拿起芋頭也顧不得燙手扒開皮三口兩口便咽了下去,火堆旁的他散出濃重的馬騷味。劉成笑嘻嘻的給他倒了杯水,又夾了幾個生芋頭丟進火盆裡,用木炭埋住。

    “真痛快!“脫脫不花一連吃了四個芋頭,又喝了一杯水方才停了下來,他搓了搓手︰”俺遇到賊人的前哨了,就在前面十幾里外,殺了兩個人,還抓了個活的。“

    “這麼快?”劉成一愣︰“不是說距離延安還有兩天的路程嗎?”

    “剛剛路上問了,賊人們沒有攻延安城就南下了,說是要打下關中吃白麵饃饃!”脫脫不花一邊說話,一邊意猶未盡的伸手去撥弄火盆裡的木炭,尋找有沒有遺漏的熟芋頭,他那雙手長著厚厚的老繭,根本不在乎那些紅的木炭。

    “快把人送上去,這可是要緊消息!”劉成站起身來︰“要不要讓將士們準備一下?”

    “俘虜要送上去,不過就沒必要告訴下面人了。“杜如虎搓了搓手︰“現在已經是子時了,賊人們打過來也要天亮了,我們這邊都是新兵,讓他們知道了反而自相驚擾,說不定還有乘著夜裡逃營的,反而不好。”

邱水躍 發表於 2016-12-4 21:55
英雄起自草莽中 第二十一章 夜襲

    “嗯!”劉成點了點頭︰“那你覺得啥時候會開打?”

    “不是明天就是後天!”杜如虎斬釘截鐵的說︰“賊人們沒有攻下延安,又裹挾著那麼多流民,現在是腹背受敵,又在谷地裡進退不得,哪怕是為了節省軍糧也要和我們盡快打一仗,不然時間一久就會出事。”

    “嗯,就要上陣了!”劉成重復著杜如虎的話語,臉上半是緊張半是憧憬。

    龍頭寨,李鴻基老營。

    與絕大多數西北的村寨一樣,龍頭寨位於河旁的小高地上,這樣可以兼顧生活便利和安全。由於相互提防的原因,農民軍十幾個領並沒有屯聚在一起,們就好像十幾只相互提防的刺蝟,即像靠近取暖,又不想被對方刺傷,分別駐紮在相距有七八里到十幾里的村寨裡。

    “叔,前哨人馬遇到官兵了!”李過飛快的衝進廂房,正在炕上打著盹的李鴻基坐起身來,問道︰“死人了沒有,官兵有多少人?”

    “死了兩個,兩個傷了,還被抓了一個!”李過的臉上有些紅,不知道是生氣還是羞愧︰“就是老鴰岩那隊,官兵乘咱們人烤火的時候猛地衝過來的,人數不多,但都是騎兵,應該是官兵的探騎!“

    “把馬準備好,再挑五十個騎術好的兄弟!“李鴻基高聲對外面喊道,隨即他從炕上跳了下來,開始穿靴子。

    “叔,要通知大頭領嗎?那用不著您親自去呀,派幾個人就行了!”李過有些莫名其妙的問道。

    “幫我把甲披上!”李鴻基將盔甲下面的羊皮坎肩穿好了︰“不是去神一魁那兒,是去會會官兵!他們抓了我們的人,肯定對我們這邊的情況都一清二楚了,不去探探怎麼行?再說打仗就是口氣,他們佔了便宜,咱們也得撈回來!”這時李鴻基已經裝束停當,他拍了拍李過的肩膀︰“我出去這會兒,你就把老營看好了,讓兄弟們把家什都裝上車,牲口喂飽了,消息等到天亮再通知其他領,知道了嗎?”

    “哎!”

    當李鴻基走出院子時,他的戰馬已經準備好了,另外五十個騎兵正在忙亂的給戰馬上鞍,他看了看天,月色很好。他轉過身來,︰“如果我沒有回來,你就帶著兄弟們先退,別管其他人,明白了嗎?”

    “嗯!“李過的眼圈紅了,有些哽咽的答道︰”叔你放心,老營裡有我!“

    李鴻基沒有說話,拍了拍佷兒的肩膀,他轉過身來,此時那五十個騎兵都裝束的差不多了,他跳上戰馬,大聲喊道︰“上馬,跟我來!”

    由於曾經當過驛卒的關系,李鴻基對於這一帶的道路十分熟悉,在他的引領下,很快這一小隊騎兵就趕到了老鴰岩,戰場上殘火還沒有熄滅,月光下隨處可見淩亂的馬蹄和血跡,李鴻基跳下戰馬,四處查看了一會,重新跳上戰馬,打馬向南疾馳而去。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李鴻基看到了大約兩三里外有許多火光,他明白這應該是官軍的營火,他舉起右手,身後的騎兵們也停了下來,一個騎士湊近了問道︰“近了嗎?“

    “嗯!“李鴻基點了點頭,跳下戰馬從背囊裡取出幾個布包裹上馬蹄,其他的騎兵也紛紛模仿領的做法,片刻後這一小隊騎兵便繼續他們的行程。

    當李鴻基走到相距明軍前營大約半里多距離的時候,現在營盤與他之間隔著一條小河,這小河並不寬,大約只有六七丈,但這條小河讓他的計劃完全落空了——就算明軍的崗哨全都躲在背風的地方,也不可能聽不見幾十個騎兵過河時的動靜。

    “鴻基哥,已經寅時了,過河肯定會吵醒官兵的,咱們撤吧!”方才那漢子湊上前低聲說。

    “不,我有辦法,鷂子你去探探河水哪段可以渡河!”李鴻基用馬鞭指了指河水

    說話那漢子姓高名傑,與李鴻基都是米脂人,綽號翻天鷂,他臉上露出一絲不情願的神色,但還是跳下河水,在河邊折了一根樹枝,脫下靴子,卷起褲腿踏入河中,一邊走一邊用樹枝插入河裡試探深淺,過了一會兒,他跑了回來,指著一段河面道︰“那邊最深也就到我半截大腿,河底也是硬的!”

    “好!”李鴻基轉過身對身後的騎兵們低聲道︰“待會我一動手,你們就動手,先放火,後殺人,聽到我吹號角,就撤,在這兒集合!”

    “是!“

    確認手下都明白了自己的命令,李鴻基踢了兩下馬肚子,向河邊跑去。堅硬的馬蹄踏碎了河面上凝結的薄冰,出嘩啦啦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裡穿的很遠,李鴻基剛剛過了河中心,河岸上的壁壘上就一陣火光閃動,緊接著一個粗啞的聲音傳過來︰“什麼人?
   
    “俺是大明延綏鎮百戶劉士德,奉王參將之命去西安,有緊急軍情!“李鴻基一邊繼續向前一邊大聲喊道︰”後面的都是俺的手下,你們是——?“

    “王參將?哪個王參將?“壁壘上的明軍問道。

    “就是留守延安城的王奉世王參將!“

    “我看你們幾個打扮不像是官兵,倒像是賊!“這時李鴻基已經登上河岸,距離營門不過十幾米遠,借助火光望樓上的守門把總冷笑道,他身後的弓箭手也紛紛張弓,一副劍拔弩張的模樣。

    “廢話!“李鴻基破口罵道︰”城外漫山遍野都是流賊,傻子才穿成官兵模樣呢。老子有緊急軍情要傳,快開門,耽擱了軍情你們擔當得起?“李鴻基身後的騎兵們也大聲鼓噪起來,有的人甚至拉滿了弓對準望樓上的把總,做出欲射的樣子。

    “好,好!你們莫急,開門,開門!”那看門把總見幾張弓對準了自己,也有些情虛,又看到李鴻基背後的騎兵雖然服色混亂,但馬匹依稀都是軍馬,李鴻基的職位又在自己之上,害怕對方見了上官後告自己的黑狀,趕忙下令手下打開營門。

    馬上的李鴻基見營門大開,方才鬆了口氣,他剛才也是硬撐著,若是踫到個強項的,他也只能作罷。他回頭向手下們做了個向前的手勢,便打馬向營門行去。

    “這位兄弟,俺這也是職責所限,待會在將主面前可要擔待呀!”守門把總一邊從望樓上下來,一邊對馬背上的李鴻基說道。

    “好說,好說,俺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李鴻基裝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伸出右手向還在半截梯子把總伸去,那把總有些糊塗的看著對方的手,卻不想李鴻基一探手就抓住他的胳膊,一用力便將他從半截梯子上撤了下來,狠狠的摔在地上,還沒等這班總從坐起身來,李鴻基猛地一提韁繩,胯下戰馬的前蹄就踏在他的胸口上,一聲淒厲的慘叫撕裂了夜空。

    “殺!”李鴻基彎弓射倒了一個正呆若木雞的看著自己的哨兵,彎腰撿起一支火把,向最近的一個帳篷投去,身後的騎兵們也仿效著領的行為,很快火光就在營寨裡蔓延開來了。

    帳篷裡,火盆裡的木炭已經燒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塊白色的灰燼,散出一點點餘溫。在火盆的旁邊,劉成睡得很沉,面帶微笑,一條涎水從嘴角裡流了出來。

    “大人,大人!”帳篷突然被掀開了,杜如虎衝了進來,一腳將火盆踢翻,但他此時已經顧不得這麼多了,一把將劉成扯了起來︰“快醒醒,快醒醒!“

    “啥事呀?“劉成揉了揉自己的眼楮,他還沒有完全脫離夢鄉。杜如虎情急之下拿起旁邊一個水壺澆到劉成頭上,立即將他凍的一個激靈。

    “賊人偷營了!“

    “什麼!“

    拜冷水所賜,劉成此時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他趕忙穿上鞋子,將羊皮袍子往身上一套,就沖出了帳外。只見南面已經是一片火光,火光映得夜空一陣陣紅,喊殺聲和慘叫聲一陣陣傳來,一副末日即將來臨的慘狀。

    “怎麼辦?“劉成隻覺得腦海中一片空白,他看了看左右,只見所有人的臉上都是一片慘白,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還沒有人逃跑,不過那可能是因為他們此時也不知道應該往哪兒跑。

    “大人,聽聲音賊人不多,只要咱們守住就行了!”杜如虎大聲喊道。

    “對,對,要守住!”被外面的冷風一吹,劉成打了一個哆嗦,腦子也清醒過來了︰“每個人都到自己的大車邊上去,快把大車用鐵鏈子串起來,把賊人們擋在外面!”

    劉成的喊聲仿佛給混亂的士兵們打了一針強心劑,要這些菜鳥們去上陣殺敵有些強人所難,但讓他們躲在大車後面自保還是沒有問題的,畢竟怎麼看這樣也更安全。在隊頭和伙長的拳腳和棍棒的催促下,士兵們將擋板拉了起來,弓弩手和火器手也爬上了大車,拿著盾牌的士兵們蹲在鐵鏈後面,在他們身後的是拿著長槍、鐵棍、斧子或者連枷的白兵們。看到一切準備停當後,劉成總算是鬆了口氣。

    對於李鴻基來說,突襲的效果比他預想的最好情況還要好得多,僅憑他這五十騎兵,就已經沖破了兩處明軍的營盤,至少有一千名明軍士兵被擊潰,看著一群群敵人狼狽不堪的在火光中抱頭鼠竄,李鴻基的胸中湧動著一股無法抑制的熱流,鼓動著他繼續向前衝擊。

    “鴻基哥!俺問過了,過了那個小山凹,前面就是官軍的糧倉!”高傑氣喘吁吁的對李鴻基說,手裡還提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他那張英武的臉上滿是對勝利的渴望︰“咱們殺過去了,只要燒了官軍的糧倉,官兵就不戰自敗了。咱們就五十騎就打敗了三邊總督,在十七家頭領裡還不是拔了頭一份!“

    “嗯!”李鴻基回頭點了一下人頭,笑道︰“還有三十來人,也差不多夠了,大夥先散開了,”說到這裡,他做了個趕羊的手勢,口裡打了個 哨,身後的那些騎兵哄笑了起來,李鴻基對高傑道︰“鷂子,你帶左邊,我帶右邊,攏過去,用潰兵衝一次咱們再衝!”

    “哎,鴻基哥你放心,俺明白!”高傑應了一聲,打了個 哨就打馬向左邊去了,三十多個騎兵散開來成了一條稀疏的橫列,大聲吆喝著向前趕去,那些手無寸鐵,光著腳的潰兵本能的向反方向逃去,無意之間他們逃跑的方向就指向了劉成所在的那個小營盤。

    “大人,潰兵好像朝我們這邊來了!”杜如虎低聲道。

    “那要不要放開鐵鏈讓他們進來?”劉成有些不確定的問道。

    “那些潰兵的樣子有些奇怪。”杜如虎看了看︰“恐怕是襲營的賊兵趕過來的,要不然不會都往一個方向跑!”

    “賊人們是要用這些潰兵衝咱們營地,咱們蒙古人也經常這麼幹!“一旁的脫脫不花插口道,他跳上自己的戰馬︰”賊人一定躲在潰兵的後面,隊形也肯定散開了,大人,讓俺們從側面殺出去給他們點厲害看看!“

    “別急!”劉成轉過頭對身後的杜固下令道︰“把虎蹲炮藥子都裝好,還有讓各車的火器弓弩都準備後,我一下號令就一起射!”下完命令後劉成對脫脫不花說︰“你現在繞出去,聽到我這邊火器響了就從側面衝一下,不要戀戰,立刻退到圈子裡來,知道嗎?”

    “曉得了,把賊人們引過來是嗎?”脫脫不花應了一聲,就帶著自己的六七個騎兵從側面出了圈子,消失在黑暗中。劉成轉過頭來,此時最前面的幾個潰兵已經距離車營不過四十米了,劉成提起嗓門大聲喊道︰“蔑視禁約,馳突軍門,此謂輕軍,犯者斬之!”話音剛落,潰兵卻置若罔聞,劉成手臂猛地下劈,喝道︰“放!”

    隨著一聲巨響,虎蹲炮就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推了一把,猛地向後跳了一下,數十枚大小不一的鉛彈沿著一個無形的扇面噴射出來,人群中立即出一片慘叫聲,倒了一片,隨即車營上也閃現出一排火光,弓弩、鳥槍、三眼銃都點放了,潰兵被突然而來的襲擊給打蒙了,絕大多數人哭喊著掉頭了。

邱水躍 發表於 2016-12-4 22:01
英雄起自草莽中 第二十二章 新恨

    “得,這會遇到個狠角色了,連自己人都打!”高傑興致勃勃的看著這一切,好像在看一幕活劇,他回過頭︰“兄弟們,把那些潰兵再趕回去,也去去那營盤的火!”

    襲擊者們嘻嘻哈哈的應了一聲,先前前的那種沉重的氣氛早已蕩然無存了,騎兵們用粗野而又輕鬆的戲謔嘲弄著那些被友軍射殺的敵人們,在他們看來勝利已經到手的東西了,剩下的不過是花點力氣收拾殘局了。

    這時,隨著幾聲嗖嗖響,幾個騎兵從馬背上跌落下來,高傑有些遲疑的轉過頭來,只見幾個黑乎乎的騎影朝自己衝過來,他下意識的伸手一擋,就覺得頭上一陣劇痛,眼前一黑就昏死過去。

    脫脫不花勒住韁繩,現四周空無一人,自己應該是在剛才那場混戰中與手下跑散了,這時他才覺得小腹一陣脹痛,他趕忙跳下戰馬拴好,走到草叢旁解開褲帶方便起來,正拉的暢快,突然聽到草叢裡傳來重物的墜地聲。脫脫不花趕忙抓幾把雜草擦了擦屁股,就拔刀向重物墜地處潛行而去,走了十幾步便看到一人躺在地上,一旁的戰馬正低頭舔舐主人的臉頰,借助月光看過去依稀便是不久前被自己一骨朵打傷的那個流賊頭目。

    “嘿嘿,果然是命裡該有的跑不掉!“脫脫不花大喜,解下腰帶將昏迷的高傑五馬攢蹄綁了,丟上自己的坐騎,又跳上高傑的戰馬向車營的方向行去。

    在戰場的另外一端,李鴻基皺著眉頭聽著剛剛跑到這邊的手下的報告。

    “也不知道哪來的一隊人,從斜刺裡衝過來,一下子就砍翻了我們不少人,然後就沒影了!”

    “鷂子呢?”沒有看到高傑的身影,李鴻基的眉頭緊皺了起來。

    “鷂子哥,俺,俺也沒看見,應該是給衝散了吧!”說話人有些緊張,開始結巴起來了。

    “鷂子哥掛花了,俺親眼看見他頭上挨了一下,應該是打昏了”另外一個人答道。

    “那你也不過去幫他下?”李鴻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難看起來。

    “當時亂的很,天又黑,一眨眼的功夫鷂子哥就沒影了!“

    “那鷂子落馬沒有?“

    “沒有,俺看的清楚鷂子哥抱著馬脖子!“那人猶豫了下︰”要不俺們現在回去找找?“

    “找個屁,鬼知道跑哪兒去了,黑布隆冬的去哪兒找?“李鴻基罵了兩聲,喝道︰“走,官軍的騎兵都出來了,再不走誰也走不了了!”

    車營裡,劉成瞪大雙眼,等待著黑暗中的敵人起新的攻擊,但過了好長時間,預料中的敵人始終沒有出現。這時夜空中傳來一聲悠長的號角聲,劉成向一旁的杜如虎投以探詢的目光。杜如虎捋了下頷下的鬍鬚︰“這是牛角號的聲音,塞上的邊民時常用這個傳遞訊息,這應該是賊人看到攻不下咱們,召集部眾,準備退兵了。”

    “好,好,那就好!”劉成這才鬆了口氣,方才其他幾輛車的情況他不知道,他這輛車上的兵士可出盡了洋相,有人放銃時只裝了藥沒有裝鉛子的,還有人射箭卻讓弓弦割傷了手的,若非對面的潰兵早就是驚弓之鳥,只怕就要露怯。

    劉成正猶豫是否讓手下放鬆戒備,黑暗中傳來一陣馬蹄聲,他剛剛放鬆的神經立刻又緊繃了起來。劉成正要下令手下準備開火,一個聲音傳來過來,正是脫脫不花那個大嗓門。

    “大人,是俺脫脫不花,這次幹的真痛快,不但砍翻了好幾個,還抓了個活的,還有馬,這回可要給俺記個頭功了吧!”

    “這個騷韃子!”劉成低聲罵了句,猛地打了個噴嚏,他轉身跳下大車對杜如虎道︰“杜老哥,這兒便交給你吧,我身上還是濕的,被冷風吹得有些不得勁!”

    對於楊鶴來說,這天夜裡是無比的漫長,自從在夢中被襲營的通報驚醒,他就被恐懼折磨著。作為一個有相當軍事經驗的指揮官,楊鶴下令各營嚴守自家營寨,妄動者斬,因為他清楚如果在黑夜裡派兵支援最大的可能是一場自相殘殺告終。當天色濛濛亮的時候,他立即下令派出偵騎外出打探,並讓各營點檢損失向他稟告。

    但等待著楊鶴的另一個壞消息,一個將佐衝進帥帳,稟告楊鶴指揮前營的參將賀人龍指揮軍隊包圍了標營的一個百戶,眼看著一場內鬥就要開始了。得知此事的楊鶴趕忙在衛隊的保護下趕往事件所在地,當他趕到時雙方已經劍拔弩張,眼看一場內戰就要爆了。

    “住手,都給本督住手!”楊鶴大聲喝道,他從手下搶過尚方寶劍,高舉過頭頂,大聲喝道︰“敢擅一箭者,本督定斬不饒!“

    看到代表著三邊總督的墨綠色節旗出現,賀人龍知道已經不可能用武力解決問題了,他恨恨的擺了一下手,會意的親兵將向前的大旗豎直了起來,外圍的士兵開始後退。車營內的劉成這才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額頭上的汗珠如雨般落了下來。

    帥帳裡,劉成與賀人龍兩人各佔一邊,身為參將的賀人龍得到了一張馬紮的優待,他惡狠狠的盯著對面的劉成,仿佛要一口將對方吞下去似的,而劉成則是兩眼朝天,臉上滿是無可奈何的表情。

    “督師大人到!”隨著響亮的通傳聲,賀人龍與劉成兩人仿佛觸電一般站直了身體,面朝楊鶴躬身行禮。不待楊鶴坐穩了,賀人龍便搶上前去告狀︰“稟告督師,昨夜賊人襲營時,末將領兵與賊人苦戰時,背後卻遭到劉成的襲擊,因而為賊人所拜,這劉成定然是賊人的死間,還請督師大人將其千刀萬剮,以祭戰死的將士!”

    楊鶴的臉色很難看,他想賀人龍點了點頭,轉向劉成問道︰“劉百戶,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稟告督師!”劉成滿臉的無奈︰“小人昨夜遭到敵襲時守緊營盤,好不容易熬到天明賀大人卻氣勢洶洶的前來問罪,小人實在是莫名其妙,還請督師明察!”

    “劉成你倒是好口舌!“賀人龍冷笑了一聲︰”俺手下將士被你炮打箭射,死傷了數十條人,莫非還能被你一推了之?來人!“賀人龍對身後喊道︰“將屍體抬上來!”不一會兒士兵就抬了七八具屍體上來,賀人龍向楊鶴拱了拱手︰“督師大人,昨夜夜襲的賊人並無火器,俺這些將士可是都死於火器的。“

    “劉百戶,你還有什麼話說嗎?“楊鶴的目光轉向劉成。劉成苦笑了一聲︰”督師您知道我手下都是新募的軍士,不堪驅使。昨天夜裡那種狀況,小人只能令手下用鐵鏈將車輛連接起來,讓將士們將弓弩火器擺在大車上,若是有人靠近便銃箭齊,將其擊退,哪裡又分得清誰是賊人,誰是友軍?再說在夜裡,就算是友軍衝進營來,那是上下離散,又和賊人有什麼區別?小人背後便是三軍輜重,萬一有失可是擔待不起的!“

    賀人龍冷笑了一聲,正要說話,劉成卻繼續說道︰“賀大人說小人從背後襲擊,導致前營挫敗,可是小人生俘一名賊人,據他所說昨天夜裡他們是用偽裝成延安城派回的軍使,騙開了營門,那些被我射殺的將士乃是被他們驅趕來衝擊我們營壘的。“

    “滿口胡言!“賀人龍一聽就急了,他趕忙轉向楊鶴躬身道︰”督師大人,也不知這廝從哪兒找來一個無賴來誣陷末將,還請交給末將,片刻便能讓其說出實情來!“

    “督師!就算那人是小人找來的無賴!“劉成走到那幾具屍體旁,指著這些屍體說︰”若是按照賀大人所言,這些人是在與賊人苦戰時被我射殺,那他們就算來不及穿盔甲,難道也沒穿鞋子?就算他們連鞋子都沒穿,難道也褲子也不穿?莫非賀將軍麾下的兵士習慣光著屁股與賊人廝殺?“

    “噗!“一個聲音打破了帳內的靜謐,卻是一個幕僚忍不住笑出聲來,被氣的滿臉紫黑色的賀人龍徑直衝出帳外,帳簾剛剛落下,他便聽到裡面傳出一陣哄笑聲,氣惱至極的賀人龍頓了頓足,咬牙切齒的不顧而去。

    帳內的幕僚將吏已經笑開了花,就連上的楊鶴也轉過臉去低聲咳嗽,過了好一會兒方才轉過臉來,指著劉成道︰“你這廝好生促狹,這等話豈是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說的?”

    “督師大人,小人也是沒有辦法。“劉成苦笑道︰”賀將軍那罪名可是嚇死人呀!“

    “也罷!“楊鶴的擺了擺手︰”你昨晚殺賊有功,我賞你紋銀五百兩,待會你去中軍官那兒領了,不過方才話不可再提。“

    “是,大人!“

    富縣,劉家原。在關中和黃土高原上,“原”這個字眼在地名中出現的頻率是非常高的,比如五丈原、灞原等等。這類帶有“原”字的地域通常是指一種臺地,這種臺地表面地勢平坦,而在臺地的邊緣往往會出現陡峭的深溝,將臺地與周圍的地域分割開來,古代的西北人喜歡用“原”字來稱呼這類地域。不難看出,這類地域對於四周較為低窪的地區具有居高臨下、易守南攻的優點,從某種意義上講,古代關中地區的戰爭就是圍繞著爭奪這一個個“原”展開的。

    受挫的明軍在第二天中午放棄了位於河旁汲水方便,也較不易防禦的陣地,轉向東南方向撤退,登上更為易於防守的劉家原。楊鶴這麼做的企圖很明顯︰將自己士氣受挫的軍隊轉移到更利於防禦的臺地上,以抵抗數量上佔絕對優勢的農民軍的進攻,假如敵軍置明軍不顧,徑直南下關中的話,楊鶴就可以從背後起進攻,將敵軍打垮。

    對於劉成手下的士兵們來說,這又是一樁苦差事,他們必須將沉重的大車推上陡峭的臺地,然後用鐵鍬修築工事,但這次再也沒有人抱怨了,每一個人都很清楚,那天夜裡如果不是大車組成的防線,他們中的很多人恐怕已經看不到第二天早上的太陽了。戰爭給他們每一個人上了生動的一課——要麼流汗,要麼流血。

    三邊總督行轅。

    “大人,今天流賊還是沒有行動。”

    “還是留在原地?”楊鶴抬起頭來,眉頭緊鎖。

    “正是,幾隊探騎都是如此回報,應該不會有錯,這是從西安送來的邸報。”趙文德小心翼翼的將邸報呈送上來,由於出賣鹽引籌餉成功,他在楊鶴心目中的地位上升了許多,實際上已經是幕僚之中的席了。

    “我有些眼花,你替我挑重要的念念吧!”楊鶴疲憊的閉上雙眼,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樣,往日裡星星點點的兩鬢已經是一片斑白。

    “是,大人!”趙文德應了一聲,低聲誦讀起來。邸報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內容,無非是某處民變、某官員被查辦,某官員升遷,朝廷出某詔令。楊鶴只是靠在椅子上,雙眼微閉,右手食指有節奏的敲擊著扶手。過了約莫半響功夫,趙文德停了下來。

    “念完了嗎?”楊鶴問道。

    “嗯,大人,看來這幾日朝裡還平靜。”

    “嗯,不過也不能繼續拖延下去,只希望杜、賀兩位將軍快些趕到了。”楊鶴睜開雙眼,目光中滿是疲憊。

    原來這幾日來楊鶴在與農民軍對峙的同時,也在日夜關心朝中的變化。他很清楚陝西縉紳們對於他“主撫”的策略並不滿意,因為招撫就意味著要拿出一大筆錢來支付安置農民軍所需的種子、農具、耕牛以及一段時間的口糧,而朝廷現在是拿不出這筆錢的,這筆花費必然會落到陝西縉紳的頭上。因此朝中陝西省籍的官員對他的不斷攻訐,指責他儒弱無能,坐視亂賊作亂。

邱水躍 發表於 2016-12-4 22:09
英雄起自草莽中 第二十三章 降人

    自唐代以來,憑借科舉制度的達,皇權對貴族階層的鬥爭節節勝利,實際上到宋代初年,貴族在中國作為一個社會集團已經不復存在,此後皇權主要通過科舉制度選拔的官員而非憑借血統出身的貴族來統治龐大的帝國。過去曾對皇權造成威脅的藩王、宦官、藩鎮、外戚等勢力集團在皇權和科舉官吏這一強大聯盟面前也不復存在,可以說宋代以後的皇帝的生活質量和安全指數要比他們的前輩來要高得多。但隨著科舉制度的展,一個新的問題在皇權面前出現了——那就是縉紳集團。

    所謂縉紳集團,是指各級官員以及官員的預備隊、其中包括致仕官、封增官、捐納官以及國子監與府州縣學的生員,雖然明代的中國貴族階層已經式微,但縉紳集團又形成了一個新的,更加強大的特權階層。縉紳在法律地位上高於平民,明律規定“凡京官及在外五品以上官有犯奏聞請旨不許擅問六品以下聽分巡御史按察司並分司取問明白議擬聞奏區處。若府州縣官犯罪所轄上司不得擅自勾問只許開具所犯事由實封奏聞。若許推問依律議擬回奏候委官審實方許判決”。即官員假如犯罪,並非由司法機關加以審判,而是必須通過皇權或者上級官員審判。而且官員即使被判有罪,也可以解職調離或降等抵罪。那些未曾出任官員的生員、舉人在審判時也享有其他特權;在經濟上,縉紳往往可以優免勞役、免除錢糧;因此縉紳在鄉裡往往憑借其法律和經濟上的優勢地位,兼並土地,接納投獻、欺壓良善、侵吞屯田、拖欠稅收,甚至與地方官吏分庭抗禮,橫行鄉裡,勾結外夷、視國家法度如無物。到了晚明,縉紳們通過同年、座師、同鄉、同僚等錯綜復雜的關系形成了一個龐然大物,即使至高無上的皇權面對這個集團也無可奈何。作為縉紳集團的一員,楊鶴非常清楚得罪了陝西縉紳會是什麼下場,雖然由於經濟水準落後的原因,明末西北的縉紳在朝堂上的言權遠遠低於江南、南北直隸以及山東等地,但楊鶴本身在朝堂上卻並沒有強大的朋黨,唯一的支撐就是天子的信任,但眾所周知,這聖眷恐怕是天底下最不靠譜的事情了。

    因此不難想像這些日子楊鶴心中的焦急,俗話說“能戰方能和”,要想招撫,就先要戰場上把敵人打疼了,打怕了,然後才有說客們縱橫捭闔,離間分解的空間。但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是,按照每日的偵騎報來的情報,農民軍即像他預料的那樣沒有進攻,也沒有繞路南下,而是待在原地不動。

    楊鶴心裡很清楚︰農民軍裹挾的大量流民每天也要消耗大量的糧食,留在原地是非常不智的,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

    在戰爭中,即使是最優秀、最擁有天才的統帥也不可能對敵我雙方都瞭若指掌,在絕大部分情況下,統帥們所知道的很有限,對於那些被迷霧籠罩著的部分,他們必須用天才、經驗、鮮血甚至幸運去填補,找到那條通往勝利的曲折道路。楊鶴雖然談不上什麼天才的統帥,但也明白這個道理,但那天的夜襲嚴重的挫敗了官軍的士氣,他現在能做的也只能等待賀虎臣、杜文煥兩人的援兵到來了。

    當楊鶴在苦苦的盼望著援兵的同時,劉成的住處裡卻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這天上午,劉成和平時一樣在營前的空地上觀看手下士卒操練,卻看到杜固神神秘秘的跑過來,只說有客人。劉成心中生疑,自己一個穿越者無親無故的哪來的客人,本想不見的,卻耐不住杜固死乞白賴的,只得隨他去了。

    劉成剛進得屋來,便看到一人坐在椅子上,頭上裹著黑布只露出兩隻眼楮,心中不由得著惱,轉頭便對杜固喝道︰“這等藏頭露尾的鼠輩我不見,快將他趕出去!”

    “劉百戶幾日未見,脾氣倒大了不少!”那漢子站起身來,解開臉上的黑布︰“你莫要怪杜固,我這張臉你這兒認得的人太多,還是蒙上的好!”

    “怎麼是你?”劉成不由得瞪大了雙眼,轉過頭對杜固說︰“你快去把杜如虎杜老哥叫來,就說是他侄兒回來了!”

    “且慢!”杜國英喝止住杜固,對劉成說︰“我這次來是另外有事,並不想見我叔父!“

    “這是為何?自從得知流賊包圍延安,我看杜老哥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還是擔心你的很。”

    “此事劉大人不必再問,現在還不是我們叔侄相見的時候!“杜國英態度十分堅決,他拱了拱手︰”我這次來卻是有公事在身的。“

    “公事?“劉成不禁愕然,他的意思非常明顯︰自己就在大明在西北的最高軍事長官手下,你來還能有啥公事?

    杜國英臉色微紅,但他很快重新控制了自己的情緒︰“劉大人,我現在在‘兩面光’手下做哨總。

    “‘兩面光’?“劉成聞言一愣,旋即才想起來這是農民軍中的一支領綽號,他的神經立即緊繃起來。

    “杜固,你去院子裡面看著,誰來都說我感了風寒正在養病,誰都不見!“

    “是,大人!“

    待到杜固出了門,劉成轉身小心的將房門關嚴實了,方才轉身坐下,笑嘻嘻的說︰“國英兄果然是英雄豪傑,在哪兒都能脫穎而出,卻不知這次來我這兒有何貴幹?”

    “無他,我這次來是替他向楊督師請降的,想請你代為引見。”杜國英從懷中取出一張裱好的紅紙遞給劉成︰“這是給總督的禮單,當然也少不了你的一份。”

    劉成在禮單上掃了一眼,笑嘻嘻的放在一旁︰“咱們也是老相識了,你也不必瞞我,眼下裡你們頭領剛剛打了勝仗,為何又要請降?該不是在耍什麼花招。“

    杜國英冷笑了一聲︰“打了勝仗不錯,可不是那‘兩面光’,而是另外一家頭領李鴻基。“

    “李鴻基?“劉成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起來這個名字。杜國英看到劉成一臉的迷惑,便細細解釋起來。原來李鴻基夜襲成功後,在農民軍中的聲名大噪,不少只有三五十人、百餘人的小桿子也投入他的麾下,很快他的實力已經過了不少原先在他之上的頭領。而他在諸家頭領的會議上仍然堅持轉兵向東,渡河前往山西,甚至表示假如其他當家不同意,他就獨自向東,獨自行動。大頭領神一魁竭力說服眾人統一行動,卻始終不成。這便是這些天農民軍沒有大的舉動的真正原因。

    “東渡黃河,轉攻山西?這李鴻基倒是個厲害角色!”劉成心中暗想,他很清楚在這場朝廷與流賊的遊戲中,雙方追求的目的是不同的︰朝廷的目的是要消滅流賊,而流賊的目的只是生存下去,因此對於農民軍來說離開陝西這個與外界相對封閉的地域,東渡黃河進入山西將會打開一個完全不同新局面,無論最後的結果如何,身為三邊總督的楊鶴肯定是要下臺的。

    “那你家頭領是贊同還是反對東渡黃河呢?”劉成問道。

    “自然是反對,這廝覺得每日裡有白麵饃饃,羊肉湯吃吃,再娶幾個漂亮婆姨就滿足了,哪裡肯東渡黃河?”杜國英的臉上露出了不屑的笑容,顯然他對那個“兩面光“的眼光頗為鄙夷。

    “話也不能這麼說,若不是如此你又怎麼有這個機會呢?“劉成笑著拍了拍杜國英的肩膀︰”此番事若是成了,你前罪盡去不說,肯定還能更進一步呢。“說到這裡,劉成撿起那份禮單在手裡彈彈︰“你給我那份就不要了,我替你轉送給趙文德趙參軍,此人在總督大人面前說的上話,若是他肯開口,這事便成了八九成。”

    總督府行轅,一更時分。

    “建生,你覺得此事不會有詐?”楊鶴看了看幾案上的禮單,有些猶豫的問道。

    “是真是假在下不知!“趙文德小心的斟酌著話語︰”不過來人不妨見見,可以瞭解一些賊中內情,這總不會錯的。“

    “也罷!“楊鶴點了點頭,不露痕跡的將禮單納入袖中︰”建生,你讓人把禮物抬來,隨後領那人從側門進來吧,莫讓外人看見!“

    “是!“看到楊鶴應允了,趙文德心中不由得鬆了口氣,劉成塞給自己的那張禮單上的五百兩銀子,三十匹南京緞子總算是落了袋。

    片刻之後,禮物抬進來了,一共有紋銀三千兩,另外還有珍寶器皿十件,楊鶴隨手拿起一隻瑪瑙杯子在手中把玩,不忍放手,過了好一會兒功夫,他才吩咐下人將禮物收存起來,問道︰“人來了嗎?“

    “正在外面等候!“趙文德答道。

    “進來吧!“

    片刻之後,杜國英被悄悄的帶了進來,平日的通傳儀仗都從簡了,趙文德低聲對楊鶴道︰“杜國英叩見大人!“

    楊鶴微微點了點頭,他上下打量了下從地上爬起來的杜國英,略略欠了下身子以示還禮,並讓對方坐下,問道︰“聽說你家領差你前來乞降?”

    “正是!”杜國英答道︰“我家領不願做賊,還請制台大人收納。”

    “嗯!”楊鶴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然後他開始詢問杜國英農民軍中的各種情況,杜國英對答如流,隨著詢問的進行,楊鶴的臉色變得愈平和,也多了幾分笑容,到了最後楊鶴對杜國英道︰“你回去對你家領說,只要他洗心革面,一心為朝廷效力。朝廷就自然會重用他。如今流賊四起,正是壯士博取功名的好時機,大軍告捷,論功行賞,自然也有他的一份!賊李鴻基居心叵測,怙惡不悛,若是你家領能取得此人級,本官將保舉他為遊擊,你也有個千總的前程?”

    杜國英趕忙跪下叩頭︰“多謝制台大人栽培!“

    “你將這個帶回去!”楊鶴在一旁取過兩份空白告身,在上面寫了幾行字,又用總督大印蓋上,封好後交給趙文德。杜國英趕忙從趙文德手中雙手接過信箋,楊鶴又叩了幾個頭,被趙文德帶了下去。幾分鐘後趙文德回到屋內,只見楊鶴臉色難看的很,趕忙低聲問道︰“大人,有什麼事情嗎?”

    “哼,想不到流賊中竟然有這等人物,要是真的讓其東渡黃河,不但我領難保,大明江山也危矣。傳令下去,若有斬得賊黃來兒又名李鴻基者,賞銀三千兩,賜官百戶!”

    “是,大人!”

    “還有,催促杜、賀兩位將軍領親兵急進,務必在五日內趕到劉家原,我要一舉平定流賊!“

    按照楊鶴的命令,賀虎臣、杜文煥兩人率領大約兩千名精銳在第四天黃昏趕到了劉家原,大約一萬名主力部隊落後了大約近二十天的路程,肯定趕不上這場決戰了,但此時的楊鶴已經冒不起讓農民軍東進黃河進入山西的危險了。

    官軍的行動打破了農民軍內部這些天來短暫的平靜,在通常的情況下,這種由大小頭領組成的臨時聯盟是有著很強的離心力的,每個頭領都將自己的部屬當成自己的私產,唯恐遭到強者的吞並,他們之間關系的緊密程度是與局面的優劣成反比的,當形勢好的時候,這些領們往往會自行其是,或者打糧、或者圍攻縣城與山寨;而當官兵四致局勢危急的時候,

    其中的弱者往往不得不放棄一部分自主權,以尋求強者的庇護,而強者往往也會借助這個機會加強對弱者的控制甚至吞並對方以壯大自身。而這種狀態很明顯的表現在參加會議時各自率領的護衛的多少上,每個領都把武藝最高強、最忠實的手下帶在身邊,以確保自己的安全。

邱水躍 發表於 2016-12-4 22:17
英雄起自草莽中 第二十四章 向東

    “據探子的消息,三邊總督楊鶴已經領兵下了劉家原,朝咱們這邊來了,前鋒已經到了白水河邊,距離咱們這兒也就一天多的路程,大夥兒有什麼主張都說來聽聽!”坐在上首的神一魁大聲問道。

    “家有百口,一人拿總,大敵當前,大夥兒不能你一言我一語的,人多嘴雜,到最後也沒有一個定數,神一魁你是掌盤子的,咋辦你說話就行了!”說話的是不沾泥,他與神一魁是小同鄉,自然是站在神一魁一邊說話。

    絕大部分頭領都紛紛點頭,神一魁見狀心中暗喜,他低咳了一聲道:“既然大夥兒抬愛,那俺也就不客氣了。俺算了下,咱們十七家加起來兵馬也有三四萬人,朝廷這次來的兵頂天也不過一萬多人,和他們打一仗,讓那些官兒知道咱們的厲害,到時無論是招安還是南下關中都很好說!”

    神一魁的發言很快就贏得了許多人的支持,在座的絕大多數頭領對於未來都是抱著走一步看一步的想法,並沒有什麼遠大的志向,畢竟對於這些出身於社會底層的人們來說,已經統治了神州大地接近三百年的大明王朝是個龐然大物,即使是在最狂妄的夢裡也不敢想像自己能夠將其推翻。能夠被朝廷招安,成為昔日仇恨和羡慕的官僚當中的一員可能是他們所能夠想到的最美好的結局了。

    “諸家頭領!“李鴻基站起身來:“俺覺得無論是招安還是南下關中都不是什麼好路!”

    “黃來兒!你該不會還是那一套,要大夥兒東渡黃河吧?“不沾泥用帶著嘲諷的語調笑道,他轉過臉對眾人說:”別人我是不知道,反正你這套俺不沾泥肯定是已經膩透了,莫非當年你當驛卒的時候在河那邊找了個相好的婆姨,把你魂都勾去了,要不幹嘛你三句話不離過河?“

    屋內立即爆發出一陣哄笑聲,不少人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唯有李鴻基被氣的滿臉通紅,但他還是強自壓住自己的胸中的怒氣,沉聲道:“諸家頭領,我要去山西並非是為了我個人的一己私利,更不是為了什麼俏婆姨,而是為了咱們義軍的大業。大夥兒想想,咱們大夥兒當年起事為的啥?不都是受縉紳豪強的欺壓,實在忍不住了才拿起傢伙和官府幹。現在好不容易有個局面了,有些人就想著吃白麵饃饃,想著招安當老爺了,卻不想著跟著咱們這幾萬弟兄怎麼辦,這樣行嗎?”

    “黃來兒,你說咱們就想著吃白麵饃饃,想著當老爺。那你說該怎麼辦?”不沾泥冷笑道。

    “向東過黃河!”李鴻基斬釘截鐵的答道,他快步走到火盆旁,伸手在火盆裡抓了幾把草木灰,均勻的灑在地上,又拔出腰間佩劍在灰地上劃了幾下,一邊畫一邊講解道:“這裡是黃河,這兒是潼關,這兒是西安,這兒是延安,這兒是太行山,那兒是北京——“

    屋內的絕大部分人在一兩年前還不過是普通農民,他們對於陝西西部和北部的地形可能還比較熟悉,但出了陝西省可能就兩眼一抹黑了,看著李鴻基在地上畫出北中國的大概地形圖來,紛紛發出羡慕和好奇的嘖嘖聲。

    “列位,咱們老祖宗待的這地方之所以叫關中,就是因為四面都有嚴關險隘,易守難攻。可反過來說要想出去也難得很。眼下裡官兵只要堵住咱們南下的路就夠了,反正往西是苦寒的西番地,往北是韃子的地盤,只有往南才有糧食吃。要是東渡黃河情況就不一樣了,往東出了紫荊關、居庸關、飛狐口就能進逼京師;出土門、滏口就能進入冀南;出天井關就向東就是中原之地;出軹關就能進取洛陽。這些地方哪個都勝過關中十倍有餘,朝廷就算有再多兵,也沒法子把每條路都守住了,咱們隨便都能走出一條活路來,豈不是遠遠勝過和官兵拼死拼活?“

    李鴻基的這番話引起了屋內每一個人的興趣,每一個頭領都探出頭去,興致勃勃的盯著地上簡陋的地圖,計算著自己距離北京、洛陽、開封等只有在別人的話語中才提到的名城有多遠。不少人都對李鴻基投以敬佩的目光,在這個時代對地理有這麼豐富知識的人可並不多見。

    正在解說的李鴻基興奮不已,他竭盡自己的能力回答其他人向他提出的每一個疑問,向他們描述向東的美好未來,他的熱情逐漸感染了屋內的大多數人,就連那些平日裡最為頑固、最不願意離開故土的人的態度也漸漸鬆動起來。

    但是屋中有一個人的心中卻充滿了焦慮和憤怒,那就是兩面光,幾天前杜國英給他帶來的消息和告身讓他陷入了狂喜之中,他萬萬沒有想到這麼容易就從一個朝廷的二品大員手中得到如此有力的保證。他甚至已經開始想像自己穿著繡著熊虎圖案的緋紅色官袍,威風凜凜的回鄉祭祖的模樣了,那時再也不會有人叫他兩面光、劉大威,劉大個子,而是劉老爺、劉將軍、劉大人了。

    但現在一切都完了,遊擊的官位、威風的官袍、向祖宗祭拜的快意,一切的一切都將化為泡影,而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為這個正在說著胡話的米脂小子黃來兒。兩面光恨恨的盯著李鴻基的背影,如果視線能夠殺人,李鴻基的背心早就被他捅出一個大洞來了。

    “兩面光,怎樣?要不要也去關東走一遭?”旁邊一個綽號叫闖塌天的漢子笑嘻嘻的拍了拍兩面光的肩膀:“說實話,聽那黃來兒這麼一講,俺心裡也有些癢癢了!”

    “走,走個屁!”兩面光猛地推開闖塌天的胳膊,轉身衝了出去。被兩面光突兀的行動嚇著了的闖塌天目瞪口呆的看著兩面光的背影,半響之後才咂舌道:“嚇!啥德行!”

    衝出屋外的兩面光一言不發的跳上自己的戰馬,狠狠的抽打了兩下馬屁股,就徑直向外衝去,連正蹲在天井裡打葉子牌的衛隊都差點沒有跟上。

    兩面光回到自己的老營,就一頭紮進屋子裡,他就像一頭受傷的猛獸,將屋子裡的一切都砸的稀巴爛,就連平日裡最寵愛的相好的也被一隻飛過來的馬紮砸的頭破血流,哭哭啼啼的跑了出來。正當所有人都一籌莫展的時候,兩面光突然從裡面推門出來了,神色平靜的下了一個命令——立即把杜國英杜頭領找來。

    當杜國英走進兩面光的屋子時,裡面已經被打掃過一遍,除了牆上的一些汙跡外,已經看不出剛才兩面光暴怒的痕跡。他剛剛踏上屋內的方磚,兩面光就撲了過來,一把揪住他的胸口劈頭蓋臉的吼道:“李鴻基已經說服大夥東渡黃河了,現在你馬上去楊督師那兒,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一定要把那個遊擊給我拿下來。”

    杜國英剛想開口說什麼,但看到對方好似要吃人的目光,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了,本能的點了點頭。兩面光鬆開雙手,朝外面喊道:“給杜頭領一匹好馬,不,把我那匹風子(明代黑話,即戰馬)給他牽來!“

    當杜國英從屋裡出來時,立即感覺到四周投來的詫異目光,他本能的加快腳步走出院子,接過馬夫遞過來的韁繩,那是一匹棗紅色的河曲馬,只有三歲口,兩面光平日裡愛惜的要命,旁人碰一下都要翻臉,如今卻交在自己手上。想到這裡,杜國英臉上不由得泛出一絲苦笑,若是招安的事情不成自己的下場可想而知。

    北京紫禁城文華殿。

    這座始建於明初的建築最早是用於太子學習處理政事之用,每月二日、十二日、二十二日都要在文華殿舉行經筵之禮,由內閣學士替天子講解儒家經義,到了明中後期實際上這裡已經成為了天子使用的便殿。

    朱由檢坐在寶座上,雖然他還不過是剛剛二十出頭的青年,但他已經是“萬方之主“,大明帝國無可置疑的主宰者,除去身上那件明黃色的龍袍和頭上的善翼冠,從外表上看他還不過是個尋常的白皙青年。從早上五更天上朝開始,他已經工作了近五個時辰了,通政司將全國各地送來的文書整理之後,一疊疊的送到他的案頭,雖然官員們已經將文書的事由和節略都用黃紙寫好,貼在後面以節約時間,但他依然每天要批閱到很晚。沉重的負擔已經在朱由檢年輕的面容上留下了痕跡,他的眼窩深陷發暗、臉頰深陷,整個人在燈光下顯得蒼白而又憔悴。

    “皇爺,已經是初更了,歇息會吃點東西吧!“侍立在身後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曹化淳低聲道。

    朱由檢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點了點頭。曹化淳輕輕的揮舞了一下手裡的拂塵,在殿外等候的十幾個太監宮女魚貫而入,他們輕巧的送上金盆,替朱由檢擦洗雙手,同時另外幾人將幾案上的文書挪開,擺上夜宵。東西並不多,不過一碗雞粥、幾樣小菜,點心罷了。朱由檢吃了一口,突然抬頭道:“王公公,你接著我看到的念,我一邊吃一邊聽。”

    “皇爺!”曹化淳有些憐惜的看著自己的主人,作為一個太監,他與天子之間的關係很難用幾句話簡單的說明,理論上講他是天子的家奴,犬馬、玩物,和這座宏大宮殿裡的牲口、板凳、座椅沒有任何區別,但實際上這些注定沒有後代的可憐人與天子的關係要複雜的多。作為帝國的主人,皇帝在掌握了無限的權力的同時也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他的兄弟、臣子、外戚甚至兒女和妻子都是潛在的敵人,唯有這些沒有未來的可憐人可以相依取暖,曹化淳也不例外,他對朱由檢有著一種老狗對自己年輕主人的依戀和愛。

    “讓你念你就念!”朱由檢有些不耐煩的用湯匙敲了下粥碗,身旁的太監和宮女們敬畏的低下了頭。曹化淳趕忙應道:“遵旨!”他立即拿起一份文書,低聲誦讀起來,朱由檢一邊食不知味的吃粥一邊聚精會神的聽著文書的內容,不時打斷曹化淳的誦讀用很短的幾個字表達意見,曹化淳則在文書上用朱筆記下,不一會兒便處理了七八份文書。

    “皇爺,是給事中張獻可的摺子,彈劾陝西三邊總督楊鶴濫發鹽引,與民爭利!”

    “嗯!念!”朱由檢放下了湯匙,聚精會神的傾聽起了曹化淳的誦讀,幾分鐘後曹化淳便念完了奏摺,但這次朱由檢沒有立即給出答覆,這個年輕人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在堂下來回踱步,突然朱由檢沉聲問道:“王公公,你以為當如何處置呢?”

    “皇爺,此乃國家大事,非奴婢敢於置喙?”曹化淳趕忙答道。

    “你是司禮監秉筆,說說也無妨!”崇禎停住腳步。

    曹化淳看已經躲不過去了,只得笑道:“奴婢見識淺薄,不過張先生為官廉政無私,天下聞名,所說的自然是不錯的。而陝西那邊連年天災,邊軍又有欠餉,形勢危急呀。“

    “那就留中不發吧!“朱由檢沉吟了片刻:”鹽政乃是國家大事,楊先生這麼做自然是不對的,但眼下陝西軍情危急,還是看他做的如何吧。“

    “是!“曹化淳趕忙在摺子上按照天子的要求寫下批示,朱由檢此時早已沒有了吃夜宵的心情,曹化淳看了做了個手勢,太監和宮女們便將碗碟取了出去,朱由檢重新開始批閱起來,到了二更時分方才休息。一切完畢後,曹化淳出得文華殿,正準備回住處休息,身後卻傳來一個尖利得聲音。

    “曹公公。”

    曹化淳轉過身來,只見遊廊轉角處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卻是提領御馬監的大太監高起潛,明代侍奉皇家的機構分為十二監、四司,八局,一共二十四衙門,曹化淳說執掌的司禮監和高起潛執掌的御馬監便是其中最有權力的兩個衙門,從表面上看御馬監的權力不過是看管天子的馬廄,但實際上他負責管理天子的儀仗隊、保衛天子人身安全以及打理皇莊皇店,甚至出外擔任監軍,其權力僅僅抵於號稱內相的司禮監。

邱水躍 發表於 2016-12-4 22:23
英雄起自草莽中 第二十五章 閹人

    “原來是高公公,這麼晚有什麼事情嗎?“曹化淳轉過身來,拱了拱手,臉上淡淡的沒有什麼神色。

    “咱們做奴才的,哪裡有啥早晚的,無非是聽人使喚!”高起潛笑嘻嘻的走了過來,他雖然是個太監,但長了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配上魁偉的身材,若是不開口,儼然一副偉丈夫的形象。

    “能夠使喚高公公你半夜三更侯在文華殿門口吹冷風的恐怕這大明朝也沒幾個人吧!“曹化淳冷哼了一聲:”說吧,有什麼事情。“

    “咱家站在文華殿門口倒是不錯,可卻沒吹冷風,拿來吧!”高起潛笑嘻嘻的從身後的小太監手裡接過一件袍子來,在曹化淳面前展開:“王公公您摸摸,最上等的紫貂皮,又輕又暖,披一件在身上便是數九天裡也不怕冷,千金不易的寶貝呀!”

    曹化淳卻沒有理會,拱了拱手道:“高公公,若是沒有事咱家就先回去了,夜已經深了,明兒還要起來侍奉皇爺早朝呢。”

    “哎,別呀!”見曹化淳轉身要走,高起潛卻急了,搶上一步抓住曹化淳的衣袖,將手上那件紫貂袍子塞了過去:“王公公,咱家也就不繞圈子了,這紫貂袍子是周、田兩家托我送過來的,一共兩件,你一件,我一件,還請您收下。”

    曹化淳停下了腳步,高起潛口中的周、田兩家都是崇禎的外戚,周家乃是皇后,田家乃是最得寵愛得貴妃,他可以不賣高起潛的面子,但卻不可能不賣這兩家皇親的面子。他接過紫貂袍子遞給身後的小太監,低聲問道:“兩位貴主家有什麼事情?”

    看到曹化淳接過了袍子,高起潛心裡這塊石頭算是落了地,這曹化淳平日裡雖然說不上一介不取,但關節上卻把的極緊,這次若不是打了皇后家的幌子,恐怕是要被給個難看的。他示意小太監走到一邊去,上前低聲道:“山西有幾家商號投在周、田兩位皇親的門下,每年都有送上點孝敬。這幾家商號都有做些鹽貨買賣,卻不想三邊總督楊鶴私賣鹽引,這幾家商號可算是倒了黴了,想要王公公在皇爺面前說上句話。”

    “哼!”曹化淳冷哼了一聲:“恐怕沾上這幾家商號不止周、田兩家,還有高公公您吧!”

    “王公公說笑了!”高起潛打了個哈哈,想要蒙混過去,但看曹化淳的神色十分認真,只得攤開手:“光棍眼裡不揉沙子,不錯,這幾家商號裡都有咱家一點乾股,可這也是沒法子,這幾年收成都不好,不少北地裡的莊子都收不上租子,可皇家的用度卻是一分也少不得的,咱家不在外面找錢有啥法子?總不能跪到皇爺的面前要銀子吧,要是這樣還要我們這些奴才做啥?”

    曹化淳沒有說話,他知道高起潛的話語中裡面有真有假,他也知道這幾天皇莊皇店的收入大不如前,高起潛所說的苦衷是真的,但若說他全是為了天子家事,那就是哄鬼了。不過天下事本來就是有真有假,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清濁分明的只有戲文裡面才有的。他思忖了片刻,低聲道:“高公公,給事中張獻可張先生已經上了摺子,皇爺的意思是楊鶴的確做得不對,但眼下陝西兵事緊的很,已經留中不發了。”

    “那就是說打勝了就一筆勾銷,打輸了就新賬老賬一起算?”高起潛輕擊了一下手掌,低聲問道。

    曹化淳點了點頭:“高公公你放心,楊先生這也是逼不得已,縱然打贏了也是可一絕不可二的,對你的生意絕不會有影響。“

    “那我就給田、周兩家傳個話,多謝王公公了。“高起潛朝曹化淳唱了個肥諾,便轉身離去樂。曹化淳看著高起潛離去的背影,半響沒有說話,突然他對身後的小太監說:”把燈籠給我!“

    “是!“

    曹化淳接過燈籠,伸手從燈籠取出蠟燭來,將那紫貂大衣點著了往地上一扔,鮮紅色的火焰立即竄了起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蛋白質被灼燒時特有的臭味。

    “公公,您這是幹什麼?“小太監驚問道。

    “這麼好的貂皮,只有遼東才有,可東虜起事後,貂皮早就斷了。這紫貂大衣哪兒來的,已經不問可知。我曹化淳雖然不過是個閹人,但也不至於穿著邊疆將士們的血肉取暖。“曹化淳的聲音並不大,但卻字字清楚,擲地有聲。

    與黃土高原上的絕大多數河流一樣,伏陸水是一條季節性非常強的河流,多雨的夏秋季節的水量是冬天的枯水期的十幾倍倍,其表現就是近百米寬的河床只有中間一條十余米寬的淺流。由於河道拐彎的緣故,河道的內側形成了一條天然的崖壁,足足高出河床三四米高,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土牆,而明軍的營寨便貼岸而建。

    “加把力氣,別偷懶!”

    “哎呦!哎呦!”

    河岸上與河床上的士兵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河床上的人們在揮舞著鐵鍬和鎬頭,將不那麼陡峭的河岸挖掉,只留下幾條供反擊用的出口;而河岸上的士兵們則在軍官們的指揮下,揮舞著各種武器,圍繞著戰車,變換隊形。劉成看著這一切,臉上神情喜憂參半。也許是替杜國英通傳的緣故,楊鶴落實了他的差遣——千總,最要緊的不是這個,劉成的那個千總隊終於被補齊了而且有些超編了,他手下的士兵數量由一百出頭增長到了近五百人——不足之處由在夜襲中被打垮的潰兵補齊。

    這一切對於劉成來說是幸福的煩惱,作為一個熟知未來歷史的穿越者來說,雖然劉成還沒有確定自己將要成為挽救大明江山於即倒的孤臣孽子,還是成為給朱家天下掘墓的亂臣賊子。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手頭上得有一支效忠於他本人的軍隊,哪怕最後走投無路,不得不當石敬瑭、吳三桂那種後來遺臭萬年的帶路黨,手頭上沒有兵也是不行的。只要看看崇禎皇帝在短短的十七年在位時間裡換掉五十個大學士的空前絕後“壯舉”,劉成就覺得手裡沒兵心發慌。

    兵多了是好事,但這好事來的卻不是時候——劉成可能是這支明軍中最先知道大戰即將爆發的幾個人之一了,可好不容易才編組完畢的軍隊一下子塞進來幾倍的潰兵來,就算是戚繼光復生也沒辦法在短短的幾天裡編練成軍了。劉成能做的也只能把這些新來的人編成一個超級大的輔兵營,讓他們擔負挖土修築工事的工作了,而先前那一百多人則加緊操練,準備應付接下來的苦戰。

    “鐺鐺鐺鐺!“

    隨著一陣梆子聲,幾輛驢車咯吱咯吱的趕了過來,卻是送飯的。杜如虎吸了下鼻子,對劉成說:“看來這次不會輸。”

    “杜老哥怎麼知道?”劉成有些詫異的問道。

    “大人你沒聞到羊肉的膻氣?領兵的楊督師還算聰明,臨陣還知道要讓當兵的吃幾頓葷腥的,就憑這點也不會輸。”

    “杜老哥說笑了,要打勝仗哪有這般容易的。”劉成笑道:“要是幾頓羊肉吃下肚就能打勝仗,那督師總兵啥的也太好當了。”

    “自然不是幾頓肉下肚就能打勝仗,不過要想將士們賣命,就得拿出實實在在的好處來,有一分好處,就有一分力氣,半分花樣都是玩不得的,當年在良鄉若不是——”說到這裡,杜如虎的臉色變得黯然起來。

    劉成見狀,心知對方想起了不快的往事,正想開口勸解幾句,伙夫早挑大塊羊肉裝了一鍋,又裝了幾塊鹹菜、小米粥、一籮筐白麵饃饃送了過來。劉杜兩人和幾個隨扈剛剛坐下吃了幾口,就聽到背後傳來一陣喧鬧聲,回頭一看卻是正在領飯食的人群扭打成一團。

    “杜把總,你過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劉成低喝道。

    “哎!”杜固應了一聲,將油乎乎的右手在屁股上擦了兩下,叫了兩個親兵向那邊跑去,半盞茶功夫後他便回來,對劉成叉手行禮道:“大人,這廝是輔兵營的,卻到戰兵那邊搶肉吃,所以打起來了,俺已經將人押過來了,還請您發落!”

    劉成抬頭一看,只見一人被反剪了雙手,跪在地上,只見其兩腮連鬢滿是絡腮鬍子,一頭亂髮披散開來,一時間也看不清容貌,上身一件磨得沒有毛的羊皮坎肩,右邊大腿上破了個洞,露出裡面黑乎乎的皮肉來。劉成皺了皺眉頭,問道:“戰兵輔兵各有飯食安排,你為何要去隔壁搶肉吃?”

    那漢子卻是一言不發,只是抵著頭,也不知道是嚇傻了還是沒聽見,一旁的杜固見了一腳踹在那漢子背上,罵道:“賊配軍,大人問你話呢?皮癢了嗎?“

    這時,那漢子猛地吐出一塊物件到地上,劉成定睛一看卻是一塊被啃的乾乾淨淨的骨頭,劉成這才反應過來那漢子剛剛嘴裡還含著一塊羊骨頭,自然說不出話來。

    “已經小半年沒沾葷腥了,聞了肉香哪裡忍得住,先搶過來吃了再說!”那漢子抬起頭來,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是鞭子還是穿箭游營,快點侍候爺爺了便是。”

    “拖下去打二十鞭子!“

    “是!“杜固應了一聲,將那漢子拖了下去,隨即傳來數數和皮鞭抽打在肉體上的聲響。幾分鐘後那漢子又被帶了回來,赤裸的背上縱橫交錯滿是皮鞭抽打的血跡,不過那漢子依舊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好似那些傷痕不是在他身上一般。劉成饒有興致的上下打量了一下問道:“可還受的住?”

    “打的有氣無力的,也不知那麼多白麵饃饃和羊肉都吃到哪兒去了。“

    “狗才!“杜固頓時大怒,若不是劉成在場,恐怕早就上去給那漢子好看了。劉成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杜把總!你將這廝再拖下去打二十鞭子,記住,只能是鞭子!“

    “是!“杜固應了一聲,獰笑著將漢子帶了下去,片刻後那漢子被重新帶回來的時候,背上已經是一片鮮血淋漓,顯然杜固這次下手重的多了。

    “這次又如何?“劉成問道。

    “俺們當兵吃糧的連刀劍都不怕,又怎麼會怕皮鞭呢?只是這次肉吃的少了,算上去有些划不來!”

    劉成聽了大笑起來,吩咐親兵將自己桌上的羊肉取來放在那漢子面前,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俺姓王名興國!”那漢子坐在地上,一邊大口吃肉,一邊挑出四五塊肉放入懷中,劉成看了有趣,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我還有個小弟在那邊,這些是留給他的!”王興國答道。

    劉成點了點頭,他看著這漢子吃肉的樣子若有所思,半響之後突然問道:“王興國,像你這等漢子在輔兵營中有多少?“

    “不過六七人而已!”

    “嗯!”劉成點了點頭,對杜固說:“杜把總,等他吃完後就把那幾個人都挑出來,編入戰兵營裡。“

    “是!“

    劉成用罷了午飯,正準備找個地方小憩一會,卻有中軍的傳令官前來通傳,只說是督師相召,劉成心中有些忐忑,從懷中摸出二兩銀子,偷偷塞到那將佐手中,笑道:“這位大哥,小人不知督師為何相召,可否稍微透露一點,也好讓小人

    事先有點準備,免得誤了督師的大事。“

    那傳令官手一摸,臉上神色立即好看了不少:“我官職卑微,哪裡知道督師召見劉千總的意思,不過督師下令之前見了一個人,便是前些日子你帶去見趙參軍那人。“

    “是杜國英,他怎麼又來了?“劉成心中暗自思忖,臉上卻堆起笑容來:”原來是這回事,多謝兄台了,這次回了西安,小弟一定要做次東道,到時還請務必賞臉!“

    那傳令官得了好處,口中連連說好,劉成隨他到了楊鶴的行轅外,那軍官入門通傳,劉成站在外間等候,心中暗想:“原先杜國英無非是自己身份尷尬,利用自己替他通傳,搭上線後早已無需自己介入了。可現在又把自己找來,莫非是又有什麼轉折,要拖自己下水?”想到這裡,劉成不禁滿是擔心。

邱水躍 發表於 2016-12-4 22:28
英雄起自草莽中 第二十六章 兩面光

    半個時辰前。

    行轅裡,杜國英垂手站在右廂,汗珠不斷從頭上滲出來,然後滑過兩頰,落在胸前。造成這一切的不僅僅是屋內四角的火盆,還有他內心的緊張,因此他小心的用眼角瞟著坐在上首的楊鶴——這個掌握著他的命運的人。

    楊鶴正仔細的閱讀著書信,這封信並不長——兩面光是個文盲,杜國英也就稍強些,而這麼機密的事情也不可能交由第三者來寫,因此這封書信是由杜國英和兩面光兩個人苦苦折騰出來的,連篇的錯別字和不通的語句給楊鶴的閱讀帶來了很大的麻煩,不過正如世界上的所有事情一樣,書信也是有終結的。

    “杜國英,這信上寫的都是實情?”楊鶴指了指信紙問道。

    “稟告制軍,信上所寫字字屬實,並無一字虛言!”杜國英趕忙答道。

    “那你來這作甚?那黃來兒說服群賊東向,荼毒生靈,你首領為何不出言制止?”楊鶴突然站起身來,猛地一掌拍在幾案上,喝道:“他還想不想歸順朝廷?想不想當這個寧夏鎮參將?“

    楊鶴的這一掌好似劈在杜國英的腦門上,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一邊叩頭一邊喊道:“我家頭領歸順朝廷之心可鑒日月,只是那黃來兒巧舌如簧,我等實在不是他的對手,因此才派小人趕來這兒,敢情制軍示下!”

    楊鶴冷哼了一聲,有些厭煩的看著跪在地上的杜國英,他的心裡又是害怕又是煩躁,楊鶴現在擔任的三邊總督正式名稱是“總督延綏、甘肅、寧夏三邊軍務“,這個官職可以統轄河西巡撫、河東巡撫、陝西巡撫以及甘、涼、肅、西、寧夏、延綏、神道嶺、興安、固原九總兵,但楊鶴的手卻伸不到一河之隔的山西省去,一旦農民軍進入山西省,當地官員一定會上書彈劾他剿賊不力致流賊貽害四方,這些彈章他可是絕對壓不下去的,那時他的下場可想而知。

    站在一旁的趙文德很清楚杜國英繼續留在這兒只會繼續惹楊鶴生氣,若是上官惱怒下令將其殺了就麻煩了,他不漏痕跡的對杜國英做了個退下的手勢。待到其出門後,趙文德低聲道:“大人,依在下所見,其實這說不定是件好事。“

    “好事?”楊鶴聞言精神一震:“建生何出此言?”

    “大人,賊首兩面光雖然遣使輸誠,但其心首鼠兩端,頗有借朝廷之力剔除賊中異己之意。而那黃來兒說服群賊東向,反倒將這廝逼得下了決心,豈不是好事?”

    “建生所言甚是!“楊鶴聽到這裡不由得擊掌道,正如趙文德所說的,兩面光原先派出杜國英向楊鶴乞降,但是這種事情沒到最後一刻都是沒有確定的,楊鶴也不敢將這股力量算在自己這邊,更不要說逼得太緊,反而只能用高官厚祿來收買勾引。但李鴻基說服農民軍首領們東向後,反倒逼得兩面光不得不投靠到明軍這邊來,楊鶴反而強硬的要求對方做一些事情來做投名狀了。

    “那我就讓那廝作為內應,約定時日破賊?”楊鶴笑道。

    “大人,這等大事若是只聽一面之詞恐怕不太妥當,若是挑選一個精明強幹的人隨那廝一同回去,一來可以監視,二來也是打進了幾個內應,在下以為這樣更好些。”

    “嗯,那建生以為派何人呢?”楊鶴問道。

    “以小人所見,此人必須機變多指揮,大人還必須對他有恩,最好還清楚那杜國英的底細——“趙文德一邊說話,一邊打量著楊鶴的臉色,小心揣測對方心意。

    “呵呵,建生你不必說了,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楊鶴站起身來,來回踱步,幾分鐘後他停住腳步:”劉百戶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他本與賀人龍有仇隙,此番他若是立功回來,便能升遷至守備,世職也能到千戶,自保是沒有問題了。來人,招劉成劉千總來見本官!“

    當劉成走進屋來時,他小心的用目光掃過四周,但沒法發現杜國英的身影,這讓他有些出乎意料,不過他還是行禮如儀,叉手站在左廂裡聽候吩咐。可過了半響功夫也沒聽到上首裡有吩咐下來,劉成不由得偷偷抬起頭去看,卻只見楊鶴坐在上首,趙文德一旁侍立,兩人盯著手上一封書信,不時低聲私語,一副正在商量事情的樣子,這時楊鶴抬起頭來,目光朝這邊掃來,劉成趕忙低下頭去。

    “劉千總,我今日招你來是有一樁大事!“楊鶴低咳了一聲,將手中信箋折了折,放到一旁:“本官事先也說明白了,此事干係甚大,若是成了,我自當保舉你做個守備。那賀參將雖然與你有些仇隙,也傷你不得了。”

    劉成聽了心中卻有些慌張,作為一個在社會上打混了好幾年的搬磚狗,他自然知道上級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道理,以總督大人之尊,把自己一個小小千總叫來說要升自己的官,肯定是那九死一生的去處。但到了這個時候,天塌下來也只有硬著頭皮頂著了,只得躬身行禮道:“多謝制台大人栽培!”

    楊鶴見劉成如此,臉色多了幾分笑意,對趙文德道:“建生,你與劉千總分說清楚!”趙文德應了一聲,便將杜國英替兩面光向朝廷請降,農民軍即將東向等諸般事情一一解說分明,最後趙文德道:“東虜強盛,聖天子有東顧之憂,若是群賊東渡黃河,不但全晉崩壞,就連宣大諸鎮也不得不內遷剿賊。如今若能裡應外合,將群賊一網打盡,朝廷幸甚、百姓幸甚、國家幸甚,也是你我的大幸。“

    “小人自當盡心竭力,死而後已!”劉成聽到這裡,趕忙躬身聽命。這時楊鶴吩咐讓外間等候的杜國英進來,對兩人解說情況,便讓其退下了。

    劉杜二人出得行轅,對視了一眼,杜國英唱了個肥諾,苦笑道:“這次若非是我,你也不會牽連進來。”

    “話也不能這麼說,本就是刀口上舔血的營生,哪裡顧得這麼多!”劉成笑了笑:“卻不知我能帶多少人去?”

    “我在那邊也是個頭目,二十人以下能夠遮掩過去,若是再多只怕那兩面光便會生疑惑。”

    “那好,你稍等會兒,我回去點齊人馬便一同出發!”

    “劉兄,我有一事相求!”

    劉成剛要走,卻被杜國英叫住了,他回過頭來,只見對方臉上滿是懇求:“我那叔父年紀不小了,這次便不必去了吧。”

    劉成聽了也有些感動,笑道:“我營裡離不開他,你便是不說也要將他留下來的。”

    劉成回到營裡,將自己離開後的軍務向杜如虎交代了幾句,便去挑選隨行的護衛。可選了好一會,也不過有六七個中意的,原來劉成麾下多半是前些日子抓來的丁口,算下來操練也不過是一兩個月,依車陣而戰也還罷了,單個挑出來武藝就乏善可陳了。

    劉成在上首看的煩躁,一旁的杜固低聲道:“要不把那個搶肉吃的漢子叫來?”

    “他?“劉成有些猶豫,帶一個即不熟悉,又沒有結下恩義的人去敵人軍中,這合適嗎?但他看了看場下兩個正在較量人的笨拙身手,咬了咬牙:“嗯,就是個王興國吧,你把他叫來!”

    杜固應了一聲,片刻後便將王興國領來了,劉成看了看對方,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情,正懶洋洋的看著場中的較量。

    “可想下場試試身手?”劉成問道。

    “罷了,俺的手重,打死打傷了不好看!”王興國有些懶散的擺了擺手。

    “無妨,不用刀槍,用杆棒即可!”劉成站起身來,對下面正在交手的兩人喝道:“住手!”隨即他對王興國說:“你以一對二,若是能贏了,便陪我去敵營裡走一遭,回來我便升你做把總。“

    “這頓羊肉可真不是白吃的!”王興國笑了起來,他走到兵器架旁,隨手挑了一根一米六七長的杆棒,掂量了兩下,用力折斷了前面大約一寸左右的一截,才朝場中兩人走去。

    “看來此人有兩下子,若是有一副好甲,是個陷陣之士。”一旁的杜如虎低聲道。

    “杜老哥怎麼看出來的?”

    “大人你看他那雙手!“杜如虎低聲解釋道,原來這王興國雖然挑了一根一米六七的杆棒,這長度的兵器一般是齊眉棍或者短槍,但他的握法卻是雙手握住杆棒的末端,這種握法卻是雙手長劍、野太刀一類的雙手刀劍才有的。在冷兵器時代,無論東方西方上陣敢於使喚這類兵器的都是精兵。戰陣上空間狹小,沒有騰挪避讓的空間,肉搏戰中要麼選擇四米以上的長槍在遠距離攻擊敵人,要麼用大盾保護自己逼近敵人用短劍刺殺,像使用雙手刀劍的長度及不上槍矛,又無法持盾保護自己的,唯一的出路就是身披重甲,衝進敵陣左右砍殺殺出一條血路的,勇氣、武藝、身手稍微差點的,就是亂刀分屍的下場,古代中國對這種精兵一般稱之為陷陣之士。

    場中那兩人使的都是去了槍頭的三米長槍,見王興國大大咧咧的朝這邊走過來,都向側後撤了兩步,將槍尖對準對來人,形成了掎角之勢。而王興國卻仿佛沒有看見兩人,將杆棒搭在肩膀上,大大咧咧的逼了過去。左邊那人按捺不住,大喝一聲挺槍當胸刺來,王興國待槍尖距離自己胸口只有尺徐方才一扭腰,讓過槍尖,將槍桿夾在腋下,順勢一記直劈砍在對手肩膀上,只聽得一聲悶響,那人撲倒在地動彈不得。另外那人見隙斜刺裡一槍刺來,王興國反手用刀柄一撥,只聽得一聲脆響,卻是那槍頭被撥開了少許,沒有刺中身體,卻將他身上穿的那件羊皮夾襖撕開個大口子,王興國一扭腰便將那人踢到在地。

    “果然是臨陣殺出來的好武藝!“杜如虎見劉成還有些懵懂,便解釋道,原來古代軍中武藝與江湖上的大有不同,江湖上多半是一對一,至多不過是十餘人的對打,而且雙方身上都未曾著甲;而陣上廝殺則是身披盔甲,裝束齊全,因此軍中的武藝看重的都是一擊殺敵,而對對方的攻擊很少避讓,通常是用身上甲胄比較厚重的部分承接,反正只要搶先殺了敵人,敵人自然無力刺穿自己的盔甲。像剛才劃破王興國身上衣衫的那一槍,若是身上有甲,只會滑過去而已,並不會傷到分毫。

    “好,便是你了!“劉成站起身來:“你快去收拾停當,吃了晚飯便一同上路。”

    兩面光老營。

    兩面光盤腿坐在炕上,一陣陣冷風從窗戶紙糊的不嚴實的角落吹進來,將油燈吹的搖擺不定,映的他的臉上更是陰晴不定。炕裡的火早就熄了,屋子裡冷的如冰窖一般,可他卻還是坐在那兒,倒像是一尊石像。

    突然,屋外傳來一聲淒厲的狼嚎聲,在這個饑餓的冬天,這種兇殘食肉動物的嚎叫聲也變得格外滲人。仿佛是被扣動了某個扳機,兩面光一直僵持不動的身體顫抖了起來,狼嚎聲好似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將他從那種石像的狀態解除,恢復到常人的狀態。

    他挪動著有些僵硬發麻的雙腿下了炕,走到桌子旁,拿起酒壺搖了搖,空蕩蕩的酒壺沒有發出一點。兩面光厭煩的將酒壺丟到一旁,但此時他又沒有興趣叫人再送一壺酒上來,便走到院子的水缸旁,舀了一勺水喝。

    冰冷的水一入肚,兩面光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他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已經是兩更天了。他搖了搖頭,對外面的衛兵喊道:“來人,給炕裡田把柴,還有若是杜國英回來,立刻讓他來見我!”

    俗話說:“有起錯的名字,沒有起錯的外號!”兩面光自然也不例外,自從他帶著十幾個過不下去的窮兄弟燒了田主家的宅子,上山落草為寇後,他就一直信奉著一條格言:“刀切豆腐兩面光”,不是到了最後一刻,他絕不會露出自己的傾向來。他之所以讓杜國英一個入夥沒有多久的人去聯絡投降朝廷的事情,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萬一被旁人抓到了,他也能把責任推卸掉——杜國英又不是他的心腹同鄉,他又怎麼會把這麼要緊的事情交給這樣一個外人呢?

邱水躍 發表於 2016-12-4 22:33
英雄起自草莽中 第二十七章 神一魁

     但是李鴻基的行為將他逼進了死角,迫使他不得不做出最後的選擇:是出賣同黨歸降朝廷還是跟著大夥渡河去山西,這並不是說兩面光不願意去當朝廷命官,恰恰相反這個三十五歲的陝西窮漢對於朝廷的官位有著超出常人的渴望,但他只是本能的厭惡做出選擇,尤其是在被逼迫的情況下做出選擇,他想當官但又不願意冒險給同黨背後一刀,因此,他對於將自己逼迫到這種境地的李鴻基分外的痛恨。

    “該死的黃來兒,都是你,都是因為你!”兩面光低聲咒駡著,他的上槽牙和下槽牙發出輕微的摩擦聲,白天裡對那個米脂漢子笑的越多,他的內心就越恨。他很想將對方的手腳綁在馬尾巴上,然後將其在地上活活拖死,但他不敢這麼做,因為這個讓他更為痛恨。

    正當兩面光在屋子裡自己一個人發狠的時候,外間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他剛剛站起身來,門便被推開了,外面的寒風猛地刮了進來,讓他不禁打了個寒戰。兩個人走了進來,前面的杜國英向兩面光叉手行禮:“掌盤子,這位是劉成劉千戶,是領了督師大人的軍令前來。”

    兩面光有些慌亂的站起身來,他沒有想到杜國英竟然帶著一個明軍軍官徑直進來了,不禁有些後悔,還沒等他開口說話。劉成就徑直走到屋內,從懷中取出一封文書,展開道:“督師大人有軍令,劉參將聽令!”

    兩面光有些慌亂的看了看左右,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方所說的劉參將指的是自己,趕忙慌亂的跪下,磕了兩個頭,照著往日裡戲文裡看到的樣子喊道:“末將接旨!”

    “寧夏鎮參將劉大威,兩日後朝廷大軍將至,汝當起兵相應,共破流賊,若有臨陣畏縮者,朝廷自有法度!”

    兩面光被劉成嚴厲的口氣驚呆了,他有些猶豫自己是應該叩首接手還是應該喊來外面的衛兵將劉成拿下,但劉成沒有給他思考的機會,上前兩步,將兩面光從地上扶了起來,笑道:“劉大人,末將方才是代督師傳令,得罪之處還請海涵呀!”

    “哪裡,哪裡!“兩面光被劉成前倨後恭的行為弄得有些慌亂,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劉成將兩面光拉到旁邊兩步,低聲笑道:”臨來之前督師大人曾經讓在下給劉將軍傳話,若是這次事成,不但可以保舉您為寧夏鎮參將,還准蔭一子為雲騎尉,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呀!”說罷,劉成呵呵的笑道:“這裡小人就預先恭喜大人了!”

    雖然根本不明白劉成所說的“准蔭一子為雲騎尉”是什麼意思,但兩面光還是明白這是大好事,他趕忙對外間大聲喊道:“來人,快準備酒菜,好好款待劉大人!“

    “不必了!“劉成笑道:”眼下時間緊迫,還是先商量公事要緊!“

    “飲酒誤事,那就弄點熱湯,炊餅來?“兩面光看了看劉成的臉色,便對門外的衛兵下了命令,轉過頭對劉成諛笑道:”劉千戶路上辛苦了,我們坐下說話?“

    三人分開坐下,於是劉成開始詢問各個首領的性格、手中兵馬多少、主張意向,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方才問完,兩面光這才鬆了口氣。劉成思忖了好一會兒,突然問道:“這麼說來,那黃來兒手中兵馬已經在十七家首領中已經是第三多了,不過要論騎兵已經是第二多了?”

    “正是,其實他本來不過只有七八百步兵,騎兵不到百人,只是那次僥倖得逞之後,許多小杆子投靠他才實力大增!“

    “哦!“劉成點了點頭,突然問道:“那神一魁不怕嗎?”

    “劉千戶您的意思是?“兩面光看了劉成一眼,小心的問道。

    “那黃來兒勢力增長的如此之快,神一魁有些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吧?“

    “這個——“兩面光看了看劉成的臉色,猶豫了一會答道:”以在下所見,那神一魁應該並無這等舉動,畢竟他手下的騎隊有兩千餘人,而黃來兒不過七八百騎,還不及他的一半多。“

    “原來如此!“劉成站起身來,來回踱步起來,突然他停住腳步問道:”若是有人去和神一魁說那黃來兒私下裡想要拉攏他呢?“

    “這個?可是那黃來兒平日裡行事小心謹慎的很,恐怕不會做出這等事來吧?“

    “誰說不會?就算他沒有拉攏過別人,難道連您都沒有拉攏過嗎?“劉成看著兩面光,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神一魁老營的廣達數里,不過此時已經有相當一部分地方已經變成了空地。在決定了即將東渡黃河的軍事會議之後,神一魁就將一部分步兵和裝載著輜重的車輛轉向東,這個前邊軍逃兵是個非常謹慎小心的人,自小和套虜(明朝人對河套地區的蒙古人的蔑稱)打交道的生活教會了他許多東西,那些狡猾的遊牧民會非常耐心的等待著你的麻痹大意,然後把你的家園搶掠一空,用繩索套在你妻兒的脖子上帶走,至於你本人,通常會被吊死在路邊的大樹上喂烏鴉。

    神一魁就是這樣一個人,在必要的時候他會冒險,但在可以不冒險的時候他就謹慎小心的像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子。在劉成和兩面光來到他的住處時,他正坐在院子裡和一個叫做大紅狼的手下分享一條醃豬腿和一瓶已經有些發酸的穀子酒

    “這不是劉兄弟,今天有啥事來?“神一魁回過頭對身後的衛兵:“再拿兩副碗筷來,再拿一隻豬腿來,再添壺酒!”

    “大掌盤子的!”兩面光目光掃過院子裡的人:“不必了,俺來之前已經吃過了,有事情要和您說!“

    神一魁點了點頭,對大紅狼道:“你去看住門口,什麼人都別讓進來!”

    大紅狼應了一聲,順手提起已經吃了一半的豬腿走到門口,等待院子裡的人都出去了他就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用匕首從豬腿切下一片片肉往嘴裡塞。

    “掌盤的,昨天下午黃來兒派人來請我去他那兒,說是商量往東邊流(明代黑話,即行軍)的事,俺也沒多心便去了,可是你知道俺去了後那黃來兒都說了些啥?“

    “都說了些啥?”神一魁有些厭煩的看著兩面光,在內心深處他並不喜歡這個以牆頭草而聞名的頭領。

    “那廝說啥過河之後,問我是要分頭呢還是繼續攏著合灶吃飯。”說到這裡,兩面光偷偷看了看神一魁的臉色,低聲道:“掌盤的,俺聽著就覺得有些不對勁,這話咋也輪不到他說吧。”

    神一魁沒有說話,他只是捋著自己頷下的短鬚,用含著笑意的雙眼看著兩面光,他的年紀其實並不大,現在也不過二十五六,但自從他起兵以來,聽到的、看到的都太多了。在神一魁的目光下,兩面光有些慌亂,心中不禁有些後悔自己的選擇了,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也沒有回頭路了,他只得硬著頭皮繼續說:“按說咱們十七家兄弟,既然起誓要在一起幹一番大事業,就得善始善終。就算要分開,也得事先稟明大掌盤子的——“

    “劉兄弟!“神一魁打斷了兩面光的話:”你這話就差了,咱們十七家兄弟合在一起為的是官軍勢大,大夥兒要齊心協力求一條生路,我神一魁當這個掌盤子的也是兄弟們的抬愛。若是過了河,官兵追不上來,大夥兒攏在一起,打糧吃草也都不方便,李家兄弟說要分開了也是正理,劉兄弟你要莫要太多心了。“

    神一魁的反應完全出乎兩面光的預料,須知他方才說的那些完全是編造之詞,只要神一魁等會去和李鴻基一對質便一清二楚。慌亂間兩面光本能的掉頭去看一旁的劉成,劉成低咳了一聲道:“掌盤子的,其實還有一樁事我家首領沒有說。“

    “還有一樁事?“神一魁皺了皺眉頭。

    “不錯!“劉成轉身對兩面光說:”將那東西給大掌盤子的看看吧。“

    兩面光有些猶豫的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劉成接過布包雙手呈現給神一魁,神一魁接過布包,看了兩面光一眼,方才解開布包,他突然雙手一顫,布包中的東西落在桌子上。

    “呀!這東西是從哪兒來的?”神一魁指著桌子上的一份空白告身厲聲問道。

    “自然是黃來兒首領給的!“劉成小心的拿起告身:”他說只要我家首領站在他一邊,事成之後就給一個參將!“

    神一魁冷哼了一聲,從劉成手中搶過告身,打開細看,他雖然起事前不過是尋常邊兵,但起事後見識可不少,官府發出的告身少說也見過七八份了,精美的花綾,清晰的印鑒,以他的眼光看來應該是真的。

    “為何不一開始就拿出來!“神一魁將告身納入懷中,冷聲問道。

    “這個,這個——“兩面光在神一魁刀子一般的目光逼視下,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但這種表現反而印證了神一魁內心的猜測——這個狡猾而又懦弱的傢伙又在玩腳踏兩條船的把戲,一邊拿著朝廷的告身捨不得,一邊又信不過黃來兒那一邊,怕對方連自己一起賣了,首鼠兩端猶豫不決,被自己逼問出來。神一魁冷哼了一聲:“劉兄弟的情分俺是記下了,不過下次遇到這等事還是一開始就把事情說明白了的好,不要藏著掖著,小心把自己也一起埋進去了。”

    “是,是,掌盤子教訓的是,兄弟我一時間豬油蒙了心,還請見諒!”兩面光已經是汗流滿面,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看在神一魁眼裡,更是又增添了三分鄙夷不屑。他站起身來:“既然如此,俺就不留劉兄弟了,只是回去後口嚴實些,莫要在傳出去什麼,須得不好看!“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勞叮囑!“兩面光忙不迭站起身來,滿臉的諛笑,待到他出得門後,神一魁冷笑道:”俺們十七家兄弟裡面怎麼出了這等邋遢貨色,當真是噁心死人了。“

    兩面光上得馬來,便趕緊猛踢馬肚子,跑出了三四里方才放鬆了些,回頭對劉成道:“劉千總,方才真的是嚇死我了,都丟了半條命去,下次這等事可千萬莫要再找我了!”

    劉成笑嘻嘻的拱拱手:“講幾句瞎話,出一身冷汗就能做到參將,蔭庇子孫,大人下次若有這等好事,可千萬莫要忘記了屬下,末將感激不盡!“

    聽到劉成這般說,又想起到手的富貴,兩面光也不禁大笑起來:“說的也是,不過這次也多虧你了。劉千總你怎麼能猜到把那份告身拿出來神一魁就會信了?“

    “呵呵!“劉成微微一笑:”其實也很簡單,就和打獵一般,兔子就得用套子,狗熊就得用坑,你用套兔子的套子去套熊肯定是不行的,用坑對付兔子也不行。我聽你說著神一魁應該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像這種人你說啥他都是不會信的,但若是他自己看到的、自己想到就會堅信不疑,對付這等人只要順著他心裡想的,讓他朝東他就朝東,讓他朝西他就朝西!”

    兩面光在馬背上思忖了會,擊掌笑道:“果然是這個理!劉千總這句話可謂是把人的心思琢磨的透了,可笑那神一魁以為得計,卻一直在您的掌心裡打轉!“

    劉成看著兩面光在馬背上一副春風得意的模樣,心中暗笑道:“若非你平日裡這反復無常的性子,想要騙過那神一魁可難的很。這樣一來神一魁對黃來兒有了嫌隙,無論接下來都會給明軍帶來機會,不過還是要在火上澆上一桶油,方才放心。”

    李鴻基老營。

    躺在床上,李鴻基夢見自己站在田裡,眼前是父親彎曲的背脊,老人正在彎腰割著莊稼,在麥壟兩旁已經擺滿了厚厚的一排。田埂上母親正在喊著他的小名,叫他過去喝口水歇歇,年紀還小的侄兒李過正在大人們收割過的地裡撿著遺落的麥穗,一切都是那麼甜蜜,那麼美好。

邱水躍 發表於 2016-12-4 22:39
英雄起自草莽中 第二十八章 被俘

    但甜蜜和美好的事總是不會長久的,當黎明來臨,晨光從視窗流入,李鴻基不得不從美好的回憶中醒來,引入眼簾的是自己那雙已經習慣了劍柄和弓弦的手,他不得不提醒自己,都已經過去了,自己現在是一個掌管著數千人的大頭領,必須為自己和部下的生命而殫精竭慮。

    與神一魁不同的是,李鴻基在這些天裡並沒有將輜重先期運走,他認為既然自己的東渡黃河的建議被採納,那麼提出建議的自己就應該帶領本部留下來承擔最危險的斷後任務。這些日子來李鴻基不顧馬力,不斷將不多的騎兵派出,一方面偵查對面官軍的行動,另一方面是為了給敵人一種假像——農民軍還待在原地,並沒有離開的跡象。

    但不管李鴻基派出了多少騎兵,但他心裡清楚這種假像維持不了多久——原因很簡單,在農民軍營地的周圍有太多跟隨著他們的流民了,官軍可以派出探子夾雜在這些流民中,也可以通過觀察這些流民的動向判斷農民軍的行動,發現農民軍的動向不過是時間問題,而作為三邊總督的楊鶴絕不會看不出農民軍東渡黃河的意義,李鴻基已經做好了迎接官軍猛攻的心理準備了。

    “叔,神一魁那兒來人了,說請你去有事情商量!”從窗外傳來李過的聲音,正在穿衣的李鴻基皺了皺眉頭:“這麼早,有沒有說是啥事?”

    “沒有!”李過從外面推門進來了,這個平日裡看上去有點靦腆的年輕人在戰場上特別的勇猛,已經在農民軍中贏得了“一隻虎”的綽號,他看了看李鴻基,有些猶豫的說:“來人不肯說,只說是要緊事。俺有個小同鄉在兩面光手下當個隊頭,他昨天私下裡來咱們營裡說神一魁要對您動手,叔,要不就說您病了,推脫過去就是了。”

    “不行!“李鴻基已經穿好了衣服,拿起一頂陝北農民常用的白色氊帽:”應該是官軍又有了動向,大掌盤的讓我去商量,我知道眼下裡各家瞎傳的不少,越是這個時候咱們越是不能給人落下話柄了。“

    “俺看神一魁派來的那人看咱們的眼神總是有點怪怪的,這種事小心些還是好些,大杆子吞小杆子的事情咱們看的還少嗎?您去可以,讓我挑一百騎兵跟著您去。“

    本來已經準備出門的李鴻基停住了腳步,他看了看目光中滿是期望的李過,稍微考慮了會:“不,你留下來嚴守營寨!“

    李過一聽就急了,大聲道:“叔,這怎麼行——”

    “你想想,我帶的護衛再多能多過神一魁老營的兵?要是神一魁真的要對我下手,帶的人再多都是送死。你這裡守的越牢,我那兒就越安全。”

    李過跟著李鴻基走到院外,看著叔叔跳上戰馬,終於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抓住韁繩問道:“叔,要是那神一魁起了歹心,你回不來了大夥兒怎麼辦?“

    李鴻基看了看已經熱淚盈眶的侄兒,又看了看院外已經坐在馬上的護衛們,突然一笑:“要是我回不來了,你就替我帶著兄弟們往東邊闖,你要是也不行了,就再換一個人,一定要替咱們窮人闖出一條活路來!“話音剛落,李鴻基便一鞭子抽在李過抓在自己韁繩的手上,李過吃痛剛一鬆手,他便猛踢了一下馬肚子,戰馬離弦之箭一般向外衝去,護衛們趕快打馬跟上。李過搶上幾步,看著李鴻基在蹄塵間的背影,大聲喊道:”叔,你一定要回來呀!“眼淚禁不住已經從眼眶淌了下來。

    當李鴻基抵達神一魁老營的時候,一切都如同平常:懶洋洋的哨兵、道路上隨處可見的馬糞,破爛的旗幟、已經蹲在牆根打著葉子牌的各家頭領護衛,這讓他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稍微放鬆了些。當他敏捷的從馬背上跳下來的時候,神一魁的中軍迎了上來,伸手抓住他的馬籠頭,笑嘻嘻的喊道:“黃頭兒您可來了,其他幾家的頭領都到了,就候著您了。“

    “哎呀,那可是罪過了!“李鴻基笑著跳下馬來,將韁繩交給對方,順便小心的打量了下街道兩旁的房屋,敞開著的門後空蕩蕩的,看不到手持武器的伏兵。

    “您說笑了,您的路最遠,晚來點也正常!“那中軍笑嘻嘻的轉過頭對身後喊道:”人都死光了嗎?還不過來幫個手!“隨著他的喝罵聲,六七個士兵跑了過來,他將李鴻基的戰馬交給其中一人:“多放點麥子和黑豆,酒肉也快點拿過來。”說著他轉過頭對李鴻基笑道:“掌盤子的,您隨我來。”

    當李鴻基走進屋內時,農民軍的首領們正在圍坐在火盆旁說著閒話,大門開合的聲音讓談話暫停了,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到了李鴻基身上。李鴻基有些不自在的笑了起來,拱手道:“兄弟我來晚了,讓大夥久等,恕罪恕罪!“

    “自家兄弟,說啥罪不罪的,路上風大吧,快過來烤火!“神一魁的嗓門很大,他將自己的椅子往旁邊挪了下,一旁的大紅狼趕忙搬了張椅子過來,李鴻基趕忙上前幾步,在椅子上坐下,神一魁笑嘻嘻的問道:”如何,這椅子還舒服吧!“

    “舒服,當然舒服!“李鴻基有點莫名其妙的答道。

    “我看未必,俺們這椅子硬邦邦的,恐怕沒有官老爺的椅子舒服吧!“神一魁臉色一變,喝道:”給我拿下!“話音未落,李鴻基的脖子便被套索勒住了,旁邊的兩個首領也撲上來一把按住了他的雙手,他雖然奮力掙扎,但脖子上的套索卻越勒越緊,讓他透不過氣來,情急之下,他猛地用力一踹地上的火盆,只聽得一聲慘叫,便看到一人倒在地上打滾,接著李鴻基便聽到有人喝道:”沒吃飯嗎,繩子拉緊了。“李鴻基兩眼一黑,便昏死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李鴻基才重新醒來,他的第一個感覺得就是脖子上火辣辣的疼,耳邊傳來一個人的呻吟聲。

    “掌盤子的,劉頭領的左眼廢了,右眼也夠嗆!”醫生低聲對神一魁道,一旁兩面光躺在放倒的門板上,正在低聲的呻吟著,他的雙眼蒙上了一層白布,露出的臉部皮膚就好像馬蜂一樣,到處都是裸露出的紅色皮肉,看上去十分滲人。

    “這兩人還真是冤家對頭,黃來兒剛來腳上那一下,一火盆炭火都潑他臉上了!”一旁的大紅狼附耳低語道,從他語氣中不難聽到幸災樂禍的意思。

    神一魁冷哼了一聲,低聲道:“算了,把人抬下去吧,本來還想讓這傢伙和黃來兒對質的,這下倒好,用不著了。”

    “還對啥質呀!”大紅狼看了看其他頭領,低聲道:“兩面光都這樣了,還有誰不信?按我的意思,一不做二不休,就把黃來兒砍了,把他的人馬吞了,再加上兩面光的人,東也好,南也罷,有人有馬哪兒去不得?”

    神一魁沒有回答,他看了看門板上呻吟的兩面光,對醫生道:“把劉頭領抬下去,好生照顧!”轉身走到李鴻基面前,用鞭柄挑起神一魁的下巴,冷笑道:“別裝死了,別逼我用冷水潑你!”

    “為什麼這麼做?“李鴻基睜開雙眼,直視著神一魁的眼睛。

    “為什麼?你自己心裡清楚!”神一魁轉過頭對旁邊的兩個頭領說:“不沾泥、闖塌天,勞煩你們兩個去一趟這廝老營那兒,把那兒平了,別放走了他侄兒一隻虎李過。”

    “放心吧,掌盤子的!”

    “誤不了事!”

    不沾泥與闖塌天很興奮的拱了拱手,按照農民軍的慣例,雖然戰利品的大頭要交給神一魁,但是他們兩個也可以從戰利品中分到很大一塊,其他的幾個頭領也露出了羡慕的目光,幾個沉不住氣的還低聲抱怨起來。神一魁猛一揮手,制止住眾人的私語:“黃來兒,你知道為什麼我要拿下你嗎?“

    “哼!”李鴻基冷哼了一聲,扭過頭去臉上滿是鄙夷不屑的神色。

    “你當然不肯說,也罷空口無憑,我就讓你死的心服口服!”神一魁說罷,從懷裡取出一個物件,在李鴻基面前晃了晃,問道:“你可知道這是什麼?”

    李鴻基冷眼看了看,只見花綾夾邊,白麻做底,儼然是一份官員告身,他在驛站裡當了多年驛卒,自然是認得的。

    “是告身,那又如何?莫非你要投靠朝廷,拿俺去做投名狀?“

    “呸!“神一魁吐了口唾沫,罵道:”俺還沒生你這廝的蛇蠍心腸。哪像你為了自己的烏紗帽,要把咱們幾萬弟兄都送到黃河喂魚去,這心腸何等歹毒!“

    聽到這裡,李鴻基如同墜入五里霧中,反問道:“這從何說起,你這告身又不是從我身上搜出來的,憑什麼說我要當朝廷的官,這不是血口噴人嗎?”

    “哼!你黃來兒辦事何等細心,身上自然是搜不出來的。”神一魁冷笑了一聲:“可你用官職收買兩面光,想要讓他幫你說服大家渡河去山西,我們渡河到一半的時候,官兵就可以暗中下手。卻不想兩面光卻不是你這等狼心狗肺的東西,要不然咱們這幾萬弟兄可都喪在你手上了!”

    “這不過是兩面光的一面之辭,如何做的准?”李鴻基反駁道:“你讓他來與我對質!”

    “對質?你當然不怕對質,剛剛他臉上挨了你一火盆,眼睛瞎了,命保不保得住都不知道,如何和你對質?“神一魁冷笑道:”好,你說你兩面光誣賴你,那你他為何要誣賴你?這告身從何處來?莫非是兩面光投靠官府換告身來害你?為何剛才那麼多人你都不傷,獨獨把火盆踢到他的頭上,是不是要滅他的口?“

    李鴻基一下子被神一魁一連串連珠炮般的問話給問住了,他發現自己已經陷入了一個精心佈置的陷阱之中,無論自己怎麼辯解掙扎也無濟於事,反而會讓自己在這個陷阱中越陷越深,最後滅頂。

    “現在我說什麼你們也不會信!我李鴻基自從反出門那天就下了決心,這輩子就要和朱家江山拼到底,不是我死就是他亡。俗話說,日久見人心。”

    李鴻基的辯解立即激起了圍觀眾人的憤怒,一人對神一魁拱了拱手:“掌盤子的,把這傢伙交給我,我活剮了他,那心肝給列位做醒酒湯吃!”

    “對,活剮了他!“

    “還想日久?老子現在就活剮了你!“

    “諸位兄弟!”神一魁張開雙臂,壓下眾人的叫駡聲,指著李鴻基說:“且留下他這條性命,等把他老營抄了,將他那侄兒李過抓來叔侄兩人一同活剮了便是!“

    “對,還是掌盤子的思慮周到!“

    火炕上,兩面光已經昏睡過去,但即使在睡夢中,他臉部的肌肉也不時輕微的抽搐著,被炭火燒壞的皮膚下面露出鮮紅色的肌肉和白色的肌腱,看上去分外滲人。幾個頭目圍在他的身旁,他們滿懷戒備的看著彼此,屋內的氣氛十分緊張。

    “怎麼樣?“劉成迎上從屋內出來的杜國英,他還沒有資格進去查看。

    “還能怎麼樣,那個姓劉被炭火潑了個滿頭,也就比死人多了口氣,哎,事到臨頭除了這等事!”杜國英站在一邊,低聲歎道,也難怪他這般焦急,為了防止招安的事情洩漏出去,兩面光連他最親近的幾個手下都瞞在鼓裡,一切都是讓杜國英這個“新人”去聯絡。現在萬事俱備,他卻變成了這副摸樣,叫杜國英如何不惱怒。

    “杜兄,我倒是還有個辦法,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試試!“劉成看了看在擠在火炕旁的幾個頭領,低聲對杜國英道。

    “這個時候你還賣什麼關子,你說啥我做啥!“杜國英急道,他很清楚事情不成劉成還能回去當他的千總,他自己難道當一輩子流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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