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上品卿相 作者:菩提下01(連載中)

 
Babcorn 2016-12-9 18:49:2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4 64740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10 18:00
第八十章 丹與火

    虞甫喜歡閒散安逸的生活,這點倒是和王凝之有共同點。不過前者對家族繁瑣之事,能幫便幫,不能幫便置之不理,後者卻有種天生勞苦命的特質,不知有意無意,各種瑣事都會壓在他身上。

    若是平常時間,兩個人坐在一起肯定能談到一塊去,但今日不同,跟著虞甫飲酒投壺不說,還要幫他將花期時節收集的桃花瓣搬出來晾曬,一來一去就是很長時間,眼看著從上午到了下午,估摸著是後世四五點的樣子,王凝之臉上出現不耐之色,在將一個晾曬的網蓋放到地上之後,拿著手絹擦擦臉上的汗,盯著遠處的茅寮:「聽你的話說,他從昨日便進去煉丹,到了現在還沒有出來,連飯都沒有出來吃過?」

    「確實如此,不單單是你,我也搞不懂這些道人,是如何做到的。」虞甫雖是這麼說,卻並不驚奇,蹲著身子翻騰下面的乾燥的桃花瓣,「說起來,從前幾日就這樣了,季衡(姚科之字)來這邊本就是尋找一味入丹之藥,尋到之後,便開始日復一日地煉丹,昨日其實失敗了,出來吃過飯簡單洗個澡睡一覺之後便又鑽進去……咱們肯定不行,倒地還是要佩服一番。」

    「那我估計他這次又得失敗。」王凝之淡淡說道。

    「叔平這麼說就不對了,若你還有事,可以先行回……」虞甫正說著,突然止了口,驚愕地盯著茅寮那邊。

    伴隨著一聲炸響,一股黑煙從窗戶裡飛出來,裊裊地上升,發生的時間恰好就是王凝之說完的時候。

    「發什麼愣,過去看看。」

    不用王凝之提醒,一群奴婢已經衝了過去,手忙腳亂地從裡面將一個黑乎乎的道人抬出來,似乎暈了過去,放置在草亭的蓆子上,掐著人中,卻半天沒動靜兒。

    虞甫走過去,苦澀地皺皺眉頭:「嘶……裡面是不是爆炸了,這季衡,該不會被炸死了吧?」

    「怎麼可能,最多也就是煉丹炸爐,應該炸不死。」從奴婢手中提過來半桶水,王凝之走過去,潑在姚科之的臉上,這些水都是井水,很是陰冷,果然,水一潑上去,姚科之身體抽搐了下,睜開雙眼,「你們給他擦一擦身子。」

    清醒過來的姚科之沒有說話,很自然地任由人清理他,似乎習以為常。

    過了一會兒,換了身乾淨衣服的姚科之走過來,先是衝著虞甫點點頭,然後怔怔地盯著王凝之,看了片刻,才試探地問道:「可是……王叔平?」

    ……

    王凝之打量著眼前的人,很瘦,不是俊逸的削瘦,而是皮包骨頭一般的瘦,皮膚也很粗糙,不說話的時候有些呆滯,因為瘦弱,臉上的顴骨顯得很高,雙眼凹陷,若是在夜間遇到他,膽小的還真受不了。

    得到王凝之的確認之後,姚科之似乎很興奮,猶豫著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話,說煉丹之事,說格物之事,總之包含很多細碎的事情,糅合在一起,總結實際上很簡單,就是對王凝之瞻仰已久,而且對王凝之的所有言論,似乎都很清楚,做過仔細地分析,雖然偶爾有些點出入,總體上卻能理解,甚至還有延伸拓展。

    「季衡,前些日子聽說你找我,不知找我有何事?」和姚科之交談一番之後,王凝之問道。

    姚科之一愣,抿著幹巴巴蛻皮的嘴唇,目光游離,最後下定決心,盯著王凝之說道:「我……我對進化論以及格物學都很感興趣,我多年鑽研,心中一直隱隱約約有這方面的想法,卻始終被迷霧籠罩,無法跨出最後一步,將鑽研定論,直到我聽了叔平你的言論,豁然開朗,覺得這就是我一直以來所追求之學,所以,有個不情之請,希望能跟隨在叔平身邊,以求更進一步。」

    幽幽地瞥了虞甫一眼,見虞甫也聽得津津有味,王凝之笑笑說道:「季衡既然有這個想法,我又如何會拒絕……只是明日我就要上任為官,怕是只有夜晚才能回家,不似以前無官一身輕,不如這樣,我在家中的學堂開設了一門新課,名曰格物學,恰巧我空有理論,卻無實踐,不如季衡也過來與我一同教授這門新課,如何?」

    「我,我行嗎?」雖是這麼說,姚科之明顯很開心,「我曾為擔任過先生,唯恐誤人子弟。」

    「這倒無礙,格物學本身便是新課,教學若是要進化,就需要無數次試探性的演化,以家中學堂為基礎,探索一番,也算是我等為格物學做貢獻,不存在對錯。」王凝之指著奴婢們正在清掃的茅寮說道,「如同季衡在煉丹之路上的探索一般,然而探索卻又具有偶然性……你是否想過,煉丹不成,卻能將爆炸的威力提升上去呢?」

    「爆炸?」一邊聆聽的虞甫突然插嘴,然後指著姚科之笑道,「叔平也是說笑了,煉丹才是正道,不知將爆炸的威力提升上去作甚,就這點威力,便讓季衡暈了過去,若再大一點,季衡恐怕命喪當場。」

    姚科之有些尷尬,沒有回答,只是看著王凝之,表示對他的話很感興趣。

    「目光短淺。」對於虞甫的嘲諷,王凝之批駁道,「若爆炸只在煉丹用途之中,自然只會產生危害,然而若季衡苦苦鑽研,將它的威力提升數倍,並且能夠控制,試想一下,若是再次北伐,兩軍交戰之時丟給敵軍,會是什麼結果?戰鼓雷雷,殺聲震天,敵騎兵呼嘯而來,忽而一聲轟隆,大地震動,死傷無數……」

    「這,這怎麼可能?」虞甫吞嚥著口水,「豈不是天神之威,肯定不可能的,對吧,季衡?……季衡?」

    叫了半天,見無人回應,虞甫壓住剛才的聯想,轉而看向旁邊的姚科之,卻發現姚科之的反應比自己更加激烈,雙目大睜,滿臉通紅,只有骨架一般的身體在興奮地顫抖,半晌之後,姚科之一拍桌子,盯著王凝之說道:「我……我接受叔平你的邀請!」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10 18:00
第八十一章 上任

    最近一段時間,由於郡內官吏更換頻繁,郡太守要麼造反被殺,要麼功過相抵、平調他處,以至於整座郡守府,作為郡內行政中心,也有了幾分衰敗之勢,門前車馬稀,靜靜地躲在雲之下陰影中,沉穩等待下一任主人。

    接待王凝之的,是一個叫做李詠的郡丞,作為郡太守的輔佐官吏,也是由吏部任免,與其他的掾、史不同。李詠由於接替孫潤年擔任郡丞的,是在孫潤年被罷免之後提拔上來的,倒不曾與許慎親近,而虞繁上任時間比較短,也是不用擔心。

    在他的帶領下王凝之大致性地瀏覽了一下郡守府。

    郡守府不算很大,但也分成很多院落,多是屬於不同官吏的辦公點,一路走下來,功曹、五官掾、主簿以及五部督郵各個分屬官吏的辦公點認清楚之後,王凝之倒是唏噓不已,人不算多也不算少,這些還只是主要的小官,並不包括底下的吏……雖然得知新任太守要來,但各官吏反應不同,有的極為熱情,有的雖禮數週到,卻透著一股冷意,王凝之將這些人記在心裡,並未太在意,然後在李詠的帶領下走進自己的辦公地點。

    這是一個專屬的院落,門口站著護衛武卒,進去之後還有不少婢女,見到來人了,急忙過來問安,然後準備著筆墨紙硯、茶水伺候,兩個婢女引路,將王凝之帶到主位上。

    「府君請,這是虞府君未曾完成的工作,還請過目。」李詠指著案几上的書卷,上面有大字「計量」,王凝之拿過來打開一看,是關於春夏交接之際郡內農業的統計情況,初看有些繁複,但適應之後,又有王彪之的教導,倒也能看懂。

    端著熱茶抿了一口,王凝之看看房間裡的婢女,身段不錯,大多都是許慎在任時弄的,模樣自是中上,但如今辦正事,卻有一群美女在旁邊走來走去,著實不妥,他便說道:「你們先退下吧,我叫你們進來再進來……另外,興明(李詠字),你也坐下,我有不懂之處還需要你來回答。」

    案几上並非只有這一份文書,除了這些,大致還有財政、教育、軍政等等上面的事,似乎知道新任太守要來,各部門都將最近這段時間的工作整理一番上交過來,倒也省事……會稽郡並沒有多少大事,繼續實行著當初王彪之和許慎協商制定下來的政策,至少短時間內並未暴露出大問題,只有一些小差錯會出現,這就是王凝之的工作了,有些被王彪之提到的,王凝之輕鬆可以批准,有些則比較陌生,他便與李詠交流一番,思考過後再做答覆。

    索性辦公經驗豐富,王凝之快速地過了一遍之後,打個哈欠,伸伸懶腰,將最後一份文書放到一邊,然後揉弄著酸澀的雙眼,向李詠問道:「似乎文書並不全面,功曹、主簿以及五官掾全都有所統計,但是五部督郵,若我沒有記錯,傳達教令,督察屬吏,案驗刑獄,檢核非法這些都是他們的職責吧,怎麼無人上交文書總結?」

    一旁替王凝之寫批准的李詠停下筆,有些為難,猶豫片刻說道:「我已經催促過了,只是他們推脫人多事多,需要些許時間準備。」

    「總共五個人罷了,難不成說兩天時間,連一紙文書都做不出來?」王凝之皺起眉頭,盯著沉默不語的李詠,「也罷,誰讓我資歷尚淺,既然他們不想過來,那我就過去看看吧。」

    ……

    這個世上沒有太多的蠢人,有些看似蠢笨的行為動作,卻事關某些人的利益,尤其是能夠擔任中低層的官吏,品位低下但權力較大,越是如此就越精明——所以王凝之雖然知道這是別人在故意針對自己,可能便是故意犧牲幾個小吏來給自己難堪,又或者說即便不能抹黑王凝之,也得讓他心裡不痛快。

    王凝之走在前面,臉上掛著一絲微笑,並沒有後面的李詠所擔心的那樣惱怒,反而一如方才進來的樣子,對誰都會點頭示意,速度也不快,倒有些處理完政務之後優哉游哉的模樣。

    李詠在後面示意督郵院前的小吏不要阻攔,任由王凝之走進去,將裡面的人驚動。

    與方才不同的是,房間裡面多了些婢女,在房間裡忙碌著,端茶送水,還有兩個在給工作中的督郵**雙肩,正是因為王凝之突兀地出現在房間裡,似乎被驚嚇到,鬆開雙手,不安地後退了退,與驚慌失措的婢女不同,五個督郵反應不一樣,至少在臉上並無多大擔憂,其中一個正衝著王凝之的急忙站起來迎上去:「不知府君前來,所為何事?」

    王凝之眯起眼睛,將眾人的反應看在眼裡,反問道:「你們可在工作?既然在工作,自然猜得出來我過來所為何事吧?」

    那督郵一愣,回頭看了看案几上的文書,回道:「莫不成是為了文書?我等已向郡丞稟明原因,實在是瑣事頗多,還請寬限些時間,怎敢勞煩府君親自過來,真是罪過……只是,除督郵文書之外,其他的文書……」

    「府君已經閱完,該處理的都處理了。」李詠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看著五部督郵說道,「如今,只剩下你們的了。」

    「這……怎麼可能?」領頭的督郵一滯,「那可是……」

    「那可是整個郡事關各方面的文書案牘,區區一個初次為官之人,怎可能這麼快處理完是吧?」王凝之在房間裡走動,依次看著幾個案几,最後走到一個邊緣位置的那邊,他記著這人應該叫做楊齡,字鶴延,暫任東部督郵,也是方才過來之時第一個迎過來的人,便拿起他身前的文書問道,「你是否整理完了?」

    「回府君,整理完了。」楊齡點頭回道,只是眼神迅速瞥了瞥旁邊,卻不再多說。

    「哦……整理完了,如此說來,不上交就是為了等他們咯?」王凝之衝著他笑笑,算是領會了意思,然後轉過身,拿著那份文書衝著其他四個督郵揚了揚,「你們做完了嗎?若是沒做完,那麼為何壓著他不讓他上交?是否意味著,事關一郡民生的政務在你們眼中,還不如被婢女捶捏肩膀重要,你們的眼中並沒有我這個太守,也沒有一郡之民!?」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10 18:00
第八十二章 怒鞭督郵

    一束耀眼的陽光突然照進屋子裡,恍然而逝,再次被雲朵遮住。

    雜亂的聲音消退下去,婢女、督郵、郡丞站在屋子裡,隨著王凝之話音落下,一片靜悄悄的,突然,又彷彿突然間炸開,兩個督郵從座位上走過來,手中拿著文書,拜在王凝之身前:「府君……我也做完了,還請你過目。」

    同時間,那伙婢女也在李詠的示意下急匆匆地從房間裡跑出去,呼啦啦一連串的聲響,僅僅因為王凝之略為提高了些聲音……王凝之接過那兩個督郵的文書,隨意看了兩眼,字跡不錯,倒也寫的規整,便隨手遞給旁邊的李詠,然後衝著另外兩個問道:「黃顯和馮玄,應該是叫這個名字吧,你們呢,沒有做完嗎?是什麼原因讓你們沒有做完呢?」

    黃顯便是一開始迎上來的那個,聽到王凝之詢問,似乎早有準備,便說道:「回府君,昨日我和馮玄前往郡獄查驗罪責,因為此事耽誤,所以未曾完成。」

    「你確定?」原本還笑眯眯地王凝之臉色暗了下來,眯著的雙眼透出一絲冷光。

    黃顯愣了愣,有些猶豫:「自是……確定。」

    王凝之的手抬起來又放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目光在黃顯和馮玄身上來回轉動:「知道嗎,任何情況下都不要依賴謊言,看似能夠救急,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注定都要被揭破,枉我在上任之前還對爾等有所期待,如今看起來,不過如此,一些蠅頭小利便迷失了方向。好,很好,原本我還不想一上任便處置你們,卻不曾想你們非要撞槍口……呵,以為我不會去偏僻的郡獄驗證嗎?」他從房間裡走出去,走到門口前的時候,回過頭,衝著李詠說道:「讓郡守府所有官員,今日停了工作,隨我去一趟郡獄。」

    「是,我這就去辦。」李詠一愣,不過很快反應過來,看了一眼表情不一的五部督郵,搖搖頭探口氣,跟著走了出去。

    ……

    郡獄。

    這個差不多快要被荒廢的地方,若不是王玄之、許慎、普祥等人的先後關押,平日根本就沒有幾個官員會過來,被安置在這邊的獄卒也多是上了年紀的,算是養老的清閒之職。

    今日頗為奇特,來了不少官員,或者說,郡守府上能叫上號的官員,全都出現在郡獄門口,一邊走一邊探討,不知道新任郡守發什麼瘋,突然將所有人都叫了上來,雖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但這剛上任第一天便責令所有人放下手頭工作匯聚在郡獄,實屬罕見。

    然而黃顯和馮玄卻一臉懊喪,混在人群中,怔怔地走著,目光一直停在王凝之身上。

    王凝之正在和前面的獄卒說話。

    他指著人群中的黃顯二人,看著人群忽地分開,目光森冷,問道:「這兩個人你認識嗎?」

    「認……認識。」獄卒有些奇怪,看著兩人說道,」是中部督郵黃顯和北部督郵馮玄。」

    「他們二人向我說,昨日來過這邊查驗刑案,來這邊查驗刑案必定要經過你的允許,那麼……你昨日可見過他二人?」

    「應該是……」

    「看我如此興師動眾,你可要實話實說。」

    「沒,沒見過。昨日並無人來郡獄。」獄卒立刻改口,只是他話剛說完,全場嘩然,一群官員看著黃顯、馮玄,指指點點,頓時間明白王凝之要他們過來的原因,竊竊私語的聲音越來越大,雖說給新任長官使絆子是經常有的事,但像這二人這樣,似乎有點不同尋常。

    然而哪裡不同尋常,這群官吏也說不出來,

    黃顯和馮玄站在中間,被一群人指指點點,臉色越來越難堪,懊惱地互視一眼,點點頭,就要衝著王凝之跪拜下去。

    「你們別拜……我擔不起。」王凝之急忙制止,淡淡地看了這兩人一眼,雖是這麼說著,這兩個人卻還是跪拜下去,索性他也不管,左右看看,最後從旁邊的一個獄卒手中拿過來一個鞭子,在手中搖了搖,聲音突然提高道,「拖延公務,欺騙郡守,諸位說說,這二人該當何罪?」

    「可減免俸祿。」

    「免官嚴懲!」

    「或許他們也有難言之隱,還望府君三思……」

    ……

    「我身為太守,可任免賞罰郡守府官吏,應該是這樣吧?」王凝之走過去,繞著黃顯二人走動,搖晃著手中的鞭子,發出呼呼的聲響。

    馮玄臉色一變,慌亂地說道:「府君,我……你罷免我的官職吧,我不干了。」

    旁邊的黃顯聽後猶豫片刻,神色一獰抬頭直視王凝之:「我也不干了。」說罷轉身就要離開。

    「給我拿下。」王凝之一聲呵斥,瞬時間跑來幾個獄卒將黃顯按住,同時控制住旁邊的馮玄。

    「你想作甚?我已然辭官,你便不能隨意折辱我!」黃顯用力地掙扎,然後看向旁邊的官吏,「諸位同僚,你們就這麼看著他胡作非為嗎?」

    無人回應。

    眼看著王凝之的態度,是非打不可了,為了今後的日子,這群人又怎會出來說話。

    王凝之卻不急著打,站在黃顯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輕輕一笑:「我在你眼中就是個蠢人麼?第一次做官難道不會調查清楚?這幾日.你做過何事去過何處我都一清二楚,想要給我個下馬威,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但你這拖延公務,被我呵斥之後還撒謊找理由……不可饒恕!何況,辭官需要我答應,我若一日不答應,你便一日是中部督郵,身為郡守懲罰犯了錯的手下,我想,你便是奏到陛下面前,孰對孰錯,亦有分曉。」

    他抬起頭,環視了一眼所有人,繼續說道:「當然,這二人身上可不僅僅這一點錯誤,原本我還想不聲不響地查出來,如今看來只能作罷,既然如此,那就明說吧。經過我這幾日調查,發現他們有利用職權搜刮民脂民膏的嫌疑,稍後我會呈上證據,興明,稍後帶著獄卒去這二人家中搜查……」

    「至於現在——」王凝之眯著雙眼,手中的鞭子高高揚起,然後低下頭盯著怒目相視不斷辯解的黃顯,「只是一個憤怒的太守懲罰犯錯的督郵罷了!」

    長鞭落下。

    啪!

    淒厲的慘叫迴蕩在郡獄,久久不能停息…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6-12-10 18:03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10 18:00
第八十三章 搜與跑

    黑七兒提著一包醬肉,悠哉地走在鄉間土路上。

    他背著一個小小的背簍,裡面放著草藥、貼膏,背簍隨著他的走動輕輕晃動,像是個稀罕的玩物,吸引著旁邊大白鵝的注意。大白鵝撲騰著翅膀嘎嘎嘎叫著,不時時飛起來啄幾下背簍,將黑七兒惹急了會挨上幾腳,卻也不知被嫌惡,依舊樂此不疲。

    黑瘦少年,背簍,大白鵝,精彩的故事,這一段時間來,成了這邊鄉民最熟悉也最期待的場景,因此田間勞作的農人看到黑瘦少年,往往會拖長聲音吆喝著:「喲……來啦……」

    「來了,快點幹活,幹完了回去聽故事哈。」黑七兒報以燦爛的笑容,「這天兒越來越熱了,我也不急著講,先找戶人家歇歇腳。」

    「去我家啊,家裡有人,茶飯管夠。」

    「得了吧,一個婆娘幾個小孩兒,你也不怕我給你婆娘勾搭了。」許是熟悉了,黑七兒也會開寫不忌葷腥的玩笑,隨後在一群農人的笑罵聲中越走越遠。

    他終究沒有在農人家歇腳,又走了一段時間,在一個大戶人家前停下,那邊有個左顧右盼的小廝,見他過來,急忙迎過來,接過他的背簍,又沖著不再叫喚的大白鵝打個招呼,這才說道:「今兒怎麼這麼晚過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家裡有些事耽誤了,以至於送我的牛車不往前送,只能走過來。」黑七兒感嘆著,卻仔細回想起早上訓練王氏子弟的一幕,臉上掛著笑,衝著大戶人家院子裡看了看,「就這麼進去可以嗎?」

    「可以的,沒人管,門口那人跟我熟著呢,況且,聽說新郡守赴任,郎君已經去郡守府了,估計不到晚上回不來。」

    黑七兒跟著這被喚作阿鄒的小廝走進去,目光看似隨意地四處看著,卻將周圍應該有的景象全都記在心裡,同時還一邊和其竊竊私語,他們沒有走主庭院,順著邊路走,走到後面奴婢們生活的地方。

    一群小孩兒正在那邊玩耍,大小不一,看見阿鄒進來了,急忙招呼,同時怯生生地看著黑七兒和大白鵝。

    大白鵝嘎嘎嘎叫起來,將小些的孩子嚇得後退,直至黑七兒咧嘴一笑,從背簍裡拿出來一些用草莖、柳枝做的小玩意兒遞給他們,情況才好很多。

    事實上,自從下山傳道以來,這種類似的事情黑七兒做了很多次,還是聽從老道人的經驗以及王凝之的告誡,無論如何,他們講故事、行醫傳道的受眾還是青少年為主,平日裡做些小玩意兒更能拉近關係,然後再用故事裡面蘊含的大道日復一日地籠絡民心等等之類的,王凝之講的話對於黑七兒來說過於高深,總有些地方聽不懂,索性他年紀還小,可以慢慢去理解,同時去做……於他而言,還是很崇拜王凝之的。

    待安撫好這群孩子之後,又有些閒暇的奴婢過來,圍著黑七兒和大白鵝,給他沏上一壺茶,抓點花生米,不一會兒少年清脆的聲音便傳開,隨著那些一個個趣味橫生的故事,不斷吸引著過往人的注意。

    ……

    有時候黑七兒會想,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有些安逸,不愁吃穿,自己心中那拼了全力也要往上爬的想法是不是應該就這樣斷掉,畢竟,這樣的社會,別說一個流民,便是一個寒門想要成為士族都不容易。

    然而——

    就著醬肉吃罷午飯,黑七兒一個人走出來,站在院子裡,抬頭看著浮雲緩緩在空中移動,雲朵之後是無限蔚藍的天空,是無邊無際的遠方。

    他是不甘的。

    黑七兒識字,磕磕絆絆地,他能夠讀懂古籍,古籍中記載的那些人或事讓他神往,或許他心中明白,自己追求的不一定是要振興家族,而是為了能夠在漫漫時間長河之中留下姓名,一個或許不起眼,卻總能被人記住的姓名。

    這樣想著,沐浴著陽光,暖洋洋的,又讓他充滿幹勁兒。

    外面突然出現一陣喧嘩,很快,幾個奴婢跑進來,中間是一個部曲打扮的人,與奴婢們有著明顯的區別,而且行色匆匆,根本不給人打招呼,直接衝了過來,掀起一陣風,從黑七兒身邊掠過,前面有個孩子擋住了他的路,被他蠻橫地推開:「走開,別擋路!」

    「你……」興許是孩子的父親,剛要發聲,便被旁邊的人給摀住,示意他不要說話。

    那人回頭看了眾人一眼,目光冰冷,不屑地一笑,順進房屋間狹窄的通路,很快就消失不見。

    黑七兒有些疑惑,走到被推開摔在地上正哇哇大哭的孩子身前,看了看,只是擦破了皮,沒什麼要緊的,便環視一眼,問道:「怎麼回事?」

    與那個部曲一塊跑進來的幾個奴婢劇烈地喘著氣,同時說道:「大家別……輕舉妄動,郡守府派人來了,說是,說是咱們郎君以權謀私,要搜府……」

    他正說著,外面呼啦啦進來一群人,手裡拿著兵器,進來後看著默然不做聲的奴婢們,用刀指了指牆角,示意他們站過去,然後一群武卒就鑽進屋子裡開始搜索。

    方才還慢悠悠移動的雲彩不知怎麼的,突然被撕破了,碎裂成好幾塊……黑七兒自然不會亂動,甚至連自己的背簍都不敢拿,就這麼跟著男女老少的奴婢靠在牆邊,靜靜地看著這群武卒將很多東西拿出來翻起來,也不知道再找些什麼。

    與茫然的奴婢們不同,黑七兒大抵還是知道原因的,甚至連方才那個跑出去的部曲也有幾分印象,多是這幾天向王凝之做的匯報:黃顯只是一個旁脈,寒門,但田產頗多,前幾天黃顯還新招收了一群部曲等等……

    這樣想著,沒過多久,外面又走來一個武卒,卻不著急,看了一眼還在翻騰的武卒,那人說道:「走吧,回去了,前院裡搜出來了,證據確鑿,想必這黃顯是少不了牢獄之災了。」

    風風火火地進來,武卒們又風風火火地離開,只剩下一群奴婢大眼瞪小眼。

    突然,一個年紀大點的癱倒在地上,哭嚎起來:

    「郎君完了,我們可怎麼辦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10 18:00
第八十四章 口脂、口信

    「所以說,你上任第一天,就罷免了兩個督郵,以收受賄賂為由將他們關入郡獄。」

    偏僻幽靜的小院,皎月當空,孤男寡女。

    虞南子纖纖玉手捏著酒盅,擺在自己的眼前,輕輕晃動著,餘光盯著對面的王凝之說道:「而且還藉著這件事,將整個郡守府做了個大整頓,不聽話的不老實的全都換成自己的人?」

    「沒想到竟傳至你這邊來了。」笑了笑,王凝之卻不以為意,「原本還能緩兩天,誰知他們鬧得太過火了,我若不用點手段,止不住以後再鬧點什麼幺蛾子。」

    虞南子聞言嬌媚一笑,迷離的雙眼盯著王凝之:「我現在相信你不懼內了。」

    「你怎就惦記上這個了?」王凝之有些無奈,「我懼不懼內與你何干?」

    「怎麼與我無關了……不過還真遺憾啊,你懼內才好玩,若是令姜壓不住你就不好玩了。」虞南子嘟起紅潤的嘴唇,用手指了指,「喏,我塗了口脂,好看嗎,想不想吃一口。」

    院子裡靜悄悄地,蟲鳴聲此起彼伏地傳來,似乎虞南子入住這邊之後就單獨住在這邊,只有些親近的婢女伺候著,只是王凝之來了,那些婢女卻被她呵斥離開,只留下兩個人,若真傳出去,怕是不會落個好名聲。

    紅潤的嘴唇粉嫩無比,在昏暗的燈光映襯下,足以誘人,更何況紅唇主人也是個尤物,黑色的衣服襯身材,窈窕、柔軟,充滿活力。

    王凝之用手絹擦了擦汗,目光瞥向別處,他倒不至於連這點自制力都沒有,只是哪怕閱人無數,如今的情況下,他也摸不準虞南子到底想要做什麼。於家族而言,如今兩個家族處於結盟狀態;於個人而言,相處這麼久,怎麼著也算是朋友,即便真因為王凝之的緣故讓虞甫躲著她,該呵斥也呵斥了,與謝道韞也吵過了,她還想怎樣……王凝之皺起眉頭:「我來這裡只是希望你能將周氏隱居地點告訴我,事關家族……」

    「你們王氏如何關我何事,要知道,如今算是你在求我。」虞南子也生氣了,情緒有些激動,瘋魔一般盯著王凝之,依舊指著紅唇,「吃不吃?你吃一口我就告訴你。」

    王凝之站起來,轉身就走。

    「你回來!」

    虞南子急急忙忙地叫道,卻發現王凝之依舊不停,只好親自跑過去拉住王凝之的衣袖,語氣也柔順起來,「跟你開玩笑呢,怎麼如此迂腐。」

    「開玩笑?」王凝之轉過身,掙脫虞南子的拉扯,目光掃了一眼,見其身上凌亂,便轉向一邊,「玩笑可要慎開,你是個未亡人,若開的某些玩笑傳出去了,丟人的不只是許家,更是虞氏。」

    「你說的我都聽。」虞南子扭扭捏捏道,不過很快又恢復了妖.媚,美目帶著一絲水暈,「就像令姜一般,再如何有才華,在家也要聽郎君的話。」

    「請注意措辭,還有,你到底想怎樣?」

    看到王凝之厭煩的表情,虞南子臉上的表情倒是逐漸淡了下來,整理好衣服,幽幽說道:「三顧茅廬,你還差一次,不過下一次可別是明天,隔幾日再過來,今日你讓我難受了,所以這幾天不想見你,我不需要什麼,下一次,下一次一定給你。」

    暗影斑斕,黑夜遮蔽了人的雙眼,他轉身離開,倒是未曾聽出她話裡的言外之意,也未曾看到她臉上若隱若現的表情。

    帶著瘋狂。

    以及一絲羞澀……

    ……

    忙忙碌碌一整天,文書政務、官吏調動,對於適應了悠閒安逸生活的王凝之來說,精神上是疲倦的,趕回家後,去父母那邊請了安,便急匆匆地回了二房。安靜的二房走動聲頻繁起來,婢女忙碌著燒水,囑咐後廚再做點宵夜等等,忙忙碌碌,只留下主人在屋裡歇息。

    坐在軟榻上,背後靠著綿軟的靠枕,他給緩緩地給妻子講述任上的趣聞,偶爾加些個人情緒進去,妻子也會笑著理解。索性王凝之閉上了雙眼,享受著謝道韞柔嫩的雙手揉捏雙肩的待遇,這樣過了片刻,講完罷免兩個督郵,將剩下的三個督郵更換了兩個這樣的事。

    謝道韞在背後說道:「可曾去了許家去三顧南子姐姐?」

    王凝之睜開雙眼,想了想,還是回道:「去了。」

    捏肩的雙手停了下來,下一刻,兩隻軟軟的胳膊環抱過來,謝道韞從後面將其抱住,讓王凝之能感受到後腦頂在柔軟之處。

    謝道韞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抱著他。

    他抓住她的一隻小手,放在唇前吻了一下:「不必擔憂……?」

    「無礙的。」謝道韞說道。

    「什麼?」

    「無礙的,妻只能有一個。」似乎被王凝之吻得有些癢,謝道韞小手晃了晃,卻沒有拿開,「郎君在外如何,也只是應酬,便是南子姐姐再如何美麗,郎君……莫不成會冷落我?」

    「怎麼會。」將身子轉過去,王凝之看著妻子,眼神不似往日的淡漠,帶著一絲無法形容的神色,將其抱在懷裡,「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要對我有信心。」

    「嗯。」

    享受著二人之間的溫存,直到門口傳來噠噠噠的敲門聲,王凝之才驚醒,放開謝道韞,看向來人,卻是提著飯盒的黑七兒。

    顯然是看到擁抱在一起的兩人,黑七兒意味深長地眨眨眼,門外傳來嘎嘎嘎幾聲鵝叫。

    「少夫人你別迴避了。」見謝道韞要去裡屋,黑七兒急忙阻攔,將飯盒放在桌子上,道,「我就說幾句話,給二郎帶口信兒,說完就走,說完就走。」

    謝道韞站住,對於黑七兒她是有印象的,倒也親切,結果飯盒打開,看了看確實是郭十四做的飯菜,估計是半路上被黑七兒截下來的,當下說道:「吃過晚餐沒有,沒吃過的話就在這兒吃吧?」

    「不用不用,我吃過了。」興許是想到那日夜晚上謝道韞堅韌的身姿,黑七兒很敬佩,卻是拒絕,然後衝著王凝之說道,「二郎,我今日去了蕭.山.縣的黃顯家,那邊似乎被你派人搜家了……我前些日子說起的那個部曲從後院逃出去,我覺得有些奇怪,還是過來給你說一聲,行,我說完了,就先回去了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10 18:00
第八十五章 血夜

    深夜,郡獄。

    這裡不是什麼重要的地方,放在往日裡,便只有幾個守夜人,但最近不少有身份之人被關押在此,獄卒們也不得不操點心,多派了人手,在外圍,還會有武卒守衛,安全了不少。

    只是人的精力終究有限,即便是輪流守夜,長時間待在某處,沒有任何能夠提神之物,整個人也會迷迷糊糊。前半夜還好,至少人的身體機能還未到極限,能夠忍耐不去睡下,但到了後半夜,往往是最難受的時候……上面交代過後半夜要更加謹慎。

    可奈何,夢靨誘人……

    人影突然閃過,將打瞌睡的武卒驚醒,提著燈左右看看,並沒有人的樣子,罵罵咧咧地再次回到原位,總覺得是自己眼花了,畢竟身為獄卒,也算是吏階層,中部督郵北部督郵什麼的看似權力不小,但終究是個小官,在他眼中,有人來劫獄的可能性還不如普祥、許恆之類的高。

    這麼想著,他靠在欄杆上,繼續眯起雙眼。

    下一刻,寒芒突至,一個睡意沉沉的頭顱落下,雙眼都還未睜起來……看著死去的武卒,拿著匕首的人比劃了個手勢,示意所有人小心。

    掛在欄杆上的燈輕輕的晃動,映照著這群人,勁裝,蒙面,不知身份,殺了武卒之後迅速四下散去,依樣畫葫蘆般,將旁邊的武卒也解決掉,慢慢靠近郡獄的大門。

    不一會兒,一個武卒打扮的人緩緩地走過去,提著燈,靠近大門之後敲了敲:「人呢,開門?」

    「誰啊,何事喧囂?」裡面傳來無力的回應。

    「守夜之人,噓……別發出聲音,情況有些不妥,頭兒讓我進來看看情況,外面剛才發現有人靠近。」武卒說道,手上提的燈晃了晃,聲音變得深沉起來,「你磨磨蹭蹭地,該不會你是來劫獄的?」

    「別亂說啊。」裡面的人驚慌道,很快傳來走動的聲音,隨著鐵鎖晃動的聲音響起,很快,門就打開了,裡面的獄卒走出來,「我可不是……等等,你是誰?」

    「我啊……」武卒突然向前摀住對方的嘴,匕首輕輕一劃,獄卒就陡然停滯掙扎,身體垂了下來,「劫獄的。」

    做完這一切,武卒衝著外面擺擺手,很快,一夥兒蒙面人走了過來,也不說話,小心翼翼地溜進郡獄中。

    ……

    郡獄的環境不好,有些囚房由於常年沒有人住,平日裡連個打掃的人都沒有,突然進來個人,就要面對厚厚一層灰塵與潮濕腐爛的草蓆,連被縟都沒有,夏日還好,一旦到了冬日,很多人往往會被直接凍死。

    馮玄睡得很不安生,小小的囚房封閉著,大深夜,沒有一絲燈光,獄卒可不會在這邊浪費燈油錢,所以他一個人所在角落裡,這樣差的環境他可從未經歷過,即便睡意沉沉,卻也是睡一會兒醒一會兒,睜開眼四處看看,心中慼慼然,後悔跟著黃顯辦事……許慎生前,黃顯和他顯然與許慎關係親近,寒門依附士族,這是很正常的道理,只是許慎死了,雖說心中確實悲哀,但對手是王氏,顯然不是他能夠應對的,自然興不起抵抗的心思。

    可就在得知王凝之要繼任太守之位後,黃顯便尋他來,說是要給王凝之一個下馬威,這本無可厚非,況且黃顯話中的意思,也只是折騰一下,並沒有要為許慎報仇的意思,在想到許慎生前對自己的照顧,馮玄最終還是答應下來——只是,未曾想,會鬧得這麼大。

    悔,他正開眼看著牆角一團小小的黑影,是隻老鼠,頓時間眼眶裡就濕潤起來,用力地敲了敲牆,發出聲響,想要將老鼠嚇走。

    咚咚咚……

    敲牆的聲音是沉悶的,但在這幽寂的環境裡去足以傳出去很遠。

    突然,馮玄猛地抬頭,他似乎聽到了一陣快速移動的腳步聲,很快,伴隨著「這有聲音」這樣的話,三個人突然出現在囚房口。

    「可是黃顯或者馮玄?」外面的人問道。

    「你們是什麼人?」馮玄小心翼翼地詢問。

    「來救人的,你是不是……」

    「是,我是馮玄。」

    「很好。」外面的人抽出一柄長刀。

    散發著淡淡的銀色寒光……

    ……

    許璉被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刺激到,睜開雙眼,有些奇怪,旁邊似乎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響,卻不是從父母那邊囚房傳來的……他記著白天時有個人被關在自己旁邊的囚房裡,名字不清楚,不過罵罵咧咧得倒是聽出個身份,會稽郡的中部督郵,而且貌似也是被王凝之送進來的。

    他翻過身,直接睡在地面上讓他渾身酸澀,不過好在這麼段時間下來,也在逐漸適應,他靠向牆邊,越是靠近,血腥味越弄,透過鐵欄杆的縫隙,倒是能看出來外面的地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流動。

    驚疑的神色浮現在許璉的臉上,他探出手,沾了沾外面的液體,送至鼻子面前嗅了嗅——是血!

    他渾身一哆嗦,碰到鐵柵欄上,發出砰的聲響。

    隨後,一個人影出現在外面,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噓,別出聲,我是來救你們的。」那人小聲說道,然後衝著許璉招招手,「外面還有獄卒,我得先把他們解決了,鑰匙先給你,你看看哪個對。」

    說著,他就拿出來一串叮噹作響的鑰匙。

    許璉鬆了口氣,從地上站起來,走過去要去拿鑰匙,接觸到,卻發現自己摸到一個平平的冰涼的東西,隨後,炸裂般的疼痛出現在胸口。

    瞳孔驟然渙散,他緩緩地抬起手,一灘黑色的液體。

    是血……

    ……

    「辦完了嗎?」

    「好了。」

    一個獄卒死不瞑目的屍體前,蒙面人互相交流信息,確認事情辦完之後,一開始換成武卒服飾的人停頓片刻,說道,「你們再等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何必呢,你這樣做,會讓上面很難做的。」有人阻止道。

    「做人可不能忘恩負義,況且,我也沒說救他,只是去看看,你若放心不下,那就跟著我過去,我不會說話的。」那人說道,隨即不理睬其他人的想法,轉身提著一盞燈走進黑暗深處,轉過幾個彎兒之後,來到一處囚房前,暗淡的燈光恰好照亮裡面的情景。

    穿著道袍的普祥大大咧咧地躺在地上,道袍沾染著污漬,邋遢不已,讓穿著武卒服的人愣了愣,苦澀地情緒充斥著胸腔,他的喉結上下動了動,嘴張開,卻沒有發出聲音,就這麼怔怔地看著裡面的人。

    半晌,他跪下來,磕了個頭,又猶豫片刻,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輕輕地腳步聲漸漸遠去,睡覺的普祥翻了個身,睜開一隻眼……

    ……

    大火燒起來,從中央的庭院開始,由於是木質建築,迅速的擴散著,片刻之後,就化成一大片火海,不管是剛剛清醒還是來不及逃竄的奴婢,望著滔天大火,渾身顫慄,顫抖著身子,想要護住身後的孩子,卻為時已晚,一大群拿著刀的人衝進來,面對一群手無寸鐵的奴婢,完全是碾壓式的虐殺。

    血、火、夜。

    殺戮突然而至,護衛都未能抵抗住,更何況後院的奴婢們,更是無人提醒,等濃重的血腥味配合著火焰傳來,顯然很難逃脫。

    阿鄒深吸一口氣,聽到外面的嘶吼聲,孩童的哭泣,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心砰砰砰亂跳,他四處搜尋可以用到的東西,卻只有幾塊腐朽的木頭,顯然在長刀利刃之下,這可抵擋不住。

    「這是……茅房?」

    「要不要進去看看?」

    聲音傳來,當下,阿鄒不再猶豫,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將身體浸入坑中。

    提著燈籠的兩個蒙面人走進來四處看看,手中的長刀還在滴著血,噠噠兩聲滴在坑裡,見這裡無人,也沒有多待,很快離去。

    阿鄒從坑裡探出頭,胡亂地將臉上散發著惡臭的東西擦掉,睜開雙眼,怔怔地抬起頭:

    ——天空剎那間放明,片刻後,滾滾的雷聲呼嘯而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10 18:01
第八十六章 陰天

    「天亮了郎君,醒一醒。」

    身體不由自主地輕輕晃動,聽著熟悉的聲音,王凝之緩緩睜開雙眼,眼睛依舊酸澀,伸出手想要習慣性地去摟妻子的纖腰,卻被對方輕巧躲過,胳膊一痛,就被打了一下,他搖搖頭,這下清醒了些,看著身邊的謝道韞,嬌嗔地盯著自己,說道:「起床了,你還要去郡守府呢。」

    聽這麼一說,王凝之向窗外看看,天灰濛蒙的,怎麼看也不像天亮,皺皺眉,一個翻身抓住謝道韞,將其又抱入懷裡,感受著婀娜地柔軟,迷糊地問道:「這不還暗著呢,哪兒天亮了?」

    似是被王凝之摸得有些癢,謝道韞嗤嗤笑著,小手摸到他腰間的軟肉上,有力地擰了一把:「快些起床,今兒陰天,昨天還怪下屬辦事誤時,你若今日遲到,怕臉上不好看……行啦,不要磨蹭了,起床吧。」

    在謝道韞白皙的脖頸間嗅了嗅,幽幽地香氣撲鼻,減緩著身體的疲憊,二人的感情在不斷地加溫著,只是未曾圓房……半晌,王凝之說道:「你親我一下,親一下我就起床。」

    臉色有些羞紅,卻是不經意間褪去,謝道韞撇開頭:「我還未曾漱口。」

    「沒事,娘子的身子都香噴噴地……」王凝之眯起雙眼,「你不親我我就親你了啊。」

    「別,你不要作怪。」

    窸窸窣窣地,謝道韞磨蹭地整理衣服,帶著香味的呼吸打在王凝之的臉上,卻突然停住:「郎君……你轉過臉去,不許看我。」

    「好好好,我不看。」無奈笑笑,轉過頭,只露著側臉。

    謝道韞湊過去,紅唇微潤,緩緩靠近。

    王凝之突然轉過去,正衝著她,迅速地吻上去,讓妻子驚愕地一滯,吃得一口香之後,哈哈大笑起來,迅速下床,在謝道韞反應過來之前匆忙逃離現場。

    「你無賴……」

    嬌羞帶嗔的女聲透過窗戶,傳了出去,讓外面走動忙碌的婢女們一愣,對視一眼,淺淺一笑,便又繼續忙碌起來。

    ……

    是個陰天,明明昨日還豔陽高照,溫度很高,今兒就突兀地變冷,天一直陰沉著,聽奴婢們說,似乎昨晚還閃電打雷來著,卻一直未曾見雨水落下。

    因為氣溫驟降,清晨起來有些冷,讓人不得不再多加一層外套,空氣卻是濕乎乎地,在外面的樹木上按一按,手掌便會沾一層水,儘管說佃農們一如既往地前往田間勞作,面容卻帶著一絲陰鬱,種種一切都透著怪異。

    站在郡守府前,這座安安靜靜的建築,越發讓王凝之發毛,直到郡丞李詠迎過來,絮絮叨叨地說上一番,他的心一沉,想到昨晚黑七兒的消息,無奈的嘆口氣,走動起來卻也有些熱了,便將外套脫下丟給李詠讓他拿著,一邊向裡走一邊說道:「郡獄讓人給入侵了,昨晚守夜的獄卒武卒全都喪命,派人過去調查了嗎?」

    「還沒有,正等著府君呢,我也是剛到,便看到換班的獄卒守在門口,一看到我就將這事報告過來。」李詠說著,四處看看,顯然這個時間點,不少官員還沒有趕來,至於他,或許是要在新郡守面前表現,又或者是習慣,來得早也知道得早。

    王凝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也是個事兒,這天兒,該不會要來颱風了吧?」

    「啊……颱風?」李詠一愣。

    太守府院落也空曠,除了幾個武卒之外,並無他人,遠遠地飛來一群鳥,低低地飛過,見有人,便迅速掠過,不多做停留。

    王凝之眯著眼:「就是颶風。」

    ……

    許是因為昨日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燒的有點大,至少在約定時間之前,郡守府的官吏大多到了崗位,郡獄那邊的事情傳了過來,一時間又亂哄哄一片,對於會稽郡來說,卻也是大事,畢竟郡獄代表的是一郡刑罰,就這麼被人衝了進去,殺人倒是小事,損失顏面才是大事。

    儘管說面子工程是王凝之最不在意的,卻奈何底下的官員不斷來進言,只好安撫一番,帶著部分人前往郡獄——這事是不得不查。

    剩下的獄卒們正在那邊整理屍體,一具具屍體被搬出來,武卒的、獄卒的,不多不少,恰好是昨夜守夜之人。

    「這是,黃顯和馮玄,他們二人怎麼也死了?」有官員驚叫道。

    「還有那個叫做許璉的。」

    「不是來劫獄的嗎,怎麼會將人殺掉?」

    ……

    王凝之也有些吃驚,本以為那夥人是為了救黃顯和馮玄,卻不曾想這二人竟死在這裡,甚至許璉也給死了,便問道:「郡獄損失了什麼?」

    「除了這些人死了,其他人都沒事,無人消失,也未曾丟東西。」獄卒急忙回覆,腦門子上一層汗水,也是很焦急的樣子,似乎擔心王凝之怪罪,畢竟是他守護不力。

    王凝之卻直接將他忽視,也不管外面那些官員,從旁邊的武卒手中拿起一把刀,直接鑽了進去,順著小路轉了幾個彎兒,看到哭嚎的許璉之母,以及有些發怔的許恆,走過去,眯起雙眼:「昨晚發生的事情,你可曾聽到或者見到?」

    許恆看了他一眼,卻不回答。

    「蠢貨,你鋃鐺入獄,卻無死刑,終究能放出來,難道就不想給你兒子報仇?」王凝之冷哼,手中的長刀用力地砍在鐵欄杆上,發出當的聲響,將身邊的人嚇了一跳。

    同樣的,這麼一罵,許恆抬起頭,無力地看了王凝之一眼,沉默片刻說道:「昨日有一群人闖進來,蒙著面,我也是睡夢之中聽見的,不真切,不過……」他看向牢房深處:「裡面關著的是普祥真人吧,我記得昨晚有一人單獨過去過,看樣子那個普祥真人卻未曾死掉。」

    「很好……你入獄是你跟錯了人,當然,怪我我也無話可說,但是如今你兒子死了,你最好老老實實地配合,說一句不合時宜的話,你聽我的,我也能給你兒子報仇……畢竟現在看起來,你我也算暫時有相同的敵人。」丟下這麼一段話,王凝之轉身衝著身後之人說道,「誰都不准跟進來。」

    言罷,一個人走向普祥真人的囚房。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10 18:01
第八十七章 上天的庇佑

    各個囚房之間的通路上,還有些血腳印,光線昏暗,王凝之緩緩地走著,最終來到普祥真人的關押地點。

    滿身污漬的道人端坐在囚房之中,閉著雙眼,雙手掐訣,嘴唇一張一合,唸經一般。

    王凝之並未打擾,就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知道這是道人們的早課,若是在山之巔水之畔,吐納真氣,目視東方,據說有利於一整日神清氣爽,寵辱不驚。或許前身也曾如此做過,但現在卻被每日晨起的跑步替代。

    沒等上多久,普祥真人雙肩抖了抖,睜開雙眼,道:「有我的人。」

    「如今已不是你的人了。」王凝之笑笑。

    普祥真人盯著王凝之,突然站起來,身材高大,卻猶顯細膩,做了個造型,似乎在打五禽戲,嘴上卻不停:「我不出去就不是我的人,我若出去便是我的人,如此淺顯的道理,難道還用我來教導你王二郎不成?」

    「你倒是霸道。」手中的刀在地面上點來點去,點出一個個坑洞,王凝之道,「這麼說你猜出前因後果了?」

    「不就是許珍……還有孫泰嗎?」動作不緊不慢,似乎什麼都不放在眼裡,與初次見面時那個將姬妾全部斬殺的普祥真人不同,卻都孕育著某種危險的氣息,「兩個小輩而已,也就只能在人背後使些手段,上不得檯面——」

    他抬起頭,盯著王凝之:「用我幫你解決他們嗎?」

    王凝之並未急著回答,沉思片刻,搖頭道:「一般人絕想不到,辦事大大咧咧的普祥真人卻是個極頂聰明之人,可奈何,聰明人我用的不舒服,我還是喜歡笨一點的。」

    「嘖……那還真是可惜呢。」普祥真人擺擺手,「你趕快走吧,記得告訴獄卒,別忘了我的早餐,正餓著呢。」

    ……

    從昏暗的郡獄中走出來,彷彿突兀從黑暗走向光明,讓王凝之的視線變得模糊,伸出手遮在前方,過了片刻,才看到圍聚在周圍的管理、獄卒,只是除了眼前的人,其他人的目光卻大多飄向遠方。

    奇特的樂聲從遠方傳來,聲音逐漸變大,節奏變化頻繁,吹奏樂器的人走在最前面,穿著縞素,後面則是一群穿白衣與道袍的人混合著,一支幾十個人的隊伍,緩緩的走來,舉旗的、引路的、吹奏的,猶如滑稽的小丑,在出現的那一剎那間將所有人的注意吸引過去。

    「什麼人?」王凝之疑問道。

    旁邊的李詠驚疑地搖搖頭,默然無聲地盯著那支隊伍,似乎還在不斷地壯大中,一群農戶跟在後方,越來越近,才聽到隊伍中間似乎有個人正在宣講著什麼。

    「人災已到,天災將至……」

    聲音有些熟悉,王凝之扯開人群走到前頭,微眯著雙眼,看到人群中不斷講話的那個道人——孫襄?

    「來人,去將他們攔下。」抬起手中的長刀指了指前方的那夥人,說完後回過身子,看著亟待處理的屍體與死亡現場,皺起眉頭,「將這裡封鎖了,別把現場破壞掉……」

    他這邊說著,後面喧嘩聲越來越大,甚至出現了「郡守無能」這樣的字眼,以及一群人相互的怒罵,動靜很大,很快,一個武卒跑過來,臉上一層汗水,指著那邊說道:「府君,他們,他們說是死去的黃顯、馮玄他們的家人,不僅僅這邊死了人,便是他們的家族都被人襲擊,死傷無數!」

    武卒根本攔不住那群人,外圍穿白衣的很快和武卒們廝打起來,人群蠕動著,化作一條巨大的蠕蟲,片刻之後,分散開來,穿著道袍的孫襄從中走出。

    背後是陰沉的天,風掛起來了,呼呼地吹來,猶如一頭巨獸落腳,強大的氣場壓制住郡守府的官吏。

    嗩吶在吹著,節奏多變。

    道人們跟在孫襄身後,唱著晦澀的歌謠。

    「郡守無能,逆天而行……人災已到,天災將至……」雄渾的聲音響起,孫襄大聲地吟誦著,竟不似初次見面那般荒唐,反而目光凌厲地劃過在場的所有人,最後定格在王凝之身上,片刻後,停下吟誦,指著王凝之說道,「昨日老君託夢,說這人行逆天之事,必殃及全郡之民,兩位督郵全家之死以及這郡獄前的死人便是凶兆,諸位啊,看看這天,這是天譴的前奏啊……」

    聲音淒厲,彷彿飽含冤屈,以至於讓不明真相的農戶們對著王凝之指指點點,談論的聲音多了,逐漸變大,擴散,甚至站在王凝之身後的人也退了退,不清楚真假,但大多都是信道的,這人說又與人災天氣吻合……

    王凝之咧嘴一笑,掐著下巴看著孫襄在這裡訴說,直到孫襄停下來,也沒說去打斷人家,這才走到孫襄跟前,近距離地盯著孫襄的雙眼,不說話,就是盯著他。

    孫襄的眼睛眨了眨,退後一步,色厲內荏地吼道:「你,你想作甚?」

    「你這樣做很沒意思,幹嘛要裝神弄鬼呢?」王凝之眯著雙眼,舉起手中的長刀,聲音突然提高說道,「將天氣與我聯繫在一起,這種行為,和魏文侯時巫婆將大旱與河神娶妻聯繫在一起有何區別?且不說我身後都是有名之士,便是你隨意拉出一個世族子弟,他也能告訴你那個巫婆的下場是什麼……裝神弄鬼會有何下場,你想知道嗎?」

    孫襄身體一顫,顯然對於王凝之是害怕的,卻依舊挺起胸膛,厲聲道:「你休要掙扎狡辯,是不是與你有關,老君早已託夢與我,你說的話做的事有違天道,昊天不容你……」

    「老君託夢與你?」王凝之打斷他的話,衝著旁邊的人擺擺手,笑道,「你說老君託夢與你,那是不是意味著,你極有慧根,上天庇佑?」

    「自然!」

    「上天真的會庇佑你嗎?」

    「多說無益。」

    「真的會庇佑你嗎?」

    「你果然……呃——」話音戛然而止,孫襄瞳孔睜大,不可思議地看著胸前的血口,一柄雪白的刀刃沒入其中,鮮血汩汩的流出。

    砰……

    屍體倒下去,還在不斷地抽搐著。

    王凝之衝著孫襄倒下後露出的那人眨眨眼,微笑道:「你看,上天並未庇佑他,否則他怎麼會如此輕易就被凡鐵刺穿身體……上天的庇佑,不該這麼弱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10 18:01
第八十八章 殺心

    風大了。

    白旗被吹起來,發出呼啦的聲響,遮掩住一群人驚恐的目光。

    李詠吞嚥了一口口水,手伸了伸,想制止王凝之。

    倒在地上的孫襄身體依舊無意識地抽搐。

    ……王凝之走上前去,將插在孫襄胸口的長刀拔出來,連帶著一道血線噴射,用力地甩了甩刀上沾染的血液,皺著眉頭,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即便親手殺了人,卻好像心中僅僅覺得厭惡,並無其他的情緒。

    那人沒有回答。

    王凝之嘆了口氣,用刀指了指那人繼續追問:「還是說上天庇佑得不是他,而是你?」

    「不是我,別殺我!」看著近在咫尺的刀尖,那人打了個激靈,急忙搖頭,身後向後退去。

    「那是你嗎?」只想旁邊的人。

    「也不是我……」

    「你?」

    「不是!」

    此起彼伏,長刀指向誰,無論是穿縞素的還是穿道袍的,似乎都被嚇到,顯然王凝之的眼神,沒有任何的憐憫,彷彿一旦回答「是」,下一刻胸口就會出現個血口,和孫襄一般倒在地上。

    「這就奇怪了,既然上天未曾庇佑,那麼何來的託夢之說?你們跟著他走過來口誅我,總得有證據吧,你們有證據嗎?」

    方才被第一個指點的人猶豫片刻突然跳出來跪在地上,痛聲道:「府君明鑑,都是這個妖道妖言惑眾,我等是被迷惑的,是他……這一切都是他編排的,他答應我等事成之後賞賜銀錢……府君,我,我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還請懲罰……」

    身後人一愣,緊跟著也都跪了下去:「還請府君懲罰!」

    李詠伸出去的手眼看就要拉住王凝之的衣袖,聽到這些人的話,動作一滯,便又收了回去,很快衝著旁邊的武卒擺了擺手:「鬼迷心竅就能污衊府君?哼,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來人,全給我抓起來!」

    王凝之回頭看看他,滿意地點點頭,將手中的長刀遞到他手裡,拍拍他的肩膀,目光卻環視了一眼周圍表情不一的官吏,笑道:「做的不錯,這裡就先交給你了。」

    ……

    郡守府。

    婢女端來一盆兌過的熱水。

    王凝之將雙手放進去,浸泡著,片刻之後,捏起旁邊碗裡放著的澡豆搓手,滌洗乾淨,用手絹擦擦手,抬起頭:「再換一盆水進來。」

    婢女依言照辦。

    隨手將手絹丟到案几——兩隻已經被用過的手絹上。

    沒有生存壓力下的同類相殘,即人殺死人,是一種罪孽性的行為,王凝之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方才殺死孫襄的那一瞬間,彷彿是習慣性動作,甚至殺人之後心中並沒有罪惡感,這讓他感到不妥,哪怕內心十分強大的他,也不得不動容……他是不畏懼死人的,因為性情淡漠,很多事情即便發生在自己身上,也可以做到換位,用客觀角度來打量這件事。

    所以這件事在他看來有些不妥:自己殺完人之後竟然沒有一絲波瀾,是因為近些時間發生的諸多事情將自己所影響,還是說自己已經完全與這個時代所融合……他不清楚,也有點鑽牛角尖,想不明白,才會下意識地反覆麻煩婢女。

    走路聲傳來,婢女將熱水盆放在他面前:「府君,請淨手。」

    王凝之盯眼前的婢女,鵝蛋臉,年雖不大,十五六歲的模樣,還有些稚嫩,又透著一絲天真,他把手伸過去:「我自己洗不乾淨,你幫我洗吧。」

    婢女疑惑地看著他,並未從他眼中看到淫.邪,不安的神色退了些,點點頭,悉心地給王凝之洗手。

    片刻之後,用新的手絹給王凝之擦好手,收拾一番,婢女正要退去。

    王凝之開口說道:「我若殺了人,算不算犯罪?」

    婢女眨巴眨巴眼:「郡內府君最大,府君說無罪,那便是無罪。」

    微微一笑,彷彿瞬間恢復了活力,王凝之坐下身子:「你且退下吧,李詠回來了讓他來見我。」

    ……

    這算是李詠擔任會稽郡郡丞以來事情最多的兩天,昨天還好,僅僅是郡守重新整頓郡守府官吏,算不上什麼,但今天不同啊,竟然一口氣死了這麼多人……多少人無人統計,但傳來的消息稱,中部督郵黃顯以及北部督郵馮玄的家人連帶著眾多婢女卻在昨夜被人殺死,兩場大火滔天洶湧,焚燬了一切,只留下幾具黑乎乎的焦炭屍體。

    除此之外,竟然還有道人前來鬧事,宣揚什麼天譴……事情繁雜,而且看來,王凝之鎮住那群人之後,便無心處理,交由李詠,索性他辦事經驗頗為豐富,雖忙碌得要命,卻也有條不紊地將命令頒布下去,派了督郵們帶著武卒去調查,重整郡獄,關押鬧事者等等。

    看著王凝之給自己遞過來的茶水,李詠急忙去接過來,順勢喝了兩口,放下,對王凝之說道:「府君,剛剛傳來的消息,說郡內某些縣裡依舊有道人在傳播『天譴』這種話,名道尚陽真人方才也放出話來,說了類似的言論……」

    「尚陽?」王凝之想起棲霞觀辯論時遇到的上清派道人,撇撇嘴,「什麼牛鬼蛇神都跳出來了,他說了什麼?」

    「他說……烏雲密佈,妖氣縱橫,郡守府上方最為凝練,似有不詳……」

    噠噠噠敲敲桌子,王凝之將一封信遞給李詠說道:「這封信,你交給東部督郵楊鶴延,讓他前往王家交給內人謝令姜,至於那些謠言凶兆,不需要理睬,不過還是要交代下去,最好能通知到全郡村落,讓農戶們做好準備,雖不知真假,防範意識卻要有,收拾好必要的財產,不要外出,注意照顧老人孩童……速度要快,先從東南部開始。」

    李詠點點頭表示明白,但很快又有些猶豫:「府君,那些言論傳播開來,郡守府上的某些人似乎……」

    「如今這種情況,且不需要理睬官職大小,誰聽話交給誰辦,那些磨磨蹭蹭不肯辦事的,你將他們記在心裡,屆時告訴我,我來懲辦他們。」王凝之眯起雙眼,「總有些人認為肉身比刀劍還要堅硬,你大可讓他們試試,途中若是遇到妖道擾事,不必猶豫,殺了便是,總能殺得他們改口。」

    「遵命。」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10 18:01
第八十九章 出鞘(上)

    在一群披麻戴孝的人之中,孫泰透著縫隙看了一眼孫襄的屍體,胸口的血液早已乾涸,變成黑色的固狀物,身體僵硬,眼睛已經被人安撫閉上。

    於他而言,孫襄只是個旁支親戚,因為自己的關係,曾經推薦他去王家擔任家學先生,除此之外,並沒有過多的交流。孫襄教學教得好不好,他不清楚,從被王家辭退來看,估摸著不怎麼樣……但今天孫襄死了,死在王家二郎王叔平的手裡。

    彷彿冥冥之中有個巧合,王叔平就是孫襄的剋星一般,克他的事業,克他的性命,就是不知道會不會連累親屬。就此打住,孫泰已經不敢想像下去了——他沒有多少感傷,這樣的親戚死了,還有很多,若每個人死掉他都要悲傷,開心的時間就太少了,他肩上的任務很重,他有自己的追求,死人算什麼。

    只是,終究有些遺憾。

    孤獨的人更加注重朋友,儘管說從一開始他就勸許珍不要去惹王凝之,那是個厲害人物,卻不曾想,許珍還是將自己的話拋到腦後。

    從人群中走出來,穿過身穿縞素的奴婢群,走到門外,一輛牛車停在那裡,他走過去,在牛車外面站定,突然開口:「為何不聽我的勸告?」

    「我害怕他。」裡面傳來許珍的聲音,只是等了半晌,也沒見車簾被拉起來,顯然裡面的人並沒有要與孫泰見面的意思,「這幾天我睡覺時會做噩夢,有一隻巨獸要吃掉我。」

    孫泰皺起眉頭:「是你想多了吧,許氏將許慎拋棄,便意味著沒有與王凝之有糾葛之處,他為何要殺你?」

    「若僅僅如此,我自不會……我自是會遠離他,不會招惹他。」許珍聲音帶著疲憊,猶有一絲哭腔,「可是,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為何?」

    「你與我交好,應該知道我母親的姓氏吧?」

    「周……義興周氏的周,即便如此,嫁與許氏,那就是許家人,他還能因此怪罪到許氏的頭上?」

    裡面沒有回聲。

    「到底是什麼事?」伸出手扯開車簾,孫泰四處看看,見無人注意到這裡,起身鑽入車廂,盯著裡面的許珍,見其正呆滯地坐在角落裡,興許是看到自己進來了,猶豫片刻,突然撲過來。

    許珍緊緊地抱著孫泰,臉色蒼白,神色不斷變化,最終下定決心,湊在孫泰耳邊輕聲說道:「義興周氏並未絕後,有一批人被我母親救了出來,隱姓埋名生活著,單純如此我也不會恐懼,可是,虞南子、許朗新婚那晚,有個刺客將許朗刺殺,對張進爵起了殺心,同時,也差點殺了王凝之的妹妹……這並非巧合,那個刺客就是當初義興周氏的周乾,因為他,周氏殘餘的事情被虞南子掌握,你說,以如今虞、王二家的關係,我要將僥倖壓在虞南子不會告密之上嗎?」

    「那就將周氏殘餘交出去。」

    「這不可能!」許珍聲音突然提高,推開孫泰,後退了些,靠在角落裡,眼睛有些發紅,「我母親的遺願便是讓我好好照顧那群人,絕不可能……絕不可能將他們交出去。」

    「你這是何必?」

    「王家如今,並不足懼……並不足懼,只要王凝之死了,我就不用擔心,王家人,只有他才是個錙銖必報的小人!」似乎自我安慰起了作用,許珍逐漸平靜下來,半晌,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或許我和他亦是同類人,呵,說起來,我心中也確實想殺了他。」

    「用你的身家性命,壓他一個人的性命……不值!若是稍有不慎……」孫泰苦澀地說道,儘管知道許珍的性格,一旦下定決心不會輕易改變,卻依舊想說服他。

    「稍有不慎,那我們就永別了。」

    風吹起,車簾掀開,許珍的笑靨映入外人的眼中,竟真似美人一般——

    淒美動人。

    ……

    「東部督郵楊鶴延,郎君倒是提起過這個人。」

    天陰沉著,黑得下人,以至於庭院裡早早就點了燈,即使如此,也很昏暗,年齡小些的婢女一邊忙碌一邊恐懼地看著天空,好像一不留神,天就塌下來一般。

    青娥引導著一群部曲隊長進來時,恰好是謝道韞看完信函,將信函燒掉的時候。

    謝道韞看了這幾個大氣也不敢出的隊長,輕輕一笑:「我到底有何讓你們懼怕的,好了,有什麼事直接向我報告即可,郎君今日不回來了,郡城那邊出了諸多事情。」

    「昨晚發生了兩場大火,是中部督郵黃顯以及北部督郵馮玄的家……郡內四處有道人傳言,說是二郎觸犯上天,將要落下天譴……」陳奇先將諸多大事報告過去,之後站在旁邊等待謝道韞問話。

    「上虞、餘姚以及臨海郡那邊,颶風可曾吹來,與這邊相比有何不同?」

    負責上述區域的人互相商討了一番,由一人說道:「臨海那邊風更大,而且下起了雨,上虞、餘姚與這邊卻相差不大。」

    謝道韞點點頭,看了這群人一眼,說道:「郎君說了三件事,第一,這幾天可能會有颶風來襲,所以減少出行;第二,通知韓子文,讓他帶著那一支部曲前往義興,具體地點我稍後說;第三,道人們傳播不利於郎君的言論,雖無傷大雅,終究不妥,黑七兒,還請棲霞觀的諸位多多幫忙,具體的做法郎君有寫……我記得你帶回來一個人,是有什麼事嗎?」

    人群中的黑七兒走出來點點頭:「那人叫做阿鄒,是中部督郵黃顯家中的奴婢,算是昨晚那場殺戮中的倖存者……我覺得他可能會知道些什麼,就帶了回來。」

    「那正好,稍後我會寫封信,且先讓那人在家中歇息一晚,養好精神,明日派人連帶著信件與人一同給郎君帶過去。」謝道韞將王凝之信封中的兩份文書分別交給劉虎以及黑七兒,「你們都回去吧,好好歇息,多注意安全……陳泉,稍晚些我讓青娥將寫給郎君的信交給你。」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6-12-10 18:0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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