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寒門狀元 作者:天子 (連載中)

 
老頭牛肉麵 2017-3-12 21:49: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66 3173577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23 22:56
第一〇二〇章 老懷安慰

    沈溪回到京城,朝廷暫時沒有給沈溪安排新差事和任務,相當於被投閒置散,但他並未強求。

    南下這一行,培養了沈溪的好心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本要去西北當延綏巡撫,簡直跟去送死一般,每天都為此憂心忡忡,如今無官一身輕,即便不做官也比當延綏巡撫強一萬倍。

    回到京城的第二天,謝遷那邊沒有任何動靜,似乎壓根兒就不知道沈溪回京了。

    謝遷可以裝作不知道他回來,可沈溪卻不能坐在家裡等待,怎麼都應該親自去見一下謝遷,說一下在地方為官的情況,同時跟謝遷交換一下京城裡的資訊。

    就算謝遷不肯告之實情,沈溪也能從謝遷的言語和神態中察覺端倪,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回事。

    跟所有人一樣,要去拜訪謝遷,得先投拜帖。

    若是換別人拜訪,鐵定要吃閉門羹,但沈溪不同,沈溪沒有叫雲伯或者是同行回來的車馬幫弟兄去送,而是親自上門。

    沈溪吃過午飯便出發,到謝府敲門見到知客,知客原本臉色不太好看,定是厭煩誰人這麼不識相午後攪人清夢,可當大門打開見到沈溪,馬上換了臉色,行禮作揖,慇勤備至,最後恭恭敬敬請沈溪進謝府。

    沈溪有些遲疑:「閣老既然不在家中,我這麼前來,似是不太好,不若將拜帖留下,若閣老回來,有意要見,只管派人知會一聲便可。」

    知客笑道:「大人說的哪裡話,別說您如今乃謝府姻親,便是過往……謝府您還不是隨意進出?」

    這倒是句大實話!

    別人眼中,謝府是閣老府邸,深宅大院,只能望而興嘆,可沈溪一早就把謝府當成自家的後花園,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聽到知客的話,沈溪不再客氣。

    你謝遷再不滿意,那也是你的門子把我引進來的,你跟我吹鬍子瞪眼,我就當看熱鬧……話說咱倆誰跟誰啊,你的寶貝孫女如今可是身懷六甲,我又不是來跟你談公事,敘一敘親情成不成?

    但沈溪知道如今謝遷在朝中的地位越發舉足輕重,謝遷未必有時間回家,但他沒讓知客刻意去通知謝遷,他想的是,能見到就見到,見不著就算了,或者在謝遷的書房裡留下一封信,等謝遷回家自己看。

    這封信不用像之前在外地寫的信一樣遮遮掩掩,直截了當便可,這種信不用擔心落在別人手上,可以暢所欲言。

    進到熟悉的書房,沈溪不禁想到當初擔任東宮講官時的自在。

    在京城什麼都好,就是太閒,才會被謝遷指使,幹這幹那,到最後被指派到東南去了。沈溪就像一個在外遊學歸來的書生,在書房坐下,知客讓人奉茶上來,也不打攪沈溪,自行退了下去。

    沈溪抿了一口茶,站起來來到書架前,想看看謝遷在這一年裡又弄了什麼名貴古籍回來,但看過之後大失所望,書不但沒多,似乎還少了,沈溪心想:「莫非是謝老兒知道我回來,怕我順手牽羊,提前挪走了?」

    「沈大人?」

    就在沈溪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隨意看看的時候,門口傳來婦人的聲音,回過頭,卻是徐夫人走進書房,見到沈溪喜上眉梢,「老身給沈大人請安。」

    沈溪趕緊把書放回書架上,迎上前恭恭敬敬行禮:「見過夫人。」

    按照輩分,徐夫人是沈溪的岳祖母,是沈溪的長輩,沈溪見面雖然未下跪,但卻鞠了個九十度的躬,同樣算是行大禮。

    徐夫人高興得合不攏嘴:「大人多禮了,該老身給大人請安才是。大人……我家老爺尚未回來,您請坐。」

    徐夫人對沈溪非常熱情,將沈溪當作自家孫兒看待。

    沈溪是謝恆奴的夫婿,二人年歲相仿,沈溪又是少年成名,就算徐夫人是在深閨裡孤陋寡聞,日常也聽說沈溪不少事蹟,她得知沈溪回來,歡喜得不得了,親自出來相見,絲毫也沒有顧及禮法,因為在她眼中,沈溪只是個能幹的晚輩。

    「夫人請坐。」

    沈溪在長輩面前,不敢僭越,他一直將謝恆奴當成自己的愛妻看待,這就跟自己的祖母一樣,必須恭恭敬敬。

    「大人坐……大人坐……哎呀,大人怎如此拘泥?老身也不知該如何招待,這就讓人去通知老爺,說大人您來了。」

    徐夫人有些手足無措,長久以來的期盼終於完成一半,那就是見到沈溪,另一半則是見到自己懷孕的小孫女謝恆奴。

    徐夫人吩咐完家僕,回到書房,見沈溪依然不肯坐下,只好自己先落座,沈溪這才就著僕人送進的籐椅坐下。

    沈溪道:「夫人不必稱呼大人,我是晚輩,是君兒的相公,應該稱呼您一聲祖母,您直接稱呼晚輩名字便可。」

    徐夫人問道:「可有取表字?」

    沈溪搖了搖頭:「未曾。夫人只管稱呼沈溪便可。」

    表字按照道理,都是二十弱冠之後才會取,不過若是要出門遊學或者是到外地行商,一般也有十六七歲取表字的,但取表字通常都是家中長輩或師長,沈溪十三歲中狀元後便一直出門在外,根本就沒時間請父輩和老師取表字。

    同時,沈溪自己也沒有強烈的意願,因此這件事便一直拖著,他準備到二十歲時再考慮,請謝遷或者謝鐸給自己取表字都行。

    徐夫人有些為難,但最終還是聽從沈溪的意思,稱呼一聲:「沈溪……」

    當稱呼出口,徐夫人還是覺得不合適,一時又不知該稱呼什麼。沈溪笑道:「夫人稱呼這一聲,晚輩覺得很親切,便好似面對自己的祖母一般。」

    「原來你的祖母尚在,不知令祖母,如今身在何處?對你和君兒……平日你主母如何稱呼你?」徐夫人面帶期待問道。

    看樣子,徐夫人多半有跟李氏結識的意思,彼此都上了年歲,能認識親家祖母,互相間說說話似乎挺不錯,可惜沈溪想到李氏的脾性,還有李氏現在老糊塗了出不了遠門,便知道兩位老人家沒機會相識。

    沈溪道:「祖母如今身在福建汀州府寧化,在下出外求學,離家甚早,祖母平日稱呼一聲七郎。」

    「怪不得,怪不得啊……呵呵,七郎,這稱呼很好,那老身以後便如此稱呼沈大人如何?」徐夫人像是想起什麼,心中高興。跟李氏用一樣的稱呼,讓她覺得自己膝下好似多了個孫兒。

    沈溪笑著頷首,他知道徐夫人說的「怪不得」是什麼意思,因為謝恆奴平日都是以「七哥」稱呼他,想必小妮子以前在她祖母面前也是如是。徐夫人一直不知道這稱呼背後有什麼含義,現在大概想明白了,應該是沈溪在家中排行第七。

    徐夫人對沈溪噓寒問暖,話題不由自主說到謝恆奴身上,沈溪用肯定的語氣道:「早前收到家信,君兒有孕在身,長途勞頓或有不便,本想留她在廣州府養胎,等誕下麟兒再啟程也不遲。但朝中催的緊,似乎長期分居不符朝廷規定,無可奈何只能安排人前去迎接。」

    「這一路山長水遠,得耗費一段時日,預計九月初才能返回京城。夫人不必太過擔心,路上自會有人好好照顧。」

    「哎呀,不擔心……君兒有福,老身為什麼要擔心?七郎,老身有個不情之請,待君兒歸來之後……可否……」

    徐夫人為難地看著沈溪,欲言又止。

    沈溪會意地說:「待君兒回京後,稍作歇息,晚輩便親自帶她回謝府看望夫人,將來也可讓君兒在府中小住。」

    「真的?」

    徐夫人露出驚喜之色,但隨即擺了擺手道,「回來看看就好,小住……不必了,君兒留在沈府,老身放心。」

    「沈大人……七郎,你要好好對待君兒才是,這丫頭父母雙亡,是我一手帶大,卻未想到這麼快……就有自己的骨肉了……」

    徐夫人心疼自己的孫女,因為謝恆奴懷有身孕喜極而泣,這是一種幸福,小孫女離開她的庇護,仍舊得到自己的幸福,還這麼快有了子嗣,那以後就會進入相夫教子的生活,不再感覺孤單寂寞。

    徐夫人臨老後,越發明白有兒子和沒兒子的區別,年老色衰後,本來寄希望於丈夫,可惜丈夫有妾侍,而且妾侍還為謝家添丁,如此兒子便成為倚靠,可惜的是,徐夫人僅存的兒子也過繼給了別人。

    沈溪理解老人家的感受,再加上他有當下古人所不具有的開明,不會讓謝恆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謝恆奴想回娘家看望祖母,在沈溪看來是很正常的事情。

    就算謝恆奴在謝家住個把月,或者是每天白天乘轎過來晚上回去,都是可以的。

    但徐夫人卻沒敢有這樣的奢求,她只希望見見孫女,看看孫女為人婦和將為人母的樣子,便死而無憾。

    徐夫人跟沈溪談了許久,此時家僕進來通稟:「大人,夫人,已經知會老爺,老爺說處理完公務便會回來,讓家裡準備好晚飯,留沈大人一起吃飯。」

    「好啊好啊。」

    徐夫人眉開眼笑,「老爺要回家,沈大人也來了,家裡總算熱鬧了些,真好!」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23 22:56
第一〇二一章 大家族的規矩

    沈溪回到京城,給謝府增添不少喜氣。

    在與徐夫人絮叨家常的時候,沈溪表現得足夠耐心,當徐夫人問及此番前往東南三省以及沈家的情況,沈溪基本是知無不言,儘可能滿足徐夫人的八卦心理。

    「原來七郎自小便跟父母到府城居住,求學,並未常伴令祖母身邊,今日今時,令祖母恐怕甚為想念。」徐夫人嘆息道。

    沈溪解釋:「晚輩於弘治十三年回去看望過祖母,祭拜祖墳,之後便未曾回寧化縣。祖母年事已高,有些事已經記不得了,有時候甚至會把家裡人弄錯。不過家父家母留在甯化,幫祖母打理家業。」

    徐夫人一臉欣慰:「真是孝子之家。」

    此話說得由衷,只是沈溪有些不太理解,只是因為我曾在三年前回去看望過一次祖母,還有老爹、老娘留在老家,就能判斷是「孝子之家」?

    沈溪自己便從這家庭走出來,在他眼中,這簡直是個封建頑固、充滿迂腐氣息的家庭,各種奇葩的人層出不窮,尤其是二伯沈明有,居然混到京城做起了太監,如今竟然在宮中如魚得水,真是造化弄人。

    徐夫人就好似話癆一般,抓著能跟她說話的人就不放過,一直追問沈溪家事。

    時間飛流逝,不知不覺到了申時,此時太陽已經西斜,下人進來通稟:「大人,夫人,老爺回來了。」

    「好,我這就出去迎接……七郎在書房坐著就是。」

    徐夫人聽說丈夫回來,高興之下親自去門口迎接。

    沈溪是客人,本來在謝遷的書房坐等便可,他跟謝遷沒多少見外的地方,不過徐夫人都出去迎接了,他作為晚輩再坐著就不合適了,只好跟著站起身,隨徐夫人一起走出書房門,剛來到前院便遇到緊繃著一張老臉的謝遷。

    「老爺,沈大人回京了。」徐夫人一臉欣慰之色。

    謝遷只是「嗯」了一聲,黑著臉走了過來,到沈溪跟前上下打量一番,沒好氣地問道:「沒死?還好,我還以為剩下半條命了!昨日回京,居然今日才到老夫府上拜會,看來根本沒將老夫放在眼裡!」

    徐夫人一聽這話,趕緊給丈夫打眼色,明明謝遷經常在她面前念叨沈溪,現在看到沈溪本人,反倒甩臉色,這話聽了讓人異常的彆扭。

    但謝遷就是這麼個人,好面子,他總不能說,沈溪啊,老夫想念你,巴望你早點兒回京,順便帶我孫女回來看看我這把老骨頭。

    老人家要顧惜臉面,沈溪自然不會跟謝遷計較什麼,昨日他通過與謝鐸交流,大致猜到,是謝遷為他說話,才令弘治皇帝改變之前的初衷,將他留在京城,這件事上謝遷的確出了大力氣,畢竟不是誰都能勸動皇帝的。

    沈溪沒有跟謝遷置氣,微微一笑,行禮後解釋:「晚輩昨日回京,旅途勞頓,往五軍都督府、兵部和吏部辦理完公文交接,回府已是午時末,返回府中稍微安頓,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等醒來已經是夜裡。不及登門拜訪,請閣部大人恕罪。」

    徐夫人兜著手,幫腔笑道:「是啊,老爺,昨日您不是也沒回府嗎?」

    謝遷馬上瞪向妻子,滿臉慍色,卻不好作。

    徐夫人笑了笑,當沒看見,她一語就將謝遷拆穿,只有老夫老妻才會如此,就算對丈夫尊敬,也不會睜眼說瞎話。

    謝遷喜歡甩臉色脾氣,但在外人面前,對妻子最起碼的尊敬還是有的。

    「進去說話!」

    謝遷此時不好再揪著沈溪沒有及時來謝府拜訪的問題不放,冷聲道了一句,走在前面,沈溪和徐夫人跟在他身後進了書房。

    謝遷在書桌後的太師椅上坐下,抬頭看著笑盈盈的妻子,擺擺手:「夫人,你先回內院,老夫有些事情要跟這。晚飯記得準備得豐盛些,讓丕兒出來見客,順帶派人去請于吉(謝迪字)!」

    謝遷是個講究人,出身餘姚大族,京城雖然沒多少家眷,但後院卻分成幾處,各家都有自己的院子,連謝丕夫婦都是住的獨門獨院。

    雖然謝丕的妾侍金氏為他生了四個兒子,平素也不能登堂入室。這種家宴,謝遷只是讓自己成年的兒子謝丕、弟弟謝迪、妻子徐夫人,再加上賓客沈溪一同出席。說是家宴,但並沒有多少家的味道。

    「老爺說的是,妾身這就去準備。」徐夫人很高興,能在家宴中出來跟賓客一同吃飯,那是對她作為一家主母的肯定。

    徐夫人都走到門檻邊了,謝遷好似想到什麼,又說了一句:「讓丕兒帶著夫人,同時也讓安人一同出來!」

    謝丕的夫人史小菁,是沈溪的熟人。

    而謝遷口中的「安人」,則是被弘治皇帝敕封為安人封號的謝遷妾侍金氏,謝遷這是肯定金氏和史小菁在謝家的地位,讓她們一同出來赴宴。

    徐夫人心中多少有些失落,不過隨後她想到一家人熱熱鬧鬧,似乎也挺不錯,便點頭答應下來,然後便出門叫人張羅。

    沈溪在旁邊看了感慨不已,不就是一家人坐下來吃個飯嗎?

    如果自己將來的孫女婿到家裡來吃飯,哪裡有這麼多臭規矩?誰只要沒病沒災,連大人帶小孩一起出來吃飯就是,又不是外人。

    不過沈溪不好評價謝遷,因為並非謝府如此,而是整個社會風氣使然。明朝中葉尚且還好,到晚明乃至清朝,大家族中等級涇渭分明,甚至就連丫鬟都分為三六九等,不同等級之間都有一套森嚴的家規家法用以約束。

    徐夫人離開,謝遷這才似模似樣拿起一本書,打開來瞅了一眼,隨後看向沈溪,問道:「你在東南胡作非為,鬧得不可開交,雖然最後還算圓滿收場,卻不知老夫在京城給你做了多少善後之舉!」

    沈溪心想,是我在地方拉屎,你在京城給我擦屁股吧?表面上卻恭恭敬敬行禮:「多謝閣老這一年多來為晚輩之事奔波忙碌。」

    「另外,陛下本要委派你到西北履職,老夫在陛下面前據理力爭,方保你留在京城,如今你回來了,不會記恨老夫,責怪老夫耽誤你大好前程吧?」

    謝遷語氣生硬……我為了你這臭小子得罪皇帝,又跟多年老友交惡,你回來後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是想告訴我我這是多管閒事吧?

    沈溪道:「晚輩自知才疏學淺,到西北也無法擔當大任,反倒不如留在京城,聽從閣老的教誨。」

    這話雖然不是故意拍馬屁,不過在好面子的謝遷聽來,卻非常受用。他連連頷,神色好似在說,你這小子張揚慣了,就應該收下心,好好聽從我的教誨,保管以後你受用無窮!

    謝遷起身,從書架上拿下來一疊白淨的宣紙,在書桌上鋪好,用鎮紙壓住,拿出墨沾了水,隨便研了幾下,將筆蘸好墨水,這才看向沈溪,問道:「說吧,對西北戰事,你小子有何看法?」

    沈溪心想,這也未免太過直接了吧?

    你不問我在東南三省的所做所為,也不問我回京後有何打算,上來就問西北戰事,莫非是皇帝給你出了難題,你無法解決,找我幫忙「參謀」?

    「晚輩……不太理解閣老之意。」沈溪蹙眉。

    「裝什麼糊塗?西北之戰如今已箭在弦上,你就算不去西北,幫老夫出謀獻策,難道屈了你的才?」

    「你別想馬上就到翰苑或者六部赴任,陛下已經給你委派了新差事,過幾天朝廷就會派人到你家中,宣你去皇宮,負責一些祈福的事務。其餘時間你安心留在家中,好好思索西北的狀況,想通到我府上來,老夫與你詳細參研,好好為國效命!」

    前面這一段還很順耳,解釋了沈溪接下來的去處,但最後謝遷卻用威脅的口吻說出這麼一句:「若不從,老夫便向陛下請旨,讓你去三邊帶兵!」

    沈溪心想,這賊船真是上去容易下來難,感情你老留我在京城,不是怕我去西北送死,而是擔心你自己被天子責難,無法做到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的大任?

    沈溪辯解道:「晚輩一介後進,當官不過四年,也無多少行軍交戰經驗。西北之戰,涉及甚廣,晚輩哪裡能勝任如此艱巨的任務?」

    「不管能不能勝任,你只說出你的看法即可。」

    謝遷催促,「再說了,又不是問你具體的戰略方針,只是針對方方面面提出建議,老夫整理下來,看看哪些有用,參詳後作出記錄,上呈天子。」

    沈溪道:「既然閣老想讓晚輩說對此戰的看法,其實很簡單,此戰實不可戰!」

    「臭小子,胡言亂語什麼?西北之戰乃是陛下欽定,朝廷調動如此多的兵馬和錢糧,你一句實不可戰,就要令之前的準備付諸東流嗎?問你的是此戰需要注意哪些方面,不是讓你打馬虎眼的!」謝遷生氣地喝斥。

    沈溪反詰:「閣老,從最初擬定出戰,到如今兵馬糧草基本調度完畢,箭在弦上,敢問大小會議進行過幾次?多少將官各抒己見?有何出兵策略未曾上呈天子?」

    沈溪這一問,謝遷放下筆來,仔細回憶一番。

    要說朝中這大小軍事會議開了不下百次,各種戰略戰術的奏本起碼有七份還都是長篇大論,別說弘治皇帝正在病中,就算身體倍兒棒,不吃不喝不睡也得看上個把月。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23 22:57
第一〇二二章 止戰

    「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謝遷臉色非常難看,大聲喝問。

    沈溪搖搖頭:「晚輩有一問,在之前上奏的陳兵輯要中,可曾有一篇是勸諫陛下止戰?」

    謝遷不屑地道:「出兵大計乃陛下親自定奪,為的是大明江山穩固,你小子……不會不知道陛下一度病危,到如今仍不能下榻?陛下為太子登基謀劃,外重內輕,乃皇家更迭傳統,你不懂?」

    弘治皇帝制定的出兵西北計畫,內閣三位大學士,以及六部七卿皆都未曾提出反對意見,所有人都明白朱佑樘是想把皇位更迭時的主要矛盾點放在外面,為太子登基打造平穩的國內環境。

    下麵的人莫說不敢提撤兵,就算有人敢,上疏也會被內閣駁回,因為這是觸犯天顏的事情。

    沈溪道:「正因朝臣不敢提及,那陛下心中是否會想,太子繼位,矛盾外重內輕可確保大明江山無恙……但是,若因此而致權力外重內輕,那又當如何?」

    謝遷皺起眉頭,思考了一下,未置可否,一擺手,示意沈溪繼續說下去。

    「陛下如今一心平定西北,敢問太宗皇帝五征漠北,蒙元殘部無存,可轉眼不過數十載,不仍舊是邊患叢生?」

   「我大明要平西北易,但守塞外之土卻異常艱難,即便耗費無數錢糧平定韃靼,要不了多久自會有其他草原部族崛起,不是白白為他人做嫁衣裳,到頭來邊塞仍舊不得安穩?」沈溪一臉從容,侃侃而談。

    謝遷道:「說這些有何用?陛下心意已決,不容更改。你說的權力外重內輕,卻是何意?你是說劉尚書會造反嗎?」

    其實這件事根本不用沈溪解釋,簡單的問題,皇權更迭時,確實可以將內部矛盾轉嫁外部,但同時也有可能令權力旁落。

    歷史已經證明,皇位更迭時將心腹大患調到邊疆去鎮守並不是良策,比如後周趙匡胤陳橋兵變,還有最近的例子靖難之役。

    沈溪不想跟謝遷探討什麼「外重內輕」的問題,事實上劉大夏不可能會造反,但也許會被時局逼到進退兩難的地步。

    除了劉大夏外,還有朱暉等勳貴將領,朝廷將重點放在西北,戰略資源全面傾斜,錢糧充足,到時候大軍突然回師京城,誰能抵擋?

    沈溪道:「陛下心意已決,但臣子明知其患而不加上陳於天子,那便是臣之過,他人不敢言,是不敢觸怒龍顏,但閣老身為次輔,一心為大明江山社稷著想,也要做那畏畏縮縮之輩?」

    「就算陛下不讚同,閣老將利害陳述干係清楚,至少能令陛下心裡有所防備,陛下或許一時不理解閣老,但細細思量之後,豈能不明閣老的良苦用心?」

    謝遷氣不打一處來,將筆猛地拍在桌案上,咬牙切齒指著沈溪:「你這小子,問你西北用兵之策,你跟我提不可戰,還讓我跟陛下上條陳,擺明是讓我冒天下之大不韙自討苦吃,陛下若要追究,撤我官職,你能落著好還是怎麼?」

    雖然破口大駡,但謝遷卻覺得沈溪的話有幾分道理。

    將內部矛盾轉嫁外部,但也變相將權力尤其是軍權集中於幾人之手,作為大臣明知道西北出兵只是勞民傷財,無法徹底根除草原之患,最終只是改變攻守態勢,還要讓皇帝做傻事,那就是身為人臣的錯。

    謝遷對大明江山社稷始終抱有強烈的責任感,沈溪說的一條他很贊同,就算皇帝一時不理解,等回頭想明白了,自然會知道他的赤膽忠心。

    如果不是一片赤誠,為什麼要冒得罪天子的風險,說這些不討好之事?難道就是為了辭官歸故里?

    沈溪道:「晚輩愚見,若閣老不讚同,就當晚輩未提及,但若閣老有意上條陳,晚輩可以為閣老起擬奏本。」

    「行,你小子有本事,連替老夫寫奏本的能力都有了……想必以後內閣中以你為輔,老夫反倒要當你的佐官!」

    謝遷怒氣衝衝說了一句,卻還是站起身來,走到一邊,「既然你如此有本事,這奏本就交給你來起擬,若得罪陛下,令陛下改變初衷,將你配西北,又或者將你罷官免職,可別怪老夫未提醒你!」

    ……

    沈溪開始草擬謝遷上奏的奏本。

    奏本議題,在於「止戰」。

    先陳述西北用兵之惡,可能造成的影響,若戰敗後大明朝野軍心、民心動盪,反而會違背皇帝平穩交接的想法。

    當然有些話要隱晦著說,不能跟皇帝挑明瞭……您老掛了,傳位給兒子,是想給兒子創造一個良好的外部環境,但若是西北戰事失敗,反倒可能「國祚不穩」、「內亂滋生」。

    奏本不能一味空談。

    為了避免朝廷之前系列舉動被人譏諷為勞民傷財之舉,沈溪擬定一個比較靠譜的「佯攻計畫」。

    跟三年前西北之戰套路相似,假意出兵,震懾韃靼人,趁韃靼內亂,伺機打幾個小勝仗,若是韃靼人識趣,自動退到漠北那自然再好不過,就算不成,兵馬切不可戀戰,軍事行動持續半個月左右便需立即結束。

    大軍「凱旋」後,犒賞三軍,令軍心大振,同時讓大明百姓以為朝廷在西北又打了大勝仗。

    沈溪這奏本,其實是在教唆皇帝糊弄天下人,跟之前設想的大兵團作戰,通過正面交鋒的方式,把戰事打成殲滅戰的戰略方針大相逕庭,謝遷看了連連搖頭。

    等沈溪將奏本寫完,謝遷其實已經看完,當即擺手:「這奏本,不妥……不可!」

    「那閣老準備不上表?」

    沈溪悠閒自在地說,「一切自由閣老定奪,晚輩只是將自己的一點愚見寫下,閣老也見到了,晚輩無其它良策。」

    謝遷拿起沈溪所寫奏本,心中矛盾。

    其實沈溪說的話,很多是他想說但不敢說的,主要因為這次皇帝出兵塞外之心太過堅決,而且理據充分……弘治帝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給太子創造良好的繼位環境,這有錯嗎?

    雖然出兵塞外困難重重,但做臣子的應該想方設法為皇帝化解危難,而不是直接打退堂鼓告訴皇帝這不行,為人臣子有這麼做事的嗎?

    就在謝遷進退維谷,不知是否該將沈溪所寫內容謄寫下來上奏時,書房門口傳來聲音:「父親大人。」

    正是沈溪有一年多未曾見到的謝丕。

    謝遷聽到聲音,將沈溪擬好的奏本放下,他不想讓兒子知道自己上疏竟要沈溪代勞。

    謝丕走過來,恭敬給謝遷行禮,隨即滿臉笑容望向沈溪:「沈先生,您回京了?」

    「在下應該稱呼一聲二叔才是,怎敢居長?」

    沈溪雖然曾教授過謝丕學問,為謝丕考舉人提供不少幫助,但沈溪可不會在謝恆奴的叔叔面前自認長輩,本來謝丕年歲就比他大,只是謝丕一直少年心性,看上去跟個大孩子一樣,熱情而開朗。

    謝遷板起臉:「這就沒事了?此時尚未到晚宴時間,為父正在與沈溪商談朝中大事,你且先去用功溫書,待晚宴時,為父要考校於你!」

    謝丕一聽心裡怵,本來謝遷公事繁忙少有回家,沒有時間管教兒子的學業,這次沈溪過來,謝丕本想跟沈溪閒話家常,誰知老爹居然想考校他,還是在家宴舉行時。

    謝丕一向在老爹面前抬不起頭來,覺得老爹是狀元,是博學的鴻儒,自己的才學跟謝遷相差不是一點半點。但沈溪卻很清楚,論才學,謝遷很久沒用心讀書,跟原來歷史上兩年後杏榜高中的謝丕不在一個等量級上。

    「孩兒告退。」

    謝丕很懂事,行禮後退出書房。

    謝遷這才跟沈溪繼續商討關於西北止戰之事,謝遷道:「沈溪,你說西北用兵,只是佯攻,三年前那一戰不也是如此?到頭來兵馬撤不回來,全軍覆沒,若再遇此等情形,當如何?」

    對於謝遷來說,弘治十三年那場西北之戰是他一生抹不去的陰影,聽聞劉大夏兵敗,他的心跌落穀底,甚至已做好被賜死的準備,無比絕望。

   謝遷從那時起才意識到沈溪是良材,之後逐漸改變對沈溪的看法,最後連他珍若拱璧的謝恆奴,也送給沈溪,其中就有償還沈溪恩情之意。

    謝遷最怕的是噩夢重演。

    沈溪微微搖頭,笑著說道:「閣老不必擔心,三年前那一戰,不會重演,即便重演,也跟閣老無干係。」

    「哦?」

    謝遷語色輕鬆了一些,「這是為何?」

    「因為閣老即便上奏的這份奏本,陛下絕對不會採納,若西北戰敗,反而會令陛下覺得閣老言之在理,追悔莫及。」

    「即便西北得勝,陛下也會覺得閣老運籌帷幄,將事情所有結果都料想到,也會記得閣老的好。」

    「一正一反,閣老所得到的,或許只是陛下一時的不理解,那還有什麼好顧慮的呢?」沈溪笑著說道。

    謝遷本來有大把問題要問,但聽沈溪如此分析,腮幫子繃得緊緊的,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算是同意這個說法。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23 22:58
第一〇二三章 走投無路

    當天下午,沈溪留在謝府吃了一頓家宴,第一次見到謝遷的妾侍金氏。

    要說漂亮,沈溪真心沒覺得金氏有多動人,畢竟是年近四十的女人,已經過了女人一生中最美麗的那段時光,金氏很識趣,能到宴客的飯桌上吃飯已是謝遷天大的「嗯賜」,席間低著頭沒有說話。

    謝遷的弟弟謝迪一直跟沈溪搭腔。

    謝迪跟沈溪是同年進士,如今是兵部武選司員外郎,此番西北用兵,兵部那邊異常忙碌,這段時間謝遷偶爾跟謝迪談論一些軍事上的事情,但涉獵都不深。

    謝遷並未打算將即將上奏朝廷「止戰」的消息告訴謝迪。

    飯桌上,除了謝迪和沈溪間偶爾說上兩句話,別人都沉默不語……這是飯桌上的基本禮數,食不言寢不語。

    謝丕有些神思恍惚,不時看看自己的妻子史小菁,生怕謝遷在席間直接考他的學問,讓自己在妻子面前折了威風。

    好在謝遷並未在席間考兒子,飯後女眷各自回到內院,謝遷這才將謝丕叫到書房,考校一番,旁聽的只有沈溪和謝迪。

    謝遷所考內容並不複雜,都是一些基本的四書義。

    沈溪心想,若謝丕連這些都不會,那就別考進士了,院試也不會有這麼簡單的題目。

    最後謝遷居然滿意地點頭,嘉許道:「很好,很好。」

    沈溪心想,或許謝老兒真的老了,對於學問什麼的,荒廢太久,想再拾起來很難,不過讓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放下手頭的公務去研究學問,那也太過強人所難。

    一直到上更時分,沈溪才從謝府出來,這頓家宴他吃得好沒精神,之前他便想一走了之,但礙於情面,才熬到最後。

    沈溪乘坐馬車回家,路上雲伯沒有說話,沈溪仰躺著,迷迷糊糊打盹兒,突然聽到雲伯「籲」一聲,馬車驟然停下,沈溪差點兒一頭栽倒,他坐直身子,掀開車簾問道:「雲伯,怎麼了?」

    「老爺,家門口有人。」

    雲伯說著,神色緊張。

    沈溪這才知道已經快到家了,他從馬車上下來,一眼便看到馬車前站著個人,似乎是突然從道旁跳出來攔住馬車的去路。

    此人身材痩削,好似沒吃飽飯一樣,顯得沒多少精神。

    「誰?」

    沈溪仔細打量,雲伯有些緊張,畢竟自家老爺是當官的,而且剛從南邊剿匪回來,若是賊寇的餘黨可就不為不妙了。

    那人恭敬回道:「沈大人,是小的啊。」

    一句話,沈溪隱約記得在哪裡聽過,也許是時過境遷,聲音聽得不是很真切,黑燈瞎火的也看不清楚,沈溪想了想問道:「是彭餘嗎?」

    「正是小的。」

    那人走過來,恭恭敬敬地給沈溪磕頭行禮。

    家門口守著的車馬幫弟兄聽到這面有聲音,提著燈籠和棍棒迎了過來,正要動手驅趕,被沈溪攔住了。

    沈溪道:「沒事了,起來吧,走,到家裡說話。你們別杵著,這是自己人。」

    彭餘突然登門造訪,而且看樣子還很落魄,沈溪知道彭餘應該是遭難了。

    當初幫忙將李衿和惠娘從刑部大牢救出來,活動的人就是彭余,彭餘是唯一知道買主和賣主身份,從中穿針引線之人。沈溪心想:「難道是彭餘落魄,想登門要脅我,給他銀子或者與他方便?」

    彭餘不知道自己正被沈溪懷疑,亦步亦趨跟在沈溪身後,不敢抬頭張望,佝僂著身子進入院中。

    沈溪到了正堂,讓人把燈點亮,吩咐雲伯和其他人等到外面等候,他要跟彭餘單獨說話。

    等大廳內只剩下二人,將房門關上,沈溪返回太師椅坐下,問道:「彭餘,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彭余不是易與之輩,看起來年輕,但卻是蔭襲的職位,平日裡打交道的都是官吏,這會兒也明白登門造訪惹人懷疑,直接跪在地上,磕頭不迭:

    「沈大人包涵,小的實在是走投無路……頭年底有樁人口買賣敗露,朝廷追查到底,最後刑部有四人問斬,二十幾人配充軍,小人上下打點,才僥倖逃出生天,可在禦馬監的職位卻丟了。」

    「小人一直沒個出路,加上家中錢財大多用於賄賂上官,僅剩下的那一點兒也坐吃山空,便想來投靠大人,跟著大人混口飯吃!」

    「大人,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您就可憐一下,讓小的……跟在您身邊,鞍前馬後絕不含糊。」

    這種請求,沈溪本不想答應,因為彭餘涉入了刑部大案,若留他在身邊,回頭被人追查,可能連李衿和惠娘也會被牽連。

    殺人滅口是最好的選擇,但沈溪不是這種人,彭餘畢竟有恩於他,恩將仇報那他也太不是玩意兒了,而且他曾答應彭餘,將來自己開府,保證彭餘有個前程,做人不能言而無信。

    沈溪點頭:「起來吧。」

    「大人,您不答應,小的不起來。」

    彭餘一把鼻涕一把淚道今連妻兒老小都快顧不了了,家中的錢在兩個月前已經告罄,這段時間一家老小都在挨餓,小的若非迫於無奈,定不敢來打攪沈大人,可小的除了沈大人,也不知還能去找誰。嗚嗚,沈大人,您就給可憐可憐小的……」

    沈溪道:「無妨,朋友有通財之義,你來找我是應該的。我現下雖然暫且沒有補官缺,但養活幾口人還是沒問題的。我之前說過,你幫我做事,但凡我有口飯吃,絕不會讓你餓著。起來說話吧!」

    聽到沈溪如此承諾,彭餘這才感激涕零地站起來,但他還是不敢直起身子,彎著腰以示恭敬。

    沈溪走到門口,打開門,讓雲伯準備一些簡單的吃食,很快飯菜便端了進來正是晚上家裡為他所準備的飯食,沈溪在謝府吃過宴席,肚子不餓,便讓彭餘享用。

    彭余做到桌子邊,大口大口地吃著飯菜,那狼吞虎嚥的樣子,顯然餓得不輕,沈溪在旁邊大致問明情況。

    「……大人,您放心好了,您的事,小的沒有洩露半句,那樣做對小人也沒半點兒好處不是?就算以後我再出事,也不會說半句不利於大人的話。」

    彭余給了沈溪一個承諾。

    沈溪知道人在遭遇絕境時,所謂的原則有多不值錢,他沒奢求彭餘被人刀架在脖子也不說,只讓彭餘為了利益和家人著想,堅守秘密,作出一些利益交換。

    沈溪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這種買賣做一次兩次倒還好,做多了,總歸是要出事,你以後準備做什麼?」

    「大人只要能給口飯,什麼差事都行。」彭餘雖然餓急了,但並沒有將所有飯菜吃完,剩下大部分他準備用油紙打包帶回去給妻兒老小吃。

    彭餘遭逢巨變,家裡本就不是豪門大戶,為了設法營救他基本是傾家蕩產,如今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沈溪讓雲伯拿來十兩銀子,放在彭餘面前:「你先拿著,這是給你安頓家眷用的,具體做什麼,回頭再行安排,你那邊將家眷安頓好,便過來聽命行事吧!」

    「謝大人,謝大人!」

    彭餘又跪下來給沈溪磕頭。

    沈溪不想把彭餘安排在身邊,誰都不願意自己心底的秘密有第二個人知曉,而彭餘到底跟他是不是一條心,依然存疑。另外,秘密即便沒有洩露出去讓外人知道,家人如果偶然得知,他也無顏以對。

    從一開始,沈溪就知道自己跟惠娘間是一段孽情,若非他是帶著天聰而來,從第一眼見到惠娘便難以忘懷,斷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在這點上,惠娘跟他的心思一樣,都是想讓原來的孫惠娘徹底死去,從此了無牽掛,接受現在的新身份。

    「彭餘,我信你,但別人不會將此事洩露出去吧?」沈溪問道。

    「大人,別人沒有誰知曉是大人您做的,您要是不放心,將小人的舌頭割了,只要大人能賞給小的妻兒老小一口飯,小的便是死了,也會為大人堅守秘密。」

    彭餘一邊哭,一邊向沈溪表達忠誠,他知道這是必須有的態度,否則沈溪無法放心留他在身邊。要知道他遭難來投奔沈溪的舉動,本身就帶有脅迫的意味。

    沈溪當然不會割彭餘的舌頭,安慰一番,親自將彭餘送出家門。

    等人遠去,沈溪始終放心不下,案情終於還是洩露了,只是朝廷不知道哪些人真正死了,哪些人被救走,但若是有人將當日惠娘在火場的事捅出去,其實不用人指證是他沈溪做的,別人也能猜到。

    明擺著的事情,別人跟惠娘並不沾親帶故,誰會去營救一個不相干的寡婦?

    雲伯見沈溪鬱鬱不樂,走過來問道:「老爺,那人是誰?一次便給他十兩……莫不是什麼歹人?」

    「不是歹人,這人為人實誠,以前幫我做過事,這會兒家裡遭了難,等於是先借錢給他應應急。」

    沈溪沒有說欠彭餘人情的話,主要是怕將來彭餘真留在沈府做事,別人會拿這件事做文章。

    平常時候彭余自然會守口如瓶,但喝多了酒那就不一定了。所以沈溪先把這條路給堵上:「以後不得跟人提及這件事,我會安排他做事,但不會留在沈府。」

    「是,老爺。」雲伯儘管不明白到底為何,但始終這是沈溪的交待,作為下人他也沒必要刨根究底。

    沈溪讓雲伯早些回家,很快整個官邸便只留下兩個車馬幫弟兄守夜。

    進入書房,沈溪感到一陣孤單落寞,這跟軍旅時不同,雖然行軍打仗身邊也無家眷陪同,可始終手頭有事情做,還有各種各樣的人在眼前晃悠。

    可回到家裡,少了親眷,他覺得分外孤寂。此時他倒是寧可回到那個嘈雜而勾心鬥角的沈家,也好過於在這裡獨自面對孤燈,形影相弔。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23 22:59
第一〇二四章 哪壺不開提哪壺

    彭餘意外來投,讓沈溪感覺到一種危機。

    現在看起來皇帝似乎非常信任他,一度不惜委任以延綏巡撫的高位。但這其實也是皇帝臨終前很容易生疑的時間段,再加上謝遷以死相逼將他留在京城,難免讓弘治皇帝心生介懷。

    若事情東窗事,那他很有可能會被下獄問罪。

    暫且不論彭餘是否真的有膽量將事情捅出去,沈溪不能不作防備。

    彭餘處事圓滑,留下來確實是個好幫手,但始終彭餘現在已不是官員,如果以後安排在車馬幫做事,接受不了前後身份的反差,離心離德,那他就要小心事情敗露。

    沈溪回到京城後的第三天,吏部的人沒有登門,倒是禮部的人找上門來了。

    昨日在謝府,謝遷提到,皇帝將會派他到宮裡擔任祈福的差事。沈溪之前還有些犯迷糊,現在終於明白,原來是為皇后誕子祈福。

    看起來弘治皇帝對皇后懷孕這件事極為重視,生怕出事,所以寧肯借助天地鬼神的力量。

    沈溪在接差事的時候已經考慮清楚了,若皇后平安誕子倒也罷了,若難產導致孩子夭折,又或者是誕下女嬰不符合皇帝的期望,那他這個「祈願官」是否要被問責?

    「大人,您如今剛從東南歸來,勞苦功高,先歇幾天再說吧。我等隨時聽從您的調遣,要準備什麼告天祭祀之物,只管吩咐,卑職定當效死命!」

    禮部派來的是不入流的吏員,連品秩都沒有。

    說是沈溪有點兒權利,手下有幾個人調遣,但這些人根本上不得檯面,好在宮中二十四監中的神宮監也會提供協助,否則真不知道如何下手。

    沈溪舉行的告天祈福儀式,說起來也是皇差,但充其量只是走個過場。

    儀式進行時,不會有朝廷命官參加,按照沈溪的理解,完成祈福儀式的流程就跟一個人獨自耍猴戲差不多。

    沈溪又擔任欽差,只是這次欽差幹的活有些扯淡,不過他倒是得到一項特權,那就是可以憑腰牌自由進出宮門。

    舉行祭祀的地方,是在承天門內的太廟,之前弘治皇帝已經給了番僧和道士進出宮廷的權力,沈溪作為祈福者,自然也擁有相應的便利。

    皇后預產期是在七月底八月初,沈溪這次的差事並不是很急,但必須趕在皇后分娩前完成,否則等孩子生下來,什麼都遲了。以現在朱祐樘的迷信程度,若皇后分娩期間出什麼差錯,又或者生的是女兒不是兒子等等狀況,追究責任最後查到是某人沒有如期祈福,那就不美了。

    但話又說回來,就算一本正經祈福,最後皇后的生產狀況仍舊不合皇帝的心意,沈溪依然逃脫不了「祈福不力」的罪責。

    總結來說,沈溪這差事做得好與不好,跟他行事沒什麼關係,而要看張惶後生產是否順利,是否滿足朱祐樘的期望值。

    如果能一次生個男娃子甚至是雙胞胎,而且還都健康成長,那沈溪此次祈福任務就算是出色完成。

    ……

    ……

    乾清宮。

    皇帝病榻前,這天朱佑樘將內閣三位大學士以及七卿、五寺、通政使司等衙門的負責人叫來,商討國家大事。

    皇帝病臥在床,已基本不問朝事,所有的事幾乎都是內閣票擬,司禮監批閱。

    不過,即便弘治皇帝對朝中事務不管不問,但因為朝廷有一批能臣在,運作得也是井井有條。

    劉健和李東陽都出席了此次召見,謝遷儘量不想搶內閣老大和二把手的風頭,所以他站在佇列後面,聽劉健向皇帝陳述近來朝廷的一些事情,然後就人事任免徵求天子的意見。

    「很好。」

    這是朱祐樘掛在嘴邊的兩個字。

    朝廷的確什麼都好,有他這個皇帝跟沒他這個皇帝似乎沒什麼差別,唯一讓人覺得不滿意的是一些老臣三番兩次請辭,弘治皇帝將這些奏本留中不,請辭奏本一律束之高閣。

    請辭的老臣基本都是在閒置衙門中待久了,陞遷無望,便想早些告老歸田,其中聲名最大之人,當屬詹事府詹事吳寬。

    吳寬今年六十九歲,當初在翰林體系官員中,他是跟程敏政、傅瀚齊名之人,三人都有機會繼任禮部尚書,或者入閣為內閣大學士。

    但在弘治十二年禮部會試鬻題案後,弘治皇帝對程敏政之死耿耿於懷,以至於嫌疑最大的吳寬始終不能得到陞遷,反倒是傅瀚當了一任禮部尚書,最後卻也是早早便退了下來。

    吳寬到現在自知無法再得到弘治皇帝的信任,於是多番請辭,可惜都未得到准允。雖然如今吳寬還掛著東宮講官的名頭,但其實已經久不去給太子講課,太子的日常學習安排,基本都是由梁儲來負責。

    此時正說到朝中這些請辭的老臣的情況,劉健將這些人的名字,一一向皇帝陳述,其實他自己也早有請辭意願,不但是他,內閣中李東陽同樣想告老,內閣鐵三角只有謝遷沒向皇帝上呈過辭表。

    但為了保住沈溪,謝遷跟弘治皇帝鬧得有些不愉快,皇帝明著對謝遷禮遇有加,謝遷自己卻知觸怒龍顏,平日做事儘量勤懇低調,不再爭功。

    今天這種場合,如果皇帝不具體詢問事情,謝遷都沒準備說話。

    朱祐樘聽完後,咳嗽兩聲:「朕近來沉屙在身,精神時好時壞,恐命不久矣。這些老臣乃朕之股肱,朕希望他們能留在朝中,為朝廷盡綿薄之力,朕當禮待之,賜予寶鈔,此事交由謝卿家負責!」

    「是,陛下。」

    謝遷被皇帝點名,趕緊站出來領旨。

    朱祐樘說要賜予老臣寶鈔,不找劉健、李東陽,也不找禮部、吏部的人,直接找謝遷,有著深層次的意思。

    這算是皇帝對之前有過請辭舉動的劉健、李東陽、馬文升等老臣的一個警告,朕這個當皇帝的都快死了,你們只要沒有病歿,就老老實實在自己的職位上待著,至少也等新皇登基朝局穩定以後。

    說完此事,朱祐樘見工部和戶部尚書都站了出來想要啟奏,不用說也知道跟西北備戰開銷用度有關,他一擺手道:

    「朕今日精神萎靡不振,就再說一件事情吧。謝卿家,你不是有西北戰事策略上奏嗎,便呈上來,趁諸位卿家都在,一同參詳!」

    謝遷手摸在懷裡的奏本上,心想:「該逃的終歸逃不掉,就信了沈溪小兒,讓自己不識相一回吧!」

    謝遷將奏本呈上去,那頭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高興得不得了。

    蕭敬非常尊敬讀書人,尤其是閣臣這樣天下讀書人的表率。雖然蕭敬對劉健和李東陽也都很敬佩,可這兩位以老賣老,這幾年最能做實事的反倒是謝遷,如今謝遷有奏本,在蕭敬看來一定會令皇帝龍顏大悅。

    朱祐樘也是滿懷期待:「拿與朕……罷了,朕身體不濟,蕭公公,你便讀來與諸位臣工知曉!」

    「是,陛下!」

    蕭敬恭恭敬敬將謝遷的奏本展開,才只是看了個開頭,沒覺得如何,畢竟開頭只是一些客套的言語。

    「臣請躬安,微臣愚鈍,西北戰事將近,臣心有所感,連夜難以成寐,輾轉反側,偶有所得,覺此戰當以不戰為上……」

    讀到這兒,蕭敬感覺基調定得不太對,趕緊偷看弘治皇帝一眼,這會兒朱佑樘正在咳嗽,並未聽清奏本具體說的是什麼。

    「繼續!」朱祐樘催促道。

    「是。」

    蕭敬接著讀下去,「西北之戰,根源在於蒙元遺禍,草原廣袤而無險可守,歷代中原王朝出兵塞外,可平流寇而不能久持,築城無從遺留百年,草原遊牧部族,興衰罔替,千百年來先有匈奴、鮮卑,後有五胡亂華,中原之土淪喪,皇室偏安,後有突厥、契丹連年犯邊不止,皆在草原部族興衰更迭之輪迴……」

    讀到這裡,在場大臣都在琢磨,你謝遷到底是來談兵策,還是講歷史?

    你說這些,雖然看起來很有道理,但其實都是廢話。

    草原部族不就這麼回事麼?一家被打趴下,總會有別的部族趁勢崛起,從小變大,甚至一統草原。

    蕭敬繼續往下讀:「……至蒙元,華夏傾覆,然狄夷治國不得民心,太祖平夷寇而定江山,蒙元偽朝北遷,太祖數度派兵北征,太宗五征漠北,韃靼勢弱,中原始定……」

    聽到這裡,不但大臣,連弘治皇帝都在想,你謝遷說這麼多,囉里吧嗦,居然是在為太祖和太宗歌功頌德?

    你這戰策寫的是有點兒水準,但又不是讓你著書立傳,聽你這些廢話有什麼營養?

    但後面,蕭敬語氣突然轉了:「……至英宗,瓦剌趁勢而起,犯中土,有內賊王振蠱惑君心,以釀土木堡之禍,天子北狩……」

    讀到這裡,蕭敬已經不敢往下讀了,簡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英宗皇帝被瓦剌人所擄劫這種事也能隨便提?還是當著這麼多大臣的面,這是讓皇帝難堪啊!

    朱祐樘黑著臉:「繼續讀!」

    「是,是,陛下!」

    蕭敬感覺頭上已是冷汗直冒。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23 23:00
第一〇二五章 龍顏大怒

    謝閣老的奏本,並未獲得滿堂喝彩,更未贏得弘治皇帝的欣賞,因為謝遷所進言的內容太過直接,直接得想讓弘治皇帝拍桌子。

    可惜朱佑樘倚在龍榻上,面前沒有桌子,無從下手,但心中無比氣憤。

    當謝遷提及西北「止戰」的想法後,朱祐樘怒火更甚,但礙於在場那麼多大臣,他一個字沒說,蕭敬每次中斷朗讀看向他,都被他冷峻的臉色所懾,最後蕭敬一點點將謝遷的奏本讀完。

    乾清宮寢殿內安安靜靜,沒一人說話,都知道誰說話誰遭殃。

    「咳咳。」

    朱祐樘咳嗽兩聲,說話語氣還算平和,「諸位卿家,對謝閣部這份奏本,你們如何看待?」

    稱呼都改了,以前朱祐樘怎麼也會稱呼謝遷為「謝閣老」、「謝卿」、「謝卿家」,甚至以示隆寵時,公開場合會稱呼「謝先生」,這次直接冠以「謝閣部」,一聽就是公事公辦,這是皇帝生氣的表現。

    就算明知道龍顏大怒,將謝遷這份奏本的內容貶損一通必然會贏得皇帝的信任,但在場大臣沒一人吱聲。

    今日乾清宮的大臣,六部中只有兵部才是由左侍郎熊繡奉詔而來,因為兵部尚劉大夏遠在西北,其餘之人不是閣老就是尚,又或者是左都禦史、通政使和五寺正卿。

    這些人能做到這官職上,靠的可不是諂媚,就算他們心裡清楚謝遷奏本所奏內容有失偏激,可沒一人點出。

    這不是得不得罪人的問題,而是他們覺得去靠攻訐謝遷的奏本而獲得存在感,實在沒有必要。

    而且在場大臣中,絕大多數人都覺得謝遷的奏本很有道理,他們不認為西北這一戰應該打,反倒應該留著錢糧發展一下民生,皇帝所想「趁韃靼病要韃靼人命」,這主張在他們這裡行不通。

    「都啞巴了嗎?」

    朱祐樘忽然中氣十足地吼了一聲,這一聲蘊含著極大的憤怒,在場許多大臣甚至是第一次見到皇帝這般動怒。

    很多人下意識跪下,站在前面的幾個尚和閣老,最後也都跪到了地上。

    朱祐樘本來是想借助謝遷的奏本,詳細討論一下西北用兵的問題,現在倒好,不用議論了,謝遷上來就說「止戰」,後面還提出一個設想,就算不馬上止戰,在西北也只是象徵性地搞搞面子工程。

    皇帝心想:「我要做樣子的話,至於調動大明朝最精銳的兵馬,將兵部尚還有諸多勳貴調去西北,打這一仗?」

    「也罷!」

    朱祐樘發覺自己繼續生氣,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面前一干大臣都不是什麼好事,語氣變得平和,道,「諸位卿家,請起來吧,朕乏了,你們先退下,朕要休息。」

    「是,陛下!」

    在場大臣彼此攙扶著站了起來,因為大家都是老骨頭,裡面謝遷已經算是「年輕力壯」,至少他起身不用人扶,還可以攙扶別人。

    被謝遷扶起來的劉健沒說什麼,只是瞪了謝遷一眼,這些個大臣告退到門口,這才轉身出了寢殿。

    一行人步出乾清宮,才走了幾步,李東陽湊過來道:「於喬,你這是做什麼?明知陛下西北用兵心意已決,還寫出此等奏本,誠心是要讓陛下病上加病?陛下怒氣你也見到,你說這怎生是好?」

    一向脾氣耿直的李東陽,過來怨責謝遷也只是說他這奏本上的不是時候,而沒說這奏本有錯,因為李東陽也不支持這麼一場勞民傷財的戰爭。

    謝遷老臉漆黑,那些尚、正卿什麼的不好意思過來質問,因為他們在朝中地位最多跟謝遷持平,甚至不如謝遷,沒那資格,但李東陽畢竟在內閣中排序在謝遷之上,可以說這話。

    謝遷道:「敢問一句,陛下乃是稚子?」

    李東陽眉毛鬍子皺到了一起:「此話何意?陛下豈是稚子?」

    「既不是稚子,莫不是還要人哄著,凡事專撿好聽的說,難聽的就藏著掖著?進臣之該進之言,老夫有錯嗎?」

    這句話說得乾淨俐落,擲地有聲,但卻很刺耳,對皇帝多少有些不敬。

    但別人知道,謝遷和李東陽都是帝師,天子若有什麼過錯,先生這麼說無可厚非,連皇帝都要恭恭敬敬說一句「朕受教了」。弘治皇帝並非昏君,自然能分辨出謝遷所言只是一時氣話,不會追究。

    在場沒人會去告謝遷的刁狀,現如今謝遷已令龍顏震怒,落井下石的事,他們不屑為之。

    李東陽氣得說不出話來,但他感覺謝遷脾氣改變不小,以前總是別人得罪皇帝,謝遷在旁邊笑著打圓場說情,現在犯顏納諫觸怒皇帝的反而變成謝遷本人。

    李東陽本來覺得謝遷奏本裡的內容,是經過深思熟慮寫出來的,並非置氣。

    之前弘治皇帝曾暗中授意內閣將朝中議論停止兵鋒的奏本壓下,造成一種朝廷上下齊心應對西北戰事的假像。

    現在內閣把下面的奏本給壓住,但內閣大學士卻帶頭「造反」,還當著皇帝的面說出來,相當於打皇帝的臉,朱佑樘之前的憤怒足以說明一切。

    李東陽自己想說而沒說的事,被謝遷說了,就算他覺得謝遷說的時機不對,也犯不著跟謝遷吹鬍子瞪眼。

    一行人在宮內分道揚鑣,回六部的走午門,回家的則走東華門,犯言直諫的謝遷要去文淵閣輪值,而之前在皇帝面前裝好人的劉健和李東陽則直接出宮打道回府。

    謝遷正要過左順門往文淵閣去,見到兩名老太監帶著一個穿著大紅官袍的年輕官員,在幾名宮廷侍衛的簇擁下進了午門,謝遷一看頓時來氣……不是沈溪是誰?

    「這小子,讓我被皇帝記恨,你倒是優哉遊哉,我且上去訓你一頓,看你還有這般好心情!」

    謝遷氣不打一處來,直接走過去,老太監和侍衛見到謝遷連忙行禮,只有沈溪不慌不忙拱拱手:「謝閣老。」

    「你們且先退下,老夫跟沈……姓沈的說兩句,不會耽擱了他的差事!」謝遷對老太監和侍衛道。

    「是。」

    老太監和侍衛都到遠處去等候,等人走遠,謝遷才將目光收回,怒氣衝衝地對沈溪道:「都是你幹的好事,老夫今日將你昨日起擬奏本呈遞陛下,陛下怒不可遏,如今指不定要如何追究,你居然閒庭信步一樣進出宮門,可知大禍臨頭?」

    沈溪想了想,語氣仍舊輕鬆:「謝閣老似乎說錯了吧?即便大禍臨頭,也不該是晚輩,而是您老才是。」

    「你說什麼?」

    謝遷有擼起袖子打人的衝動。

    沈溪道:「閣老,昨日給您起擬奏本時,晚輩已將利害陳述與你知曉,你豈能這般倒打一耙?陛下氣憤只是一時,若他靜下心來念及此事,定會覺得閣老你奏本中所言在理,若西北之戰遇到阻滯,陛下更會感念閣老的一片赤膽忠心。」

    「敢問這滿朝上下,有幾人是支持這場戰爭的,又有誰敢犯天顏向陛下納諫?」

    謝遷當然知道這些利害關係,如果不是他昨日覺得沈溪分析得有道理,也不會來皇帝面前觸霉頭。

    「你小子,幾時說話才能不這般老氣橫秋?也罷也罷,你且先去做你的差事,今日老夫無暇回府,明日記得再到府上吃一頓家宴!氣煞老夫也!」謝遷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往文淵閣而去。

    沈溪看著謝遷的背影,不由搖頭笑笑。

    謝遷雖然看起來嚴厲,但其實只是個紙老虎,更有一種近乎老頑童的心態,這能說會道的老狐狸為了面子,總喜歡在人前擺臭架子。

    「大人,您……沒事吧?」

    老太監之前在遠處聽這邊謝遷好似在厲聲喝罵,都不忍心聽下去了,可等謝遷走了,沈溪笑容依然燦爛,一時間有些把握不準。

    難道說這位少年即登高位的大人有些痴傻,被人罵了還能開心地笑出來?又或者這是冷笑,對謝遷有意見?

    「沒事,走吧,到處看看,尤其往坤甯宮那邊走走。」沈溪道。

    雖然老太監依言辦事,可心中卻在打鼓。

    這位沈大人,簡直是拿著雞毛當令箭。陛下不過是派他為皇后誕子祈福,他居然提出來要到宮內各處都走走,想看看沒有什麼「不乾不淨的東西」。

    沈溪分明是領著皇命,正大光明在宮中走動,查看各處設施的情況。

    沈溪一邊走,一邊問道:「陛下之前不是請了道士和番僧進宮,如今在何處?」

    「哎呀,大人,這仙長和聖僧,您可不能隨便亂稱呼,聽說他們都有法術,厲害得緊,能隔空殺人於無形,連陛下的病,都是聖人作法從鬼門關裡將陛下救回來的,陛下禮遇有加。這會兒陛下正請聖人幫皇后娘娘開壇作法,祈求上蒼能賜皇后麒麟兒,母子平安。」

    老太監一臉為難,說話吞吞吐吐。

    沈溪見老太監慌張的模樣,啞然失笑:「也罷,人就不見了,不過有時間的話,還真想去會會這不知何方來的神聖!」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23 23:00
第一〇二六章 偷聽

    擷芳殿內。朱厚照得知沈溪已回到京城,雖無法跟沈溪往西北「彎弓射鵰」,但他還是頗為期待,可惜等了兩天,也未得到沈溪複為東宮講官的消息。

    望著自己那已經快翻爛的一堆武俠,熊孩子心裡非常著急,尤其是其中的《神鵰俠侶》只有兩冊,剛寫到活死人墓和玉女心經,故事看到最精彩的地方突然沒有了,那種感覺很讓人窩火。

    「不行,沈先生不回東宮,我也要想方設法爭取讓他早日回來……如果父皇不准允,那我豈不是一輩子都沒武俠看?」

    朱厚照把心一橫,決定去找老爹理論,為什麼沈溪回到京城還不讓他進東宮為講官?就算不為講官,至少也要讓他來看看我,方便我跟他討要啊!

    朱厚照最近很難走出擷芳殿這個圍城,就連玩耍,也被眾多太監簇擁著……現在皇家正值多事之秋,弘治皇帝病情未痊癒,隨時可能彌留甚至賓天,這位小主子平日上躥下跳永遠沒個消停,若是這時候出什麼狀況,整個大明朝都要亂套。

    熊孩子平日被禁足,連去乾清宮和坤甯宮見老爹老娘,也只有在被傳召的情況下才能前往。

    「張公公,本宮要去坤甯宮見母后,你陪本宮去!」朱厚照已經等不及了,老爹老娘似乎把他給忘了,這兩天都沒讓他過去請安。

    這是有原因的。

    妻子即將分娩,朱祐樘自己又病重,加之朝廷還在準備西北戰事,皇帝忙得實在是不可開交。

    張皇后已經移居坤甯宮的側室,專心等著分娩。

    如今肚子裡有一個,張皇后就不想再見那個讓她心煩意亂的「好兒子」,到底她跟朱厚照之間是否親生母子,朱厚照的身世究竟如何,這些只有朱祐樘夫婦方才知曉。

    總之張皇后沒心情將朱厚照傳喚到身邊,表面上是請安,其實是在聽熊孩子吵嚷。

    如今朱厚照名為十三歲,但那是虛歲,其實也就十二週歲,完全是個不開竅只知道玩耍的孩子,除了添亂沒別的本事。

    張苑為難地解釋:「可是……太子殿下,皇后未曾傳召您前去坤甯宮。」

    「本宮要去見母后,有何不可?本宮兩日未見母親,心中想念,便是去見了,母后都不會說什麼,你張公公是想阻礙本宮去盡孝道?」朱祐樘甩出大道理。

    經過沈溪培養,朱厚照多少有了點兒心機,知道怎麼威脅人,他現在已經能準確把握人的弱點,用大道理先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張苑就算再嘚瑟,那也只是他的一個奴才,想怎麼懲治都行。

    果然,張苑被朱厚照扣了一頂「影響太子盡孝」的大罪名之後,頓時膽怯了,之前皇帝嚴令太子禁足之事,不敢再堅定地遵守下去。

    「來……來人,為太子更衣,太子要往坤甯宮!」

    要說張苑驚慌失措也談不上,他的想法很簡單,在對待太子的問題上,皇后怎麼都比皇帝好說話,張皇后總歸是個疼愛兒子的慈母,見到兒子主動前來探望,一定歡喜不已。

    張苑琢磨:「太子禁足的命令是陛下所下,這會兒陛下應該在乾清宮連床都下不來,去坤甯宮見不著他面吧?」

    抱著這種僥倖心理,張苑讓人將朱厚照的衣物收拾好,朱厚照如今已在盤算怎麼在路上逃走,去乾清宮找老爹理論。

    乾清宮可不是熊孩子隨便能過去的,雖然那兒是他老爹的寢宮,但同時也是皇帝處理國家大事的地方,只有老爹傳召,他才能過去,偶爾還能碰上朝中重臣……他現在就想問問老爹,什麼時候把沈溪安排進宮?

    朱厚照出了擷芳殿,想到沈溪回來,自己不久的將來就會有武俠可看,心情分外愉快,這比以往去見朱祐樘腳步沉重迥異,每一步都歡快而跳脫。

    「太子,您慢點兒,老奴跟不上!」

    張苑身體不好,不能快步跑,否則容易失禁,這是他成年淨身的後遺症,也是他不及劉瑾的地方。

    朱厚照早就將張苑的脈搏把得門清,知道張苑身子骨虛弱,不說還好,說了熊孩子乾脆變快走為小跑,這下張苑更追不上了。

    張苑惱火對對身邊的太監道:「你們還在等什麼,快跟上太子,一定要護送太子往坤甯宮!」

    張苑心中有些恐懼,怕朱厚照亂來,但這會兒朱厚照一心想著去乾清宮,沒打算躲起來,單純只是想見老爹質問。

    等張苑現朱厚照去的路不對,心中越慌張,顧不上身體虛弱,就算強忍,也加快腳步追趕,但終歸還是沒有追上,讓太子成功溜到了乾清宮門口。

    就在張苑氣喘吁吁追趕以為自己將被懲罰時,乾清宮大門外站著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正在跟太子解釋:「……殿下,您怎麼來了?陛下沒在這裡,往坤甯宮去了!」

    「嘿,真是奇怪了,父皇不是身體不好,都不能下地了嗎?怎麼我來找他,他卻跑去見母后了?我母后肚子裡這個還沒出來,是不是又想要下一個了?」

    朱厚照心裡氣不打一處來,他這個未知的弟弟或者妹妹已經給他造成很大的困擾,如果老爹老娘再給他生一個,他都有要抓狂的心思了。

    我當個太子容易嗎?被沈先生嚇唬一通,說的什麼燭影斧聲、禍起蕭牆、玄武門之變,我還在想自己幸好沒弟弟,結果轉眼間弟弟馬上就要有了,簡直是給我添堵嘛。

    太子的話不但讓張苑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連蕭敬聽了都是一怔。

    這話換了別人說,那是找死,可太子說起來就是「童言無忌」。但太子說了就說了,若他人隨便嚼舌根子,那就是妄議皇嗣,要被亂棍打死。

    朱厚照一溜煙往乾清宮殿後跑去,蕭敬連忙問道:「殿下,您往何處去?」

    「去找父皇!」

    朱厚照小腿跑得飛快,這下張苑更難追上了。

    ……

    朱厚照跑路有些累了,終於趕到坤甯宮外,心裡有些不滿:「父皇和母后明明是夫妻,為什麼彼此住得這麼遠?倒不如造個大房子,以後什麼美人、宮女、皇后、嬪妃都住在一起,我想抱哪個就抱哪個,不是更方便?」

    到了坤甯宮,還沒走進宮門,就見宮女在門口跪了一地,一個個噤若寒蟬,他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便聽到「砰」的一聲,像是什麼東西摔在地上破碎了。

    熊孩子有些詫異,探頭往大殿裡瞧了一眼,只見空空如也,老爹老娘並不在裡面,他這才想起張皇后已經遷居側室,據說這是什麼規矩,但凡分娩都不能住在原來的地方。

    朱祐樘的聲音從側室傳來:「……那謝於喬,誠心與朕作對,之前為了個姻親的外孫女婿,跟朕鬧得相持不下,朕覺得他是股肱之臣,也由著他。現在他越變本加厲,竟然敢在眾臣面前直言撤兵,分明是不將朕放在眼裡!」

    「皇上,消消氣。」

    張皇后的聲音傳來,異常柔弱。

    「朕豈能消氣?本以為他有何金玉良言,結果卻是老生常談,就是不想打。我算是明白了,他決意要離開朝廷,回鄉種田,難道這些年朕虧待了他不成?」朱祐樘仍舊怒氣難消。

    朱厚照聽了半天,大概明白了,皇帝這是在跟一個叫「謝於喬」的人置氣,這人他非常熟悉,而且朱厚照一向對其印象很好,畢竟謝遷是個老好人,見到熊孩子從來都是有說有笑,畢恭畢敬。

    朱厚照嘀咕道:「父皇為何跟謝老先生吵架?難道是因沈先生之事?難怪父皇不肯讓沈先生回宮當我的講官。」

    就聽到側室中面張皇后繼續勸說:「……皇上,朝中上下如此多人,可有許多人附和謝先生?」

    「就他一人,別人豈能不知朕的用意?他是心知肚明,故意讓朕難堪!」朱祐樘近來生病臥榻,妻子卻不能在身邊陪伴,心中抑鬱,需要找人傾訴,於是便強拖病體,來坤甯宮跟妻子說說話,心情舒暢許多,不過依然餘怒難消。

    張皇后道:「皇上,謝先生這是好意,誰都不說……就他一人敢說,他這是心中有皇上,才肯犯言直諫。」

    「你說什麼?」

    朱祐樘這下又生氣了,怎麼連妻子也不站在自己這邊說話?

    張皇后苦口婆心道:「皇上,臣妾只是一介婦人,不懂國家大事,但臣妾卻知道,忠言逆耳利於行。臣妾知道皇上想打這場仗,鞏固皇兒的太子之位,可戰爭總是要死人的,勝了固然是好,如果不勝呢?」

    朱祐樘冷聲道:「你是說,朕幾十萬大軍隊,會連區區數萬內鬥不止的韃靼人都無法擊敗?」

    「凡事都有萬一。」張皇后道,「臣妾想來,謝先生未說此戰要敗,或許只是勸說陛下要仔細思量!」

    朱祐樘之前想的是,謝遷公然頂撞他,一定是在報復他徵調沈溪回京卻將沈溪投閒置散的做法,義憤填膺下甚至想將謝遷和沈溪一起閒置,畢竟帝王也是要面子的!

    可弘治皇帝終究沒有意氣用事,現在內閣還需要謝遷頂著,而沈溪立功歸朝,不能因為一時義憤而放棄為人君的原則。

    他沒有靜下心來好好想過,謝遷其實是出自好意來提醒他,乃赤膽忠心使然。

    「什麼思量!他說朕耗費大量錢糧的勞師出塞遠征,最好是佯攻一番,然後便班師回朝,不了了之……哼,朕絕對不會同意。」

    朱祐樘想讓自己保持憤怒的狀態,可經張皇后這一勸說,還真氣不起來了……謝遷到底是他的恩師,成化年間他只是個皇帝眼中不爭氣的皇子,謝遷等人任勞任怨,輔佐他登基,到現在還在為朝廷效命。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23 23:01
第一〇二七章 父皇有欠公允

    朱祐樘過來見妻子,只是想傾述一下心如今他身體相對好了一些,早就想下地走動,若非謝遷這一氣,他根本不會做這樣的嘗試。

    很快,朱祐樘關心起妻子身體的狀況。

    張皇后被丈夫擁在懷中,滿臉都是幸福之色:「皇上,臣妾即將分娩,真希望再能誕下一子,讓皇上的血脈可以得到延續。」

    雖然朱祐樘心疼妻子,也不會說出什麼「生男生女都一樣」的話,他自己也希望能再有個兒子,畢竟一個兒子太不保險了,若是他子嗣眾多,也不至於寵溺朱厚照到幾乎放縱的地步。

    等第二個兒子長大,就算朱厚照依然頑劣不堪,他也有備選方案可供選擇。當然朱佑樘也知道,就算皇后誕下次子,他也不可能輕易將長子朱厚照的太子之位廢黜。

    姑且不說現在孩子尚未生下來,等孩子無災無病長大能夠觀察清楚品性時,朱厚照應該已經是二十多歲性格定型,若朱佑樘能熬到那時候,也不能輕易動廢黜太子的心思,因為那時朱厚照羽翼已豐滿。

    「皇后安心養胎便是,等朕身體康復,以後便是一家四口……」朱祐樘神色中帶著幾分憧憬。

    張皇后聽到此話,不由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淚花。

    她可不止一次誕下孩兒,但直到如今皇帝仍舊只有朱厚照一個兒子,次子和長女相繼病歿,丈夫疼惜她,從沒有提過納妃之事,但心裡難免有所愧疚。

    張皇后一直對謝遷心懷感激。

    弘治初年,內侍太監郭鏞曾上書天子,請朱祐樘預選妃嬪,以備六宮,是當時擔任詹事府左庶子的謝遷帶頭上書,陳述天子「山陵未畢,禮當有待。祥禫之期,歲亦不遠。陛下富於春秋,請俟諒陰既終,徐議未晚」,提示朱祐樘在為先皇守制期間不宜納太多妃嬪。

    朱祐樘一看自己的先生都帶頭反對,當時初繼位他沒多少主見,又想到與妻子新婚不久,正值恩愛,又不想落個守制時貪圖享樂的名聲,便將納妃的事放下,這一放就到了弘治十五年的現在。

    所以就算張皇后對朝中很多大臣有成見,但丈夫在怨責謝遷時,還是會出面幫謝遷說好話。

    「皇上,是臣妾無用,這些年來未曾幫陛下多添子嗣。」張皇后抹著眼淚說道。

    朱祐樘輕撫妻子的頭,笑道:「皇后,你說的哪裡話,朕雖貴為天子,但你我乃是患難夫妻。可還記得你初入宮時,我尚且只是父皇眼中不成器的兒子,當時萬貴妃剛過世,宮中人心惶惶,誰也不知道父皇會不會遷怒別人,我這太子也是朝不保夕,與你一見,便刻骨銘心。婚後我們共經患難,共同富貴,一直到今天。」

    弘治皇帝說到這裡,張皇后臉上露出幸福的嬌羞,也有些慶倖。

    張皇后進宮是在成化二十三年二月,那時朱祐樘虛歲十個皇太子來說,十八歲還沒納太子妃是不可想像的,普通人家男子在十五六歲都已經成婚生子,更何況生在皇家?

    偏偏朱祐樘上面不但有個**的老爹成化帝,還有成化帝寵倖的愛妃萬貞兒,要說劉健、程敏政等人曾多次上書請成化帝為太子選妃,但都被萬貞兒所阻撓,一直拖到成化二十三年正月,萬貞兒暴死,朱祐樘才終於不用做孤家寡人,所以朱祐樘得到張皇后後,對張皇后極其疼愛。

    納太子妃後的朱祐樘也沒敢說自己一定能當上皇帝,因為那時成化帝已經不止他一個兒子,當時成化帝看起來正當盛年,朱祐樘只是簡單地想跟張皇后過普通人的生活,但當年秋天,成化帝便駕鶴西去,朱祐樘被推上皇位,連他自己都沒料到。

    張皇后見丈夫如此疼惜自己,心中非常感動,但還是不忘提醒:「皇上,謝先生一定是出自好意……他是皇上的恩師,時刻不忘大明的江山社稷,當年魏徵之於唐太宗,不就是如此嗎?」

    朱祐樘聽到這話,心中多少有些不耐煩,但他最後還是點了點頭,答應下來。

    外面的朱厚照等了半天,再也忍不住闖入側室,把朱祐樘嚇了一大跳,頓時勃然大怒:「誰讓你來的?」

    「父皇,兒臣是來給您和母后請安的。」朱厚照開始裝乖賣萌,一上去便向朱祐樘和張皇后行禮。

    朱祐樘往朱厚照身後看了眼,居然一名侍從都沒帶,心頭越地惱火……難道叮囑東宮常侍看緊太子,對太子禁足的命令不管用?

    朱祐樘難得身體好轉,過來跟皇后見上一面,小有溫存,結果還被兒子破壞氛圍,況且兒子又是未經傳召跑來,令他大為不悅,喝道:「既然請過安了,沒事的話早點兒回東宮,未經朕的允許,不得再到乾清宮和坤甯宮來。」

    「父皇,您經常教導兒臣,要多盡孝道,您還讓兒臣去給太皇太后和外祖母請安,為何今日兒臣前來,您竟怪責兒臣?」

    朱厚照眼巴巴看著弘治皇帝,小臉上滿是委屈。

    張皇后趕緊幫丈夫和兒子說項:「皇上,皇兒也是一片孝心,你就不要責備他了。」

    「咳咳」

    朱祐樘猛烈咳嗽一陣,張皇后輕撫丈夫的後背,好了好一會兒等氣息平順下來,朱祐樘看著妻子,道:

    「皇后,有好些日子未曾去見過皇祖母,朕今日身體好些,不妨一同過去走走,你可能下地?」

    「嗯。」

    張皇后雖然有孕在身,身子骨倒不虛弱,最基本下地走走是可以的,只是朱祐樘重視她有孕在身,不准允她下地而已。

    張皇后見丈夫身體好了些,這會兒恰逢朱祐樘的祖母周太后也在病中,作為孫子和孫媳婦,帶著兒子過去看看也是應該的。

    「太子,你便隨朕與你母后,一同去見過太皇太后!」朱祐樘厲聲道。

    朱厚照一怔,其實去給周太后請安,對熊孩子來說是逢年過節必須要做的事,他倒沒多少牴觸情緒,畢竟平日少有去。

    周太后是英宗的妃嬪,英宗在世時沒做成皇后,但她的兒子卻是憲宗朱見深,也就是成化帝。周太后是朱祐樘的親祖母,尤其在當初朱祐樘剛剛認祖歸宗時,周太后為了防止這寶貝孫子被萬貞兒毒害,將朱祐樘接過去一起住,才令萬貞兒不敢加害。

    大明有皇長子繼承太子的傳統,在繼位元順序中,皇長子具有一定的優勢,所以萬貞兒才會對宮中懷孕的妃嬪相繼下毒手,她有成化帝的寵愛,別人敢怒而不敢言。

    朱祐樘被成化帝認回後,周太后成為朱祐樘最大的護身符,萬貞兒敢在皇宮內院任何地方動手,就是不敢在周太后的寢宮內放肆,那邊也是她勢力延伸不到的地方,這才令朱祐樘長大成人。

    朱祐樘登基之後,對周太后一直禮遇有加。

    朱祐樘扶著妻子下地,他自己行動多有不便,夫妻二人彼此相攜,正要帶兒子往慈甯宮去,朱厚照突然道:「父皇,兒臣有個請求,請父皇恩准。」

    朱祐樘罵道:「你這孽障,方才剛誇讚你有孝心,誰想竟是有事而來……說吧,,到底是什麼事情?」

    兒子該罵還是得罵,但兒子要說什麼,朱祐樘也想聽聽,他想知道這熊孩子因為什麼偷跑到坤甯宮來找他和張皇后,或者說是來找張皇后,因為他不知道熊孩子先去過乾清宮,認為兒子不知道他在這兒。

    朱厚照道:「兒臣聽說沈先生回京城了,兒臣心中想唸得緊,想讓沈先生重回東宮為講官,兒臣想聽沈先生講《廿一史》!」

    朱祐樘本來要聽兒子說什麼,若有不對直接開罵,他料想兒子所求不過是一些吃喝玩樂的東西,當聽說是找沈溪,便罵不出口了。

    張皇后鬆了口氣,笑道:「皇上,是好事啊,皇兒知道學習了,要請沈狀元到宮裡來做他的老師……」

    「皇后,你真當他是想聽沈溪講課?估摸他是想看那些武俠說本,讓沈溪進宮陪他胡鬧!」朱祐樘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朱厚照據理力爭:「父皇,才沒有呢,兒臣真的想讓沈先生回東宮為講官,因為東宮那些先生,講的都沒有沈先生好,兒臣要找個有能耐的先生,難道這也有錯嗎?」

    張皇后聽兒子居然脾氣大聲嚷嚷,趕緊道:「皇兒,不得對你父皇無禮,快給你父皇道歉。」

    「兒臣說的沒錯,為何要道歉?當初兒臣請父皇將沈先生調回東宮當講官,父皇是准允的,現在沈先生回來了,兒臣卻見不到沈先生的面,父皇做事是否有欠公允?」

    朱厚照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膽量,居然直面斥責朱祐樘。

    朱祐樘一聽,先不管熊孩子說的話是否有道理,就憑兒子冒犯老子這一條,就足以讓他氣得直咳嗽。

    夫妻二人才剛彼此相扶站起來,朱祐樘便因為劇烈咳嗽而被迫坐下,以便平順氣息。

    這下張皇后也不站在兒子這邊了,她先勸說朱祐樘一番,又厲聲對朱厚照喝道:「還不給你父皇跪下認錯!」

    「哼!」

    朱厚照人是跪下了,但卻把腦袋一別,一點悔過的意思都沒有。

    朱祐樘氣息稍微平順,指著兒子怒斥:「你這孽子……皇后,你也看到了,若朕的子嗣眾多,何至於將皇位傳給此等不肖子?」

    朱厚照不服氣地說:「父皇,兒臣只是問您,您說話不算數,是否有欠公允?您說兒臣是孽子,那等母后肚子裡這個兒子生下來之後,你便立他當太子吧,兒臣退位讓賢便是!」

    一句話,不但讓朱祐樘一愣,連張皇后也稍顯慌亂。

    最後夫妻對視一眼,誰都沒有說話,再無心情再去斥責朱厚照了。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23 23:02
第一〇二八章 學問自在心中

    沈溪到皇宮走了一趟,抱著尋幽訪勝加考古的心情將大明紫禁城的情況瞭解了個透徹,等回到空空蕩蕩的家中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吃過晚飯,面對寒燈孤影,那種孤單寂寥的心情,讓沈溪無法忍受。

    沈溪本想去找蘇通把酒言歡,可想到蘇通的為人,這會兒還不知他在做什麼,也未必能找到人,找到可能就得跟著花天酒地,那並非是他想追求的生活。

    最後沈溪只能寄希望於早點兒入睡,可惜漫漫長夜,入眠成為一種奢望。

    一個夜晚,就好像是一個冬天那麼漫長。

    等再醒來時,院子裡屋簷水滴滴答答串起了珠鏈。

    北風蕭蕭,秋雨連綿,降溫幅度很大。沈溪只好換上秋衣,想到以往每當天涼,周氏、林黛、謝韻兒總會為他準備好更替的衣服,服侍他穿上,那種幸福的回味,讓他臉上湧現一抹笑容。

    眼睛有些乾澀,但沈溪還得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前往禮部走一趟,將皇宮祈福儀式所需要的物品清單呈報上去,等候批覆,他要儘快將這差事完成,看看朝廷接下來對他有何安排。

    直到下午,沈溪才從禮部離開。

    大明衙門辦事的效率不是一般的低,官員冗雜,人浮於事,想找到專門負責的人難上加難,一把手高高在上,基本不會照面,就算是二三把手,也大多在外忙碌,尋常根本見不著人。

    涉及到具體的事務,一個衙門內還要層層上報,等到最後沈溪回來並不是事情已經辦完,而是讓他回家等消息。

    「連皇家的事情都如此不上心,指望他們為老百姓做事更不知拖到猴年馬月。」

    沈溪出了禮部大門,本要打道回府,但想到謝遷有約,預計要說的無非是昨日謝遷上奏的那份觸怒弘治皇帝的奏本。

    一頓劈頭蓋臉的怒駡少不了,沈溪在給謝遷出「止戰」主意的時候就料到會有這結果,謝遷感覺自己被沈溪拿來當槍使,但其實沈溪是變相幫他忙,就看如何理解。

    到了謝府,時間尚早。

    徐夫人並未出來迎接,反倒是謝丕笑盈盈出來,噓寒問暖,話不到三句,便說到《四書》《五經》上。

    謝丕中舉這幾年時間,基本都在家閉門讀書,很少出去參加文會應酬。

    以前謝丕熱衷於沈溪的心學,但這次再會,謝丕對心學隻字不提。沈溪料想,應該是謝丕被他老爹明令禁止,不能再牽涉到冒天下理學大不韙的心學。

    「……沈先生,昨日未及相問,此番回到京城,您準備往何衙門任職,可要回翰苑重為侍講,侍班東宮?」

    謝丕對於沈溪未來的去向很關心。

    畢竟沈溪是翰苑體系的官員,又曾在弘治十四年鄉試中做了他的「座師」,若沈溪繼續留在翰林院體系,極有可能將來作為會試主考官。

    能成為會試主考官的學生,那自然是先人一步瞭解到主考官對於學問的喜好,或者在平日的練習題中,就會參雜有未來會試的考題,沈溪隨便說幾句話,都可能會對謝丕中進士有莫大幫助。

    沈溪笑著搖頭:「不知道,暫且只是在都察院掛職,依然為右副都禦史。」

    雖然沈溪辦的是禮部的差事,但掛的是都察院的職位,這也是因他剛從東南迴來,朝廷尚未給他安排實缺,等於說沈溪還處於賦閒狀態。

    謝丕父親是朝中要員,他對朝廷的官員陞遷體系還是瞭解的,他知道沈溪這樣掛職的人,將來要安排實缺不易,除非有人退下來,或者是層層遞補,否則沈溪就要長久等下去,回翰苑更是難上加難。

    「可惜,可惜。」

    謝丕臉上失望之色溢於言表。

    沈溪笑道:「無甚可惜,做學問而已,在何處又有所區別?學問自在心中。」

    謝丕想了想,會意點頭,欣然道:「先生說的是,學問自在心中。」

    ……

    謝丕沒有陪沈溪太久,便回去溫習功課,但在沈溪看來,謝丕是怕遇到他老爹回來發現他偷懶。

    謝丕弘治十五年未中進士,對他的人生影響不小,來自家族的壓力,令他感覺肩膀無比的沉重。

    謝遷如今已經快六十歲了,不可能久在朝中擔任內閣大學士,就算謝迪如今已經是從五品大員,也無法保證謝氏一門的世家大族地位,必須有後起之秀挑起大樑,而謝丕就是被寄予厚望的那個。

    餘姚謝氏家族不單只有謝遷這一脈,因是書香門第,家族各系出了不少讀書人,但最有成就的還是謝遷父親謝恩這一系。

    謝遷是家中長子長孫,二弟謝選十九歲過世,無後,謝選妻子陸夫人時年二十二歲,立志不改嫁,當時謝遷便將幼年的謝丕過繼給陸夫人為子。

    謝遷所承擔的,是一個大家族家長的使命,不但要維持這一脈,也要維持餘姚謝氏整個家族。

    謝丕現在有了兒子,在傳宗接代的問題上,謝家壓力驟降,畢竟謝遷自己的兒子也不少,雖然都是妾侍金氏所生,但畢竟都是謝氏血脈。

    謝氏一門對科舉無比看重,一個世家大族能否保持興旺,主要看後代子孫中讀書人的數量,以及他們取得的成就。在這個時代,讀書人是社會地位最高的一個階層,尤其是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

    這就好似為何甯化沈家沈溪這一旁支,能突然崛起成為寧化望族的原因,本身還是那麼多人,只是因為出了幾個有功名的讀書人,沈溪還連中三元,影響力非同小可,別人自然不敢輕視。

    謝丕回內院去了,沈溪則留在書房繼續看書。

    謝遷藏書中的珍品都被挪了地方,沈溪能看到的,大多數是謝遷的手劄,就好似工作日記一樣。

    謝丕將朝事大小事情記錄下來,作為日後參考和複查所用。

    這些記錄,對於謝遷來說或許沒什麼作用,畢竟事情過去了就很難再拾起,就算偶爾用到也能從通政使司的備案記錄中找到,但沈溪看到這些東西,意義就截然不同,他能知道謝遷平日裡做了些什麼,內閣如何票擬,皇帝和司禮監如何批覆,六部和下面各衙門又是如何執行。

    雖然很多事情只是記錄一鱗半爪,但都被沈溪默默記下來,他是個有準備的人,謝遷記錄的哪怕只是一件小事,那也是某個衙門上呈天聽的奏本的一部分,幾句歌功頌德的話,也能從中琢磨出營養。

    沈溪相當於從全域的角度去觀察大明的人文政治。

    不知覺間,沈溪看了一個多時辰,肚子開始咕咕叫起來。

    他只在早晨起床後吃過雲伯兒媳婦為他準備的早飯,清湯寡水沒什麼滋味,他也做好準備,下午寧可出去吃,也不再回去吃那些「懷舊」的吃食。

    本來就很孤單寂寞,伙食還跟不上,越發令他想念妻兒,甚至將老娘和祖母老太太給一起懷念上了。

    臨近黃昏,謝遷才唉聲嘆氣回來,沈溪將桌上的手劄稍微整理一下,正要讓開位置,謝遷一抬手:「晚上還要回文淵閣,不能久留……」

    沈溪見謝遷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又被皇帝罵了,但他料想,若皇帝真的生氣,大可不理會謝遷,皇帝自己還生著病,哪裡有時間去跟個大臣鬥氣?

    「閣老很忙嗎?」沈溪問道。

    「廢話,老夫身為閣臣,能不忙?」

    謝遷之前還是一副將死不死的模樣,被沈溪的話一刺激,就好像狐狸的尾巴被人抓住了,衝著沈溪就是一通語速很快的訓斥,「昨日的奏本,陛下可是當著朝中諸多重臣的面大發雷霆,你讓老夫今後如何在眾同僚之前自處?如何獲得陛下和朝中大臣的信任?」

    沈溪眯了眯眼,顧左右而言他:「閣老今日不忙?」

    謝遷惱恨至極,連拳頭都握緊了,最後卻無奈地攤開,伸出根手指頭指向沈溪,怒駡道:「你小子就會抬槓,也不見你為老夫分憂解難!」

    罵痛快了,謝遷一屁股坐下,沈溪微微一笑跟著坐下,一點兒都不顯生分。

    謝遷將桌上的手劄拿起,打量一番,不禁皺眉看向沈溪,好似在怪責沈溪隨便亂翻他的東西。但出口的話語卻不是怪責:「這些都是陳年手劄,看了有何用?回頭我將這兩年的手劄與你,仔細參詳,尤其是涉及西北的部分,總不能拿你那一篇止戰的奏本,就此搪塞了事!」

    「閣老說的是,西北這一戰,陛下鐵了心要打,就算陛下會斟酌閣老奏本中所提到的內容,也不會輕易改變初衷。」沈溪分析道。

    「知道便好,老夫問你,西北這一戰,你覺得我大明,有幾成勝算?」謝遷抬頭打量沈溪。

    沈溪發覺,謝遷心裡一點兒底都沒有。

    弘治十三年那一場出擊,是為了還擊韃靼火篩部當年對大明朝的幾次進犯,屬於報復、立威性質,師出有名。

    而弘治十六年正在籌畫的這場戰事,卻有些莫名其妙。

    估摸三軍將士都很奇怪,大明邊疆這幾年風平浪靜,韃靼人好似絕跡,屯田安民的政策實施以來,九邊重鎮無論軍戶、百姓、商戶皆都富足,井然有序。

    這麼好的年景,居然要打仗,朝廷純屬吃飽了撐的!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23 23:03
第一〇二九章 議戰

    謝遷心中實在沒底,加之之前他上奏了以「止戰」為主旨的奏本,令謝遷忍不住想問沈溪,聽取意見。

    沈溪問道:「閣老是想聽實話,還是奉承之言?」

    謝遷不由惱火地說:「讓你小子說有幾成勝算,莫非你還要出言誆騙不成?若是你心裡沒譜,只管大致說個數字,老夫琢磨一下……先聽聽你的奉承之言吧!」

    有些事經不起推敲,謝遷聽了沈溪的話,本以為沈溪有意搪塞,但稍微一琢磨便意識到,沈溪要糊弄的話只管說個五成、六成都行,沒必要拐彎抹角。

    那沈溪這番話必有玄機。

    沈溪道:「既是奉承之言,那在晚輩看來,此戰,我大明在準備充分的情況下,有七八分勝算。」

    「你小子,這就是你的奉承之言?我大明備戰良久,糧草物資充足,火炮也都配備齊全,兵鋒之盛乃幾十年來前所未為,你竟說只有七八成勝算?此話要是讓天下人聽到,口水都能將你淹死!」

    謝遷帶著幾分不屑。

    沈溪反問:「那閣老認為,此戰當有九成乃至十足的把握?」

    謝遷這才意識到是問沈溪意見。

    沈溪說有七八成勝算,總算說得過去,心中稍微安定一些,但這「七八成勝算」是建立在「奉承之言」基礎上。

    謝遷道:「你且接著說!」

    「閣老既然說了我大明備戰良久,兵馬糧草皆都準備充分,那敢問一句,之前幾次大戰,我大明將士的兵馬就不足,士兵是餓著肚子拿著未開刃的兵器上的戰場?」

    沈溪問了一句,然後又補充:「比如正統十四年英宗率五十萬大軍出塞……」

    謝遷不滿地說:「你怎麼總是以土木堡之變來說我朝?今時不同往日,瓦剌早因內亂而衰弱,韃靼人之前也一直內鬥不休,加上我方有炮火之利,這些豈不都是勝因?」

    沈溪輕嘆:「閣老身為輔臣,對於軍備糧草籌備情況,應該比晚輩更加瞭解,此番出兵,雖然糧草物資充足,但說有根本性好轉卻談不上,我大明出兵,致勝點在於韃靼內部紛爭,但敢問韃靼內戰數年,達延部早就佔據上風,卻遲遲未能將火篩等部族滅絕,卻是為何?」

    謝遷想了想:「北夷的事情,老夫豈會曉得?」

    「其實不難理解,只是閣老不想說罷了……」

    沈溪分析道:「韃靼內亂之根本,在於爭奪蒙古大汗之位,就算達延部費盡心力平掉火篩部等漠南蒙古部族,還要面對兀良哈、瓦剌等潛在的對手,可謂危機四伏,每一步走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絕不肯畢其功於一役。」

    「達延部再強大,不過十數萬人口,草原上生存環境惡劣,就算再過幾代人,達延部人口也不會有顯著增長,人口不變,如何能將草原盡數佔領?他們想獲得的其實僅僅只是草原霸主的地位,讓其餘各部俯首聽命。」

    「但火篩部和其餘幾個部族,不願束手待斃,他們與達延部交戰,儘管落於下風,但由於草原的特殊性,仍有維持族群存在的資本。」

    「幾方混戰多年,正是人困馬乏之時,但礙於面子,誰都不願意輕易罷手,俯首稱臣,這時候必須要有外部的矛盾來令其內部各方作出妥協。而我大明出兵,正是達延部與火篩等部族重新修好的契機。」

    「到那個時候,達延部把大明樹為靶子,承諾擊敗大明後的種種好處,必將迅速確立其草原霸主的地位。一旦韃靼各部盡歸其調遣,以蒙古騎兵的威勢,閣老應該很清楚情況會如何。」

    「既然閣老還提到晚輩從佛郎機人手上引進的火炮,那晚輩也順便說說。佛郎機炮看似威猛,但攻擊範圍有限,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但不可短兵相接。一旦韃靼騎兵有所防備,將陣勢分散開,採用側翼包抄,或者繞道後方實施攻擊,火炮沉重難以調轉炮口,只需以快馬突擊,敵我雙方糾纏在一起,火炮就失去用武之地。」

    「最後再說說用兵之道。西北勳貴眾多,官兵多為世襲的軍戶,我中原王朝修築長城和要塞、城池,憑藉地利與北方蠻夷周旋。自古以來,面對北方遊牧民族的威脅,中原王朝多採取守勢,即便長驅直入,封狼居胥,同樣要不了多久便會退回長城以內,那時已耗盡民財,得不償失。」

    「此番與北夷作戰,好比是財主守著高牆大院,安守家中財富即可,若主動打開門,與院牆外的賊寇搏鬥,勝固然是好,短時間內可令賊寇消除,高牆大院內可保無恙。但若敗,則自毀牆腳,給了賊寇趁勢而入的良機!」

    說到這裡,沈溪做出總結:「此戰,其實以不戰為上。」

    謝遷聽了沈溪的分析,雖然覺得有些道理,但還是忍不住斥責:「你小子,就是喜歡長蠻夷志氣滅自己威風,簡直不可理喻!那以你看來,我大明此戰,按照實際情況分析,有幾成勝算?」

    沈溪道:「若撤兵及時,相持為勝,勝算當有七成;此戰若想獲得封狼居胥之壯舉,並以此為勝,無一成勝算;若正面交鋒,以殲滅對方有生力量為目的,不足五成……」

    謝遷拍著桌子,厲聲道:「那且問你,若我軍出兵,韃靼節節敗退,我軍斬寇過萬,士氣大振……就算自損在韃靼之上,且問你,有幾成勝算?」

    沈溪琢磨一下,說出一個相對客觀的數字:「三成!」

    ……

    當沈溪將數字說出來,謝遷的臉色變的極其難看。

    若說沈溪分析得沒道理,隨便說出個數位,那謝遷完全可以當作是戲言。但謝遷聽沈溪分析得有理有據,甚至將韃靼內亂的因果都考慮到了,經此分析,得出個「三成勝算」,讓他感覺一種莫名的壓力。

    這是一場沒有退路的戰爭,也是弘治皇帝一意孤行下的選擇,任何人都阻止不了這場戰事的發生。

    謝遷沒有斥責沈溪,之前他態度不善,是想讓沈溪更加理智地分析,現在他語氣反而放得平緩,問道:「那另外七成呢?」

    「另外七成,全看帶兵之人能否將我大明殘軍從戰場上帶回,若撤兵遇阻,後續又無往援兵馬,留守後方的統兵大將無血戰到底的決心,那三年前未發生之潰敗……可能無法避免!」沈溪頗為無奈地回答。

    謝遷突然一陣惱怒,喝道:「早知如此,不如索性送你去戰場!你這邊分析得頭頭是道,也不見你主動請纓報效朝廷?」

    「你知道劉時雍準備讓你去做什麼嗎?讓你當先鋒,吸引韃靼人的注意力,像塊磁石一樣源源不斷把韃靼兵馬匯攏到你身邊,然後他從容指揮調度兵馬,形成反包圍,一舉奠定勝利的契機!」

    「若是以一人換回我大明數萬將士的性命,確保我中原百姓的安寧,區區犧牲何足道哉?」

    在沈溪看來,自己的生命只屬於自己,別人不能拿他的命做交易。儘管他很不想聽這種話,但他覺得,謝遷的分析沒有錯。沈溪知道,自己去西北,擔任的還是延綏巡撫這樣的機要差事,對最後戰果是有所幫助的。

    弘治帝在這點上倒沒有受沈溪的資歷和年齡束縛,選才頗為準確。

    謝遷為了私心而壞公義,沈溪也在國家和自己小命面前選擇了後者。

    沈溪道:「閣老切勿動怒,現在說一切為時尚早,領兵的人是劉尚書,大明兵馬未動,韃靼如今不見動靜……」

    謝遷怒道:「你小子,給老夫說這麼多,現在又想撇清幹係?莫忘了,老夫也有自己的判斷,老夫近來惶惶不安,總覺此中或有變故,如今想來,便是這勝算遠無陛下預料的十足把握。」

    「若有六七成勝算,此戰倒是可以期待,但若只有兩三成……我謝於喬還不想做大明的罪人!」

    說完,謝遷就有摸筆寫奏本的衝動。

    沈溪當然知道謝遷要做什麼,自然是進言天子,讓天子「止戰」,按照之前沈溪擬定的計畫,佯攻一下意思意思就算完事,何必動真格?

    但沈溪知道,如果謝遷若再犯顏上疏直諫,那就是純屬自找不痛快。

    一份上奏就已令皇帝顏面大失,朱佑樘還在生氣,立馬又上一道,跟火上澆油差不多。

    「閣老請三思而後行!」

    沈溪道,「與其向陛下勸誡,不如修書往三邊,將要害分析與劉尚書知曉,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便陛下戰意再堅決,但只要劉尚書見好就收,那我大明兵馬可獲勝得歸,此為上策。」

    「否則閣老既不能令陛下收回成命,又要搭上自己,何苦來哉?」

    謝遷也是被擔心與恐懼弄昏了頭,稍微冷靜琢磨一下沈溪的話,覺得很有道理。

    再跟皇帝上疏,確實顯得他忠誠,但屁用沒有,皇帝該出兵還是會出兵,反倒會對他厭憎至極,上疏非但不能幫到三軍將士、天下黎民,反倒會害了自己,實為不智。

    但讓他修書給劉大夏,一時又抹不開面子。

    想到之前跟劉大夏翻臉,全因沈溪,如今看出來了,劉大夏調遣沈溪往西北之舉並無過錯,西北之戰有沈溪和沒沈溪區別還是很大的,並非劉大夏藉故刁難加害。

    謝遷作為有錯的一方,主動寫出這封信,等於是打自己的臉。

    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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