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寒門狀元 作者:天子 (連載中)

 
老頭牛肉麵 2017-3-12 21:49: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66 3173609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7:57
第四一〇章 營救

    吳省瑜仗著是官宦子弟,加上年輕氣盛有才華,在福建士子中擁有一定的聲望和名氣,但來到京城之地天子腳下,他的身份和才學迅速顯得平庸起來,走到哪兒也不會顯得光芒耀眼,對於聲名鵲起的沈溪充滿了嫉妒。

    「吳公子若不想理會,只管袖手就是,無人強求,可在下畢竟與沈老弟一同前來應試,就算不能一同回去,也不能什麼事情都不做,最少要將自己的心意盡到。」

    蘇通見到吳省瑜本來很欣慰,想到大家是同鄉,吳省瑜跟沈溪一樣還是太學生,其祖父官居山西布政使,有他幫忙,救人的路子或許會寬廣許多。

    可吳省瑜一來就勸他明哲保身,本是出於好意,但蘇通並不領情,他為人算不上正派,但基本原則還是要講的。他與沈溪同來京城赴考,彼此都舉目無親,朋友間最起碼的幫襯和照應實乃份內之事。

    吳省瑜沒想到蘇通如此講義氣,微微點頭:「那是否先等看過放榜後,再去投帖到時在下與蘇公子同行,如何」

    蘇通暗忖:「你剛才還勸我袖手旁觀,怎突然這般好心要幫忙,莫不是想落井下石」

    蘇通想了想,自己在京城畢竟沒什麼人脈,需要仰仗吳省瑜的地方很多,於是道:「那先等我寫封信回汀州,讓沈公子家人有所準備,請吳公子在外等候。」

    隨後。蘇通拿起毛筆,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快速地寫了封信。蘇通邊寫邊想:「如今沈老弟他牽扯進鬻題案,都是我不好,他早提醒我不要跟程敏政走得太近,這下程敏政一干人等都被牽扯進去。我最多是盡人事,該做的,是早些通知沈老弟家人」

    寫完信。蘇通趕緊讓小廝送往閔生茶樓。那邊若有福建人南下,將會把信捎帶到福建。如今汀州商會已經開遍福建和江西各地,只要能尋到商會分館,要不了多久就會送到惠娘和周氏手裡。

    之後蘇通便匆匆忙忙與吳省瑜出來,往貢院那邊行去。

    本來進士放榜可以在客棧等候,但舉子們迫切想知道自己是否榜上有名,誰會甘心在下榻的地方一個個等人前來傳報

    那不是要急死人嗎?

    一路上,蘇通和吳省瑜所見舉子不少,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卻基本沒人過來打招呼。

    沈溪牽扯進鬻題案的事已在眾士子中傳開,大多數人都幸災樂禍。

    讓你沒事在京城出風頭揚名氣,如今你與唐寅一樣。等著下大獄遭酷刑最後落得個發配充軍的悲慘結局

    旋即一個個又都覺得,儒家所崇尚的中庸之道乃是天地大道至理,凡事千萬莫作那出頭鳥,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世態炎涼,世態炎涼啊!」

    快到國子學門口時,蘇通不由發出感慨,「會試之前。沈老弟在我福建士子中威望何其高,恭維之人遍地,如今卻是落井下石!」

    吳省瑜在旁邊有些不屑地想:「就算沈溪名氣再大,別人恭維的也是沈溪,與你何干說是感同身受,卻只是想藉著沈溪的名氣為自己揚名,受人恭維而已。」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退避三舍,有二人為問明情況,特意過來找蘇通敘話。

    此二人,正是昨日與沈溪一同被拿去北鎮撫司的倫文敘和孫緒。孫緒道:「這位想必就是來自福建汀州的蘇公子了。」

    「不才正是。」

    蘇通雖然不認識孫緒,但他卻識得倫文敘。當初他只是以晚輩求學者的身份拜見倫文敘這位大儒,這才兩年不見,他自己已然是舉人之身,與倫文敘平輩論交,令他心中有種揚眉吐氣之感。

    孫緒輕嘆道:「昨日之事,說來慚愧,沈公子與我二人一同接受李大學士考校,三人之中,以他表現最好,未料卻被李大學士留下,我二人唉」

    孫緒和倫文敘對望一眼,眼神中除了遺憾,還有為沒能當著李東陽的面為沈溪說情而自責。

    孫緒接著道:「讀書人本該共同進退,但昨日境況太過特殊,誰都不願牽扯進鬻題案。若只因為沈公子才學卓著,而被認定為與鬻題案有關,恐天下士子不服。我幾人,不妨聯名上書朝廷,為沈公子說情」

    吳省瑜直接出言打斷孫緒的話:「這位孫公子,切莫以為自己一人,便可以代表所有士子。咱們寒窗苦讀,所求不過一個公允,如今禮部會試鬻題案發,正義無存,談何能令天下士子心服口服。」

    「你…..」

    孫緒驚訝地打量吳省瑜,開始蘇通介紹時,說這位吳省瑜是汀州同鄉,再加上吳省瑜跟蘇通走在一起,讓孫緒覺得,吳省瑜這是準備出手幫忙,卻未料吳省瑜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反對他們幫沈溪出頭。

    這算什麼同鄉

    吳省瑜本以為,沈溪被拿去北鎮撫司,會被直接酷刑拷問,誰知道竟然是被李東陽「考校」,聽孫緒的意思,沈溪在這次考校中表現似乎還挺優秀。

    吳省瑜本想以同鄉的立場,幫沈溪一把,但此時他又改變主意,這沈溪處處搶他風頭,活該倒楣。

    孫緒心高氣傲,聽到令他不爽的話便要好好說道一番,卻被倫文敘攔下。倫文敘道:「沈公子尚且在北鎮撫司內,此乃天子欽定之要案,切不可輕舉妄動。待禮部會試放榜後,李大學士必會上書朝廷,到時再聯絡眾舉子,設法營救不遲。」

    蘇通本沒什麼主意,聽倫文敘說得在理,不由點頭應和。

    現在問題的關鍵。是會試還沒有放榜,李東陽作為主考官。又身負徹查鬻題案的大任,首先要完成國家選拔人才的重託,接下來才會辦這鬻題大案,這是最起碼的順序,不能因為幾顆老鼠屎而壞了禮部會試的一鍋粥。

    「只能如此了。」孫緒點頭,「今日放榜之後。再與人聯絡。在下怎麼說在京城也認得幾個人。」

    說著,孫緒猶自憤憤不平地瞪了吳省瑜一眼,他覺得自己是外人,跟沈溪不過一面之緣,都想方設法幫沈溪這樣一位落難的同屆考生,可吳省瑜作為沈溪的同鄉,不但不幫忙,隱隱還有不許別人幫忙之意,實在有違君子之道。

    吳省瑜也發覺自己不太受歡迎。乾脆藉故走開。

    等吳省瑜離去,蘇通才大致將沈溪與吳省瑜的淵源跟孫緒和倫文敘說了,孫緒這才釋然:「難怪,年歲雖長。但品學卻遠有不及。」

    孫緒脾氣躁,又是直腸子,想到什麼說什麼,而倫文敘年長許多,加之他早負大儒之名,不會輕易出言指責別人的不是。

    三人到了國子學外,遇到一位「熟人」。

    蘇通一瞧。臉上不由帶著幾分欣喜,而倫文敘和孫緒見到後則是面色一黯,正是錦衣衛千戶江櫟唯。

    此時的江櫟唯,身著一身士子裝束,帶著幾名便裝的隨從,站在國子學放榜的貢欄外,笑盈盈看著走過來的三人。

    「顧育兄好久不見」

    蘇通來到京城後,也試著想拜訪江櫟唯,但多番打聽都不知江櫟唯身居何處,如今卻是在貢院門口見面,讓他非常高興。

    在蘇通看來,江櫟唯本身便是正五品的南京大理寺左丞,如今又調到京城,官職只高不低,有他幫忙,或者能讓沈溪早日脫離牢獄之災。

    江櫟唯對蘇通很客氣,見禮之後,道:「三位想必都是來看會試放榜的」

    倫文敘和孫緒心裡多少對江櫟唯有成見,昨天雖然不是江櫟唯親自帶人去捉拿他們,但江櫟唯卻是錦衣衛的千戶,等於是國家特務機關的頭子,一般士子對這種人都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

    孫緒心想:「會試放榜日,我等來國子學貢院,不是看放榜難道是為看你」

    倫文敘修養則要好許多,行禮道:「正是。不知錦衣衛的江千戶前來所為何事」

    蘇通還不知道江櫟唯從南京大理寺左丞的位子遷到什麼官職,聽倫文敘這一說,他才知道原來是「千戶」,而且還是錦衣衛的千戶。雖然同樣是正五品,但錦衣衛是皇帝親軍,見官大一級,許可權可要比南京大理寺左丞高了不知多少。

    蘇通心中驚嘆不已:「我就算考中進士,一輩子恐怕也難以望顧育兄項背,以後我可要多仰仗他。」

    江櫟唯笑了笑,道:「在下也是來看放榜的。」頓了頓,補充道,「替別人。」

    倫文敘和孫緒對望一眼,顯然他們都沒聽懂江櫟唯話裡的意思,一個武進士,如今已是錦衣衛千戶,朝廷大員,之前又未參加禮部會試,作何要來看放榜還說替別人看榜,什麼人不能親自來,需要旁人代勞

    蘇通可沒那麼多想法,他趁著這個難得的機會,趕緊把沈溪的事情對江櫟唯一說:「顧育兄,我在京城中認不得幾人,還請你多多幫忙,營救沈公子。」

    倫文敘和孫緒不由搖頭嘆息

    這簡直是公雞求黃鼠狼,沈溪就是被江櫟唯拿下的,現在蘇通居然求江櫟唯出手幫忙,這不是自觸霉頭嗎

    江櫟唯在蘇通面前表現得對好似此事一無所知,點頭道:「沈公子之事,在下略有耳聞,不過如今沈公子牽扯的乃是朝廷要案,事情還是不宜太過張揚為好。」

    這句話是對蘇通說的,但江櫟唯也是在提醒倫文敘和孫緒。

    不管發生什麼事,你們都別亂來,這是牽扯到皇帝欽命的大案,稍不留意,可能連功名都要被剝奪。

    孫緒完全就是一副暴躁脾氣,越是不讓他牽扯,越是不甘屈服,之前他見到李東陽都沒客氣,這會兒見到江櫟唯更別想有好臉色,他氣衝衝地上前行禮,質問:「聽江千戶之意,並不知如今沈公子身在何處咯!」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7:58
第四一一章 杏榜

    作為北鎮撫司的千戶,權利何其之大?

    要知道錦衣衛名義上是由皇帝直接管轄,朝中官員無法對其進行干擾,因而使得錦衣衛可以處理牽扯朝廷官員的大案,並直接呈送皇帝,所以,朝中官員大多畏懼錦衣衛。

    雖然江櫟唯如今僅僅是個千戶,距離北鎮撫司鎮撫使尚有一步的距離,但到底是大明朝特務機構的中高級官員了。

    孫緒居然過來用言語嗆江櫟唯,這是蘇通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的。

    舉人面對文官時有無禮之舉倒是經常發生,可就算是再混的舉人,也不敢跟負有巡查緝捕以及廷杖大權的錦衣衛過意不去。

    蘇通連忙道:「孫兄,江千戶平日公務繁忙,又怎會知曉沈公子去處?顧育兄,如今沈公子……你也認得,就是汀州府的沈家七郎,被朝廷下了大獄,說是涉及鬻題案,還請顧育兄多多幫忙,試著打探一番。」

    江櫟唯笑了笑,道:「沒事。」

    一句「沒事」,看起來答非所問,也不知他說的是沈溪沒事,還是說他不介意孫緒跟他頂著來。

    蘇通不太好繼續相求,在他看來,江櫟唯如此答非所問是不想牽扯進禮部會試鬻題的案子裡。

    蘇通知道自己地位卑微,沒法跟江櫟唯這樣的朝廷官員提什麼條件,江櫟唯對他禮遇有加已算是給足了他面子,不能不知好歹非要讓江櫟唯幫忙做什麼。

    「幾位,本官還有人要見,不先作陪了。」江櫟唯行禮告辭。

    蘇通和倫文敘俱都行禮相送,唯獨孫緒心中憤然,等人走後,孫緒才無意中提道:「若非這江千戶,沈公子也不會被下獄。」

    一句話令蘇通愕然,到底出了什麼事令孫緒有這番感慨,沈溪的下獄又怎會跟江櫟唯有關係?

    孫緒沒有解釋,此時貢院外的人算不上多。大多數考生,還是寧願守在客棧或者會館裡,耐心等候消息。

    朝廷要放榜,大約從中午開始。一直到下午日落黃昏,將禮部會試錄取的三百名考生依次傳報。

    先從會試第十一名開始,到三百名結束,因為考生住得有遠近,報子又未必能準確找到舉子的住所。就算在傳報上有先後,但真正傳到舉子耳中時,也就不一定是名次高的靠前了。

    至於禮部會試的前十,則是一項榮耀。

    一直以來,都說這禮部前十的文章要給皇帝親自審閱,就好似殿試前十的文章是由天子親自挑選過的一般。

    但其實涉及到禮部會試的機密,沒人敢保證這一點,尤其皇帝公務繁忙,根本就沒時間去審閱禮部會試的卷子,畢竟後面還有殿試。

    「少爺。聽說客棧那邊已經開始有人報喜了,要不咱也回去等著?」孫緒帶來的家僕過來通稟。

    貢院放榜,與報子報喜,本來二者是同時進行的事情,有的考生不來,是因為心中忐忑不安,怕自己中不了,所以乾脆跟一些同鄉聚在一塊吃喫茶,一起等候消息。

    如此有個好處,若是中了的話。會有大批的人恭喜,或者有一同中榜的,有過一起等中榜的經歷,以後可以成為「鄉黨」。

    至於沒中的。也能跟著吃頓免費的慶賀宴,結交幾位新晉進士,對以後參加科舉有一定好處。

    指不定今日的進士,就是明日的翰林,甚至成為下屆會試的同考官。

    至於來貢院等候消息的,那就真的是「急性子」。想早一步知道自己有沒有中,這樣也省了回去等消息,若是不中,傷心失望之下,可能下午就收拾鋪蓋卷踏上回鄉的路程,也省得再留在京城白白耗費銀錢。

    可這次貢院放榜,顯然晚了一些,在貢院外等候的眾舉子心裡想:「大約是因為鬻題案,這邊的放榜竟然耽擱了。」

    直到午時,先從貢院內出來一人,卻是剛進去見過禮部官員的江櫟唯,他雖非國子學的學生,但因是見官大一級的錦衣衛官員,卻可自由踏足國子學,顯然他是提前問明瞭消息,出來後對蘇通等人視若不見,到遠處上了轎子,很快離開。

    孫緒悶悶不樂道:「倒比我們先知道。」

    蘇通開始沒聽明白意思,但一想就大概清楚了,其實成績已經出來了,只是禮部還未將榜文張貼示眾。

    剛才江櫟唯說是替旁人來看榜,他有當官的便利,先行進去問清楚,所以不用等放榜就走了。

    可憐外面的眾舉子,還要眼巴巴等候裡面的消息。

    ……

    終於到午時三刻,放榜開始。

    中了禮部會試的,稱之為「貢士」,因為京城的杏花多開於二月底三月初,所以禮部會試放榜也被稱為「杏榜」。

    杏榜提名,雖然暫時是「貢士」,但很快就會參加殿試。

    從殿試出來,無論是進士及第,還是進士出身,又或者是同進士出身,都會是標準的「進士」,會被選派官吏。

    「杏榜」放榜並不會以圓案來發放,而是按照名次將考生的考籍、考號和姓名列於長案之上,這也是為防止考生有重名的情況。就算名字相同,地域也不會相同,就算地域相同,那考試的號舍也不會相同。

    禮部會試的放榜務求嚴謹。

    第一案,也是「杏榜」中非常重要的一案,共有九十人。第二案和第三案各有一百人,一共是二百九十人。

    至於禮部會試的前十名,則會放在最後一案,然後由禮部報子分三批前去報喜。別的人都是一批人報喜即可,唯獨這前十需要分三批去,這是因為禮部會試的前十,基本代表殿試的三甲在其中,如此榮耀之事,需要朝廷大加宣傳,討個好綵頭。

    第一案剛張貼出來,貢院外面等候的考生就圍了上去,雖然來的人不多,但也有好幾百人,前面圍得水洩不通。

    禮部那邊並沒有藏著掖著。很快第二案和第三案都張貼了出來,考生上去看過之後,大多數都是失望而歸。

    考生多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考完會試後。到底自己考得怎麼樣,心裡其實非常清楚,本來會試的錄取率就不高,鯉魚躍龍門之事只在心裡想想便可,有時還真不敢帶有奢念。

    倫文敘、孫緒和蘇通三人都上前查看。前三案都沒有發現自己的名字。

    蘇通心裡非常清楚,這一次自己肯定落榜了,他主要是留心找尋沈溪的名字,可惜別說是沈溪,連個汀州府的考生都沒找到,那也就是說,不但是他,連同沈溪、吳省瑜這些人都不在這長案之上。

    至於倫文敘和孫緒,臉色雖然略有些失望,但他們卻有了更大的期待。怎麼說以他們的才學,要博一個前十還是有很大可能的,他們有著一般人難以企及的自負,而且昨日裡李東陽不考校別人,單單考校他們,也是因為「四子造詣」的考題他們對答如流。

    倫文敘和孫緒都聽說了關於程敏政在南宮閱卷之時,曾發出「此三子中有唐、徐」並且要拔擢為魁的感慨,恰恰他二人正是「此三子」中兩人,另一人不用說就是昨日一同去接受考校的沈溪。

    既然全數舉子之中,只有他三個人能作出「四子造詣」的策問題。中個前十應該是很有機會。

    但倫文敘和孫緒,此刻心裡又不是很確定。主要原因在於沈溪被拿到北鎮撫司後一直未被釋放,這就說明朝廷有意要息事寧人,沈溪答對了。居然被下獄,他二人被放回來,也可能會榜上無名。

    前三榜公佈後,不少人奔相走告,有自己中的,也有同鄉中的。若自己中的。要趕緊回到下榻的旅店或者租住的民居等候傳報的喜訊,至於見到同鄉中的,也要第一時間回去報喜,等著討一點賞錢,順便結個人緣。

    至於倫文敘、孫緒和蘇通三人,則沒有離開之意,他們還在等最後前十名的放榜。蘇通雖然不覺得沈溪會在這前十名的榜單上,但他寄希望於倫文敘和孫緒二人幫他一起向朝廷進程上書,以求得朝廷對沈溪的寬宥。

    等三人暫時先回到人群外等候,孫緒帶著略微的自嘲:「伯疇兄,你說我二人,是否會名落孫山?」

    倫文敘笑著搖搖頭,其實對倫文敘來說,進士不第已非一兩次,作為太學卒業的廣東名儒,甚至在京師講學都有很多擁躉,可偏偏他卻距離中進士就是隔了層薄紗,看得見卻總觸不著。

    對於倫文敘來說,中進士已經是一種執念,他年過三十,不再如少年一般心中只憑一股熱血,無論是家庭還是事業,都有得忙活,考進士也不能一直考到老,再考兩屆,實在中不了,他也就死心了。

    就在三人等候的時候,又有一人過來看放榜。

    倫文敘和孫緒對此人並不熟悉,但蘇通卻一眼就認出來了,這不就是與唐伯虎交好,同時也是吳中大才子的祝枝山嗎?

    祝枝山前來看放榜,並未帶僕從,而是獨身而至,他帶著惴惴不安的情緒上前,卻沒從第一案開始看,而是從最後一案看起。

    蘇通猛然間想起,剛才在那榜單中見到的熟悉名字中,就包括了這大名鼎鼎的吳中才子祝枝山。

    雖然祝枝山的排名並不高,只列在二百多名,但怎麼說也算是中了。

    果然,祝枝山第三案還沒有看完,便仰天長笑起來,大約是覺得歲月蹉跎,一代吳中大才子,以詩文冠絕江南,偏偏科場不第,這是多麼糟心的事情。

    因為祝枝山的反應太過強烈,很多舉子都在打量他,但因祝枝山到京城後為人低調,還真沒什麼人認識。

    可總有熟悉的。

    「這不是希哲兄?」

    有以前一起同考會試認識的舉子上前打招呼。

    祝枝山興奮不已道:「我中了,我中了……你們知道嗎?哈哈,我祝允明終於中進士了……」

    有點樂極生悲的意思,祝枝山這一激動,腳下不穩,居然摔倒在地。眾人一聽,喲呵,吳中大才子中進士了!

    一時間趕緊上去攙扶,同時恭喜聲不斷。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7:58
第四一二章 南宮第一

    歷史上的祝枝山,七次禮部會試不第,如此他才寄情詩文書畫,成就一代名家。

    可這一世的祝枝山,因為跟沈溪的淵源,才到第三次會試,就已然中榜,這意味著他的人生將會因此而改寫。

    蘇通見到祝枝山臉上的神采,心中無比落寞。

    在南京城時,他與沈溪一同擺了祝枝山一道,令祝枝山聲名掃地,可正因為如此,給了祝枝山當頭棒喝,令他猛醒之下安心向學,居然今年會試一榜得中,而蘇通自己則還要繼續赴考,以後還真不一定有祝枝山這般中進士的好命。

    祝枝山被人群簇擁著,一堆人向他恭賀,但他隻身出門囊中羞澀沒錢出來發賞錢,只得行禮相謝。

    最後祝枝山發現一旁站著的蘇通幾人,連忙走了過來,躬身對蘇通行了個大禮,卻不說為何,周圍的舉子都不解其意。

    蘇通感覺很窩火,這祝枝山似是對他行禮相謝,可也帶著挑釁的意味,我不就點評了一下你的文章,你至於這麼記仇嗎?

    蘇通乾脆將臉轉向一邊,連招呼都懶得打。祝枝山倒是很客氣道:「在下若有機會,定登門拜謝蘇公子、沈公子。」

    聽祝枝山之意,他對蘇通和沈溪竟然是真心感激,蘇通一時有些訝然。

    其實很好理解,祝枝山自詡文采斐然,對於作學問之事處於迷茫和偏執時,是沈溪當頭潑了他一身冷水,令他警醒。

    文筆再華麗,但答非所問又或者沒用對地方,並不代表便能中進士,舉子應的是科舉,並非是比詩詞歌賦,科舉取仕量才而用,而非選用那種狂放不羈的雅士。

    而後祝枝山一心研究正經的《四書》《五經》以及朱子《集注》,文章儘量務求平實,終於造就了今日杏榜題名。

    若說沈溪和蘇通在南京城對祝枝山只是一盆冷水。宛若當頭棒喝,而二人在京城不赴宴,則猶如洪鐘大呂,振聾發聵。

    否則祝枝山就算有心也無力。平日裡出席各種文會以及應酬各地士子,就足以令他應接不暇,反倒因他面子被掃後,知交好友對他有所迴避,他才能拋開一切。安心做學問,到如今榜上有名。

    等祝枝山感恩戴德走了,孫緒方才驚訝地問道:「蘇公子與吳中才子祝枝山還相熟?」

    孫緒作為「瀛洲才子」,所謂才子相嫉,他對祝枝山的風聞知道得可是不少,清楚這祝枝山聲名遠颺,往往一篇祭文出爐便會引發轟動,傳誦者甚眾。

    以祝枝山的學問和年近四十的年歲,居然對一個只有二十出頭的後生如此畢恭畢敬,還說要登門拜謝。這足以說明蘇通這人不簡單。

    蘇通臉色有些尷尬:「閣下看我與祝枝山舉止,像是相熟?我與沈公子入京城赴考過南京時,曾下了他面子,他或者因此而掛懷。」

    孫緒一聽馬上就明白了,不由笑道:「原來那兩個福建舉子,便是蘇公子……嗯,和沈公子。」

    祝枝山活了大半輩子,可以說是順風順水,只是在沈溪和蘇通身上吃過大虧,事情也從南京那邊逐漸流傳開來。

    初時京城這邊並沒多少人知曉。可赴京趕考的江南士子平日聚在一起,便會聊些閒話,說一些奇聞異事,不自覺地便會把祝枝山這段典故牽扯上。孫緒因而得知。

    就在三人交談的時候,兩名僕從跑了過來,匆忙中帶著興奮與狂喜:「老爺,老爺,您中了……禮部會試第二名貢士,報喜的人已在客棧內候著您呢。」

    來的是倫文敘的家僕。卻是來報喜的。

    倫文敘一聽,臉上帶著些許不可思議,雖說他對這屆會試充滿自信,可突然中了進士,這是多麼大的榮光,還是第二名,距離會元只有一步之差。

    蘇通和孫緒趕緊恭賀。

    有人聽說此事,也連忙過來賀喜,倫文敘臉上終於見到笑容。倫文敘道:「在下恐怕要先回客棧一趟,我們相約別處再見,可好?」

    孫緒笑道:「我等在貢院等候了大半天,卻未見杏榜首榜,喜訊卻先至。伯疇兄如今功德圓滿,可莫忘了在下囑託之事。」

    倫文敘神色變得冷峻下來,點頭道:「不會忘的,看來誠甫離中榜亦不遠矣。」

    孫緒和倫文敘昨日一同去參加考校,倫文敘現在得了第二名貢士,那孫緒最少也是前十之列。

    雖然倫文敘答應一同上書為沈溪求情,但他必須得先回去打發報喜之人。

    人剛走不久,就聽到周邊看榜舉子相繼帶過來一些消息。

    原來,這邊首榜尚未公佈,倒是會試前十名專司報喜的報子先到了,豐熙、劉龍等人的名字相繼傳了開來,全都在本屆禮部會試中名列前茅。

    報喜的人一多,還在靜待最後首榜的人終於等不住了,貢院這邊遲遲沒張貼首榜前十名,報喜的人卻先去了,眼見這麼等下去也是徒勞,很多人準備回去問明情況。

    卻在這時,一名孫緒的家僕滿頭大汗過來,一到跟前就扯著嗓子,激動得大喊大叫:「少爺,剛才來了報子,說您中了禮部會試第三名貢士!」

    孫緒本來在焦躁不安中,聽到這話,馬上眉開眼笑:「當真?」

    那家僕一臉冤枉:「小的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拿這種事跟少爺您開玩笑啊!」

    孫緒本來就帶著家僕出來,經過這一傳報,連同孫緒帶來的人也都歡欣鼓舞,手舞足蹈。不過因為貢院前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連個過來恭喜的人都沒有,畢竟孫緒平日裡為人張狂,沒什麼人願意跟他親近。

    只有蘇通帶著些許遺憾:「孫公子得償所願,可惜我跟沈老弟他……」

    孫緒拍拍蘇通的肩膀,安慰道:「不必太過掛懷。」

    就在此時,蘇通見自己的家僕也匆忙跑來,臉上似乎帶著驚喜之色。

    跟倫文敘、孫緒家僕前來報喜的模樣幾乎一模一樣,就算蘇通自知沒考入桂榜前十的水準,見到家僕歡喜而至,心中也不爭氣砰砰砰快速跳了幾下。

    「老爺老爺,喜事啊……」

    連報喜的口風都一樣。蘇通已經感覺自己快站不住了。

    若說孫緒和倫文敘中貢士,那是人家有才學,名聲和學問在那兒擺著,人家自己也知道發揮很好。除非牽扯進鬻題案,不然中貢士十拿九穩。可他蘇通則全然沒這種心理準備,在他看來,能列個二百多名,吊個榜尾。已經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可先前分明沒在榜單上見到自己的名字啊。

    孫緒笑著道:「恭喜了。」連他也以為蘇通中了貢士,他還想,能跟沈溪走在一起之人,同時能令祝枝山、唐伯虎顏面無存,必非泛泛之輩,我先前倒是小瞧他了。

    蘇通嚥了口唾沫,緊張地問道:「喜從何來?可是……老爺我中了?」

    蘇家的小廝一聽先愣了一下,這才發覺自己說的「喜事」不合時宜,趕緊改口:「是沈老爺中了。舉南宮第一,禮部會試會元。你不是叫我去東昇客棧候著嗎?可沈老爺不在,客棧裡沒人照應,這才叫您過去支應一下。」

    偌大的驚喜,突然變得不值一提,蘇通心情跟著大起大落,有種想把這小廝按在地上揍死的衝動。

    不過這功名本就不屬於他,蘇通只是想想心氣也就平了,稍微定了定神,神色很快恢復過來:「沈老弟中了。還是會元?這真是……那他人呢?」

    蘇通有些莫名其妙地望著孫緒,孫緒雖然也是一臉喜色,但卻攤了攤手,表示根本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二人本來以為。沈溪因為牽扯進鬻題案,所以才會被北鎮撫司強留,如今可能面臨牢獄之災。

    但現在劇本似乎不對,沈溪直接中了會元,難道是禮部那邊放榜搞錯了?

    明明朝廷把沈溪已經刷下去不再錄取,禮部這邊卻沒有接到通知。還是按照既定名次放了榜?

    本來孫緒要回去打發報子,不過這會兒他心中也滿是不解,再加上他這人是個典型的熱心腸,覺得昨日沒有向沈溪伸出援助之手,感覺心有愧疚,於是便隨蘇通一起去東昇客棧看個究竟。

    卻說此時東昇客棧內外,早已經簇擁了一大片人,不但有聞訊過來恭賀的眾多舉子,還有圍觀看熱鬧的百姓。

    會元啊,將來指不定就是狀元,人家還是十三歲就來京城趕考、用詩畫名動京城的小神童,這真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觀啊!

    可這沈溪不是昨日裡被北鎮撫司的人給拿了,如今尚未被放出來嗎?

    現在禮部報喜的報子來了,可人卻不知是在鎮撫司大牢,還是在別處,這是不是有點兒樂極生悲?

    帶著諸多疑問,前往東昇客棧探個究竟的人越來越多,此時東昇客棧的掌櫃、夥計,還有前來報喜的報子,每一個人都很為難。

    從來沒聽說過來為會元報喜,居然會元還能玩失蹤的,這是想賴著報子的喜錢不給,自己故意躲起來了?

    「諸位,諸位……」

    蘇通花了好大力氣,才從人堆裡擠進東昇客棧,他正準備上樓,有人出面攔住他的去路,這攔路的幾位全都是兇神惡煞的模樣,手上拿著棍棒,但看其姿勢,不像是使棍棒之人,倒是拿慣了刀劍。

    玉娘適時從樓上走了下來,不過此時玉娘一身男裝,看上去卓爾不群,風度翩翩。

    蘇通見到玉娘後,驚訝地望了過去,依稀辨認出這位就是在汀州教坊司內風姿綽約的老鴇,只是這模樣太過俊俏。

    「玉娘,你來的正好。」

    畢竟玉娘從南京到京城,與蘇通、沈溪同行,蘇通忘記了玉娘身著男兒裝,顯然是要遮掩什麼,直接招呼了一句,剛想湊上前套個近乎,人卻被推開了。

    「你們!」

    蘇通冷冷打量這些不明來歷之人,不解他們為何此如此霸道。他還不知,這東昇客棧內外,因為要偵辦府庫盜糧的案子,埋伏了許多廠衛。

    玉娘對蘇通微微點頭當作見禮,對身邊人道:「無妨,是自己人。勞煩蘇公子代為打賞,若有疑問,上樓後細說。」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7:59
第四一三章 藏頭露尾的會元

    沈溪於弘治十二年己未科禮部會試,一榜舉南宮第一名會元,這是多麼大的榮耀,人居然失蹤了,這實在是有些荒誕不經。

    很多人想到,莫不是沈溪昨日被北鎮撫司扣留,至今未被放還?

    此番禮部會試牽扯進鬻題案,事件的三名主要當事人,程敏政、唐寅、徐經,在禮部會試放榜之後多半會有牢獄之苦,莫非這新會元沈溪也未將自己摘個乾乾淨淨?

    蘇通畢竟是沈溪的好友,就算他羨慕和嫉妒沈溪,但也明白沈溪那是實至名歸,以這幾年他與沈溪的相處來看,無論才學,還是詩詞歌賦,都無人能出沈溪之右。

    你唐寅在江南牛逼哄哄又如何,還不是敗於沈溪,灰溜溜地離開?你祝枝山詩詞祭文了得又如何,還不是被沈溪幾句話說得顏面無存?

    眼下前來報喜的報子,最擔心的是自己拿不到賞錢,但他們很快便打消了疑慮,因為蘇通已讓隨從拿出銀子來打賞,最後居然散了二十多兩散碎銀子出去,這可比一般的貢士打賞要多多了。

    但這裡畢竟不是汀州府,就算是同鄉舉人,想過來恭賀討個賞,卻發現沒人可賀,無處討賞,畢竟蘇通只是替沈溪打賞,回頭沈溪是要「還」的,他們去跟蘇通討賞怎麼看都不合適。

    「這沈會元,到底去了哪兒?」

    等報子領了賞錢離開,剩下的舉子罵罵咧咧。

    很多人都等著看沈溪倒楣,誰讓沈溪閒得沒事去跟唐伯虎鬥畫,這一鬥居然就牽扯進鬻題案,倒楣了吧?

    可現在倒好,人在哪兒雖然不知,可人家畢竟中了會元。有些人便幸災樂禍地想,最好給他把功名剝奪了,讓他空歡喜一場。

    等蘇通打發走報子,喬裝成看家護院的廠衛人員已經將眾舉子驅散,蘇通還在奇怪玉娘為何會在東昇茶樓。

    等蘇通上樓。卻見玉娘在一間敞開門的屋子外面等他,蘇通上前行禮,問道:「玉娘何故前來?莫不是聽說沈老弟他中了會元,過來討個喜?」

    玉娘抿嘴一笑:「奴家正有此意呢。」

    蘇通跟著笑了起來。眼角的餘光剛好看到房間裡的情形,笑容頓時凝滯……在房間靠窗的位置赫然站著一人,此人正看向窗外,那身高、背影,不正是這一榜的會元沈溪?

    蘇通當即驚訝地指了指沈溪:「他……」

    沈溪聽到聲音。轉過頭來,笑著對蘇通點點頭,蘇通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蒙頭蒙腦進到屋裡,玉娘輕輕將房門關上了。

    其實屋子裡並不止沈溪和玉娘,還有一名身著男裝、手持利劍的女子,正是蘇通的老熟人,當初在汀州教坊司表現得對他「很有意思」的熙兒。

    「玉娘,這是作何?你……莫不是要綁架我等?」

    蘇通看了看熙兒手上寒光閃閃的長劍,再看到佳人臉上一點兒都沒有當初在教坊司時溫柔嫵媚的模樣。目光中帶著幾分冷酷和肅殺,纖纖玉手按在劍柄上,大有一言不合持劍相向之意,頓時緊張起來。

    玉娘笑道:「蘇公子過慮了,此處安全得緊,奴家並非綁架沈公子,而是保護他,免得他為奸人所害。」

    「那……」

    蘇通指了指沈溪,「他一直都在客棧?」

    玉娘道:「蘇公子有何疑問的話,為何不親自問沈公子?其實奴家也才見到沈公子。很多事不明……沈公子,奴家暫且退下,就不妨礙您跟蘇公子敘話了。」

    沈溪行禮:「有勞玉娘。」

    玉娘對熙兒使個眼色,熙兒跟著她出了房門。

    等人都出去了。蘇通這才驚訝地問道:「哎呀,沈老弟,你這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為兄怎麼看不懂?外面都在傳言,你昨夜被……嗯,據說是被押解到北鎮撫司衙門沒有出來。還以為你下獄了,讓為兄好生擔心。」

    沈溪坐下,示意蘇通同坐,然後給蘇通斟上茶,親自送到蘇通面前:「在下正要感謝蘇兄為我奔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惜在下身負職責在身,不便相告。」

    「職責?」蘇通仍舊滿臉困惑。

    沈溪道:「昨日裡,北鎮撫司江千戶親自提我往鎮撫司衙門敘話,得李大學士傳召,而後由江千戶送至秘密之所。今日獲悉我中會員後,江千戶這才送我返回客棧,剛從後門上樓,未料蘇兄便來了。」

    沈溪說的人,又是「江千戶」,又是什麼「李大學士」,蘇通稍微理清了一下頭緒,才驚呼出聲:「昨日前來提人的是江櫟唯?」

    心急之下,蘇通乾脆把江櫟唯的名字直呼而出。

    見沈溪點頭,蘇通憤然道,「他瞞得我好苦啊,我還請他幫忙,卻不知……他這是為虎作倀啊!」

    沈溪笑道:「也不能如此說,江千戶畢竟身負皇差,不得不如此。同時如此安排,他也是為我安全著想……此番我會試上榜,還是他提前問明情況,回來相告我方知曉。」

    蘇通這才想到江櫟唯去過貢院見禮部官員,說是替旁人問成績,當即點頭:「怪不得。」

    沈溪正色道:「蘇兄心中必定有許多疑問,但恕不能如實相告,並請暫時勿要將在下已返回客棧之事對外洩露,免得有無關人等前來叨擾。若蘇兄離京南下,在下當奉上盤纏,恭送蘇兄回歸。」

    蘇通笑著擺擺手:「沈老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中了會元,乃是天大的喜事,就算要走,我也要等你金榜題名之後……若沈老弟你能再中狀元,可就是連中三元了,我大明朝連中三元者鮮有其人,你只差最後一步!」

    從明朝建立到目前弘治年間,只有二人連中三元,分別是黃觀、商輅,其中黃觀因涉及到靖難之役,在燕王朱棣繼承帝位之後,將黃觀的狀元除名。到了弘治朝,真正連中三元者只有商輅一人。

    而沈溪如今很有可能成為「第二人」,名留青史。難怪蘇通越說越興奮,就好似中會元的人是他一般。

    沈溪微微苦笑:「蘇兄說這些為時尚早。這幾日裡,在下依然會留在客棧內不出……」

    蘇通點頭表示明白,他也不問沈溪為何中了會元還這般低調。以為是鬻題案的事沒有結案,沈溪怕高調惹來禍端。

    蘇通到現在也是一陣後怕,當初沒聽沈溪的話,跑去見了程敏政,誰知道程敏政這個主考官還真牽扯進了鬻題案。與沈溪當初對他的提醒別無二致。

    蘇通心想:「沈老弟他懂得堪輿玄空之術,偶爾掐指算來,必是準確無誤,以後我還是多聽他的,準有好處。」

    但轉念一想,「沈老弟馬上就要入朝為仕,而我如今不過是舉子身份,以後何來機會聽他囑咐?」心裡不禁有些悲哀。

    蘇通知道沈溪無恙,便沒有心思留下,又說了一番恭喜的話。就起身告辭。

    本來在蘇通的計畫中,杏榜公佈後,只要沒中就要動身回福建,可現在沈溪中了會元,再過半個多月就要參加殿試,他倒不急著走了,想看看最後的結果。

    等蘇通離開後,玉娘才重新過來,見沈溪神色平靜,不由問道:「沈公子一榜得中會元。為何仍舊鬱鬱寡歡?」

    沈溪緩緩回道:「各人自知自家事,如今我中會元,卻背負朝廷的使命在身,但有差池。恐怕我不但是大明朝最年輕的會元,還是死得最快的會元。」

    玉娘笑道:「本以為沈公子豁達,卻不知竟也這般自怨自艾。」

    樓下那邊仍舊有動靜,不斷有人知道沈溪中了會元,特地前來拜訪,但下面從客棧老闆到夥計都是統一的口徑:沈溪在滯留北鎮撫司衙門。尚未回來,估計這會兒還在大牢裡蹲著。

    那些想跟沈溪攀親近之人,得知這情況後唯恐避之不及。

    沈溪這會元頭銜,尚不知能否保到明天,我還是不要與此人接近為好。

    沈溪就好像一朵花骨朵,先是招蜂引蝶,但在有蜜蜂把花蜜是苦的消息傳出去去,漸漸地這東昇客棧便不再有人來叨擾。

    「玉娘,我可否寫封信,告知汀州鄉里,說我中了會元?」沈溪問道。

    「不可。」玉娘微微搖頭,「沈公子暫且留在客棧內,江大人已收到風聲,這兩日內,賊人必定會找人前來與沈公子接洽,待事情平息之後,沈公子金榜題名,再一併傳信回福建不遲。」

    沈溪無奈地點了點頭。

    到了這個時候,沈溪還不知道蘇通做了一件「壞事」,將他被北鎮撫司「下獄」的消息傳回汀州去了。

    ……

    沈溪中了會元,京城的眾舉子炸開了鍋。

    十三歲,本是孩提,正該在學塾埋頭苦讀,卻連過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五關,眼看就要問鼎殿試,如何能讓寒窗苦讀十數載到幾十載的眾舉子服氣?

    就算你再天資聰慧又如何,畢竟才十三歲,能看多少書,能作多少文章?

    就算再用功,日夜讀書不輟,都未必能過縣試一關,更何況還是會試會元,難道朝廷的科舉考試是兒戲,連考生最基本的才學都分辨不出?

    可還是有不少人親眼見識過沈溪的才學,以前沈溪所寫文章也被人拿了出來,就算大多數應考會試的舉人,見到沈溪的文章後也自愧不如。

    沈溪的文采不單單是在紙面上,更重要的是博古通今,以及引經據典的合理、全面。這是沈溪前世生於資訊時代的優勢,而眼下的舉子,就算學問再好,他們所看的書籍也有很大的侷限。

    本來沈溪跟鬻題案牽扯不大,可在眾舉子見到沈溪的文章後,自愧不如之下,就想到「唯一合理」的解釋,那就是沈溪背後有高人為他寫文章。趁著朝廷還未公斷鬻題案,輿論開始將藏頭露尾一直沒露面的沈溪,往鬻題案上扯。

    也是某些有心人存心作怪。

    唐伯虎和徐經可是享譽江南的大才子,號稱文采書畫無一不精,最後依然落得個名落孫山的結局,可沈溪就不同了,先前那麼高調,與唐伯虎鬥畫佔得上風,中了會元居然一反常態不露面,不是心虛是什麼?

    這些人嫉妒心重,也不管沈溪當初鬥畫是主動還是被動,想事情就專往最壞的地方想。

    輿論一推動,言官就要做事,很快便有禦史和六科給事中的奏摺傳到內閣,十三歲的小會元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7:59
第四一四章 內閣大學士的推諉

    自明朝廢除中書省和宰相,由皇帝直接統轄六部百司職務,君主集權擴大,君意即國意。

    但實際上,自朱元璋和朱棣之後,明朝皇帝都屬於很懶的那種,讓皇帝行宰相之職,批閱上呈的所有奏本,作出答覆,根本就不現實。於是成祖朱棣設立的內閣制度,成為對君權的一種很好的補充。

    明朝以前,宰相擁有決策權、議政權和行政權,設立內閣後,永樂皇帝把原來宰相擁有的決策權牢牢把持在自己手中,議政權分給內閣,行政權分給六部。地方上則分三司,分管司法、軍事、行政,直接對六部負責。

    明宣宗朱瞻基時期,形成了更為完善的政務流程:全國大大小小的奏章,甚至老百姓給皇帝提出的建議,都由通政使司彙總,司禮監呈報皇帝過目,再交到內閣,內閣負責草擬處理意見,再由司禮監把意見呈報皇上批准,最後由六科校對下發。

    明代宗朱祁鈺在位期間,王文以左都禦史進吏部尚書後進入內閣,自此之後,誥敕房、制敕房俱設中書舍人,六部承奉意旨,內閣權力更大。

    隨後的天順、正統年間,內閣實際上已經掌管六部,成為皇帝的最高幕僚和決策機構。

    在此期間,內閣大學士的票擬,十有**會為皇帝採納,就算偶有駁回,在經過修改之後還是能秉承上意,獲得施行。

    皇帝直接決定的奏本少之又少,即便在當前號稱盛世的弘治朝,也是如此。

    眼下的內閣大學士劉健、李東陽和謝遷,「……三人同心輔政,竭情盡慮,知無不言。初或有從有不從,既乃益見信,所奏請無不納,呼為先生而不名」。

    皇帝平日遇事不決,均與三人商議。甚至不稱名字,直接以「先生」相稱,更是對三人賞賜蟒衣,對三人隆寵可見一斑。

    這次弘治皇帝欽命李東陽勘察禮部會試鬻題案。李東陽很懂得把握弘治皇帝的心態,也懂得如何平息輿論。

    士子們不過是受了一些人挑撥,要跟朝廷鬧,說什麼程敏政鬻題給唐寅、徐經,這事兒好辦。我把本取了貢士的唐寅和徐經給刷下去,說他二人並不在錄取之列,所謂鬻題就是空穴來風。

    不過謝遷知道後,對此卻有不同看法:「……賓之如此,怕是才非所用,國無棟樑。」

    都穆因為成為鬻題案的目擊證人,就遞補了唐寅和徐經的貢士位,為朝廷所用,而如今徐經、唐寅牽扯鬻題案尚且查無實證,就未審先判。本不合朝廷的法度。

    不過劉健對於李東陽的決定卻很支持。劉健比李東陽、謝遷年長十幾歲,求的是一個政局平穩,既然李東陽的方法能很快平息輿論,劉健自然選擇無條件支持。

    至於實情如何,似乎已不太重要。

    三月初二,禮部會試放榜,李東陽在開卷後又經過幾天調查,準備於三月初七上奏弘治皇帝,將此案的調查處理意見上報,連奏摺他都已經寫好了:

    「日前給事中華昹劾學士程敏政。私漏題目於徐經、唐寅,禮部移文,臣等重加翻閱去取,其時考校已定。按彌封號,籍二卷俱不在取中正榜之數,有同考官批語可驗。臣復會同五經諸同考,連日再閱,定取正榜三百卷,會外簾比號拆名。今事已竣。謹具以聞。」

    在李東陽看來,程敏政是否鬻題已不重要,重點是要向天下人表明,就算鬻題案真的發生,也未影響到這次禮部會試的公正性,因為徐經和唐寅都沒錄取,既如此士子還鬧個什麼勁兒?

    還是老老實實回鄉備考,等三年以後再來吧!

    可就在三月初二放榜結束後的這幾天,輿論又開始把鬻題案往新科會元沈溪身上牽扯,認為鬻題案真正的獲益者不是徐經和唐寅,而是沈溪。否則以那些飽學幾十年的儒者都對「四子造詣」考題無法作答,他一個年輕後生如何能做的出來?

    結果才幾天,到兩人三月初五,言官風聞言事的奏本已傳到了內閣。

    棘手,真的是很棘手。

    李東陽把自己已經擬好的奏本拿出來,給劉健和謝遷二人看過,再將言官上呈的幾份奏本依次排列開來。

    奏本的調子基本一致,認為朝廷取士不公,居然令年少如福建沈溪這樣的狂妄後生錄取,而令那些真正飽學之士榜上無名,雖然沈溪並未親自去拜見過程敏政,但有人把福建眾多舉子去拜見程敏政的事拿出來說,同時也指出,或者是這些人將洩露的考題告知於沈溪,讓沈溪提前有所準備。

    「賓之怎麼看?」

    劉健把奏本依次翻閱過,眯著眼打量李東陽。

    畢竟李東陽才是皇帝欽命的辦案大臣,劉健雖為首輔,但在這件事上他只能讓李東陽來做決定,並不好牽扯進去。

    李東陽嘆道:「杏榜放榜前夜,我親自去見了沈溪、倫文敘、孫緒三名舉子,特意考察過他三人才學,所見所聞,並非如上奏所言。」

    謝遷在一旁饒有興致地問道:「如此說來,這十三歲的沈溪,的確有過人的才學咯?」

    李東陽微微點頭,當下將那晚發生的事大致說了一遍,包括沈溪能將禮部會試考卷文章一字不落背默而出,而後是背《默庵集》,以及倫文敘和孫緒二人的會試文章,同樣是背誦得隻字不差。

    謝遷聽到後之後不由發出感慨:「世間神童者,莫過於此。若說《默庵集》是他早有準備,可倫、孫二人的墨卷,他是絕無機會提前見到,此子造詣不淺,若是直接令其落榜……」

    「胡鬧。」

    李東陽話未說話,劉健先喝斥了一句。

    劉健到底比李東陽和謝遷入閣早,資歷深厚又是首輔,平日裡謝遷和李東陽可以直接以表字相稱,可二人對劉健從來都是充滿恭敬。

    劉健一聽謝遷說讓沈溪「落榜」,臉色陰沉,「若提前幾日,此子中榜與否無關大礙,既今榜上有名,來日再中也非難事。但若已舉其為會元,複令其落榜,那科舉取仕豈不形同兒戲?」

    李東陽和謝遷二人都站起身來,恭敬行禮,作出一番受教模樣。

    李東陽道:「還請首輔示下。」

    劉健卻擺擺手道:「陛下讓賓之你來辦理此案,老朽不便過問,以你平日處事嚴謹,相信你能妥善處置。時候不早,老朽先回府去……」

    劉健似乎也意識到這件事情很棘手,若是提前知道士子會對沈溪被取為會元有這麼大的意見,自然可以建議李東陽將沈溪除名,或者是列一個不高不低的位置,而不至於到如今被士子所攻訐。

    但對於當事者李東陽來說,他可是親眼見識過沈溪的才學的,本著不干涉內簾官取士的原則,既然下面推了沈溪出來為會元,他又認為確實沒有問題,於是就給准了。

    可這一準,還真出事了!

    等劉健離開後,謝遷無奈地搖了搖頭,笑著打趣道:「看來賓之兄此番算有遺策啊……」

    李東陽心裡多少有些懊惱,也是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如何應對程敏政洩題給唐寅、徐經二人上,那時候輿論並未過多牽扯進沈溪,他本以為將唐、徐二人除名,士子就可太平。誰曾想,取了一個十三歲的會元,卻把輿論給點炸了,本來靠不上邊的事,現在居然也傳得有鼻子有眼。

    李東陽拿起言官奏事的奏本,道:「為今之計,只能請陛下定奪,是非曲折,陛下方能公斷。」

    謝遷卻不以為然。

    內閣向來的規矩,下面有什麼事,輔政的大學士需要給皇帝「分憂」,而不能添堵。內閣都處理不了的事情,直接上呈給皇帝,這可不是什麼好主意。作為三個輔政大臣中資歷最低的,平日裡負責草擬票擬,這事兒自然又落到謝遷身上。

    謝遷拿起筆問道:「那這條旨,如何來擬?」

    李東陽笑了笑道:「勞煩於喬你言辨一番……」

    外間嘗言,如今三位輔政大臣「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意思是李東陽以謀略見長,劉健擅於當機立斷,謝遷則是能言善辯。

    現在遇到事情,善於當機立斷的劉健和善謀的李東陽都是一推六二五,反倒讓謝遷來處置。

    謝遷無奈地搖了搖頭,輕嘆道:「最好陛下還是留中不發……」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00
第四一五章 殿試讀卷官

    三月初七,李東陽正式上書弘治皇帝,以唐寅、徐經二人不在錄取之列,奏請天子定奪。

    於早前一日,關於民間對於禮部會試會元沈溪涉及鬻題案風聞言事的奏本,也呈遞到天子手上,如同謝遷所料想的一樣,天子有留中不發之意,畢竟會試已放榜,要剝奪一個會試會元,在放榜後,明顯要比放榜前複雜許多。

    當日,弘治皇帝將李東陽奏本下發禮部酌情辦理。

    禮部尚書徐瓊以「前後閱捲去取之間,及查二人朱卷,未審有斃與否,俱內簾之事,本部無從定奪,請仍移原考試官,逕自具奏,別白是非,以息橫議」為上奏,弘治皇帝御批,暫且將案子定為懸案,華昹、唐寅、徐經三人被執送鎮撫司。

    三人下獄,並非是如同李東陽考校沈溪、倫文敘、孫緒三人時那麼好說話,而是直接下獄拷問,至於事件的另一位當事人吏部侍郎程敏政,則暫時未下獄,但仍舊賦閒在家,看管居住。

    朝廷下旨懲戒唐寅、徐經,舉子們不管是否得知事情真相,皆都拍手稱快。

    文人相輕,能來京城趕考的,已經算是學子中的佼佼者了,最看不得別人比自己有名氣。唐寅和徐經到京城後,鬧出偌大的動靜,可謂風頭無兩,早就為眾士子妒忌,如今慘遭下獄反倒「眾望所歸」。

    唯獨沈溪中會員之事,舉子中仍舊有許多不滿之聲。

    也是這些個應試舉人蹬鼻子上臉,因為之前造出輿論來,就令唐寅、徐經這樣名聞天下的江南才子下獄,以為只要他們繼續鼓噪,那朝廷必然會有所動作。

    於是乎,禮部會試結束後,大多數舉子都沒有離開京城,而是三五成群舉行文會,抨擊朝廷用人不當。程敏政將考題外洩,令某些圖謀不軌的舉子獲利。

    雖然舉子們不敢妄想朝廷會將禮部會試重試,但最少也要讓沈溪這個會元遭殃,自己得不到好處。但也不能讓別人好過。

    損人不利己,正是這年頭士子們最喜歡做的事。

    而在外面風聲愈演愈烈之時,沈溪繼續留在東昇客棧內閉門不出,對於外面之事,玉娘大抵告知於他。讓他知道自己的處境。

    「不招人妒是庸才啊。」沈溪最後只能作出這般感慨。

    其實沈溪並非問心無愧,唐寅、徐經或者是真的沒提前得到考題,但他卻是早就知曉,而且準備充分,否則就算他博覽群書,也不會留心看《退齋記》和《默庵集》這般冷僻的書籍,就算想看,以汀州偏遠之所的藏書量,也休想找到。沈溪贏就贏在他是有心人。

    至於旁人怎麼想,他不太在意。這世道本就沒真正的公道可言,就好像他再世為人,已經領先別人幾百年的見識,別人寒窗苦讀數十載,他兩世為人又何嘗不是?

    「……三月甲戌陛下與奉天殿親自策問,若這幾日內賊人再不來,公子只管前往應試便是,連劉大人都說,不能耽誤沈公子的前途。」

    玉娘把殿試的情況告知沈溪。

    弘治十二年三月的甲戌日,為三月十五。如今距離殿試已不過五天。

    沈溪早就想過親自踏上金鑾殿的風光,可如今身處風口浪尖的他,卻在擔心朝廷下一步的舉措,是否會因為輿論壓力。將他的會元功名給剝奪。若是如此,別說這次,以後也很難再踏足金鑾殿。

    沈溪甚至想過未來的出路。

    從再世為人開始,沈溪就一個想法,就是要科舉進仕一展抱負,因為這時代。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只有讀書才能當官,才可以位極人臣,才可以將命運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但若他被剝奪會元之名,很可能會跟唐寅、徐經未來的命運一樣,被發配小吏,終身不得參加會試,也就徹底斷了他的科舉之路。

    沈溪想過,若自己遭遇跟唐寅一樣的處境,或許也會恥不就任,他可不屑於去做一個仰人鼻息的不入流小吏。

    擺在面前有三條路:

    其一是繼續經商,將汀州商會做大做強。但沈溪覺得,自己既然考取會員風光一時,再回去經商,未必會有平和的心境;

    其二是從軍,本來這是最佳途徑,投筆從戎,在疆場上有所作為,有未來的兵部尚書劉大夏照顧,想必臨到老能撈到個四五品的武職。但這中間存在極大的風險,沈溪自小身子骨單薄,如果真的在邊塞折騰個十幾年年,又深入大漠、草原又或者西南瘴氣叢生之地作戰,估計英年早逝是可期的事情;

    第三條路,跟唐寅一樣,寄情山水從此不問政事,但人在大明,他真的能跳出這世俗的條條框框?

    沈溪心情鬱結,再加上殿試之前無所事事,想的事情不免多了些。

    沈溪甚至大膽設想,若他真的從此與仕途無緣,何不轟轟烈烈大幹一場?可是想造船遠航探索世界,卻捨不得身邊相伴之人,若趁著甯王起兵反叛朝廷自立山頭,又未必有那麼強的號召力。

    「果真是生在哪個時代,想實現心中抱負都難啊。」沈溪對著夜空,只能自怨自艾地想道。

    ……

    三月十四日,是弘治十二年己未科殿試的前一天,這天皇帝將會任命殿試讀卷官,朝中執領一部一衙的高官,這天都受詔進宮覲見。

    劉健、李東陽和謝遷三位內閣大學士自不用說,這屆殿試必定是讀卷官之一,除他三人之外,尚有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李傑、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講學士焦芳、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王鏊,這三位都是翰林官。

    此外便是太子太傅吏部尚書屠滽,太子少保戶部尚書周經,太子少保兼太子太傅兵部尚書馬文升,太子太保刑部尚書白昂,太子少保工部尚書徐貫,太子少保都察院左都禦史閔圭,大理寺卿王軾。

    六部尚書中,只有禮部尚書徐瓊避嫌未出席,代替他的是掌通政司事禮部左侍郎元守直。

    因本次禮部會試牽扯出鬻題案,使得眾覲見大臣臉色多少有些陰霾。

    在進宮之前,就有人私下裡議論過這件事。在大明朝,天子舉行朝會,大多是皇帝拿內閣轉呈奏本中懸而未決之事進行商討,其中有一些留中不發的奏本,需要大臣商討應對。

    當然,並不是每一份留中的奏本都需要討論,但眼下弘治皇帝手上顯然就有一件相對疑難之事,就是關於這屆禮部會試中,有言官上奏,士子輿論認為鬻題案與新科禮部會試會元沈溪有染。

    就算沈溪跟唐寅在京城鬥畫而小有名氣,朝中大臣也不可能盡數知曉,但在沈溪牽扯進鬻題案、弘治皇帝對於參奏沈溪涉鬻題案的奏本留中不發之後,大臣想不知道也難。

    在這次即將被委命為殿試讀卷官的各位大臣中,有二人之前就已知曉沈溪這個人,一個是戶部尚書周經,另一個則是兵部尚書馬文升,他們都是從劉大夏的管道,或親自見過沈溪,或對沈溪有所耳聞。

    至於沈溪目前正在幫劉大夏追查府庫盜糧案之事,二人多少也知悉情況。

    覲見大臣中,官職最低的是元守直。

    元守直此人,性素廉,寡交遊。凡私人宴會,皆不參與。回家後,一如平民百姓,其廉潔儉樸後世公認。在當前一眾大臣中,他與周經、馬文升關係相對融洽。

    這會兒元守直心裡正犯嘀咕,我一個掌通政司事禮部左侍郎何德何能,居然跟內閣輔政大臣、翰林學官以及七卿同為殿試讀卷官?我之前見到禮部尚書徐瓊時,他還好端端的,怎麼現在卻不見人?會不會他牽扯進鬻題案了?

    元守直心裡有些擔心,趁著入宮時,趕緊跟同行的馬文升和周經問詢情況。

    「二位尚書,可知緣何陛下要讓下官為殿試讀卷官?」元守直人如其名,為人直來直去,有問題直接就問。

    周經稍微一怔,這才回答:「徐尚書或者另有要事在身。」

    在朝廷這些六部大臣中,關係也分親疏,除了派系,更涉及皇帝近臣、外臣的區別。

    弘治皇帝大抵算是賢明,基本能做到任人唯賢,但也並不儘然。

    弘治朝「傳奉官」數量很多,加上弘治皇帝只寵張惶後,而張氏外戚自然得到眷顧,卻說這徐瓊,雖不姓張,卻跟外戚張氏有姻親關係,他的小妾乃是張惶後的姐妹,所以徐瓊在朝廷,一向為那些走正途提拔的官員疏遠,諸如馬文升、周經等人。

    馬文升和周經都是從小吏一點點摸爬滾打起來的,在朝廷做的都是實事,可這徐瓊,為官以來建樹不多,但仗著是皇帝連襟,居然做到了禮部尚書。

    現在發生鬻題案,或許是弘治皇帝覺得他這個禮部尚書當得不稱職,居然連殿試讀卷官都不讓他做了。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00
第四一六章 一查到底

    禮部尚書徐瓊就算再不濟,那也是弘治皇帝的近臣,當初張惶後兩個弟弟張鶴齡、張延齡封爵,徐瓊可幫了不少忙,連時任首輔大臣劉吉因不肯撰寫誥文,都被弘治皇帝勒令致仕。

    弘治三君子之一的王恕上書皇帝,亦不被採納,足見弘治皇帝對自己妻族之人的偏袒。

    元守直道:「還請二位尚書多多提點。」

    周經笑了笑,明顯元守直這是客氣話,元守直並未第一次當殿試讀卷官,上一次是在弘治九年,元守直時任通政使司通政使。

    但畢竟以往的殿試讀卷官沒有己未科這一屆這麼隆重,內閣大學士加翰林學士加七卿中六卿這麼豪華的讀卷官組合,顯然弘治皇帝想藉此堵上天下士子的嘴。

    反倒是周經自己尚未有過殿試讀卷官的經歷,而馬文升擔任兵部尚書多年,這已是其第三次當殿試讀卷官,可以說是經驗豐富。

    周經行禮道:「在下還要良弼你提點才是。」這也是客氣話。殿試讀卷官必須是進士出身,這是規矩。

    一個進士,就算沒擔任過會試和順天府鄉試的主考和同考官,至少也明白流程,分辨得出文章好壞,而殿試所考察內容並非八股文,乃是天子出的策問題,一堆讀卷官,就算自己判斷不出文章的好壞,隨大流即可。

    讀卷官中最重要的莫過於那幾位翰林學士和內閣大學士,翰林學士負責選拔優異的文章,內閣大學士則負責審閱之後呈遞天子,至於周經、馬文升等人,也就跟著看看,給個批語,壯壯天子聲威而已。

    天子此番召見眾臣是在文華殿內。

    文華殿位於外朝協和門以東,與武英殿東西遙對,武英殿為平日皇帝齋居及接見大臣的地方,而文華殿作為太子視事之所,太子踐祚之前。先攝事於文華殿,但凡殿試閱卷,皆在文華殿內。

    殿試頭一天,大臣奉詔前往文華殿。其實就已經知道自己要被任命為次日殿試讀卷官,這對大臣來說,算得上是皇恩浩蕩,天下士子由你來代天子選拔,以後他們既是天子門生。也算是你的門生。

    眾大臣未至文華殿外,便見前面過來一人。

    眾大臣,無論是內閣大學士,還是翰林學士,又或者是六部主官,皆行禮問候,正是英國公張懋。

    張懋年近六十,乃靖難功臣張玉後裔,父英國公張輔,追封定興王。他九歲襲父公爵。常從憲宗閱騎射西苑,他三發連中,帝賞賜金帶,遂命掌中軍都督府提督,曆掌京營和五軍都督府等軍職。後加太子太傅,進太師兼太子太師。

    作為大明最顯貴的勳臣,張懋可以說是超然於朝臣之外,但其本身並不會幹涉朝政。

    作為太師兼太子太師,張懋很多時候會替天子行事,而弘治年間殿試結束後。所有進士將會接受賜宴,而通常代天子主持宴會的就是張懋。

    等張懋離開,周經湊過頭詢問馬文升:「以往張老公爺即便要代天子賜宴,也要等金榜公佈之後。卻不知今日張老公爺進宮所為何事?」

    馬文升看了元守直一眼。

    從宮門過來,元守直一直跟著他和周經,雖然三人算是好友,但到底親疏有別。正因為元守直這個大燈泡在,馬文升這一路上都沒怎麼跟周經說話。

    馬文升和周經一個是兵部尚書,一個是戶部尚書。平日裡見面肯定會為人留意,這次難得湊在一起進宮,本來想要說說關於戶部盜糧的案子。

    這案子背後牽扯甚大,涉及到地方軍政大員以及朝廷六部中的一些蛀蟲。正因為牽扯面廣,此案才一直秘密進行,因為從馬文升獲得的情況看,此案跟外戚張氏有莫大牽連,就算不是張鶴齡和張延齡兄弟做的,背後也有他們的利益糾葛在裡面。

    除了二人,別人根本就不敢打朝廷庫糧的主意,這可是要誅滅九族的大罪。

    馬文升悠然道:「或者跟你想的一樣。」

    隨後二人對視一眼,同時笑了起來。

    顯而易見的事情,弘治皇帝召見張懋,絕不可能單單只說殿試後賜宴進士之事,肯定包括這次盜糧案。

    張懋怎麼也是執掌兵權的勳臣,屬於皇帝信得過的人,有些話皇帝不方便跟文臣們說,但這種心腹,還是要召來說說話,詢問一下意見的。

    馬文升看了看元守直,當作提醒:「陛下這幾日躬體有恙,一會兒可要小心回話。」

    說什麼皇帝身體有恙是假,其實心煩意亂才是真,主要是這些天皇家的事情多少有些不順。

    一來是小公主剛剛夭折,這讓皇帝和皇后心情沉痛,再加上太子朱厚照生病,御醫那邊雞飛狗跳,看樣子病得不輕。

    怪就怪朱厚照從小嬌生慣養,有個弟弟出生不久就死了。作為弘治皇帝的獨苗苗,未來的天子,而且老爹老娘是患難夫妻,相敬如賓,對他格外寵愛,從小就喜歡東奔西跑。

    按照御醫的說法,太子是染了病邪回來,其實就是生了不知名的怪病。

    皇帝那邊正為女兒夭折、兒子生病頭疼,這頭府庫盜糧案發,朝廷一合計,頭些年朝廷所失庫糧,足夠養活十幾萬大軍,要不是馬文升領兵征戰西北,還真沒人知道原來地方糧庫如此空虛。

    這還不算,舉行科舉考試選拔人才,禮部會試又發生鬻題案,事情鬧得越來越大,將唐寅、徐經這等涉事人拿下還不算,現在輿論又說朝廷偏袒,主考官程敏政沒被下獄,同時會試會元也可能牽扯進鬻題案中。

    就在這節骨眼兒上,眼看春汛又要到了。

    弘治皇帝當天子這些年最大的心病還是在如何治理黃河,一到春汛,黃河基本要出事,誰去主政都沒用。

    眾臣進入文華殿內,天子早早就到了。

    三位內閣大學士站在最前面,馬文升拿著笏板走在當中位置,等所有人站定,弘治皇帝仍舊在看龍案上的奏本,顯得無精打采。

    弘治皇帝是成化帝第三子。同時也是成化帝唯一活到成年的兒子,他的母親不過是宮中宮女,為成化帝臨幸之後生下他,到他六歲時。成化帝才知道有這個兒子,立他為太子,但隨即他的母親便暴死。

    眾所周知,成化帝一輩子最喜歡的女人是萬貞兒,甚至在萬貞兒死後不久。成化帝便相思成疾而去,弘治皇帝就算是自幼被立為太子,也是生活在皇宮權力鬥爭的陰影下,而他與張惶後能相敬如賓,也正因為如此。

    弘治皇帝朱祐樘十八歲繼位,到此時年不過三十,還算年輕,不過他身體因為童年經歷體弱多病,曾一度相信佛道養生之術,輕信妖言惑眾的太監李廣。

    就在去年。李廣勸朱祐樘在萬歲山上修建毓秀亭,結果亭子剛修好,小公主便夭折,李廣畏罪自殺。

    朱祐樘竟然相信李廣家中有什麼天書,派人找尋,可天書沒找到,卻發現李廣受賄的證據,原來朝中許多大臣給這個得寵的太監送禮,朱祐樘這才幡然醒悟,原來自己識人不明。

    劉健作為內閣首輔大臣。見弘治皇帝對一眾朝臣愛搭不理的模樣,先行行禮道:「臣等,問躬安。」

    眾大臣皆都躬身行禮。

    朱祐樘微微抬起頭來,看著在場之人。道:「朕躬安,平身敘話就是。」

    眾大臣皆都直起身子,不過要低著頭,不能與天子對視。朱祐樘讓秉筆太監將一份制誥轉呈給劉健,道:「朕明日所頒之詔書,與眾卿家一覽。」

    在場的大臣知道。這是弘治皇帝明天要對眾參加殿試的貢士所發的制誥。

    天子親自作為出題者和監考者舉行殿試,選拔進士,首先天子要對眾參加考試的貢士說幾句話,這些話就好像是演講稿一樣,既要文采斐然,還得表現出天子的威儀,以及天子對眾貢士的禮遇和期盼。

    這種詔書,一般都是由內閣大學士代為草擬,皇帝拿到後,到時讓太監宣讀便可,並不一定非得要皇帝親筆所就。

    但這次己未科殿試,弘治皇帝顯得格外重視,居然親自草擬詔書,讓大臣來提出意見修改。

    劉健作為內閣首輔,先行看過,再傳閱與在場眾多大臣,除了李東陽和謝遷兩位次輔和翰林學士需要認真推敲上面的字眼外,別的殿試讀卷官只需要將文章通讀一遍即可,因為就算要修改這篇制誥,也論不到他們。

    等所有大臣都傳閱完畢,制誥重新回到朱祐樘手中,朱祐樘道:「眾卿有何見地?一併說來……」

    弘治皇帝這番話看似問這篇制誥的內容,但其實諮詢的是本次禮部會試鬻題案。

    從弘治十二年開始,朱祐樘留中不發的奏摺明顯增加,甚至惹來外間的非議,說是內閣大學士堵塞言路,但其實是朱祐樘治國開始有些力不從心,他的身體和精神狀態,近來開始走下坡路。

    鬻題案發生後,李東陽及時把鬻題案大事化小,甚至上奏朱祐樘,但朱祐樘卻把案子給拖了下來,沒把程敏政下獄拷問,反倒將舉報人華昹,以及兩名涉事的考生徐經和唐寅給下獄,頗令人費解。

    就在眾人緘默不語時,突然有方正惇厚的聲音傳來:「臣以為,科舉取士為國祚之本,涉事人等,必須一查到底,絕不姑息。」

    雖然眾大臣都沒側頭,卻知道說這話的是刑部尚書白昂,正法紀正好是刑部尚書的職責所在。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01
第四一七章 涉險過關

    朱祐樘藉著制誥問詢眾大臣關於禮部會試鬻題案的處理結果。

    眼前文華殿內,七卿中除了禮部尚書徐瓊外,其他人都來了,朱祐樘趁機問他們處理意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真正就事論事,關於禮部會試鬻題案,只需要給天下士子一個交待即可,因而才在查無實證的情況下將唐寅和徐經下獄。

    可按照法理來說,要治誰的罪,應該是先有人證、物證,隨後才能問罪,現在僅僅根據都穆的誣陷之言,加上華昹的一份奏本,就匆忙將唐寅、徐經下獄拷問,本身就與法理不合。

    眾大臣難免會想:「你白昂堂堂刑部尚書,應該勸陛下依法辦事,怎能為了片面強調正法紀,而令無辜之人受屈」

    在明朝,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作為三司衙門,負責大小案件的定讞,可如今唐寅、徐經和華昹所下的並非三司衙門,而是詔獄,就算是在場高高在上的大臣,也都對大明朝的詔獄有所忌憚。

    如今唐寅和徐經尚未被定罪,但只要進了詔獄,嚴刑拷打之下什麼口供得不到

    按照白昂的意思,無論是誰,只要跟這案子有關,不管有罪沒罪先拿下再說,雖然有些不合情理,但卻是讓天子士子閉嘴的最好辦法,這符合儒家思想的中庸之道,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輿論指向誰我拿誰,這樣輿論自然就會平息,朝廷也就安穩了。

    在白昂的意見說出後,在場許多大臣都站在白昂一邊,尤其是大理寺卿王軾和左都禦史閔圭,同為三司衙門的負責人,在一些大小案件上他們基本保持步調一致。更何況白昂主張的「正法紀」聽起來總是沒錯的。

    朱祐樘點頭,卻略微思索,他顯然也在考慮是否重新排定新科貢士的名次。甚至將新科會試會元給刷下來,用別人頂替。

    但此時幾個翰林學士不幹了。

    弘治皇帝讓同為翰林學士的程敏政主考。外間傳說他洩題,可到如今沒絲毫證據,就要以「正法紀」為由將他下獄問罪,那以後若是我們也當主考官,稍微出個難題,輿論也指責我們鬻題,那是否朝廷就要被牽著鼻子走,也將我們下獄拷問一番

    程敏政無論是做官還是治學。都有建樹,在鬻題案發生前,程敏政在眾多翰林學士中屬於人緣特別好的那一種,天下間的名士也都對程敏政恭敬有加。

    而在鬻題案發生後,朝廷裡很多人都意識到這其實只是一次朝廷內部的權力鬥爭,只因為程敏政出了一道難題,便被有心人攻擊利用。

    試想,連程敏政都是無辜的,那唐寅、徐經就更無辜了,更別說一個從來都沒有跟程敏政接觸過的會試會元沈溪。

    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講學士焦芳率先站了出來。為此次鬻題案涉案之人說話,行禮道:「陛下,臣以為鬻題案應從鎮撫司移交刑部徹查。待事情查明之後再行定讞。至於所錄之貢士,若查與此案有關,一律不得姑息;若查無實證,也不能大開讞獄,否則律法無存,人心難服。」

    隨著焦芳說話,先是李傑和王鏊站在了他這一邊,隨後工部尚書徐貫附議。

    如此一來,一邊是三票。另一邊則是四票。

    朱祐樘抬頭看了看,作為皇帝。應該擁有絕對的權威,可自從他當皇帝以來。

    被朝臣箝制得很嚴重,很多時候他感到力不從心時,都把事情交給大臣處理,與其說弘治中興最大的功臣是朱祐樘,倒不如說是他重用的內外名臣,內有內閣鐵三角,外有弘治三君子,正是因為這些人,才令弘治一朝欣欣向榮。

    在這種情況下,其實內閣大學士的意見最重要,到底是繼續徹查,還是將所有案犯下獄拷問,只要劉健、李東陽、謝遷三人表態,別人基本不會再有什麼意見。可這三位也很清楚自己身處位置,一個不好就左右皇帝的意志,他們的決定甚至影響到鬻題案最終能否被定案。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三位元內閣大學士選擇了不表態。

    朱祐樘沒有勉強,他繼而看向馬文升等人,想知道這些人的立場如何。

    此時除了七個已經表態的,還有三個傾向不明的大學士,剩下沒發表意見的只有屠滽、馬文升、周經和元守直四人。

    這其中,自然以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屠滽意見最為重要,除了內閣大學士之外,他在六部中屬於絕對的一把手,他的一票甚至能頂別人兩票。

    而四人中,元守直的意見屬於最次的,他的官職最低,而他本身掛禮部左侍郎職,跟鬻題案多少有些牽扯,保持沉默才是最佳選擇。

    一頭一尾都不便發表意見,其實現在要聽的就是馬文升和周經的意思,而周經這個人,又屬於中庸派的代表,基本哪邊人多他支持哪邊,屬於典型的牆頭草,因此最關鍵的一票,落到了兵部尚書馬文升頭上。

    馬文升在西北領兵多年,朝野聲望卓著,論對弘治朝的貢獻,他絲毫不比內閣鐵三角遜色,內閣鐵三角再強,也只是代天子票擬,行的是政令,而馬文升則屬於具體負責執行之人,沒有他,西北如何平定外夷如何不敢入侵天下如何安穩

    所有人都看向馬文升,只見馬文升拿著笏板走出來,恭敬行禮:「臣以為,若無實證而大開讞獄,只會令士子心寒。」

    一句話,便表明其立場,穩穩地站在了焦芳一邊,不支持「正法紀」而將涉案人等全數下獄。

    刑部尚書白昂眉頭緊鎖,雖然他不贊同馬文升的意見,可他還不敢當眾指責馬文升,怎麼說馬文升也是進士出身,擔任文職期間建樹眾多,以文人領武職更是立下赫赫功勞,彼此都是尚書相互攻訐也很不合適。

    但他還是忍不住反問:「士子寒窗苦讀十數載,只求一朝金榜題名,如今會試卻鬧鬻題案。朝廷當嚴明法紀。依馬尚書之意,姑息養奸。士子就不心寒」

    周經此時出面道:「這個白尚書也不能如此說,其實馬尚書之意,是要先查明事情真相,才好定讞。如今京城士子只是捕風捉影,說是誰誰誰與鬻題案有關,若他們指一個,朝廷便拿一個,那才真正是法紀無存。」

    雖然周經這番話說得在理。可在大多數人聽來就有些無恥了。你剛才不說話,現在見到馬文升站在焦芳一邊,馬上就跳了出來附和,就好像料定最終焦芳的意見會被天子採納一般。

    果不其然,在馬文升表態後,屠滽和元守直也表明態度,認為不應大事張揚。

    如此一來,真正支持要「正法紀」而將所有涉案人等下獄的,就只有三司衙門的負責人,他們本該是維護大明朝法紀的先鋒。可他們的意見卻未得到大臣們的支持。

    「如此」

    朱祐樘微微頓了頓,「那奏本暫且留中,明日殿試照常舉行。諸位明日請早。」

    「遵旨。」

    眾大臣皆行禮告退。

    朱祐樘這邊煩心事太多。既然下面大臣已經形成一邊倒的意見,他就沒必要違背大臣的意思自作主張,至於他之前有何等看法已經不重要。

    朱祐樘跟大多數勵精圖治的皇帝一樣,等到他心力交瘁之時,就想日子過得安生些,把棘手之事交給別人處理。

    從文華殿出來,白昂氣衝衝地追了上來,準備質問馬文升。他平日跟馬文升關係尚可,但問題是。這案子涉及刑獄,他這個刑部尚書的話得不到那些翰林學士的支持也就罷了。連馬文升這樣的能臣也跟著瞎摻和,心裡有些氣不過。

    「負圖兄。是否一定要在陛下面前駁我的面子,您老才算滿意」白昂這話說出來,多有無奈。

    在內閣大學士和七卿之中,他年屆六十四,已經算得上老資歷,可論起功勞以及資歷,遠不及今年已經七十三歲的馬文升。

    再加上馬文升很少就一些朝事發表意見,他以前儘量是能中立則中立,使得他偶爾說出意見來,朱祐樘都要給他幾分面子。

    連皇帝都如此,那屠滽等人更是如此,所以說之前的投票表決中,馬文升這一票其實至關重要。

    馬文升笑了笑,反問道:「那依照廷儀你的意思,非要把這次會試和殿試鬧得天翻地覆,才肯甘休咯」

    白昂臉色變了變:「我不過是想嚴明法紀,牽扯案件之人,不過唐寅、徐經兩小兒,還有一個會元而已。難道除去這三人,就會影響到我大明朝科舉取仕」

    馬文升輕嘆:「誰知其中一人,是否將來會成為朝廷的脊樑,國祚安穩全系一人之身」

    一句話便把白昂給問愣住了。

    只是三個舉子而已,就算如今其中有一人得了會元,但從會元變成朝廷的脊樑,這道路要有多漫長

    馬文升說此話時卻是一臉慎重,或許是出於愛才之心,覺得理應如此。但在白昂看來,雖然這三人有可能會對朝廷有所貢獻,但將三人下獄問罪,令士子可以安分守己回去準備下一屆科舉,作用更為明顯。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02
第四一八章 周胖子的禮單

    就在朝廷議事是否將己未科禮部會試會元剝奪之時,作為當事人的沈溪,還留在客棧裡等候第二天殿試。他也沒多想,只知道若朝廷要剝奪他的會元,必須要在殿試之前,而三月十四已是最後期限,若能平安過了這一夜,那基本上就可以宣告他可以參加殿試,最起碼能中進士了。

    這天晚上,玉娘為沈溪準備好了酒菜,順便帶來朝廷洩露出的一點風聲,即不會將禮部會試的鬻題案範圍擴大,至少沈溪目前是安全的。

    「……前些天,有賊人送信往崇文門內汀州商會聯絡處,想見沈公子一面。看來,若他們有所行動的話,必定會在今日。」玉娘道,「過了明日,沈公子就是一朝進士,他們再來……就得考慮後果。」

    在玉娘估計中,府庫盜糧案的賊人之所以遲遲沒有來與沈溪接洽,是因為沈溪有很大的可能會牽扯進鬻題案。

    玉娘從來沒說過,府庫盜糧案背後是什麼人,不過以沈溪的智慧,大概能猜出一些,元兇應該是朝廷的王公貴胄,非六部體系中人,但六部中卻有不少官員為其命,連馬文升和劉大夏這樣的「狠角色」,都只能秘密查探,足見其勢力之大。

    沈溪綜合分析,能牽涉其中的不過寥寥數人,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外戚張氏兄弟:張鶴齡和張延齡。

    對於此二人,研究過明史的沈溪不算陌生。

    張氏兄弟的父親張巒,是當今張皇后的父親,弘治四年封「壽甯伯」。同年,張皇后生下兒子朱厚照被立為皇太子,張巒進為「壽甯侯」。

    次年張巒去世,封贈「昌國公」,大兒子張鶴齡繼承擔任了「壽甯伯」爵位,後來升「壽甯侯」、「昌國公」,二兒子張延齡為「建昌伯」、「建昌侯」。

    張氏兄弟的榮寵,一直會持續到嘉靖朝。也就是說在未來二三十年時間裡,二人在朝中地位無人能撼動,只有等當今張皇后,也是未來的張太后去世。張氏兄弟才會遭遇滅頂之災,眼下與外戚硬碰硬實非明智之舉。

    沈溪推算了一下,這大約就是劉大夏不想把案子鬧大的原因,能抓一些小魚小蝦什麼的,其實就差不多了。最好能警示一下張氏兄弟,令其不至於太過放肆,已經算是收到奇效,案子真鬧大的話,連劉大夏都兜不住,更別說他這個新科會元。

    「祝沈公子明日殿試順利,金榜題名得狀元歸。」玉娘拿起酒杯為沈溪敬酒。

    若是以往玉娘說這話,最多只是一種恭維的良好祝願,可今日卻有所不同,沈溪在禮部會試中拿到會元。

    會元後中狀元者比比皆是,就算沈溪發揮不佳,拿到一甲前三名還是很有希望的,最差也是列於二甲頭幾名,在隨後的翰林考核中成績優異便可遴選為庶起士,從而入翰林為學官。

    但沈溪卻知曉,因為本次禮部會試牽扯進鬻題案,己未科殿試之後並未遴選庶起士,這屆殿試中入翰林者僅僅只有一甲的頭三名,若來日殿試不能進一甲前三。那他就當不了翰林官,而是要被安排到六部或者地方為官,慢慢摸爬滾打。

    相比而言,沈溪還是希望進入翰林院。因為到六部做事,又或者治理一方,以他的年歲不能服眾,反倒不如留在清貴的翰林院做幾年學問,等年長些再擔任具體職務更好。

    沈溪清楚,弘治皇帝身體大不如前。而且這個皇帝有亂吃藥的壞毛病,按照歷史發展,弘治年號一共用了十八年,也就是還有六年,這位明朝中葉難得的有為明君就要一命嗚呼,而繼任者便是荒誕不經的正德皇帝。

    沈溪若想有所作為,要麼與太子走得近一些,在正德一朝有所作為,要麼在這期間履歷地方,遠離朝堂是非,等正德皇帝荒唐幾年,到其身死後,再爭取入朝擔任要員。就算前後要蹉跎個二十多年,他也不過三十多歲正當壯年。

    沈溪以茶代酒,舉起酒杯道:「承玉娘吉言。」一杯茶水一飲而盡。

    吃過晚飯,玉娘親自收拾碗筷出去,不多久,一身男裝的雲柳進來,將一封信送到沈溪手上。

    信封上什麼字跡都沒有,沈溪打開信,卻是一封請柬,邀約沈溪到距離東昇客棧不遠的一處茶樓飲茶。具體是何事沒有言明,連落款都沒有,但沈溪知道,這應該是府庫盜糧案那幫人前來與他這個汀州商會的少當家接洽,商議運糧之事。

    垂釣良久,大魚總算是上鉤了。

    「公子前去,小女子會全程跟隨侍奉,玉娘也會派人保護,絕不會讓公子出事。」雲柳不懂武功,在玉娘身邊最多打個下手,充當智囊的角色。這種事情,她去也會有危險,但雲柳態度甚是堅決。

    「好。」

    沈溪沒有更多的話語,他在福建鄉試時受過劉大夏極大的恩惠,如今他全當是報恩,盡力完成劉大夏的囑託,就算最終不能把盜糧案幕後元兇揪出來,最少也能給朝廷挽回些許損失。

    ……

    沈溪在雲柳的護送下出了客棧,外面早就備好馬車,沈溪和雲柳進到馬車車廂內,趕車的是同為男裝的熙兒。

    到了約定地點,此時已入夜,沿街店舖基本都已經關閉,只有面前的茶樓內還透出些微燈光。

    沈溪進到裡面,茶樓一樓空空如也,連個夥計都沒見到,上到二樓,卻見角落裡坐著一個人,卻並非是來與他接洽的,而是之前買過沈溪畫,並且目前正以汀州商會名義幫朝廷運糧的地方勢力首腦周胖子。

    「周當家。」

    沈溪拱拱手行禮,打了個招呼。

    周胖子一臉熱切地站起身來,卻沒上前,直接迎頭便拜,讓沈溪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

    「見過貢士老爺,過幾日再見,應該稱呼一聲進士老爺,或者官老爺……」周胖子恭維人很有一套,而他也是善於做政治投資的那類人,本身不過是個江湖人。卻能跟廠衛扯上關係,為朝廷做事。

    沈溪坐下來,周胖子為沈溪敬茶,而後執禮甚恭。根本就不敢與沈溪同坐。

    「這幾日,周當家幫朝廷運糧,中間可有差池?」沈溪沒有勉強,順口問了一嘴。

    「怎會?」

    周胖子笑起來時,一臉的橫肉。「一切都按照汀州商會的模式進行,還是七公子您給提點的,此番運糧所得銀錢,小人會如數送到府上,請七公子笑納。」

    幫朝廷運糧所用船隻和人手都是周胖子的,賺了錢卻要分潤給沈溪,算是變相賄賂,也是沈溪如今貴為會元,來日參加殿試,中了進士後周胖子想巴結都沒門兒。如今哪能不趕緊獻慇勤?

    沈溪卻笑了笑:「銀子是周當家賺的,在下可不敢分薄。」

    朝廷找人運糧其實不會給太多運費,就算如此,外間想賠錢為朝廷運糧的大有人在,這些商賈所求不過是朝廷的人脈而已。沈溪心想:「這周胖子本來就賠了錢,現在還要再與我一些銀錢,這是要賠上加賠。」

    周胖子一聽,以為沈溪嫌少,趕緊補充:「數量一定會讓七公子滿意。」

    跟生意人講交情是不行的,在周胖子這裡。任何事情都是一筆買,他不花出白花花的銀子,可不信別人會為他做事,給沈溪這邊有一份。玉娘和江櫟唯那邊也不會少,而他所能得到的,除了官府的人脈,還有兒子進國子學讀書,以後可以出來當官,這是玉娘對他的承諾。

    來接洽的人一直沒到。沈溪便讓周胖子坐下問了他一些事情。

    詳問之下,沈溪大致摸清楚了周胖子送給江櫟唯和玉娘的禮物,周胖子送給江櫟唯的,是城中一所宅子,裡面家居擺設齊全,同時有美婢數人,據周胖子說都是他精挑細選的。這宅子不是給江櫟唯當作府宅,而是作為外宅。

    周胖子給玉娘的禮物,則是一家「青樓」,玉娘雖為朝廷做事,屬於密探細作,可要長久留在京城必須要有身份掩飾,以前玉娘就說要從事「老本行」,準備開家青樓來養活她帶來的姑娘。

    周胖子把握準了玉娘的喜好,就送上一家本由他經營的青樓,讓玉娘全權打理,連同青樓裡原本的姑娘也一併相送。

    至於玉娘是否會親自以老鴇身份接客,沈溪就不得而知了。

    相比而言,周胖子送給沈溪的禮物最直接,送的是銀錢,因為周胖子不知沈溪的喜好是什麼。

    他也曾試過送沈溪美女,可沈溪似乎對此並不感冒,而沈溪即將成為新科進士,入朝為仕,過早在京城有房產和田產會引人懷疑,他思來想去,最後還是送沈溪銀錢,讓沈溪自行處置。

    周胖子雖沒說銀子有多少,但料想這份厚禮至少價值上千兩銀子,因為他送給江櫟唯和玉娘的禮物,差不多就是這個價,在送禮上,不能表現得厚此薄彼。

    在江櫟唯、玉娘和沈溪這三人中,最值得他拉攏的其實是沈溪,畢竟江櫟唯和玉娘都是神秘而高高在上的人物,並非與他結識於微末之時,現在用得著他,以後未必會對他多加關照。

    沈溪則不同,新科進士出身,同時身為汀州商會少東,以後周胖子還得打汀州商會的名義做生意,別人用不著巴結,只要把沈溪服侍好就行。

    正說話間,樓下突然來了一輛馬車。

    馬車顯得極為低調,加上趕車的一共只有兩個人。趕車的沈溪認識,正是他第一次與盜糧案之人接觸時見到的老者,至於老者跟隨的那人,看起來四十多歲,雖是便裝,但身上帶著一股貴氣,很顯然是官府中人。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02
第四一九章 生意人本色

    正當沈溪以汀州商會少東家名義與府庫盜糧案之人接洽時,北鎮撫司衙門,江櫟唯剛剛走出大門,他這幾日忙著提審唐寅、徐經,眼下看來,這二位其中一個是軟蛋,一個則有一副不屈的錚錚鐵骨。

    用刑之下全都招供的是徐經,而酷刑之下未有隻字片言承認的是唐寅。

    就在此時,玉娘騎著馬,風塵僕僕趕到北鎮撫司衙門外,下得馬來,上前行禮:「江大人還不快些出兵?」

    江櫟唯看著玉娘,臉上露出一抹笑容,意味深長:「玉娘應早些回去休息才是。」

    玉娘感覺江櫟唯居心不良,之前還說會全力偵辦府庫盜糧案,可如今那邊已然有大魚上鉤,江櫟唯卻按兵不動。

    此時沈溪的處境多少有些危險,既然賊人盯上他,要利用汀州商會幫忙運送賊贓糧食,就可能會用挾持或者威脅等手段。玉娘手上畢竟無調兵許可權,她無論要做什麼,都要徵求江櫟唯的同意。

    「難道沈公子那邊你就撒手不管了?」

    玉娘稍微帶著氣憤,「偵辦盜糧案,可是劉大人親自吩咐下來的,如今賊人已然露面,若因此放過,以後豈會再有機會捉拿賊人!?」

    江櫟唯淡淡一笑,道:「玉娘何必如此心急呢,其實一切都在本官計畫內。」

    江櫟唯話說得輕鬆,但玉娘知道這不過是他的推諉之言,其實江櫟唯對沈溪一直就有一種排斥心理,尤其是上次沈溪駁回他的意見,使得其在劉大夏那裡沒有得到支持後表現得越發明顯。

    而今沈溪中了貢士,來日殿試之後便是進士,很可能會被選派六部任用。以劉大夏對沈溪的欣賞,沈溪很可能會被徵調到戶部或者是兵部為官,之後幾年會成為他仕途晉陞上的重要對手。

    江櫟唯將沈溪樹為宿敵,又怎會輕易幫沈溪解圍?

    「那江大人的計畫又是如何?」玉娘直接質問一句,想讓江櫟唯難堪。

    江櫟唯臉色冷下來:「本官如何安排。犯不著跟他人解釋,若玉娘有所不滿,儘管向劉侍郎稟報!本官要先回府,不能相送。告辭!」

    玉娘見江櫟唯拂袖離開,心中頗為無奈。她答應保護沈溪安全,但現在看起來,江櫟唯是誠心想讓沈溪觸霉頭,若是因此送命最好。就算事後被劉大夏追究,他也能以沈溪不聽吩咐擅自行動為由,推脫責任。

    江櫟唯如今做事越來越偏激,玉娘別無辦法,她跟劉大夏之間始終隔了幾層關係,沒有辦法直接上稟劉大夏,為今之計,只有趕緊往沈溪與賊人接洽之所而去,光靠熙兒和雲柳,恐無從保護沈溪。她很擔心沈溪被賊人劫持。

    玉娘顯然多慮了。

    沈溪非常清楚自己的立場和處境。他跟府庫盜糧案的賊人接洽,表現得遊刃有餘。

    目前他已然是新科會元,來日會參加殿試,就算府庫盜糧案的賊人再膽大妄為,也斷然不會節外生枝,劫持沈溪只會讓朝廷暴怒之下加大追查力度,很可能會把他們牽扯出來。

    「……這個價格,似乎有些不太合理啊。」沈溪不但做學問了得,生意場上與人談判同樣是一把好手。

    沈溪非常清楚,商人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若對方開出條件,他一口答應,反倒容易引人懷疑,露出馬腳。當前汀州商會要做的。可是殺頭的買,他必須站在這個立場上與對方周旋。

    對方談判代表自稱姓鍾,沈溪暫且將其稱之為鐘當家,至於此人到底是什麼官方身份,沈溪不得而知,但聽此人口風。似乎是在戶部為官,能夠通過一些管道將庫糧運出來倒。西北戰事結束後,朝廷嚴查府庫,這些人仍舊頂風作案,足見其多麼地有恃無恐。

    在沈溪看來,背後有張惶後撐腰,張氏兄弟並未將負責偵辦案件的劉大夏放在眼裡。

    實際上,以弘治皇帝對外戚的隆寵,就算是馬文升和劉大夏也不敢與張氏兄弟正面為敵,要調查府庫盜糧案,其實只能把六部中那些蛀蟲給挑出來,到一定官階就要適可而止,否則後果堪虞。

    鐘當家道:「閣下未免獅子大開口,一船糧食恐怕也賺不到這些銀子。若以此為例,那以後生意還如何做?」

    此人明顯欺負沈溪年少無知,以為沈溪不知道一船糧食到底有多少利潤在裡面。

    從府庫盜糧獲利,有兩種運作模式,一種是以次充好,將陳年舊糧換新糧,再將新糧變,從中賺取差價。

    這種模式相對來說盈利不高,而且一進一出比較麻煩。

    因為張氏兄弟有恃無恐,他們更願意採用第二種,即讓地方糧庫上報「損耗」,同時在庫房帳面上做文章,將糧食從賬上劃掉,再將糧食運出來,直接運到各地變。這純屬空手套白狼,不用任何成本。

    一條船大約能運輸一百五十石糧食,差不多一萬五千餘斤,按照如今北方糧食的價格,粟米、小麥基本是七文錢一斤,一船沒什麼成本的糧食基本上能到一百兩銀子左右。而這僅僅只是出產地的價格,運到南方,至少還得增加五成,那一船糧食盈利就在一百五十兩左右。

    沈溪開出的價格,運一船糧食收銀三十兩,已經算是非常公道,因為就算運輸花去三十兩銀子,這些人空手套白狼還能一船獲得一百二十兩左右的純利潤。

    不過這些人習慣了吃幹抹淨,根本就不想把利潤分給汀州商會。

    沈溪道:「若不同意,那這筆生意就不用談了。我們汀州商會正負責將朝廷米糧運往各地,以己未年的訂單數量算,至少要運十萬石糧食以上……」

    沈溪把數位稍微說得誇張些,這也是生意人常用的手段。

    本來劉大夏批給汀州商會運送的糧食,最多也就一萬石,差不多七十餘船糧食,這已是周胖子所能承受的極限,畢竟他的船隻不多,大部分運糧船要從別處借調。

    沈溪開口就是十萬石,那就是七百餘船糧食,按照每船糧食最少可以加重兩成來偷運贓糧,最少可以為這些賊人在一年裡轉運兩萬石糧食,綜合一算,這汀州商會靠夾運糧食,一年給盜糧者帶來近兩萬兩銀子的收益。

    鐘當家沉默良久,心裡也在算這筆賬,怎麼看都是好買,只是讓汀州商會賺去的銀子稍微多了些,不過作為官府中人,他並不怎麼擔心,這會兒他的想法是:「就算你們賺得再多,到了目的地,被地方官府一盤剝,不但得不到好處,反倒讓你全吐出來!」

    「好,事情就如此定了。」此人居然沒說回去找人商議,直接便拍了板。

    這說明鐘當家在府庫盜糧勢力中屬於有決策權的人物,很可能直接為幕後元兇效命。沈溪與周胖子對望一眼,其實他們都在想,案子是否可以從這鐘當家身上著手,一舉打開缺口。

    沈溪道:「生意人,講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如今我們生意上不得檯面,因而連契約都無法簽訂,卻不知何時將訂銀送到我等手上?」

    「什麼!?還要訂銀?」鐘當家一聽火大了。

    我堂堂朝廷命官,找你們這群下九流的商賈談買那是看得起你們,被你們討價還價不說,居然還敢覥著臉跟我要訂銀?

    信不信我一紙公文讓你們汀州商會雞飛狗跳!

    沈溪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若無訂銀,夥計們的工錢誰來支付?租賃船隻的銀錢誰給?過關的稅銀如何繳納?」

    沈溪的問題一針見血。

    我們運送贓糧,不但提著腦袋做事,一路上還得花錢,你不能說把贓糧混在官糧中裝船,指定什麼地方讓我們運過去,可別忘了運輸成本在那兒擺著呢。

    確實可以等到了地方再付尾款,可怎麼也要先把訂銀交了,這樣我們一路上才不至於往裡面填太多的錢。

    鐘當家氣不打一處來,不過他還是稍微平復了一下,問道:「糧食何日起運?」

    沈溪想了想:「三月下旬。」

    鐘當家一盤算,眼看三月中旬過半,再過些日子官糧起運,就能把燙手的贓糧捎帶走一部分。

    若是這筆買沒有談妥,買就得告吹,存在糧倉裡的贓糧隨時都有暴露的風險。

    又一想,事情必須從速辦理,不能讓兩位國舅爺著急,畢竟朝廷那邊查這批贓糧查得很緊,據說連英國公都驚動了,這批糧食握在手上始終是個禍患。

    「那兩日後,我親自派人去東昇客棧,將兩成訂銀奉上。」

    「三成。」

    沈溪算了算,兩成運貨的訂銀才八百多兩,顯然少了點兒,不討價還價實在說不過去。

    鐘當家一臉鐵青,他也算見識了生意人的狡詐和貪得無厭,冷冷一笑道:「三成就三成。」

    甩下一句話,人卻氣呼呼走了。

    等人出了門口上了馬車,沈溪才反應過來,為何沒見到玉娘和江櫟唯的人?

    其實這時候已經可以拿人拷問,但再一想,莫不是江櫟唯想繼續釣大魚,把張氏兄弟也給釣出來?

    只怕到了那個時候,魚固然出水了,但卻上不得岸,反倒將釣魚者給拽進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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