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寒門狀元 作者:天子 (連載中)

 
老頭牛肉麵 2017-3-12 21:49: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66 3173606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03
第四二〇章 殿試

     直到沈溪談完「生意」,玉娘才姍姍來遲,可惜玉娘是獨自前來,沈溪並沒有見到錦衣衛和五城兵馬司的人,也未見到江櫟唯。

    「人可是沒來?」玉娘看到沈溪和周胖子平安無事,稍稍鬆了口氣,但她又不確定對方是否派人到來。

    沈溪本以為自己是在劉大夏的眼線緊盯之下完成接洽,聽到玉娘那不含虛偽的言語,方知只是他一廂情願,或者朝廷那邊根本不在乎他這樣一個小角色的死活,對於他所制定的計畫並不上心。

    「人已經來過了,談完事情便回去,相約兩日後繳納訂銀。」沈溪將大致情況介紹了一遍。

    玉娘頗為驚訝:「如此順利?」

    對玉娘來說,事情順利得近乎不可思議,她最初得知沈溪所定的計畫後,一直覺得漏洞甚多,諸如賊人不來接洽該如何,又或者在暗中出陰招又當如何……她想得太多,反倒失去了一顆平常心。

    周胖子笑著回道:「玉當家不知,七公子做事一點兒都不拖泥帶水,經過與對方商討,最終敲定了價格。不得不承認,七公子若不做學問,經商也絕對是一把好手,或許做到沈萬三那種地步也不是不可能。」

    這番話不但是恭維,也道出一個事實,沈溪不但在做學問上有領先幾百年的訊息優勢,在經商上也有足夠靈活的頭腦,知道如何利用規則來賺錢。不過眼下所有的規則,都圍繞朝廷轉,只要官府一句話,再大的商人連個屁都不是,就好似他周胖子,家大業大,仍舊要夾著尾巴做人。

    玉娘聽到後心裡非常安慰,點頭道:「時候不早了,周當家請回吧,在下先送七公子回府。」

    周胖子剛才沒把禮單給沈溪參詳。正想跟沈溪多聊幾句,眼下要走,竟然有幾分不捨。

    但沈溪明天就要參加殿試,沒時間跟周胖子廢話。與玉娘一起下樓,乘坐馬車而去。

    馬車上,玉娘臉色多有擔心:「真怕沈公子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奴家可真是百死難以謝罪。」

    沈溪不知玉娘這話到底有幾分發自由衷,笑了笑道:「玉娘太客氣了。」

    心裡卻在想。要不是你,我也不會牽涉進這府庫盜糧案,不過既然是為朝廷做事,事成之後肯定有獎賞,就算不能完成,最少也能得到劉大夏的賞識,或許對日後仕途有所助益。

    ……

    弘治十二年,三月十五。

    天還沒亮,沈溪就匆忙起來收拾,這天是貢士進宮參加殿試的日子。也是他第一次有機會踏足金鑾殿。

    沈溪往紫禁城去並非一兩次,但明朝皇宮規模,較之後世故宮遠有不及,但中軸建築卻是一脈相承。

    這天黎明時分,參加殿試的三百名新晉貢士已然立於承天門外。

    承天門即到,這裡對沈溪來說更不陌生。

    殿試讀卷官一共十四人立於左,三百名貢士則分三列立於右。

    作為己未科禮部會試會元,沈溪位於三列中左首位置,在他旁邊分別是倫文敘和孫緒,正好是排在禮部會試前三名的人物。

    與童生試、鄉試和會試不同的是。殿試並不需要考生自備食物和筆墨紙硯,會由宮廷代為準備。

    此番考試的地點乃是奉天殿。

    奉天殿於永樂十八年建成,次年正月初一宣佈投入使用,四月初八便遭雷火。「奉天、華蓋、謹身三殿災」,三大殿全部被火燒燬。正統五年重修三大殿,到次年九月,「奉天、華蓋、謹身三殿,乾清、坤甯二宮成」。

    到了嘉靖三十六年四月,三大殿再次被雷火燒燬。而且蔓延得更廣,文樓、武樓,奉天門,左順門、右順門及午門外左、右廊亦被燒燬,直到嘉靖四十一年九月才重修完畢,改稱為皇極殿,後又屢遭大火,明末被焚燬後於清朝初年重建,清順治帝下令改皇極殿為太和殿。

    宮門於天明之前打開,傳禮官出來傳話,殿試閱卷官先行進宮,隨後是三百名參加殿試的貢士。

    所有貢士分成三列進宮,過宮門時需經過搜身檢查,不須寬衣,但需將自己的殿試身份憑證遞上,由搜檢之人詳細比對檢查,再搜過身,便可進入宮門內。先行進宮門需要等候,待所有考生皆都進門後,由傳禮官帶路,往奉天殿方向去。

    奉天殿在民間又稱為金鑾殿,是皇宮正殿,但奉天殿在弘治朝並非皇帝上朝會見朝臣的地方,只是作為皇宮中舉行各種典禮之所。

    正殿上承重檐廡殿頂,下坐三層漢白玉臺階,下麵是寬闊石磚院落,從南至北放眼望去隱約可見金鑾殿的宏偉。

    沈溪走在最前方,剛抬頭向左右看了一眼,旁邊的倫文敘便低聲提醒:「進到皇宮之內,當趨步低頭而行。」

    在這個時代,入朝不趨、贊拜不名乃是一種極高的榮耀,除了少數公卿外,就算是六部尚書進宮也要低著頭小快步而行,因為不能讓皇帝等你。

    眾貢士都是第一次進宮,但對於基本的禮法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若耽擱了時辰,可能就不是被訓斥一番那麼簡單,連殺頭都有可能。

    到了奉天殿外,空曠的廣場兩側各擺三列案桌。

    案桌之後均設有一方裹著布的蒲團,一會兒殿試作答,需要考生跪坐在蒲團上進行答題,而這一答就是一整天。

    案桌上擺著筆墨紙硯,紙上是草稿紙,用鎮紙押著,同時有盛著水的筆洗,水則是用來研墨所用,考生考試中途若要如廁,必須有侍衛親自陪同。長達一天的殿試,並不會提供膳食,早晨起來吃過後,中午即便餓了也得忍著,直到下午考試結束之後才能離開皇宮。

    眾貢士站定,耐心等候,稍後十四名殿試閱卷官會出來面見考生,緊接著弘治皇帝也會露面。

    或者是朱祐樘身體不太好的緣故,起來得有些晚,皇帝不來。考試就不能開始,但基本流程還是要繼續。

    先是點名,所有貢士根據禮部會試的考試成績,從前到後。依次點上一遍,同時會以禮部所記錄考生之籍貫及體貌特徵對考生進行二次檢驗,防止有替考情況發生。

    隨後是發考試作答成題的卷子,即答題紙,謂之「散卷」。所有答題紙都是有固定格式,考生作答必須要按照行列,不能超出邊框,否則成績將被取消,同時會露出空白作為糊名所用。

    考生需要自行將姓名、籍貫及三代履歷寫於答題紙上,也是為防止考試官提前在答題紙上作出記號。

    散卷結束,考生都要站在自己的案桌旁,等候十四名閱卷官的到來。

    到了辰時,太陽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十四名殿試閱卷官在少傅兼太子太傅、戶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劉健的率領下出來。分別列於正殿兩旁。

    隨後,太監將蓋著黃色綢緞的龍椅搬了出來,放在中央的位置,那是待會兒弘治皇帝出來後的落座之所。

    弘治皇帝雖然是殿試的出題人和監考人,但他只是在考試最初的時候出現,並不會留在這邊等候一整日,就連十四名閱卷官也要各司其職,回去辦公,而不會在奉天殿外逗留太久。

    真正監考者還是禮部官員,不過在皇宮殿試這種地方。就算考生想作弊也沒那膽子,而且也沒必要。

    既然你要到作弊的地步了,那肯定是中不了一甲前三的,既然如此。不過是進士出身和同進士出身的區別,你作弊被抓,那就直接剝奪功名、發配充軍,甚至要被殺頭。而不作弊,就算你文章胡編亂造,最後也是個進士。

    殿試基本是最不用擔心作弊的一場考試。每個考生都小心謹慎,生怕哪裡做得不對,這種情況下務求發揮正常即可,至於那些歪門邪道的東西連想都不敢想。

    一眾貢士先參拜眾殿試閱卷官,辰時一刻,弘治皇帝朱祐樘在千呼萬喚中走了出來,所有人均跪拜於地。

    雖然都知道頭頂上便是當今天子,每個人都想瞻仰龍顏,但卻無一人敢於把頭抬起來,因為跟皇帝對視,那也是天大的罪過,若真要追究,殺頭都有可能。

    沈溪位於人前,雖然距離皇帝很近,可也知道抬頭去看的兇險。其實關於弘治皇帝到底長什麼模樣,他根本就不怎麼關心,只要考取一甲前三進入翰林院,以後有的是機會看到。而且馬上就要宣讀制誥,本次殿試的考題行將出爐。

    宣讀聖旨的是劉健,作為少傅兼內閣首輔,連皇帝都要尊稱一聲先生,由他代替天子傳話最為合適。

    而這篇制誥,正是昨日朱祐樘拿給眾殿試閱卷官看過的那篇,制誥雖然是天子對考生的一種期待和囑託,同時也藏有本次殿試的幾道策問考題。

    殿試不考四書五經,僅僅是一道策問題,題目很長,其中有小問題若干,要依次來進行作答。

    「朕惟自古聖帝明王之致治,其法非止一端,而孔子答顏淵問,為邦但以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為言說者,謂之四代禮樂然,則帝王致治之法……」

    這是制誥的主體部分,同時也是策問題的中心思想,即要考察「禮樂」,而所考察的方向,是禮樂對於「帝王致治之法」的重要性,繼而引出下面的問題。

    策問題一道,其中小題共有四道,但題目並非是直接說出來,而是要考生在制誥中自己去找,這就比禮部會試困難了許多。

    因為場地太大,又沒有擴音器,劉健年老體邁喊出來的話,最多前面的人能聽見。至於題目到底如何,在制誥宣讀完之後,會發下來,讓考生自己研究。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03
第四二一章 禮樂之治

    殿試與鄉試、會試在號舍內考試不同,這是一次在皇宮奉天殿外舉行的露天考試,天氣晴朗還好,若是遇到陰天下雨,考試便會相應延期。

    考試的日子都是由欽天監算出來的,但即便是科學昌明的時代,也無法精確判斷一天內是否颳風下雨,更別說讓欽天監的人提前好些日子去算,這本身就有點兒撞大運的意思。

    好在老天爺給面子,風和日麗,在這樣的環境下考試,算是一種享受。

    弘治皇帝朱祐樘高高在上,身邊分列十四位殿試閱卷官,而在他們面前的露天廣場上,坐著本屆殿試應試的三百名貢士。

    隨著制誥宣讀完畢,以制誥為主體的考題也下發到每一個考生手中,考生可以將制誥詳細閱覽,從中找出本次策問題的四道小題。

    「制曰:朕惟自古聖帝明王之致治,其法非止一端,而孔子答顏淵問,為邦但以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為言說者,謂之四代禮樂然。則帝王致治之法,禮樂二者足以盡之乎」

    「宋儒歐陽氏有言,三代而上治出於一,而禮樂達於天下,三代而下治出於二,而禮樂為虛名,當時道學大儒稱為古今不易之至論。今以其言考之,上下數千餘年,致治之跡,具在可舉而論之乎」

    「夫三代而上,無容議矣,漢高帝嘗命叔孫通定禮樂,負魯兩生不至,謂禮樂積德百年而後興。厥後三國分裂,其臣有諸葛亮者,而世儒乃或以禮樂有興,或以庶幾禮樂許之。蓋通與亮之為人,固不能無優劣,要之於禮樂。能興與否,亦尚有可議者乎」

    「我國家自太祖高皇帝。以神武創業,聖聖相承百有餘年,禮樂之製作,以時以人宜無不備矣,然而治效之隆未盡復古,豈世道之升降不能無異耶抑合一之實,猶有所未至耶朕祗承丕緒,夙夜惓惓欲弘禮樂之化。益隆先烈而未悉其道,子諸生其援據經史,參酌古今,具陳之,朕將親覽焉。」

    沈溪拿到制誥全文,通覽一遍,很快便將四道問題全數找了出來。

    這是一篇關於禮樂的制誥,第一題說得很明白:「則帝王致治之法,禮樂二者足以盡之乎」

    意思是,禮樂二事。足以道盡帝王致治的方法嗎

    這問題從辯證角度來說,純屬扯淡,光靠禮樂就能治國。那要軍隊做什麼外敵入侵時你派人去給那些蠻夷講禮樂法度又作何用做帝王的如何用至高無上的大權去震懾人心

    但在這裡,這道題卻不能這麼論,因為禮樂之治可是出自至聖先師孔子之口。顏孔子為政之道,子曰:「為邦但以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為言說者,謂之四代禮樂然。」

    連孔聖人都說了,只要把禮樂搞好,則天下安定。四海昇平,你敢跟聖人唱反調。你是不想要功名了是吧

    所以第一題,就算你不同意孔聖人的說法。也要贊同這種觀點,因為這是科舉考試,不是讓你自由發揮。

    第二題則根據第一題來進行引申,問的是為何漢唐宋三代的禮樂之治不及上古堯舜禹三代

    這又是一個偽命題

    根據歐陽修的一句話,非要說漢唐宋三代的禮樂之治徒有虛名,不及上古堯舜禹三代,你歐陽修是誰,不過是宋朝的一個大儒,有一天他突發奇想,如今大宋朝的禮樂之治不怎麼樣啊,然後就開始發表見地。

    可問題是,上古堯舜禹三代的禮樂之治到底什麼樣子,沒有人見過,所查所證不過是通過春秋之後的一些典籍,沒親眼見過誰知道堯舜禹的禮樂之治就不是徒有虛名

    實際上那時候的人連生存都成問題,茹毛飲血的事沒少做,這就是儒家所崇尚的禮樂之治

    可三皇五帝到底是儒家所崇尚的聖明君主,聖明君主必定有聖明之治,禮樂之治超乎後世,連歷代皇帝都不敢自比三皇五帝,若哪個皇帝真這麼說了,必然會被史家恥笑。

    考生若拍馬屁說,陛下聖明禮樂之治可超堯舜禹三代,你這是馬屁拍在馬蹄上。

    看到這問題,沈溪又有些無奈,沒辦法,還是要做違心之言。這兩道問題都是典型的唯心的考題,想辯證地去理解根本行不通。

    好在第三題看起來像那麼回事。

    第三題問的是,如何評價叔孫通和諸葛亮在禮樂之治上的建樹和作為

    叔孫通和諸葛亮都是一代名儒,一個接受漢高祖委託來制定漢朝禮樂法度,諸葛亮則是靠禮樂來教化百姓,令漢室偏安一隅但儒學禮樂並未因此而斷絕。

    二人貢獻都不小,可前文已經把論調給定了,堯舜禹三代的禮樂之治是後世無法超越的,就算你要評價叔孫通和諸葛亮,也不能違背這個原則,把他們捧到太高的位置。

    第三題算是四道題中一個區分優生和差生的關鍵點,屬於對歷史人物的評價,若考生對這二人不熟悉,想把這道題回答好是有些難度的。

    在沒有考試大綱的情況下,考生未必會去研究叔孫通和諸葛亮二人到底在禮樂之治上有什麼成就,單從題面上來回答,文章所論必會有失偏頗。

    沈溪基本是看一題,便在草稿紙上做一題,一共四道題,前三道題的文章全數在草稿紙上寫好後,他才著重考慮最後一道題,這是四道考題中所佔議論比重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一道題。

    第四題的開篇就把問題給點明:「我國家自太祖高皇帝,以神武創業」

    這道題問的是,當今大明朝禮樂為何也比不上堯舜禹三代該何從

    通覽四道題,都是在圍繞禮樂之治,而且是皇帝通過思考和感慨,一步步引申出來。既有對歷史的反省,也有對現狀的遐思,連弘治皇帝自己都不敢說已找到確切的答案。而是希望通過眾貢士之手來幫皇帝排憂解惑。

    殿試考的已經不完全是士子的知識面,以及寫八股文、議論文的能力。而是要考士子的。

    所謂的,聽起來很深奧,但總結起來,不過是要在儒家思想下,分清天地君親師的主次關係,知道帝王禦民和愚民的手段,幫皇帝治理國家,教化百姓。至於百姓是否安居樂業尚在其次,重點是讓百姓認清楚皇帝治國那是「天賦皇權」,不能撼動帝王的統治。

    歷朝歷代的帝王,追求的皆不過如此,儒家學說之所以得到推崇,正是因為儒家學說很好地契合了帝王治國的宗旨,讓皇帝覺得,只要讀書人把儒家學說學好,同時能奉為經典,就不會影響到他們的統治。儒家學說基本跟封建王朝的「思想政治課」差不多。

    考生要有學問。首先要有思想覺悟,你學了法家、墨家那一套,回過頭來跟當皇帝唱反調。甚至造反,當帝王的怎會讓你學習,甚至列為科舉應試科目

    回到這道「禮樂之治」的策問題上,沈溪已明白自己所要論的方向。首先要迎合的就是弘治皇帝對於「禮樂之治」的追捧。

    當皇帝的,誰不想在宮闈裡,天下臣服,四海昇平

    可真要實施起來就難了,別說是天災,就連。也是年年不曾斷絕,弘治朝國內大致安穩。但地方禍亂仍舊不斷,西北用兵剛剛結束。南疆仍舊有少數民族反叛,若真的能實現「禮樂之治」,就不會出現這麼多糟心事。

    沈溪需要從一些實際情況來著手議論。

    當今為何禮樂之治不及上古堯舜禹三代那不是因為陛下不夠聖明,也不是因為朝臣不夠努力,更不是因為百姓不忠君愛國,實在是因為百姓缺少教化,民間缺少一股「正能量」,需要通過輿論的方式來引導百姓的思想。

    讀書人學的是儒家思想,遵從了修齊治平的一套理論,可那些沒讀過書的白丁,誰教給他們王化之道那就應該讓地方官府設立民間的學壇,讓百姓都去聽講,將帝王禮樂治國的苦心傳達給百姓知道,如此百姓才會感念天子恩德,接受禮樂教化

    沈溪發覺寫這種文章最是頭疼,因為通篇下來沒一句是他想說的,而且他所提的這些辦法,從社會進步的角度來說,簡直是「損招」,教的是百姓的如何倒退。

    但換個角度說,至少按照他這一套實施下來,民間至少能安穩一些,符合統治者的意願。

    朝廷採納了他的提議,或者可以帶來短暫的安穩,百姓也會有種「我生活得很幸福」的錯覺,可就怕發生一些大災大難後百姓沒有活路時,便會破口大駡,我他娘的連飯都吃不上了,賑災糧食不發給我,還跟我說什麼忠君愛國

    以後事,以後再論。

    沈溪沒把自己的文章太當回事,當下也就放平和了心態,這不過是一次科舉考試而已,不用想那麼多。

    既然後世評價科舉考試荼毒人心,那就先把自己荼毒一回,只要內心有一桿秤,能分辨出是非黑白便可,筆下怎麼寫,全看閱卷人的喜好和口味,要真是在這種考試中另闢蹊徑去發表一些不符合時代的議論,那才真的是沒事找事。

    沈溪奮筆疾書時,別的考生也在完成自己的文章。

    到下午申酉之交,太陽西斜,考生的筆基本都停了下來。

    規矩是一樣的,寫完就要合卷,因為卷子是不能改的,考完試才發覺有錯漏,只會給自己平添煩惱。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04
第四二二章 請畫

    弘治十二年三月十五的殿試從清晨辰時開始,黃昏時分結束。

    皇帝只在現場監考了一個多時辰,很多考生也是在殿試正式進行後許久,想趁著人們不注意,偷偷看一眼帝王,才知道朱祐樘已經離開。

    交了卷子,沈溪與眾多考生一起,在侍衛護送之下出了皇宮。

    眾貢士進皇宮時不敢喧譁,但等出了紫禁城門口,已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待走遠之後,眾貢士逐漸喧鬧起來。

    得慕天子顏,算是學子的最高榮耀了,今日的殿試尚且只是個開始,三天之後殿試放榜才是正戲,到時候皇帝和文武百官都會出席,學子寒窗苦讀十幾載到幾十載,只為一朝金榜題名。

    沈溪隨著人群走出皇宮不遠,倫文敘和孫緒便過來跟沈溪打招呼。

    三人是己未科禮部會試的頭三名,狀元很有機會在三人中產生,但倫文敘和孫緒都不敢託大,畢竟在眾考生中,還有幾人學問非常好,包括王守仁、豐熙、劉龍等人。

    沈溪本來在這屆會試中最期望見到的一個人,卻沒出現,正是在歷史傳記中曾與倫文敘多番較量的「柳先開」。

    現在沈溪終於可以確認,此人在歷史上並不存在,純屬杜撰出來的人物。

    「沈公子當日為何進北鎮撫司,久久未歸?」

    倫文敘一直想不明白禮部會試放榜前一日沈溪在北鎮撫司被李東陽留下,之後又如何脫身的,他曾問過孫緒,孫緒也不知知道,他只是跟著蘇通去過客棧,事後蘇通並未將沈溪已經回來的事情告知。

    沈溪道:「朝廷要追查鬻題案。讓我在北鎮撫司內多住了幾日……」

    話說得很輕巧,倫文敘卻倒吸了一口涼氣,北鎮撫司號稱是鬼門關。進去之後住幾天,還能平安無事出來。這得是多大的造化?他目光上下打量沈溪,似乎想透過沈溪的衣服知道他裡面是否有傷。

    就在此時,旁邊走過來個腿腳不太靈便之人,恭敬行禮道:「沈公子、倫公子、孫公子,之前會試結束未及拜望,還請恕罪。」

    說著一個大揖,讓沈溪三人頗覺不好意思,三人趕忙回禮。那人笑道:「來日金榜題名。再與三位痛飲。」

    沈溪並不認得此人,聽口音似乎是江浙一帶人士,而此人走路一瘸一拐,卻不知是因為考試坐久了腿腳麻木了沒緩過勁兒來,還是本來如此。

    等人走遠了,孫緒才給沈溪和倫文敘介紹道:「這位是浙江鄞縣的豐原學,會試之前在下曾與他做過一次文會。」

    聽到「豐原學」的名字,沈溪和倫文敘盡皆釋然,原來是大名鼎鼎的豐熙。

    在本次會試中,豐熙的名字不止一次被人提及。他的才學和品德都很傑出,尤其是孝道,傳說豐熙十六歲母親過世時。他傷心到幾天都沒喝水,又居於草廬三年為母親守孝,其至孝為世人稱頌,在一個以孝治天下的時代,豐熙很早就被人樹為道德楷模。

    沈溪還知道一個典故,據說歷史上弘治十二年己未科殿試,豐熙本來因文章出眾被取為狀元,但因他腿腳有疾,最後狀元給了相貌堂堂而且本身又是名儒的倫文敘。讓豐熙做了榜眼。

    不過皇帝為了以示隆竉,還是賜給豐熙狀元的袍帶。

    歷史傳說是否真實不得而知。但觀豐熙走路的模樣,他有腿疾是肯定的。

    離開皇宮不一會兒。前面的大街上馬車和轎子排成了長溜溜一排,許多貢士上前找到自家的車轎,乘坐離開。

    就算沒有車轎可乘之人,也有家僕前來迎接。

    中進士的考生,已經沒有純粹意義上的「寒門士子」,就算家境落魄,中舉之後也會得到鄉社同族之人的餽贈,又有士紳刻意巴結逢迎,送上錢糧田地,更有朝廷下發的俸祿。

    中了貢士後,就算手頭稍微拮据也都不會吝嗇,畢竟殿試後,朝廷還會賞賜大明寶鈔,可以兌換銀錢。

    只是這年頭大明寶鈔折價非常嚴重,而且隨著發行年份的推移,已經越來越不值錢。

    沈溪這邊也有人迎接,一個是玉娘,另一個則是蘇通,沈溪沒想到二人會同時前來。

    「沈公子有話與蘇公子說,自便就是,在下會派人保護二位。」玉娘一身男裝顯得英氣勃發,笑盈盈對二人道。

    蘇通顯得很識相,恭敬行禮:「有勞了。」隨後他跟沈溪走在前面,玉娘則直接上了馬車,同時還有兩三名漢子跟隨在後,就好像侍衛一般。

    蘇通嘆道:「沈老弟中了會元果真不同,能進皇宮……還有人護送。」

    玉娘找人保護沈溪,跟沈溪是否中會元沒有半點兒關係,主要是怕府庫盜糧案的人會趁機出手挾持,同時按照之前的約定,三月十六對方會來繳納訂銀,玉娘也是嚴加監視。

    沈溪問道:「蘇兄為何過來?」

    「還能為何,沈老弟你參加殿試,身邊舉目無親,為兄能幫襯的地方自然要略盡綿薄之力。」蘇通一臉燦爛的笑容,「今日特地擺了酒席,請沈老弟你過去赴宴,如何?」

    沈溪打量蘇通,顯然蘇通不是為了請他吃頓酒宴而來,原本蘇通計畫在會試放榜後就離開京城,如今卻逗留十幾日,還說要等他殿試結果出來之後再起行。

    沈溪心想:「無論我是否中進士,都不可能與他一道回福建,他留下來除了想與我攀親近,應是有事相求。」

    沈溪道:「蘇兄有話直說。」

    蘇通略帶支吾之色:「不是為兄不想說,實在是有些……難以啟齒。這個,近來我在京城裡結交了幾位好友,與他們談天說地,相交莫逆。我與他們介紹,我有一位才學品德出眾的好友。他們都想結識一番,這才過來……想把沈老弟介紹與他們。」

    沈溪暗忖:「以蘇通交友廣泛的性格來看,到京城交幾個朋友並不稀奇。不過能跟他『相交莫逆』的,必然是酒色朋友。很可能是跟蘇通有相同愛好那一種。」

    沈溪道:「三日後殿試便會放榜,我看這個節骨眼兒上還是不宜相見吧?」

    蘇通連忙道:「沈老弟不用擔心,我未將你的身份告知這些人,對方不過是商賈子弟……嗯,我並沒有看不起他們的意思,他們的才學見識略顯淺薄,只是……對沈老弟你的畫功有所質疑,我跟他們說。必然能請到一位畫功了得之人給他們見識,此番畫……畫的是人物。」

    沈溪眯著眼打量蘇通。

    蘇通所說的「人物畫」,更詳細說應該是春宮畫。

    估計蘇通這些日子沒少光顧京城的風月場所,結交到一些狐朋狗友,再大肆吹噓《金瓶梅》是他刊印的,再拿出《金瓶梅》的彩色插畫,那些沒見過如此精美圖畫的人能不趨之若鶩?

    以前沈溪畫春宮,是為了發行《金瓶梅》,是想引發轟動效應,為書打開市場。現在他已參加完殿試,眼看就要進士及第,再去畫那些不雅的畫。未免貽笑大方。

    「蘇兄這請求,在下恐怕不能遵從。」沈溪斷然回絕。

    蘇通面色帶著淒哀與懇切:「為兄也知道如此有些為難沈老弟,不過看在我們認識這麼多年的份兒上,就幫為兄這一回,否則為兄實在顏面無存……」

    沈溪想了想,嘆道:「那我回去畫好之後給你如何?」

    蘇通搖頭:「沈老弟顧及顏面,為兄能夠理解,只是這次沈老弟非得當著他們的面畫不可,沈老弟儘管放心。會用屏風隔開,如此這些人見不到你真容……當然。就算見到我不透露你的身份,他們也不知道你是誰。今夜之後。為兄必定好好報答沈老弟……還請沈老弟幫這個忙。」

    沈溪真想拂袖而去,這實在是太過強人所難。

    讓我畫春宮畫,還讓我當著那些人的面作畫,這簡直比當初蘇通請他到蘇府對著他夫人畫春宮還要令人不可理喻。

    不過沈溪想到蘇通在他下獄之後為他四處奔波,心中多少也是有些感激,再加上如同蘇通所言,只要沒將他身份洩露出去,就算畫了春宮也不會有什麼人知曉。

    退一步講,就算知曉又如何?

    畫春宮這種事斷然不至於要鬧到丟功名的地步,這年頭的讀書人一向以誨淫誨盜著稱,這次殿試之後,貢士有多少會去尋花問柳都未曾可知。

    不過這種事如果傳揚出去,多少有損於他的名聲。

    「在前引路吧。」沈溪有些無奈地道。

    蘇通眉開眼笑,趕緊讓隨從請了轎子過來,與沈溪各乘一頂,一路往相約的酒肆。

    到了酒肆外,玉娘有些不明所以,不過並沒有跟隨入內,而是到對面的茶寮等候,她尚不知沈溪要進去幹什麼,若知道沈溪是受蘇通之邀去畫春宮,恐怕她會說這是純屬胡鬧。

    沈溪進到酒肆,正是上燈時分,並未見到正主,卻見一名身姿優雅,只露個側臉的美貌女子往後院行去。

    這女子到底是誰沈溪不知,但那驚鴻一瞥,讓沈溪多少留了心。

    上樓後,沈溪發現樓上雅間眾多,隨後被請到一間寬大的雅間內,蘇通讓夥計搬來桌椅、筆墨紙硯和屏風,將沈溪與外面阻隔開來。

    蘇通抱歉地道:「條件簡陋,沈老弟一會兒畫兩幅畫簡單應付一下即可,這些人都很好糊弄。」

    聽這意思,來的人還不止一個。

    沈溪畫人物畫其實很少用到毛筆,不過既然不是畫彩畫,只是以素描形式完成,隨便畫上兩幅應該沒什麼問題。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05
第四二三章 畫中倩影

    夜幕落下,事主姍姍來遲,蘇通親自出去迎接,很快迎進三名公子,都是二十多歲的模樣,與蘇通稱兄道弟,看樣子已混得非常熟稔。

    其中一人看著屏風裡模糊的影子,好奇地問道:「那位名滿江南的畫師已在裡面了?」

    蘇通笑道:「正是。我們不妨請他現場畫一兩幅出來,供大家一覽。」

    「蘇兄,你不會是矇騙我們吧?這世上畫春宮的人多了,要說能畫得活靈活現的,只聽說個蘭陵笑笑生,他能比蘭陵笑笑生更厲害?」

    蘇通一時情急,差點兒就說「裡面就是蘭陵笑笑生的入室弟子」,但想到沈溪跟唐寅鬥畫鬧得太過張揚,他這麼說等於把沈溪身份暴露,所以臨時換了個說辭。

    「各有所長吧。」

    蘇通笑道,「裡面這位趙兄,擅長的就是人物畫,畫出來那是栩栩如生,幾位不信一會兒大可見識一番。」

    這三個人,年長一些的那位身材高瘦,在三人中屬於帶頭的,名叫李愈。剩下二人,一個叫榮寧,一個叫宋岳,都如同蘇通所言,是京城商賈子弟。

    但在京城,即便是一般的商賈子弟通常都有一定的官府背景,按照蘇通的說法,這三人都沒有功名在身,最多只算是讀書人,他們對於學問的好壞很難分辨出來。

    意思是說,沈溪可以盡情糊弄這三個人。

    三人坐下來,對屏風後的沈溪顯得很好奇,尤其是李愈,幾次想上前看看裡面是個怎樣的畫師。

    李愈道:「蘇兄,在下倒不怎麼相信你請來的畫師有多神奇,這京城有名的畫師不在少數,卻沒什麼人能與蘭陵笑笑生媲美,或者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蘇通聽了臉色有些不好看,雖然他不知道《金瓶梅》是誰寫的,但他清楚裡面的插畫並非出自蘭陵笑笑生之手。而是沈溪親手所畫。蘇通心想:「可惜要維護沈老弟的名聲和面子,不然說出他的身份來,一準嚇死你們!」

    「未必。」蘇通只能這般辯解。

    沈溪坐在屏風後,面前是一張書桌。上面擺放著筆墨紙硯,還有一方燭臺照明,坐在那兒,有種在號舍裡參加會試的感覺,暗無天日的狹小空間令他覺得有幾分憋屈。他稍微調節了下心境。打算儘快完成手頭的工作,把蘇通應付過去,早點兒回客棧休息。

    沈溪答應蘇通要作三幅畫,題材都一樣,全部是人物畫,也就是春宮圖,至於內容沈溪可以隨意。

    沈溪畫得很簡單,都是他在《金瓶梅》插圖中用過的題材和模本,但因用的是毛筆,根本無法發揮他畫人物畫追求的細節。

    用毛筆劃。能畫個人物線條輪廓就算不錯了。

    很快,沈溪便完成一幅,從屏風後遞了出去,蘇通趕緊接過,拿給李愈三人看,頗有得意之色:「如何?」

    李愈三人拿過來一看,這幅畫要說比之一般畫師畫出來的,的確要好上幾分,但說非常出類拔萃也不儘然,至少跟原版《金瓶梅》插畫一比。難免相形見絀。李愈打量之後,抬頭道:「很一般吧?」

    旁邊的榮甯和宋嶽幫腔道:「這種畫,我家裡的畫師也能畫得出來,有甚稀奇?」

    蘇通臉色有些著急。心想:「主要是今天沒讓沈老弟回去準備畫筆和顏料,竟然水準差距這麼大,看來是要丟人現眼啊。」

    正想著,沈溪快刀斬亂麻把第二幅跟著畫好了,又遞了出來,李愈三人看過之後仍舊臉上帶著嬉笑。李愈道:「蘇兄。看來這次你要把翠翠輸給我了……」

    一句話,讓蘇通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也等於是為屏風後面的沈溪解了惑。

    沈溪還在想蘇通為何要這麼熱心請他過來作畫,原來是涉及爭風吃醋,這個什麼「翠翠」具體是誰沈溪不得而知,或許是青樓女子,也有可能是蘇通剛看中的什麼姑娘,反正聽這三人話裡的意思,這事本身就很齷齪。

    「蘇通啊蘇通,你幫過我,這次就當我幫你一次吧。」

    沈溪拿起筆就要畫第三幅。

    春宮畫算是人物畫的一種,畫人物時最講究一種感覺,就好像沈溪當年給碧萱和熙兒作畫時,要找的那一種能打動人心的意境。

    沈溪不由想到剛才樓下時,驚鴻一瞥所見到的那女子,那女子溫婉娟秀,僅僅只是側臉就有一種讓人心旌動盪的美好感覺,若將其入畫,雖然會褻瀆佳人,可到底也是一種美妙的體驗。

    沈溪知道,此時他若是跟前兩幅一樣隨便亂畫,在沒有參照以及情境的情況下,想獲得李愈三人的認可,令蘇通不至於將那個什麼「翠翠」輸掉,是件很困難的事情。

    手隨心動,心隨意動。

    沈溪作畫已差不多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有了剛才那唯美的影子留在腦海中,要將那女子躍然畫中還是很容易的,只是剛才那女子走得匆忙,還只露了半邊臉,未讓沈溪看清楚全貌,沈溪只能是根據自己的想像,將女子的容貌補全。

    因為是春宮畫,身上的衣物不能太多,但若直接身無寸縷的話,連沈溪自己都不能接受,所以乾脆是身著褻衣,手拿小扇,手臂、腿和足都無遮掩,女子用小扇微微遮住下巴,小扇上的鴛鴦都畫得活靈活現。

    畫中女子臉上並不見羞赧之色,好似在思考什麼,有股淡淡的憂傷。

    一幅畫完成,連沈溪對畫中倩影都多了幾分嚮往,他端詳許久深感滿意後,才將畫遞了出去。

    因為沈溪作這幅畫用的時間相對較長,外面的人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畫一出來,連同蘇通在內,都上前圍觀。

    「哇。這是哪位佳人,竟如此美貌?」蘇通和李愈沒說話,倒是榮寧先發出感慨。

    蘇通一看,也是讚嘆不已,臉上帶著幾分得意:「如何?這幅丹青比之《金瓶梅》裡的畫怎樣,這下三位應該服氣了吧?」

    李愈並不是那種喜歡耍賴之人。端詳眼前的畫很久之後才由衷地讚嘆道:「佩服佩服,蘇兄請來的畫師,果然非同一般。」

    旁邊的宋嶽皺眉道:「畫好是好,可這人。怎麼越看越面熟呢?恆盧兄,怎麼我看起來,有些像是……令妹啊,你看這神采,還有樣貌。連身材都頗為相似。」

    李愈,字恆盧,京中商賈。蘇通來之前對沈溪說過,這李愈家裡對他的期望很高,希望他能科舉進仕,可二十多歲了,考了幾次縣試都沒過,更別說中秀才了。

    李愈父親早亡,如今家族當家的是他祖父和大伯,可惜大伯無後。李家就這麼一根獨苗苗,以後李家的生意只能由李愈接手。

    一個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大少,還喜歡在外結交朋友,出手必定闊綽,蘇通在京多逗留一些時日,想必手頭已不太寬裕,所以才跟李愈走得近,有那麼點兒想沾光的意思。

    更重要的是,李愈跟蘇通一樣,都喜歡流連風月之所。算是臭味相投。

    宋嶽說畫裡的是李愈的妹妹,沈溪心裡頓時犯起了嘀咕。之前他在樓下見到女子時,心裡也升起疑問,看女子似是這酒肆的東家。可這年頭女子出來做生意的少之又少,但想到蘇通介紹的李家的情況,似乎不是沒可能。

    李愈作為家中第三代獨子,不準備做生意,只有讓他妹妹出來幫忙……

    李愈罵道:「胡言亂語,怎會是吾妹?你們也不睜大眼睛好好瞧瞧。我妹妹有這麼漂亮嗎?」

    藝術來自於生活,但高於生活,沈溪之前沒看清樓下那女子的具體容貌,所以這女子的模樣,是根據他心中期待的最佳模本畫出來的。沈溪心裡稍微鬆了口氣:「不管是不是,只要你們看不出來就好。」

    幾人重新把人物容貌打量一番,這下連旁邊的榮寧也道:「不對啊,越看越像二小姐,恆盧兄,此事是否太過稀奇了些?」

    李愈被兩個老友一說,自己忍不住仔細打量,本來他還對畫中女子好一通意淫,等發覺被他意淫的女子,怎麼看都像是自己妹妹時,他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李愈抬起頭,用古怪的神色望著蘇通:「蘇兄,這怎麼回事?」

    蘇通一臉驚訝,勉強解釋:「或許是巧合吧。我請來的趙畫師,怎麼可能會見過令妹?」

    李愈皺著眉頭,突然大喝一聲,把門口的隨從叫進來:「我二妹今日可有來過?」

    「回大少爺的話,日落時二小姐隨送酒的人一起過來,查了賬,這會兒還在後院看著,怕人往酒裡兌水……」

    這年頭但凡經營酒肆的都知道,想賺錢必須要往酒裡兌水,不然沒多少利潤。但也有一些良心店家,為了招攬顧客打響招牌,嚴禁手下的掌櫃和夥計給酒裡兌水。

    「去把我二妹叫上來,嘿,我就不信了!」

    李愈自己也犯了迷糊,吩咐一聲,這才打量著畫道,「這事兒真夠稀奇的,我這妹妹從小到大,看了她無數回,畫中人……莫非是我流落在外的妹妹?蘇兄,是否把裡面的趙畫師請出來問話?」

    蘇通有些著急,到現在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沈溪不過是應他所請,過來畫了三幅春宮圖,怎就跟李愈的妹妹扯上關係了?他跟李愈認識一段時間,卻連這個李家二小姐長什麼樣都沒見過,沈溪又哪裡去見?

    「這個……確實有些不太方便。」

    蘇通攔在屏風前,不許李愈三人往屏風後面瞧。

    正說話間,外面腳步聲傳來,卻是事件的正主,也就是李愈的妹妹,李家二小姐上樓來。她顯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本來兄長與朋友聚集,她作為女兒家是不方便出來的,但聽下人說事情很急,不由上來看來。

    商賈家的小姐,很早出來當家,比養在深閨裡的姑娘見過的世面多多了。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06
第四二四章 夢裡見過

    李家二小姐上樓來,臉上帶著不解之色。

    兄長在外的荒唐事她不想多過問,雖然已經娶了嫂子,但兄長還是在外面沾花惹草,到現在都不曾為李家留下子嗣,早就為家裡老人所詬病。她畢竟是女子,將來是要嫁人的,而她與兄長年歲又差了幾歲,平日裡不想說什麼,甚至見到李愈她都能避則避。

    「不知兄長叫小妹上來做什麼?」

    沈溪在屏風後面,聽到溫柔婉轉的聲音從女子口中發出,驚訝得合不攏嘴。他沒想到,這女子除了貌美如花,還天生一副好嗓子。

    李愈大大咧咧也不懂避忌,直接拿起沈溪的畫,放到妹妹眼前:「二妹,你看看這上面畫的是不是你?」

    李家二小姐好奇地望過去,或許是門口那邊燈光昏暗的緣故,她一時沒看清楚,等接過畫往裡面明亮處走了幾步,待看明白畫上的內容,還沒來得及看畫中人的臉,面色已然大窘:「這是什麼呀!」

    一把要將畫甩還給李愈,卻又怕把兄長的東西弄壞,只能輕輕地放到李愈手中。不過她已轉身,似乎想第一時間逃離房間。顯然,她當這是兄長故意捉弄她,讓她一個還沒出閣的小姑娘看春宮。

    「二妹,別走啊!」

    李愈伸手想去拉妹妹,衝出來個小丫頭直接擋在李家二小姐面前,李愈的手抓到丫鬟肩膀上。

    「大少爺,您怎能這樣?」

    小丫鬟剛才也看到了畫上的內容,幾乎帶著哭腔問道。

    李愈忽然想到,妹妹應該是誤會了,以為他有意拿春宮圖出來耍弄,趕緊解釋:「二妹。你聽我說,你先看清楚這畫上的人是不是你?這人容貌與你有幾分相似,還有這身段……嗯嗯。這樣吧,為兄把脖子以下的部位摺疊一下。你只要看看是不是你便可。」

    說著,李愈把手上的畫捲了起來,如此只將畫中人的頭部呈現給妹妹看。

    李家二小姐仍舊閉著眼,怎麼都不肯睜開,不過在兄長堅持下,她還是微微眯著眼,把畫裡那人物瞧了一下,頓時瞪大了眼睛……一時間她自己也犯迷糊了。這畫中人到底是不是自己?

    若說不是,可這跟她對著鏡子看自己時的感覺一樣;若說是,這女子明顯要比她更美貌幾分。

    李二小姐還沒說話,倒是小丫鬟先叫起來:「這就是二小姐啊,大少爺,您怎能找人畫二小姐……這麼污穢的畫。」

    李愈一聽惱了,勃然大怒:「還真是!我就不信了,哪家的登徒浪子居然敢偷窺我妹妹,非把你腿打折了!」

    說著,李愈氣呼呼朝屏風走過去。

    盛怒之下。蘇通就算想阻攔也沒擋住,就聽「啪!」地一聲,李愈一把將屏風踹倒。如此一來,被逼到牆角的沈溪便露在眾人眼前。

    此時的沈溪,心中如同幾萬隻草泥馬飛奔而過,真有一種打開窗戶,直接從二樓跳下去的衝動。

    「嗯?」

    李愈、榮甯和宋嶽幾人,見到沈溪後明顯一怔,很顯然他們也沒料到,畫功如此精湛的畫師,居然只是個十三四歲身著文衫的少年郎。

    要說這少年身上的文衫乾淨而整潔。雖然面相顯得稚氣,但頭髮已束了起來。看上去帶著幾分英俊瀟灑。

    沈溪這天參加殿試,身上穿的可是正正經經的貢士服。這身衣服不是普通老百姓能穿的,他要是穿著這一身挨了打,那兇手肯定要遭受到官府嚴辦。

    今日的貢士,就是明日的進士,以後又將是朝廷命官,你連官員都敢打,活膩味了吧?

    李愈指了指沈溪,問道:「蘇兄,這是怎麼回事?」

    蘇通趕緊充當和事佬,擋在桌子前:「忘了給李兄介紹,其實我請來的這位趙畫師,年歲不大,卻是師出名門,他不想敗壞門風,所以才……在下並非有意隱瞞。」

    李愈突然見到沈溪是個少年,沒有反應過來,等他琢磨一下,又是一拍桌子:「師出名門又如何?居然敢畫我二妹,是誠心與我等好看。來人啊,拖出去揍一頓!」

    李愈這等商賈子弟,在京城是沒有蠻橫資本的,因為商賈的地位實在太低,可這是李家的店舖,而他又只當沈溪是個沒有功名的窮酸畫師,再加上心中氣憤難平,哪裡忍得住?

    眼看李家家僕要朝沈溪撲過去,蘇通再次挺身而出……沈溪是他請來的,事情也是因他而起,此時沈溪已經考過殿試,那就是准進士了,他還等著巴結沈溪呢,沈溪真要在這兒挨打了,那分明是要割席斷交啊!

    「我看誰敢!」

    蘇通一把抓起一張椅子,舉過頭頂,怒喝道,「跟你們說,在下乃是堂堂的舉人公,誰敢打我,官府必然法辦!」

    李愈冷笑不已:「你是舉人公?我還是狀元郎呢!他若要阻攔,一塊兒打!」

    眼看情形不對,沈溪已經往視窗那邊靠去……這事雖然是蘇通招惹出來的,不過也不能說他自己就沒責任。好漢不吃眼前虧,眼下蘇通幫他擋著,沈溪覺得翻窗跳樓最好,反正二樓沒多高,跳下去摔不出內傷。

    可就在沈溪準備翻窗時,李二小姐站出來,攔住自家家僕,大喝道:「住手!」

    剛才還文文靜靜,一看春宮畫便面紅耳赤的李二小姐,此時卻好似一頭雌豹一樣,站在那兒頗有威儀,這一聲嬌叱,別說是李家家僕,就連她兄長李愈也愣在當場。

    李愈不解地問道:「二妹,兄長這是為你出氣呢,你怎的……幫登徒浪子說話?」

    李二小姐有些無奈:「大哥,你都不問清楚情由,就讓人打人,事情傳出去外人會怎麼想?你說這幅畫裡是我,可妹妹覺得,這人一點兒都不像呢!」

    沈溪聽到這話。稍微鬆了口氣,果然這李二小姐不像她大哥那麼頭大無腦。

    明擺著的事情,似是而非的一幅春宮畫。你非要往你妹妹身上扯,你就算看著像。也不能瞎說啊,傳出去你妹妹的名節如何保全?說是被某個男人看光了身體,然後畫了一幅春宮出來?

    再加上這幅畫,本來就只是沈溪根據意境所畫,參照人的確是李二小姐不假,可也不能說就是她,最多只是沈溪心中一個完美的女子形象而已。

    李愈這會兒還沒反應過來,拿起畫。重新打量一番:「難道不是嗎?」

    「是什麼呀?」

    李二小姐滿臉委屈,「大哥可見過我有這般小扇?還有……這人要說與我有幾分相似不假,可我與作畫之人根本不相識,他從何畫我?」

    李愈想了想,打量沈溪:「也是啊,那個……趙畫師,你且說,這幅畫中人,到底是誰?」

    李二小姐臉色帶著些許期冀望向沈溪,若沈溪說這畫上的人就是她。那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普通畫師對著她畫都不能這麼纖毫畢現,雖然李二小姐說這小扇她沒有。可畫中女子身上的褻衣,卻與她平日所穿幾乎一模一樣。

    沈溪看了下李二小姐,之後才側目望向李愈,道:「在下作畫,只是隨意發揮,根據一些似是而非的人物落筆。就好似之前兩幅畫一般,這三幅畫中的女子,並無確切來歷,要說見……最多是在夢裡見過吧。」

    沈溪的解釋雖然在情在理。卻不能令李愈滿意。李愈嘀咕道:「你夢裡見過如此佳人?為何我沒這好運氣?」

    李二小姐嬌嗔:「大哥,你在說什麼呢!」

    李愈此時終於醒悟過來。絕不能承認這畫上的女子就是他妹妹,不然妹妹的名節可就壞了。如今他妹妹年方十五,正當青春少艾,還沒定親呢。

    李愈笑道:「我從開始也覺得這畫不是你,可鵬舉老說是,這小子……定然是眼神不好使,你們再看看,這是我妹妹嗎?」

    榮甯和宋嶽對視一眼,不過他們知情識趣,再看過之後便忙不迭搖頭:「不像,確實不像。」

    李愈道:「那今日之事,就此作罷。蘇兄,剛才有所誤會,尚請海涵,回頭在下必定請兩位過來一同飲宴……至於翠翠的事,在下必將履行承諾,找人把她送到貴府上。」

    蘇通稍稍鬆了口氣:「那就好。」

    李愈臉上重新堆起笑容,目光卻不停在沈溪身上打量,他尚不能理解,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如何能作出這麼精湛的畫作。

    跟蘇通第一次見到沈溪繪畫時的想法一樣,李愈這會兒已經在想辦法,如何才能賄賂沈溪,讓沈溪多創作兩幅作品供他欣賞。

    「大少爺,樓下有人進來,吆五喝六無比囂張,說是要進來找蘇公子……還有這位趙畫師。」有下人從樓下跑上來奏稟。

    李愈剛才還飛揚跋扈,但聽到有人找上門來,臉色頓時變了,目光掃過蘇通。剛才蘇通情急之下說過自己是舉人,在之前交往中,蘇通可從來沒提過他身份,李愈心裡不禁暗自揣測,難道這是真的?

    「走走,在下送二位離開。」

    李愈明顯是那種欺軟怕硬之人,這是商賈的共性,對於平頭百姓他們可以吹鼻子瞪眼,但遇到有官府背景的人,只有點頭哈腰畢恭畢敬的份兒。

    還沒等下樓,玉娘已經帶著人上樓來。她帶來的人一看都威武不凡,不似普通官兵,倒好像是錦衣衛或者是東廠的人。

    只有沈溪能看清楚這一點,蘇通和李愈等人只當這些人是身體稍微強壯點兒的看家護院。

    「蘇公子,你說帶……畫師到酒肆,專程招惹是非的?」玉娘臉上帶著冷笑打量蘇通。

    蘇通苦著臉:「玉當家的見諒,都是在下沒保護好趙畫師,險些令他犯險。在下謝罪。」

    李愈一聽不是蘇通請來的,登時火大了:「人是我要打的,有本事衝我來……啊!」話音未落,人已被一名塊頭很大的侍衛一把擒住,連身子都給擰彎了。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06
第四二五章 閱卷潛規則

    李愈居然敢跟錦衣衛叫板,也是活膩了,他的身材屬於痩削的那種,看起來高大威猛,實際上是紙糊的,何以是這些武人的對手?

    等人被反擰,李愈的家僕還想上前營救,玉娘身後又上來二人,左消右打沒幾下,就沒人再敢靠前一步。

    一看情況不對,蘇通趕緊拉著沈溪往玉娘那邊人堆裡走,他知道走慢了被人挾持就嗚呼哀哉了。

    等到了樓梯口,沈溪行禮道:「玉當家,今日李公子盛情款待,在下並未有礙,還是化干戈為玉帛吧。」

    剛才李愈猶自囂張不已,此時趕緊隨著沈溪的話頭往下說:「正是如此,在下並未有意要為難趙畫師,其實都是誤會,如今誤會解開,他從未見過我妹妹,以後冰釋前嫌,在下還要多請教……」

    玉娘微微蹙眉,李愈這話是什麼意思她沒太聽懂,其實事情因何而起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蘇通請沈溪來作畫,剛才,她坐在對面的茶寮,隱約聽到酒肆這邊有爭吵聲,而後看到二樓視窗,沈溪似乎想往外跳,便趕緊帶人進來喝問。

    至於沈溪明明是前來作畫,如何會跟李家公子的妹妹扯上關係,她並不知情,也不想去過問。

    一聽兄長說「他從未見過我妹妹」,李二小姐一臉紅雲,好在是夜裡,樓梯周圍光線不好,不然她都快無地自容了。

    玉娘板著臉,一雙冰冷的眸子掃過在場之人,最後擺了擺手,錦衣衛這才將李愈鬆開。

    蘇通遠遠行禮作別:「幾位,在下要送趙畫師回府,不能多陪。見諒見諒。」

    玉娘親自帶人護送沈溪下樓,至於蘇通的安危她可不在乎,等到了外面。直接讓沈溪上了馬車,她這謹慎的態度。就如同警方在保護和轉移重要的人證。

    蘇通一看自己連送沈溪回去的機會都沒了,只能在酒肆門口告辭:「趙畫師,以後有機會再跟你賠罪,你可別怨為兄啊……」

    玉娘不聽他囉嗦,已經親自趕車,送沈溪往東昇客棧方向而去。

    等回到客棧,二人上了樓梯,玉娘喚來雲柳。幫助沈溪收拾房間,她還帶著些許埋怨,道:「沈公子剛從皇宮出來,就差點兒鬧出跳樓逃命的亂子。我看在案子沒有了結之前,請公子留在客棧,若為賊人所趁,奴家就算要施救恐也無能為力。」

    沈溪拱拱手道:「多謝玉娘這些日子照顧。」

    玉娘看著沈溪,神色複雜地搖了搖頭,這才帶著雲柳出門去。

    沈溪本想跟玉娘請個假,回小院看看林黛和朱山她們。有段時間不見了,小妮子之前還在生他的氣,他心中掛唸得緊。尤其是在殿試結束後。

    眼下這模樣,不等賊人落網,玉娘肯定不會放心讓他出去,光是今天跟蘇通去見李愈等人,就險些讓玉娘難做,就算玉娘對他這個准進士畢恭畢敬,也不會再給他出門的機會。

    本來只是監視居住,現在成了真正的軟禁。

    ……

    三月十六,是殿試讀卷官正式開始讀卷的日子。

    這天上午,十四名讀卷官進宮讀卷,昨日禮部已連夜將三百名貢士考卷糊名彌封。但殿試並無謄錄,所以眾讀卷官所要閱覽的卷子全都是考生的原卷。

若是遇到十四名閱卷官認識的人,筆跡熟悉,而且這位讀卷官還非常欣賞這位考生,那麼這名考生就會幸運地先獲得一個圈的成績。

    理論上來說,十四名閱卷官要把所有三百份考卷都看一遍,讀卷官覺得文章優異,就會畫個圈,若是覺得狗屁不通則直接畫叉,若是不好也不壞,那什麼都不管。

    最後文章好壞優劣,全看考卷中圈和叉的數量。

    但實際操作並非如此。

    所有考卷,要先交給三位內閣大學士,就是俗稱的閣老來審閱,讓閣老先定基調。

    閣老的意見往往是最重要的,在這次禮部會試中,三位閣老分別是劉健、李東陽和謝遷,他們三位的意見基本關係到考生最後的排名。

    最後所有考卷會分為三等,上一等、次二等的考卷會被分別列開,所謂的上一等,就是卷子上圈比較多,次二等則是圈比較少,或者叉比較多。

    最後再從上一等中選出十份特別優異的文章,進呈皇帝,由皇帝判定最後的一甲和二甲前七名,排名座次。

    為了彰顯禮部會試前十名的重要性,禮部會試前十名的考卷基本會被進呈,這也算是殿試中的一個「潛規則」,彌封官通常會知讀卷事,他們的任務除了要將所有考卷糊名,還要將會試前十的考卷告知三位閣老知曉,這十份考卷先由閣老閱卷,直接被列入上一等。

    最後在選拔考卷時,這十份不出意外的話,將有*份入選前十,甚至十份全數進呈也很常見,這也是李東陽在禮部會試放榜後,要特別拔擢王守仁為前十的根本原因所在。

    李東陽對王守仁十分欣賞,早在上屆禮部會試結束,他就為國家沒能選拔這樣一個優秀人才而感覺惋惜,所以這屆會試,李東陽作為主考,同時也肩負為禮部會試排定名次的責任,便將王守仁的名次稍微提高到會試第十名。

    如此一來,便增加了王守仁中狀元的可能性。

    當然這些都是作為潛規則存在的,不能對外公佈,李東陽對於王守仁的字又十分熟悉,在看過王守仁殿試的文章後,他還是很滿意的。

    但就是李東陽也不得不承認,在殿試的這三百份考卷中,回答得宜,而且文采斐然甚至有治國思想的好文章比比皆是,王守仁想突出重圍中狀元,十分困難。

    無論怎麼說,他還是正正經經在王守仁的卷子上畫了個圈。

    殿試的閱卷,基本要在第一天就完成,工作量十分巨大。一個閱卷官要看三百份考卷,一份卷子又普遍在兩三千字以上,能從頭到尾看完的實在是少之又少。內閣大學士的意見具有決定性的作用。

    而內閣大學士也不可能把所有卷子都仔細審閱一遍,這便是為何殿試會特別選出會試前十考捲進呈的原因。

    畢竟會試是通過半個月的閱卷,從各房的同考官,到主考官,經過層層選拔上來的,加上會試所考試之內容又十分全面,更容易考察考生的知識面和知識量,比之殿試要正規許多。

    制定這樣一個潛規則,其實是為朝廷選拔人才負責。畢竟殿試只考策問,考察面相對狹窄,若真有人本身才學品德非常一般,只因為殿試做了一篇好文章,就被擢為狀元,對那些莘莘學子來說太不公平。

    當天閱卷結束,次二等的考卷會直接填寫皇榜,列入三甲中,而上一等的考卷中還要選拔出十份考捲來,進呈給皇帝御覽。選不上也會列入皇榜二甲。

    皇帝會排定前十名的具體名次,從一甲狀元、榜眼、探花,到二甲前七名。都由皇帝親自排名。

    至於剩下的人,列於皇榜之上時,只會像徵性排定名次,賜的是進士出身或者是同進士出身。

    對於殿試來說,只有二甲第七名以上的考生才算是一種榮耀。

    這次殿試的策問題,相對來說很中正。

    因為是弘治皇帝親自出的策問題,開篇一律是以「皇帝陛下」開頭,四道策問小題的文章合併成一篇大文章,就如同是寫給陛下的奏本。回答皇帝所問出的問題,發表己見。這不但要求考生學問好,還要會在幾個小問題之間形成轉折。使得文章不會因為是答題而顯得呆板生硬。

    在三名內閣大學士中,劉健屬於年老體邁老眼昏花的那類人,所以他看考卷顯得有幾分敷衍,畢竟身體明擺著,讓他坐下來盯著卷子看一整天,非把他累趴下不可。

    所以閱卷的主要工作還是放在李東陽和謝遷身上,二人發覺有什麼好的卷子,會呈遞給劉健看,至於不太好的或者覺得不值得推薦的,就直接給其他閱卷官批閱。

    禮部會試前十名的考卷,也是讀卷官們重點批閱的對象,要仔細檢查文中是否有錯漏或者犯禁之處,畢竟這十份考卷很有可能會被呈遞給陛下,甚至說,這十份考卷沒什麼問題的話,基本是要全數呈遞的。

    而這次禮部會試雖然牽扯進鬻題案,但所選拔出來的禮部會試前十名,學問和文章水準都相當高,其中有在太學卒業的大儒倫文敘,還有孫緒、劉龍、豐熙這些具有真才實學的舉子。

    想那祝枝山、唐寅、徐經這些聞名江南的大才子,到了會試要麼名落孫山要麼名次靠後,就足以知曉這屆會試的品質有多高。

    到了殿試,更是貢士們發揮所長的時候,每個人都期待自己的文章能入天子眼,就算不能被天子御覽,最少讓這些內閣大學士和公卿看過之後留下深刻印象,每人都務求把自己的才學發揮到淋漓盡致。

    「這文章,寫的可真是老辣,卻不知是誰的文章?」謝遷拿起一份卷子,端詳半晌之後,看了看旁邊的李東陽,想讓李東陽給他一個答案。

    禮部會試時,謝遷並非主考官,他沒真正見識過這屆會試眾舉子的才學,而李東陽則是禮部會試的主考之一,最具發言權。

    謝遷所說的這份卷子,正好是禮部會試前十名其中一人的手筆,而且準備作為殿試前十進呈天子御覽,他不知曉,便想問問李東陽是否熟悉。

    但就算李東陽身為殿試的主考官,可他所見過的只是謄錄後的卷子,並不能從字體上認識所有考生。

    李東陽拿過來看過,微微點頭,卻又馬上搖頭:「文章是不錯,只是斧鑿之工太過明顯。」

    謝遷好似明白了什麼,舉起大拇指:「高見。」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07
第四二六章 三份疑難雜卷

    無論貢士在殿試發揮有多好,作為殿試閱卷官是不能去稱讚或者吹捧的,程敏政在禮部會試的舉動就是前車之鑑。

    言多必失,很多事就事論事便可,有些話傳到別人耳朵裡,難保不會讓人心生聯想,其中是否有私相授受之事。

    而且,謝遷和李東陽作為內閣輔政大學士,更不宜對考生卷子作出直觀的評價,這也是為何李東陽要特別拔擢王守仁,卻未對別人表露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現在謝遷讚嘆禮部會試前十名貢士中,有一人卷子寫得老辣,以謝遷的地位和才學,那實在是心中十分感慨才會作出如此評價。

    李東陽好奇之下,將卷子拿過來看了看。

    哎呀,真心不錯啊!

    果真如謝遷所言,這份殿試考卷中文章圓潤自如到幾乎無可挑剔的地步,就算是在翰林院供職十幾年的老翰林,都未必寫得出如此華章美卷。

    「這應該是……豐熙的?」

    李東陽嘴上嘀咕了一句,但依然不確定。

    對於豐熙的文采,李東陽早有耳聞,但豐熙在禮部會試中並不是十分出彩,主要是他沒有答上那道「四子造詣」考題。

    單就從四書文和五經文來論,豐熙是有當狀元潛質的,所以就算豐熙「四子造詣」題沒有答對,他還是在所有貢士中名列第四,僅次於沈溪、倫文敘和孫緒三人。

    在本次禮部會試前十中,李東陽熟悉的並不止倫文敘一人,作為本屆禮部會試主考官,在見過會試前十名的考卷後,他自認很快能對號入座,知道誰的文章是誰的。

    就好似倫文敘、劉龍和王守仁這些人,就算是糊名,他也知道誰是誰。可因為這篇文章的出現,反而讓李東陽心頭迷惑,主要是剩下幾個人。特別不好判斷,一個孫緒、一個沈溪、一個豐熙。

    這三位,李東陽根本分不清楚誰是誰的文章。

    更可甚者,李東陽在北鎮撫司時曾讓沈溪和孫緒默寫過禮部會試的卷子。見過二人的手筆,可到了殿試,居然前十名的卷子裡,沒一人的字跡跟他當日見過的沈溪和孫緒的筆跡相同。

    每個人的字基本上都是定型的,一個考生不可能在短短幾天時間裡字體有那麼大的轉變。若是其中有一人字體有所不同,李東陽倒能接受,可這兩人的字都有了變化,難免會讓他揣度,難道殿試也會涉及替考之事?

    沈溪和孫緒在禮部會試中一個會元,一個第三,屬於眾目睽睽,進宮時依然會列在頭三個,想找人替考,難度也忒大了些。

    這分明是要把腦袋往鍘刀裡送的節奏!但若說沒替考,字跡與以往不同,還有一種解釋,就是彌封官在糊名時把卷子搞反了,把會試靠後的卷子,當成是沈溪和孫緒的,列到了前十。

    這種可能性也不大,因為李東陽無法判斷主人的三份卷子,從論點、論據、文筆等等上說,均為上乘之作。都是擁有狀元之才的。

    李東陽看過之後,把三份卷子交給劉健,道:「閣老,請您看看。」

    三人都是內閣大學士。但劉健畢竟是首輔,地位最是尊崇,連李東陽也不敢有絲毫怠慢。劉健把三分卷子接了過去,看過一篇,滿意點頭,看過第二篇。還是點頭,到第三篇時,頭點得更加勤快了。

    「誰的?」劉健側目問了李東陽一句。

    李東陽微微沉吟:「料想不錯的話,應是沈溪、孫緒和豐熙的卷子。」

    劉健想了想,道:「這三人,將來或許是國家棟樑之材,不過……賓之啊,這篇是誰寫的?」

    李東陽湊過頭一看,劉健所問的那份,正是謝遷剛才評價為文筆老辣的那份文章,他蹙眉想了想,最終搖了搖頭。

    劉健不由一笑:「連賓之你都不知道為何人所作,真是稀奇,稀奇……也罷,交給旁人閱過就是。」

    其實對於內閣大學士來說,殿試閱卷又不用寫評語,好壞只是一個圈一個叉的問題,殿試成績公佈後,也沒有追訴制度,就算結果有所偏頗,考生也要認帳。

    更何況,殿試前十名是由皇帝親自排定名次,覺得文章不錯,只管上呈給帝王,交給皇帝定奪就是,他們並不需知道文章背後到底是誰。

    經過一天閱卷下來,卷子重新彙總到三位內閣大學士手中,次二等二百零二份考卷已經選擇完畢,這二百零二人將會是本屆殿試的三甲,被賜「同進士出身」,至於被列入二等的卷子,還要內閣大學士重新選拔一下,看看有沒有特別優異的卷子,可以進補到呈遞給天子的前十名中。

    結果是沒有。

    本屆禮部會試前十名考生在殿試中的卷子,沒有出現任何意外,全部中選,悉數要呈遞給天子。

    也就是說,狀元只會在這十個人中產生。

    在李東陽看來,最有可能被皇帝選為狀元的,從禮部會試成績排名,是沈溪、倫文敘、孫緒、豐熙、劉龍和王守仁。

    關於倫文敘、豐熙和王守仁的文章,李東陽已基本判斷出是哪篇,心中有數,可對於沈溪、孫緒和豐熙的文章,他卻辨認不出。

    最後所有十四名閱卷官聚在一起開了個小會商討一下,刑部尚書白昂突然來了這麼一句:「這沈溪倒是不簡單,殿試之後還能列於前十?」

    顯而易見,白昂對於兩天前殿前議事時,他的「正法紀」提議被馬文升等人駁回而耿耿於懷。

    其實這件事最大的問題,來自於會元沈溪或許牽扯進了禮部會試鬻題案。

    但是,從殿試最終的結果看,雖然不知道哪份卷子是沈溪的,但最起碼,沈溪有進入殿試前十名的實力,儘管沈溪的前十近乎於「保送」,而非從所有殿試文章中層層選拔。

    馬文升道:「多說無益,還是早些將前十考卷呈遞陛下,請陛下定奪。」

    ……

    三月十六,一天的閱卷忙碌終於結束。因為時間比較晚了,前十名的卷子雖然會呈遞給天子,但當天並不會出最後結果。

    三月十七一大清早,所有十四名殿試閱卷官。前往華蓋殿面朝天子。

    雖然名義上,殿試前十名的排次是由天子來最終決策,但天子在決定的時候,也會參照殿試閱卷官之意,尤其是朱祐樘這樣喜歡納諫。同時手下還有一群能臣的有為君主。

    華蓋殿內,朱祐樘將十份考卷拿起來,道:「朕昨夜連夜審閱過這十份考卷,感觸頗深,今日與眾卿擬定一甲之人選……」

    朱祐樘手上所拿的殿試答卷,名義上是他跟士子們問詢的天子致治之法,屬於問策。就算朱祐樘看過這十篇文章後覺得不合心意,也要說「感觸頗深」,是為彰顯君王虛心納諫的寬容之心。

    但實際上,朱祐樘已將五到十名的排次列好。最後具體要議的,是一甲前三名和二甲第一名這四個人的排次。

    「朕尚且有一事說。」

    就在眾臣以為朱祐樘要說天子屬意於何人為狀元時,朱祐樘突然岔開話題,眾殿試閱卷官屏氣凝神聽著,「此番殿試之後,朕決意不遴選庶起士……」

    在禮部會試鬻題案發生後,朱祐樘已不是第一次提出此事,但之前提出並不正式,這次算是一次天子照會,君王的意志不容置疑。

    在十四名殿試閱卷官中。大多數人對此並無意見,可李傑、王鏊和焦芳三個翰林學士,對此卻有些看法。

    歷來的規矩,殿試之後。要從進士中重新考核,遴選二十名庶起士補充到翰林院,雖然庶起士是沒有品階的,可這是一種巨大的榮耀。

    因為明朝內閣必出翰林院的規矩擺在那兒,這次不遴選庶起士。那意思是說,除了三甲可入翰林院外,這屆的進士以後別想入內閣,斷了這屆大多數進士位極人臣的盼頭。

    可天子已用照會的方式說了,連大臣議論的機會都不給,就算李傑等人心裡覺得不妥,但卻不敢發出任何反對意見。

    說過此事之後,朱祐樘才重新把沒排定名次的四份卷子拿起來:「殿試一甲如何,就看眾卿之意。」

    劉健作為內閣首輔大臣,最先拿到四份考卷,打開來看過,一點兒都沒超出想像,其中只有一人可以確定為倫文敘,剩下三人,就是他跟李東陽、謝遷探討過不能明辨身份的沈溪、孫緒和豐熙。

    有意思就是,一甲前三名和二甲第一名,就將在這四人中產生。

    雖然二甲第一名看起來也榮耀無比,可因為這屆進士中並不遴選庶起士,一名之差,等於是日後的仕途大相逕庭。

    如同王守仁,就算他造詣再大,對朝廷貢獻再多,也因為是弘治十二年的進士,而終生無緣入閣。

    劉健看過之後,輪到李東陽和謝遷了。

    李東陽看到四份考卷,心裡一嘆,他最推崇的王守仁並沒列在其中。如今皇帝又說了這屆不遴選庶起士,那意味著,他所屬意的王守仁,這輩子不可能繼承他的衣缽成為內閣輔政大學士了。

    等眾殿試閱卷官,把四份卷子都看了一遍,其實每個人心中都大致有數。

    在這四篇文章中,唯一知道是誰寫的那篇是倫文敘的,但其實倫文敘的文章品質在四人中居於最末。但除他之外剩下三人,多少都有一些文章之外的「缺憾」。

    沈溪太年輕,孫緒太狂傲,豐熙腿腳有疾。

    在明朝,狀元作為科舉中的佼佼者,還要擔當起天下士子表率的作用,等於是科舉取仕的代言人,要是這個代言人是個瘸子跛子,會令朝廷蒙羞。

    本來豐熙的缺點不是缺憾,但在這種原則之下,豐熙是四人中最不可能被列為狀元之人,最多被列於榜眼。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08
第四二七章 狀元卷和榜眼卷

    殿試前四的考卷,只能判斷出倫文敘的,他的文章在前四名中又相對最普通,剩下三人,無非是沈溪、孫緒和豐熙,單從文章來論,狀元應該是從這三人中產生,可按照「潛規則」,還真未必……

    沈溪、孫緒和豐熙,都有文章之外的缺憾,唯獨倫文敘,文章寫得那是四平八穩,人更是相貌堂堂,而且有鴻儒的名聲,從朝廷的角度,自然是把倫文敘推出來當狀元,最合時宜。

    但若如此,就等於是皇帝帶著十四名殿試閱卷官一起營私舞弊,違背了科舉考試公平選仕的基本原則。

    在這種時候,皇帝的意思最為關鍵。

    皇帝客氣地跟你商量,還說前四的排名由眾人商議來決定,可殿試排名本來就是天子的責任和特權,大臣要有覺悟,不能冒犯天顏。

    就在眾人默不作聲之時,太子少保、都察院左都禦史閔圭走了出來,行禮道:「陛下,臣以為四名貢士之作答,平穩有度,文采卓然,臣心中實難以定奪孰優孰劣,請陛下聖斷。」

    閔圭的說法,基本也是在場大臣的意思,因為這問題有些難辦,到了殿試前四這個份兒上,其實已經很難區分文章的優劣,說倫文敘的文章不好,也是因為他寫得太過四平八穩,所提提議並無建樹。

    反倒是另外三人,在自己的文章中都有一定的見地。

    朱祐樘重新把四份考卷攤開來仔細端詳。若是能拆開彌封知道是誰寫的,他倒容易定奪。李東陽那邊尚曉哪篇文章是倫文敘寫的,朱祐樘卻對眼前四篇文章出自於誰之手一概知,而為了保證公平公正,朱祐樘又不想破壞規則。

    「這篇文章,朕覺得不錯。」

    天子突然拿起一份卷子,抬頭看著在場之人,「眾卿以為呢?」

    在場的殿試讀卷官盡皆面面相覷,這份卷子昨日裡已為人所探討了不下數次,其中文章之老辣就連那些老翰林都不及。其中提議很符合君王的利益和想法,簡直是為皇帝禦民所量身定製。

    通常來說,皇帝是最喜歡這種「體察上意」而且能為帝王「分憂解難」的臣子。

    嫉妒心重的大臣難免會想:「文章不拍馬屁,卻件件說得合乎上意。這種人將來到了朝廷,必會成為大敵,就算不能阻礙他進入前四,也不能讓他列於三甲進入翰林院。」

    大理寺卿王軾走出來行禮道:「臣以為,這篇文章過於浮華。所提之事……皆都頗費周折,恐非做實事之人!」

    不管好不好,先給他扣上一頂大帽子。

    皇帝不是覺得這篇文章不錯嗎?我就先唱反調,說他不切實際,這種人是在變相地溜鬚拍馬,我得把他給揭穿了,讓皇帝知道此人的嘴臉。

    但王軾的話並不能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同。

    其實在皇帝出制誥之時,在場的眾殿試閱卷官就在想一個問題,若把自己放到殿試考生的位置上,應該以怎樣的文章來作答?

    尤其是最後一題。涉及到大明朝禮樂之治的內容,如何能為皇帝分憂,讓皇帝不用為大明朝禮樂之治不及堯舜禹三代而感到惋惜?

    包括內閣首輔劉健在內,在深思熟慮之後都意識到一個問題,這種文章想侃侃而談容易,真正要說出一些切實可行的辦法來替皇帝分憂是不太現實的。

    禮樂之治是歷史遺留問題,都知道要用嚴峻的法律才能令臣民不敢有所異動,現在光說要靠禮樂去治國,誰聽你這套?

    但這次殿試卻有人能提出些相對較好的建議,又以那篇「老辣」的文章為甚。這種文章可以說空泛。但還不如說人家真的是在為皇帝著想,絞盡腦汁出謀獻策。

    朱祐樘聽到王軾的話,重新審視手上的文章,連皇帝自己都不覺得內容空泛。王軾的指責明顯有幾分偏頗。

    朱祐樘不由抬頭看了看劉健和李東陽,他二人一個首輔一個次輔,李東陽還是禮部會試的主考官,多少會對他有所建議。

    但在這件事上,這兩名善於為皇帝分憂的大臣卻選擇了沉默。因為在劉健和李東陽心裡,也承認這篇文章的確寫得好。但想到此人是沈溪、孫緒和豐熙中一人,他們卻並不想推薦皇帝選拔此人為狀元。

    李東陽心想:「就算沈溪才學敏銳,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但以他的年歲和見識,應該寫不出此等文章,那麼此人就是豐熙或者孫緒,以豐熙為狀元尚可,但實不及倫文敘。」

    李東陽在心中排定的名次,狀元倫文敘,榜眼豐熙,探花孫緒,二甲第一為沈溪。這應該是一個比較好的結果,既保全了朝廷的顏面,又讓士子感覺到皇恩浩蕩,但他再仔細一想,卻又覺得讓孫緒和沈溪掉一個個更為合適。

    因為這屆會試的二甲第一名是進不了翰林院的,李東陽對沈溪起了愛才之心,反倒對於狂傲的孫緒不太欣賞。

    可在別的閱卷官心中,李東陽最初的排序,卻是最恰當和穩妥的,一個十三歲的少年郎,光是考個會元,就已讓京城士子譁然,紛紛指責其涉及鬻題案,若殿試再成為一甲前三,士子肯定還要鬧。

    現在的問題是,不知道沈溪的文章到底是哪篇,要是不小心真把他給取到前三,還成了狀元,那豈不是要貽笑大方?

    朱祐樘有些舉棋不定,現在劉健和李東陽那邊明顯是在迴避問題,而內閣大學士一向同氣連枝,謝遷那邊也不便相問,剩下殿試閱卷官中,資歷最高的應該是吏部尚書屠滽和兵部尚書馬文升,但這種問題又不便問身為兵頭的馬文升。

    於是朱祐樘看著屠滽道:「屠先生以為呢?」

    屠滽不但是吏部尚書,同時也是太子太傅,只要不是大的朝會場合,朱祐樘對於屠滽都不會以姓名相稱,而是稱其為「先生」,這是隆寵的表現,朱祐樘是那種非常會拉攏人心的皇帝,說這話時顯得極為親近,眼神中也充滿鼓勵。

    屠滽見皇帝當著眾殿試閱卷官的面。稱呼自己為「先生」,心裡帶著幾分感動……既然你們內閣大學士不肯為陛下分憂,那就要我這來說幾句公道話了,誰叫我是吏部尚書呢?

    屠滽恭敬行禮道:「回陛下。臣以為此捲回答得體,在四卷中居於最優,當可拔擢為文魁,為天下士子之表率!」

    屠滽這話,非常符合朱祐樘的心意。因為弘治皇帝參詳這四份卷子大半晚上,今天又看了兩遍,怎麼看都覺得,只有這份卷子最符合他心意。

    弘治皇帝之所以沒確定下來,是因為他不知道此捲出自誰人之手,擢為狀元是否有不妥,所以想從劉健和李東陽那裡得到答案,結果二人選擇迴避,這也是歷屆殿試後天子問卷時所不常有的事情。

    朱祐樘微微點頭,仍舊未置可否。重新看著其他人,目光從三位翰林學士身上,轉到馬文升,又掃過六卿,最後落在掌通政司事禮部左侍郎元守直身上:「元侍郎以為呢?」

    放到別人身上,可能會得到不同的答案,可朱祐樘不問那些資歷老的臣子,直接問元守直,用意不言自明。

    元守直連七卿還不是,七卿之首的屠滽都說了這篇文章不錯。難道他會提反對意見?

    元守直畢恭畢敬道:「回陛下,臣以為,此子乃有狀元之才。」

    朱祐樘很滿意元守直的回答,點頭道:「好。朕便點了此人為狀元,眾人可有異議?」

    眾閱卷官並不知這篇文章出自誰人之手,便也就不隨便發表意見,李東陽想站出來說一兩句,但又怕遭來皇帝白眼……剛才問你不說,朕要點他為狀元了。你卻跟朕唱反調,誠心想跟朕過不去,是吧?

    朱祐樘見沒人反對,事情就此定了下來,在榜眼和探花捲尚未確定之前,狀元卷先一步定下。

    現在問題是二到四名的排序了。

    李東陽見再不說話不行了,已經取了狀元,可惜到現在連狀元是誰都不知,但他可以料定這狀元不是倫文敘和沈溪,於是趁著朱祐樘進一步發問之前,行禮道:「臣以為,三卷尚可,可點為榜眼。」

    朱祐樘沒想到李東陽在狀元問題上迴避,卻在榜眼問題上把事提點得如此直白,都不帶商量的口吻。

    「哦?」

    朱祐樘把第三份卷子拿起來一看,馬上釋然了,這第三份卷子,其實是四篇文章中最為中規中矩的那篇。

    其實是倫文敘的。

    現在李東陽的想法是,狀元已經定為豐熙或者孫緒,最好能保住倫文敘和沈溪的榜眼和探花位置,但現不知道哪篇是沈溪的文章,只能先舍沈溪,保倫文敘,讓倫文敘做了榜眼再說。

    朱祐樘把倫文敘的文章仔細看過,點了點頭。

    其實除了剛才的狀元卷算是出類拔萃之外,剩下三卷都不能說特別優異,要把這份中規中矩的卷子定為榜眼卷,也不是不可以,何況這份卷子還是李東陽親自提出來的,以劉健和謝遷沒反對的情況看,這應該是內閣三位大臣之意。

    朱祐樘顯然不會去駁李東陽的顏面,不過為了表示他不偏聽偏好,還是徵求了在場之人的意見。

    最後沒什麼人提反對意見,於是乎,倫文敘坐穩了榜眼之位。

    現在狀元卷和榜眼卷定下,只剩下兩卷要分出個優劣,對皇帝和眾殿試閱卷官而言,同樣是個頭疼的問題。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08
第四二八章 開封見喜

    就在皇宮中為殿試前四名排序爭論不休時,作為事件的當事人之一,沈溪正在東昇客棧內焦急地等待消息……

    三月十五殿試結束,三月十六是殿試讀卷官閱卷日,三月十七就該是放榜日了。

    按照以往的規矩來看,過了晌午,所有考生的排定名次就應該出來了,下午會放榜,因為第二天便是傳臚日,到時候所有新科進士都要進宮朝拜天子,在朝拜之前需要作一些準備,主要是由國子監下發狀元服、進士服這些,考生要穿戴一新進宮。

    若在傳臚日當天才準備的話,時間上會來不及,所以放榜只能提前。

    這天一大早沈溪就起來了,因為他實在睡不著,不但因為殿試即將放榜,還因為昨日府庫盜糧案的人送來了一千多兩銀子的定金,這意味著,案子已經從調查取證階段,發展到要捉贓拿人了。

    眼前接洽的事情由周胖子負責,只要賊人把倉儲糧食的據點交待出來,朝廷那邊就會收網,因為再把案子擴大的話,就要牽涉到外戚張氏兄弟,就算是劉大夏也擔不起這麼大的責任。

    沈溪吃過早飯,剛坐到書桌前,正想今天讀點兒什麼書,蘇通前來拜訪,手上拿著一封李家的邀請函。

    玉娘對蘇通沒什麼好臉色,主要因為蘇通前日令沈溪犯險,不過今天是殿試放榜日,玉娘為了不令賊人懷疑沈溪住在客棧中另有目的,還是允許沈溪身邊的朋友前來拜訪,只求表現得自然一些。

    蘇通一到沈溪房間,馬上行禮告罪:「沈老弟,前天是我不對,我沒想到……李公子他居然如此霸道無理。不過沈老弟,你以前真的沒見過李家小姐?」

    沈溪沒好氣地白了蘇通一眼:「我從何處去見?」

    「這倒也是,我們來京城趕考,沈老弟你又深居簡出,更何況……那李家小姐還沒出閣。總不會沒事出來被人瞧。」

    蘇通突然臉上湧上一抹壞笑,「不過沈老弟你畫功實在了得,藏而不露,卻是風姿綽然。實在是……哎呀,沈老弟你後來見到她真容了,要不幫我畫兩幅如何?」

    蘇通這傢伙明顯對李二小姐有幾分意思,想靠沈溪的畫來意淫。

    不過若是再畫,那真就是登徒浪子了。沈溪斷然搖頭:「當時燈光黯淡,她模樣我沒記清楚。」

    蘇通聽出沈溪是不想幫他畫,沈溪連夢中人都畫得惟妙惟肖,現在見過真人,作出的畫肯定更為生動。

    但他心裡有愧,不敢勉強,只好把信推過來道:「李家人知道我是舉子,想攀交情,送了請柬來。你我各一份,說是賠罪。不過我看,他們是想問清楚你的來歷,或者想求證你是否見過李小姐。」

    沈溪連看都沒看,直接推了回去:「勞煩蘇兄幫我推掉吧。」

    蘇通有些惋惜:「若去李府一趟,說不得能見到花容月貌的李小姐……算了,我還是幫沈老弟你推掉。祝沈老弟你金榜題名……名列一甲,最好是高中狀元。」

    蘇通看出沈溪沒心思應付他,再加上旁邊玉娘冷著臉,一直斜眼瞥他。不願在此自討沒趣,於是起身告辭。

    等人走了,玉娘才道:「原來沈公子前日畫了李小姐的春宮……」

    沈溪面色略顯尷尬,玉娘是風月中人。說話一點兒都不知道避諱,或者是以她的年歲,見慣太多事情,沒什麼可避忌的,「想來是沈公子前日偶然見過李小姐,所以才能原樣畫出?」

    玉娘笑意盈盈。她覺得此事十分有趣。沈溪不畫別人。偏偏畫了李二小姐,結果險些惹來禍端。

    沈溪沒有回答這麼尷尬的問題,反問道:「玉娘可知道京城李家?」

    「李家是京中大商賈,與戶部曾有錢糧來往,怎會不知?不過這些年沒落了,只靠一些房產、佃租和小買賣過活,似有與朝廷劃清界限之意……」

    沈溪微微點頭,看起來這李家家主非常謹慎,擔心跟朝廷走得太近,難免惹禍,所以乾脆靠出租田地和房產,再經營諸如酒肆、茶寮之類的營生過活。反正這年頭有房子有地,就可以安心當地主,而地主是穩賺不賠的。

    玉娘臨出門前,又提醒一句:「沈公子最好做些準備,若所料不差,過了晌午,禮部就會放榜,到時報子會再度臨門。」

    沈溪點點頭,隨手拿起本書打發時間,只等殿試放榜結果出爐。

    ……

    三月十七,午時二刻,華蓋殿的眾殿試閱卷官終於可以出來稍微休息一下。

    本來簡單的殿試前十排序,結果因為不知考卷是何人,鬧得異常複雜,最後判定探花捲和二甲第一名卷也很主觀,因為兩篇文章實在難分伯仲,只是其中一人文章中有兩句所議不合時宜,帶了一點偏激的情緒在裡面,被判了個第四。

    這一判,等於把此人趕出了翰林院。

    從華蓋殿出來,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王鏊快走幾步追上李東陽,問道:「李大學士先前為何不對陛下言明各卷考生是何人?」

    李東陽瞥了王鏊一眼,顯得有幾分不耐煩。這一上午下來,李東陽早就口乾舌燥,現在卻只是上半場結束。

    簡單吃點兒喝點兒,就要返回華蓋殿,在皇帝的監督下給殿試前十名的考捲開彌封,依次拆卷,房官要填榜,把前十名的空缺給補上,司禮官要制敕,同時還要寫傳臚帖子。

    下午放榜時,還要令順天府協助報喜,第二日新科進士進宮,甚至需要順天府尹親自作陪。報喜時,需要將考生來日所配套之衣服下發,因為狀元服和進士服這些都是成衣,若穿著不合體,還得酌情改衣……

    一次殿試,其實是對朝廷相關職能衙門的考驗,各個環節都不能出紕漏。

    李東陽什麼都沒說,直接往殿外行去。

    王鏊心裡有些不忿,雖然李東陽是內閣大學士,但朝官之間也不是一團和氣。他主要是對剛才李東陽迴避天子問話而不滿。

    謝遷笑道:「濟之,你別難為人了,若我等知道那四卷是何人所作,難道會不提醒陛下嗎?」

    王鏊微微錯愕。他這才知道原來連主考官李東陽都不知道四份考卷究竟出自何人。王鏊驚訝地問道:「那李大學士還推薦第三卷為榜眼?」

    謝遷笑著攤攤手,顯然有些話是不能明說的。

    謝遷自己做過禮部會試主考官,對於禮部會試的潛規則比別人清楚得多,就算主考官知道哪份考卷是誰寫的,要提醒皇帝。也得儘量婉轉些,若直接了當地說出來,那就跟內定名次差不多。

    而這次李東陽也是情急之下不得已推薦倫文敘為榜眼,其實已經犯了忌諱,這正是李東陽黑臉的原因,不是他不想替皇帝分憂,實在是在開彌封之前他自己也無能為力。

    吃過午飯,十四名殿試閱卷官回到華蓋殿,接下來便是當著皇帝的面,對前十名殿試考捲開封。

    其實五到十名具體是誰。已經沒人關心,就看前四到底花落何家。

    本來殿試結束只有等開彌封之後才知道前十名次,但因潛規則的存在,其實已有許多屆殿試未曾在考後才知道三甲排名。

    其實說起來,主要是那三份考卷亂了套。

    在弘治皇帝朱祐樘的監督下,考卷由房官打開彌封,從第十名開始,依次往上,第十是王守仁,第五是劉龍。別的名次基本沒人在意。

    到了第四名,在場的眾閱卷官火氣都上來了……我們被皇帝折騰了一上午才排定名次,倒要看看這四個人究竟是誰。

    很多人想來,不出意外的話。第四名應該是會試會元沈溪。

    雖然沈溪在禮部會試中拔得頭籌,可畢竟年輕學淺,在殿試這種回答天子的策問中,能拿個第四就已經很不錯了,更何況是在難分伯仲的情況下拿到的,輸得也不算冤枉。只是在議論上稍微有一點點偏頗而已。

    房官開封時,朱祐樘目不轉睛地看著,連皇帝都想知道這四個人到底如何排定的名次。

    結果第四名並不是沈溪,而是以狂傲著稱的孫緒。

    「故城縣,孫緒,曾祖……」

    考捲開彌封之後,上面有考生的籍貫、姓名和三代履歷,三代履歷中特別要註明是否當官,而三代中有人因刑事案件下獄,那子孫連考科舉的資格都沒有。

    聽到第四名是孫緒,李東陽臉上露出寬慰的笑容,這說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最後他也在第三名和第四名中猶豫了很久,至於第四名文章中議論的偏頗卻是他故意找出來的。

    在別人看來,議論中的偏頗和激進應該是沈溪這種小後生常犯的錯誤,而李東陽卻意識到,這種議論方式其實更符合孫緒的狂傲性格。

    只要第四名一定,在李東陽心中,這排名就比較靠譜了。

    豐熙狀元,倫文敘榜眼,沈溪探花……就算豐熙腿腳有一點毛病,就當是朝廷選仕不避諱殘疾人吧,至少對朝廷的名譽有一定的積極宣傳作用。

    第四名,也就是殿試二甲第一名,隨著孫緒填榜結束,隨後是第三名的考卷。

    當所有人都覺得,這第三名必然是沈溪無疑之時,彌封隨即打開。

    「鄞縣,豐熙……」

    房官宣佈時,華蓋殿內一片死寂。

    王鏊等人想的是,會試會元、一度捲入鬻題案的沈溪竟有這等本事,竟能位列榜眼?

    而三位內閣大學士劉健、李東陽和謝遷則是對望一眼,均看到對方眼中的駭然,因為連他們自己都不信,那篇令天子都讚嘆不已的狀元卷,居然出自十三歲的少年郎沈溪?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09
第四二九章 降還是不降,這是個問題

    二甲第一名孫緒,探花豐熙,榜眼倫文敘,狀元沈溪。

    這個排定順序,在豐熙揭曉為探花之後已經排定,可眾殿試閱卷官多數尚不知曉,李東陽想對弘治皇帝說什麼,可此時朱祐樘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榜眼卷和狀元卷的開彌封上,根本就沒留意他人。

    劉健對李東陽使了個眼色,微微搖頭,意思是不讓李東陽上前觸霉頭。

    「榜眼,南海縣倫文敘……」

    隨著榜眼的名字公佈出來,最後的狀元可以說沒什麼懸念了,那篇朱祐樘非常欣賞的狀元卷,原來是出自十三歲的福建寧化縣舉子沈溪之手。

    若沈溪是普通考生,那或者眾殿試閱卷官不會有太大意見,但關鍵是沈溪年僅十三,且在禮部會試中因拿到會元而被誹謗為與鬻題案相關,目前鬻題案尚在審訊中,此時將沈溪定為狀元必定要引發軒然大波。

    「狀元,甯化縣沈溪……」

    雖然沒什麼懸念,不過房官還是將最後的懸念揭曉。

    按照道理來說,己未科殿試的閱卷工作到此正式結束,可眼下,殿試閱卷官中便有人認為如此排序極為不妥,尤其是在殿試前就極力想把沈溪從會試會元位置上拉下去平息士子之憤的三法司負責人,其中又以白昂的態度最為堅決。

    白昂出列上稟:「陛下,甯化縣舉子沈溪年輕無為,於禮部會試考取會元,已為士子所詬病,若此番擢為狀元,無法領眾新科進士之學風,恐為臣民所倣傚,以神童錄為典範,於教化無益。可將此人降名詔用。」

    白昂這麼說已經算是客氣的了,在他本來的觀點中,沈溪年紀輕輕就中了會元。說他沒牽扯進鬻題案都沒人信,可在他見識過沈溪殿試老辣而沉穩的筆鋒後,也知道再說鬻題的事,連皇帝都會引為笑談。當下只想讓皇帝把沈溪降名。

    以目前的情況看,沈溪降為榜眼已算不錯,而以倫文敘的才學、人品、威望,絕對是狀元的最佳人選。

    殿試考捲開彌封之後,才商討將狀元降名。這本不符合規矩。皇帝已經以才學定下了狀元,後又變卦,為人知曉那還不令天下士子寒心?

    可這種潛規則歷朝歷代都有,皇帝也的確有權力規範百姓教化。

    就好似這次殿試考題「禮樂之治」一樣,弄個十三歲的狀元出來,會讓地方考官和百姓以為皇帝喜歡提拔年輕人,未來幾年各級科舉考試中,恐怕會出現各種各樣的「神童」,這是天子治國不想看到的一幕。

    朱祐樘聽到白昂的諫言,一時沉默不語。作為皇帝要考慮的事情遠比普通臣子更加全面,現在降沈溪的名次僅僅他一句話即可,可這畢竟違背了公平公正的原則,作為帝王是不能讓大臣感覺他有失偏頗的。

    朱祐樘算是個虛心納諫的君主,在這種時候他更願意採納大臣的意見,其實也是踢皮球,把事情交給大臣來議論,這樣就算最後有失公允,他也能心安理得,這是眾卿商討出來的結果。朕不過是選擇了採納。

    「眾卿以為呢?」問大臣的意見,幾乎是朱祐樘的習慣,在場的眾殿試閱卷官早就見怪不怪。

    降還是不降,難道又要投票表決?

    朱祐樘先看了三位內閣大學士。三人皆沒有表態,在這種時候,不表態其實當作是默認帝王的決定,朱祐樘隨後看向三位翰林學士。

    跟殿試之前委任閱卷官時的情景大概類似,翰林首先要維護的是學子的利益,不能讓朝廷的歪風邪氣影響到士子的選拔。不能說因為考生年紀輕輕便要降名次,自古以來就沒有這等規矩。

    「陛下。」王鏊站出來,為沈溪說話,「臣以為,寧化縣舉子沈溪,既能在福建鄉試、禮部會試連過兩關,其必有過人之能,將來可為朝廷之柱樑,若因此而降名詔用,恐不能服人心。」

    王鏊說完,李傑和焦芳都點頭應是,在此問題上,三位翰林學士可以說是共同進退。

    而那邊,三法司的當家人也是同氣連枝,大理寺卿王軾出來道:「降名詔用,莫就不為朝廷柱樑?此人不過少年,即便點了一甲,仍舊要待數年之後才能委以重任,倒不如將機會,留給更能為朝廷所用之人。」

    王軾的話,就算是三位翰林學士也不好反駁。

    沈溪年紀太小,一時半會兒不能外放為地方大員,最多算是為未來儲備了個人才,那是否中狀元已無關緊要,就算是個榜眼也算得上是帝王恩寵。

    朱祐樘仔細想了王軾的話,點頭道:「那就降為榜……」

    這話說的平淡,稍微帶著一點疑問,可還未等弘治皇帝說完,旁邊便有人舉著笏板走了出來,施禮道:「陛下,老臣以為如此不妥。」

    「哦?」

    朱祐樘抬頭打量走出來的馬文升,問道,「馬卿家以為呢?」

    馬文升在七卿之中為兵部尚書,照道理來說,他的地位應在吏部尚書屠滽之下,但因他平定西北有功,加之又是四朝元老,他在朝中的話語權極高。

    馬文升道:「一人之用,不至影響士民之教化,一滴渾墨,卻可令清潭蒙汙。尚請陛下三思。」

    馬文升並未直接表達自己的觀點,而是婉轉地說明這麼做的壞處。

    要是在開彌封之前悄悄默默把人給降了,沒人知曉,那也就罷了,現在居然當著朝臣的面,把之前的做出的決定給否掉,還說得這麼振振有詞,你倒是可以心安理得,那士子怎麼想?

    外間或者是對沈溪不服氣,認為他年紀輕輕沒有中狀元的造詣,可在對事不對人的原則下,把已欽定的狀元給降為榜眼,這會令士子覺得科舉取仕仿同兒戲,連皇帝都可以朝令夕改,如何還有心思學習?

    這時候朱祐樘稍微有些下不來台,若是他在心底覺得沈溪是最佳的狀元人選,也不會問在場大臣的意見,可現在既然問了。馬文升這句話其實是在嗆他,令他不好隨便決定。

    此時就需要一個說話有份量的人出來力挺他,而以七卿的地位和聲望,已經起不了這種決定性的作用。只有三位內閣大學士可以出來說這句話,其中又以首輔劉健的話最為管用。

    劉健怎麼說都是三朝元老,察言觀色幾乎是本能,此時他走出來行禮道:「陛下,老臣以為。既公定寧化縣舉子沈溪為狀元,當依準,方顯皇恩浩蕩。」

    朱祐樘看了劉健一眼,點了點頭道:「既如此,事情便如此定下來吧。著禮部擬制敕,明日於午朝之時傳臚……」

    明朝上朝基本沒早朝,以午朝居多,這說明不但明朝的皇帝懶,連大臣也很懶,夜生活豐富早晨就不容易起來。不跟清朝一樣,大清早天還沒亮就要進宮,皇帝刻薄,連大臣也要跟著遭殃。

    經過這一番商討,最終名次終於定了下來,眾大臣行禮之後告退,從殿試開考到如今閱卷排名結束,前後三天時間,眾閱卷官都有些焦頭爛額,尤其是這第三天的排定名次。本是所有工序中最為簡單的,卻弄出這麼多波折來。

    從華蓋殿出來,剛才還在朝堂上爭論到底該不該保留沈溪狀元位的白昂和馬文升,這會兒已經笑顏逐開。在談一些與朝事無關的私事。

    周經快步上前,偶爾搭腔,氣氛融洽。

    做朝臣的基本都有覺悟,無論在朝堂上爭得如何面紅耳赤,出來後閒話家常或者風花雪月,一切照舊。不會因意見不同而翻臉。朝堂其實就是一個舞臺,在上面時要把各自的角色演好,私下裡,大家還是朋友。

    試想一下,白昂這樣高高在上的刑部尚書,犯得著跟個新科進士計較?

    管你沈溪有沒有中狀元,歷朝歷代的狀元,想爬上刑部尚書這等高位難比登天,更何況白昂已經臨近致仕,他只是想堅守好最後一班崗,讓皇帝覺得他是個負責任的朝臣即可。

    眾大臣剛出華蓋殿不遠,便見一名詹事府的官員匆匆往東宮那邊行去,見三位內閣大學士和六卿一同出來,這位官員連忙上前見禮。

    雖然這位官員僅僅是五品官,不過就連劉健和李東陽也回禮,詹事府負責太子的日常教導,再加上此人又曾為弘治皇帝的日講官,還是翰林院出身,只要機緣巧合入閣都有可能。再者,此人是成化十七年狀元,名叫王華。

    王華這個人在歷史上並不出名,不過他的兒子王守仁可在明朝歷史上寫下了光輝燦爛的一筆。

    「這不是德輝嗎?」

    去年太子出閣讀書,弘治皇帝賜李東陽太子少保、禮部尚書銜兼文淵閣大學士負責教導太子,而在此之前,李東陽便跟王華關係良好,當下停下來笑著問道,「要去東宮為太子講經?」

    王華手上拿的正是《詩經》,聽到李東陽問話連忙點了點頭,隨後好奇地問道:「少保這是剛從華蓋殿見完聖駕?」

    謝遷與王華關係也不錯,當初王華取貢士還是他錄取的,不過眼下有事在身,只是笑著向王華點點頭便過去了,其他大臣也基本只是打了招呼,很快走遠,唯有李東陽帶著幾分遺憾,嘆了口氣道:「令郎列在二甲第七名。」

    王華一聽,臉上並無失望之色,反而很高興,趕緊行禮:「這是小兒的福氣啊!少保何時有空去敝舍,讓小兒親自拜謝少保……」

    李東陽對王守仁的欣賞,王華早就知曉,加上這屆會試又是李東陽擔任主考,自己兒子以後得尊稱李東陽為一聲恩師。能讓內閣大學士做座師,對兒子以後的仕途有莫大幫助。

    王華宦海沉浮多年,雖是狀元出身,可因為沒靠山,到現在不過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諭德,平日教教太子學問,或者主持順天府鄉試,前途莫測,可若兒子能有李東陽照應,仕途必定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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