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寒門狀元 作者:天子 (連載中)

 
老頭牛肉麵 2017-3-12 21:49: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66 3173607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15
第四四〇章 授官

    蘇通家中發生急事,需要早些歸去,連幾日後沈溪授官他都等不及了。

    老友將走,沈溪怎麼都得設宴踐行,蘇通這一路對他的幫助頗多,沈溪被北鎮撫司拿下後他多方奔走,禮部會試張榜後更是拿出銀子替他報子,雖然沈溪事後歸還了,但怎麼都得承這個情。

    當晚在酒肆設宴,去的正是李家的酒樓,這樣有個好處,不用沈溪自個兒掏腰包。京城居大不易,能省一點兒算是一點兒。

    除了沈溪和蘇通外,李愈也把自己的兩個老友榮甯和宋嶽給叫了過來,除此之外再無他人。

    殿試後這些天,正是福建同往京城赴考舉子返鄉的高峰期,一走就走一批,蘇通算是其中走得最晚的,他為別人踐行倒是不少,輪到他自己,來送行的同鄉僅有沈溪一人。

    蘇通自己多喝了幾杯,他這人酒品本就相當一般,喝不得太多還非要強灌,結果喝醉了就開始老淚縱橫,長吁短嘆不已。

    等到告辭時,蘇通嘴上說出來的話,聽起來便讓人覺得彆扭:

    「此番回福建,不知是否還有再見之期,老弟……等下次見面,或者都是三年之後,到時候你可千萬別拒我於門外啊。」

    沈溪讓蘇家的家僕扶著蘇通,安慰道:「不會的,下次蘇兄再來京城,我親自迎你。」

    「那一言為定,老弟啊老弟,你不知為兄是多麼羨慕你,只可惜啊……為兄不濟,連給你提鞋的資格都沒有,回去之後,我會認真讀書,爭取下次也能跟老弟你一般一朝揚名天下知……」

    沈溪知道,蘇通根本就沒指望這次能中進士,原來不會有這麼多感慨,就因為他中了狀元,令蘇通心裡不是個滋味。

    送蘇通一起出了門,李愈三人陸續離去,不過這三位神色間略帶費解,顯然他們不明白為何身為舉人的蘇通會對沈溪如此恭維,還說要跟沈溪一樣「揚名天下知」,最少三人以前根本沒聽說過「趙畫師」的名頭。

    送蘇通上了馬車,李愈才上前行禮:「趙畫師,不知要往何處去?」

    「回家。」

    沈溪稍微整理一下衣衫,剛才蘇通非要讓他喝兩杯,他礙不住情面,作勢喝了酒,但有大半都被他趁著蘇通不注意撒到了袖子裡,沈溪如今年歲,的確是「不勝酒力」。

    李愈笑道:「那何不去我府上,再行飲過?」

    沈溪瞥了李愈一眼,這傢伙對他未免太過熱情,卻不知是因他與蘇通的關係,還是說猜到他的身份,又或者是傾慕他畫畫的本事。

    但見李愈的模樣,應該是個好結交朋友之人,可這種酒肉朋友,沈溪並無深交的興致。

    沈溪見唐虎等人已迎過來,當即行禮告辭:「出來久了,家裡人難免擔心,多謝盛情款待,暫且別過。」

    說完也不管李愈等人的反應,在唐虎的陪同下,沈溪往自家小院而去。

    回到家,已是夜深人靜,不過沈溪剛敲門喊了一聲「我回來了」,朱山立即便把門打開。沈溪進門後瞅了一眼,朱山提著個燈籠,門廊下還有一個小板凳,應該是一直坐在那等,見到沈溪後,朱山眉開眼笑道:「少爺,您再不回來,我都要睡著了呢。」

    沈溪把門栓好,與朱山一同往裡走,問道:「黛兒睡了嗎?」

    朱山愣了下,才搖搖頭:「小姐沒睡,說是今晚少爺不回來,她就不睡了。」

    沈溪微微一笑,回到自己房間外,便見裡面昏黃的桐油燈正燃著,林黛坐在床邊,頭卻依靠在床頭上,已沉沉睡了過去,就算沈溪進門她也絲毫沒有轉醒的意思。

    沈溪幫她把身子歸正放平,再給她蓋上被子,林黛臉上帶著些許開心的笑容,翻了個身,卻兀自沉沉睡著。

    沈溪見她樣子,似乎是在做好夢,卻不知是見到了爹娘,還是夢到二人成婚。

    沈溪沒跟林黛擠,到隔壁房間林黛的床上躺下睡覺,本就喝了點兒酒,躺下很快入睡。第二天醒來時,林黛正氣呼呼站在床邊瞪著他,彷彿他醒來也是因為被瞪醒的。

    「黛兒,做什麼呢?」沈溪揉揉眼睛,沒等他坐起來,林黛就將抱著的枕頭摔在沈溪身上。

    「你……你昨晚回來,怎不叫醒我?哼,虧人家等你半晚上呢!」

    沈溪心想,還說半晚上,回來時沒到二更天,你這小妮子就已經睡得跟死豬一樣,瞧你睡容那麼安詳,我豈狠心將你喚醒?

    不過小姑娘發脾氣,還對他一往情深,沈溪只好陪笑認錯。

    過了好一會兒,林黛的小拳頭終於止住,不再往沈溪身上招呼,但卻氣呼呼轉身出去了,這回她真生氣了,以至於後面兩天都沒怎麼跟沈溪說話,連晚上睡覺,也不再抱枕頭去找沈溪。

    小姑娘家好面子,少女懷春的年歲,在乎的是情郎對她的態度,沈溪連哄了她幾次,都不見效,只能等她儘快平復下來。

    不過如此也讓沈溪鬆了口氣,至少林黛不會主動跟他求歡,二人可以跟以往一樣,做一對名義上的夫妻。

    ……

    蘇通離開京城當日,沈溪沒有去送,畢竟不是親眷,既已設宴踐行,心意到了便可。

    三月二十六,朝廷下旨,授一甲第一名沈溪為翰林院修撰,授一甲第二名倫文敘、第三名豐熙為翰林院編修;二甲孫緒等九十五人、三甲劉潮等二百零二人,撥到各衙門辦事。

    授官之後,己未科殿試的所有流程基本宣告結束,剩下的就看二甲和三甲進士,到底能分到什麼樣的官缺,又或者多久才能等到官缺。

    這個既需要運氣,也需要拼人脈,有關係的進士可能很快就能得到六部或寺司吏員以及知縣等官缺;沒關係的進士可能等上幾年,才能混個六品的小吏,每年年俸不過幾十兩銀子,混吃等死沒個奔頭。

    沈溪這樣上來就能入翰林院為修撰的屬於狀元特權,怎麼說翰林院修撰也是個實缺,官品不高卻也有從六品,比知縣還高了一級。以沈溪的年歲,在翰林院供職算是個美差,跟著那些老翰林做事,將所學轉化為實踐,增加為官和處世的經驗,為以後獨當一面打下基礎。

    翰林院,掌制誥、史冊、文翰之事,但這些屬於翰林學士的事,翰林院有正五品翰林學士一人;從五品侍讀學士、侍講學士各二人;正六品侍讀、侍講各二人。

    這些才是翰林院中經常接觸皇帝,為皇帝看重之人。

    沈溪的翰林院修撰,所負責的是史籍編修,再就是負責查閱典籍、整理文稿,將翰林院上官們召對皇帝時所答問的內容整理,以便他們能在皇帝面前更好地表現。

    沈溪尚未到翰林院報導,就知道自己的差事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不過依然笑顏逐開,因為進入翰林院,等於是進入一條鯉魚躍龍門的捷徑……才學再好,不為皇帝所知,如何能得到賞識?

    而做翰林就不同了,就算剛開始不為人知,但可以熬資歷,熬著熬著等上官致仕又或者捲入某宗大案乃至得病死了,那就可以上位,在皇帝身邊久了,皇帝覺得你做事符合心意,就會提拔你,陞官速度就跟坐火箭一樣。

    尤其是成化朝以後,不但內閣大學士要出自翰林院,連六部尚書也有出自翰林的定例。《明史》中記錄:

    「……其在六部,自成化時,周洪謨以後,禮部尚書、侍郎必由翰林,吏部兩侍郎必有一由於翰林。其由翰林者,尚書則兼學士,侍郎則兼侍讀、侍講學士。」

    沈溪被授了官,很快官服便送了過來,所住小院也就成了「官邸」。本來租房子給沈溪的那戶人家想把房子收回,聽說沈溪中了狀元,人家不但不收房子,乾脆連房租也免了,只求沈溪給題個字,證明狀元出自自家小院。

    沈溪沒想過自己的墨寶會那麼值錢,一副字就能先沖抵房租,常年累月下來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開銷,當下能省掉,如何不願意?當即大筆一揮,寫了「紫氣東來」四個大字,房東高高興興把字拿回去裝裱刻匾。

    第二天,房東送來一塊匾額,卻不是「紫氣東來」的堂匾,而是「沈狀元府」的門匾,掛匾時還將街坊鄰居都叫來一同慶賀,鞭炮齊鳴好不熱鬧,只是小門小戶的門楣上掛個大匾額,有點兒門不對匾之意。

    「狀元公,您就只管在這兒住,住多久都成,這街裡街坊您都認識了,有什麼需要照應的只管說便是,以後要是有什麼達官顯貴過來,您記得給提一嘴,這裡是帽子胡同文家的院子,小的在這裡感激不盡。」

    沈溪有點受不住戶主的熱情,差點就想搬家走人了。

    可如今沈溪只是剛當上官,還是個從六品的京官小吏,靠他那點兒年俸想在京城買房子無異天方夜譚。

    從這裡搬出去,他有兩種選擇,要麼住在翰林院給屬官類似於宿舍的官邸,只有一間房,一個人住都覺得有點擠,更別說還要安頓家眷。

    要麼,就再找個院子租住。

    身處京城,在俸祿尚未下發之前,沈溪還屬於坐吃山空的狀態,能節省便需要節省,有個安身之所來之不易,至於別人的恭維和熱情,沈溪只能聽之任之,忍忍就過去了。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16
第四四一章 翰林院

    沒有什麼入職典禮,也用不著朝會的時候上朝跟皇帝打招呼,就算做翰林前途光明,但一個從六品的官員,在京城一抓一大把,自打沈溪被授官開始,他狀元的光環便逐漸黯淡下來。

    三月二十八,清空萬里,京師城裡城外牡丹、丁香、海棠、芍藥等相繼盛開,在這麼一個最適宜踏春賞花的日子裡,沈溪正式開啟了他在大明朝的仕途。

    十三歲的沈溪,入翰林院當史官修撰了。

    京城翰林院修建於正統七年,是在明初鴻臚寺舊址上修建起來的,位於皇宮的東南方,坐南向北,從翰林院大門遠遠一望,便能瞧見巍峨雄壯的紫禁城。

    與六部衙門大官小官乘轎來辦公不同,翰林院那是有名的清水衙門,這裡的官員品階普遍不高,在這兒上班別說聘請轎子和轎伕,就連擁有馬車的都屈指可數。

    翰林院史官修撰數量並無定數,不過這一年加上沈溪,一共是三位。

    除了沈溪外,還有弘治九年的狀元朱希周,以及弘治九年的榜眼王瓚。

    朱希週二十三歲中的狀元,如今才二十六歲,屬於青年才俊;王瓚三十七歲,面相略微顯老,乍一看就像個小老頭,但為人幽默風趣,與之交談如沐春風。

    沈溪是在一個不太合時宜的時間進入翰林院的,因為恰好發生鬻題案,如今會試主考官程敏政雖未被下獄,但官職已然被剝奪。

    程敏政是在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學士、掌院事的位子上被拉下馬來的,在案子沒有定論之前,翰林院連名義上的主官都沒有,所有事情歸侍講學士焦芳兼領。

    不過焦芳這會兒還擔任太常寺少卿,並沒太多時間待在翰林院中,目前翰林院基本屬於無主狀態。

    內閣大學士謝遷,作為前翰林院侍講學士。又是如今的東閣大學士,經常到翰林院來走走,兼一些掌院和內閣誥敕之事。

    這些活本來都是程敏政做的,而程敏政原本也被認為是下一位入閣大學士的不二人選,頭年裡首輔徐溥剛剛致仕,劉健眼看老邁將退,李東陽和謝遷之後,必然有一人入閣……可惜程敏政說話不謹慎,無端招來大禍,不僅內閣大學士無望。眼看性命都保不住了。

    沈溪到任後,先見過侍讀和侍講,再由朱希周帶他去見下面包括五經博士、典籍、侍書、待詔以及沒有品秩的孔目、庶起士等屬官,簡單照過面後,便迎來入一項繁瑣的工程,也是這幾年翰林院一直在做的一件事,編修《大明會典》。

    明初,明太祖朱元璋仿《唐六典》敕修《諸司職掌》,分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和通政使司、都察院、大理寺和五軍都督府十門,共十捲。

    記載了大明朝開國到洪武二十六年間所創建與設置的各種主要官職制度。弘治皇帝登基後,因洪武后累朝典制散見疊出,未及彙編。不足以供臣民遵循,於是就有了《大明會典》的產生。

    弘治皇帝對於《大明會典》的修撰十分看重,天子有惠政,需要著書留名。皇帝若不能以文名傳世,就好像明君頭上少了一道光環。不過眼下這本著作的編撰出現了一定問題,因為程敏政正好是《大明會典》的副總裁官。

    《大明會典》總裁官是徐溥、劉健、李東陽、謝遷這四位。其中徐溥致仕還鄉,剩下三位都是內閣大學士,沒時間修書,程敏政作為副總裁官,卻是真正的負責人,這就是典型的二把手當家。

    謝遷之所以時常到翰林院來,有一部分原因便是監督修撰典籍。

    沈溪入職第一天,尚未來得及熟悉一下環境,工作就已經安排下來了,讓他整理藏書庫,為編撰《大明會典》中關於英宗的部分進行準備。

    朱希周拿著幾本書過來,在沈溪旁邊坐下,笑道:「不用太拘謹,這些事不是太著急,寧多翻閱典籍,可千萬別有錯漏。這修史之事,不能出絲毫差池。」

    《大明會典》是官修的斷代典制體史書。

    不同於一般的史書,此書是以典製為物件,廣羅自大明建國以來歷代或斷代典章制度並記述其因革損益情況,與典、志、考類似,脫胎於紀傳體史書中的書志,成為**的史籍體裁,有通典、會要、會典等編輯區別。

    總結來說,就是把明朝每個皇帝頒佈的典章制度修撰於一體,用典章制度的演變,來記錄歷史沿革。

    就如同在修書之前徐溥等四位內閣大學士進言中所提:「以本朝官職制度為綱,事物名數儀文等級為目,一以祖宗舊製為主,而凡損益同異,據事系年,匯列於後,萃而為書,以成一代之典。」

    既然是史書,那就是要傳於後世的,必須要嚴謹,朱希周的提醒出於善意,寧可多查閱,把事情求證清楚,也不能因為急於求成而出現偏差,這是修史之人的基本涵養。

    現在交代一下沈溪辦公的地點。

    因與紫禁城相對,翰林院的大門自然是面北而開,門內有三重,其中頭一進是署堂,為七開間的廳堂,堂中有大學士、侍讀學士、侍講學士分座。東邊五間廳堂叫編檢廳,西邊五間廳堂叫讀講廳。

    進去後是七開間的穿堂,東邊是五開間的典簿廳,西邊是五開間的待詔廳。再進去,便是五開間的後堂,南向,中設寶座專為皇帝來坐。

    後堂兩邊是書庫,藏書用的。後堂是一個大院子,內有活水,與東邊的玉河相連。成化年間,主掌院務的翰林院侍讀學士柯潛在水潭旁蓋了一個亭子叫柯亭,其後內閣大學士兼翰林學士劉定之鑿井於其旁,「柯亭劉井」,為翰林院一大景觀。

    劉井以東為東齋房,堂前是瀛洲亭,亭下方有鳳凰池。池南有寶善堂,堂後為陳樂軒。柯亭以西為先師祠,祠為南西齋房。向南則為原心亭。過了原心亭,就是翰林院的後門。

    沈溪的工作之所,便是在翰林院後堂的一間屋子。跟後世坐辦公室差不多,沈溪雖然只是個翰林修撰,官品不高,不過下面也有幾個人為他做事,基本都是翰林待詔和庶起士,別的人各有差事,基本不會聽沈溪差遣。

    不過因為要修《大明會典》,這幾年翰林院的人手一直很充足。沈溪作為整理者,很多時候不需要親自翻閱典籍,要哪個年代的資料,自然有人幫他查證。

    到了中午,翰林院管飯,沈溪跟新認識的朱希週一起到飯堂吃飯。

    說是飯堂,不過是幾張桌子拼在一起,因為人多,還得分批次開飯。伙食挺不錯,尤其今天是新科一甲前三入職的好日子,翰林院加了三道葷菜,一眾同僚見過。上午因為匆忙辦公而沒行完的禮數,中午跟著就補上了。

    吃過飯臨走的時候,有人把朱希周叫到一邊說了幾句,等朱希周回來時帶給沈溪一個消息。翰林院同僚準備下午下班後宴請沈溪、倫文敘和豐熙三人。

    上官到任,下官宴請,哪個衙門基本都如此。翰林院這種做學問之所也不能免俗。

    翰林院史官修撰和編修的職位雖然不高,可一個是從六品,一個是正七品,在翰林院這種地方已屬於「上官」,下面的科員要宴請一下,也是為巴結一番,不為將來陞遷,也要為自己以後工作考慮。

    這屆殿試後翰林院並未從新科進士中遴選庶起士,翰林院人手在未來一段時間內只少不多,誰敢保證新來這三位不是「人來瘋」?萬一這三位沒事找事,老是要讓下麵的人加班加點幹活可怎麼辦?

    作為清水衙門,翰林可沒有加班費,同樣的俸祿自然是幹得越少越好,所以要先把這三位「上官」巴結好,這樣日後工作輕省些。

    「就在離翰林院後門不遠的清遠酒肆,宴請兩桌,相信接下來幾天宴席不會少,我也能跟著沾沾光。」

    朱希周說這話時,臉上帶著笑容。

    難得在清水衙門有吃請的機會,一年裡都未必能碰上幾回,朱希周作為翰林院史官修撰,與沈溪同級,再高一級到了侍讀和侍講這級別,就不屑於被宴請了。

    在翰林院,能提拔一級就等於平常衙門接連跳上好幾級,畢竟正六品的侍讀、侍講上面,就是從五品的「侍讀學士」和「侍講學士」,到了這個階段,已經可以負責誥敕之事,都有資格入內閣了。

    官大一級壓死人,在翰林院中體現得最為明顯。

    沈溪在翰林院的第一天,日子過得並不怎麼舒心,因為對他而言,英宗朝的那些典章制度有些生澀,涉及到地方一些法規,越看越頭疼,這比寫幾篇四書文還要讓人難受。

    這些東西,不是記憶力好就行的,需要求證,必須從地方府志、縣誌中尋找,但不是每個地方的地方誌都會送到翰林院來,想要求證都不可能。那些資料看起來每一篇都像是真的,就是無法證實真偽,這樣一來工作就算沒有完成,後面還要繼續努力。

    「這工作真是讓人無奈啊。」沈溪到最後不由嘀咕起來。

    這工作是挺清閒,就是面對一堆典籍,無從著手。其實以沈溪史官修撰的身份,完全可以叫人幫忙。

    翰林院的書庫規模可不小,裡面分門別類至少有幾萬卷書,讓沈溪這種初來乍到的人找尋,簡直連頭緒都摸不到。

    好在朱希周挺照顧沈溪這個新人,或者是朱希周念及沈溪是個少年郎,就算才學不錯,可終究不太善於這些學問之外的事情,不時提點一二,偶爾還出手幫忙,幾乎算得上是沈溪的引路師傅。

    忙了一下午,臨近下班時,一眾翰林紛紛放下手頭的工作,開始籌畫晚上這頓飯每人要攤派多少銀子,這時翰林院裡突然來了一位重量級人物……內閣大學士謝遷過來視察工作,順帶慰問一下三位新翰林。

    謝遷號稱「尤侃侃」,嘴皮子工夫很溜,而且聲音鏗鏘有力,琅琅入耳,堪比後世字正腔圓的「播音員」。

    朱祐樘讓謝遷過來提領翰林院也是有原因的,畢竟內閣那邊需要制誥,以前這些事都是由程敏政領著下面的侍讀學士、侍講學士來完成。

    可現在程敏政不在了,劉健和李東陽又不善於這個,寫出來的誥敕很容易不合帝王心意,反倒是謝遷,長期在翰林院任職,做事圓滑,懂得迎合上意,由他來做誥敕之事最合適不過。

    侍讀和侍講不在,朱希周就是這翰林院的半個管事,親自迎上前行禮:「閣老今日前來可是朝廷有要事?」

    謝遷微微搖頭,隨後笑盈盈看著沈溪、倫文敘和豐熙三人:「就是過來看看,你們繼續做自己的事便可。」

    本來都要下班了,謝遷這一來,眾人只能各回崗位,既耽誤一會兒的酒宴,晚上回家的時辰也要順延,家裡夫人肯定又要怨罵或者使小性子。

    進了翰林院,就算只是個庶起士,也是拖家帶口來的,這年頭想在二十歲之前中進士基本不可能,哪個翰林還沒成家立室?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16
第四四二章 說不得

    翰林院編檢廳。

    謝遷在三位史官修撰朱希周、王瓚和沈溪的陪同下坐了下來,又叫來已經入職翰林院的本屆殿試榜眼倫文敘和探花豐熙,先熱心地詢問了沈溪三人是否適應翰林院工作,隨後又問了關於《大明會典》的修撰情況,

    東閣大學士親自關懷,對三位新晉翰林來說是莫大榮幸,可沈溪卻聽出謝遷話裡有話。

    「陛下昨日問左右太祖之事,言,太祖驅胡虜,安邦定國,此為國之正統,卻不知緣何太祖三十一年而崩,何以太宗三十五年繼位,仍以洪武為號?」

    謝遷很平淡地把一個明朝歷史上「說不得」的問題給提了出來。

    準確來說,謝遷不過是引用了弘治皇帝朱祐樘的話。

    在明朝,有兩個說不得的歷史遺留問題,一個是建文帝,一個是景泰帝,就連史官也不能隨便表評論,更別說是文官武將又或者是市井百姓。

    不過景泰帝的廟號,在成化一朝給恢復了,也算是成化帝對父親的一次撥亂反正,可建文帝到如今都是朝廷上下的禁忌,沒人敢提,甚至明朝記錄的史籍中,都未曾對「建文」有過任何提及。

    建文四年靖難結束,永樂年間朝廷將所有與「建文」相關之典籍焚燬,嚴令市井間不得再提及建文舊事,洪武三十一年到洪武三十五年之間的這段歷史,近乎要消彌於明朝史籍之中。

    如今弘治皇帝突然提及,意義可不一般。

    朱希周總算在翰林院裡待了三年,遇到天子問左右之事,翰林院中人是有義務來回答的,這也是翰林院存在的意義。但這問題實在太過敏感,朱希周略帶不解道:「閣老之話,我等不是很明白。」

    謝遷笑著擺擺手:「不用太明白,每人寫張條子,進呈給陛下看看就是。陛下心頭有惑,我等要為陛下分憂……」

    謝遷非常聰明,既然弘治皇帝問了一個不能說及的問題,那就讓翰林用筆來解答。這就如同殿試上的策問題一樣,為什麼高祖只當了三十一年皇帝,年號卻用了三十五年?要求用最能符合帝王心意的答案,解除皇帝心頭的疑惑。

    各人都找了個靠著書桌的座位坐下,這次策問有些特殊,翰林院從史官修撰往下,凡當班之人必須到編檢廳來寫條子回答弘治皇帝的問題。

    謝遷有言在先,只是寫個條子,不用署名,只要回答得宜便可,至於弘治皇帝是否會親自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既然皇帝已經問了,能不看嗎?最多是不知道誰寫的而已。可若皇帝實在覺得誰寫的不合心意,要降罪,回來問是誰寫的,你敢不承認?就算嘴硬,最後對號入座也能把人給揪出來。

    沈溪最討厭這種不記名投票,因為不記名代表的是以為不用對文字負責任,但其實不記名比記名更讓人無從下筆。

    沈溪研好磨,拿起毛筆來,卻遲遲沒法落筆。

    靖難之役的過程,對他而言那是再熟悉不過,從事情生的起因,到中間的戰況反覆,再到結果,都不過是歷史上一段普通的記錄而已,但這段記錄,在明朝卻是史官之大忌。

    就好像每朝每代都有一段隱晦的史料,就算記錄了那也是穢史,只有等朝代更迭之後才會提及。

    沈溪知道,建文帝的廟號,直到南明時期才恢復。

    不知如何下筆,沈溪只好參考一下別人的意見,卻見那些翰林同僚這會兒正奮筆疾書,他不明白這問題到底有什麼好寫的。思索再三之後,沈溪在紙上端端正正寫了兩個字:「建文。」

    「答卷」就算完成。

    簡單的兩個字,是明惠帝朱允炆的年號,但這年號已有一百年未曾有人提及,歷史上真正開始出現記錄,已是靖難一百二十八年後的萬曆二十三年。

    明朝人習慣以為,太祖皇帝之下是太宗,太宗之下是仁宗,就連朱棣的「成祖」廟號,也是後來嘉靖皇帝給加的。

    就算眼下的讀書人,也鮮有知道「靖難」這段典故。

    不多時,謝遷開始「收卷」,沈溪把寫著「建文」兩個字的紙折好,呈遞過去,心裡還在琢磨,不要因為這條子惹來禍端吧?

    不過怎麼想,沈溪都認為自己只是提了一個既在的事實,就算要追究,他也能從「建文」這兩個字上找出諸多藉口推搪。

    謝遷把所有條子收好,也沒打開看上面分別寫的是什麼,隨便說了幾句勉勵的話,便匆匆忙忙走了。

    謝遷這一走,翰林院裡就炸開了鍋。

    所有人都不明白天子的用意,而此事涉及到一段歷史的撥亂反正,但其實就算是翰林這等飽學之士,對明初這段歷史也不是很熟悉,有的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太祖在洪武三十一年就駕崩了?

    朱希周走過來問沈溪:「沈修撰,你可知陛下問此話的用意?」

    沈溪搖了搖頭。

    朱希周嘆道:「翰林院中,有許多事是不能對人言的,不過陛下既有所問,當知無不言,不應有所顧忌,這也怨不得你。」

    沈溪心想:「我把明惠帝的年號都給寫下來了,這還不是知無不言?難道我非要把『靖難』的全過程寫上去,才算對皇帝負責?」

    不過再一想,自己剛才就寫了兩個字,或者朱希周根本沒有察覺自己動過筆,以為他交了「白卷」,才會有此感慨。

    沈溪反問道:「那陛下到底是何意?」

    朱希週一愣,怔怔地看了沈溪片刻,方才搖頭,笑而不語。就算他對沈溪提攜有加,可在這種說不得的問題上,還是毅然選擇了迴避,因此朱希周究竟知不知道靖難這段歷史,在沈溪心中成為了一個謎。

    ……

    當晚的宴席設在東江米巷的清遠酒肆,這是附近官署的官員最喜歡光顧的地方,朱希周作為三位史官修撰中資歷最高者,成為了這次宴席的主賓,而沈溪、倫文敘和豐熙更像是陪客。

    宴席一共兩桌。

    翰林院的人不少,一次請不完,這次算第一頓,出錢的是那些尚未被外派的庶起士、翰林待詔、侍書、檢討,酒宴本身花不了幾個錢,如此下來就好似aa制,每人差不多只需把自己吃的份子錢拿出來就可,而且是翰林官請客,這酒肆的掌櫃也不敢多收錢。

    翰林官,地位尊崇,不說在朝堂上的地位,單說下屆會試的房官,就很有可能會有翰林充任,但出來做會試同考官,同樣需要論資排輩,至少朱希周和沈溪這樣的,進翰林院時間不久,尚得不到這樣的殊榮。

    沈溪本不想飲酒,可現在當了官,應酬越來越多,他繼續拿自己是小孩子以茶代酒那套顯然行不通,尤其是這種迎新的接風宴,沈溪不得不喝上兩杯。

    等沈溪喝完酒走出酒肆,被風一吹,腦袋暈乎乎的,眼前都快模糊了。

    「沒學會當官,倒先學會喝酒了。」沈溪輕輕嘆了口氣。

    翰林們6續從酒肆出來,各自回家,條件好的或者有家僕過來迎接,其他人只能獨自回府。

    有的人好像等這麼場宴席很久了,花了錢就要吃個夠本,一頓飯下來酒飽飯足,不過人出來連路都走不穩,需要別人攙扶,我送誰,誰送我的囑咐之言不知不覺多了起來。

    沈溪剛要走,朱希周走過來塞給沈溪一個紅封,裡面鼓鼓囊囊的挺沉,一看就知道里面是銀子:「拿著,這是同僚們的一番心意。」

    又是潛規則。

    新官上任,不但要宴請一下,還要表示表示,但送禮之事總不能太過張揚,那些人就找了朱希周來送。

    沈溪稍微掂量一下,裡面銀子不多,應該有個七八兩的樣子,以今天請客人數來算,那今天這些下屬,連同宴請加上送禮,每人最少也要出個六七錢銀子,雖然不太多,但也不算少了。

    在京城這種地方,生活壓力大,光靠朝廷俸祿,這些翰林未必能養家餬口,要是再加上這等人情往來,手頭拮据難免。

    沈溪心想,難怪翰林院這些個同僚一個比一個瘦,這是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啊。

    朱希周沒給沈溪回絕的機會,把紅封遞上來就走了,倒是旁邊的「小老頭」王瓚走過來道:「沈修撰,可要我送你回去?」

    沈溪笑著回絕了,雖說他住的是小門小院,可在眾翰林當中已算相當可以了,誰叫他背後有汀州商會的巨大財力支持呢?

    一般的翰林,能在城郊租個地方安頓家人已屬不易,更有甚者甚至一家幾口都擠在翰林院分配的宿舍單間內。

    要當翰林,就要有先苦後甜的思想準備,能進翰林院已足夠讓天下讀書人眼熱,至於在裡面過點兒苦日子,那也是為未來飛黃騰達磨礪心志。

    翰林日子雖然艱苦了些,但餓不死人,不用做體力活就有俸祿養家,對這樣一個尋常百姓只求吃飽穿暖活著的年代,已是非常好的工作。

    就在沈溪收拾心情回家時,此時皇宮裡,三位內閣大學士卻在與弘治皇帝議事。

    弘治皇帝一手拿著彈劾前禮部右侍郎兼翰林學士程敏政的奏本,一手翻看剛才謝遷呈遞上來的條子,半晌都沒言語。

    弘治皇帝剛才說了幾句重話,劉健脾氣耿直,嗆了朱佑樘兩句,鬧得有點兒不愉快。李東陽和謝遷沒劉健那麼大的膽子,此時最多是站在那兒一語不發,氣氛就此僵持起來。

    「留中吧!」

    朱祐樘突然甩下一句,把彈劾程敏政的奏本輕摔在龍案一角,轉而仔細打量起謝遷剛剛呈遞的那些條子。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17
第四四三章 同為神童,結局各異

    沈溪喝得微醺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漱洗,除去滿身的酒氣,隨後喝上杯熱茶,醒醒酒。

    甯兒和朱山服侍起來手腳麻利,而林黛似乎還在生沈溪的氣,一直沒有露面……小姑娘總會因為一點兒小事想不開,就算她想出來噓寒問暖,此時也憋著一口氣,躲在屋裡側耳傾聽。

    甯兒把熱毛巾遞上給沈溪擦臉,臉上帶著笑容:「少爺,今天王家二少爺來過,說是兩天後要參加武會試,想跟您討要幾本秘笈,可是您不在,小姐沒讓我開門,隔著門把人給打發走了。」

    朱山憤憤然:「他才沒走呢,到下晌天黑才走,我都沒去買菜……」

    春天雖然早就到來,但小院裡的伙食依舊很簡單,基本頓頓蘿蔔白菜,因為南方人不太習慣吃麵食,沈溪讓唐虎買了不少米糧在家屯著,只是菜必須得出去買。

    雖然市面上如今已經有芹菜、韭菜、萵苣等銷售,但價格騰貴,好在蘿蔔、白菜價格一直保持平穩,朱山在認得周圍的路後,平日出去買菜的活,便由她跟甯兒輪著來。

    「有大米飯沒有?晚上同僚宴請只顧著喝酒了,肚子裡沒什麼東西。」沈溪問道。

    朱山笑呵呵地回答:「少爺,您等著,我這就去拿。」

    朱山很勤快,尤其是在熟稔以後,心裡對沈溪無比崇拜,尤其是在沈溪中狀元被左鄰右舍稱頌後,每次出門她都昂著頭。只要沈溪在,她就很安逸,但若沈溪出門,家裡似乎少了主心骨,幹什麼都不得勁。

    沈溪簡單吃了點兒東西。剛回房躺下,門「吱嘎」一聲打開,林黛與他經過幾天的冷戰後,終於忍不住想化干戈為玉帛,自己抱著枕頭過來,先把枕頭放好。人鑽進被窩,用手攬住沈溪的脖子。

    「我們……我們一起睡吧。」

    林黛好似在認錯,嬌滴滴地說道。

    沈溪背後軟語溫香,可他不敢轉身,因為這會讓他犯錯,當下柔聲道:「嗯……你睡外面,我睡裡邊。」

    林黛呼吸稍微急促些,不知是生氣,還是動了情。輕聲問道:「為什麼我們不睡在一起呢?」

    沈溪笑道:「怎麼睡,我睡上面,你睡下面?哎呀……」

    林黛一拳頭打在沈溪後背上,嗔罵聲跟著傳來:「壞人……你想怎樣,就怎樣……」

    到後面,聲如蚊蚋,微不可聞。

    真是讓人意亂情迷啊!

    青梅竹馬的戀人,與你睡在一個被窩裡。對你說「想怎樣就怎樣」,這是多麼勇敢的表白方式!

    沈溪就算還沒到血氣方剛的年歲。但最少身體的零部件發育得差不多了,這時候應該做的唯有一件事,就是轉過身將佳人抱住,讓林黛如願以償。

    但事到臨頭,沈溪反倒有些猶豫,因為他覺得這樣對不起這個對他寄予所有期望的小情人。

    如今沈溪迎娶了謝韻兒。就算沒發生什麼,可怎麼說謝韻兒也是他名義上的正妻,若他就這般與林黛成其好事,林黛最多只能以妾侍的身份進門,甚至有可能連妾的身份都沒有……因為他身在異鄉。這時候納妾必須要先徵求高堂和正妻的准允。

    這麼一來,林黛一輩子都有可能是個無名無份的丫頭,這可不是男人有責任心的表現!

    「等等吧。」沈溪柔聲安慰,「再過些日子,我們就該回鄉省親,到時候我跟爹娘說,正式迎娶你過門,那時候謝姨應該就不再是我妻子了,你進門,沒人會欺負你。」

    沈溪本以為林黛會不高興,卻沒想到林黛輕輕「嗯」了一聲,把沈溪抱得更緊了。沈溪這才明白,林黛或許早就考慮過這方面的事情,她把沈溪當作家人更多一些,而不會為一時得失計較什麼,最重要的是沈溪心裡有她。

    不過如此一來,好事又耽擱了,沈溪總覺得自己在愛情方面,有時候太過瞻前顧後。

    「大男人做事,有時候真的要果斷一些!」沈溪在心裡提醒自己。

    ……

    沈溪在京城恢復了兩點一線的生活方式,家裡、翰林院兩邊來回走,日上三竿上工,到日落黃昏時回家,整個一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翰林院的工作看起來繁瑣,但只要找到偷懶的竅門,想輕省下來也不難,就好像上課一樣,拿著一份書卷,可以盯著看許久,別人只當你是在研究學問,沒人會去留意你是否走神。

    因為他們自己也在走神。

    只有上官來視察的時候,才需要作出一些似模似樣的工作,比如說摘書記錄。

    所謂的記錄,其實不過就是抄寫,文捲上有什麼抄什麼,至於所抄的內容最後是否會被編入到《大明會典》中,暫時沒人管,因為《大明會典》的副總裁官程敏政自身難保,朝廷暫且未指派新的翰林學士過來接替其任務。

    「知道嗎?聽說陛下看過當日我們遞上去的條子,大發雷霆,似乎有人寫的不甚令陛下滿意,只是陛下未對此事追究……不知道是哪個不開眼的,寫了不合適的文字上去?」

    沈溪無意中聽到有人議論,心中一緊。

    在謝遷把眾人寫的條子收上去後,有幾天時間皇宮那邊沒半點兒風聲傳來,就在眾翰林以為此事不了了之時,突然傳出這麼個風聲。

    那些當日在紙條上胡侃瞎侃的人擔心不已,他們本就對明初這段歷史一知半解,很多還是事後與同僚私下交談,方知道太祖太宗之間有這麼一段典故。

    但具體的事,就算是至交好友也不會說得太詳細,因為當初靖難涉及到帝位正統問題,朱棣後人也不願承認自己老祖宗的皇位是篡位所得。

    沈溪怎麼聽,都覺得同僚之間所說的「不開眼」的人說的就是他。

    回頭想想,把建文帝的年號提出來,似乎真的不妥。

    可沈溪再一分析。弘治皇帝既然覺得此事不該提,那就不應拿此事來問左右隨從,還讓翰林上條子來回這道策問,分明是皇帝自己不想說,想藉著編修《大明會典》的翰林的嘴,把事情提出來。

    在這件事上。沈溪自認還是迎合了弘治皇帝的心思。

    但就怕弘治皇帝想一套做一套,明明是想借助別人的口說出,卻在人家說出來後,興師問罪。

    不過好在只是風聲,暫時沒什麼人到翰林院來追究此事。

    這天上完一天班,沈溪把英宗正統年間的法典、法令整理完畢,正準備收拾一下回家,翰林檢討王九思把英宗天順年間的資料給他送了過來。

    要說沈溪這些下屬中,多數都是混日子的。一般人在翰林院也待不了幾年,早晚會被放到六部或者地方任職,但這王九思顯然不屬於這類人,他是那種上進心很強的類型,總希望每件事都做得出彩。

    王九思是弘治九年進士,殿試後經過翰林院複試遴選為庶起士,在丙辰科二十名庶起士中屬於爬得比較快的,做事認真努力。為庶起士教官侍講學士張昇和侍讀學士王鏊所賞識,如今已是從七品的翰林檢討。

    但就算王九思認真努力在翰林院打拚三年。可到底不是一甲出身,沈溪一來就壓在他頭上,此人估計心裡有刺,便不斷給沈溪「找事做」。

    這王九思屬於那種很得上官賞識,但卻不為同僚欣賞的那種人,尤其是沈溪看他有些不順眼。明知道我才十三歲,剛把手頭上的活路做完,沒給你安排差事,你做下屬的倒先給我找事做!

    可沈溪對王九思多少還有那麼點兒尊重。

    王九思是「前七子」之一,在文壇享有盛名。跟李夢陽、何景明、康海這些人齊名,沈溪作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起之秀,仗著官稍微比王九思大那麼一點兒,直接給他甩臉色不太合適。

    雖然王九思官秩沒沈溪高,但在翰林院裡比沈溪資歷深厚,沈溪作為初來乍到者,本就是要用心做事贏得上司賞識,從這點上來說,王九思是在幫他。

    幸好有朱希周出面來為沈溪說話:「讓沈修撰休息一下吧,他剛到翰林院,尚不熟悉這裡的事情,等後面稍漸習慣,再做這些也不遲……孔昭兄,你先幫敬夫整理一下,完畢後再交由沈修撰處置。」

    在翰林院中,沈溪年歲最小,尚未有表字,別人稱呼他又不能以大名「沈溪」相稱,所以都拿「修撰」的官職稱呼,這就使得沈溪在所有人中顯得有些另類。

    至於這位「孔昭兄」,名叫顧淺,字孔昭,同樣是弘治九年由進士遴選為庶起士,屬於悶聲做事那種,不怎麼善言辭。

    王九思走遠了,還聽他在對同僚議論:「後生小兒,居然也與李閣老比肩?」

    王九思對沈溪不怎麼服氣,倒不是因為他自己,而是他所崇拜的內閣大學士李東陽。

    卻說李東陽對王九思有賞識和提拔之恩,他之所以能被選為庶起士,有李東陽欣賞的成分在裡面,所以王九思一直拿李東陽當作恩師看待。

    李東陽十八歲中進士,創造了大明朝最年輕進士的記錄,為世人稱頌,偏偏這記錄被沈溪打破,而且還整整提前了五年,且沈溪中的又是狀元,直入翰林院,所以在士子當中,很容易拿沈溪與李東陽這兩位「神童」比較。

    單從年少有為來看,沈溪似乎更勝一籌,可李東陽畢竟已位列次輔,崇拜他的人多,拍馬屁的人更多,相較之下沈溪自然會為人所輕,認為他不配與李東陽相提並論。

    沈溪對此卻沒什麼想法,卻說當年李東陽以神童之名為景泰皇帝接見時,與他同時被接見的還有另一位神童,二人年歲相仿,甚至仕途前半段做官經歷都相似,這人便是涉及鬻題案的禮部右侍郎程敏政。

    就算神童又如何?際遇不同,能當官卻未必能長遠!

    沈溪就算被人稱頌為「神童」,也不想為此聲名所累,牽絆他仕途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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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四章 俸米風波

    己未科禮部會試和殿試已過,不過餘波未平,朝廷上下對皇帝在鬻題案發後將華昹、唐寅、徐經三人下獄之事顯得很不理解,認為皇帝有意包庇程敏政。

    工科給事中尚衡、監察禦史王綏上書弘治皇帝,請釋放華昹,將程敏政下獄,皇帝將奏摺再次留中不發。

    程敏政是作為內閣輔政大臣儲備的,就算不令程敏政入閣,眼下徐瓊年歲不小了,禮部尚書需要人填補,程敏政無論是才學還是做官能力,都得到弘治帝的認可。

    而且弘治帝也看出來這次的鬻題案涉及到朝廷內部紛爭,實在不想為平士子之憤而損失一員得力幹將,但朝臣給他的壓力實在太大,弘治皇帝的意思,是想再拖拖,看看是否輿論會有轉圜餘地。

    可明顯朝臣不想給皇帝這個面子,攻訐程敏政的奏本仍舊絡繹不絕,尤其是在徐經被嚴刑拷問之後,吐露曾向程家家僕賄賂之事曝光,程敏政鬻題案人證和物證都有了,皇帝還是把彈劾程敏政的奏本留中十餘日。

    在此期間,沈溪照常到翰林院點卯,每天要做的便是整理那些枯燥無味的法典。

    不過勞動也是有收穫的,四月初,沈溪第一筆俸米發放到位,他一共到翰林院不到十天,卻按一整月領的薪俸,不是銀子和銅錢,而是白花花的大米。

    從六品的翰林院史官修撰月俸是八石米,也就是九百斤左右,按照市面上一石米差不多是六七百文的模樣,沈溪的月俸也就是五六兩銀子。

    在翰林院中,這已屬於高薪,那些庶起士是按從九品的官階發米,一個月才五石米,除了要養家餬口外,還要人情客往,那才真的叫過的苦日子。

    這天下午發俸米,翰林院供職的人可以選擇是自己領回去變賣,又或者是直接從戶部折價拿銀子、銅板回去。

    自己找人賣米,事情會變得複雜許多,需要找人手搬運,還要親自看著賣,對斯文人來說有點兒丟面子。

    但官俸的俸米品質好,不兌沙子,到米糧店能賣出高價,尤其是在城中近來米價騰漲之時,比之官價要高出不少。

    朱希周等人習慣了只帶足夠養家餬口的米回去,剩下的在翰林院就折價兌了銀子……

    沈溪看了看,還是決定把米拿回去自己賣較好,於是乎在所有人眼中,只有沈溪把全額的俸米領到手,八石米倒也沒缺斤少兩,只是沈溪要搬回家,就得花錢僱馬車來,再請人手把俸米搬上車,先運回家存放,回頭指派朱山跟甯兒出去賣米。

    這招來同僚們的恥笑,很多人對沈溪這種「不知斯文」的做派不欣賞,又覺得沈溪是在譁眾取寵,讓翰林院的同僚跟著丟臉。

    沈溪不理會這些聲音,他只知道要在京城過活,不精打細算不行,開源節流一樣都不能馬虎,就算只多賺幾個銅板,他也要為此努力。

    第二天,米就賣了出去,比之直接在翰林院折價拿俸銀多賺了一貫錢還要多,沈溪頓時從月俸五六兩左右,變成月俸七兩往上。

    這天在飯堂湊在一起吃午飯的時候,朱希周笑著打趣:「沈修撰,前幾天運了俸米回去,可要早些變賣,免得招了蟲鼠,眼看夏天就要到來,平白折損了可不好。」

    這年頭,沒有殺蟲劑和驅鼠藥,蛇蟲鼠蟻絕對是人類大敵,防不勝防。

    沈溪點點頭,回道:「前兩日便賣了。」

    朱希周稍微驚訝了一下,他本以為沈溪年紀輕輕,不懂官場規矩,才會把糧食運回家,又怕沈溪閱歷不足,只懂做學問而不懂賣米等俗事,想提供些幫助,未料沈溪居然如此快便把糧食賣了。

    朱希周想了想,問道:「這市面上,新米價值幾何?」

    這次輪到沈溪詫異了:「懋忠兄不知嗎?近來城中米糧價日漲,一石新米,就算是收糧的價格,也在七百文往上。」

    朱希周沒回話,倒是旁邊的「小老頭」王瓚瞪大了眼睛:「當真?」

    沈溪這才知道這些翰林一個個真的是死讀書,連世間柴米油鹽價值幾何都不清楚。

    他把市面上各種糧食的價格大致一說,朱希周和王瓚臉色多少有些難看,很顯然他們不知道原來把糧食直接在翰林院折價,要損失近兩成的俸祿。

    「早知道……」

    朱希周幾乎是脫口而出,但剩下的話,他就不說了。很顯然,他也動了把糧食領下來自行運去變賣的心思。

    沈溪道:「有俸米還是自己賣的好,不求他人,家裡人日子能過得好一些。在這什麼都需要錢的京城,想安身立命實在太難。」

    沈溪說的是大實話,連朱希周和王瓚這樣平日灑脫之人,也覺得沈溪的話分外有理。朱希周道:「那以後,我也叫人把俸米領回去,自己找糧食鋪變賣。思獻兄以為呢?」

    相比於朱希周,王瓚養家的壓力更大,因為他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就靠他這點兒俸祿來養活,王瓚聞言自然是點頭不迭。

    朱希周和王瓚將沈溪賣米的事對外一說,找人一合計,眾翰林就算再顧及面子,也覺得自己當了冤大頭敗家子,紛紛表示以後要把俸米運回去自己變賣。

    本來已經折價收了銀錢回來的,居然想把銀錢退回去將米糧「贖」回,再拿去市面上賣錢。

    讀書人嘲笑別人摳門的時候極盡諷刺之能事,可當他自己摳門起來時,卻是無所不用其極。

    照理說你都折了銀錢回來,銀貨兩訖概不退換,結果聽說市面上米價高,就想耍賴,這不是讓戶部經辦的官員為難嗎?

    但翰林院的官那可是皇帝近臣,萬一哪個翰林被皇帝叫去開經筵時把此事提出來,那這事牽扯面可就大了。皇帝給大臣發俸米,結果戶部卻給折成銀子,這分明是置皇帝的法令於不顧啊。

    若是正常的折換倒也罷了,偏偏戶部這些人手腳不乾淨,折銀看似是給朝官們方便,其實是為了中飽私囊。

    大明朝的官俸是以俸米形式下發,因大明朝沒有職田,官員全靠這點兒米來養家餬口,京官往往先被戶部的人剋扣一層。

    不過比之地方官,京官還算是好的,畢竟京官活在天子腳下,沒那麼多貓膩。

    地方官就涉及到折鈔、折絹、折布等等折物之法,總的來說,就是不發米,而是發大明寶鈔或者是絹布這些,讓官員自己賣給收購商,而且沒法直接從朝廷兌換銀錢。

    到了民間,大明寶鈔、絹布這些東西並非市場必須,被市面殺價殺得狠,官員本來就不多的俸祿,進一步被剋扣。

    自古以來,明朝當清官是最苦的,你不貪就沒法過日子,貪了就犯了剝皮抽筋的大罪,當個諫臣怕被廷杖,言者無罪根本屬於一句空話,東廠、錦衣衛的詔獄大門隨時為官員敞開,詔獄是鬼門關,進去容易出來難,身子骨孱弱的文官進了詔獄被嚴刑致死之人比比皆是……

    沈溪只是做了一件他認為對的事情,就帶來翰林院內的連鎖反應,同時也遭到戶部官員的嫉恨。

    哪裡來的臭小子,上任第一個月就跟朝廷既定的潛規則唱反調,你一個人鬧也就罷了,現在倒好,整個翰林院的人都不想讓我們撈油水,等著穿小鞋吧!

    眾翰林如願以償把自己折出去的米給贖回來,下一步他們要賣米,可這些人基本沒做過買賣,對於買賣之事,僅知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討價還價什麼一概不懂,更別說是找門路貨比三家。

    讀書人本來也不屑於這個,因為在讀書人看來,經商那是下九流之人才做的事。

    面對一袋袋米糧,這些養尊處優清貴的翰林官發了愁,只知道外面的糧食好賣,可找家人出去打聽了一下,全不是這麼回事,城裡糧鋪根本就不收小批量的米,就算收價格也沒沈溪說的那麼高。

    感情是騙我們去得罪戶部中人,把米贖回來,結果賣不出去,耍弄我們是吧?

    沈溪也沒想過翰林院的人會如此胡攪蠻纏,對錯都要他一人擔著,要怪只怪這些人把戶部的人得罪了……

    城中大的米糧行基本都跟戶部的人有牽扯,你想高價去賣糧,就是要砸人家戶部人的飯碗,只有堵上這些翰林們的路,才不至於把自行賣糧演變成朝中官員的風氣。

    「這兩天我叫家人在城中米糧鋪都打聽過,可價格跟你說的不一樣啊。」

    到了這時,朱希周也有些著急,這事雖是因沈溪而起,卻是他跟王瓚牽的頭,現在俸米賣不出去,眾翰林又不想把糧食堆在家招惹蟲鼠又或者發霉,若再把糧食賣給戶部那些蛀蟲,不但要被人奚落,連價格也要往下折。

    沈溪語氣平淡:「你們去的,都是城裡那些大的米行和糧行吧?」

    朱希周愣了愣,問道:「有何區別?」

    區別大了,大的米糧行本身不收散貨,且多與戶部有牽扯,甚至跟府庫盜糧案的人有暗中勾連,這些人不會為一點蠅頭小利而壞了規矩。

    那些小的米糧行則不同,翰林院的俸米幾乎是京官俸米中品質最好的,小米糧鋪一次收個七八石糧食,那都是大買賣,不但給的價高,且笑臉相迎,讓你賣完一次還想賣第二次。

    「去小米糧鋪走走,若不知道何處有,給你們介紹幾家。」沈溪說著,在紙上寫了幾家米糧鋪的名字和位置,這些米糧鋪多少都跟周胖子有關,不怕不給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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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五章 狀元夫人

    在沈溪的幫助下,眾翰林的俸米以高價賣了出去,接下來幾天,這些翰林手頭寬裕起來,連做事都更有幹勁,以前對沈溪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人,對沈溪的態度改觀許多。

    不過翰林院裡很快又是一片陰霾,從皇宮那邊傳來的消息……太子病危了。

    太子朱厚照是弘治皇帝的長子兼獨子,張惶後在朱厚照之後又生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但都是很小便夭折了,若朱厚照此番熬不過去,皇帝連個兒子都沒有,將來帝位傳給誰?

    接連幾日,天子都因為太子的病情未問朝事。

    禮部的意思,事情得早點兒作準備,看樣子太子撐不了幾天了,一邊為太子準備喪事,一邊還要向天子建言,多納嬪妃,皇嗣傳承最為重要,就算張惶後是個妒婦,天子與張惶後相敬如賓,該納嬪妃還是要納,否則單是這皇位繼承人的問題,將來就足以亂國。

    國家的安穩才是當前最重要的事情。

    四月初六這天,謝遷又來到翰林院,這次他來的目的不是追究上次關於答天子策問的,而是繼續給眾翰林出難題,讓一干翰林草擬祭文。

    眾翰林大眼瞪小眼……現在太子只是病情危急,並未一命嗚呼,現在便草擬祭文是否太早了些?

    謝遷老奸巨猾,就算朝中上下都知道這篇祭文是為太子草擬,但卻不能說得太直白,要求眾翰林在遣詞造句上最好婉轉起伏些。也就是說,這篇祭文既要表示哀痛,還不能讓天子想到這是為他兒子所作。

    對翰林們來說,這要求實在太扯淡。

    好在這次祭文不需要馬上交稿,所有翰林有兩天時間準備,沈溪想了想,估摸是謝遷掐著指頭一算,從現在準備,兩天後太子可能就離世了,祭文正好派上用場,準備起來就不會太過倉促。

    這朝廷上下,也只有「尤侃侃」的謝遷敢提出這樣的主意。

    四月初七這天,所有的翰林都放下手頭的事情,專心研究這篇祭文,弄不好就是給弘治皇帝添堵,給自己找麻煩,祭文中所有內容都必須要仔細斟酌字眼。

    沈溪作為翰林院史官修撰,他的祭文也少不了。

    此時沈溪的心情,比翰林院所有翰林都要來得複雜,因為他有種「太子是被我害死」的內疚感,若無他的出現,朱厚照應該活蹦亂跳只等長大登基後當個為非作歹的混蛋皇帝,卻沒想到現在居然就要死翹翹。

    就在沈溪無精打采時,外面進來一名知客,到沈溪面前道:「沈修撰,您府上來人通知,說是尊夫人已抵達京城……」

    公事房內本來是一片安靜,知客這句話說完,屋子裡突然一片喧譁,朱希周笑盈盈問道:「沈修撰這麼小的年歲,就已成家?」

    沈溪稍微有些尷尬,就算古人成婚早,讀書人成婚也多在十五六歲以後,像他這樣十三歲之齡就成婚的並不多見,按世人之意,要做學問就不能跟市井百姓一般太早成婚,否則會影響學業。

    沈溪未置可否,但既然謝韻兒已經抵達京城,他還是要請假回去看看。

    等沈溪把家裡的事跟當值的侍讀學士張昇一說,今年已經快六十歲的張昇眯著眼打量沈溪一番,問道:「是否需要這般著急?也罷,新科狀元家中難免事多,去吧。明早可記得早些來。」

    事假如此就算請下來了,也多虧張昇好說話,作為成化五年的狀元,對沈溪這個後輩狀元多有提攜。

    沈溪出了翰林院,就見宋小城笑眯眯等在那兒,與他一起過來的還有沈溪的三伯沈明堂,這幾日王陵之正在考武會試,沈明堂暫時未離開京城。

    「小人參見狀元大人!」

    宋小城見到沈溪,迎頭直接拜倒,磕了三個響頭一點兒不帶含糊。

    沈明堂那邊一看不對啊,就算是我侄子,那也是狀元郎,堂堂的官老爺,我也要拜,如此一來沈明堂跟著跪倒。

    沈溪趕緊過去把二人扶起來,道:「三伯和九哥也是的,自家人何必多禮?更何況這狀元並非官職,如今我在翰林院中為史官修撰。」

    宋小城和沈明堂都沒什麼見識,他們連縣衙裡有什麼官都搞不清楚,更別說是翰林院了,只知道沈溪中了狀元當了京官,能為皇帝做事,那定然是高高在上。

    三人回去的路上,宋小城趕緊問道:「狀元大人,這史官修撰是個什麼官?有沒有咱甯化知縣大?」

    沈溪想了想,回答:「翰林院史官修撰是從六品,知縣是正七品,按照官品上說是大一級,可一個是治學辦皇差,一個是治理一方的百里候,沒可比性。」

    宋小城和沈明堂一聽,不由咋舌。

    比知縣老爺的官還要大,那到底有多大?是不是跟知府一個等級?他們對官品沒個概念,只知道知縣上一級就是知府。

    沈明堂本來性子就懦弱,如今沈溪當官,他猶若置身夢中,本來以前老太太灌輸的思想裡,沈家要中興,就必須要有人當官,可現在夢想成真了。

    但沈溪這個官當得好像太遠,並無榮耀鄉里的感覺。當下訥訥問道:「修撰大人,可將當官之事……通知你祖母知曉?」

    沈溪在中狀元後,親自寫了家書回去,汀州和寧化兩邊都有,當官之後又補了兩封,但他算了一下書信的傳遞速度,明顯趕不及官府的喜報,怎麼說那邊是快馬傳驛傳,而沈溪這個只能走民間途徑,會慢上許多。

    「之前便已通知,料想祖母很快便會知曉。」沈溪點頭道。

    「那就好,那就好。」

    沈明堂高興壞了,他進京城本是陪同王陵之赴考,誰曾想卻親眼見證侄子中狀元,這狀元可比舉人金貴多了,剛中狀元就當官,以後說不定能當大官,那沈家人就不用再跟以前一樣過苦日子……

    沈明堂被強勢的母親壓制多年,想法很簡單,只要以後別再刻薄沈家子孫便可,至於沈溪當官能給沈家帶來多大便利,他一時間還沒想明白。

    快到沈溪落腳的小院時,宋小城點頭哈腰:「修撰大人,小的這就暫去東昇客棧落腳,葫蘆那小子等著我,這邊有許多工作要交接……您有何吩咐,只管讓人過去知會一聲,小的隨叫隨到。」

    不但宋小城要走,連沈明堂也沒留下,提出告辭。沈溪挽留道:「都到家門口了,你們就不進去坐坐嗎?」

    宋小城替沈明堂答了:「不敢不敢,這是大人的官邸,小人可不敢進去汙了您的地方,再說了,夫人剛來,小的不能不識相。三老爺,咱們走吧。」

    宋小城掌管車馬幫幾年,除了做事狠辣,也學會了圓滑世故,就連沈明堂這樣在王家做下人的,他也恭恭敬敬稱呼一聲「三老爺」。

    等沈溪送走二人,到了家門口,突然想起有件事沒說,想追上沈明堂說清楚,想了想還是算了,或者當日在壽甯侯府看錯了呢?

    剛敲門,開門的不是朱山,換成秀兒了。

    秀兒憨厚老實,見到沈溪高興得不得了,就算沒有親戚關係,可相處幾年,早就當彼此是一家人。

    「少爺,您看上去高了些,嘿嘿。」秀兒說著話,迎沈溪到院子,此時謝韻兒已迎了出來。

    快半年沒見,謝韻兒容貌未變,一襲水藍色長裙,秀髮如雲,烏黑濃密,柳眉杏眼,皓齒朱唇,恬然一笑間,平添幾分安詳自在,就好似與遠歸的丈夫久別重逢,既驚喜,又帶著幾分矜持。

    可惜沈溪總覺得跟謝韻兒間缺少一種心心相印的感覺,略一思索,發覺少的是他與林黛間那種相濡以沫。

    「妾身給相公請安。」等沈溪走上前,謝韻兒跪下給沈溪行拜禮,這是妾侍行的禮節,沈溪微微吃了一驚,看大謝韻兒眉眼間的倔強,趕緊道:「自己家裡,不用這麼拘禮。娘子遠道而來,旅途勞頓,應該多休息才是。」

    沈溪說著不拘禮,可稱呼上未再以「謝姨」相稱。

    等到了房裡,沈溪發覺謝韻兒包袱尚未打開,或許是葉韻兒看到院子太小床鋪不夠用,所以等沈溪回來安排後再說

    謝韻兒果然道:「若實在住不下,妾身搬到客棧住也可。」

    別人都沒說話,倒是朱山掐著指頭算清楚了,連忙道:「不用不用,少爺和少夫人睡一間,小姐和甯兒姐睡一間,我和秀兒睡一間,不正好嗎?」

    她這番話,馬上遭來林黛冷眼相向。

    要說朱山平日做事勤快,話不多,很討人喜歡,可這次她卻說了不合時宜的話,林黛最介意的就是謝韻兒是沈溪的「大婦」,如今她能憑仗的,僅僅是沈溪對她的疼惜以及矢志不渝的承諾。

    若按照朱山說的這麼來,那謝韻兒「大婦」的位置便牢靠了,她更沒機會贏回屬於她的妻子身份。

    沈溪道:「要不這樣,這幾天我在翰林院那邊住,你們在家裡,稍微擠一擠應該能睡得下。」

    謝韻兒微微搖頭,淡然一笑:「相公有家有室,如今妾身抵京,相公若長期不回家,容易惹來旁人的閒言碎語……再者,這家裡怎能少一個男人呢?不如,就照小山說的,兩個人住一間便是,不過跟相公睡在一起的是黛兒,不是妾身。」

    一句話,就讓林黛的小臉唰地紅了。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19
第四四六章 謝韻兒的心病

    沈溪與謝韻兒在臨窗的書桌前坐下,甯兒慇勤地送上茶水,隨後謝韻兒便將家裡的情況大致跟沈溪說了一遍,總結下來就是沈、陸、謝三家除了擔心他,無病無災,生意也順當,就等沈溪在京城太學學業進步,將來能金榜題名。

    沒曾想,謝韻兒人還沒到京城,便聽說沈溪已高中狀元,她心裡五味雜陳,自己的相公中了狀元,那她就是狀元夫人,可她這個狀元夫人有名無實,或許將來不久她就要離開沈家門,可又怕如此會影響到沈溪的聲譽。

    從得知沈溪中狀元開始,謝韻兒就沒再睡一個囫圇覺,心情複雜,整宿整宿難以入眠。

    「家人安好我也能寬心些。」沈溪輕嘆,「不過,近來我恐怕不能回鄉省親……」

    按照規矩,即便是新科狀元也要等一年翰林修撰期滿才可獲准回鄉省親,雖然沈溪可以向上官提出申請,但獲得批准的可能性很小,畢竟回福建一趟來回要四個多月,在家裡再住一段時間,那就要半年,朝廷不可能白養人。

    謝韻兒神色平靜:「無妨,若有事,妾身帶信回去便是。此時怕是汀州那邊尚不知相公已高中。」

    殿試放榜在三月十七,傳信走官驛用不上一個月,那四月中旬左右家裡就會得知他中狀元的消息。

    沈溪聽了謝韻兒話裡的意思,似乎不準備在京城長住。

    此番謝韻兒赴京,主要是惠娘和周氏擔心他,還有就是朝廷讓汀州商會派人到京城,這才心急火燎北上,等到到來才知道府庫盜糧案已結束。

    戶部那邊的確需要以汀州商會名義運送漕糧,但所用船隻和人手基本都是京城這邊的周胖子在負責。

    聊完家常,謝韻兒最終決定留在小院,收拾東西時,她有些心不在焉,等安頓好後,她突然看向沈溪:「相公,妾身想出去走走,探訪一下故居,不知可否?」

    京城算是謝韻兒的傷心地。

    謝家本在京城有宅子有田地,那是謝家祖輩幾代積攢下來的,可當初為了祖父和父親的官司,謝韻兒不得不將之變後到處打點,最後南遷實屬無奈,五六年後她再返京城,自然想去看看老宅變成何等模樣了。

    沈溪無權干涉謝韻兒去何處,而且作為丈夫,於情於理都不能不聞不問,當下道:「好,我陪你同去看看。」

    於是謝韻兒這邊尚未洗去旅途的風塵,便又從小院出來,夫妻二人帶著朱山,到胡同口雇了輛馬車,一行到了謝家老宅。

    剛下馬車,謝韻兒遠遠望著油漆早掉光了的宅子大門,開始流淚。

    或許是買主這家日子過得不怎麼樣,又或者是人家家大業大,平常並不在這邊住,前後五進的宅子,看上去破敗不堪,完全沒有那種大宅門的氣派。

    「妾身想去拜訪一下街坊鄰里。」謝韻兒突然又提出個請求。

    沈溪不想拒絕觸景生情的謝韻兒,點了點頭,繼而輕嘆:「拿得起,總要放得下才好。」

    謝家老宅在京城這種達官顯貴聚集之地,並不算扎眼,周圍鄰居依舊以小門小戶居多。

    謝韻兒先與沈溪到街口的店舖,買了些茶葉、白糖、乾棗等小禮物,分別用禮盒盛著,與沈溪順著胡同,挨著門拜訪。

    這些鄰居見到謝韻兒,臉上多少帶著驚訝。

    謝韻兒已不是當初那個青澀懵懂的少女,雖然自小她就跟隨爺爺和父親在醫館學習醫術,但女大十八變,她不提自己身份,街坊鄰里都不敢相認。

    「原來是謝家大小姐,唉,轉眼這都過了七八年啦……」

    謝家當年經營醫館,對街坊非常照顧。由於醫館順帶藥,街坊鄰居看病拿藥都有優惠,逢年過節謝家還會送些小禮物,遠近都是有口皆碑。

    當知道是謝家小姐回來,一時間人們唏噓不已,不過他們言語間多有迴避,顯然是在揣測不知道謝韻兒最後許配給誰了,但由於當初洪家退婚鬧得沸沸揚揚,怕觸到謝韻兒的傷心處,不便相問。

    不過等拜訪最後一家時,終於有嘴長的婦人問出口來:「謝姑娘可有許配人家?」

    沈溪之前一直默不作聲,此時不禁想,這位可真不懂問話技巧,就好像謝韻兒說沒許配人家,她就要代為介紹一般,難道你看不出謝韻兒是盤了髮髻出來的?

    謝韻兒望了眼沈溪,回道:「我回祖籍汀州後已行婚配。」

    「嫁的是汀州人啊,那這次為何回京呢?」那婦人連汀州在哪個犄角旮旯都不知道,依然不識相地又問了一句。

    謝韻兒道:「相公進京趕考,我陪同前來。」

    「到京城趕考?那必定是舉人老爺……那該稱呼謝小姐為舉人夫人了……」

    謝韻兒不想再就自己婚姻敘話,正要岔開話題,可那婦人大有打破沙鍋問到底之意,相繼又問謝韻兒夫家家境如何,丈夫對她好不好,洪家那邊有沒有作梗等等,一時間謝韻兒疲於招架。

    沈溪趕忙上前:「這位大嬸,我們該告辭了,以後有機會再來拜訪。」

    沈溪給謝韻兒解圍,那婦人有些不樂意,從進門開始她就沒給沈溪好臉色看,顯然把沈溪當作謝韻兒帶過來的家僕。

    以前謝家家大業大,僕婢不少,如今謝韻兒又當了舉人夫人,身邊跟個十三四的少年郎有何稀奇?她怎麼也想不到沈溪是謝韻兒的丈夫。

    謝韻兒禮貌告辭,與沈溪和朱山出了這戶人家,稍稍鬆了口氣,然後她輕輕擦了下眼角,顯然剛才的追問讓她想起一些往事。

    「一直沒問你,當初謝家到底得罪了什麼人?」到了此時,沈溪終於忍不住問出口來。

    要說沈溪對謝家的瞭解,多半是從外間傳言知悉,謝韻兒本人很少提及,似乎有意要將這段回憶抹去,但沈溪卻覺得,既然是夫妻,有些事還是應該坦誠相告。

    謝韻兒道:「相公為何要問得這般清楚,莫非要為謝家出頭?」

    沈溪不由搖頭苦笑。姑且不論他在京城不過是個從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就算他真的擁有一定權力,當初謝家之所以衰落,主要是因為開錯了藥,這樣一來為謝家出頭就有點兒名不正言不順。

    沈溪道:「有些事告訴我,我心裡也好有個底!」

    謝韻兒嘆了口氣,然後道:「得罪的是當時的太常寺少卿,後來他官拜禮部右侍郎……至於是誰,不便明言。」

    沈溪腳下一頓,稍一琢磨,心裡「咯噔」一下,原來謝家得罪的這位,來頭不小……而且跟他沈溪還有不小淵源!

    七八年前的太常寺少卿,後來又升禮部右侍郎,不就是如今的內閣大學士李東陽?

    就因為大夫治不好家人的病,就將大夫下獄,沈溪心想,原來素以平易近人公正嚴明聞名於世的李東陽,也有這般不講理的時候。

    沈溪和謝韻兒都刻意不再提謝家舊事,不過謝韻兒還有一處惦記的地方,那就是謝家在京城的醫館舊址。隨後,她便帶著沈溪一同去看過……敞亮的門面,高高的招牌,如今已經是經營茶葉買的茶莊。

    謝韻兒在謝家老宅那邊還沒多捨不得,可這會兒見到自家店面,她站在遠處痴痴望著,久久不願離去。

    「呃,時候不早了,我們是否該打道回府了?」沈溪陪著謝韻兒站了約莫兩刻鐘,終於忍不住出言催促。

    謝韻兒置若罔聞,依然看著茶莊大門發呆。

    恰在此時,遠處傳來一陣喧譁聲,伴隨「叮鈴鈴叮鈴鈴」的鈴鐺聲,一群身著道袍的人招搖過市,就好像是招幡引路為人送葬,嘴裡振振有詞:「……三茅祖師急急如律令,四生沾恩有頭者超無頭者生……」

    這群道士由遠而近,從沈溪他們面前走過,這時候謝韻兒才發現,前後都有官兵保護,遇到不開眼阻擋的,上去直接拿棍棒驅趕。

    道士後面,跟著許多看熱鬧的市民,整條大街顯得擁擠不堪,過了好一會兒才清靜下來。

    「怎麼回事?」

    謝韻兒有些驚訝地看著遠去的人群,向沈溪問道。

    沈溪無奈地搖了搖頭:「太子染病,說是邪魔入身……欺神騙鬼的玩意兒,不過皇后對此卻深信不疑,估計此番遊街,是打著驅趕妖魔為太子祈福的名號行事。」

    「哦……」

    謝韻兒點了點頭,「太子得了什麼病,嚴重嗎?」

    沈溪道:「我又不是太醫,連面都沒照過,哪裡知道是什麼病?不過從宮裡傳出來的消息,太子如今昏迷不醒,藥石無效。昨日謝大學士讓我們翰林院每人寫篇祭文出來,以防不測。」

    醫者父母心,謝韻兒身為大夫,聽到有人生病不能醫治,心裡很不好受。

    謝韻兒突然看著沈溪,正色道:「相公醫術高明,又為人臣子,何不去為太子診病,反倒令江湖術士妖言惑眾?」

    沈溪苦笑一下,暗忖:「你真看得起我,朝廷那麼多太醫都看不好的病,有那麼容易診治嗎?這治好了倒也罷了,若太子有個三長兩短,皇帝和皇后遷怒,那些治病的大夫和這些跳大神的道士,都不得好下場……你何苦牽連上我?」

    當下解釋道:「我只是在翰林院打雜混日子,為太子診病,尚輪不到我來操心。」

    謝韻兒道:「那相公隨妾身去拜訪一下孫老太醫吧,或者對太子的病情有所幫助?」

    若謝韻兒想做別的,沈溪會無條件予以支持,可在為太子診病這件事上,他卻沒任何理由放任謝韻兒胡來。當下他攔住謝韻兒去路,用嚴肅的口吻道:「莫非娘子要令謝、沈兩家,家破人亡?」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19
第四四七章 古方

    謝韻兒作為大夫,在治病救人上有一種近乎執拗的堅持,但這次她被沈溪說服了,因為就算她不為己身安危著想,也要考慮到謝、沈兩家人,鬧不好沈溪真就一語成讖,太子亡故,連給他看病的人也要陪葬。

    不過回去後,謝韻兒仍舊悶悶不樂,晚飯時完全沒胃口,等到她沐浴更衣時,沈溪讓甯兒和朱山過去幫忙,自己則拿著書在桐油燈底下看。

    對於別人來說,妻子遠赴京城,那自然是小別勝新婚,可到他這裡,謝韻兒到來卻讓他直接沒地方睡覺了。

    林黛獲得謝韻兒的准允跟沈溪同睡,不過林黛自己退卻了……當著沈溪名義上正妻的面,她還真落不下臉。

    最後是謝韻兒到沈溪房間睡,沈溪自己發揚風格,美其名曰挑燈夜讀,其實是把床位讓出來,到後半夜困了便隨便搭了件棉衣到身上,趴在書桌上睡覺,帶來的直接後果便是第二天起來後腰酸背痛。

    「年紀輕輕,這身子骨怎就不行了呢?」沈溪漱洗時,不斷扭動身子,想舒活一下筋骨,但收效甚微。

    謝韻兒早早起來在院子裡洗衣服,就算家裡有甯兒、朱山和秀兒在,洗衣服的事她還是親力親為,不過看著院子裡掛著的那些花花綠綠有內有外的女人衣服,沈溪覺得這可真是個女人窩。

    謝韻兒剛把洗好的褻衣掛起來,見沈溪出來,趕緊收起:「是妾身思慮不周,等相公上朝之後再晾曬。」

    沈溪道:「不是上朝,坐班而已,跟在藥鋪裡坐診差不多。」

    去翰林院供職。卻被沈溪說得如此稀鬆平常,謝韻兒一臉的不以為然,她重新幫沈溪打了盆熱水,親自服侍沈溪洗過臉,又在他臉上抹了點兒潤膚的油脂,然後細緻地幫沈溪整理朝服。

    直到此時。林黛才揉著眼睛出來,院子的氣氛頓時變得尷尬起來……林黛跟謝韻兒之間不是情敵,卻比情敵更難相處。

    沈溪吃過早飯便打著哈欠去了翰林院,剛坐下,朱希周便笑著打趣:「看來沈修撰昨日操勞過度,若是實在困頓,晚來一些也不是不可以。」

    隨即露出個心照不宣的神色,好似在提醒,你夫人遠道而來。就算是翰林院的上官也會通融。

    沈溪苦笑了一下,旁人只以為他貪戀魚水之歡,根本就不知道他苦熬一夜。

    沈溪把桌子整理一下,隨後想起謝遷交待寫的祭文尚未動筆,就算這會兒腰酸背痛,也趕緊拿起筆題寫起來。

    過了半個時辰,一篇祭文寫好,辭藻算不上華美。勉強對付過去便可。

    本來以為謝遷上午就會過來督導檢查,順帶收稿。可直到吃午飯,也沒見人影,沈溪心想,莫非是太子病情轉好,祭文用不上了?

    「聽說太子已病入膏肓,沒治了。」

    到了下午。翰林院開始有人傳話,雖說臣子應只口莫言皇家事,可皇帝開明,下面的臣子也就沒那麼多忌憚,該說的照說不誤。

    尤其太子身繫社稷安危,眾翰林私下商議其實算是關心的表現,「如今連藥都送不進,可真讓人擔心。」

    這年頭,大夫治病基本就一個理念,內病內治,外病也儘量內治,無論大病小傷,先給灌一通湯藥再說。

    有病祛病,沒病強身,明朝皇家中人對於藥膳調理身體可是很有一套的,自以為強筋健體,結果卻把皇帝的身子骨補得一個比一個弱。

    就算太子年歲不大,每年進補的湯藥吃了不少,誰叫他是皇帝的獨苗呢?估計沒病都給補出病來了。

    臨近黃昏,謝遷來到翰林院,把眾人的祭文一收,先拿在手裡打量一番,很多祭文寫得不令他滿意,沈溪那篇直接便被刷了下去,最後選了兩篇還算看得過眼的,拿起來就走,朱希周等人圍上去,詢問太子病情。

    「……太子高燒不退,繼而昏迷不醒,太醫最初診斷是中了風邪,後面又診斷為調養不善,那些方士和道士之言,不足採信,現如今太子無法進藥,爾等若有空暇,不妨找尋一下古醫書,看看是否有妥善之法。」

    謝遷或許是隨口一提,卻讓翰林院的人突然有了精神。

    讀書人對太子生病幫不上忙,可如今謝遷這一說,就跟領了聖旨一樣,參詳一下古醫書,看看有什麼辦法能為太子送藥入口。

    有的已經在想,既然送不進藥,能不能找漏斗直接往嘴裡強灌?

    沈溪卻從謝遷的話裡聽出一點門道來。

    若是因「調養不善」就病入膏肓,那只有一種解釋,太子可能中毒了,倒不一定是有人蓄意下毒。

    春天裡蛇蟲鼠蟻增多,即便皇宮內院御花園中也經常有毒蛇蟲蟻出沒,太子性子野喜歡到處跑,被什麼咬著他自己可能沒留意。

    等病情出現,又因他是萬金之軀,太醫不可能將他全身衣服解開,詳細檢查周身體表是否有小齒印,所以才令太醫束手無策,連生的什麼病都不知道。

    而根據謝遷介紹的太子病況,基本跟中毒相似,先是身體不適,隨後是高燒,如今昏迷不醒連稀粥和湯藥都送不進口中,等身體器官衰竭,人就一命嗚呼了。

    沈溪輕嘆,若真的跟他預想的一樣,那太子已經錯過診治的最佳時期,以目前的中醫技術,想讓太子轉危為安,的確很困難,若指望那些裝設弄鬼的方士和道士,更是扯淡。

    謝遷一走,眾人趕緊查閱典籍,但凡跟醫術相關的典籍,都被翻找出來。

    朱希周甚至號召眾翰林,連夜查找典籍為太子祛病,這也是翰林院中人唯一能對太子所盡到的心意。

    入夜後,翰林院中燈火通明,一堆堆書籍擺在每個翰林的桌子上,就算翰林院內藏書眾多。但真正跟醫術相關的書籍卻寥寥,即便有關,以翰林們對醫術的一知半解,再加上對太子病情不瞭解,想要治病救人太過荒唐。

    沈溪拿著一本晉代太醫王叔和的《傷寒論》看了半個時辰,神遊天外……這麼晚沒回家。又沒找人通知一聲,估摸家裡女人當他是逃避不肯歸家吧?

    要是有謝韻兒在身邊,一起商量一下太子的病再好不過,至少謝韻兒是正經的醫藥世家出身,本身又有多年的臨床經驗,或許能對太子的病情有所助益。

    就在沈溪漫不經心時,突然遠處有人喊:「有了有了,太子染病,如今無法進服湯藥。可以針灸之法施之,令太子吐出喉間淤血便可……」

    「真的?」

    眾人都為這一發現而高興不已,忙活大半天,終於在古籍中找到一句似乎對太子病情有用的話。

    可沈溪聽到後卻想,真的有用嗎?

    僅僅是不能進服湯藥,就草率地說喉嚨裡有淤血,用針灸刺激穴位促使淤血吐出來,太過武斷。

    太子患了什麼病。這書上所言對症又是什麼,這些人完全一無所知。看了幾本醫書,眾翰林就以為自己是個大夫能為太子診病了,實在荒唐可笑。

    有人提出:「趕緊將謝大學士請來,轉呈陛下。」

    朱希周道:「也好,諸位將自己所查內容記錄好,等閣老過來。再將整理所得交予閣老,代為轉呈陛下。」

    那頭派人去請謝遷,這邊所有翰林開始埋頭撰寫,總結這幾個時辰看醫書的心得體會。

    沈溪拿起筆,潦草寫了一些自己的心得體會。倒不是從古書上所見,而是他對中醫的一些理解,或許對太子的病情有一定幫助。

    差不多寫好時,謝遷來到翰林院,不過臉色卻有些不好看。顯然謝遷強忍著沒有發火,他讓眾翰林翻閱典籍,不過隨口一提,卻沒想到翰林院的人如此上心,他並不相信眾翰林所查的東西對太子的病情有幫助。

    礙於情面,他還是得把眾人的意見收集上去,不過連看都沒看一眼,就匆忙離開。如此一來,翰林院終於下班,各人可以回家了。

    ……

    回頭再說謝遷,這兩天不勝煩擾,內閣的大小事情就不說了,每天基本都是從早忙到晚,進呈給天子的奏本。

    只要不是很急的一律留中不發,很顯然皇帝因為太子的病情沒心思處理朝政,做下臣的要為天子分憂,能自己解決的事就不要麻煩皇帝,內閣票擬要比平日寫得更加詳盡。

    就算謝遷對眾翰林不抱希望,可他到底並非不負責任之人,親自把所有條陳看過,稍微有些驚喜,至少這些翰林把心意盡到了,其中有幾條似乎對太子的病情有助益,他不懂行醫問藥,不敢獨專,趕緊把眾翰林的「研究成果」呈遞弘治皇帝。

    卻說朱祐樘剛去看過兒子,此時太子朱厚照仍舊處於昏迷中,張惶後守在床榻邊上哭哭啼啼,好像兒子已經沒了。

    朱祐樘心情煩躁,手頭上又有積壓多時的奏本等著他批閱,從慈慶宮出來,才在乾清宮的禦書房坐下,謝遷就來了,朱祐樘涵養很好,就算心情不佳,也沒遷怒輔政大臣。

    「陛下,這裡有幾位翰林進呈的治病之法,都是從古籍中找尋出來,或許能緩解太子的病情。」

    謝遷不敢把話說得太滿,只說能緩解病情,也是為自己的烏紗帽著想。

    朱祐樘擺擺手:「既是邪魔入身,當祈求上蒼保佑太子平安無事。」

    很明顯,朱祐樘不想看這些翰林的無稽之言,但謝遷還是讓小太監把條陳都呈遞到龍案上。謝遷道:

    「陛下,翰林中有一人翻查古籍,提到前朝山東一人與太子病徵相似,也是無端染病藥石無效,卻在身上發覺有咀印,乃為蛇鼠所傷,山東地方有一名醫,以狗皮膏藥之法敷於傷患之處,兩日後毒性得解,傷患死裡逃生……」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20
第四四八章 內病外治

    翰林從古書上查閱辦法為太子治病,聽起來荒誕不經,但古書是古人智慧的結晶,讀書人代表的是博古通今,遠見卓識,凡有誰具備大智慧,只要說他是讀書人,一切就會變得合情合理。

    朱祐樘不由得立即重視起來。

    其實白天的時候,宮女們為太子換衣擦身,發覺太子小腿部位有小齒痕,經過太醫診斷,傷口雖然不深,但明顯是毒物所傷,太子是內病加外傷,二者相沖,結果一病不起。

    而這篇條陳中提到病患的情況,明顯跟太子的病情相似。

    「狗皮膏藥?為何朕從未聽聞過?」朱祐樘看著寫了滿滿一頁紙的條陳,驚愕地問道。

    謝遷行禮道:「老臣也從未聽聞,不過既有古方,且治療之法只是為太子外敷傷藥,於太子五藏六腑並無多大妨礙,為何不嘗試一番?或許上天憐見,可令太子病癒!」

    如果是翰林們從古方中找到一味藥,說是對太子病情有幫助,不用皇帝否決,謝遷就給駁回去了……完全不靠譜嘛!

    萬一把太子吃出問題來誰負責?

    可這次條陳中卻說是什麼「狗皮膏藥」,直接外敷傷口,在時人概念中,傷口敷藥就算有毒副作用,也絕對不會很大,是一種安全的治病方式。

    朱祐樘仔細把條陳看完,裡面除了列舉出前朝這位病患的病症,還提到具體藥方,以及狗皮膏藥的和使用方法,非常詳盡,看起來不像是編造的。

    為謹慎起見,朱祐樘還是擺擺手:「把太醫叫來,仔細驗對,若無毒副作用,那就按方用藥吧!」

    如今是沒辦法了,太子病入膏肓已不能進服湯藥,完全是等死的狀態,這「狗皮膏藥」至少應了不時之需。

    隨後,謝遷跟著太醫到了慈慶宮,忙上忙下轉眼一個時辰又過去了。

    不過短時間內不太可能會有結果,因此忙活完後謝遷就準備出宮回府,結果在端本門遇上李東陽。

    李東陽剛得知謝遷從翰林院那邊淘來古方進呈天子,趕忙進宮勸弘治皇帝別亂用藥,結果來晚一步。

    李東陽埋怨道:「於喬,你可不是莽撞之人,太子千金之軀,如今染病,你怎可隨意將不知來歷的藥方進獻?」

    謝遷連忙道:「只是外敷,不用太過謹慎。」

    李東陽怒道:「外敷也不行。」

    謝遷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知道李東陽為人謹慎,此事他沒跟劉健和李東陽商量,便自作主張通知了弘治皇帝,本就帶著幾分歉疚,但他自問並非爭功,而是為太子病情著想,晚一步都可能令太子喪命。

    ……

    沈溪二更天才回到家,進到家門,不但林黛給沈溪甩臉色,連謝韻兒神情也不太好看,就好似謝韻兒所言,這家裡少不得男人,沈溪晚歸令一家子女人牽腸掛肚。

    等沈溪吃過飯,謝韻兒親自收拾碗筷,如同一家的女主人,她能力比林黛高許多,就算沈溪不在,事情也能張羅齊備。

    謝韻兒一邊做事,嘴裡一邊說著話。

    「……白天的時候,妾身找木匠打造了兩張**,黛兒和朱山房裡各一張。以後三個丫鬟睡一間,妾身搬到黛兒房裡,這樣就不會打攪相公休息。」

    「……相公這麼晚才回來,估計累壞了,吃過飯最好早些休息安歇,明日還有公事要忙。」

    沈溪點了點頭,隨後有些自責:「韻兒,我好像做了一件錯事。」

    「嗯?」

    謝韻兒側目打量沈溪,聽不懂他話中之意。

    等沈溪將進獻狗皮膏藥的事一說,謝韻兒解開圍裙坐了下來,讓沈溪將藥方呈列,她拿在手上仔細端詳過,蹙眉問道:「相公是從何處得知此藥方?」

    沈溪不好回答。

    這副藥方其實來自於他記憶中的拔毒清創膏,主要採用了天丁、龍膽草、蘿芙木、刺蒺藜、兩面針等中藥材,適用於清除傷口頑固傷口組織以及各種瘡包、瘡毒、膿腫、膿包性痤瘡等的拔毒排膿、消腫消炎,以及各種外傷炎症。

    前世沈溪到處考古,最怕的就是蛇蟲鼠蟻噬咬,當然如果遇到銀環蛇、眼鏡蛇、竹葉青等毒蛇,如果不第一時間排除毒素,或者事後緊急打血清,幾乎無藥可治。其餘蛇蟲鼠蟻噬咬可能引發的病症,拔毒清創膏都有很好的對症效果。

    為此沈溪曾經專門研究過許多狗皮膏藥的藥方,以備不時之需,不想現在派上用場。

    根據太子傷口患處以及病情,既然沒有當場毒發,那證明並非遭遇劇毒的毒蛇,老鼠也基本可以排除,因為個頭不會太大,不然不會爬到小腿上咬了一口朱厚照都不知道,怎麼看都應該是不知名的蟲蟻。

    給太子留下齒痕的蟲蟻毒性不會很強,之所以現在拖到病入膏肓,主要是沒有對症,到了現在朱厚照昏迷不醒無法進藥,除了狗皮膏藥別無他法。

    幾百年後,狗皮膏藥在市面上極為常見,無論大病小病許多人都喜歡貼膏藥,可這年頭,膏藥僅是偶爾被拿出來治療一些跌打損傷,在沒有系統的膏藥藥方情況下,誰也不敢貿然拿來治病救人。

    沈溪道:「我說是從古書上看來的,你信嗎?」

    謝韻兒直接搖了搖頭。

    沈溪攤攤手:「那我就沒辦法了……或許是跟你的心情一樣,想讓太子的病早些痊癒,再加上是謝閣老提出讓翰林翻閱古籍,我便隨手寫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吧。」

    謝韻兒臉上多了幾分寬慰的笑容:「相公用心是好的,相信就算不能為太子祛病,朝廷也不會加以怪罪。」

    ……

    沈溪把狗皮膏藥藥方進獻後,提心吊膽**,但第二天沒人到翰林院來問話,東宮那邊也沒什麼消息,看來太子尚未出事。

    在沈溪看來,有可能謝遷沒把翰林們進呈的研究成果當回事,擱置一邊,那自己無論獻的是什麼藥方都無所謂了。

    寫完那篇有備無患的祭文後,翰林們的工作仍舊跟以往一樣,修撰《大明法典》,這是個耗時耗力的活,任何資料都是要多方查證後才能列入草稿,草稿最後有多少會被採納,需要總裁官和副總裁官來定奪。

    沈溪的任務,僅僅是列草稿,留待程敏政繼任者審批。

    到中午吃飯時,朱希周無意中提到:「也不知昨日我等進呈的古方是否為謝閣老採納,太子那邊又沒音信,好生令人著急。」

    大概是翰林院的工作有些清閒,朱希周居然「沒事找事」,若太子真的病故,朝廷斷沒理由不發喪,那時候翰林院可就有得忙活了。

    下午申時,謝遷在眾翰林千呼萬喚中過來,他一到,朱希周等人便圍上去詢問太子病情,但從謝遷臉色看,太子似乎依然生死未蔔。

    「太子的病仍舊未有好轉。」謝遷黑著臉說了一句,隨後從懷裡拿出一張條子,「這是何人進呈?」

    朱希周將條陳拿在手上一看,道:「這是沈修撰的字。」一句話,所有人目光都落在沈溪身上。

    沈溪心想,這就是匿名進條子的後果,說是不計較寫什麼,但出了事,怎麼也能把事主揪出來,這名還匿個什麼勁兒?

    謝遷皺眉看著沈溪,語氣略帶不善:「沈修撰,出來一下。」

    沈溪在眾人一片哀嘆聲中走出公事房,到了院子裡,謝遷湊過頭問道:「不用多想,就是問問你,你這藥方出自何處?」

    「嗯?」沈溪沒明白過來。

    謝遷道:「不瞞你,昨日老夫見你這條陳寫的不錯,便呈與陛下,陛下命幾位太醫仔細斟酌方子,認為沒有毒副作用,便依照方子給太子用了,服用了三貼,從傷口排出不少膿毒……」

    沈溪問道:「太子真為蛇蟲鼠蟻咬傷?」

    謝遷想了想道:「老夫並未親眼所見,料想大概如此……太子於黎明時醒轉,服了一碗小米粥,陛下很高興,但病卻無太大起色,所以想把典籍拿去給太醫仔細參詳。你進去將昨日所查閱典籍找出來便是。」

    沈溪心說,太子都從昏迷轉醒,從藥石無靈到已能吃小米粥了,那服湯藥自然也沒問題,這樣尚不滿足,意思是非要痊癒才算有起色嗎?

    沈溪道:「實不相瞞,下官所進呈藥方,並非翰林院古籍中所查,乃是採用民間古方,至於是否有效,不敢斷言。」

    謝遷皺眉打量沈溪,那目光就好似在說,隨便拿個古方就敢進獻,你小子膽子夠大呀,這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死字怎麼寫的吧?

    可轉念又想,沈溪在進呈古方之前,首先列了一個病患治病的故事,關鍵就在這故事上,若皇帝或者太醫發覺跟太子的病與故事中病患情況不相符合,斷然不會採用沈溪之藥方,自然也就不存在亂獻藥的問題。

    退一步說,就算藥方無效,最多是死馬當活馬醫,敷的是膏藥,於太子貴體無恙。

    想到這裡,謝遷琢磨:「這小子挺會來事,或許我不在翰林院提那一嘴,他為求自保絕不會主動獻出藥方,這要是有罪,連帶我也要陷進去。不過要說有功,我起碼能在中間佔得七分功勞。」

    謝遷臉色平靜:「那是否有調理的方子,一併呈上吧。」

    沈溪道:「宮中如此多太醫,恐怕用不到在下的方子吧?」

    謝遷嘆道:「你小子再藏拙,不要怪老夫降你的罪啊……初入官場卻有如此多的鬼心眼兒。跟你明說吧,如今陛下不信宮裡的太醫,只信進獻狗皮膏藥之人,再不開出藥方,老夫現在就拉你去見陛下,讓你跟陛下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謝遷都把話說得如此直白了,沈溪當然得識相點兒。

    現在太子的病未有太大起色,主要原因是太子中毒日久,再加上內病未消,就算進湯藥調劑效果也不會太好。

    既然用膏藥來治病,沈溪索性用到底,又進獻了幾個膏藥方子,如後世常用到的拔毒膏、太乙膏、陽和解凝膏、黃連膏等,把詳細用法列明,繼續用內病外治的法子,給太子排毒。

    沈溪在謝遷陪同下回到後院的公事房內,所有人都很好奇他二人要幹什麼,只見沈溪坐了下來,拿起毛筆在紙上寫東西,謝遷在旁邊看著,不時點頭嘉許,偶爾還親自為沈溪研墨。

    謝大學士為一個翰林研墨,這事說出去就讓人嘖嘖稱奇,可偏偏今天這事情就在眼皮子底下發生了。

    沈溪把幾貼膏藥的藥方和用法寫好,交與謝遷,與謝遷一同出了公事房,身後門內喧譁聲立起。

    沈溪親自送謝遷到翰林院大門,同時提醒了一些細節:「……若太子用藥之後上吐下瀉,當多飲鹽水,米粥之物儘量少食,待太子平靜後,再以清淡食物送之,記得要多進補一些綠色蔬菜。」

    謝遷又皺起眉頭,他對行醫之事稍有瞭解,但多來自於他的人生閱歷,至於沈溪說的喝鹽水什麼的,聞所未聞,但他這次只是個跑腿的,沈溪說什麼,他只管將沈溪的話轉告便可,至於弘治皇帝和太醫是否採納,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列。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20
第四四九章 心病

    太子染病,朝野上下無不為之牽腸掛肚。

    此時汀州府城裡,沈溪的母親周氏也病倒了,一病就是好些天,臥床不起,連力氣都快抽沒了。

    自從蘇通的那封報憂信回來,周氏便一病不起,家裡本來是開藥鋪的,但坐堂大夫謝韻兒不在,周氏生病還要從外面請大夫。

    可陸氏藥鋪幾乎將府城內外所有大夫都得罪光了,到了周氏得病,居然連個看病的大夫都請不回來,還要到隔壁的江西贛州去請。

    讓大夫詳細診斷過,其實周氏沒什麼大病,說是感染風寒,再加上一點心病,還有坐月子留下的一點婦人病,這些病夾雜在一塊兒,人焉了,每天除了坐在床上發呆,就是不停唸唸叨叨。

    「……憨娃兒定是惹了煞星,他這麼有本事,我們娘兒倆上輩子有緣這輩子才當得成母子,這次上天是要將他收回去了。」

    最無奈的要數週氏的枕邊人、沈溪的便宜老爹沈明鈞。

    得知兒子因牽涉鬻題案下獄,妻子突然病倒,整個家就只有靠他撐著,照顧妻子和一對小兒女,還要不時去印刷作坊盯著,忙得腳不沾地。

    其實自從過了這年,生意就很不景氣。

    隨著汀州印刷業崛起,百姓興起一股說本、連環畫熱,可好景不長,去年南方開始鬧起蟲災,農田歉收,百姓手頭的錢少了,連帶娛樂都要暫時擱置一邊。

    再加上沈溪這兩年考學,不能把精力放在編寫說本和畫新的連環畫上,使得印刷作坊這兩年沒什麼新品問世,就靠年底印點兒年畫,把生意維持下來。

    藥鋪的生意明顯也在下滑。

    看到陸氏藥鋪經營成藥利潤可觀,城裡大小藥鋪都做起了成藥生意,就連陸氏藥鋪一直嚴格保密的藥方,逐漸也被同行摸索出來,在沒有智慧財產權保護的時代,只要方子洩露,利潤就會被攤薄,最後比的就不是藥效,而是價格。

    這次周氏生病,惠娘忙不過來,乾脆把藥鋪關門。

    得知沈溪下獄的消息後,惠娘突然也沒了做生意的動力,銀號的事,她交給聘請的大掌櫃負責,至於商會內部一盤散沙,少了沈溪給她籌畫,她有些鎮不住商會裡那些為了私利爭鬥不休的豺狼猛虎。

    「身正不怕影子斜,小郎才學好,是靠真本事考上的舉人,只要朝廷明辨是非,一定會還小郎一個公道,說不定他現在已出來,正在太學讀書呢。」惠娘沒事就到沈家看望周氏,可這些安慰的話,連她自己也覺得蒼白無力。

    周氏不哭不鬧,只是搖搖頭:「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來,終究是要回去。」

    惠娘不由抹了抹眼淚,難過道:「姐姐說這些話,真讓人難受。小郎不是姐姐苦心培養出來的嗎?要是沒有姐姐為他力爭,他哪兒有機會開蒙讀書,又怎有機會高中解元?沈家要靠姐姐支撐,別是小郎沒出事,倒是姐姐這邊先垮了。」

    周氏似乎想到什麼,看著窗外,道:「也是啊,好些日子沒去藥鋪,韻兒把鋪子看得還好吧?我是時候過去幫她的忙了……她可是我的好兒媳婦……」

    惠娘嘆了口氣,自家姐姐每天胡思亂想,連謝韻兒往京城去了都不記得,這種狀態下,又如何放心讓周氏重新去打理藥鋪?

    倒是與惠娘一同過來的綠兒提了一嘴:「嬸嬸,少夫人去京城尋少爺,這會兒還沒回來呢。」

    周氏臉色重新變得淒哀起來,半晌後她好像有了力氣,從被窩裡爬出來,穿好衣服下地,一副精氣神十足的模樣:

    「憨娃兒要去他該去的地方,我不能讓他擔心家裡的事,沈家上下還要我養活呢。妹妹,藥鋪不能沒人管。」

    「姐姐,要不你再休息幾日,藥鋪的生意不打緊……」

    周氏搖搖頭:「不行不行,我這一病,那沒良心的連寧化那邊都不敢告訴,怕老太太擔心,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少送了銀子回去,老太太肯定會察覺異常……我一定要撐著,憨娃兒……嗚嗚嗚……」

    說到沈溪,周氏忍不住嗚咽起來,「都怪我,總是打他罵他,他一定覺得下凡到了人間,日子不好過,這就要回天上去了……是我對不起他……」

    ……

    在周氏的堅持下,藥鋪重新開張營業。

    如同關門之前的模樣,生意慘澹,一天都沒幾個人進來買藥,來的都是老主顧,買的都是耳熟能詳的藥,就算這樣,周氏也經常把藥拿錯,好在旁邊有小玉照看,否則遲早要出亂子。

    小玉做事得體,就是她不喜言辭,平日沉默寡言,讓她做周氏和謝韻兒的助手管理藥鋪,她能做得遊刃有餘,因為平日只需算算帳便可以了,但讓她作掌櫃與客人溝通,她就顯得木訥了些。

    「小玉該嫁人了。」

    周氏不知怎的注意到這個可憐的姑娘。

    小玉算不得小姑娘了,十四歲被到寧化,如今年過二十,若非是簽了身契,這年歲早該嫁人了。

    周氏和惠娘總想把身邊的丫鬟尋個好人家嫁出去,可這兩年沈溪總是在外奔波考科舉,家裡沒個人照應,這話說來說去,令人耳朵都起了繭子,可幾個丫頭照樣留在藥鋪忙裡忙外。

    惠娘從商會總館回到藥鋪,說是幫忙,其實是陪周氏說話,她輕嘆道:「不如趁著現在,找個好人家嫁了。」

    或者是因為沈溪在京城出事,惠娘想把生意停掉,多買一些地,安心當個大地主,至於經商那些繁瑣的事情她一個婦道人家心累了,不想理會。連身邊這些丫鬟,她覺得也該履行當年的承諾,好好許配個人家。

    小玉卻哭道:「奶奶,嬸嬸,奴婢一輩子跟著你們,不嫁。」

    周氏摸了摸小玉的頭,就好像對待自家的女兒一樣,充滿憐愛:「傻丫頭,你年歲不大,等你再過幾年,就知道身邊有個男人的重要。煩心時,有個人安慰你,寵著你,他會給你帶來子孫繞膝,會陪著你一起終老……唉,我那苦命的憨娃兒……」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周氏這話是對小玉說的,可在這樣一種落寞的氛圍之下,惠娘難免為自己的身世感懷,她也有值得慶倖的地方,就是有個女兒。

    如今陸曦兒已經十一歲了,年歲不大,不過在沈溪和林黛不在這些日子,女兒成長得很快,逐漸有了大人的擔當。不過惠娘沒敢把沈溪出事的消息告訴女兒,因為她怕女兒鬧騰,本身她就夠煩了。

    外面突然喧鬧起來,很是熱鬧。

    因為藥鋪地處汀州府城西邊,距離城中最繁華熱鬧的城北有段距離,就算外面熱鬧也不知發生了何事。

    周氏往外面看了看,嘆道:「從來都是別人家歡喜自家愁,這世道真是不公……」

    惠娘勉強笑了笑。

    若是平常時候,她肯定會打趣好姐姐兩句,你這兩年歡喜得還不夠?一次生雙胞胎,龍鳳呈祥;大兒子考學連中秀才、舉人,又被選為太學生進京城;母慈子孝,家中有高堂,回家還有丈夫陪。

    這是多讓人羨慕?

    可此時,惠娘連句玩笑話都說不出來,她儘量在周氏面前不提沈溪。

    遠處的熱鬧聲似乎靠近了些,往城西這邊而來,有敲鑼打鼓的聲音,還有人在喊著什麼,可聲音太遠,聽不太清楚。

    索性藥鋪裡沒什麼生意,惠娘對旁邊坐著剝豆子的綠兒道:「你去看看,外面怎這般熱鬧,是不是哪家迎親?」

    「好的,奶奶。」

    綠兒把簸箕放下,一路小跑出去,半晌之後人回來,不過卻一臉費解的模樣,搖搖頭道,「奶奶,距離咱這邊有些遠,看不太清楚,不過看樣子挺熱鬧的,有人抬著轎子,像是衙門的官轎。」

    周氏擺擺手,道:「算了算了,管他作甚?來頭兩年也是這時候,憨娃兒過了縣試,也是這般熱鬧,哎呀,早知道別讓他這麼早去考試,那官場的人都是勢利眼,見憨娃兒年紀輕輕,不欺負他欺負誰啊……嗚嗚嗚。」

    綠兒跟著抹眼淚:「嬸嬸,您別哭了,您再哭,我們也跟著哭,心裡為少爺難過。」

    外面喧譁聲沒斷,鑼鼓齊鳴,鼓樂喧天,鞭炮聲響徹城池,熱鬧非凡。藥鋪所在街道附近,人影憧憧,嘈雜聲四起,嗡嗡嗡的聲音很大,但就是聽不清說的是些什麼,不過那「嗚哇嗚哇」的嗩吶聲倒是愈發近了。

    越在發愁的時候,別人家的歡喜最是讓人心煩意亂,惠娘起身站了起來,想看看是誰家人這麼會挑時間,偏偏在別人最難過的時候添亂,沒等她走到門口,便聽到有報訊的人到處宣揚:「……三元及第,三元及第啦……」

    一句話,惠娘站不太穩當了,雖然她沒參加過科舉,但還是聽說過「三元及第」這名詞。在她後面,周氏奇怪地問道:「外面是在說啥,是不是哪家相公中秀才了?」

    惠娘的心臟不爭氣「砰砰砰」跳動,她趕緊回過身對周氏道:「姐姐,不是別人家,可……可能是小郎……小郎……小郎他好像考……考上了……狀……狀元……

    周氏一臉淒哀:「憨娃兒還在牢裡呢,莫不是妹妹心裡唸著他,這會兒聽到別人說誰誰誰,就想到他?唉,我也是這樣。」

    惠娘自己也犯迷糊了,莫非真的聽岔了?

    她趕緊豎著耳朵傾聽,但巨大的喧譁聲已將喊話聲掩蓋,根本就聽不清是什麼,嘴裡不由嘀咕:「那可是三元及第……沒中解元,哪怕中了會員和狀元,算是三元及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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