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寒門狀元 作者:天子 (連載中)

 
老頭牛肉麵 2017-3-12 21:49: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66 3173747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23:08
第四八〇章 黑白兩不誤

    沈溪對作贗算得上是駕輕就熟,可對於修補古畫,而且是《清明上河圖》這種傳世名畫,尚屬「生手」,因為無論如何修補,稍有不慎便會被人察覺出修補過的痕跡,反倒作贗由於整體畫風和紙質完全一致,不易被人察覺端倪。

    可沈溪還是不想在《清明上河圖》這樣傳世珍品上做手腳,一來是時間不夠,二來是作一幅假的送出去,將真跡收藏起來,要冒的風險很大,一旦敗露會令他名聲掃地甚至吃官司,還不如老老實實將原畫修補好,送給李東陽,成全徐溥的心願。

    如今距離徐溥離世,不過幾個月時間,沈溪不想讓人家死不安生。

    等沈溪拿著畫軸回到家,放於書桌上,謝韻兒將晚飯送來,詫異地打量一看就很古樸的厚實畫軸。

    早晨沈溪上班時,帶出門的是翰林院的文稿,下午回家一趟立即離開,將他寫了大半夜的秘笈給王陵之送去,晚上回來卻帶回一幅寬大的畫軸,謝韻兒愈發不能理解沈溪所作所為。

    「有件好事,王家少爺被兵部留下,準備調邊軍敘用,看來他以後可以在軍中混個出身,不用再回寧化。」

    沈溪原本希望王陵之能回家磨練幾年,等腦袋開竅後再出來考武會試或者補官缺,不過現在兵部主動挽留,其前途一片光明,沈溪為此甚感欣慰。

    謝韻兒笑了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王少爺算得上是苦盡甘來吧?」

    沈溪微微搖頭:「吃苦的日子還在後頭呢……以他的性格,從軍後能熬多久是個問題……唉,不說這個了,給娘子看一樣好東西,是我剛拿到手的,以娘子的才學,應該聽聞過這幅畫。」

    沈溪緩緩打開畫軸,因為書桌太窄,沒法將《清明上河圖》這樣一幅龐大的畫作完全展開,不過只是展開一小部分,裡面所呈現出熱鬧的市集景象便讓謝韻兒臉色劇變,失聲問道:「這是《清明上河圖》?」

    沈溪點了點頭,臉上帶著幾分冷峻。

    謝韻兒驚愕不已,本想舉起桐油燈湊近看,但又怕燈油滴在上面,伸出手想摸索一下,又怕手將畫紙染髒。

    很快她便發覺這畫上的破損之處,用驚疑的目光望向沈溪,沈溪這才道:「我的任務,就是在最短的時間內將這幅畫修補好,可惜這幾日陛下催著要建文時期的典章文稿,兩邊都忙得不可開交,只能減少睡眠時間,多做點兒事。」

    「建文時期?那是什麼?」謝韻兒又是一陣驚訝。

    沈溪點點頭:「建文元年到四年,其實就是洪武三十二年到三十五年,在太宗皇帝靖難後,建文年號遭到廢止,眼下陛下以修史名義,重提這段舊事,謝大學士讓我寫奏本上奏……唉,這可真是沒法擺脫的大麻煩……」

    謝韻兒回過身,在書桌旁的凳子坐下,目光帶著不解望向沈溪,問道:「相公剛進翰林院,謝閣老怎會讓相公上書陛下?」

    沈溪這些天鬱悶之至,被人指使當出林鳥,隨時都有可能面臨降職罰俸的境地,滿腹心事無處傾訴,因為這些事不能告訴旁人,可他對謝韻兒很信任,難得有人願意聽他訴說,沈溪便原原本本將事情說了。

    謝韻兒聽過後稍微沉思,臉上帶著歡悅的笑容:「相公應該感到高興才是,這說明陛下和謝大學士對相公青睞有加,所以才委以重任……相公以後在朝堂上必然有一番作為。」

    沈溪說:「我何嘗不知?上官關注確實是難得的機遇,籍籍無名只能庸碌到老。不過我這年歲,正該韜光養晦,就算加官進爵,也最好走正途,否則必為同僚所輕!如今我都不敢對朱修撰他們說明,若事情曝光,必被人孤立,距離外放也就為期不遠。」

    謝韻兒聽出沈溪話中未盡之意,他其實還是希望留在京城當京官,以沈溪這年歲,履職地方勞苦奔波不說,由於他年歲小,威望不足,容易為地頭蛇欺辱。

    謝韻兒笑著道:「相公不必自責,其實這一切都是為了撥亂反正,還原歷史真相。說起來,相公也是為朝廷建功立業呢。」

    沈溪沒想到謝韻兒會給他這麼高的評價,他不過是在弘治皇帝的授意下提出建文舊事,充其量也就是個耍筆桿子的,卻能得贊為朝廷建功立業,雖然謝韻兒有安慰和鼓勵的成分,但聽了卻覺得一陣溫暖。

    高山流水,知己難求啊。

    ……

    沈溪白天要編撰《大明會典》,晚上回家還要修補《清明上河圖》,連續兩日廢寢忘食,持續下來,身子骨有些快熬不住。

    第三天中午,別人都去飯堂了,唯獨他趴下來小寐。朱希把飯菜給沈溪帶了回來,規勸道:「沈修撰年方十三便文魁天下,家中又有嬌妻美妾,在所難免,但最好有所節制,陛下讓我等進呈洪武三十一年以後之典章,眼看三日之期將滿,卻不可耽誤公事。」

    沈溪這才知道,朱希周並不是關心他的身體,而是擔心他能否如期把建文時期朝廷頒佈的典章制度呈遞上去。

    雖然兩天半過去了,但翰林們進展緩慢。

    翰林們所作最多便是去翰林院書庫的典籍中查找,希望能尋到有關這段歷史的書籍,再從中找到典章制度的影子。

    可事情畢竟已經過去百年,這年頭書籍保存本就不易,再加上永樂年間曾數次焚燬建文時期文案,想從茫茫書海中找到一點有用的東西,難比登天,更別說詳細的內容了。

    只有沈溪,每天所作就是不斷書寫,將他知道的建文舊事寫下來,至於回頭求證以及弘治皇帝是否採納,並不是他需要考慮的。

    下班回到家,沈溪繼續熬夜修補《清明上河圖》。

    這幾天謝韻兒一直陪伴著他,林黛嫉妒之下也過來陪著一起熬夜,可沒一個時辰,她在旁邊窮極無聊,不知不覺頭歪倒在床邊睡了過去,通常這時候沈溪便會叫來朱山,把睡熟的林黛抱回她自己的床上。

    謝韻兒一直陪沈溪到後半夜,直至沈溪停下手上的工作,她才出去打水給沈溪洗漱,然後各自回房睡覺。

    沈溪越來越從謝韻兒身上找到知己的感覺。

    五月十六上午,謝遷老早就到翰林院催促翰林們將幾日來整理的內容上交,每個人都要在自己整理的東西后面署上名字,用謝遷的話說,這也是吏部考核的一部分,誰做得好就有可能成為侍讀和侍講的候選人。

    僅僅是候選人而已!

    文稿當天交上去,翰林們就好像完成自己升職考試的答卷一般,只等弘治皇帝最後的批閱結果。

    在如此氛圍下,當天翰林們做事沒多少精神,到休息時便三三兩兩聚在一塊談論這件事,其實這幾天大家「取長補短」,相互借鑑,呈奏的內容都差不多,實在沒從史料中找到對修史有用的東西。

    如今普遍的看法是,弘治皇帝可能會因為翰林們沒有整理出有價值的建文時期的資料,而取消在《大明會典》中增添這部分,那建文年號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可謂皆大歡喜。

    以前翰林院的人都怕謝遷過來,吩咐做這做那,讓人忙得不可開交。但這天所有人都盼著謝遷來,因為謝遷如同弘治皇帝欽命的「主考官」,誰的文章做得好,得到皇帝賞識,就意味著誰有了晉陞侍讀和侍講的希望。

    可惜「尤侃侃」在千呼萬喚下,始終沒有露面,到黃昏下班時,眾翰林才帶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各自回府。

    可沈溪還要回去,修補《清明上河圖》尚有最後一宿忙碌。

    至於第二天把畫送還給李家,沈溪覺得沒必要,他想出一個更好的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就是找人把這幅畫「送給」謝遷,讓謝遷做一回好人,將畫轉呈李東陽。

    《清明上河圖》失而復得,李東陽和徐文燦應該不會再過多計較,那問題基本上就算是圓滿解決,避免了李家被官府上門搜查的厄運。

    當晚沈溪經過最後的修補,終於將畫修補完成,三天時間修補好《清明上河圖》,等於是一次大的文物搶修工作。

    沈溪要做的,是在李東陽驟然見到畫時,察覺不到破綻即可。

    這種古畫,在流傳過程中難免會有磕磕碰碰,歷代主人的修補在所難免,回頭等李東陽發覺有問題,那時徐文燦已經回去對徐溥老爺子覆命,而徐溥眼看活不了多久,李東陽就會想,可能是徐閣老在保管中出現問題,適當做出補救。不過人家好心好意送畫給他,他總不至於跑去找徐溥後人的麻煩。

    等沈溪完成,第一次在家中將整幅畫卷完全打開,讓謝韻兒看個清楚。

    謝韻兒知道第二天這副傳世名畫就要送出去,心裡有些不捨,這幾天晚上沈溪認真修補畫的模樣被她看在眼裡,在她看來,這幅畫更應屬於沈溪,因為是沈溪重新為這幅畫注入靈魂。

    可最後畫還是要送給李東陽……想到李東陽,謝韻兒拳頭不由握緊……這位李大學士到底是導致謝家由盛而衰的大罪人!

    「娘子,別看了,我把畫收好,等天亮後就讓六哥想辦法把畫送到謝府,讓人以為是賊人畏懼,主動將畫歸還,相信這件事就可到此了結。」沈溪把修補工具小心收好,這些東西他準備明天一大早便送到灶房燒掉,免得回頭讓人察覺。

    謝韻兒點了點頭,和沈溪一起將長畫捲了起來,帶著些許遺憾:「若是能交換,妾身真希望用御賜的墨寶,將這幅畫換回來,這到底是相公嘔心瀝血之作……」

    沈溪笑道:「若是我,可不會如此。這般浮華的東西,拿來何用?」

    夜風習習,兩個人在房中彼此對望,眼中多少都帶著情義,可二人始終沒走出最後一步,因為彼此心中,都帶著一種對對方的「敬愛」,始終沒把這份敬愛,轉化成一生所愛,相依相守。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9 19:04
第四八一章 謝府賞畫

    沈溪被公雞的打鳴聲喚醒。

    晚得晚起得早,沈溪醒來後精神不怎麼好,穿衣服時一直打呵欠,好在年輕,在房間下舒展了下筋骨也就恢復過來了。

    來到衣櫃前照了照銅鏡,沈溪比照了下衣櫃門上的刻度……嘿,又長高了一截。

    「相公,早。」

    沈溪心情愉悅地出了屋門,發現謝韻兒正在井沿邊洗衣服,朱山在一旁打拳,一招一式間虎虎生風。

    沈溪看看天色,道:「不早了。」

    二人相視一笑,其實謝韻兒知道,沈溪天還沒亮曾出去了一趟,回來後又補了一覺。

    廚房那邊傳來一點吵鬧聲,卻是林黛在呵斥秀兒。

    小院裡熱鬧但不充實的一天又開始了,因為不能出門,這院裡的女人都要儘量找些事情來做,本就不大的院子稍顯擁擠。

    熱氣騰騰的早飯,由林黛親自捧了出來,米粥加上竹籠蒸的饅頭,還有一盤跳水泡菜和一碟醃蘿蔔,吃起來極為爽口。

    只是沈溪覺得生活似乎需要改善一下了,他做翰林修撰領的月俸固然不多,不過比之那些二甲、三甲還在「觀政」的進士好太多,他們不但月俸遠有不及,且要延遲半年才能拿到俸祿,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沈溪頭幾天聽說有同科進士跟倫文敘借錢,王瓚當時曾提醒沈溪,讓他少去參加同科進士的文會,免得到時候被敲詐一筆。

    很顯然,王瓚是過來人,考中榜眼進入翰林院後,肯定剛開始抱著同科之誼參加文會,結果飽經借錢的困擾。

    別人大多羨慕能進翰林院的進士,能馬上為朝廷做事不說,還有機會接近皇帝,當然最讓人羨慕的還是按時領祿領,屬於「高官厚祿」。

    沈溪這天走得稍微有些遲,一來是因為昨日剛把皇帝要的建文時期的典章文稿交上去,翰林院暫時不那麼忙碌了,二來是要等前往謝府送畫的宋小城回來。

    等沈溪收拾妥當準備上班時,宋小城賊頭賊腦進得門來……為防止風聲洩露,沈溪只讓宋小城一人去辦。

    「成了?」沈溪問道。

    宋小城連忙點頭:「狀元大人讓小的出馬,哪裡有不成的道理?卻說我將畫軸掛在謝府的門上,快天亮有門子出來打掃門口時看到,畫軸已經送到府裡面去了……我這才回來跟您老回報。」

    沈溪拍了拍宋小城肩膀,便是嘉許,隨後讓他先暫時跟周胖子做事,至於那幅畫軸的內容是什麼,又為何要送去謝遷府上,沈溪沒有跟宋小城解釋。

    等沈溪到了翰林院,尚未進公事房,朱希周迎了出來:「沈修撰今日來得有些遲啊……一大清早謝閣老派人來翰林院傳話,說今日下班後請我們去謝府賞畫,你說這事兒奇怪不奇怪?」

    沈溪「哦」了一聲,點了點頭,心裡卻在想,謝遷這招很高明啊……找人去他府上賞畫是假,其實是想告訴人,不知道那《清明上河圖》為何會到了他家才是真!

    沈溪明知故問:「什麼畫,謝閣老會邀請眾翰林同去欣賞?」

    「管他什麼畫呢。」

    王瓚笑呵呵道,「三位閣老的府邸,從來都是京城最難進的家門,今日有幸前往拜訪,卻是我等翰林的榮幸。諸位說是不是?」

    門內門外一眾翰林均點頭應是。

    因為內閣大學士要避免與外臣之間過從甚密,就算交遊廣泛,在入閣後也會儘量避忌,而且明朝行使宰相職權的閣老的府邸,是平日投拜帖最多的地方,真要挨個接見估計一年到頭都見不完。

    正說著謝遷,謝遷就臉色略微有些難看地走進翰林院大門,所有翰林聽到風聲後趕緊回到自己的辦公桌,不過謝遷沒往後院公事房來,直接去前面找侍讀了,或許是有什麼要緊的誥敕需要重寫。

    「謝閣老今日看起來氣色不怎麼好,我等到了謝府,可要小心些。」等謝遷離開翰林院,馬上有人提醒。

    這一天下來,所有翰林都是等弘治皇帝對昨日進呈建文舊典章的批示中渡過,一整天幾乎都在磨洋工,每個人最多看了幾頁書稿,稍作整理,可以說完全沒進展。

    終於熬到下班時,沈溪很想說上一句:「無風無險又到五點。」

    在翰林院供職,真的跟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差不多,而且坐辦公室,每天下來基本無所事事,說是修書,可一本《大明會典》要修上六七年,從弘治十年開始,直到弘治十八年朱祐樘病逝也沒修完。

    這種修書的活,其實偶爾想起來也挺輕省的,畢竟修書的人多,每個人負責的面就窄,況且修完後還有別人校對,然後修改,隨後又進行二次校對和修改,時間就在這麼反反復複中度過。

    不過這天,翰林們下班了也不能輕鬆,因為要去內閣大學士謝遷家裡做客,去「賞畫」。

    「頭幾日剛聽說徐大學士派人送《清明上河圖》到京,那價值連城的名畫中途失竊,今天謝閣老就請我們到府上賞畫,會不會與此畫有關?」

    「不可能吧,哪裡有那麼湊巧的事情!謝閣老怎麼說也是收藏名家,家中名畫多不勝數,我看這次是想試試我們鑑賞書畫的能力。」

    「你當謝閣老真的有閒情逸致請我們賞畫?他平日甚少回府,這次莫不是想借助這個機會,問詢昨日進呈陛下之事……」

    在眾人猜測中,一眾翰林往謝遷府邸而去。

    到了謝府門前,許多沒登過大學士府邸的翰林不由大失所望,眼前的屋舍看起來極為尋常,怎麼看都不像大人物住的宅子。

    翰林們這時候都停下腳步,恭敬行禮,因為前面一頂官轎上下來的,正是另一位大學士李東陽,原來李東陽也受邀而來。

    除了李東陽外,還有一些六部以及寺司的高級官員,連侍郎這一級別的官員都有三個,李東陽若有所思,顯然他也不知謝遷葫蘆裡的什麼藥。

    「學生見過李少保。」

    李東陽等所有官員上前行禮,還未問話,又有頂官轎過來,這次官轎上下來的卻是王鏊。

    謝府突然眾臣齊聚,令一眾翰林自慚形穢,眼前一個個都是朝中大員,而他們中間,官品最高的不過是從六品的翰林修撰。

    李東陽不再理會這些小翰林,而是過去跟王鏊打招呼問話,結果依然沒從王鏊哪裡探聽到謝遷請眾人前來的真正目的。

    「賞畫?他有幾幅畫難道我們不知道,還用得著賞嗎?」李東陽說著,與王鏊等人在知客引領下進門。

    眾翰林這才松了口氣,亦步亦趨跟上去,尚未跨過門檻,王瓚突然轉過身:「記得,非禮勿聽,非禮勿視,今日的賞畫一定要適可而止,千萬不可……」

    說到這兒看了沈溪一眼,顯然是特別針對沈溪說這一番話,提醒他不能像在壽甯侯府夜宴時那般出風頭。

    沈溪跟著眾人應諾,心裡卻頗不以為然,同樣是作詩,你們作得不好就是中庸,而我作出好詩就是出風頭?

    沈溪當日在壽甯侯府臨時起意所「抄」的《把酒對月歌》,在京城詩壇上多少引起一些轟動,用通俗俚語所拼接成的詩,卻有大巧不工之妙,為許多中下層士子所推崇。

    可沈溪的這首詩,難以入那些自負才學、眼高於頂之人的法眼,在這些人看來,沈溪不過是應景做了一首「打油詩」,根本就是狗屁不通。

    眾翰林進到裡面,謝府院子中規中矩,也就是一個普通的三進大四合院,裝修婉約儉樸,過了兩個月門,才到謝遷邀請賞畫的書房。

    因為來的人不少,書房裡已經有人在欣賞謝遷掛起來展示的書畫,其中參雜有謝遷自己的作品。

    這就好比是一次書畫展,所有人可以自由欣賞。

    沈溪跟朱希周走在一塊,入目所及,都是兩三品的大員,乾脆躲到房間角落,正考慮要不要出門等候,沈溪突然發覺牆上掛著的一幅畫有些眼熟,走過去仔細打量後,沈溪略微有些吃驚,這不是當初他給甯化知縣韓協的王蒙的贗品畫?

    看畫作上有謝遷的題字,很顯然,連謝遷這樣的書畫收藏家也將其當作真跡,甚至一本正經寫了題跋在上面,沈溪稍微留意一眼,居然有李東陽的題字。

    沈溪想到當初韓協三年期滿離開寧化,前去南京投奔林仲業,而林仲業又跟李東陽關係親近,想來是韓協想辦法把畫送給了李東陽,再由李東陽轉贈謝遷。

    沈溪暗嘆:「還好李東陽和謝遷都沒發覺這幅畫有問題。」

    若是謝遷知道這是幅贗品畫,絕不會掛出來給人看,他堂堂閣老,掛贗品出來那可是非常丟臉的事情,沈溪只能視而不見。

    倒是朱希周走到沈溪身邊,抬起頭打量一番,道:「這幅畫若是愚兄沒看錯的話,應該是王叔明的山水,未料謝閣老竟還能收藏如此珍品。」

    「是啊。」

    沈溪敷衍著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謝遷與李東陽並排從後堂過來,謝遷身後兩名隨從一起捧著幅畫軸,沈溪一眼就辨出,正是早晨讓宋小城送到謝府的《清明上河圖》。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9 19:05
第四八二章 借題發揮

    謝遷笑容可掬,讓家僕將畫軸鄭重地放到長條書桌的桌面上,隨後奴僕又從外面再次抬了張一般高度的書桌進來,兩張拼湊在了一起。

    謝遷揮手示意:「老夫今日請諸位前來,是欣賞一幅前朝名作,乃是名聞遐邇的宋人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

    眾人一聽面面相覷!

    這幅畫不是說由前首輔徐溥收藏,遣人送來京城卻半途失竊,為何如今會出現在謝府?

    謝遷是否與賊人有關?

    再一想,謝遷是什麼人?堂堂的內閣大學士!跟李東陽關係一向不錯,怎會做這等厚顏無恥之事?

    是了,多半是謝遷派人幫徐溥和李東陽將畫找回,今日藉著讓大家欣賞名畫的機會,將這幅畫當面還給李東陽,成全徐溥的心願。

    「諸位,請上前一觀。」

    要說在場的人都聽說過這幅傳世名畫,可除了李東陽外,沒誰親眼見過,都想見識一下這幅久享盛名的畫有何獨特之處。

    畫軸在眾人注視下,緩緩打開,大宋汴梁的景緻逐漸呈現在眾人眼前。

    要說這幅畫,確實有些長,差不多兩丈,但高度只有一尺,該畫用長畫卷的方式,展現了汴河兩岸市集、建築、行人和山水,人情風貌躍然紙中,這與普通山水畫重在意境不同,可以說是為了忠實記錄當時的市井風貌而作。

    就算不懂畫之人,見到這樣一幅畫,也要感慨這幅畫中描繪的景緻,把自己想像成畫中的一個小人物,穿梭於幾百年前北宋都城的大街小巷。

    沈溪隨朱希周上前,,目光在畫面上逡巡一遍……要想在這匆匆一瞥中把畫中修補處挑出來,根本就不現實,實際上就算是拿肉眼仔細瞧,也很難察覺端倪。

    這年頭沒有放大鏡,要檢查出沈溪之前修補之處,非要長年累月細緻觀察和比對才可,而沈溪自問對這幅畫的瞭解,足夠做到「以假亂真」,更何況補損的地方只是幾個不起眼的角落,要注意到這些細節,談何容易?

    「諸位,以為如何?」謝遷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捋著鬍子問道。

    李東陽臉色稍顯凝重,畢竟這是徐溥找人送給他的畫,要是在別人府上,他早就找官府上門「拿贓」,可如今畫詭異地出現在謝遷府上,二人同為輔政大學士,平日關係還很要好,剛才謝遷見到他後居然隻字不提還畫之事,讓李東陽覺得謝遷有據為己有之意,但顧忌臉面,他不太好意思直接提出把畫討要回來。

    禮部主客清吏司郎中程俞毫不客氣,直接質問:「此畫堪稱國寶,不過下官聽聞,此畫為徐少師所藏,卻不知為何……為謝閣老所得?」

    程俞的話說完,在場的人都看向謝遷,心裡均想,謝遷既然把人叫來,應該就是說還畫之事,程俞如此詰責,未免有些不合時宜。

    但在場大多數人都知道,程俞是李東陽的人,現在他分明是在替李東陽「討畫」,這話說出來,卻讓謝遷還畫的義舉變成被揭穿後不得不歸還,分明是不給謝遷面子。

    未料謝遷並未見怪,哈哈笑道:「此畫為徐老所藏,老夫怎從未聽聞?何人有證據?」

    一句話把所有人問懵了!

    要說在場的人知悉事情,不過是源自近日京師的傳言,說是徐溥自知年事已高所以派自己的孫子徐文燦帶畫到京城「贈畫」,結果畫被人盜了下落不明,徐文燦親自到李東陽府上謝罪。隨後李東陽出面,著順天府捉拿賊人,一連數日都未有消息。

    此事是否當真暫且不知,但外間傳得有鼻子有眼,不似虛構。但若說誰能找出證據,恐怕連徐文燦親自來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憑什麼說這幅畫就是你們徐家所有?

    一句話,問得在場之人啞口無言。

    沈溪卻覺得謝遷似乎並非無的放矢,其語句側重上有些「蹊蹺」。謝遷問在場人士「何人有證據?」,而不是「有何證據」,這似是在說,誰可以站出來拿出證據反駁我,這是讓送畫來的幕後元兇露出原形嗎?

    可問題是就算盜畫人本身,也不清楚這幅畫到底是何人收藏,如何可做證明?又從哪裡找來證據?那謝遷的提問似乎是多此一舉?

    從開始,沈溪就沒認為謝遷會將此畫佔為己有,若謝遷真這麼做,拿到畫後不動聲色即可,把畫藏起來,就算李東陽和順天府,也不敢到他的府邸來搜,久而久之沒人記得這件事,畫自然就歸了謝遷所有。

    既然謝大學士在得到畫的當天就把畫拿出來展示,要麼是他想藉機把幕後盜畫之人找出來,要麼是他想藉著還畫,達到他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沈溪心想:「謝遷到底想做什麼?」

    在場的人,要麼在欣賞畫,要麼在思索,沒一人應答。這時,李東陽終於開口了:「於喬兄,不知此畫你從何而來?」

    李東陽沒有稱呼謝遷官職,而是以朋友間敘話的口吻說出這番話,其實是跟謝遷表示態度:把畫還給我,咱倆還是好朋友,否則別怪我翻臉不認人啊!

    同為輔政大學士,但在內閣中也是有排序的。

    如今內閣三人的排序,是劉健居首,李東陽居次,謝遷在三人中地位屬於最末。

    從爵位和名銜上就能辨別,劉健是少傅兼太子太傅謹身殿大學士,少傅是「三孤」之一,列從一品,太子太傅是太子三師之一,也是從一品;在明朝文官體制中這兩個文爵僅次於「太師、太傅、太保」三公,而整個大明朝,活著時就列於三公正一品的文臣屈指可數,可劉健如今已然位極人臣。

    再說李東陽和謝遷,他二人同一年入閣,如今都是太子少保,屬於「太子三少」之一,官秩正二品,不過李東陽是文淵閣大學士,而謝遷是東閣大學士。

    在內閣大學士排序中,以華蓋殿大學士居首,其後依次為謹身殿、文華殿、武英殿、文淵閣、東閣。

    從這一點上來說,謝遷這個東閣大學士要居於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之後,在內閣議事時,劉健可以說是一言九鼎,其次是李東陽,而謝遷屬於三人中話語權最低的那位。

    剛才程俞問謝遷畫從何所得,謝遷可以全當沒聽見,理都不用理會,可現在問他的是李東陽,是他的「上官」,他就不能不給面子。當下謝遷回道:「此畫乃是我因緣巧合而得,至於細節稍後再對賓之兄細說。」

    說了等於沒說,一句「因緣巧合而得」,顯然不能解除在場之人的疑惑,連李東陽聽了後都不怎麼滿意。

    沈溪在旁仔細打量謝遷,想從謝遷臉上看到他心裡真實的想法……不過這老傢伙的確老奸巨猾,把心思掩藏得很好,沈溪絲毫不能從他神色中找到破綻。

    本來好端端受邀到閣老府上賞畫,突然因這幅《清明上河圖》令場面變得非常尷尬,畫就攤在那兒,任誰也無法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把這幅畫從謝府拿走,似乎李東陽註定要吃個啞巴虧。

    謝遷看出在場的人都很謹慎,看樣子不敢多說話招惹禍端,只好由他來解開謎面。謝遷問道:「老夫今日請諸位前來賞畫,是想問問你們當中,可有對書畫有所涉獵的?」

    涉獵是假,精擅為真,謝遷突然問誰擅於書畫,琴棋書畫本就是文人墨客必備技能,但在這麼一群進士出身,而且造詣深厚的人面前居大,那就真的不識相。你再精擅,能比得上李東陽和謝遷?

    朱希周此時硬著頭皮出來行禮:「我等不過是對書畫略知一二。」

    一句話,引來在場之人附和,不能說精擅,只能說略知一二,你總不該拿這個問題來為難我們。

    謝遷突然嘆道:「老夫聽聞本屆會試中有江南唐姓舉子一人,可說書畫了得,可惜他……唉。」

    謝遷這一嘆,好是在給人指點迷津,他口中「江南唐姓舉子」,不用說就是如今被關押在鎮撫司大牢裡的唐寅,到此時禮部會試的鬻題案依然沒有審結,唐寅能否活著出來尚且是個未知數。

    謝遷突然提到唐寅,似另有所指。

    翰林院中人便有意無意往沈溪身上瞄。

    若說唐寅書畫了得,他沈溪在會試之前鬥畫贏了唐寅,到如今閔生茶樓還掛著二人的書畫,每天都有人過去評斷書畫的好壞,到了現在差不多形成共識,沈溪的畫要比唐寅的更勝一籌。

    沈溪心想:「謝遷的目標是我嗎?他絕不可能知曉這幅畫是我送來的,或者他想藉著這件事表達什麼?」

    朱希周笑道:「謝閣老不知是否有聽聞,當日唐……姓舉子,曾與一人比試山水畫,結果慘敗收場,要說此人,便是己未科殿試金榜第一名,今日也到場了呢。」

    沈溪可以理解為,朱希周是在幫他,但變相也是落進謝遷預先設好的「圈套」,禍福未知。

    聽朱希周這一言,就算沒聽說這事的,也開始順著眾人的目光看向沈溪,沈溪一時間成為眾矢之的。

    沈溪被逼得無法,只好上前行禮:「學生有禮了。」

    李東陽好奇地打量沈溪。

    作為內閣大學士,朝臣基本都叫得上名字,但留下印象的人卻不多,更別說是品秩低微的新科進士了,但沈溪卻給李東陽留下不淺的印象,先是在鎮撫司內背默文章隻字,後來在殿試中出人意料一舉奪魁,李東陽對沈溪早起了愛才之心。

    後來弘治皇帝有意提建文舊事,李東陽便聽謝遷說及,那份奏本也是沈溪上呈……

    在翰林院這麼多人中,謝遷不找別人,單找沈溪,除了「初生牛犢不怕虎」外,也從一個側面說明沈溪確實有本事。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9 19:05
第四八三章 數米法

    謝遷眯著眼,含笑望著沈溪,如同早就料到沈溪會站出來,因為這一切都是順著他的計畫發展的。

    謝遷問道:「沈修撰是今科狀元,未料還精於書畫之道?」

    沈溪恭敬地道:「做學問者,不能死讀書讀死書,觸類旁通或許有助於領悟經典。學生自幼接觸琴棋書畫,並有名師教導。」

    沈溪說有「名師教導」,在於圓謊,因為他跟唐寅鬥畫時,說他曾接受過「蘭陵笑笑生」教導,如今在大明朝,「蘭陵笑笑生」是頗具爭議的人物,此人寫出的《桃花庵詩》膾炙人口,傳頌極廣,有人將他當成大詩人看待。

    不過更多的人卻認為「蘭陵笑笑生」不過是浪得虛名之輩,一本《**梅》就將他的秉性暴露無遺……這樣披著斯文人外衣,卻有一顆誨淫誨盜之心的人,又怎會是正經的學問人?

    這些人一邊罵著「蘭陵笑笑生」欺世盜名,一邊認真研讀《**梅》裡的內容,按照他們的說法,不是因為書精彩絕倫,而是要找出其中低俗下流的情節,作為抨擊此人的有力證據。

    「名師?呵呵……」連謝遷也對蘭陵笑笑生帶著幾分輕視,「想來你對字畫有所研究咯?」

    沈溪再次行禮:「學生不敢妄自尊大。」

    謝遷擺擺手道:「年輕人還是應該有些血性和衝勁,行就是行,那麼謙虛幹嘛?況且,就算你說得不好,也沒人會見怪……之前程郎中說,這幅畫乃是失竊之物,為徐閣老送與李大學士的禮物,但據老夫所知,這世面上的《清明上河圖》贗品多不勝數,如何能證明這幅畫乃是徐閣老珍藏的那幅?」

    謝遷的問題一經出口,就讓在場之人臉色微微一變,暗自慶倖不已……還好我剛才沒主動走出去說自己對書畫有幾分研究,這問題簡直是誠心刁難啊!

    眾所周知的事情,《清明上河圖》自打問世開始,單止兩宋就有不少人根據原作內容進行模仿,又經過元和明初一段,市面上偽造之作更多,有很多被當作真跡傳了幾代人,這樣的畫單從年份上,已辨別不出真偽,只能從畫面的內容來判斷是否為真跡。

    可《清明上河圖》畢竟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古畫,誰見過真跡?

    這問題既是為難沈溪,其實也是在考李東陽和在場所有人。

    你們憑什麼認定這是真跡,而不是臨摹的,又或者乾脆系偽作……你們想從我這裡拿走這幅畫,要先拿出讓我信服的證據。

    書房裡一片安靜,所有人都在沉思。

    其實在場人中,李東陽本可以提出觀點。

    李東陽完全可以用他的題名,來證明這的確是朱文徵送給徐溥的那副畫,但他無法確定這畫本身便是真跡。

    關於歷史記錄中,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中應有的東西,包括宋徽宗的題名和題跋、雙龍小印,金國人張著的題跋,贗品上同樣有,凡是人所共知之事,那些作贗者都會考慮到,連李東陽都不能確定真偽。

    李東陽善於察言觀色,此時謝遷詢問的是沈溪,他沒必要橫生枝節。以他內閣大學士的身份,當眾跟謝遷討畫很不明智,即便要討還,也得等賞畫結束後私下裡說,這樣不至於在公開場合顯露內閣大學士之間的矛盾。

    事件的當事人之一,也就是被謝遷問話的沈溪,神色平靜。

    沈溪道:「回謝閣老,學生並不知這幅畫是否為真跡,但學生聽聞,宋人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中,共有人物八百一十五人。」

    一句話,讓在場的人驚訝莫名。

    這樣一幅場面宏大的畫,觀畫之人注重的應該是人文風景,而不是其中有多少個人物這樣細枝末節的事。

    其實關於這幅畫中人物數量的斷定,以前一直按照「五百餘人」為基礎,很多偽作在作贗時,有意將畫中只畫五百餘人,而不敢多畫。

    而至於「八百一十五」的數量,則是幾百年後,用高倍顯微鏡下觀察出來的結果。就算這幅畫傳到明朝時,尚未磨損到不能辨別的程度,但要在這時代數清楚上面的人物,也並不是件容易之事。

    謝遷驚訝地問道:「你從何得知?」

    沈溪當然不能說這是後世高科技的研究成果。他道:「學生偶然從一位老先生所著典籍中得知。」

    沈溪說什麼「老先生」,自然是教他繪畫技藝的「蘭陵笑笑生」。謝遷不以為然,他才得到這幅畫,自然沒閒情逸致去數上面到底有多少人物,當即搖了搖頭:「就算你說的準確,可這幅畫中如此多行人百姓,卻如何能數清楚?」

    沈溪道:「學生聽老先生講述如何清點這幅畫中人物的數量,每有一人,便在此人頭上放一粒米,待全畫卷看過之後,將所有的米清點便可……是為數米法……」

    謝遷看了李東陽一眼,回過頭道:「就算你說的這方法可行,可到底無法斷定,這就是徐老所藏那幅。」

    沈溪行禮:「待數清楚畫作中人物的數量,學生自會言明。」

    別說謝遷,就連李東陽聽到後也頗有興趣,他自己還從來沒聽說過《清明上河圖》中具體有多少人物,這次賞畫,可以看作是鑑定真跡。

    因為兩宋和金、元四朝以及本朝前一百多年,這幅畫的仿作太多,就算拿到真跡,也不會得到世人的肯定,若能通過一種方式,將眼前這幅畫鑑定為真跡,不失為一件好事。

    眼看快要到黃昏,謝遷對家僕吩咐兩句,叫人備好米粒,順帶用燭火將整個屋子點亮,方便清點畫上人物的數量。

    謝遷道:「為了避免擋住光線,諸位不妨往後退一步,賓之兄、王學士,由你二人來協同老夫一同清點如何?」

    謝遷親自點名讓李東陽和王鏊上前一起數人。

    兩位閣老,加上一名翰林學士來清點《清明上河圖》中的人物,只因為一位小小的翰林修撰的一句話,說起來有些荒唐,不過謝遷卻饒有興致,李東陽和王鏊也都沒提出反對。

    很多人都在留意沈溪,心想沈溪到底有什麼本事,能編排幾位高高在上的朝官做事?

    此時沈溪卻是神情淡然,心裡仍舊在琢磨謝遷的用意。

    謝遷沒有問別人,單問他,看起來是在刁難他,其實卻是在給他「機會」,一個在李東陽和眾多上官面前表現才學、在同僚面前露臉樹立威信的大好機會。

    以前就算沈溪鬥畫贏了唐寅,可畢竟只是在普通士子當中有一點名氣,於他做官無絲毫助益。現在謝遷給了他一個表演的舞臺,難道是為調他到詹事府做事做鋪墊?

    等所有東西都準備好,謝遷、李東陽、王鏊三人站在長長的畫幅之前,終究顯得力不從心。

    謝遷笑道:「這樣吧,從翰林院找些人手過來幫忙,勿要弄亂,將米放好後,再由專人檢查一遍,務求沒有錯漏……」

    李東陽想了想,便點頭同意。

    天還沒黑,不過書房中已是燈火通明,旁觀的人就好像是在經歷一場畫壇盛事,上前清點人數的,則躡手躡腳,把一粒粒米放在畫中每個人物上,因為一人也就負責不大的一塊區域,而且桌前桌後兩邊皆有人,在大家齊心合力之下,要把上面的人物清點清楚並非太過困難。

    沈溪提出上面有八百一十五人,為了避嫌,他沒有靠近畫,只是跟那些旁觀的人一起等候。

    趁著空暇,朱希周笑著問道:「沈修撰對此畫如此瞭解,莫不是以前曾見過這幅畫?」

    沈溪搖了搖頭,道:「我資歷淺薄,僅僅是聽聞而已。」

    朱希周笑而不語,但其實給沈溪敲響了警鐘……如果清點完畢,人數與自己所說吻合,謝遷不會懷疑這幅畫是自己送來的吧?

    但稍微一琢磨,沈溪又覺得未免杞人憂天,他不過是個從福建到京城赴考的普通考生,如今中了狀元在翰林院做事,怎麼可能跟江湖匪類扯上關係?

    前面數人還在繼續,沈溪看了看書房外面,暮色濃重,忽然感覺一陣尿急,便過去問謝遷:「謝閣老,不知可否方便,出恭一下?」

    謝遷擺了擺手,叫來個家僕引路,帶沈溪出門。

    謝家的院子看起來普普通通,但其實佔地不小。連續穿過兩個院子,又走過一道月門,眼前出現了個小花園,比之前面幾進的庭院稍微大些,中間還有個魚池。

    謝遷畢竟是浙江人,家中庭院佈局有些江南園林的風格,在京城之地,院子裡修池子不多見,更難得的是,水池中還養著魚。

    「沈修撰,茅房在對面的院子一角,您過去就能看到,小人在外面等候。」臨近傍晚,那家僕顯然有事要做,急急忙忙給沈溪指了路,然後就離開了。

    沈溪點了點頭,穿過花園,站在另一個月門前往外看了一眼,裡面是個小院子,應該是下人住的地方,但看不清楚茅房在哪兒。

    沈溪心想,謝遷也夠豁達的,居然讓人帶他到下人院子如廁。

    此時天色已基本暗淡到看不清人,院子的水池邊有假山擋著,沈溪乾脆繞到假山後面,解開褲子對著水池。

    「你不是給我出難題,讓我去下人房如廁嗎?我就幫你好好養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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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四章 恩將仇報

    沈溪不是非要在謝遷的府邸撒野,他觀察過謝府的格局,既然這個小花園連著的是下人的院子,下人院那邊連通的卻是府中側門,他在假山後做壞事,天色昏暗,應該沒有人會看到。

    只是沈溪不知道,其實過了那道月門,一邊確實是下人院,另一邊卻有個花台擋著,正是府中後院所在。

    「譁……」

    沈溪撒尿從來沒這麼暢快過,一下午沒上廁所,憋得太厲害了。

    等濺落池中水面發出「唰唰」的響聲,沈溪才發覺不妥,馬上調轉方向,不再對著水面,而是對著旁邊的石頭,這樣就不會暴露目標。

    等沈溪尿完後,四下看了看,確定沒人看到,連忙整理好衣衫,一溜煙回正院那邊去了。

    等沈溪人走後不久,從月門後閃出個小腦袋,一個窈窕的身影探身往外看了看,然後一路小跑到了池子旁,四下打量,發覺水池邊的石頭有些不一樣,用手在上面摸了一把,頓時沾染了一手的水漬,不由放在瑤鼻前聞了聞,馬上一陣作嘔,趕緊用衣服擦了擦手,忽然意識到把自己的衣服給弄髒了。

    「小姐小姐,您別出來,老爺在外面院子招待客人,不許家人到這邊來。」小丫鬟出來,拉著自家小姐回後院。

    少女含羞帶怒,一路小跑回院子去了,小丫鬟看了滿是不解:自家小姐這是怎麼了?

    話說這頭,沈溪撒完尿出了院子,並沒有見到送他來的謝家家僕,他也沒傻兮兮地乾等,反正認得回去的路。回到前面的書房,裡面人頭攢動,還在數《清明上河圖》上的人物,沈溪搖搖頭來到座位邊,朱希周剛從前面看過情況回來。

    朱希周向沈溪豎起大拇指:「沈修撰,不得不佩服你,這幅畫中的人物的確不止五百多人。」

    世人所傳,《清明上河圖》中有人物五百許,以至於連作贗之人都按照這標準來,世人不知這畫中五百多人只是個籠統的數字,若究其中那些只是露頭或者是半邊身子的人,絕不止此數。

    再過了小半個時辰,外面天色徹底暗下去後,米粒終於擺好。

    謝遷、李東陽和王鏊三人親自檢查,看是否有錯漏之處,最後大致沒發覺問題,便開始清點米粒。

    最後一數,並非八百一十五,而是八百零七,已經非常接近沈溪所說的數字。

    沈溪知道,倉促之下數,肯定有人物被數漏了。

    等米數完,謝遷臉上掛滿笑容,看得出來,他對最後的結果非常滿意。

    「就算人數對不上,不過八九不離十了。」

    謝遷目光落在沈溪身上,「沈修撰,就算與你說的吻合,不過你又如何證明,這幅畫乃是徐閣老送與李大學士的那幅?」

    沈溪行禮:「學生嘗聞,李大學士遠祖與李大學士本人曾同在此畫中題跋,李大學士提拔前,此畫為致仕大理寺卿朱公所藏,不知可有此事?」

    對於李東陽和遠祖李祁同在《清明上河圖》上題字之事,世間並無流傳,無論是當時收藏的朱文徵,又或者是徐溥、李東陽,都沒有將此事張揚開,所以知曉之人寥寥無幾。

    當沈溪說出這段典故,連李東陽都帶著些微驚訝,不過他還是點頭:「確有此事。」

    剛才圍觀畫的人,已經有人留意到李東陽的題字,心裡還在奇怪,而關於李祁是李東陽遠祖之事,則無從知曉。

    連前首輔徐溥知道此事,也是在朱文徵贈畫時說及,別人沒接觸過這幅畫,自然不知其中尚有這麼一段典故。

    「你從何知曉?」

    李東陽微微皺眉打量沈溪,這件事對他而言,有些匪夷所思。沈溪恭敬行禮:「回李大學士的話,此事同樣是那位老先生告之,學生不知他從何而知。」

    這回答顯然不會令李東陽滿意,不過李東陽沒有深究的意思,畢竟通過沈溪之口說出這段典故不是壞事,除了證明沈溪口中「老先生」話的公信力外,同時也解釋了為何徐溥要將畫送給他……並不是為了賄賂,而是因這段典故徐溥這才想送畫給李東陽,「成人之美」。

    李東陽心想:「難道是當年朱公告訴了旁人?」

    此事在別人聽來,感覺世間奇事莫過於此,李東陽能跟遠祖同時見到這幅畫並前後題跋,那得是多有緣?這幅畫由李東陽保管,真乃一段佳話,必回流傳後世。

    謝遷嘆道:「看來此畫確如沈修撰之言乃是真跡,且為徐閣老所有,老夫不能據為己有,當原物奉還……賓之兄,請將此畫拿回吧。」

    謝遷這麼說,無異於承認這幅畫來歷不明。李東陽臉上終於露出笑容,一擺手,自有李家家僕過來幫忙將畫軸捲起,他也不問謝遷這幅畫從何而來,因為他知道有的是機會。

    眾官員上前恭賀李東陽,言語間帶著感慨,皆言此事乃是「千古美談」,言語間為徐溥這種成人之美的心態感嘆不已,此事傳回宜興,徐溥高興之下說不一定能多活幾年。

    輪到沈溪和朱希周上前恭喜時,李東陽對沈溪露出個笑容,點了點頭,頗有讚許之意。旁邊謝遷眉飛色舞地看著沈溪,臉上的神情好似在說,我在李東陽面前成全了你一次,你小子可要感恩。

    沈溪心想,感什麼恩啊,剛才我不是幫你養魚了?

    李東陽拿到畫,心潮澎湃,大有跟謝遷到後院秉燭夜談之意。應邀前來謝府的賓客,連頓家常便飯都沒有,就要打道回府。

    雖然每個人心中都有些遺憾,但想到這是內閣大學士的府邸,能來一趟已殊為不易,俱都客客氣氣行禮告辭。

    謝遷親自送客出門,這才回身與李東陽入內,應該是解釋事情緣由去了。

    謝遷並未挽留沈溪,沈溪隨眾人出門,謝遷和李東陽人影剛消失,就有人議論:「你們說,這到底是演的哪出戲?」

    其實很多人想的是,其實謝遷得到名畫想據為己有,結果不小心被沈溪拆穿,謝遷被逼無奈,只好裝作大度的模樣把畫歸還李東陽,其實他心裡很不樂意。

    有的人已在用幸災樂禍的目光望著沈溪,好像在說:「你小子,回頭有好日子過?謝遷可是兼著翰林院誥敕和修書的重任,你就等著遭報應吧!」

    沈溪根本就沒留意眾人異樣的神色,收拾好心情回家去,剛到胡同時,李愈帶著他兩個兄弟,宋岳和榮寧,以及幾個家僕將沈溪團團圍住,一個個看起來面目不善。

    「你還敢出現?畫呢?」李愈怒氣衝衝問了一句。

    沈溪向四周看了眼,並不見李二小姐,好漢不吃眼前虧,當下拱手:「今日謝閣老府邸多了一幅《清明上河圖》,不知是否李公子所丟的那幅?」

    李愈腦子有些拐不過彎,愣了愣:「此話何意?」

    沈溪無奈地搖搖頭:「在下的意思,那幅畫我修復好後,已派人送去謝閣老府邸,而且之前得到消息,此畫已由謝閣老歸還李閣老。此事應該到此了結。」

    事情其實尚有餘波,比如李東陽回頭還得讓順天府撤案,但沈溪卻說到此了結,是不想讓李家糾纏不休。

    李愈怒道:「你說了結就了結?我們把畫給你修復,你修復完就該物歸原主,怎的,想據為己有,是吧?來人,揍他!」

    沈溪知道李愈這人很渾,但沒想到渾到這程度,這麼一堆人上來圍毆,以他的小身板,不被打得遍體鱗傷才怪。

    沈溪躲閃著,心裡暗暗罵娘:「這李家人可真是忘恩負義,若非我幫忙,你就算把畫拿回去又如何,你敢送去李東陽府上嗎?」

    就在沈溪以為必要吃大虧時,突然聽到一聲「誰敢傷我師兄」,一個大塊頭從胡同口現身,幾步衝了上來,直接把一名李家家僕當空舉起,「丟」到人堆裡。

    「哎喲!」

    摔了一個,砸倒一群!

    旁邊就算僥倖躲過一劫的李家家僕,見此人如此蠻力,一時沒無人敢上前。王陵之擋在沈溪身前,怒目圓瞪,環視當場,喝問:「誰人傷我師兄?」

    李愈明顯欺軟怕硬,見王陵之這般威武,他戰戰兢兢地質問:「你……你敢當街傷人?」

    遠遠就聽謝韻兒的聲音傳來:「想傷人的是你們這些無恥之徒!我家相公好心幫你們修畫,你們就這般忘恩負義?」

    說話間,謝韻兒帶著朱山、宋小城和唐虎等人到來,身後還有周胖子借給宋小城的十多個人手,顯得聲勢不凡。

    沈溪晚歸,謝韻兒不知沈溪是去謝府赴宴,早前她從沈溪那裡得知事情始末,知道沈溪幫李家人修畫,今日應該是交畫之期。沈溪這一晚歸,她覺得事有不妥,趕緊叫甯兒和朱山去通知宋小城和王陵之。

    李愈本來耀武揚威,可見到謝韻兒帶人來,氣勢頓時弱了下去,眼看情形不對,一擺手道:「走!」

    連句感謝和道歉的話都沒有,灰頭土臉帶著人離開了。

    等人走遠,謝韻兒才趕緊過來,滿臉關切,生怕沈溪受傷,卻還是先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妾禮。

    「我沒事。」沈溪笑了笑,「多虧娘子來得及時,哦,還有淩之。」

    這是沈溪第一次在人前稱呼謝韻兒為「娘子」,謝韻兒聽到後粉面有些發燙,心中暗自慶倖四周黑漆漆的,無人看到她的窘態。

    倒是王陵之大大咧咧道:「嘿,師弟幫師兄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可是師兄,你本事那麼大,為何剛才不出手教訓那群人,還要等我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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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五章 勞有所償

    王陵之對沈溪從來都是言聽計從,因為他不怎麼喜歡動腦子,就算從來沒見過沈溪杜撰的師傅,他也從不懷疑。

    但王陵之一直認為沈溪是比他還要厲害的「武林高手」,卻未料沈溪在一群普通人面前表現得弱不經風,這令他第一次對沈溪發生了懷疑。

    師兄替師傅教了我那麼多武功,為何師兄看起來連幾個人都對付不了?

    「境界,你不懂。」沈溪隨口應了一句。

    王陵之瞪大眼睛,暗忖:「境界是什麼?是不是師兄以前跟說的泰山崩於眼前而不變色差不多?不行,以後我要跟師兄多學點兒,要忍無可忍才能動手……這麼說來,我剛才出招是不是太狠了點兒?」

    本來是沈溪無意中露出的破綻,卻被王陵之當成至高的修養,充作人生的座右銘。

    若沈溪知道自己隨便一個舉動一句話都能對王陵之產生那麼大的影響,非一口老血噴出來不可。

    一行人到了院子門口,宋小城帶著人回去了,沈溪與家人進到院子,王陵之死賴著不肯走。

    「師兄,明日我要去兵部,可我不知去幹什麼,你能不能跟我說說,以後我要做些什麼?」王陵之苦著臉問沈溪。

    沈溪剛才被李家家僕打了胸口一下,隱隱有些疼,此時他想進屋子看看傷勢怎樣,隨口道:「自己去了不就知道了?我又不在兵部做事,我怎知你去做什麼。天不早了,小……甯兒,你送王少爺回去。」

    沈溪本想讓朱山去送。

    王陵之跟朱山性格差不多,如今二人相互敵視,讓他們多相處說不一定可以盡釋前嫌。不過再一想朱山跟王陵之一樣是個路痴,這對活寶出去基本就別想回來,只好改讓甯兒去送。

    甯兒接到沈溪的任務,心里美滋滋的,她正苦於沒機會接近王家少爺呢。

    在甯兒看來,王陵之家大業大,如今還是武舉人即將到兵部做事,前途一片光明,最重要的是人傻好接近,可以循循善誘。

    但她顯然低估了誘惑王陵之的難度,這位王大少爺除了武功,就只認他的師兄、師姐,還有那沒照過面的師傅,好像這世界除了家裡人,就只有師門最親。

    沈溪在林黛攙扶下進到房裡,林黛也以為沈溪受了很重的傷,其實沈溪剛才挨那幾下,只有胸口還有幾分疼,並無大礙。

    「相公也是,無端端去幫什麼李家,若他家被官府查獲,最後將相公吐露出來,朝廷不是要難為相公?」

    謝韻兒替沈溪不值,不知不覺,便設身處地為沈溪考慮。

    沈溪輕輕點頭:「娘子說的對。」

    本來林黛正在幫沈溪揉肩,聽沈溪稱呼謝韻兒「娘子」,小丫頭恨恨地捶了沈溪肩膀一下,氣得一跺腳,卻不肯走。

    林黛從小就有心機,以前沈溪惹著她,她總是一氣之下回屋,沈溪必然會追去討好,說些軟話。

    可如今這招漸漸不好使了,沈溪公務繁忙,再也不會把她當小孩子一樣嬌慣,之前幾次賭氣,都是她主動跟沈溪和解。現在謝韻兒來了,她知道自己更不能隨便發脾氣,不然就「成全」了沈溪和謝韻兒,那才得不償失。

    「輕點兒。」

    沈溪沒說話,反倒是謝韻兒開口提醒。

    謝韻兒不知道林黛為何突然狠捶沈溪一下,當林黛不知輕重,卻不知林黛是在吃她的醋。

    林黛聽了,果然更加委屈,小嘴撅得老高,手按在沈溪肩膀上,很想抱著他撒嬌,委屈地痛哭一場。

    「沒事。」

    沈溪卻也知道自己身後的小丫頭心裡正吃味,要說林黛跟他青梅竹馬,這份感情怎麼也割捨不去,一個女兒家單純到心裡只有他,若他辜負了,那才叫狼心狗肺。

    沈溪稍微安慰了林黛一下,林黛臉色好轉,繼續給沈溪捏肩捶腿。

    就算沈溪疼惜林黛,可有些事是沒法跟小妮子商談的,因為她的世界觀只有簡單的善與惡,對於為人處世甚至朝政全無經驗。

    沈溪將在謝府的事與謝韻兒一說,謝韻兒思索片刻,道:「如此說來,妾身倒覺得謝閣老是有意要成全相公,讓相公在同僚和上官面前露臉,同時受……注意……」

    謝韻兒心中對李東陽始終有介懷,連名字都不願說。

    沈溪微微搖頭:「只要謝閣老別總有事沒事找我做這做那就好……如今我的年歲,要在翰林院多磨礪幾年,以後在官場才能無往而不利。」

    謝韻兒抿嘴笑道:「別人都希望自己在朝中有大人物照看,所謂大樹底下好乘涼,為何相公總是與眾不同呢?」

    就算沈溪對謝韻兒吐露一些心事,可有些話還是得憋著……他總不能告訴謝韻兒,大明朝官場,幾年後會經歷一次大的動盪,有個隻手遮天的大太監會出來肆虐,在朝野中興風作浪,朝官但凡得罪此人,都會被革職發配,甚至迫害致死。

    沈溪就算再圓滑,也不會選擇投靠閹黨,況且就算他拉得下臉,閹黨也沒興旺幾年,到其覆滅,閹黨中人最終也會被清算。

    最好的辦法,莫過於保持低調,最好在朝廷幹上幾年,打熬資歷,在弘治皇帝駕崩前能被放到外地為官,遠離京城這個是非之地。

    可沈溪總覺得,自己老被一股激流推著走,根本就無法做到低調,隱約間已開始往大明朝的核心靠攏。

    按謝遷所說,將他調到詹事府,負責日常教導太子學問,或者是另一條途徑,就是改變歷史的走向,把太子引向正途,令他遠離閹黨重新確立對朝廷忠臣良將的任用,但這條路明顯不好走。

    太子朱厚照是弘治皇帝的獨子,自小就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如今又是國泰民安,在他身上難以培養出「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危機意識。

    想將太子從玩樂的心境中拉回來是很困難的,尤其是在他繼位時,尚處在少年叛逆期,就算沈溪能著手幫忙,也會有現如今的張皇后、未來的張太后從中阻撓。

    ……

    接下來幾天,翰林院中一片風平浪靜。

    朝廷上下都有意迴避談論一些事,一個是關於建文時期新政的問題,另一個就是程敏政的鬻題案。

    到五月中旬,其實鬻題案已差不多審結,按以往的規矩來看,很快就要午門置對,就好似是要進入公堂會審。

    這是弘治皇帝下旨欽辦的案子,其中涉及到兩位朝中大臣程敏政和華昹,另有兩名舉人唐寅、徐經,尤其是程敏政還是正要入閣的官員,這案子非皇帝親審不可。

    沈溪如今要做的,只是按部就班地編書,至少為皇帝編寫誥敕的事跟他無關。翰林院的考核說是馬上進行,但其實早就在開始了,到底最後會以怎樣的標準來考核和陞遷,暫且無人知曉。

    五月二十二,在沈溪送去畫後的第六天上,這天沈溪在唐虎陪同下回家,在胡同口遇到前來找他的李二小姐。

    自李家人蕁麻煩後,沈溪怕李愈不甘心再來,每天都會讓人去翰林院門口接他,這樣出了事有人擋著或者去通風報信。

    不過這次李二小姐懷著善意而來,應該是李家終於知曉謝遷邀約朝中大員賞畫送畫的事,清楚誤解了「趙畫師」,於是派關係還沒鬧僵的李二小姐上門道歉,又不知沈溪住在何處,只好到茶樓附近來等。

    「趙畫師,小女子這廂有禮了。」

    與普通女兒家行萬福禮不同,李二小姐沒有如閨中女子那般扭捏,禮數上也顯得大方得體多了。沈溪對滿懷戒備的唐虎擺擺手,示意他不用緊張,這才帶著幾分不客氣質問:「李二小姐莫不是又上門來為難在下?」

    李二小姐一臉慚愧之色:「趙畫師千萬別見怪,那日家兄不明事由,後來才知誤會你了,小女子特地前來賠罪。順帶……履行當日之約,趙畫師不是希望得到一間府宅和一間商舖嗎?房契和地契我們已經備好。」

    說著,李二小姐從懷裡拿出李家相酬謝之物,卻是一棟三進院子的大宅和一間二層商舖的房契,沈溪並不知這宅子和鋪子在何處,但這顯然不是他所要的。

    「李二小姐,在下的確是開出如此的條件,但你們未問過在下,到底是要哪裡的宅子和鋪子。」沈溪語氣中帶著幾分不客氣。

    沈溪並未說一定要從李家這裡得到什麼,只是對李家事後找人圍毆他有些耿耿於懷,要不是王陵之和謝韻兒帶人來得及時,他可能真的要挨一通狠揍,到時候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毆打朝廷命官,李家不是賠點兒醫藥費就能解決問題的。

    李二小姐以為沈溪因不忿而獅子大開口,就算她是言而有信之人,但卻不會輕易受人要脅。

    李二小姐問道:「那趙畫師所要的宅子和鋪子,不知位於何處?」

    沈溪道:「在下要的,不過是祖上一點房產,想請李小姐找人贖回來。至於別的宅子和鋪子,既然不屬於在下,在下要來有何用?」

    李二小姐這才釋然,點頭道:「原來如此。那請趙畫師說明宅子在哪兒,小女子會儘量幫忙贖買,但……小女子不敢保證,若實在買不到,只能以李家現有的宅子和鋪子抵償。」

    「好。」沈溪點頭。

    沈溪算過,要把謝家的老宅和鋪子贖回來,至少要一千五百兩銀子,雖說他幫李家一個大忙,但一次就收這麼多錢始終有些過分。

    不過回頭一想,若非他幫忙,李家可能也會步謝家後塵,成為第二個謝家。

    這年頭商賈得罪朝廷權貴,似乎也只有家破人亡一個結局。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9 19:07
第四八六章 你不覺得臉紅嗎?

    從初夏到隆夏,幾乎是一夜間的事,京城突然就熱了起來,對於每天都要穿著常服去翰林院坐班的沈溪來說,這種酷熱難當的天氣是最要命的,即便坐下來一動不動,身上都大汗淋漓,必要帶一把摺扇,坐下來就開始不斷搧風。

    朱希周有些不解:「沈修撰是福建人,這夏日總該比京城更為酷暑難耐,怎就適應不了這天氣?」

    沈溪心想,福建是比京城熱,不過閩西則不同,不管是寧化還是長汀縣城,海拔均在五六百米以上,東無嚴寒,夏無酷暑,夏天最熱也不過二十七八度。

    同時在家裡,盛夏時節大可光著膀子又或者穿一件如同坎肩的褂子,反正家裡人都當他是孩子見怪不怪,而且天氣實在熱了,還有林黛、陸曦兒或者是丫鬟給他搧風,哪裡像現在一樣,穿著厚厚的官員常服上班,一屋子的人,通風條件也不好,就算出再多汗也不許解開衣襟涼快一下。

    五月下旬,皇宮風平浪靜,建文年號的事好似到此為止,就連謝遷也沒再來煩沈溪,安排他做這做那,可沈溪卻感覺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朝廷似有股大風浪正在醞釀中。

    翰林院中有人認識吏部官員,這天帶來個消息,說是吏部考核大概會在六月底結束,到時翰林院中侍讀和侍講的空缺便會補上,至於是翰林院的人來補,還是一些「前翰林」來補,如今尚無定數。

    但眼下普遍的看法是,朱希周肯定有一個位子,另一個位子王瓚也有機會。至於別人,只能考慮一下補翰林修撰,在翰林修撰之上,王九思又是熱門人選。

    沈溪對誰晉陞並不感興趣,他現在在翰林院屬於混資歷,抱著的心思是能在十六七歲時外放為官,對他而言,在外放前不升職比升職好,他跟別人不同,他十三歲就入朝為仕,步子邁大了容易扯著蛋,他要儘量避過正德初年京城的政治浪潮。

    五月底,又有消息傳來,說是蒙古的使節隊伍即將到京,這是達延可汗部與明朝關係緊張以來,首次派使節到大明都城,美其名曰上是進貢,但沈溪知道其實有派使節試探朝廷虛實之意。

    因為歷史上達延可汗部,會在弘治十三年派兵南下騷擾大明的固原、寧夏、大同、宣府、榆林等邊關重鎮。

    要說如今關北的蒙古各部中,實力最強的是西蒙古的瓦剌人,以及蒙古東部的達延可汗部。

    要說這達延可汗,在蒙古草原上也算是叱吒一時的風雲人物,他在大明弘治年間統一了草原各部,成為蒙古大元可汗。達延可汗是蒙古乞顏部孛兒只斤氏人,又稱察哈爾•巴圖蒙克,成吉思汗第十五世孫。

    在蒙古草原上,可汗之位一般都是兄終弟及,很少出現少主的情況,因為蒙古人講究武力至上,主上若是沒成年的小屁孩,下面的人覺得不造反都對不起身上流著的蒼狼與白鷺的血脈。但達延可汗是個例外,他繼位時才六歲。

    這主要得益於他有個好妻子,滿都海哈屯。哈屯在蒙語中是皇后之意,此女子也是草原的一位奇女子。

    達延的汗位,繼承自他叔曾祖滿都魯,而滿都海是滿都魯的第二位妻子,是他的「祖叔奶奶」,在滿都魯死後,三十一歲的滿都海決定擁立年少的巴圖蒙克繼承汗位,是為達延汗,滿都海攝政,而且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下嫁。

    三十一歲的女人,嫁給一個六歲的孩子,說起來簡直荒唐。

    滿都海雖是達延的祖叔奶奶,小可汗繼位,不是她的老娘攝政,而是由他媳婦來攝政,這讓任何一個大明人看起來都是荒誕的事情,可人家草原上就是這麼不拘小節。

    成化二十三年,達延可汗十六歲,開始親政,仍以滿都海為皇后。滿都海一共為達延可汗生下七個兒子,明朝人覺得不可理喻有悖倫理的婚姻,絲毫不影響到達延和滿都海的夫妻和睦。

    之前達延部一直與明朝在大同、宣府等地進行通商,而且多次派使節到明朝進貢,但到了弘治十一年,達延部的進貢一度中斷。沒想到時隔一年,達延部就「幡然悔悟」。

    大明國內基本太平,在後金尚未崛起的情況下,朝廷最擔心的便是草原各部,畢竟大明的天下就是奪自蒙古人,幾十年前剛有土木堡之變之痛,如今達延部重新進貢,被朝廷當作是「四海來朝」的盛世之舉看待。

    在消息傳來幾天後,朝廷就著手開始準備迎接使節事宜,接待方面主要由鴻臚寺負責,翰林院同樣有協同之責,以便記錄後編寫檔案典籍用以留存。

    蒙古人來不來,對沈溪來說沒什麼影響,他只知道來年達延部會派兵寇邊。

    這次達延部使節來者不善,可惜以他的身份,沒資格提醒朝廷小心防備,不過沈溪倒也不是很擔心,因為如今達延部尚未完成對草原各部的統一,和瓦剌之間征戰不斷,等到他征服亦思馬因、火篩、亦蔔剌等漠南蒙古各部,還要過個六七年。

    達延部進犯大明,不過是在統一蒙古各部的過程中「順道」來大明劫掠一把,而且每每無功而返。

    大明如今剛征服西北,正值兵強馬壯,朝中尚有張懋、馬文升、劉大夏等一大批文韜武略的能臣,而且朝中上下一片和睦,弘治皇帝不是激進的皇帝,達延部沒機會叩開大明朝的邊防。

    五月二十六,這天沈溪從翰林院回家,遇到過來送謝禮的李二小姐。

    李家人意識到李愈得罪了手眼通天的「趙畫師」,之後再與沈溪聯絡,一律都由李二小姐出面。

    李家辦事效率很高,才幾天時間,就把沈溪提出的謝家老宅和老鋪子給贖買下來,雖然不知花了多少銀子,但料想怎麼都少不了一千五百兩銀子。

    李二小姐道:「宅子會立時空出來,商舖尚有半年租約,若趙畫師覺得不甚滿意,或可償付二十貫即可,二十貫錢稍後我會派人送來。」

    沈溪笑著搖搖頭:「不必了,讓店家續租半年無妨。鋪子暫時沒有用場,我們不急著收回。」

    本來沈溪還說在京城裡開家藥鋪賣狗皮膏藥,但謝韻兒怕經商會影響沈溪的官聲,堅決不同意。

    鋪子那邊沈溪不急,能把宅子和鋪子的房地契拿回來,送給謝韻兒也算盡了他的心意,要說他之前還沒對謝韻兒提及此事,也是怕最後事情不成,讓謝韻兒空歡喜一場。

    李二小姐將契約交給沈溪,同時交待一些需要去官府辦理的手續,而後有些奇怪地問道:

    「小女子所知,趙畫師所要的這兩處產業,均為謝家祖產,卻不知趙畫師……與謝家有何關係?」

    因為沈溪最初說這是他的「祖產」,使得李二小姐疑惑不已,為何這兩處宅院歷史上從來就沒姓過「趙」?但要說誆騙也不至於,因為李家原本要作為酬謝的宅院和鋪子,位於皇城根的澄清坊,要比這兩處更值錢。

    沈溪笑著將契約揣進懷裡,正色道:「有些事,不方便對李小姐明言。」

    李二小姐笑了笑,她看出沈溪對李家尚有芥蒂,乾脆不再問這麼私人的問題。

    沈溪將走之際,李二小姐突然道:「有機會,想請趙畫師到家裡做客。不過……趙畫師可與沈狀元認識?小女子想登門拜訪,送上一份薄禮,不知趙畫師可否引薦?」

    沈溪愣了愣,問道:「李小姐為何要找沈狀元?」

    李二小姐面色帶著感激:「小女子聽聞,當日趙畫師找人將畫送到謝府後,謝閣老請在京大員以及翰林院眾翰林鑑賞,若非沈狀元出面言說,謝閣老並不會輕易將畫作歸還,如此是我李家欠了沈狀元一個人情。我們李家從來都是有恩必報,只是怕貿然拜訪顯得唐突。」

    沈溪本想直接替「沈狀元」拒絕,但一想,這女人明顯知道狀元府在何處,要說他住的那小院,在周圍可是很有名,街裡街坊沒事就對人說,喏,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狀元府,狀元就是在這院子裡苦讀,最後考上狀元的。

    沈溪輕嘆口氣:「在下曾因蘇舉人的關係,與沈狀元有過一面之緣,此人甚是孤傲,對人甚不友好,尤其是對工、商之家,我勸李二小姐還是莫要去打攪。」

    李二小姐微微蹙起眉頭,面色帶著些微不解:「為何小女子聽聞的,恰好與趙畫師相反呢?傳聞中這位沈狀元,乃是翩翩有禮的佳君子,待人和善,且對販夫走卒都禮讓有加。」

    沈溪心想,我的名聲有這麼好嗎?

    「道聼塗説未必可信,在下到底見過此人,想他少年得志,正是英姿勃發,又怎會看得起我們這些市井之人?」

    沈溪說得感同身受一般,其實是想「現身說法」:他連我這個算是讀書人的畫師都看不起,更何況是你們李家這商賈之家?

    李二小姐想了想,覺得沈溪的話有道理,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其實主要是因她對自己商賈的身份有所介懷,感覺自卑。

    沈溪見李二小姐罷手,終於鬆了口氣,真讓李二小姐「登門拜訪」,那還真是樁麻煩事,李家知道熟悉的「趙畫師」就是狀元沈溪,以後不更要過來巴結他,請求他做這做那?

    麻煩事還是少惹為妙!

    沈溪再次提出告辭,李二小姐懇請道:「趙畫師,小女子尚有一事相求。」

    沈溪停下步來,這位小姐還真是不知好歹,要求一個接著一個……喂,你被我畫過全身像,在我面前,你不覺得臉紅嗎?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9 19:07
第四八七章 迎接來使

    李二小姐年歲與林黛相仿,或者大上林黛一歲,但她要幫家裡經商,見識與閱歷比林黛多多了,但沈溪卻也發覺,這李二小姐有時很不「識相」,明明已察覺他無心幫忙,卻總要煩他。付出一千多兩銀子的代價,非要撈個夠本。

    沈溪還算和顏悅色:「李小姐但說無妨。」

    李二小姐一臉為難:「小女子近日收了一幅名畫,想找人送到謝閣老府上,當作對他老人家的補償……」

    沈溪搖頭苦笑:「敢問李小姐一句,你可有想過,這幅畫送去謝閣老府上後,會引發什麼後果?」

    「這個……小女子未曾想過。」她回答得倒是坦誠。

    沈溪道:「那就由在下替李小姐設想下……謝閣老院門口無端多了幅畫,還是官府失竊的傳世名作《清明上河圖》,平白添了樁麻煩不說,還惹來極大的非議……你真當謝閣老是要幫你們李家把畫歸還李大學士?他是不想給自己招惹麻煩!」

    「本來事情大可到此為止,可你們非要再送一幅畫去,謝閣老必定認為有人想利用他,本不願細究到底的,恐怕最後也會大動干戈,非將那盜畫的賊人尋出來,只要賊人落網,李家能抽身事外?」

    李二小姐臉上滿是驚恐,她只是一味想「報恩」,卻沒想太多。

    沈溪可以理解為,這是她涉世經驗不足,或許她兄長以及大伯都不太適合做生意,但凡有什麼事她只能跟祖父商議,結果一個商量不到位,就險些出了差錯。

    李二小姐點頭:「多謝趙畫師提點,小女子這幅畫便送與趙畫師,當作酬謝。」

    說著,她讓隨從拿來一個畫軸,交給沈溪,沈溪不客氣地接下,轉身就走。

    沈溪還沒走遠,就聽到李二小姐的丫頭嘀咕:「小姐,這人好貪心,幫我們修復一幅畫就要宅子要鋪子的,現在你還把這幅畫送給他,值好些銀子呢。」

    「不得胡言亂語。」李二小姐輕斥,「那是趙畫師應得的酬勞,我們回去吧。」

    沈溪苦笑不已,這李家人性格真夠奇葩,一個李愈,酒色財氣樣樣沾,根本不是做學問的讀書種子,有個好妹妹,可終究是女兒家,將來要嫁人的。富不過三代,李家打下的基業,估計用不了幾年就會敗掉,不過這些跟他可沒關係。

    回到家,沈溪進了院子,謝韻兒正在幫甯兒收拾晾曬一天的被縟。

    見沈溪回來,謝韻兒簡單整理過儀容,過來給沈溪行禮問安……平日就算在家裡,她一切都依照一個妻子的禮節,對沈溪恭恭敬敬,這多少有沈溪送給她那幅皇帝御賜墨寶的原因在內。

    「相公今日回來得稍晚了些,可是公務繁忙?」進到屋裡,謝韻兒幫忙將沈溪解下的衣服在門後的架子上掛好,這才問道。

    沈溪笑道:「我有件禮物送給你,不過要等兩日,我記得那天是娘子的生日。」

    謝韻兒略微怔了怔,臉上多少有些感動,望著沈溪:「妾身的生日,怎勞相公掛念?」

    「不能這麼說,咱們夫妻一場,嗯……雖然不知會持續多久,但既然是夫妻,就要有足夠的尊敬,後天我早些回來,到時候我們一家人聚聚,說起來離開汀州這麼久,都有些想家了,不知爹娘和孫姨他們好不好,還有運兒和亦兒。」

    謝韻兒點頭:「想來家裡應該平安無事,不過料想此時相公高中的消息應該傳回去了,家裡正在為相公高興吧。」

    沈溪算算日子,此時別說中狀元的消息傳回去,想來得知高中後家裡回的信都快到京城了。

    趁著晚飯前,沈溪將李二小姐送給他的畫打開,看過後一陣搖頭,畫看起來不錯,是南宋暗門劉的《四景山水圖》的春景,可惜卻是贗品,作贗水準也算不錯,這樣一幅贗品畫估摸能值個二三兩銀子,但若是把這種畫拿去送給謝遷,那才真叫自找麻煩。

    「相公,這是什麼?」

    謝韻兒看了會兒畫,以她的欣賞水準,尚且不能判斷這幅畫的優劣。

    沈溪道:「這是李家送來的謝禮,掛起來吧,家裡連點兒像樣的擺設都沒有,就當附庸風雅,以後來個什麼賓客,也能撐撐門面。」

    謝韻兒笑道:「相公自己就是繪畫高手,為何還要掛別人的畫?」話雖這麼說,謝韻兒還是接過來,將畫軸捲起來仔細放好,準備回頭讓秀兒找根釘子釘好,專門掛這幅畫。嘴上仍舊提了一句:「那李家人不懷好意,相公以後還是別太接近。」

    ……

    蒙古達延部使節到京城的日子定在五月二十八,鴻臚寺的人提前派人迎接,翰林院這邊也要派幾個人隨行,以便記錄「上國接見外蕃使節」的盛況,這任務,最後落在沈溪頭上。

    大夏天的,穿常服就夠熱了,這回倒好,還得穿更加厚實的朝服去迎接使節,在太陽地裡曬上幾個時辰,這種感受只能用苦不堪言來形容。

    不過有個好處,只要能把人接到,沈溪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能早點兒回去給謝韻兒過生日。

    這天上班,沈溪不用去翰林院點卯,而是直接去鴻臚寺報到,跟鴻臚寺的人一起去城北德勝門外迎接使節。

    沈溪是翰林院中出席幾人中品秩最高的,鴻臚寺的官員有什麼事都是找他商議,這是沈溪入職後第一次以上官的身份參加公務,雖然出城只有五六里,也算是「出差」。

    沈溪的副使,是同屆殿試探花、翰林編修豐熙。

    豐熙的腿腳有毛病,本來這種見外國使節的事輪不到他這樣一個「有損大明朝廷臉面」的官員身上,可倫文敘臨時出席國子監的活動,最後只能由豐熙來。

    豐熙不是客氣人,在馬車上就在嘮叨,與沈溪在翰林院得到冷眼相比,他所受的窩囊氣更多。

    無論在朝廷的哪個衙門,都是新人備受打壓。

    等到了地方,所有人下了馬車,烈日當空,路邊光禿禿連棵樹都沒有。

    要說這京城北邊本來還是有大片森林的,可在國泰民安的年景,城裡百姓要修什麼,就會出城伐樹,沒有人加以禁止,再則朝廷認為,天子守國門,京師處於蠻夷入侵的第一線,那城池周邊最好不要留樹木,不然將來為狄夷藏兵以及製作攻城器具之用。

    沈溪不是反對伐樹,只是為他今日沒有大樹遮蔭而感到無奈。

    就算是小冰河期,這個夏天也熱得有些不像話,偏偏蒙古達延部使節還不守時,愣是讓沈溪等人等了兩三個時辰,正午都熬過去了,依然沒見使節的影子。

    「那些蠻子,誠心耍老子是吧?這都什麼時候了還不來,非得等日落西山,才肯露面是嗎?」

    鴻臚寺左少卿胡拱罵罵咧咧走到路邊,拿起水瓢就往水桶裡舀,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下肚去,居然不夠,再想去舀,可水桶裡已沒剩下多少。

    另一邊豐熙一瘸一拐過來:「胡少卿,麻煩給留點兒。」

    「沒了!」

    胡拱沒好氣地說了一句,對旁邊的隨從道,「再去農戶那邊打桶井水過來,直娘賊,再不來老子都想回去了。」

    胡拱的脾氣不太好,這次他是鴻臚寺那邊負責接待的上官,到了地方才知道被蒙古人耍了,大太陽地裡曬了幾個時辰心裡很不爽,罵的話極為難聽。

    胡拱是弘治三年進士,屬於同屆進士中混得挺不錯的,這才九年時間,就已是從五品的鴻臚寺左少卿,不過朝中無人,他的官基本算是做到頭,加上他年歲不小,都已經奔五十的人了,這官場混下來,尤其混得還是舒舒服服的京官,很容易把人的鬥志都給消耗光了。

    遠處正在馬車旁一小塊陰涼地裡避日頭的沈溪笑道:「胡少卿消消氣,說不定一會兒就來了呢?」

    胡拱這才發覺有了遮蔭的地方,三步變作兩步過去,臉上掛著笑:「嘿,先前怎沒發覺有這好地方,給騰個地兒,我也坐坐。」

    正午時太陽正好在頭頂,哪裡也沒陰涼,那時候沈溪在馬車車廂裡躲著,可裡面不透風,等過了正午,日頭一斜馬車旁有了陰涼地兒,他就跑出來了。

    嘴臭的人往往有顆熱心腸,這胡拱也差不多,他對沈溪這麼小中狀元帶著幾分羨慕。

    「……沈修撰才十三,若是我十三歲那會兒,別說中狀元,就算中個秀才,何至於落到今日這般田地?奉勸你一句,以後有機會外放,一定別留在京城,這京城的衙門可真是一個比一個窮,清湯寡水那麼幾年,日子太過乏味,你說……我這從五品,放到地方去,怎麼也是個知州、同知,甚至是知府,就算沒有下面的人孝敬,每年『羨余』錢能少得了嗎?」

    沈溪笑了笑,沒回話,無言以對。

    在大明朝,官吏日子過得清苦,貪官不以為恥,連一些清廉自居的官,也羨慕別人能金山銀山大魚大肉。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9 19:08
第四八八章 生日禮物

    蒙古人行事確實不靠譜,到申時三刻,太陽都快落山了,前面才傳話來說使節快到了。

    此時前來等候的眾官員和隨從,早就一臉木然,一群人沒精打采地整理好衣衫,等候迎接,誰想又過了小半個時辰人才過來。

    蒙古使節長長的馬隊中,共有四輛馬車,卻沒一輛是用來坐人的,全都運送「貢品」……幾口大木箱,以及打成捆的羊皮。

    以兩國邦交來說,這禮物簡直寒磣到了極點,但等他們回去時,說不一定就可以得到幾大車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餽贈。

    這是中原王朝歷來與番邦外族交往的習慣,用厚禮獲取別人對上國的肯定,但其實別人總把你當傻子和冤大頭看待,連要對你發動戰爭,也想著怎麼先從你這裡坑上一筆,籌集好了錢糧以便攻打你。

    蒙古使節都是五大三粗的粗獷漢子,身材要比明廷派來迎接的官員壯實許多,沈溪這樣的小身板可不會主動上前丟人現眼。

    接待的事情自然有鴻臚寺的人來做,沈溪遠得遠遠的,也不用聽對方說什麼,因為聽了也聽不懂。

    蒙古使節說話語速很快,就算偶爾用到漢語,說得也極不標準。

    在沈溪到來前,有過接待使節經驗的朱希周就對他面授機宜,告訴他回頭記錄的文稿該如何寫,總的來說,就是要「編」,按照沈溪的理解,這上國的新聞稿,要儘量避免與事實相同,讓民眾喜聞樂見覺得彰顯了國威就足矣。

    蒙古人就算被趕到草原上,可自來帶著一股高傲……看不起中原人,整個大明朝對蒙古作戰勝多負少,沈溪也不知道這群人哪兒來的優越感。

    接待之後,蒙古人下榻於鴻臚寺所屬的會同館。

    京城會同館共有兩處,一處是由原燕台驛改造的澄清坊大街北會同館,另一處則是在玉河西岸新建的烏蠻驛會同館。

    會同館並不是單獨的建築,而是一間間四合院,經過弘治五年改造後,北會同館共有屋舍三百七十六間,南會同館則有房間三百八十七間。

    沈溪隨著車駕一直到烏蠻驛會同館外,會同館正九品大使,相當於國賓館館長的鴻臚寺官員老早便派人在外迎候。

    等胡拱把人送進去住下,沈溪才打了個哈欠,準備換身衣服回家。

    「不用回翰林院了吧?」豐熙下了馬車,走到沈溪身邊問了一句。

    沈溪看了看天色,這會兒天都快黑了,就算回翰苑估計也沒人了,翰林院晚上可是不會辦公的。

    沈溪搖搖頭,正要跟豐熙等人離開,胡拱從會同館裡出來,笑道:「幾位,迎過使節,按照規矩是有一頓酒宴的。」

    沈溪道:「這宴席算什麼名堂?」

    胡拱湊過來,低聲道:「當作解穢酒罷!」

    豐熙憤憤不平道:「這名堂好,今天硬是讓我們在大太陽底下等了一天,要是不吃這頓酒,我都不想回去呢……走走。」

    沈溪道:「我就不去了,今天家裡有事,得先回去。」

    胡拱擺手:「沈修撰,別人可以不去,你不去可不行,今天翰苑的人是以你馬首是瞻……豐編修,你說是不是?」

    幾個人過來一勸,沈溪似乎不去就是不給面子,沈溪只能在心裡暗暗嘆息一聲,然後跟胡拱等人吃這頓「解穢酒」。

    這頓宴席,其實是藉著迎使節的機會,公款吃喝,反正吃完後鴻臚寺那邊會給報銷,在眾官員看來,這種酒宴不吃白不吃。

    酒宴在會同館專門接待使節的一個院子舉行,今日所有參與迎接蒙古達延部使節的官員、隨從,分為三席,由會同館準備酒水膳食,所有人坐下來大吃大喝,因時節已經進入夏天,蔬菜和肉類非常齊備,宴席標準不低。

    酒過三巡,胡拱感慨道:「沈修撰和豐編修如今在翰苑為官,以後千萬記得外放……要外放啊……」

    豐熙不以為然:「下官還是覺得京城好些,胡少卿知道我腿腳不便,最經不起旅途之苦。」

    胡拱的酒品一般,喝多了站起來,搭著豐熙的肩膀道:「要是不外放,你一年裡也不見到有這麼頓宴請,可若到地方,哪怕是個七品的知縣,想天天大吃大喝都行,你說這能一樣嗎?」

    沈溪聽了不由皺眉。

    或許胡拱屬於實話實說那類人,不喜歡拐彎抹角,但這麼明目張膽地說吃請的事,真的合適嗎?

    在場的官員不少,要是傳到有心人耳中,以後還怎麼陞遷?不過再一想,以胡拱的年歲和人脈,能做到從五品的鴻臚寺少卿已經很不容易了,一般來說,文官能做到正四品那就頂了天,想再往上,那需要莫大的機緣。

    七卿衙門裡的職位,侍郎和右都禦史為正三品,全國上下那麼多文官,每三年出三百名進士,還有各路乙科出身的官員以及傳奉官、監生官,想做到這樣的級別簡直是痴心妄想。

    沈溪沒那麼多想法,人人都想加官進爵,唯獨他想「緩一緩」,倒是胡拱勸他爭取外放的事,他很贊同,但以他的年歲,朝廷要放他為一地父母官,怎麼也要等個三四年,那時弘治皇帝生命進入尾聲,他得小心再小心,才能保證不捲入政治漩渦中。

    一頓酒宴,沈溪免不了喝酒,以前他是儘量推掉,可自從當了官後,這種應酬已是避無可避,面對同僚總得喝上幾杯,否則就是不給面子。可他酒量一般,喝上幾杯就算不至於發酒瘋,也覺得頭暈腦脹的。

    吃過酒宴,已是二更過半,差不多晚上十點。

    這年頭的人崇尚早睡早起,二更半絕對算得上夜深人靜,到處只聞犬吠聲。

    眾人出來,好在鴻臚寺有專人相送,不然沈溪非常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找到家門。跳上馬車,他靠在車廂壁上閉目養神,過了大約兩刻鐘才趕到街口。沈溪沒讓隨從相送,而是獨自進了胡同,提著個昏暗的燈籠等在那兒的朱山,這會兒早就哈欠連連。

    「少爺,您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再等下去,我都快睡著了。」

    朱山臉上帶著幾分懊惱,很顯然家裡為了今日謝韻兒的生日準備了豐盛的飯菜,可沈溪沒回來,家裡只能將就吃了。之前沈溪便交待過,他若趕不及回家,家裡面不用等,若公事繁忙或許還會徹夜不歸。

    回到家中,小院裡亮著燈,不過沈溪頭卻越來越沉。

    謝韻兒打開門迎出來,出的卻是沈溪的房門……顯然她一直在裡面等,一向睡得挺早的林黛聞聲也起來了,不過小妮子此時已是睡眼惺忪。

    「相公又有公事?」

    謝韻兒說這話時,臉上多少帶著幽怨之色。本來沈溪替她慶祝生日是值得開心的事,人在異鄉,家裡人未必會記得她哪天過生,現在沈溪這個名義上的丈夫記得她,讓她很感動,可沈溪卻說到沒做到,在她生日這天放了鴿子。

    沈溪找了涼毛巾擦洗臉,嘆道:「你也知道我今天跟鴻臚寺的人去城北迎接外蕃使節,一直等到天黑後才算完事,之後是例行酒宴,翰林院的人以我居首,我不去就是不給人家面子,只能硬著頭皮參加,折騰死人了!」

    「嗯。」

    謝韻兒雖然心中稍微有些不快,但聽完沈溪解釋,也就釋懷了,心想:「我與他什麼關係,他能記得我的生日就很開心了,哪裡敢再苛求什麼?」

    沈溪回來,林黛見沒什麼事情便回房睡覺,謝韻兒忙碌著幫沈溪端茶遞水,沈溪喝了半肚子酒,喝什麼都不對味,好在他還記得對謝韻兒的承諾,送她生日禮物。

    沈溪將放在抽屜裡的房地契和租約拿出來,放在桌上,道:「說好給你的禮物,雖然遲了些,但好在今天還沒結束……」

    謝韻兒好奇地接過,拿在手上,對著燈光一看,趕緊把東西稍微遠離燭火,免得不小心將契約給燒了。

    「你……你從何而來?」

    謝韻兒滿臉驚喜之色,瞪大了眼睛,比她見到御賜墨寶時尚要激動三分。

    「那天李家送謝禮,連著畫一併送到的,本想在你生日時給你個驚喜,沒想到……總算在子時前趕回來了,你快收好吧。」沈溪道。

    謝韻兒沒說什麼,低著頭到了床前,等她坐下後,卻忍不住嗚咽起來。

    沈溪沒有過去勸,他知道這是謝韻兒的心結。

    見到謝家老宅、鋪子的房地契,她自然想到背後經歷的那些磨難,房屋只為有錢疏通,迎回祖父和父親,最後不得已顛沛流離回汀州,一家人處處遭遇冷眼……

    種種一切,好似到今日為止有個了結……

    聽著謝韻兒的哭泣聲,沈溪忍不住嘆道:「有什麼委屈,哭一哭也好,其實有時候我自己也想哭一場。可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呵呵……」

    謝韻兒抬起頭,擦了擦粉頰上的淚水,勉強一笑:「相公安慰人的方式真獨特呢。」

    沈溪笑道:「是嗎?我也覺得自己挺會安慰人的。」

    謝韻兒低聲啐了一句,卻將手上的契約鄭重收好,雙頰紅彤彤地,走到沈溪跟前:「相公如果不想再吃東西,那就早些安睡,明天相公還要去翰林院上班呢。」

    沈溪直接起身,到了床邊,往下一躺:「想吃也吃不下,喝多了酒,肚子和腦袋都好難受。」

    「嗯。」

    謝韻兒乖巧地吹滅蠟燭,端著木托出房門去了。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9 19:09
第四八九章 未竟的婚禮

    沈溪躺下來,回想之前胡拱說的那些話。

    還是應該爭取外放,等到一定級別就到山高皇帝遠的地方為官,最好是能當個知府,這樣方圓幾百里都是自己說了算,就算依然要仰人鼻息,但不至於做京官那般累。

    本來沈溪想的是回來倒頭就睡,或許是在馬車上小寐一番的緣故,睡後反倒頭腦異常清醒。

    眯著眼慢慢想心事,正覺得睡意逐漸湧來的時候,突然房門處傳來輕微的聲音……

    「嘎吱」

    沈溪自然想到是林黛,以往她睡不著,總會偷偷摸摸過來找他一起睡,這也是小妮子自小養成的習慣,無關乎**,只為從他身上找到至親般的關懷和溫暖。

    輕微的腳步聲,一步步挪到床邊,跟以往林黛直接鑽進被窩有所不同,這次她卻站在那兒,窸窸窣窣似在解衣服。

    沈溪心裡冒出個念頭……不會是甯兒先前見他酒醉,準備來個「先斬後奏」,回頭讓他負責吧?

    這念頭剛冒出來,沈溪一個激靈,隨即一個翻身,可還沒等他坐起來,就聞到一股熟悉的淡淡香氣,不是甯兒身上有些濃重的脂粉香,又或者林黛身上淡淡的少女馨香,而是稍帶一些藥香……

    這股香氣,從來只在謝韻兒一人身上出現。

    「嗯?」

    沈溪睜開眼,仔細打量,不是謝韻兒是誰?

    謝韻兒什麼都沒說,此時她身上只剩下褻衣、褻褲,宛如當初二人為了矇騙李氏合巹時得穿著。

    沈溪坐在那兒傻乎乎地望著,謝韻兒螓首微頷,女兒家始終有些羞怯,卻依然勇敢地伸出手,將薄薄的被子掀開,然後躺下來,雙手搭在身前,一臉平靜。

    「娘子,你……」

    沈溪雖然有些糊塗,但他並非不諳世事。謝韻兒並不是林黛,以她的年歲,絕不會做一些使小性子賭氣的事。今日他將謝家的祖宅歸還,謝韻兒心中感激,這是想過來「報答」嗎?

    可這種報答,卻讓沈溪覺得承受不起。

    謝韻兒語聲溫柔:「相公這些日子一直稱呼妾身為娘子,既為夫妻,就應該睡一起,不是嗎?」

    謝韻兒側過頭看向沈溪,眸子無比真誠,再加上她身上那白色的褻衣,讓沈溪覺得她就好似一塊無瑕的璞玉,連直視她都是一種褻瀆。

    沈溪輕嘆:「就算我們是夫妻……也未必要如此啊……」

    謝韻兒期待的神情逐漸變得黯淡,道:「若相公覺得妾身不配睡在這張床上,妾身只管回去就是。」

    謝韻兒正要起身,卻被沈溪輕輕按著她露在外面的手臂……來自異性的接觸,讓謝韻兒這樣一向有主見的女人頓時亂了分寸,但她沒有迴避,而是望向沈溪,她想看出沈溪心中對她的真實想法。

    沈溪倒不是說非要急著佔有什麼,而是他知道,今日謝韻兒主動前來,女兒家一輩子難得鼓足勇氣,若他選擇拒絕,來日謝韻兒就會將休書留下,隻身返回汀州,從此二人不會有任何關係。

    這算是沈溪被逼之下作出的選擇。

    到底是擁有,還是失去?

    若是換作一年前,沈溪選擇起來很容易,因為他本就不信謝韻兒心裡有他,可現在他卻不這麼認為,因為他越來越感受到,謝韻兒已經接受了目前的身份,不但對他感激有加,而且還有深深的愛意。

    想到這裡,沈溪多少有些自嘲:「是否是我想多了?」

    沈溪雖然按著謝韻兒,但並未有進一步的舉動,輕聲道:「韻兒,其實……你沒必要這樣……若是想以此來回報我……真沒那必要!」

    謝韻兒貝齒咬著下唇,神態間顯出有幾分徬徨和踟躇,但到最後,她堅定地搖了搖頭。

    只是這一個回答,就代表了她的心意。

    沈溪已經不需要再說什麼,因為那意味著他不解風情,女兒家能把自己終身相託付,絕不會是一時的意氣或者感動,他現在要做的不是一個隻會動嘴皮子為人出謀獻策的智囊,而是要像一個偉丈夫一樣承擔起保護謝韻兒的責任。

    第一步,就是讓她成為自己的女人。

    沒有隆重的婚典儀式,沒有錦繡的嫁衣,也沒有大紅的花燭、色彩繽紛的婚禮,就是這樣一個普通的夜晚,沈溪甚至之前都沒有過任何心理準備,謝韻兒便好似一個落入凡間的仙女,融入了他的世界。

    當沈溪翻身壓到謝韻兒身上時,謝韻兒的慌張甚至一絲一毫也不比一年前二人成婚之時少。

    沈溪伸出手,試圖將謝韻兒褻衣的帶子解開,可惜他的確沒有善解人衣的能力,而且帶子是在謝韻兒脖頸下面壓著,沈溪到底有些瞻前顧後,望著謝韻兒那緊閉的美眸,不太想太唐突佳人,居然在「戰爭」打一開始就陷入僵局。

    謝韻兒心裡也非常緊張,可半晌後,她才意識到小相公對她沒什麼辦法。

    謝韻兒微微睜開眼,似是帶著埋怨白了沈溪一眼,柔聲道:「非要解開嗎?」

    沈溪險些脫口問出,不然呢?當下臉上帶著幾分尷尬:「若不解,總會覺得缺少點兒什麼?」

    謝韻兒伸出手指,輕輕在沈溪額頭上點了一下,就好似在嗔怪他一樣,很快玉手縮了回去,自己將帶子解開,手直接留在枕邊,不再管褻衣下面的抱肚帶子,就好似手足無措時手不知該往哪兒放,手指輕輕捏起,不過很快鬆開。既沒有主動幫沈溪使壞,也不會阻攔。

    沈溪心想:「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小娘子。」

    謝韻兒不主動,那他只有親自來了,其實此時不需要去管褻衣下面的帶子,因為只要輕輕一掀,他想得到的就已經盡在掌握。

    沈溪解開自己的白色單衣,這夏天晚上睡覺,身上穿得不多,正好適合今天做「壞事」。

    從謝韻兒解開自己衣帶開始,就不再閉眼,不過目光卻避向一邊,免得正視沈溪時會讓她更窘迫,可這幾乎是掩耳盜鈴,就算夜色朦朧,沈溪仍舊能察覺她爬滿面龐、脖子和耳朵的緋紅。

    沈溪費了半天力氣,才將前奏工序完成,心裡一個勁兒地叫苦,面對一個處處由他來主導的女人,他還真不太好「下手」。

    不過好在一點,玉人在所有事上都儘量配合,從夫妻的角度來說,他完全佔據主動,那以後振夫綱還是很容易的,不至於讓自己成為「妻管嚴」。

    「相公,你要來了嗎?」謝韻兒輕聲問道。

    雖然二人身上蓋著被子,但她能感受到自己身體的變化。

    沈溪壓著她,身上僅剩件連小腹都蓋不住的褻衣,顯然不會成為二人關係精進的障礙,她此時開口並非想破壞氣氛,而是她意識到缺少了一件重要的東西,不過下一秒,沈溪就將她的嘴堵上了。

    謝韻兒想推開沈溪,可不知不覺又迷醉其中,手輕輕按在沈溪的胸膛上,最後綿軟無力,重新落回到被縟上,最後她閉上眼,感受著一股有情、有欲、有依賴的那種很微妙觸覺,漸漸的,她的眼角忍不住流出眼淚。

    沈溪此時已經顧不上別的,就算兩世加起來都沒有經驗,但至少他能夠「寫」出《金瓶梅》,那些花招動作一清二楚,不過他還是非常在意謝韻兒的感受。

    該溫柔的時候沈溪非常溫柔,該緩則緩,該急則急,二人就好似在大海中飄蕩的孤舟,心中只有彼此。

    ……

    時間漫長。

    沈溪從來沒想過,以自己少年的身體,能經受得起如此折騰,以前他總懷疑這小身板會心有餘而力不足。

    但他明顯多慮了。

    至少謝韻兒那邊,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實際上沈溪也不給她提出意見的機會,沈溪不能給謝韻兒任何主動權,但事實證明,他這種大男子主義是錯誤的。

    沈溪身體裡到底有酒精在起作用,加上連續疲累,在某個部位一洩如注後,便撐不住了,不知不覺趴在謝韻兒身上睡了過去。

    真是丟人啊,善始而未做到善終!

    沈溪倒沒有負罪感,因為該做的他都已經做了,或者最後這個睡姿不太雅觀,不過新婚燕爾的小倆口,睡在一起管什麼睡姿雅觀與否。

    這一晚沈溪做的夢,都異常香甜,偶爾睡醒時,觸手所及便是如玉般光滑溫暖,那種置身雲層的飄飄然,促使他放鬆身體,繼續入眠。

    等沈溪第二天睡醒,院子裡聲音有些吵,他正想伸手攬住昨夜他曾經擁有的溫暖時,卻一把摟了個空。

    沈溪坐了起來,四下大量……玉人早就不在了,不過就算人離開,也難掩床上一片狼藉。

    「少爺,起**啦,再不起來,去翰林院就要遲到了。」朱山在外面傻乎乎地喊。

    「知道了。我正在穿衣。」沈溪起身下床,想找衣服穿上,才發覺自己裡面的衣服不見了。

    沈溪略微一想就明白了,應該是謝韻兒早晨回房時,慌亂中把他的衣服帶走了。

    「相公,妾身給您打水漱洗。」

    謝韻兒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說話間門已然從外面推開。

    謝韻兒邁著略顯彆扭的步子走進屋裡,先放下水盆,隨後把房門掩好,這才走到床邊,用嗔怪的目光白了沈溪一眼,第一件事卻不是幫沈溪穿衣,而是俯身消滅罪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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