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寒門狀元 作者:天子 (連載中)

 
老頭牛肉麵 2017-3-12 21:49: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66 3173745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27
第四六〇章 御賜墨寶

    大宴由始至終,弘治皇帝和文武百官沒說過一句題外話,至於太子病癒或者黃河大水,也沒人提及,宴席顯得正規而刻板,沒一點兒人情味。

    不過文武百官進宮吃一頓酒席,那可是莫大的榮幸,尤其是翰林院這樣全都是芝麻小官的清水衙門,以後被調到六部或者寺司等部門,除非登上高位,否則就再也沒機會出席這種場合。

    鴻臚寺侍從將食物以及大宴時的餐具打好包,沈溪跟朱希周各人領了一份,然後拿著包袱往皇宮外走。

    要說一堆大臣每個人都帶著個包袱出宮,多少有些不雅觀,但好在大臣基本都帶了隨從,到了宮門口自然有人接應,只是苦了沈溪這般本身官品不高,連轎伕和隨從都沒有的官員,不但要自行提包袱,還要大老遠走著回家。

    尚未到宮門口,突然有錦衣衛過來,恭敬地向沈溪詢問:「這位可是沈修撰?」

    沈溪愣了愣,轉身發覺後面似乎有人追了上來,因為光線太暗看不清來者是誰,他連忙點了點頭,然後被錦衣衛請了過去,到近前才發覺是謝遷。

    「給你的。」

    謝遷將手上一卷裝裱好的字幅遞了過來,「陛下賜的字,小心收著。若是被湯汁汙了,小心爾腦袋。」

    堂堂內閣大學士,就這麼毫無遮掩地把威嚇的話說出來,沈溪倒沒覺得多害怕,這可是皇帝御賜的墨寶,價值連城啊!

    就是不知道弘治皇帝賜的是什麼字。

    謝遷也不言明,轉身往宮裡面去了,應該是連夜有會議要開,很可能涉及黃河大水以及會試鬻題案等問題。

    沈溪來到宮門口,朱希周和王瓚還等著他,見他手上拿著一幅字。不由問道:「這是何物?」

    沈溪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莫名其妙,朱、王二人相視一眼,也未勉強,在宮門口作別,各自回家。

    卻說沈溪喝了幾杯酒,一路行下來,頭有些暈乎乎的。主要是他酒量不高,在宮裡陪陛下飲酒,就算每次都不倒滿。但畢竟御用的酒盞比平日所用酒杯要大許多,一次還要一飲而盡。

    倒不是沈溪非要逞強,只是旁邊有朱希周等人看著,他若是明目張膽把皇帝御賜的酒水灑掉肯定會招來非議。

    就算身為翰林,每個人心中也都有自己的小算盤。

    沈溪本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的原則,不願落人口實,就算硬撐也要把酒喝下肚子。

    在皇宮裡時還沒什麼,或許是酒的後勁兒比較大,沿著東長安街、牌樓街往家的方向走。沈溪迷迷糊糊,都快分辨不清楚回家的路了。

    尤其到了胡同口附近,沈溪總覺得周圍胡同幾乎都一個樣,哪條胡同才是正確的回家之途。有些吃不準。

    好在家裡的女人惦記他,謝韻兒派了朱山提著燈籠在等胡同口,朱山本身也是個路痴,不敢走太遠。坐在胡同口正悵然若失時,聽到沈溪的腳步聲傳來,她驚喜地喊了一聲:「少爺。是你嗎?」

    「是我,快來幫忙。」沈溪累得已經走不動路了。

    背著的包袱看起來不大,但裡面的牛、羊、魚肉塊以及糕點等用油囊包裹著,此外湯水則用羊皮水袋盛放,再加上陶瓷餐具以及銀筷,怎麼也有五六斤重。

    此外,他手上拿著御賜的墨寶,中間不敢解下包袱休息,怕摔爛碗碟,又或者是湯湯水水溢出來把御賜墨寶給染髒了,如此只能強撐著,走這一路,幾乎快把他給累死了。

    朱山幫沈溪將包袱接了過去,好奇地打量一番:「少爺,裡面是什麼?」

    沈溪道:「吃的東西……皇帝御賜的膳食,沒吃過吧?」

    朱山一聽眼睛就亮了,高高在上的皇帝吃的東西,那不用說一定是神仙才能吃到的絕世美味,回去的路上,朱山連沈溪都顧不上扶,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提著包袱,到了家門口吼了一嗓子,裡面秀兒和甯兒同時出來開門。

    「你還知道回來!」

    林黛出來迎接,卻不像謝韻兒那麼好脾氣,小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謝韻兒道:「老爺這是到皇宮參加禦宴,不得亂說話。」

    沈溪一時沒明白過來,自己何時升格當「老爺」了?不過聽謝韻兒叫得很自然,好像理應如此。

    沈溪一頭霧水進了門,只見一家女人圍著他帶回來的包袱,顯然聽朱山說這是皇帝御賜的食物後,每個人眼睛都閃著光芒。

    沈溪揮揮手:「打開來嘗嘗,宮宴上的東西,說是懷歸要帶回來,我與同桌的朱修撰吃得不多……若你們嫌棄的話,丟掉便是。」

    謝韻兒沒好氣地道:「宮裡的食物,平常人家豈能吃到?莫說沒髒,就算髒了我們也會吃下肚子。」

    朱山早就饞得流口水了,聞言趕緊道:「是啊是啊,少奶奶,我們打開來吃吧,少爺應該是吃飽了。」

    林黛聽朱山稱呼謝韻兒為少奶奶,而從來只將她當作「小姐」,心中有些不忿,狠狠瞪了朱山一眼。

    這時候謝韻兒先到灶房打了盆熱水過來,沈溪用熱毛巾將臉擦乾淨,這才吩咐:「黛兒,幫我盛碗米飯過來,這一晚上光顧著喝酒了。」

    「還是妾身去吧,黛兒,你留下與她們一起吃。」趁著沈溪洗臉的工夫,謝韻兒已經打開包袱,先把裡面的陶瓷碗碟以及銀筷拿了出來,再把油囊打開,把裡面的肉食以及糕點依次擺好,等整理妥當這才往灶房去。

    沈溪回到房間。

    不多時,謝韻兒已將飯菜給他送了過來。不得不說謝韻兒是主內的一把好手,自打來京後,灶房的大水缸邊已經添置了些罈罈罐罐,青菜、蘿蔔等泡菜既爽口又下飯,非常合沈溪的胃口。

    有了謝韻兒在,家裡的伙食品質比以前高了不知道多少,謝韻兒屬於內外兼修的賢內助,沈溪已經有些捨不得就這麼將謝韻兒掃地出門了。

    等謝韻兒將碗筷擺好。恭敬對沈溪說了一句:「老爺,吃飯了。」

    「別叫我老爺,聽起來很彆扭。」

    沈溪說了一句,在桌前坐下,將御賜的墨寶拿出來,在謝韻兒不解的目光中,將捲軸打開。

    皇帝賜下的字並不複雜,只有四個蒼勁的楷書大字,寫著「濟世為懷」,這是對大夫的一種很高讚譽。

    弘治皇帝題寫的字中規中矩。單就書法而論,這幅字算不得佳品,可值錢就值在下面的用印,乃是大明朝的「廣運之寶」。

    沈溪對這方印璽多少有些瞭解,知道這是明朝歷代皇帝所用最廣泛的一方印璽,賜大臣或者忠臣良將的題字都會用到,若歷史沒有改變,弘治皇帝這方印璽將在正德年間隨明初十七寶被付之一炬,直至嘉靖十八年方重新補造。從明初的「十七寶」增加到「二十四寶」。

    「這……這是何物?」

    謝韻兒雖然不太敢肯定沈溪帶回來的是什麼,但她隱約有些揣測,因而連聲音都顫抖起來。

    沈溪因為喝了酒頭有些疼,手扶著額頭道:「陛下御賜的墨寶。準確地說,是陛下賞賜給你們謝家的。」

    謝韻兒儘管竭力忍著,但眼淚不由自主落下來,聲音哽咽:「你……莫言笑。這……這怎會是陛下墨寶……」

    說是不信,但其實目光卻仔細打量那幅字,似乎要將每個字都瞧得真切仔細。

    「你也太高看我。我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偽造天子手書……看看,這是什麼?玉璽用印啊!偽造這東西可是要抄家滅族的!」

    沈溪說著,拿起飯碗,「若不是謝閣老親手給我,我也不信陛下會賜予墨寶。不過……這東西對我而言,真不知是好是壞,你們謝家有了此物,便可以自己留著開藥鋪,就沒陸氏藥鋪什麼事了。」

    謝韻兒聽到這話,眉頭微蹙,一手擦去眼淚,另一隻手卻在沈溪腋下掐了一把,險些令沈溪連飯碗都拿不穩。

    沈溪抬頭望向謝韻兒,只見她淚眼晶瑩,貝齒輕咬下唇似有委屈,神色稍顯倔強,又帶著幾分女兒家脾氣,一時間有些分不清這到底是那個精明幹練的女神醫,還是深閨裡偶爾被調笑兩句就會含羞帶臊發小脾氣的嬌妻?

    「如此貴重之物,我可不敢要,還是留給陸氏藥鋪吧……有了它,以後再沒人敢對商會指手畫腳。」謝韻兒堅持道。

    沈溪搖搖頭:「昨天這麼說可以,可我已給陛下說過了,藥方是謝家呈上的,回頭這幅字堂而皇之用在陸氏藥鋪,言官見到必然會參奏,到時候我可就是欺君之罪,你是這麼想讓我死,自己好當寡婦離開我沈家門啊?」

    沈溪剛說完,身上又被謝韻兒掐了一把。

    謝韻兒嗔罵道:「天賜的恩德,卻被你說的好似豺狼猛獸……再怎麼說現在我也是沈家的媳婦,而且在陸氏藥鋪擁有乾股,把字就用在陸氏藥鋪怎麼了?哼,你不想要就算了,我要!」

    說完她還真不客氣地將字幅收好,出門將甯兒幾個叫進屋裡來,交待一番,告訴這是御賜的墨寶,來日找人刻匾。

    沈溪驚訝地問道:「韻兒,你想在京城重振謝家醫館?」

    一句話就把謝韻兒給問住了,很顯然她高興得過了頭,有了御賜的墨寶就想刻匾,卻忽略了謝家早非京城的醫藥世家,根本就沒用得上匾額的地方。

    正當謝韻兒黯然神傷時,沈溪笑道:「在京城振興謝家也不是不可以,大不了從頭再來嘛,我想過了,若是可以的話,我們在京城開一家藥鋪,兼營狗皮膏藥,藉著為太子治病這件事,一定會賣得很好。到時候謝家藥鋪不就重新崛起了?」

    謝韻兒雙眸突然有了神采,但她很快便搖搖頭:「不可。」

    「為什麼?」沈溪好奇打量謝韻兒。

    你不是最希望早日振興謝家,讓謝家重現當年在京城的輝煌嗎?我現在幫你,你怎就不領情?

    謝韻兒滿面嚴肅:「相公貴為翰林修撰,在朝為官,若出面經商的話,就算是幫妾身,也必會為同僚所輕,妾身絕不做耽誤相公前程的罪人。」

    「哦。」

    沈溪接受了謝韻兒這個說法,低下頭繼續扒拉飯粒,一時間兩個人都靜默著不再說話。此時無聲勝有聲,一股家人的溫馨縈繞在兩人身邊,讓沈溪清楚地感受到來自紅顏知己的陪伴,以後的人生道路不再孤單寂寥。

    等沈溪把飯吃完,放下碗筷,才後知後覺一樣笑道,「韻兒,你還是喚我相公,聽起來更親切自然些。」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27
第四六一章 今時不同往日(上)

    李氏帶著四兒子沈明新,經過三天趕路後,終於順利抵達汀州府城。

    到府城後的第一件事,老太太便趕到沈家院子,找自己的么兒沈明鈞和兒媳婦周氏促膝長談,在堂屋裡兩個時辰沒出來。

    至於沈明新,則去了新院子那邊,他兒子沈元正在考府試,他想第一時間瞭解到考試的情況。

    這邊惠娘很高興,知道沈溪中了狀元,沈家上下的矛盾已不算什麼,誰讓周氏培養出個好兒子,讓老太太刮目相看呢?

    沈明鈞夫婦才剛說要回寧化「報喜」呢,結果李氏卻先來了府城,沈家婆媳就算平日有些小爭執,但畢竟關上門來一家親,此時她這個外人不好摻和到裡面。

    「沈家小郎君可真有本事,中了金科狀元,以後咱汀州府的人走出去,腰桿也挺直一些……」

    自從沈溪中狀元的消息傳遍汀州八縣,成天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到藥鋪來絮叨,三句話不離沈家小郎君,以前的金豆豆,現在已成長為金山,人人那叫一個羨慕。

    誰家的孩子要是能跟沈家小郎君一樣,別說十三歲中狀元了,就算相同年歲中個秀才回來那也滿足了。

    可希望終歸只是希望,自家的孩子那是沒法跟神童比的,也不知道沈家小郎君到底吃的什麼仙丹妙藥,悟性怎那麼好?

    就連馮話齊的新式學堂,來報名的學生數量也陡然增加了好幾倍。

    可惜學堂是「商會子弟校」,只要跟商會無關,就算交天價「擇校費」也無濟於事。主要是商會不缺那點兒錢,惠娘要樹立威信,首先就是必須要遵循立好的規矩,學堂既然早有校規,誰來講情都不行。

    既然學堂進不去。只能退而求其次,從學堂挖先生了。就算馮話齊不為所動,可學堂先生不止馮話齊一人,這些人都要養家餬口,誰要請他們回去當先生,開出的條件優渥,他們是很難拒絕。

    以至於四月份,學堂接連被人挖走幾個先生。

    好在學堂的教育思想才是培養學生的利器,先生走了可以再招,有馮話齊這個校長在。學堂招牌仍舊響亮。

    臨近黃昏,周氏從自家院子到了藥鋪,此時周氏紅光滿面,顯然她兒子中了狀元,讓她在沈家地位急速提升,連曾經對她百般挑剔的老太太也要和顏悅色事事跟她商議。

    周氏一來,沒等惠娘問話,便笑著道:「我家那沒良心的,送我娘去新院子那邊看望六郎去了。回頭他會去作坊那邊守夜。」

    惠娘啞然失笑:「姐姐也是的,小郎中狀元,你跟姐夫等著享清福便是,守夜這種事還是交給旁人。」

    周氏語氣中帶著幾分得意:「這事兒一碼歸一碼。我兒子中狀元是兒子的事,家裡那沒良心的做工是他自己的責任,就算我兒中了狀元,家裡人也需要人養活不是?」

    惠娘心裡那個羨慕!

    果然有個狀元兒子就是不一樣。連說話都有腔有調了。

    這些日子遠近的士紳名流都來沈家賀喜,光是帶來的禮物就堆成小山,無論是否跟沈溪有關係。對沈明鈞以及周氏都恭敬有加,很多馮話齊的學生,更是把沈溪這個同窗供若神明,把沈明鈞夫婦當作自己的父母對待。

    惠娘扶著周氏坐下,問道:「老夫人還說了什麼?」

    周氏喜氣洋洋:「沒說什麼,娘到府城來,就是專程探望一下我們夫妻,順帶見見十郎和亦兒,再就是去親家那邊走走……她老人家的意思,韻兒去京城是好事,最好能早日抱上孫子,我兒在翰林院當一兩年官就會選派到地方做知縣,到時候沈家子弟,也有個投奔的地方……」

    李氏在趕赴府城前做了許多功課,但她瞭解到的東西並不全面,寧化縣裡就算有見識之人,也只知道中了進士大概是怎麼個陞遷途徑,對於中狀元,包括沈明文在內也無從瞭解。

    惠娘笑道:「姐姐,不是跟你說了嗎,知縣是七品官,小郎如今已經是從六品的翰林修撰,就算外放,也不會當知縣……真要這樣,豈非成了降級?」

    周氏突然想起,好像是這麼回事,不過她有些迷惑不解:「當知縣不比當什麼翰林修撰好?當一方父母官,人人敬仰,以後若是做得好,指不定能當一府同知甚至知府……我娘對小郎沒什麼太高的要求,能當到四品官就成,再高的話,容易跌下來。」

    周氏以前對李氏又敬又怕,就算她是沈家賺錢的主力,可畢竟是一介婦人,在家中沒話語權。

    現在不同了,周氏為了表示沈家上下和睦,出口都是我娘長我娘短的,就好像這對婆媳素來都是親密無間。

    惠娘有些不太理解沈家人的觀念,沈溪一上來就是從六品的翰林官,若僅僅把目標定在四品的知府和五品的同知上,目光是否太過短淺?

    在惠娘看來,沈溪既然要做大事,最好留在京城,只有天子腳下才是沈溪實現抱負的地方,外放到了地方,那可真是龍遊淺水。

    ……

    李氏到了府城,對麼房的沈明鈞夫婦非常客氣,簡直要將以前虧欠夫妻二人的關愛一併還回來。

    第二天,李氏與沈明鈞夫婦準備去謝家拜訪,不過是親家間一次正常走動,卻成為汀州府城一件大事。

    這天謝家門口早早便放了幾串大紅鞭炮恭候沈家人,院中更是大排筵席,街坊四鄰都來恭賀。

    謝伯蓮坐了幾年牢,出來後連行醫的自信都沒了,臨老還要靠女兒養活,正是人生最落魄的時候,誰想突然就發達了,用一些嫉妒的人話說:這謝家真是走了狗屎運。

    先是有陸孫氏和沈周氏二人對謝韻兒關愛有加,後來不知怎的歪打正著,就把閨女嫁給沈家小郎君。

    這麼不搭調的婚姻,原本根本不被人看好,誰知道謝家就是走運。沈家小郎君在科舉路上那是順風順水,步步高陞,幾年下來居然三元及第,有那算命先生趕緊過來湊熱鬧,算來算去說是謝家風水好,謝家女兒是貴人,要經過磨難方有幸福,且有旺夫運。

    總的來說,就是沈溪的成功,與謝韻兒的運勢密不可分。

    這種鬼話也就是連蒙帶騙。把人哄高興了可以討點兒賞錢。可謝家人聽多了,漸漸也就信以為真,加上鄰里見面誇讚,你閨女真是好命,嫁到沈家就讓沈家小郎君中狀元,以後一準兒誥命夫人的命,於是也就甘之若飴。

    謝家雖然風光一時,卻一直有隱憂,尤其是在知道沈家老太太大老遠從寧化縣城到了府城。還提出親自拜訪時。

    謝家在迎接沈家人之前緊急開了家庭會議,要家裡嚴防死守,絕對不能讓李氏當著眾人的面說當初謝韻兒和沈溪的婚事只是假成婚,更不能讓李氏提退婚之事。

    謝家的擔心不無道理。因為他們不知道沈溪與謝韻兒當著李氏的面演繹的那出合巹戲,一直當女兒嫁進沈家門後還沒和沈溪圓房,沈家那邊要退婚似乎合情合理。

    但謝家人顯然多慮了,李氏根本沒有退婚之意。相反,老太太還想讓謝韻兒早點有身孕,最好為沈溪傳宗接代。

    如今沈溪只是成家。卻沒有後嗣,那上官依然會把沈溪當作孩子看待,以後放官缺之時怎會放心交託?

    上午巳時,沈家幾口人都乘著轎子而來,鋪了幾丈長的的鞭炮開始燃放,響徹府城。隨後一大堆人圍上前,不是為討喜,就是想見見狀元的祖母和父母親長得什麼樣。

    「親家祖母,親家公,親家母……來來,裡面請。」

    謝家這面出來迎接之人,除了謝伯蓮之外,他夫人同樣露面。

    一家男女主人同時出來迎客很少見,也是謝伯蓮考慮到,沈家這邊來了兩位婦人,若只有他一個男人出來迎接,難免禮數不足。

    人群簇擁兩家人到了院子裡,宴席早已經擺好,熱鬧程度絲毫不比當日沈溪與謝韻兒三朝回門時來得差。

    剛坐定,還沒等寒暄兩句,外面就有人過來傳報,說是城裡的劉員外和夏員外專程過來拜訪。

    劉員外和夏員外都是長汀有名的大地主,一個是舉人,另一個是秀才,在本府以及附近的江西贛州、廣東潮州等地擁有萬畝良田,同時還擁有幾十座茶莊和果園,在府城屬於豪門大戶,這次聽說沈家人來訪,藉機過來攀關係。

    劉員外和夏員外轎子沒到,禮物先至,都是用擔子挑來的,不單有禮盒,還有禮箱,加上捆起來的綾羅綢緞都是一匹一匹的,這些個禮物少說也價值七八十兩銀子,可見人家家大業大,送禮絕對不寒磣。

    劉員外先抵達,一來就對謝伯蓮行禮:「謝兄,我長期在外打理農桑,你何時歸來我一無所知,此番來遲,尚請恕罪。」

    謝伯蓮笑著見禮,就好似相識多年的老友。

    只有周氏眯眼打量這個劉員外,經商這幾年,她對城裡那些大戶人家的脾性很瞭解,這劉員外出了名的嫌貧愛富,劉家和謝家以前是有點兒交情,不過謝韻兒回鄉時宴請親朋故友,這劉員外連面都不露一下……人家覺得謝家不夠檔次!

    現在說什麼「此番來遲」,哪裡有一遲可就五六年的?要不是謝韻兒做了狀元夫人,恐怕這輩子劉員外也不會踏足謝家門。

    劉員外剛來,夏員外那邊也到了。

    這兩個豪紳說是來拜訪謝伯蓮,其實主要是為拜見沈家人,尤其是作為沈家一家之主的李氏。

    李氏寡婦帶兒子,如今孫子中了狀元,如今府衙那邊正在商議,除了要為沈溪立狀元牌坊外,還要為李氏立貞節牌坊,彰顯她立志守節教育子孫的精神,樹為汀州教化百姓之楷模。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28
第四六二章 今時不同往日(下)

    謝府大宴賓客,李氏非常高興,連續接受客人的奉承和敬酒,一時間容光煥發。←,

    待酒足飯飽,李氏醉意朦朧,謝夫人和周氏扶著她進內堂休息,李氏尚不忘提醒周氏一句:「記得給老四父子帶些吃食回去,他們在家還沒個著落呢。」

    李氏以前眼裡除了長子,別人幾乎都視而不見,更不會對別的兒子乃至孫子表示出她的關懷和體貼,周氏沒想到如今的李氏居然開始會「疼人」了,居然惦記沈明新父子。

    周氏道:「娘請放心,兒媳已經吩咐丫頭中午給四伯和六郎送飯過去。之前六郎考試,我怕他做雜事分心,便這麼做了,這次不過是加個人的飯菜罷了。」

    李氏老懷大慰,當著謝夫人和幾個婦人的面表揚周氏:「真是我沈家的好兒媳,你說明鈞怎有這麼好的福氣,娶了你回來?」

    周氏臉頰稍微一紅,恭恭敬敬地道:「娘過譽了,這些都是兒媳應該做的。」

    旁邊的人看到後讚嘆不已:「真是母慈子孝啊……」

    這一誇,連帶謝夫人都覺得倍兒有面子,難得親家祖母和親家母這麼和睦,以後女兒在沈家接受薰陶,豈不是賢妻良母的典範?

    到了後院房裡,李氏拉著謝夫人的手問東問西,卻總是圍繞著一個話題:謝韻兒何時有孕事?

    或許是李氏多喝了幾杯,話特別多,而且毫無顧忌,讓謝夫人聽了極為尷尬……自己女兒還沒跟她相公圓房,您老現在就想要重孫子,是否操之過急?

    外面的酒宴有謝伯蓮和沈明鈞操持,裡面就兩家婦人坐在一起絮叨家常話。

    畢竟不是婚宴,筵席過了中午逐漸散了,謝家人開始收拾桌椅碗碟,謝伯蓮和沈明鈞帶著笑容進來,給李氏請安。

    李氏見到謝伯蓮,知道他前身是京城名醫,忍不住問道:「他親家公,我孫兒媳婦娶進門差不多快一年了,怎不見她肚子有動靜?」

    謝伯蓮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自然想到自家女兒沒跟女婿圓房的事實。

    周氏連忙寬慰:「娘,七郎他年歲小,您老抱孫子的事不急。」

    李氏稍微有些不樂意:「都是狀元郎了,還當他是一般的孩子?他是要做大事的,身邊女人最重要的便是為他生兒育女,為他管好家事,這樣男人才有心思在外打拚……自打圓房開始,我就叮囑你們要多敦促他們,及早要個孩子,你們這是沒把娘的話記在心裡啊!」

    李氏之前還表現得慈祥可親,和周氏之間相互尊重和禮讓,但一涉及到沈溪的事情,她就又擺出一家之主的威風。

    倒是那邊謝夫人用質疑的目光望向周氏,顫顫巍巍地問道:「親……親家母,兩個小的……圓房了?」

    周氏此時卻不好回答!

    沈溪和謝韻兒在李氏監督下假合巹的事她可沒有通知謝家這邊,但這事當著李氏的面又不好說明,只能尷尬地點了點頭:「是啊。」

    謝伯蓮夫婦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臉上的喜悅,謝伯蓮大咧咧道:「小女動身前往京城前,問她還說沒有,莫不是夫妻二人見面後就……哈哈,好事!大好事啊!」

    謝伯蓮說完,突然發覺房間裡氣氛不對,李氏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沈明鈞夫婦好似認錯一般低下頭,連謝夫人都不說話了。

    沈明鈞兩口子自然是心中有鬼,至於謝夫人,很快她也意識到問題所在……女兒離開汀州前尚未圓房,就算如今到京城圓了房,消息不可能這麼快傳回汀州,畢竟如今連謝韻兒的家信都未收到。

    李氏先瞪向周氏,突然想起這個兒媳婦最是陰險狡獪,轉而瞪著沈明鈞:「老么,到底是怎麼回事?」

    「娘……其實……」

    沈明鈞一張臉漲得通紅,這事兒根本沒法解釋。

    周氏趕緊道:「娘,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回家後再說。」

    若換作以往,以李氏那暴躁脾氣,不馬上刨根問底才怪,可今時不同往日,李氏突然壓抑住心頭的火氣,點頭道:「那行,回去再說。」

    謝伯蓮夫婦不知這中間到底有何隱秘,一時間有些莫名其妙。

    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李氏無心在謝家久留,起身帶著兒子、兒媳婦回沈家去了。

    出了謝府大門,不斷有人圍攏過來問候,李氏臉色平和,不斷頷首算是回應,可乘轎回到家裡,剛進院子,李氏的臉色就變得黑漆漆的,連過來找周氏說藥鋪之事的惠娘也發覺情況不對。

    「說!七郎跟他媳婦,到底是怎麼回事!」李氏隨便找了張凳子坐下,怒氣衝衝問道。

    沈明鈞不善言辭,解釋的任務最終落到周氏身上。

    此時周氏已不是當初那般膽小怕事,有什麼說什麼,我原原本本告訴你實情,當初是我們夫妻,還有兒子、兒媳婦,聯起手演場戲給你看,你能把我怎麼著?

    要麼你把我這個兒媳趕出家門,先不論你願不願意背上鬧家變的駡名,就算你真把我趕出沈家門又如何,我有銀子養活自己,大不了帶著銀子去京城投奔兒子,兒子有本事總不會虧待老娘。

    李氏越聽臉越黑,她沒想到,頭年裡由她親自監督的圓房合巹依然只是一齣戲。

    惠娘見周氏態度不對,心裡暗自著急,忖道:「姐姐這是被壓抑太久,說話如此蠻橫,跟老夫人解釋一下肯定沒事,若這麼鬧下去,沈家非鬧翻天不可。」

    周氏再不是以前那個任由婆婆和妯娌欺負連句話都不敢說的小婦人,她現在的態度就是,我明明白白告訴你,你能接受自然再好不過,若不行大不了一拍兩散。

    就連沈明鈞拉周氏的袖子,她也直接甩開,這些年跟著丈夫吃了那麼多的苦,這會兒已到忍無可忍的地步。

    兒子中了狀元,周氏的委屈徹底爆發出來。

    「……就是這麼回事,說到底還是娘給逼的,我兒的婚事,理應由他自己拿主意。我這當娘的,最聽兒子的話。」

    女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老來從子,周氏說這話,代表她已做好了被掃地出門從子的準備……

    我就是有個好兒子!

    兒子跟我就是比你這老傢伙親!

    你有本事倒是趕我出沈家門啊!

    沒想到李氏聽完沉默半響,最後只是微微撇了撇嘴,臉上帶著幾分自豪:「還是我孫兒精明,連我這個一大把年紀的人,他都能瞞住!」

    一句話,在場的沈明鈞夫婦和惠娘都有些聽不懂。

    李氏這是轉性了?

    只聽李氏道:「當日七郎成婚,我便在他房外守著,如此都沒察覺有異,放到你們誰身上可以?他年歲不大,但懂的事情不少,加上謝家的丫頭全力配合他……」

    「不過話又說回來,還是我家七郎精明,或許是他不想老早糾纏於兒女私情,怕因此耽誤學業,如今謝家丫頭去了京城,我家七郎喜歡她就納了她,不喜歡就休掉,以後再跟京城的達官顯貴聯姻。」

    「七郎的婚事,我不干涉,你們夫妻倆也別插手!」

    沈明鈞徹底糊塗了:「娘,您在說什麼啊。」

    倒是惠娘這個局外人終於明白過來,不由掩口笑道:「還是老夫人開明!」

    李氏臉上滿是得意之色,這份自得就跟周氏在惠娘面前所表現出的高傲如出一轍:「那是,也不看看是誰的孫兒,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七郎他有本事,若以後被我沈家牽絆,必然會影響他的仕途,以後他想做什麼,如何做,一切都由著他,只要他心裡有我們沈家便可。」

    李氏不計較,還任由沈溪自己決定婚姻大事,甚至給予沈溪足夠的擇偶自主權,聽起來似乎是好事。

    可周氏一入耳,心裡氣頓時不打一處來。

    兒子是我生的,我是他親娘,他的事該由我做主,就算讓兒子放開翅膀飛,這話也該由我來說,你這個當祖母的憑什麼替他做主?

    周氏冷笑道:「娘這話我不愛聽,我兒的婚姻大事是可由他自己做主,不過在做主之前怎麼也應該詢問一下我和相公的意見,婚事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何時輪到祖母替他做主了?」

    李氏惱羞成怒,一拍桌子:「你說什麼?」

    周氏嗓門跟著提得老高……老娘我看你這老東西不爽好些年了,今天想讓我甘休,門兒都沒有:「難道娘老了耳朵也聾了,連兒媳說什麼都聽不清楚?」

    李氏火冒三丈,進府城之前她還想,一定要跟老么媳婦打好關係,婆媳和睦,讓別人知道我沈家上下一心,這些年我有對不起老么媳婦的地方,就算她當我面罵我幾句,我也認了。

    不想事到臨頭,卻又是另一回事。

    「你……你反了天了!」

    李氏站起來,因為是小腳,院子裡地不太平坦,險些立不住,一手扶著沈明鈞的胳膊,另一隻手顫巍巍地指著「不孝」的兒媳。

    周氏叉著腰回敬:「你這偏心眼兒的老太婆,這輩子心是正不過來了,是嗎?一輩子就記著你有個大兒子,你大兒子倒是給你有點出息啊……盼著他中舉,讓我們各房人辛辛苦苦這麼多年,可最後呢?還不是我兒子有本事,考取舉人又考了個狀元回來?」

    李氏被戳中要害,氣得說不出話來,直接彎下腰把鞋子脫下來,朝周氏砸了過去。周氏機靈得很,一閃就把飛來的鞋子給避過去了,隨後指著自己的臉道:「有本事朝這兒打。」

    惠娘本來想勸阻,但知道勸不動,街坊四鄰聽到動靜,馬上就會過來……她趕緊出了門口,從外面把院門關上。

    街坊也奇怪沈家這是怎麼了,幸好是下午人們忙於生計的時間,許多人家都沒人,那些有人的都站到了門口,稀疏幾個人路過沈家院門,都忍不住停下腳步側耳傾聽。

    惠娘連忙上前,好一通解釋,才讓街坊和行人散去。

    很快院子裡吵鬧聲平息下來,應該是婆媳倆也知道這樣吵鬧有損沈家名聲,回到中院找間屋子再爭辯一番。

    惠娘不能摻和進沈家的家事,只能在院門外空擔心。

    一直到日落,沈家門才重新打開,惠娘本以為婆媳兩個會吵翻天,沒想到卻是周氏恭恭敬敬扶著李氏走出來。

    又是母慈子孝……

    李氏一臉慈祥:「老么媳婦,以後七郎的事讓他自己做主,咱們別多管閒事,他前途似錦,是要做一府同知甚至是知府的人,可不能被我們影響了。」

    周氏臉上掛著和熙的笑容:「娘提醒的是,誰說不是這樣呢?」

    惠娘滿臉詫異,等確定這對婆媳不是在演戲時,她才若有所悟……

    真是今時不同往日啊!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28
第四六三章 再起波瀾

    沈溪給謝韻兒設計了一個振興謝家的計畫,即在京城開辦藥鋪狗皮膏藥,但被謝韻兒拒絕了。

    在謝韻兒心裡,已經欠了沈溪好大個人情,不能再因自己這個掛名的狀元夫人經商,影響沈溪的仕途。

    並狗皮膏藥的事,暫且放下,沈溪身為翰林修撰,平日裡就算不太忙也無閒暇去尋找店舖貨源操辦生意。

    沈溪仍舊過著自家小院和翰林院之間兩邊走的生活。

    因為這些天黃河大水的事,朝廷上下包括翰林院中都帶著一股死沉沉的陰霾氣息,平日裡同僚間話不多,公事外很少談及私事,連平日那些關於朝廷的閒言碎語也不見了,沈溪反倒少了一條獲取朝中消息的管道。

    不過有件事,還是傳到翰林院中,成為翰林們閒暇時談論的焦點。

    工科都給事中林廷玉上書為禮部會試鬻題案的幾位當事人求情,涉及唐寅、徐經、程敏政和華昹。

    林廷玉與給事中尚衡、監察禦史王綬等要上書嚴辦鬻題案涉事人的態度截然不同,他也是鬻題案發之後,第一個直接上書弘治皇帝為涉案人等求情的官員。

    從這點上來說,林廷玉分屬不易……難道連弘治皇帝都看出來有貓膩的鬻題案,朝中大臣們看不出來?

    之所以沒人上書為涉事人求情,主要是因為知道如此做會得罪這次鬻題案幕後的操縱者,至於是誰暫且沒人知道,但敢以如此大案來將入閣有望的禮部右侍郎程敏政拉下馬,背後之人官位必不低,任何求情都可能自找麻煩。

    按照林廷玉上奏所言,本次禮部會試中最可疑的卷子有六份,但並非程敏政一人審閱,乃是有各房同考官和程敏政一同錄取,唐、徐二人並不在其中。而且程敏政一向以文雅和才學聞名,從未有過貪污納賄之事,怎會如此高調與人勾連,枉顧朝廷法紀?

    至於華昹,就算他所奏不實,但也是不計身家性命,盡的是言官的職責,更不應該將其下獄拷問。

    唐寅、徐經二人,本為舉子,為天下讀書人中佼佼者,若在查無實證的情況下將二人下獄拷問,會令天下士子對天子的聖明有所懷疑。

    所以林廷玉懇請弘治皇帝法外開恩,將至今依然存疑的鬻題案就此終結。

    在林廷玉上書為鬻題案涉案人等求情時,正好程敏政也上書為自己辯解,但是程敏政這個時候做了一件令弘治皇帝非常厭惡的事情,就是「乞歸」……你們懷疑我鬻題,我不幹了總該行了吧?我回家頤養天年,以後朝廷大小事情我不管了!

    程敏政被人搆陷並非第一次,早在弘治元年,禦史魏璋以**之詞彈劾他,他被革職歸南山讀書,直到弘治五年才昭雪複官,繼而獲得重用。這次他不過是置氣,因為在他心目中,弘治皇帝只是他的一個「學生」。

    沈溪得知此事,心中稍微一嘆:「讀書人果然迂腐,本來弘治皇帝還想回護你,把彈劾你的奏本留中十多天不發,你現在使出撂挑子這一招,這不是火上澆油,徹底惹怒弘治皇帝嗎?」

    果然,就在程敏政自辯的奏本上去不到兩天,四月二十七,弘治皇帝一紙禦旨下達,程敏政作為鬻題案的焦點人物,就算是朝中高官也不能徇私枉法,下詔獄嚴加拷問。

    當然,這件事情背後,有左都禦史閔圭等人推波助瀾,以前只是幾個小人物上書說要懲戒犯事人等,到此時連七卿之一的左都禦史都上書,弘治皇帝不可能坐視不理。程敏政就此下了北鎮撫司大獄。

    倒楣的程敏政,命不久矣!

    沈溪暗自嘆息:「這真是性格決定命運,我這只蝴蝶扇起來的風,終究還是沒能改變你命運的走向……嗚呼哀哉。」

    程敏政被下獄,在外人看來分屬必然,畢竟從華昹參奏程敏政致鬻題案發已有兩個月,就連言官華昹都獲罪下獄,他程敏政沒道理可抽身事外。

    但因程敏政被下獄與林廷玉上書,有著時間上的巧合,別人只當是林廷玉好心辦壞事,結果把程敏政給害了。

    這天王九思道:「如今朝中有賢良之士上書為程學士求情,我等既為儒家子弟,當俱情上奏,以求天子格外開恩。」

    雖然王九思因為對李東陽的崇敬,對沈溪多有刁難,但沈溪對這個人的氣節和品德還是非常欣賞的。

    在朝廷上下人人都對鬻題案涉案人等唯恐躲之不及時,王九思居然主動提出來讓翰林官聯名上書聲援林廷玉,還將林廷玉歸為「朝中賢良之士」。

    沈溪心想,林廷玉在歷史上多少是個有賢名的官員,可在程敏政鬻題案上,他明顯是被人當使了。

    弘治皇帝之所以遲遲下不了決心懲辦程敏政,其實還有一層原因,那就是程敏政就算有很多知交好友,但在朝中卻無朋黨,以至於鬻題案發後,連個為程敏政求情的人都沒有。

    弘治皇帝一看,都不結黨營私之人,怎麼可能會為了一點蠅頭小利作姦犯科?他不愁吃不愁穿,又不培養黨羽,貪贓之後幹嘛使啊?

    林廷玉出來一進言,弘治皇帝恍然大悟,原來你程敏政裝得清高,但朝廷裡還是有朋黨為你求情。這麼說來,是朕錯看你了,看來還是要好好審訊一下,看看到底是否是朕識人不明。

    案子越來越複雜,很多人在背後推波助瀾,一步步推動程敏政往死路上走。

    王九思的提議沒得到翰林院中同僚的支持。

    程敏政曾是翰林院的一把手,眼看又入閣在即,以前眾翰林唯恐巴結不及,可如今誰跟這案子有關誰就可能遭殃,眾翰林既是清高自傲的讀書人,也是嚴守中庸之道的朝廷命官,這時候都明白什麼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王九思要尋聯名上書的人,結果除了他自己,沒一個人支持他,最後連他自己也放棄了。

    ……

    程敏政終歸被下獄了。

    徐經被廷鞫,交待了無數遍的賄賂程敏政金錢之事,顯然不能讓錦衣衛和三司衙門的人滿意。

    你給程敏政的僕人一塊金錠,就能套出禮部會試的考題,天下哪兒有這麼便宜的事?說,到底給了程敏政多少好處,再不老實交代,繼續大刑伺候。

    徐經這會兒腸子都悔青了!

    早知道我去程敏政家裡出那風頭做什麼?去也就罷了,出來還要到處跟人顯擺,看看連翰林學士、禮部右侍郎都親自接見我們,還出題給我們做呢,你們可有這待遇?

    這時候徐經不但後悔去程敏政家,還開始後悔到京城赴考……

    家中家財百萬貫,當個舉人也挺好,幹嘛非要考進士?難道在地方上被人敬仰,文人儒士登門來拜訪求詩求文,不也是雅事一樁?

    何須到京城來,進士考不成還被大刑伺候!

    至於唐伯虎那邊就只有一個想法:徐經小兒害我!

    被人誣陷不打緊,清者自清便可,我可是心高氣傲的江南大才子,人人稱頌的唐解元,跟徐經你一道到京城赴考是貪圖你家大業大,跟著你能混吃混合還能混個好名聲,咱倆去趟程敏政家,本來就什麼事都沒幹。只要你咬緊牙關,就算朝廷追查最後也只能是查無實據!

    結果你倒好,一通嚴刑加身就開始張口胡亂說話,什麼賄賂金錠,什麼洩露考題,要我真得到考題的話,至於連「四子造詣」考題都答不出來?考完試我可就收拾好了鋪蓋卷,打算回家再等三年的!

    徐經「老實交代」後受影響最大的正是唐伯虎!

    徐經都交待了賄賂金錠得到考題,你唐伯虎跟他一起去的,那金錠你也有份兒吧?除了那枚金錠之外,你還送了什麼禮物給程敏政?不說,再打一頓,一天三遍地拷問,打到你說為止!

    唐伯虎在被押送北鎮撫司的頭些日子,確實受了酷刑,可他咬牙熬過去了,那些獄官一看這小子嘴硬,又怕在皇帝沒結案前把人打死不好交代,所以就不再用大刑,唐伯虎好不容易輕省了幾天。

    結果徐經這一招供,唐伯虎這邊的獄官頓時感覺肩頭面臨的巨大壓力……那邊都招了,我這邊唐伯虎還在硬撐著,那說明我們用刑力度還不夠啊,回頭被朝廷追責怎麼辦?

    那就日夜輪番拷問,先用酷刑,再用疲勞戰術,審到他招供為止。

    最後唐伯虎也終於撐不下去了,只好承認,我也拿了一塊金錠去跟程敏政乞文。

    等唐伯虎招出這麼「重大」的行賄事實,獄官們才算是放過他,不過此時他連半條命都快沒了,一個**倜儻的江南大才子,英姿不再,如同喪家之犬,讓唐伯虎有種生不如死的感覺。

    就算唐伯虎和徐經都招供行賄之事,可程敏政不服,程敏政的意志力顯然要比兩個後生高很多。

    唐寅和徐經承認行賄,罪不至死,可他不同,若承認納賄洩題,不但他自己要被砍頭,家人也要被發配從軍或貶斥教坊司,他已過了知天命的年歲,不為別人著想也要為家人考慮。

    在四月被下獄後,到五月底午門置對,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程敏政所遭受到怎樣的酷刑對待,是外人不可想像的。

    沈溪作為後來人,自然知道程敏政最後的下場,沈溪對於程敏政多少有些憐憫,到底是一代大儒啊。

    時人稱頌「學問淵博程敏政,文章最好李東陽」,同為大儒,李東陽做了內閣輔政大臣,為弘治皇帝所倚重,而程敏政則被陷害下獄,最後落得個含冤不白屈死的下場。

    這己未科禮部會試鬻題案,可以說是「弘治中興」的一個小小污點,但因歷史上沒有公論,鬻題是否有發生,而背後要置程敏政於死地之人乃何人,不為史學家所知。

    《明史》歸責於傅瀚,但一個傅瀚,根本無法設計出如此的計謀。沈溪作為當事人,現在也陷入了迷茫當中。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18:29
第四六四章 代師贈畫

    沈溪自認無法在鬻題案上幫到程敏政什麼忙。

    作為己未科禮部會試的考生,沈溪自己便與這案子多有牽連,當初唐寅的好友都穆還曾一口咬定他也涉及到鬻題案中,若非次輔大學士李東陽明察秋毫,別說中會元和狀元了,如今他可能也在鎮撫司大牢中遭受嚴刑拷問。

    鬻題案愈演愈烈時,沈溪除了每天去翰林院坐班摘抄明代弘治朝以前歷代皇帝以及地方政府頒佈的行政法規和典章制度,還去買了藥材回來,自行配製了些狗皮膏藥。

    當然,沈溪並不是準備用來售賣的,只是琢磨著,若程敏政出獄,這些狗皮膏藥或許能救他一命。

    可回頭再一想,救不救又有何區別?

    為何一定要違背歷史的發展?

    或許含冤而終也算是程敏政的宿命吧!

    倒是謝韻兒一邊幫沈溪配藥,一邊帶著好奇和不解問道:「相公是準備開藥鋪嗎?」

    在沈溪說以「相公」相稱更親切後,謝韻兒終於還是改回了稱呼,沒再堅持叫沈溪「老爺」。

    不得不說,在沈溪給謝家爭取回來御賜的題字後,謝韻兒對沈溪的態度有了極大的改觀,以前二人相處的模式基本是相敬如賓,井水不犯河水,互有照顧,但更類似於例行公事。

    可如今謝韻兒在沈溪面前有了幾分女兒家的俏皮,偶爾還會對他使一些小性子,雖然都是適可而止,不過卻讓沈溪感覺到,謝韻兒正逐漸把她自個兒作為人婦看待。

    「就算想開藥鋪,我們也沒本錢。」

    沈溪嘆了口氣,「以我的俸祿。想在京城開一家沿街的鋪面,連同租金和進貨款項,以及招募人手用度,最少要十多年。」

    謝韻兒抿嘴笑了笑:「那相公還讓妾身重振謝家?」

    「只是個設想,你還當真了?」

    說到這兒,沈溪撇了撇嘴。不再幫忙搗藥,起身回到房裡,他有點兒公事的手尾帶回家來處理,卻是翰林院修書的瑣事,有兩卷四川府縣的地方誌他還沒有看完,索性帶回來加班。

    沈溪也曾想把好人做到底,前幾天他去問過謝家的老宅和藥鋪鋪面的價格,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

    京城的房價自古以來就居高不下,想把謝家的產業贖回來,至少要一千多兩銀子,以他年俸六七十兩計算,不吃不喝也要十五六年才能完成,於是他自覺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本來沈溪手上是有些銀子的,既有趕考時的結餘,還有惠娘找人捎來的銀兩。謝韻兒北上時又帶來了些來。

    可惜的是,之前府庫盜糧案的賊人送給他的「訂銀」以及周胖子送給他的好處。全都被玉娘代替朝廷給「沒收」了,不然加在一塊兒,錢倒是夠了。

    以前沈溪是個毛頭小子,想背地裡做點兒營生沒啥難度,畢竟無人留意他,可他現在卻是堂堂的狀元郎。還在翰林院供職,再做商賈之事就不合適了。

    第二天從翰林院下班回來,沈溪拿著為李二小姐所作的畫,提前到茶寮等候,因為他公事繁忙。中途又生出許多波折,每次被李二小姐半道堵上,都藉口暫時未找到,交畫的日子由此一拖再拖。

    就這麼過了十多天,他才將《桃花仕女圖》制贗完成。

    李二小姐作為商賈之家未出閣的女子,依約乘小轎而來,見到沈溪時,臉上並無怨懟之色,似乎早就料到沈溪會拖著她。

    「抱歉,讓李小姐久等了。」

    不管怎麼說,沈溪食言在先,只能行禮賠罪,而後也不多廢話,直接打開畫軸,栩栩如生的絕美仕女展現在李二小姐面前。

    李二小姐初見畫作,便感覺到這是一幅成畫約有二三十年的作品,等看清楚上面的人物,臉上更是露出幾分震驚。

    畫作上的人物,的確與她相貌有七八分相似,不過從神態和氣質看,甚至比她更為秀美,風姿卓然,那畫中人物,就好似出塵的仙女,連同為女子的李二小姐心裡也自嘆不如:「這世上竟有如此絕色佳人!」

    沈溪道:「在下之前作畫並無冒犯李小姐之意,我所畫之人,的確是仿照這幅畫作中的女子……」

    李二小姐對沈溪的話充耳不聞,她輕聲細語,將畫作中的題詩讀出來:「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是唐朝崔護的《題都城南莊》,也是桃花詩中廣為流傳的一首,在一個對愛情遮遮掩掩的時代,這首詩為廣大青年男女所喜愛。

    如今這首詩題在這樣一幅畫中,更能顯出作畫之人心中之無奈。

    整幅畫很大氣,但筆法卻不是繼承自任何名家流派,並非大家之作,有題無跋,連題詩也只是引用古人的詩詞,不過,這卻給這幅畫增加了幾分真實性。

    李二小姐看過之後,神色中帶著些微感懷,抬起頭問道:「趙公子,這幅畫不知為何人所作?」

    沈溪悠悠一嘆,道:「是先師。他早年遊覽西子湖畔,山雨朦朧中於小廟避雨,未料竟遇得如此佳人,但有緣相見卻無緣相識,引為生平之憾,所作之畫有二十餘年,臨終時曾對畫而嘆,最後抑鬱而終。這幅畫,傳到在下手中,一直都妥善保管,可惜近來搬了幾次家,忘記放在裝書簡的大木箱底部,直至昨日才尋到。」

    一個盪氣迴腸的愛情故事,大概就跟崔護當年題詩的心情一樣吧,人面桃花,卻是人面不知何處。

    不怕你不信,就怕你刨根問底,我把路先給你堵上,說明是先師所作,你想求證就只能去挖墳。

    李二小姐聽完這故事,果然帶著黯然神傷,深深一嘆:「難道這世間之人,終究有緣無分者居多嗎?」

    沈溪稍微一怔。未料這二八年華、貌比桃花嬌豔的李二小姐,竟也有如此悲懷之心,但料想這年歲的姑娘,正是情竇初開,對男女之事既好奇又憧憬,聽到動人的愛情故事有所感懷也在情理之中。

    沈溪笑道:「李小姐既然喜歡。在下便將這幅畫作送與你吧。」

    李二小姐連忙擺了擺手,道:「不可不可,此畫作乃是公子尊師的遺物,怎可輕易與人?」

    沈溪嘆道:「無妨,或許先師不知,我竟會在二十多年後,見到與畫中人如此相似的女子,就算先師在天有靈,也會想將此畫送與小姐。在下不是為自己而送。而是為先師而送,請小姐務必笑納。」

    李二小姐玉手顫抖,激動地將畫接過手中,忍不住再次打開來,輕撫畫中女子,就好似那是她自己的化身一般。

    最後她重重地點了點頭,道:「謝過公子好意,小女子必當珍視此畫……卻不知尊先師是何名諱?」

    沈溪道:「子不言父。徒不言師,先師的名諱恕在下不能明言。李小姐記得他姓沈便可。」

    李二小姐若有所思:「倒是與他同姓呢。」

    一句話,讓沈溪有些迷惑,與「他」同姓,此人是誰?

    不過此時沈溪沒心思詢問,反正這幅畫他掛在家裡沒什麼好處,反倒讓林黛這個小醋罈子整天生氣他畫別的女人。

    送給李二小姐全當順水人情,只要她不再把當日那幅豔畫的女主人公當成她自己就萬事大吉,這事兒就這麼揭過了。

    沈溪趁機提出告辭:「在下既已完成先師之願,不便多留,就此別過。李小姐也請回吧。」

    李二小姐朱唇翕動。似是要說什麼,但又顧及女兒家的矜持,不好意思說出口,最後微微頷首,行過告辭的禮數,才捧著沈溪送給她的《桃花仕女圖》離開茶寮。

    沈溪目送李二小姐的小轎走遠,臉上露出個得意的笑容,這事情看來到此為止,以後不會再給他添麻煩了。

    但沈溪臉上的笑容很快變成苦笑,因為他發覺一個老熟人正站在路邊,笑意盈盈地看著他,想必剛才他送李二小姐的一幕,也落到此人眼中。

    「公子走到哪兒,都會得到佳人青睞,在下不佩服都不成。」正是多日未曾來找過沈溪的玉娘。

    在沈溪幫劉大夏偵辦府庫盜糧案之後,有司衙門為了避嫌,撤去了所有對沈溪的保護,連玉娘也奉調去別處當差。

    沈溪料想她也是剛從外地回來,一個女人到處跑,若是青春少艾也就罷了,偏偏是個年屆三旬的半老徐娘,不怕身子骨跑散架了?

    沈溪拱手行禮:「玉當家言笑了。」

    大庭廣眾之下,玉娘身著男裝,沈溪不能再以「玉娘」相稱,他一見到對方的面就知道沒什麼好事。

    以前沈溪不知道玉娘是朝廷廠衛系統派出來的細作,現在知道了,唯恐避之不及。

    沈溪才剛從茶寮出來,卻又不得不跟玉娘重新進到裡面。

    與以前一樣,玉娘並不與沈溪同坐,她就算是朝廷細作,卻沒有品秩和功名在身,可沈溪卻不同,以前是舉人,如今已是翰林修撰,再加上她對沈溪自來便帶有一股敬意。

    「玉當家既不想多留,那就請將來意說明。」沈溪直接道。

    玉娘笑了笑:「戶部奉皇命徹查山東、河南兩省賑災治河款項去向,在下特地來向公子討幾副錦囊。」

    沈溪琢磨了下,廠衛此番追查的對象應是兩省的巡撫衙門,其罪魁禍首,應是河南巡撫高明城。

    弘治年間,弘治皇帝多次派人前去河南治水,每年光是用在治理河道的款項就佔大明朝總收入的兩成,黃河堤岸卻是年年修年年潰,賑災糧款也彷彿是個無底洞,投入多少都不夠。

    弘治皇帝本以為派去個善於治河的高明城,就可高枕無憂,結果卻發覺這是一個極大的敗筆,高明城只是個花架子,關於治河治水毫無建樹,反倒對貪污納賄以及瞞報災情這些門面功夫,做得極為老道,所以決定派遣東廠和錦衣衛,徹底把案情查清楚。

    這不,接到命令的玉娘,把主意打到自己頭上來了!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22:59
第四六五章 我自有數

    黃河大水,逼得朱祐樘不得不追查河南、山東兩地的賑河糧款,但其實從弘治皇帝的角度來說,未必願意將高明城治罪,畢竟高明城是他破格予以提拔任用的,若直接降罪,等於是弘治皇帝抽自己的嘴巴。

    這樣的貪官污吏你都委以重任,那朝廷上下還不知有多少這樣的贓官!

    但若不處置,人心難服!

    或者弘治皇帝心中有個期冀,那就是王瓊所奏不實,其實高明城在地方上盡心盡力為朝廷做事,只是得罪人了,這才遭到誣告。

    沈溪知道,作為皇帝高高在上很容易被人堵塞耳目,但其實君主自己也喜歡自欺欺人。

    當一國之君最希望的便是天下太平,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沒人造反,皇室宗族安分守己,文武大臣同心協力,精忠報國……

    沈溪問道:「玉當家太高看在下了,在下又不是諸葛亮,哪裡來的什麼錦囊?或者我應該問,玉當家需要怎樣的錦囊?」

    玉娘笑了笑,道:「劉尚書派在下協助調查朝廷下撥糧款去向,原因不說公子也該清楚,同出自汀州府,對高巡撫的為人,公子應該有所瞭解。若追查不當,令天子顏面有損,或令災民鬧事,朝廷必會加以追究……在下的意思,是想問公子有何良方,能得兩全?」

    既要治高明城的罪,以平息民憤,還要保住皇帝的威儀,這麼瞻前顧後,那還追查個什麼勁兒!?

    按照道理來說,徹查就是要將高明城等一干贓官的底兒刨個底朝天,只要事實清楚,罪證確鑿,依法論罪即可。

    但問題是,就算論罪也只是做給別人看的,站在朝廷的角度,國家安穩和皇帝的顏面同樣重要。

    在沈溪看來,就算高明城在河南之地胡作非為,按照法典要被剝皮抽筋,可這傢伙運氣好到爆棚,因為中間牽扯到弘治皇帝的破格提拔任用,此番估計不但不會死,或者連官位都能保住,只是個平級遷官還是降職任用的問題。

    但無論高明城是遷官還是降職,他在河南巡撫的任上是幹到頭了,弘治皇帝現在為了顧全面子不會殺他,日後也必然要秋後算帳……讓皇帝丟面子的人,註定不得好死!

    「玉當家所說的兩全,在下不明其意,但料想是要挽回損失,且保證地方安穩。」

    沈溪揣著明白裝糊塗,不針對任何人,只是說出自己的看法,「若玉娘聽在下一言,貪贓枉法之事切不可明言,反倒要向朝廷彰顯這些人在救災上的功勞,讓朝廷將地方官員樹為救災楷模,為天下人稱頌。」

    玉娘多少有些驚訝。

    沈溪這番話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

    地方官員貪污受賄,侵吞賑災糧食,佔用治河款項,不但不予追究,還要歌功頌德,這是什麼道理?

    玉娘連忙問道:「公子莫不是聽聞河南右布政使參奏河南巡撫之事?」

    沈溪故作不解:「有嗎?」

    一個小小的問題,令玉娘臉色突然冷了下來,這會兒她終於意識到沈溪的用意。

    王瓊勤勉幹練,履歷地方政績有目共睹,而且此人頗為正直,河南巡撫貪贓枉法,王瓊作為河南右布政使居然無法將奏本上達天聽,只能親自到京城來告禦狀,背後蘊含的問題何其重大?

    若朝廷真有心要追究,必然會掀起滔天巨浪,黃河中下游地區此次經受洪澇災害的地方官可能會悉數遭到清洗,這對一心求穩的朝廷來說,並非是好事,而且非常容易引起民變。

    受災的老百姓一聽,好麼,原來我們的父母官都是貪官污吏,正是由於他們侵吞了治河款項,才導致我們現在顛沛流離的悲慘命運,現在又貪墨了朝廷下發的賑災糧食,分明是在把我們往死裡逼啊……

    這時候只要有人稍加挑動,必然引發大規模的叛亂,影響朝廷的統治。

    相反,如果老百姓認為洪水是天災,是老天爺給予的懲罰,各級官員已經很用心在賑災救濟了,只不過暫時還沒兼顧到我們這兒,只要忍一忍,情況很快就會好轉,這樣就能達到把災禍消彌於無形的目的,這便是個中奧妙所在。

    或者弘治皇帝也是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就算王瓊抵達京城告禦狀時「雷霆大怒」,最後還是將王瓊的奏本留中不發,以至於這些天朝廷所注意的重點,不知不覺從黃河大水轉移到了程敏政的鬻題案上。

    從方方面面的情況分析,弘治皇帝和朝廷都有意將大事化小。

    「在下明白了。」

    玉娘心悅誠服地向沈溪行了個大禮,然後告辭。

    ……

    從茶寮出來後,沈溪返家,玉娘則去拜見戶部尚書劉大夏,同時將她調查到的情況,還有沈溪的原話,詳細告知劉大夏。

    劉大夏面前擺著棋盤,依然是自己跟自己對局,聽完玉娘的彙報後有些驚訝地眯起眼問道:「沈溪真如此說的?」

    「是的,大人,奴家不敢有絲毫隱瞞。」玉娘對劉大夏無比恭敬。

    劉大夏笑著搖了搖頭,感慨道:「他不過十三歲的少年,才學卓然是天分,做事果決算是性格使然,可是這老成的心態和為人處世的經驗,卻是從何處學來的?」

    這問題問得極為深奧,至少玉娘沒法回答。

    但玉娘卻看明白了一點,劉大夏讓她去跟沈溪問計,是劉大夏有意試探沈溪。估計劉大夏有將沈溪委以重用,想看看其才能是否擔得起他的信任。但玉娘卻不清楚,沈溪表現得如此老成,是否會為劉大夏所喜。

    沈溪才學好那是有目共睹,否則也不會連中解元、會元和狀元,這可以認為是「天分使然」,有天分的人可以學上一年便可當別人兩年、三年甚至五年;沈溪在福州殺宋喜兒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是他知道不能縱虎歸山,這可以用性格果決來解釋。

    唯獨沈溪處事圓滑不拘成法,沒有少年郎的剛愎自用和嫉惡如仇,是劉大夏不能理解的。畢竟一個人老成的心態需要歲月的沉澱。

    這時簾子後面走出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官員,問道:「尚書大人,與陛下的奏本不知該如何起筆?」

    劉大夏自己便是翰林院庶起士出身,雖然在兵部履任多年,性格變得豁達耿直,若他再年輕幾歲,眼裡絕對揉不得沙子,高明城這種大貪官自然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可現在劉大夏身居高位,朝廷上下都在注視著他,若他不能在黃河大水一事上給朝廷個交待,又或者引發民亂,可能剛到任戶部尚書,就將面臨撤職。

    「剛才玉娘的話,你聽到了?」劉大夏問道。

    「是。」屬官恭敬回話。

    劉大夏道:「就按玉娘所述寫奏本……沈修撰的意思,暫且不提各級官員貪贓枉法之事,單只彰顯地方官員救災之功。今夜前務必將奏本完成,明日上朝我會親自向陛下進言。」

    屬官唯唯諾諾,遵命而行。

    這時候屬官心中非常不以為然,弄不明白劉大夏為何會採用沈溪這種非常不合理的方法向弘治皇帝呈奏,若弘治皇帝有心要一查到底,替河南、山東等地官員開脫的劉大夏要擔不小的責任。

    但其實只需轉變個思路,劉大夏如此做卻是在為弘治皇帝擔責,正是因為朱佑樘識人不明,才令高明城和一眾贓官為任一方,在朝廷側重治河與賑災的情況下,大批錢糧被調往黃河中下游省份,不能潔身自好之人豈能安守本分?

    劉大夏如此做,是代天子文過飾非,屬於不得已之舉。

    第二日一大清早,劉大夏剛到戶部衙門便拿著屬官草擬好的奏本,親自抄寫了一遍,然後揣在懷裡進宮。

    事關重大,這份奏本並不會走內閣這條路,而是直接由劉大夏帶進宮面聖,請求天子聖裁。

    在治河賑災這件事上,劉大夏不單純是戶部尚書,他還是行欽差事,直接對弘治皇帝本人負責。

    從劉大夏去宣府治理軍餉開始,他做這種事已經駕輕就熟,文武大臣都知道劉大夏深受弘治皇帝器重,這個人很不好惹。

    劉大夏剛到宮門口,就遇到李東陽……李東陽分明是特地在他進宮的路上等候。

    「劉尚書,真巧啊。」

    李東陽作出一副碰巧遇見的模樣,老遠就向劉大夏打招呼。

    雖然李東陽貴為大明內閣次輔,但論年歲和資歷,尚不及劉大夏。

    二人見禮後一同進宮,李東陽沿途開始套劉大夏的話:「……記得弘治六年,張秋鎮黃河決口,陛下曾派劉尚書親往治河救災,劉尚書調度有方,災患迅速平息,治理河道也多有建樹……劉尚書於朝廷和陛下都有大功啊……」

    劉大夏側目看了李東陽一眼,要說他們一個是內閣大學士,一個是六部尚書,同為天子肱股之臣,獲得的弘治皇帝的信任一般無二,可劉大夏卻聽出來了,李東陽並非只是為了跟他扯這些陳年舊事。

    劉大夏是個直腸子,徑直問道:「賓之這是想問我,陛下會派什麼人到河南、山東主持救災事宜?」

    劉大夏跟李東陽的關係算不上好,但也不算糟糕,到底同殿為臣,彼此知根知底。李東陽笑著擺擺手:「我可沒有此意,劉尚書切莫誤會。再者說了,陛下要派何人去,並非我等能干涉,怕是陛下心中早有人選,這個人選,應是再恰當不過。」

    劉大夏稍微想了下,皇帝要派人領皇差去賑災,朝廷上下誰合適?

    照理說,從地方或者六部抽取要員較為妥當,當初劉大夏領弘治皇帝旨意去治河時,不過是「詔選」,當時他正在浙江擔任左布政使。

    但劉大夏卻想到一個人,就是來京城告禦狀的河南右布政使王瓊,滿朝上下,對黃河脈絡源委及古今變遷、水患和人情世故最為瞭解之人,怕是沒人比王瓊更為合適。

    但問題是,王瓊是來京告禦狀的,弘治皇帝可能會派他回去治河賑災嗎?

    劉大夏問道:「誰?」

    李東陽笑了笑,並不回話,反而問道:「卻不知劉尚書呈遞陛下的奏本,準備追究誰的罪責?」

    拐彎抹角,李東陽的問題又回到劉大夏懷中的奏本上。

    劉大夏聽了這話覺得有些疑惑,直接問治誰的罪,就好似李東陽要故意為某些人開脫一般,我說治誰的罪,你還能從奏本上把名字給划去不成?

    可劉大夏到底不是初入官場,他仔細一想便明白了,李東陽這是在提醒他不能治任何人的罪。

    否則皇帝的過失誰來兜著?

    就不論弘治皇帝識人不明,單就朱佑樘登基後,黃河連年發大水,這似乎是上天的懲罰,皇帝都是要沐浴更衣祭天告罪,輿論也認為,這是上天對君主德行有失的警告,讓皇帝必須修省自身,施行仁政。

    劉大夏沉聲道:「我自有數。」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22:59
第四六六章 觀政進士

    皇宮舉行朝會的同時,翰林院內也有議論。

    河南、山東等地遭災,朝廷肯定會派人前往賑濟,至於誰會被委任為欽差,暫時沒有消息,只看什麼人符合弘治皇帝的心意。

    眾翰林私下議論,選出幾個簡在帝心的熱門人選,多為戶部或工部官員。

    以前這種事,弘治皇帝大多交給劉大夏辦理,但如今劉大夏已升任戶部尚書,沒法再為帝王東奔西走。

    當天朝會的結果並未傳到翰林院。

    不過沈溪並不著急,就算消息靈通的翰林,也要等下午下班後才能打聽到消息,事情的最終結果大概會在明天上午傳遍翰林院,到時候就可以知道朝廷派何人去了。

    沈溪下班回家,剛出翰林院大門,迎面碰到個熟人。

    此人正從東安門過來,往六部衙門方向而去,見到沈溪後主動作揖行禮:「沈同年,久違了。」

    沈溪定睛一看,正是同科進士、殿試列於二甲第七名的王守仁。此時王守仁身後帶著兩名跟班,行色匆匆,一看就像是有緊急公務的樣子。

    「伯安兄,這是往何處去啊?」沈溪還了一禮,好奇問道。

    王守仁回答:「在下要到戶部衙門公幹。」

    沈溪聽了微微有些驚訝,據他所知,王守仁不是應該是在兵部觀政嗎?

    明朝新晉進士,除了一甲前三名會被直接委任官職外,二甲進士掛從七品、三甲同進士掛正八品銜,調派到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和通政司「觀政」,跟實習差不多,觀政結束再委派調用。

    明朝觀政制度起於洪武年間,永樂之後暫止,到宣德年間之後重新啟用,到明末一直施行。

    從二甲第一名依次往下。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和都察院分別派兩員,通政司、大理寺各派一員,十六人一個迴圈。王守仁在殿試後列於二甲第七名,正好調派兵部觀政。

    「王兄不是在兵部嗎?怎會去戶部公幹?」沈溪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王守仁臉上帶著些微為難之色,不過最後還是據實而言:「剛接到聖旨,戶部向兵部借調,在下將輔佐欽差大人前往河南、山東等地賑災。想來這幾日便要動身出發。」

    王守仁被徵調前往賑災,這也就意味著他將正式停止觀政,授實缺。沈溪聽了敬佩不已,通常進士觀政的時限為半年至一年間。如今王守仁才一個多月就有了官職在身,果然是朝廷有人好辦事啊。

    王守仁的父親王華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諭德,太子身邊的人,又跟內閣大學士李東陽、謝遷交好,兒子中進士,剛在兵部觀政不久就能得到皇帝任用,派往河南輔助欽差大人賑災,一切順利的話回來肯定會有擢升。

    沈溪沒有露出豔羨之色,因為他知道。王守仁的能力毋庸置疑,讓他這樣十三歲的小身板去一趟災區,這一路上身子非給顛散架不可。

    再想想,其實留在翰林院也挺清閒自在的。

    「不知此番正差是何人?」沈溪好奇地又問了一句。

    既然已經洩露了本需嚴守的機密。王守仁不再猶豫,道:「是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孫志同孫郎中。」

    沈溪仔細想了下,才意識到這個孫志同本名孫交,志同是他的字。正德年間官至戶部尚書,算得上是一代名臣。

    只是如今的孫交卻是名不見經傳的人物,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是正五品。官品不低,可在京官中依然屬於不起眼的角色。

    以一個正五品的吏部官員作欽差,其實是弘治皇帝對河南、山東的地方官員傳達的一個信號……欽差只是去地方負責賑災,並不會追查你們以前的過失或者貪贓枉法的罪行,你們儘管把心放回肚子裡,先幫助欽差大人完成救災工作,有什麼事以後再談。

    僅僅從這一點就足以說明弘治皇帝確實好面子,不肯在用人不當的問題上認錯。

    沈溪拱手:「那在下就祝王兄一路順風,早日完成皇差。」

    沈溪是從六品的翰林修撰,屬於上官,王守仁趕忙行禮相謝,然後帶著隨從而去。

    沈溪望著王守仁背影,心想,人家是忙著辦皇差,仕途一路高歌猛進,而我想的卻是如何在翰林院偷懶,嘴上不由輕嘆:「人比人,氣死人啊!」

    ……

    沈溪收拾心情回家,還沒到胡同口,就見玉娘正在等他,身邊還跟著個肉墩一樣的周胖子。

    沈溪自打入翰林院還未見過周胖子。遠遠瞧見沈溪,周胖子跟在玉娘身後到了沈溪面前,直接跪下磕頭:「草民見過沈大人。」

    沈溪連忙道:「我並非父母官,周當家的大禮我可當不起。」

    周胖子從地上爬起來,點頭哈腰:「應該的,沈大人是官,小人是民,本來規矩就是這樣。」

    玉娘那邊則少了這些敷衍,簡單見禮後,直接將來意說明:「河南發大水,需要調運賑災糧食,戶部預備再次徵調汀州商會的人手為朝廷效命,務必儘快將糧食運抵災區。」

    之前劉大夏用汀州商會幫朝廷運糧,其實是為引府庫盜糧案的賊人現身,事成後連同周胖子的許多產業都給查封,真是翻臉無情。

    如今黃河中下游地區洪災,朝廷需要從京師、地方府庫以及各地為備荒而設的倉儲籌集到糧食,然後再將糧食運往災區,於是汀州商會便又派上用場。

    沈溪心想,劉大夏可真會折騰人!當下道:「汀州商會遠在福建,山長水遠鞭長莫及,徵調船隻恐怕來不及……周當家只是名義上歸汀州商會管轄,但彼此互不統屬,若朝廷要運糧,玉娘只管與周當家商議便是,與在下何干?」

    玉娘聽出沈溪話語中有牴觸之意,笑了笑,道:「這是劉尚書的意思。奴家只是奉命辦差。戶部調運春糧用的是周當家的船,打的卻是汀州商會的名號,若此番單只讓周當家出面,只會令賊人……嗯,沈修撰應該很清楚,如今盜糧案的幕後元兇尚未伏法!」

    沈溪頓時明白過來,背後嚇出了一身毛毛汗。

    到底是劉大夏想得周祥,如果自己和周胖子的真實關係曝光,那不明擺著告訴張鶴齡、張延齡兩兄弟,自己是導致他們蒙受重大損失的罪魁禍首嗎?演戲必須要演全套。

    周胖子依然以汀州商會名義行事,既可以保護他的身份,同時還可以麻痺張氏兄弟,正可謂一舉多得。

    沈溪感激地問道:「劉尚書可有何特別安排?」

    玉娘搖了搖頭。

    其實劉大夏對她的交待並不詳細,她此番只是帶周胖子過來與沈溪聯絡。沈溪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劉大夏又有考校自己的意思:糧食給你們,至於你們要怎麼運去災區,自己看著辦,若中途有什麼差池。唯你等是問。

    沈溪又問了一句:「那在下與周當家商議,玉娘是否準備旁聽?」

    玉娘再次笑著搖搖頭,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我不會參與你們的商議,否則出了事還要我來擔責。我只管回去向劉尚書覆命即可。

    送走玉娘,沈溪跟周胖子奇回到茶寮,還沒等坐下來商議運糧細節,周胖子已經從懷中拿出個紅封。送到沈溪面前:「沈大人,草民有薄禮相送,不成敬意。」

    沈溪仔細一瞧。原來是份禮單!

    周胖子真捨得花錢,竟然直接送給沈溪一間三進的大宅子,加上六名芳齡十五歲的少女的賣身契,有了這個,沈溪真能升格當「老爺」了,朝堂上優哉遊哉,家裡還有嬌妻美妾,沒事可以逗弄一下姿色看得上眼的丫鬟……

    可是這年頭就算沒有財產申報制度,但他入職沒多久便在京城突然多了間大宅子,被同僚問及如何回答?

    「這禮,我受不起。」沈溪趕忙回絕。

    周胖子恭恭敬敬地道:「若非沈大人相助,小兒不會入國子監讀書,以後他的前途……還要蒙沈大人庇護……」

    周胖子的禮物不但是感謝,還有請託之意,沈溪沒想到才當官,已經有人開始鑽營,想從自己這兒走後門。

    沈溪臉色稍微變得嚴肅:「難道周當家認為,在下缺了這一棟宅子和幾個奴僕?」

    周胖子神色一緊,馬上想到沈溪除了是堂堂的新科狀元、翰林院從六品的翰林修撰,同時還是汀州商會少東家。

    儘管周胖子到現在也沒摸清楚沈溪跟汀州商會會長到底是何關係,但沈溪可以為汀州商會做主的事情他卻一清二楚。

    以目前汀州商會在福建、江西等地做得風生水起,豈會缺這點兒錢?沈溪出來當官是要鞏固商會的財力和自身地位,接受他的禮物純屬多此一舉。

    「是草民思慮不周。」

    周胖子見沈溪著惱,只好把房契和賣身契收了回去。

    沈溪道:「周當家還是省去這些無謂的東西,好好用心做事,而今要替朝廷運送賑災糧食和款項,這一路的安全極為重要,同時時間緊迫,多耽擱一分一秒都有可能有災民饑餓而死。」

    隨後沈溪仔細分析,從京師和華北各地籌集糧食,朝廷肯定會派官兵護送,但這不代表沒有危險,河南、山東等地大水過後難免會有人聚眾鬧事,甚至嘯聚山林為匪,且時值汛期,黃河水渾濁不堪,暗礁無從觀測,行船非常容易出意外。

    另外,賑災糧食和款項要送到災民手裡,不可能各處都有河道相連,陸路運輸同樣至關重要……

    周胖子聽沈溪講得面面俱到,不由感慨不已。

    沈溪所提之事很多他都想過,但他自問沒有沈溪考慮得這般周全,而沈溪從得知朝廷要以汀州商會名義徵調他的船隊和人手,前後不到一個時辰,根本沒有時間琢磨,這只能說明,沈溪在處理事情上有著非同一般的能力。

    「……我將這些注意事項都詳細列出來,明日將具體細則交與周當家。若周當家還有不懂的地方,儘管直言。在運送賑災糧食和款項這件事上,我與周當家休戚相關,不能有任何差錯。」

    周胖子唯唯諾諾:「有沈大人在,草民安心多了。」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23:00
第四六七章 朝中忌諱事

    跑腿的事自有周胖子來做,沈溪只負責動嘴,出謀獻策之餘他能做的僅僅是讓宋小城過去搭把手。

    話說宋小城來京城這些日子,一直住在客棧,屬於百無聊賴的那種,一直央求沈溪給他找事情做。

    堂堂的車馬幫大當家,以為進京要幹一番大事,來到後才發覺屁事都沒有,心裡落差極大,想到處走走,又知道京城不是汀州地頭,街上隨便撞個人都有可能是六七品官,天子腳下容不得任何放肆。

    「……六哥行事別太張揚,京城是周當家的地盤,若有不懂之處只管問周當家。」沈溪到了客棧,對宋小城一番殷殷叮囑,「幫朝廷運送賑災糧款,容不得絲毫閃失,六哥可別意氣用事。」

    宋小城笑道:「少當家儘管放心,咱到底出來做了幾年事,難道連基本的規矩都不懂嗎?無論周當家安排什麼,我聽著照做就是,不過……這京城之地,口音不熟,就怕有些事咱不明白。」

    沈溪點了點頭。

    宋小城之所以到了京城便成了軟趴趴的蟲子,口音不同風俗迥異也是一個方面。閩西客家方言與官話差別很大,在福建地面上或許不覺得。

    可到了京城,走出去說話別人很難聽懂,就算聽懂了,京城人士對外地人也有偏見,給你來個裝聾作啞,做起事來往往事倍功半。

    沈溪道:「周當家手底下有好些個閩西人,他自己也懂客家話,畢竟他打的是汀州商會的名號,你過去協助他,不用事事俯首聽命,你是商會駐京的代表,要有咱商會人的氣勢,不能把主動權拱手讓人。」

    宋小城有些不太明白,但還是點頭應了。

    沈溪回去後對謝韻兒一說,這位剛來京城但對這裡的一切都不陌生的狀元夫人,卻覺得汀州商會不該捲入朝廷權力的爭奪,更不該幫朝廷運糧,純屬自找麻煩。

    「相公難道不覺得,商會安安心心在南方發展,山高皇帝遠更可讓人安心?」謝韻兒輕輕蹙眉。

    沈溪卻不以為然,搖了搖頭:「商會在南方發展,也不得不跟官府往來。生意做得越大,越容易被人盯上,以往一縣衙門也會對商會刁難,遑論知府衙門或者布政使司。若汀州商會得到戶部庇佑,於地方上,至少不會被人雁過拔毛。」

    當初高明城和安汝升完全是把汀州商會當做搖錢樹,沈溪歷歷在目,雖然說商會最好少與官府打交道,可這個時代,官才是根本,商必須圍繞著官轉,否則再大的家底,一紙公文便可讓你傾家蕩產。

    沈溪目前僅僅是從六品的翰林修撰,對商會尚無法起到庇護作用。

    謝韻兒也明白在大明朝經商的無奈,當初謝家多紅火,就因得罪李東陽,最後險些落得家破人亡,好在她主動站出來撐起了家業,才最終讓謝家走出困窘。

    現在有了沈溪為謝家爭取來的御賜墨寶,謝家眼看著中興有望。可謝韻兒不想那麼自私,她寧可把墨寶用到陸氏藥鋪,在她心裡,早就跟惠娘和周氏一體,謝家的未來也與商會的命運休戚相關。

    沈溪沒有再跟謝韻兒細說,拿起毛筆開始寫東西。

    謝韻兒發覺沈溪做事並未刻意避開她,心裡清楚這是對她的信任,不過她並未湊過去看,隨口問了一句:「相公在寫什麼?」

    沈溪故作神秘:「這是一點思考所得,或許對商會未來的發展有用。」

    謝韻兒抿嘴一笑:「那相公繼續忙,妾身去收拾東西。」

    等謝韻兒走開,沈溪才發覺,不知何時,二人間越來越小夫妻的感覺了,只是中間還有道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無法做到心心相印。

    ……

    第二天沈溪到翰林院時,聽聞朝廷派孫交、王守仁等人前去河南山東等地賑災之事。

    翰林們注意的,始終是朝廷派了何人去,這些人在哪個部門任職,目前品秩如何,朝廷這麼做有何用意。至於朝廷準備調撥多少糧款,這些糧款如何運去災區,翰林們對此沒有絲毫興趣。

    其實做翰林更多的是學習權謀之術,並非做實事,沈溪在著眼點上就與同僚有所不同。

    「朝廷派了這麼多人去,卻未在翰林院抽調一人。」

    這話是從朱希周口中而出,作為即將升任正六品翰林院侍講的史官修撰,說出這話來,讓別人聽了都覺得有些不對味。

    你覺得遺憾,我們還沒怎樣呢。

    本屆新科的觀政進士去了好幾位,卻沒輪到我們這些前幾屆的庶起士,在翰林院中打磨資歷有些年頭了,何時才是個頭?

    王瓚看了看沈溪,若有所思:「或許是陛下要對本屆新科進士有所補償吧。」這句話,頓時讓翰林們心頭舒服了許多。

    己未科進士沒遴選庶起士,進不了翰林院,將來便沒有入閣的機會,派他們出去公幹,權當歷練吧。

    很快眾翰林便回到各自位置,因為上班不久謝遷又來了。

    閣老不在文淵閣待著,到翰林院來必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謝遷進了翰林院大門,卻沒直接到後院的公事房,而是往署堂那邊去了,此次他來翰林院的其中一個目的,便是找侍讀和侍講,把幾分誥敕交過去……應該是翰林院所擬幾份誥敕不太合弘治皇帝心意,發回來重擬。

    自打沈溪進翰林院,這種事已不是一次兩次了。

    以前掌誥敕的人可是公認「文章宗匠」的程敏政。程敏政做事深合弘治皇帝心意,如今他下了詔獄,別人既要體察弘治皇帝的想法,做到不出紕漏,還要讓誥敕顯得文采斐然,這差事真不容易。

    不過單論程敏政的學識,確實遠非平常人所能及,不然也不會弘治初年便參與修撰《憲宗實錄》,其後又擔任《大明會典》副總裁了。

    弘治皇帝看慣了華章,突然看到一篇品質只能算是中等的誥敕,自然覺得索然無味,無法顯示天子的威儀和氣勢,發回重寫在所難免。

    謝遷去署堂那邊約莫盞茶工夫,正當後院公事房裡的翰林暗自揣摩謝大學士因何造訪時,謝遷人出現在了門口,眾翰林趕緊起身行禮。

    「不必多禮,老夫只是來走走,你們各忙各的。」

    謝遷話說得輕鬆,但誰不知道他是有名的笑裡藏刀?

    平日謝遷是好說話,但他卻是出了名的不好相與,謝遷不同於劉健和李東陽的地方,在於他做事很可能在歡聲笑語的狀態下突然發難,讓人下不來台。

    就說這次弘治皇帝發誥敕回來重寫,他作為監管翰林院的內閣大學士居然笑得出來,誰知道他會不會藉機發難。

    「沈修撰,出來一下。」

    最後謝遷笑眯眯看向沈溪,朱希周等人聽到後對視一眼,心裡想的都是,難道謝閣老又來找沈修撰問禮部鬻題案之事?

    沈溪放下手頭的事情,拘謹地跟著謝遷走出公事房,到了外面院子,跟隨謝遷到了池塘邊的亭子,待謝遷坐下,他才恭敬問道:「不知謝大學士找學生有何事?」

    「哈哈,不用緊張,沈溪小友,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嗎?偶爾也可以過來跟你敘敘話……」

    或許這話連謝遷自己說出口都覺得不可信,話鋒隨即一轉,「記得上次陛下問洪武事?你進呈的條子,可是寫了『建文』二字?」

    沈溪一個激靈,事情過去有段時間,如今重新拿出來說項,是否弘治皇帝有什麼意思要借謝遷之口表達?

    「正是。」

    沈溪知道這種事瞞不過,他兩次條子的字跡都一樣,謝遷比對一下大概就會明瞭。

    謝遷點點頭:「那你說,這二字是何意?」

    明知故問!

    「建文」二字能有何意?不就是建文帝的年號,就算把人家的皇位給篡奪了,也不該歪曲篡改歷史啊!

    但從另一個角度講,作為翰林官就應該清楚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既然把事提出來,就得為此負責。

    沈溪坦然道:「據學生之前所查,洪武三十二年至洪武三十五年年號,朝廷並未正式用過,是在太宗皇帝繼位後,下詔修改,至於這四年間的年號,其實為……建文,建文年號共使用了四年。」

    這次輪到謝遷驚訝了。

    你個毛頭小子知道得挺詳細啊,知道就知道了,居然還敢明目張膽說出來,不怕皇帝怪罪於你?

    沈溪還真不怕!

    如今已非永樂朝,若那時候說出這話,別說問罪,殺頭都有可能。

    但如今距離明成祖朱棣去世已經有七八十年,民間早將皇嗣的正統歸於成祖這一脈,這是外因。

    內因是弘治皇帝突然提出洪武事,並以此策問,問的還不是別人,而是素以學問著稱的翰林官。

    就算翰林官再閉目塞聽,總會有人知道這段歷史,弘治皇帝分明是要去偽存真,要的是真話而非敷衍。

    謝遷諱莫如深一笑:「你小子有點兒學問,這樣吧,你回去寫個奏本,呈到內閣。就這幾天,時間不宜太長。」

    沈溪問道:「寫何奏本?」

    謝遷這次臉上的笑容多少帶著幾分促狹:「還用得著老夫提醒?你自己看著寫,不過奉勸你一句,在遣詞用句上一定要小心斟酌,出了差池別說老夫幫不了你。此事切不可假手他人,陛下不想過早將事情為人所知……你自己好好掂量。」

    掂量個蛋啊!

    沈溪暗罵,尤侃侃可真是狡猾的老狐狸,說話做事滴水不漏。

    讓自己寫奏本,卻不說寫什麼奏本,但這奏本跟建文舊事有關應該是八九不離十,莫非是弘治皇帝想為建文帝恢復年號?

    就算弘治皇帝真的有心要恢復,但要合乎時宜啊,你不能說想恢復就恢復,不然這就不是矯枉過正,而是背祖忘宗。

    送走謝遷,沈溪返回公事房,剛到自己座位坐下,王九思就拿著一些書籍和資料呈遞過來,臉色略帶不屑:「沈修撰,這是王學士交給你的,讓你將明初的典籍重新核對。」

    居然是暫領翰林院事的王鏊親自讓王九思送過來的,沈溪打開來一看,都是洪武末和永樂初的檔案和典籍。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23:01
第四六八章 大浪孤舟

    陰謀!

    沈溪見到手頭的資料,立即升起這個念頭。

    皇帝有意要恢復建文年號,謝遷、王鏊等人有所察覺,但又不想當出頭鳥,所以乾脆讓沈溪這個無關緊要的翰林修撰出面上奏,連理由都給他找好了……如今要修《大明會典》,本著嚴謹治史的精神,請求弘治皇帝撥亂反正。

    這是個出力不討好的活!

    不是說皇帝有意,你上奏就能博得皇帝歡心而獲得嘉獎。皇帝本身就是個矛盾綜合體,不能以好惡行事,他覺得怎樣,會找人上奏,但若不能贏得輿論支持,皇帝甚至會降罪於人,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上奏的人自然覺得很冤枉……

    陛下,我這可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做的啊?

    皇帝不會跟你解釋什麼,但至少會讓你清楚他的態度:既然為朕做事,就要時刻有為朕背黑鍋的準備!

    今天這個要出來背鍋的,變成了沈溪。

    要上奏恢復建文年號,這奏本哪裡有那麼好寫?

    作為翰林修撰,在京官中屬於不入流,但人微言不輕,此番上奏會引朝堂怎樣的波瀾?

    沈溪暗忖:別人是否會認為自己太過狂悖?一個初入官場的小後生,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公然提及建文舊事,就連那些博古通今的鴻儒都不敢,你這分明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朝廷真要降罪,絕不會有人出來為自己求情,包括謝遷、王鏊這些始作俑者。

    一連兩天,沈溪都拿著關於洪武末、永樂初的典籍怔,他不斷斟酌這份奏本的切入點,以及如何才能做到避重就輕。

    問題的關鍵在於「修史」!

    沈溪要以一個史官的姿態向弘治皇帝奏請此事,不能夾雜太多的個人情感在裡面,最好在文章中不得有直接的提請,更多的是表述事實,而非提什麼建議。

    要先向弘治皇帝表明洪武三十一年以後這幾年史料記錄的錯亂,再引經據典,表明確實存在過「建文」年號。

    作為一名史官修撰,沈溪把自己定位為歷史的見證者,提出修撰《大明會典》時總結彙編這段歷史的難度,懇請弘治皇帝撥亂反正,正視這段歷史。

    可無論如何,為此上書皇帝都屬於吃飽了撐著,沒事給自己找不自在,危險與機遇並存!

    就在沈溪斟酌文章時,翰林院又有個消息傳開……五月中旬翰林院會有場「考核」,以確定最後升任侍讀、侍講的人選。

    翰林院陞遷是各衙門中最難的,但這次翰林院一次就有侍讀、侍講兩個空缺出來,自大明朝翰林院成立來實屬罕見。

    眾翰林無論是否有機會陞遷,都準備好好「表現」一番,竭盡全力通過「考核」。按照以往考核制度,如果有上官看重,直接從庶起士升任侍讀和侍講並非不可能。

    翰林院中,侍讀和侍講各有兩員編制,官居六品,其上只有正五品的翰林院學士和各兩員的從五品侍讀學士和侍講學士。

    但因侍讀學士、侍講學士基本為掛職,就好似如今掌院事的侍讀學士王鏊,本身卻是詹事府少詹事,平日並不在翰林院辦公,由此侍讀和侍講便成為翰林院中負責日常管理之人,且在管理層中屬於上層人物。

    本來在一干翰林中,最有資格升任侍讀、侍講的,是除了沈溪外的另外兩名史官修撰朱希周和王瓚,因為從官品上來說,翰林院中史官修撰的從六品最接近侍讀和侍講的正六品。

    而朱希周在史官修撰任上已經做滿三年,且一直未被調出翰林院,看來上頭是準備讓其留在翰林院中陞遷。

    理論上來說,翰林官必須要由翰林擔當不假,可有很多翰林官已調出翰林院,目前在禮部、詹事府、太常寺等衙門任差,有官缺的話隨時可以將他們調回來。

    從競爭的角度來講,是翰林院中人想從朱希周、王瓚手裡搶機會,而朱希周和王瓚則要跟那些前任的翰林官爭奪。

    沈溪資歷淺,進翰林院不到兩個月,陞遷的事跟他以及新晉翰林編修倫文敘、豐熙關係不大。

    沈溪對於這次考核並未太上心,因為他即將要為建文複年號上奏,無暇他顧,更何況以他的年歲被安排在翰林修撰上已為朝官詬病,就算有再大的功勞,也只能安守職位多混幾年資歷。

    ……

    這是沈溪第一次以臣子的名義向皇帝進奏本,以前寫四書文和五經文,又或者是應科舉,參加殿試應策問,都不像現在這般棘手。

    若單純只是普通進言,沈溪不會頭疼,可他卻是在挑戰這個時代的認知,這種奏本就算拿給內閣大學士寫也難以下筆,從謝遷臨別時那略帶促狹的笑容,沈溪就知道其實自己是被人利用的那個。

    站在一個正直的儒家子弟又或者史學家的立場,正視歷史是必然的,謝遷、王鏊等人其實也支持弘治皇帝恢復建文年號,可他們自己也清楚這種涉及皇家正統的問題不是臣子隨便能說的。

    之所以把任務交給沈溪,也是看準沈溪初出茅廬,就算有什麼不太恰當的進言,弘治皇帝也會有所體諒。

    幾天下來,沈溪簡直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連回到家,也會情不自禁對著那幾卷書稿呆,其實書稿上的內容沈溪早就倒背如流,可還是不敢輕易動筆。

    謝韻兒和林黛都覺沈溪這些天有些魂不守舍,只當沈溪是因朝廷瑣事牽絆,見沈溪房裡徹夜亮著燈,偶爾謝韻兒會過來端茶遞水,靜坐在一邊打量沈溪,但卻不會打攪他的思緒。

    但沈溪由始至終都是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令謝韻兒頗為不解。

    終於,到了第三天晚上,謝韻兒鼓起勇氣問道:「若相公真有什麼煩心事,不妨給妾身說說,或許……妾身能為相公分擔呢?」

    沈溪側頭看了謝韻兒一眼,要說這幾天謝韻兒在旁陪著,他心裡多少能感覺到一絲溫暖,但他要做的事,可與謝韻兒沒絲毫關係,就算他說出來,也只是徒讓人擔憂煩惱而已。

    沈溪笑了笑:「我只是有件事想不通,你不用太過掛心。」

    「可是與之前相公所要做的事有關?」謝韻兒追問。

    沈溪搖搖頭:「不是一回事,這次要做的,是關於江山社稷之事,說了你也幫不上忙。不過你放心,明日過後事情就會有個結果。」

    謝遷是沒有給沈溪上奏的期限,但三天怎麼都夠了,再拖延下去會被指有意敷衍。

    雖然,沈溪要謝韻兒研磨,然後略一沉思,便開始下筆。

    之前沈溪雖然沒把這份奏本列出成稿,可在心裡卻打了無數遍的腹稿,一經書寫便沒有任何停頓,一氣呵成。

    明初臣民上奏,一律使用奏本,到永樂年後,設題本和奏本並行制度。

    公事用題本,需要用主管印,多是以衙門名義上奏,屬於公務奏。至於臣民私事的上奏,則是用奏本,不用印。奏本和題本同樣要經過內閣票擬後呈遞天子,再由天子批閱後呈送六科抄施行。

    題本和奏本格式大致相同,每幅六行,一行二十四格,抬頭二字,手寫二十二字。

    頭行題本用衙門官銜,奏本用生儒吏典軍民灶匠籍貫姓名。

    疏密俱作一行書寫,不限字數,右謹奏聞四字,右面字平行,謹字、奏字各隔二字,聞字過幅第一行抬頭,計紙字在右謹聞前一行,與謹字平行差小,年月下疏密同前,若有連名,挨次俱照六行書寫。

    奏本的總字數限制在三百字左右。

    沈溪所奏,並非以翰林院的名義上奏,因為謝遷特別提醒過不能假手於人,因而寫的是奏本而非題本。但沈溪所奏,卻沒有參雜太多主觀意願,在內容上更接近題本,這卻是沈溪有意為之。

    沈溪不想在翰林院中寫奏本,因為怕被同僚看到,等他寫完後,通讀了一遍,感覺沒什麼問題,等墨蹟乾涸後便小心翼翼收好,準備第二日交由通政司,再由通政司呈遞內閣票擬上呈。

    明代中央掌受內外章疏敷奏封駁之事的官署中間,通政司職掌出納帝命、通達下情、關防諸司出入公文、奏報四方臣民建言、申訴冤滯或告不法等事,早朝時匯進在外之題本、奏本、在京之奏本,有逕自封進者則參駁。

    凡有官職在身者,呈遞之奏本,無論是否得當,連同不合規制的,通政司也要一律上呈內閣,由內閣大學士定奪。

    通政司其實緊挨著翰林院,不過卻是在西長安街,西公生門與長安右門相對,進入巷子後依次是行人司、後府、太常寺,最後才是通政司。

    今天通政司開衙時間有些晚,沈溪卯時便到了,但直到辰時三刻,才得以進送奏本。

    而後回到翰林院,時間稍微有些晚,誤了點卯的時辰,沈溪被記了一個「遲」,這屬於誤工,年度考評上會留下個小污點。

    其實平日翰林院根本就不會點卯,或許是要考核選拔侍讀和侍講,考勤制度竟然比平日嚴格許多。

    按照道理講,沈溪的奏本會在第二天呈遞內閣,交由三位內閣大學士票擬後上呈,弘治皇帝拿到手往往是在第三天甚至更靠後。

    但這次沈溪的奏本,屬於特事特辦,為弘治皇帝欽命所寫,乃迎合上意的奏本,當天就轉呈到內閣,沒到晚上,奏本已交由弘治皇帝親自批閱。

    沈溪心中多少有些惴惴不安。

    這奏本弘治皇帝不會自行拿主意,內閣票擬也不敢決定如此大事,事情肯定要拿到朝會上商討,依照群臣的意見,皇帝決定是否予以採納。

    若採納,沈溪算不得多大功勞,最多是盡了為人臣子的本分,可若被駁回,沈溪狂妄擅言的罪名必然要背,皇帝或許會惦記他不過是個背黑鍋的,簡單降職罰奉了事,可那時沈溪在翰林院中必然會受到同僚的恥笑。

    沈溪心中其實很清楚,弘治皇帝、謝遷和王鏊等人,在這件事上沆瀣一氣,誠心拿他這個小人物尋開心,偏偏他只是大浪中的孤舟,只能隨波逐流,絲毫由不得他自己選擇方向。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23:02
第四六九章 經筵前的邀請

    奏本上呈後,沈溪儘量不去想,反正最後是否會被採納,那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和大臣們的意思,跟他這個小翰林無關。

    沈溪上呈奏本的當天下午,鴻臚寺派人來翰林院傳話,第二日宮中要舉行經筵,翰林院派員出席。

    作為翰林修撰,沈溪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所謂的「經筵」,乃是為講論經史而特設的御前講席,通俗地說是在皇宮內舉行的盛大文會,皇帝會親自出席,到時候經筵講官會從四書、五經講起,講古論今,以史為鑑,皇帝與大臣一同商討古代君王成敗得失。

    經筵制度始於漢唐,到宋朝以後逐漸形成定製,元明清三代沿襲。

    明朝很注重經筵,在春、秋時節,氣候溫和適宜時,一個月通常會舉行三次經筵,在京六部尚書、左右都禦史、內閣大學士和有爵位的王公貴胄通常出席,給事中、禦史和翰林會在旁聽講。

    朝廷特設經筵講官負責每次經筵,若皇帝有什麼疑問,凡出席人等都可參與討論。

    弘治十二年春天的經筵,因會試、殿試、經筵講官程敏政涉鬻題案、太子生病等一系列原因,一直荒輟。

    春天即將過去,弘治皇帝突然決定舉行經筵,沈溪意識到,朱佑樘或許想借助這次機會,把建文舊事拿出來讓大家公開討論,到時候他那份奏本便會為人所知。

    對沈溪而言,不能說是壞事,但起碼不是什麼好事。

    等鴻臚寺傳話的官員離開,朱希周笑盈盈對公事房裡的眾同僚道:「嘿,翰林院上下都受邀請,這次經筵必定盛況空前……諸位回去後最好加以準備,明日可不能讓翰林院失了面子。」

    眾翰林不由笑了起來。

    舉行經筵,其實就是給有才學之人吸引皇帝注意的機會。

    平日君王在皇宮中高高在上,所見的無不是閣老和六部、各寺司的大員,中下層官員可能幾年都不能跟皇帝說一句話,皇帝對你的印象,全來自於吏部的考核,想陞官只能巴結上司或者是吏部的人。

    但經筵時,若皇帝有疑問,別人都回答不上來,你給皇帝釋疑,皇帝能不多留意你一眼?

    知道有經筵,所有人都趕著回去準備,這時卻有人前來翰林院奉上請帖……來者是壽甯侯府的人,邀約翰林院中人過府飲宴。

    雖然受到邀請的翰林不多,但朱希周、王瓚和沈溪三人都在受邀之列,除此之外尚有幾名翰林編修、五經博士,都是飽學之士。

    壽甯侯府的人前來邀請,對於翰林來說算是一種榮幸。

    朱希周嘀咕:「莫不是與明日的經筵有關?」

    每逢經筵,除了有專門的經筵講官為皇帝和眾大臣講經史,皇帝有時候會臨時起意問與會人等關於某些事的看法,回答得好,自然皇帝滿意朝官敬佩,若回答得不倫不類,純屬給自己臉上抹黑。

    就算武將出席經筵,也要除去甲冑而著袍服,朝廷有幾人能真正文韜武略?

    武將如斯,那些靠蔭蔽和裙帶關係起來的外戚就更加不堪,旁人議論時,他們很可能瞠目結舌,搭不上話來。

    就比如說張鶴齡和張延齡兩兄弟,如今都才二十多歲,才學一般,唯一的優點是有個皇后姐姐,在朝事上有張惶後幫忙他們或許能無往不利,可在這種講究才學的場合,他們就只能幹瞪眼。

    朱希周這番話意有所指……皇宮剛放出經筵的消息,壽甯侯府的人就請在整個大明才學首屈一指的翰林官過府飲宴,或許是提前得到明日要商議的「議題」,準備找翰林官商量一下,給他們作一些答問的策略,以便他們在朝臣面前露臉。

    本來經筵舉行前,皇帝要問什麼,朝臣是不可能知道的,但誰叫弘治皇帝只有張惶後一個老婆,萬一人家夫妻情深,無話不說呢?

    皇帝心裡有什麼難事,跟枕邊人商量一下在所難免,張惶後是個婦道人家,她得知皇帝的疑問,把兩個弟弟叫來說說,再讓他們回去準備,合情合理……

    沈溪想的卻是:「張氏兄弟不會也是叫我們去問建文舊事吧?」

    壽甯侯府既來人邀請,受邀人臉上很有光彩,尤其是王九思這樣剛從庶起士升為翰林檢討,之前沒什麼資格露臉的翰林官。

    王九思平日裡跟李夢陽等人走得很近,平日文會那真是能人輩出,隨便找出來一個,都是名聞一時的文學家,而他自己也是大明「前七子」之一,這也是他從一開始就看不起沈溪的原因,自負才學過人的讀書人,都有一種眼高於頂的高傲。

    可沈溪卻有些發愁,主要是因為他協助劉大夏辦案,牽涉進府庫盜糧案而與張氏兄弟有所糾葛,這趟去,指不定是龍潭虎穴,能否跟上次一樣平安歸來,尚是未知數。

    ……

    前往壽甯侯府參加宴會前,沈溪先回家做了下準備,除了換上身華麗點的便服,同時對家裡有一番交待,沈溪甚至寫好一封信壓在枕頭下,若他真的有去無回,全當是對家人的囑託。

    沈溪這次赴宴,除了帶上請柬,還帶了一份薄禮,其實就是用禮盒裝的一副草藥,壽甯侯府平日收到的禮物多不勝數,沈溪便自行配了一副藥,清火潤肺,平日裡你們這些貴人吃得多喝得多,給你們消消火夠體貼吧?

    反正沈溪清楚一件事,壽甯侯府的人肯定不會把幾個窮酸翰林的禮物放在眼裡,或許連打開看的興致都沒有,隨手就丟到一旁。

    沈溪走在前面,宋小城和唐虎作為僕從跟在身後……唐虎負責拿禮物,宋小城則給沈溪彙報這幾日在周胖子那裡做事的見聞。

    周胖子確實是把產業掛靠在汀州商會名下,但其實根本不受汀州商會制約,宋小城帶的人手不多,到了周胖子那兒便被晾在一邊。

    「狀元大人,我越看那姓周的越覺得厭惡,要不這樣,我們找人把他給做了,取而代之如何?」

    宋小城咬牙切齒地道。

    沈溪停下腳步,詫異地打量宋小城,這還是曾經那個做壞事惴惴不安甚至滿心自責的五好青年?

    宋小城當了幾年車馬幫大當家,或許是跟那些為非作歹的人混跡久了,身上居然有了幾分匪氣,除了對沈溪以及惠娘恭恭敬敬,對別人就沒那麼好的耐性了,一開口就是喊打喊殺。

    周胖子這樣的商賈,在京城擁有龐大的勢力,他固然對官府和有官身、功名的人客客氣氣,可宋小城畢竟只是個下九流跑江湖的混混,再加上宋小城是沈溪派去監督做事的,彼此在利益上有衝突,周胖子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

    沈溪搖搖頭:「無論如何,要忍耐。周當家再不濟,那也是京城的地頭蛇,何況我們並不是過江的強龍,就算是,也難壓地頭蛇。此番他以汀州商會的名義運送賑災糧款,我們是互利互惠,犯不著把事情鬧僵……」

    宋小城低下頭:「狀元大人提醒的是。」

    沈溪皺了皺眉:「六哥,你還是跟以前一樣稱呼我小掌櫃或者小當家便是,我在京城這邊,難得有六哥幫忙,一口一個狀元大人,聽來頗不習慣。」

    宋小城笑嘻嘻道:「這怎麼成?您如今高中狀元,我又不太記得您的官職,只好稱呼您為狀元大人,聽起來蠻親切的,以後見了人,我就跟人家說,我是狀元大人一手提拔,倍兒有面子。」

    宋小城學習能力很強,剛來京城幾天,「倍兒有面子」這種京片腔音已經說得有模有樣。

    沈溪稍微一嘆。

    宋小城是個聰明人,如果**得當,能幫他做不少事,就怕不學好,等有了自己的提攜獲得一定權力後,想不浮躁很難。

    現在宋小城感念自己和惠娘的知遇之恩,可誰敢保將來如何?

    三人抵達壽甯侯府外時,又是一片車水馬龍的景象。

    沈溪心想:「壽甯侯府恐怕是京城最熱鬧的地方。」

    壽甯侯府號稱「小吏部」,但凡想請託送禮求官之人都會上門拜訪。因為壽甯侯府官鬻爵那幾乎是明目張膽,偏偏朝廷上下沒一個人敢對張氏兄弟指手畫腳,當初李夢陽不過是年輕氣盛參奏了張氏兄弟一本,就險些遭陷害致死。

    弘治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兩個小舅子在外為非作歹,但怎麼都下不起心懲戒。

    張氏兄弟貪污再多,也記得給姐姐姐夫和小外甥送去其受賄來的大半收入,等於是為朝廷創收。

    弘治皇帝想從正常管道得到這麼多的孝敬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如今犧牲的僅僅是些不入流的「傳奉官」的名額,把官出去,銀子收上來,手頭有銀子賞賜大臣讓他們為自己命,還能修繕一下宮殿,節省開支,何樂而不為?

    對壽甯侯府憤憤不平的主要是考科舉的讀書人。

    寒窗苦讀十餘載,還不如那些荷包裡有銀子的人功名來得快。這年頭當個舉人,最多只能在知府、知縣衙門當個小吏,又或者在地方縣學、府學教書,可在張氏兄弟這兒只要把銀子孝敬夠,就能被皇帝委命為詹事府和六部、寺司等衙門的官吏。

    張氏兄弟越來越受到中下層士子的嫉恨,但躋身朝堂的中下層官員,則是巴結還來不及呢,誰肯站出來怒斥其非?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老頭牛肉麵

LV:6 爵士

追蹤
  • 1

    主題

  • 2569

    回文

  • 1

    粉絲

[img]http://my.so-net.net.tw/kuo232636/Sovivi/logogif.gif[/im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