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寒門狀元 作者:天子 (連載中)

 
老頭牛肉麵 2017-3-12 21:49: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66 3173749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23:02
第四七〇章 抄來的祝酒詩

    依然是上次的知客,沈溪還清楚記得由於自己「門敬」不夠,知客當場甩臉色安排自己去「次六席」。

    沈溪本以為這次來又要受到冷遇,沒想到知客卻恭敬行禮:「這不是沈修撰嗎?歡迎歡迎,裡面請。」

    禮節周到,面帶和熙的笑容,沈溪一時大感意外,這知客今天轉性了?

    不但進門時受到禮遇,甚至門房那邊還有身份較高的管事親自在前引路,等沈溪到席桌前才恭敬告辭離開。

    沈溪正感不解,朱希周和王瓚一同到來,他們就沒沈溪這般待遇了。

    「在下只是當初中狀元時,來過壽甯侯府一趟,記憶猶新啊。沒想到才三年光景,這院子又擴建許多,真是豪門大宅啊。」

    朱希周環顧四周,略帶感慨。

    按照《大明律》,官員有多大官爵便住多大院子,但壽甯侯張鶴齡卻沒那麼多顧忌,只要他想擴院子,周圍鄰里誰敢不讓地?

    不過人家怎麼說也是侯爵,真要擴建院子,非揪著大小的問題到皇帝跟前告禦狀,那純屬給自己找不痛快。

    跟上次宴席一樣,前來赴宴的官員以京城中下層官員為主,到六部侍郎這級別多少要避忌出席這種場合。這次禮部尚書徐瓊沒來赴宴,壽甯侯張鶴齡親自出來迎客,但他明顯出來得晚了些,等他現身時大多數客人已經到了。

    「諸位大人,本侯未及遠迎,在這裡先行告罪。開席之後,當自罰三杯。」

    壽甯侯張鶴齡看上去精神很好,他現在只有二十五歲,在青年男子中屬於英俊的類型。當然,這只能說張家的遺傳基因好,男的俊女的俏,不然張惶後也不會被選為皇后,還能一直固寵,讓弘治皇帝這些年連點兒緋聞都沒有。

    眾官員趕緊回禮。

    張鶴齡挨桌跟賓客打招呼,不過似乎對翰林院的人格外重視,就連王九思這樣不知名的翰林檢討也得到他的問候,等問及沈溪時,沈溪自報姓名,張鶴齡含笑打量,似要將沈溪裡裡外外看透一般。

    朱希周在旁幫腔:「侯爺或有不知,沈修撰不但是今科狀元,還是我大明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狀元,更是第一位連中三元者,以後必定留名青史,千古傳頌。」

    張鶴齡笑著稱讚:「沈修撰真乃少年英才,大明江山社稷就要靠沈狀元這樣的俊傑扶持……」

    沈溪趕緊行禮:「不敢當。」

    張鶴齡哈哈大笑,當場送各位翰林每人一件禮物……東西裝在巴掌大的方扁木匣裡,每個大小相若,輕重相似。

    看情況,禮物只有翰林院的人才有,讓周邊圍觀的人眼熱不已。

    張鶴齡特別說明要眾翰林回家後再打開。

    張鶴齡送禮非常灑脫,絲毫也不避嫌,等各位翰林把禮物接過,小心翼翼放好,這才繼續道:「翰苑之士,修身明淨,將來諸位中間不乏宰輔之人,本侯這第一杯酒,先敬眾翰苑英傑。」

    張鶴齡並沒有回自己的席位,而是讓隨從把酒壺和酒杯拿過來,直接向各位翰林敬酒,禮重有加。

    院子裡擺了十餘張圓桌,沈溪等翰林坐在第二席。

    沈溪看了一下,今天差不多有一百多名賓客,桌上菜餚精美酒水香醇,院子中間一人高的檯子上,陸續有身姿妙曼的舞女出來獻舞。

    因為是侯府豢養的舞女,比之教坊司的女舞師在技藝上遠有不及,但在著裝上,卻顯得頗為「新穎」,****半露,粉臂半遮半掩,在這年頭屬於非常暴露和另類的裝束。

    當初李夢陽上奏彈劾張鶴齡時,便有「擄人子女」的罪名,可見張鶴齡在個人作風方面很不檢點。

    這些舞女從何而來,沈溪不得而知,但見這些女人獻完舞還得下臺來慇勤地給每桌客人敬酒,任憑在場一群色眼迷迷的男子打量她們唯美的身段和露在外面的臂膀,俏麗的臉龐上帶著些微驚怕。

    連續幾個舞下來,等最後一撥舞女敬完酒退下,張鶴齡笑著舉起酒杯:「來,本侯敬諸位一杯。」

    所有人剛忙拿起酒杯,等張鶴齡飲下酒後,眾人再同飲。

    歌舞欣賞完,下一步就是宴會中常用到的祝酒辭,張鶴齡笑道:「今日有翰苑眾才學之士前來,不妨就由諸位各作祝酒詩一首,以添酒興!」

    張鶴齡的提議馬上得到在場人士的擁戴。

    要說今日赴宴之人,即便是走「傳奉官」的門路當官,至少也讀過七八年的學堂,四書五經唐詩宋詞讀過不少,自詡才學過人,平日裡常會作幾首歪詩,被人稱頌後都自比李杜,現在有機會在壽甯侯面前賣弄,認定機會難得。

    張鶴齡笑道:「那本侯拋磚引玉,先行獻醜了……」

    一句話,讓院子裡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想聽聽張鶴齡有什麼「名作」誕生。

    張鶴齡貪贓枉法的事情聽多了,但這位國舅爺的才學,眾賓客還真是少有聽聞,都覺得既然敢當眾作詩,必然有幾分憑仗。

    「百里青綾一丈高,千尺射馬望酒槽。酒中自有萬鬃駿,十萬雄兵戰樓蘭。」

    張鶴齡吟著詩,晃頭晃腦,顯得意氣風發,可大多數人聽完後,心中只卻有莫名的詫異……

    這首詩聽起來不錯,但細細一品則晦澀難言。

    從百,到千,到萬,再到十萬,好像氣勢不凡,尤其後兩句,讓人感覺張鶴齡志在領兵疆場,有大將之風,可單純為追求這種數目上的遞進,令整首詩無論從平仄還是意味,都顯得惡劣不堪。

    尤其是「百里青綾一丈高」說的是什麼?

    沈溪細細一揣摩,卻知曉張鶴齡想要表達什麼意思……

    青綾是一種青色的絲織物,足有百里長,卻只有一丈高,這是為什麼呢?因為要用這青綾將獵場圍起來。這首詩大意是說圍場射獵,然後喝醉了酒,想像面前有千軍萬馬十萬雄兵的景象,有那麼點壯志未酬的意味。

    「好,侯爺這首詩可真是豪氣干雲,我等佩服。」不管聽沒聽懂,在場人等的讚美之辭均不要錢一般說出口來。

    連沈溪在翰林院的同僚,也不由違心地點頭表示嘉許……怎麼說這也是張鶴齡「現場」作出的祝酒詩,能到這種程度,實屬不易。有時候要聽的不是詩詞本身,而是詩中所藏意境,這至少證明張鶴齡在飲酒時不忘家國社稷,算得上憂國憂民!

    有張鶴齡開頭,別人相繼作詩。

    若說張鶴齡這首詩勉強湊合的話,那此後某些人的詩,簡直就是粗製濫造。因為今日與宴之人,有很多是通過賄賂張氏兄弟而獲得官位的「傳奉官」,他們固然讀了七八年的書,但畢竟資質在那兒管著,讓他們臨場創作一首好詩,難比登天。

    這些個不堪入耳的爛詩聽下來,眾翰林直皺眉頭。

    好在張鶴齡知道今日與宴人中,有不少才學不堪,請他們出席宴會不過是惦記他們的腰包,提醒他們應該孝敬了。所以張鶴齡便時不時邀請翰林以及那些進士出身的官員起來作上一兩首,穿插在爛詩中間,將宴會的氣氛帶動起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沈溪見「詩會」依然沒有結束的意思,料想自己跑不掉了。

    果然,不到盞茶工夫,張鶴齡便將目光落在沈溪身上:「只知道沈修撰才學好,卻無緣見識,不知沈修撰可否作一首祝酒詩讓我等開開眼界?」

    「是啊,沈修撰,輪到你了。你是狀元,作詩一定拿手!」有人幫腔慫恿。

    這些人說佩服沈溪的才學,但心裡卻在暗罵,你個十三歲的小娃娃,居然也能當狀元?就算你八股文寫得好,詩詞也有涉獵,可今天是祝酒詩,你一共才喝過幾回酒,怎知這酒水之妙?

    沈溪還真有種黔驢技窮的感覺。

    的確,因為要考科舉,他這輩子時文背了數萬篇,八股文章做了也有幾千篇,可寫過的詩卻沒有幾首,畢竟明朝中前期科舉取士不考試帖詩,在應試教育下,他不會強求自己練習,畢竟以他的年歲能把文章做好都不易,最多是借幾句後人的名句出來裝裝樣子。

    現在要臨場發揮作一篇祝酒詩,非能力所及,沒轍,沈溪只能用老辦法,自己做不出就只能「盜」,可盜誰的作品,卻是個問題。

    詩詞集大成的時代是唐宋,後世就算偶有名家詩詞,終究不及李杜和蘇柳,可若他拿李杜和蘇柳的詩詞出來,那才是丟人現眼。

    不過若論詩詞才學,當下就有位詩詞大家與他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甚至與他淵源頗深,不過這會兒人還在鎮撫司大牢,對前途充滿迷茫。

    正是明朝大才子唐伯虎!

    沈溪輕輕一嘆,站起來恭敬對眾人行禮,也不囉嗦,直接朗朗而吟道:

    「李白前時原有月,惟有李白詩能說。」

    「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幾圓缺?」

    「今人猶歌李白詩,明月還如李白時。」

    「我學李白對明月,白與明月安能知!」

    「李白能詩複能酒,我今百杯複千首。」

    「我愧雖無李白才,料應月不嫌我醜。」

    「我也不宿廣寒宮,我也不登瓊宇殿。」

    「桃花山下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23:03
第四七一章 拉壽甯侯下水

    沈溪引用的是唐寅懷才不遇、寄情山水時所作的《把酒對月歌》,只是稍微作出了些更改。

    原詩中最後兩句是「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梅花月滿天」。

    姑蘇城和桃花只是小的改動,但唐寅追求的是一種超然於世俗之外的田園生活,而沈溪如今卻在朝為官,說「不登天子船」、「不上長安眠」就有些不合適了,於是改成「廣寒宮」和「瓊宇殿」,給人一種高處不勝寒之感,意思是不求位極人臣。

    唐寅這首詩膾炙人口,但卻遠沒有《桃花庵詩》那般流傳廣,主要是因為整首詩多以俗語入詩,大有民歌之特徵,屬於「雅俗共賞」,令後世詩評家覺得俗不可耐。

    沈溪吟詩時,在場賓客都在細細傾聽揣摩。

    雖說這首詩俗了點兒,但至少比與宴之人所作的打油詩要有文采,若論意境,那更是連之前翰林院眾翰林所作的詩作都遠有不及。

    但這首詩若從一個四十多歲飽經滄桑的中年文士口中吟出,或許才令人信服,以沈溪如此年歲,他的人生閱歷能有幾何?作出如此的詩,只會讓人覺得,你個毛頭孩子也未免太早熟了點兒吧?

    沈溪在眾目睽睽之下吟完整首詩,當他停下後,在場賓客,包括張鶴齡在內,沒有像對之前所作詩詞一般立時加以評價。

    整首詩很長,再加上其中意境深遠,就算自負才學過人,也要稍微沉澱一下才能作出評斷。

    「拙作,獻醜了。」

    沈溪拱拱手說完,重新坐了下來。

    別人感受不出這首詩多好,可翰林官天天跟文章詩詞打交道,他們卻能明辨分毫。

    此時院子裡望過來的目光中最感驚訝的,要數沈溪這些翰林院的同僚,就連朱希周也用極度震驚的眼神看了沈溪一眼,顯然未料到沈溪竟有如此精湛的詩詞造詣。

    「好!」

    張鶴齡率先作出評價,拍著手站起來,「沈修撰此詩,實乃上乘佳作。」

    張鶴齡沒太多學問,說不出更深層次的評語,只說「上乘佳作」,算是對沈溪的褒獎,有他的肯定,別人就算認為這詩鄙俗,也會跟著附和。

    沈溪基本可以肯定,張鶴齡之前那首祝酒詩應是找人代作。

    侯府的西賓席先齊刷刷站起來,跟著張鶴齡發出嘖嘖讚嘆,隨後滿堂賓客一片叫好,幾乎把沈溪這首詩誇得跟花兒一樣絢爛。

    王九思卻對沈溪的詩略有不屑,他自詡才學是在場人中最好的,不甘地起身道:「沈修撰此詩,似有志不在朝堂之意……莫不是想辭官歸隱,做那桃花山下逍遙的散人?」

    這話說得非常不客氣,他就算認為沈溪的詩陋、俚、俗兼具,難登大雅之堂,可畢竟張鶴齡都給予肯定,他唱反調就不合適了,但若從詩本身意境著手,以沈溪「志不在朝堂」為切入點,那別人就挑不出毛病來了。

    連張鶴齡聽了也輕輕一嘆:「是啊,沈修撰是新科狀元,初入官場,卻有這般高潔之風……是有些不合適。」

    沈溪一臉平靜,說出的話卻鏗鏘有力:「在下既為天子之臣,理當為社稷分憂,只是心中尚存一片對世外桃源的嚮往,百姓安居樂業,那天下處處都可以是桃花源。」

    「說的好。」

    沈溪這馬屁基本拍對了地方,張鶴齡聽完後再次大加讚賞。

    只要百姓安居樂業,天下處處都可以是桃花源,那在朝堂上也可以說是在桃花山下……這既拍了皇帝馬屁,還表明了沈溪為朝廷效力的遠大抱負,比之一般詩詞文章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張鶴齡此時對沈溪的才學大為感佩,暗忖道:「若將他收攬至帳下,讓他為我出謀獻策,只要能討得姐夫歡心,想來加官進爵易如反掌。」

    想到這裡,張鶴齡一招手:「來人,為沈修撰送上一份薄禮。」

    很快從正堂出來一名女子,卻是剛才領舞的舞女,年約二八,聘婷玉立,長得花容月貌。此時她手上捧著一方比之前禮物要大上幾分的木匣,蓮步輕移到了沈溪面前,恭敬遞上,這讓在場之人,包括一眾翰林官都嫉妒不已。

    因為所有人都看出來了,這份禮物要比剛才張鶴齡給眾翰林的禮物「重」許多,這貌美如花的舞女似乎拿得有些吃力,裡面指不定是金銀珠寶。

    「謝壽甯侯餽贈。」

    不管怎樣,沈溪該謝還是要謝,儘管他自己很不想收這禮物。

    張鶴齡再次舉起酒杯:「沈修撰之言,恰恰是本侯的期望,若諸位大人一心輔佐君王,那大明朝社稷將千秋萬代,我等幸甚,百姓幸甚。這杯酒,敬陛下英明神武,敬大明朝千秋永存。」

    若說沈溪剛才的馬屁拍得不著痕跡,張鶴齡這馬屁就拍得太過明顯,而且很容易招人反感。

    不過馬屁話必不可少,尤其是在這種臣子聚會的宴會上,不說幾句歌功頌德的話,似乎缺少了什麼,反倒讓在場官員不適應。

    ……

    而後的祝酒詩,基本沒有沈溪那般文采和意境,就連不服沈溪的王九思,所作出來的祝酒詩也未得到張鶴齡的好評。

    宴席結束,張鶴齡原本打算親自送客,不過想想還要留下翰林官到內院詢問一些事情,便讓府中人代他送客。

    張鶴齡邀請朱希周、沈溪等翰林官進到內院正堂,讓人準備好椅子,待所有翰林官都落座後,張鶴齡才坐在主位上,招呼道:「先前酒宴,不知諸位大人可有盡興?如果沒有的話,稍後補上,現在先上貢茶解解酒。」

    張鶴齡一聲吩咐,又有婀娜多姿的丫鬟上來,給每人面前斟上杯熱氣騰騰的香茶,打開碗蓋便有一股清香撲鼻。

    沈溪儘管在之前酒宴上故意灑了許多酒水,不過一場酒宴下來依然喝了不少,頭暈暈沉沉,喝過茶後稍有緩解,不過此時他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上一覺。

    卻聽張鶴齡道:「諸位身在翰苑,乃飽學之士,本侯有些不解之事想一問究竟,不知諸位可否解本侯心頭之惑?」

    朱希周等翰林算是在官場浸淫多年的「老油條」,在來之前就猜到壽甯侯邀請赴宴與來日的經筵有關,那不用說,張鶴齡要問的就是明日弘治皇帝要經筵上有可能問及的題目。

    朱希周代表眾翰林行禮:「侯爺但說無妨。」

    張鶴齡笑了笑,點頭道:「本侯近日翻閱史書典籍,對於洪武三十二年至永樂年間之事稍有不解,太祖至太宗之間,似乎少了一段史籍記錄,諸位都是翰苑出身,想來對這段史料很熟悉咯?」

    朱希周、王瓚、王九思等人面色都有些怪異。

    這問題,已是近來第二次被人提出,上次就是謝遷跑到翰林院去,說是弘治皇帝問及這段歷史典故,讓眾翰林寫條子上去。

    有翰林對這段歷史不瞭解,就算瞭解也只是知道些皮毛,還都不敢詳加敘述,只是將太宗皇帝朱棣的帝位合法性予以肯定,定了個「太祖傳位太宗」的基調,讓真正的修史者覺得面目無光。

    可這就是現實,因為朱允文一脈已斷絕,帝位如今在朱棣一脈根深蒂固,將近百年過去,沒人再去計較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有良知的史官會把當年的舊事記錄下來予以封存,以備將來修史所用。

    眼下卻並非提出的好時機,因為在這之前,弘治皇帝並沒有透露給建文帝翻案的口風。

    張鶴齡本來滿心期待,可見到眾翰林一個個面帶尷尬之色,不由皺眉:「諸位,難道也不知這段歷史?」

    坐在簾子後面傾聽的壽甯侯府幕僚趕緊出來,來到張鶴齡跟前恭敬行禮後,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

    張鶴齡先是一愣,繼而笑道:「若是諸位大人不便細說,不妨用紙筆寫下來。」

    朱希周等人聽了不由稍微鬆了口氣,不說,改用寫,而且是匿名,那基本不用背負太大的責任。

    張鶴齡馬上讓侯府家僕撤去茶几,搬來書桌,前來赴宴的翰林有一個算一個,每人面前都有一方書桌,筆、墨、紙、硯一應俱全,還有紅袖添香,卻是之前出來獻舞的舞女,儀態萬千為眾翰林研墨。

    翰林官一個個都是正人君子,就算平日見到女子也保持一定的距離,如今幾杯黃湯下肚,美人在旁,淡淡體香傳來不由讓人旖念叢生,連王九思這樣「志向高潔」之人都免不了面紅耳赤。

    反倒沈溪臉色最是自然。

    翰林們拿著筆,還是不想實話實說,就算知道得不多,也不想老實交待,因為背後牽扯的事情太大,朱希周等人所抱的想法是,當初怎麼糊弄皇帝的,現在照搬過來繼續糊弄壽甯侯。所寫內容,依舊是似是而非的套話。

    在歷史問題上這般敷衍,這是翰林們的第一次,但誰叫這段歷史屬於「不能說的皇家秘辛」?

    唯獨沈溪這邊,沒什麼顧忌。

    他都被謝遷逼著給皇帝上書論及為建文帝恢復年號,這說明弘治皇帝是真的動了心思,若來日經筵上弘治皇帝拿此事問大臣,眾大臣要麼迴避,要麼直言「不可違背祖訓」,那他這個上書之人豈不是要被降罪?

    現在把事情和盤托出告訴張鶴齡,對沈溪來說反倒是拉這位國舅爺下馬的良機。

    張鶴齡到底是皇親國戚,他在詹事府和六部的擁躉眾多,禮部尚書徐瓊還是他姐夫,只要他能將建文舊事說得詳盡,那些隨風搖擺的牆頭草就會跟著倒過來。

    沈溪提筆寫道:「洪武二十五年四月,懿文太子薨,至九月,太祖立懿文太子次子為皇太孫……」

    你張鶴齡不是要當弘治皇帝的應聲蟲嗎,我就寫得儘量詳細些,幫你這個忙。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23:03
第四七二章 你幫我,我幫你

    就算壽甯侯張鶴齡平日將朝堂搞得烏煙瘴氣,但他對讀書人,尤其是翰林院裡的翰林還是比較敬重的,他就算再混也懂得適可而止,否則不會籠絡那麼多人為其所用。し

    通常以為,朝中作惡之人必然眼高於頂看不起任何人,但其實真正的奸邪官吏很懂得為官之道,首先便是對把控輿論導向的人報以極大的尊敬。

    這大明天下自然是弘治皇帝的,但卻是由士子來協助弘治皇帝掌管,翰林院是天下讀書人翹首仰望的殿堂,為天子讀書人所景仰。

    翰林院裡就算是個普普通通的庶起士,那也是從幾百名新科進士中挑選出來的,才學絕對沒得挑,你跟他們為難,不是讓天下讀書人瞧不起?

    等翰林將手頭東西寫完,張鶴齡又叫人每人送了一件禮物,親自送大家出府。

    到了門口,張鶴齡有意靠近沈溪一些,低聲道:「本侯尚未來得及酬謝沈修撰診治太子之功,過幾日再請你過府飲宴。」

    還來?沈溪暗自嘀咕,再來可真是要跟自己的小命過不去!好在有一點,張鶴齡暫且未將劉大夏偵破府庫盜糧案的事懷疑到自己頭上。

    沈溪心想:「離張氏兄弟越遠越好,就算不為小命考慮,也要為自己的聲名著想。」

    張氏兄弟為非作歹,民間百姓對他們的恨意要遠超朝臣,誰跟張氏兄弟走得近。便會被歸為「奸黨」。

    到壽甯侯府一趟,沈溪用一個清火潤肺的藥包換回三份禮物。他無心查看裡面裝的是什麼,還沒出街口,宋小城和唐虎提著燈籠迎上前來,他們已在壽甯侯府前等了兩三個時辰。

    「狀元大人在朝廷當官,可真是事務繁忙啊,這麼晚都不能回去休息。」宋小城既崇拜又羨慕地說道。

    沈溪微微一笑:「若我以後履職地方。六哥可能會到衙門做事。到時候六哥可別嫌累啊。」

    宋小城一聽眼睛一亮,連腰桿都直了許多,頗有精神頭道:「求之不得呢,怎麼會嫌累?」

    沈溪沒再多說,讓唐虎將禮物拿著,帶著二人穿街過巷回到家門口,這才接過禮物,讓宋小城和唐虎早些回客棧休息。

    回到家,除了朱山還在守門等等候外。林黛、甯兒和秀兒都已經睡著了,反倒是謝韻兒這個名義上的夫人在看醫書等他。

    見沈溪一身酒氣,謝韻兒秀眉微蹙,趕緊吩咐朱山出去打盆井水進房。然後把毛巾拿過來,讓沈溪自行擦臉醒酒。

    沈溪在外面還不覺得,回到家便感覺頭暈沉得厲害,謝韻兒剛去廚房把留的飯菜拿進房,沈溪已經趴在床上睡著了。

    「相公?」

    謝韻兒本想把沈溪叫起來吃飯,但又怕將他吵醒,呼喚的聲音那叫一個和風細雨。見沈溪沒有轉醒之意。

    謝韻兒只好將飯菜交給朱山,讓朱山拿回廚房去,而她則把沈溪的身子翻過來,幫沈溪寬靴,推正,再拿毛巾幫沈溪擦手擦臉。

    沈溪感覺周身舒坦,微微睜開眼,就見謝韻兒正拿著他的手腕,幫他擦著,沈溪有幾分醉意,想伸手過去,卻發覺手腳軟綿無力。

    謝韻兒察覺沈溪醒了過來,略帶羞赧將他的手腕放下,人卻沒走,幫沈溪蓋好被子,又回到書桌邊,借助桐油燈的昏黃光芒繼續看醫書。

    「娘子,你不睡嗎?」

    沈溪想坐起來,但力氣不支,只得輕聲問了一句。

    謝韻兒道:「相公先休息吧……妾身不困,遲些時候再睡。」

    沈溪知道,謝韻兒不是不困,而是看出他喝醉了酒,怕他掀被子著涼,又或者晚上嘔吐,所以守在旁邊。沈溪很想囑咐謝韻兒回房休息,心裡卻又帶著幾分不捨。

    要說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沈溪跟林黛的關係自然更親近些,可若論溫婉賢淑會疼人,林黛畢竟是個才剛開竅的丫頭,跟謝韻兒的差距不是一星半點大。

    沈溪手扶著發疼的腦袋,道:「那為夫先睡了,娘子若累的話,只管到床上來睡。」

    沈溪故意把話說得帶著幾分曖昧,好似邀請謝韻兒同榻而眠,但謝韻兒到京城後刻意跟他保持距離,二人關係始終不能進一步。

    等沈溪躺下,才記起一件事,「娘子明日記得早些將我喚醒,一大早我還要進宮赴經筵。」

    謝韻兒聲音柔和:「妾身記住了,相公早些安寢。」

    沈溪一嘆,到底還是相敬如賓啊。

    ……

    沈溪第二天清早醒來,窗戶外面天才濛濛亮,睜開眼見到謝韻兒坐在床邊,頭枕著床沿睡了過去。

    「終於輪到我了。」

    昨夜是玉人照顧他,如今是他照顧玉人,沈溪本想扶謝韻兒到床上躺好,沒想到手一碰謝韻兒的肌膚她就醒了過來。

    謝韻兒揉揉眼睛,神色迷離:「相公這麼早就起身了?」

    「你先睡吧,我出恭。」沈溪溫柔地說道。

    「哦!」

    謝韻兒釋然,身子實在困頓,再加上早上稍微有些冷,直接毫無避忌地鑽進沈溪焐暖了一夜的被窩,沉沉睡去。

    沈溪自行出了房間,只聽到「砰砰」的聲音,卻是朱山老早就起來在院子裡舉兩個各有四十斤重的石鎖,鍛鍊臂力。

    要說這家裡生活規律最好的人,還要數朱山,或者是不需要動腦筋的緣故,每天只需要休息兩三個時辰就夠了,成天樂呵呵地無憂無慮。

    「少爺,我給您做飯吧。」

    朱山見沈溪出門來,很高興,因為平日家裡不會有人這麼早起來。正準備獻慇勤,突然神色一黯。「可小姐和甯兒姐總說我做的飯不好吃。」

    沈溪笑了笑。

    朱山什麼都好,就是太笨了,學東西也慢,她在山上是會自己做飯,可山上畢竟只有青菜蘿蔔,甚至一年中有半年要靠野菜充饑。所以她的廚藝相當一般。

    沈溪道:「昨日裡不是有剩菜剩飯嗎?我稍微吃點兒墊墊肚子就可以了。今天要早些去衙門,進宮面聖哦!」

    「哇,少爺好厲害,又要見皇帝……」

    朱山歡呼雀躍,隨即有些黯然地低下頭,她覺得自己在家裡不做事還吃好穿好,不為沈溪幹活的話根本無從報答,想了想道:「我把飯菜熱熱吧。」

    「好吧,不過稍微熱熱就行。不用太麻煩,記得幫我抓一點兒泡白菜起來,那樣下飯才香。」沈溪沒有打擊朱山的積極性,笑著允了。

    「好嘞!」

    朱山高興地咧開嘴一笑:「是啊少爺。我也覺得,泡菜下飯香……」

    看到朱山燦爛的笑容,沈溪不得不承認,朱山非常清新美麗,她的笑絕對不糅絲毫雜質,天下間沒任何人比她的笑容更純真。

    ……

    簡單吃過早飯,沈溪換上朝服往翰林院而去。

    宮裡舉行經筵。翰林院和詹事府的人大多會出席,沈溪本來還疑問太子是否會列席,抵達翰林院後才聽朱希周等人說及,太子因為病體剛愈,不會參加今天的經筵,但平日東宮的日講並未中斷,太子不愁接觸不到正統的教育。

    一干翰林正要往宮門去,朱希周走到沈溪辦公桌邊,輕聲說道:「沈修撰,昨日壽甯侯以洪武、永樂舊事相問,多半是與今日經筵陛下的策問有關,你可有準備?」

    沈溪聽朱希周說話的口氣,料想他已提前問過王瓚等人,又怕翰林院這面口風不一,所以提前跟他打招呼。

    在一些不太好解答的策問中,無論朝廷哪個衙門,基本都是作出「共進退」的策略。

    沈溪微微搖頭:「在下初入翰林院,於開國初年的史料多有不明,還請朱兄多加提點。」

    朱希周露出個「算你識相」的神色,囑咐道:「無論陛下怎麼問,我們都以『懿文太子薨,太祖傳位太宗』來應答,那就應該沒什麼問題了。」

    沈溪點了點頭,心裡卻在想:「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是被謝遷強迫著跳出來充當出林鳥的那個,無論你們如何保持口風,要是皇帝問到我的話,我只能據實而言,不然就跟自己先前的奏本自相矛盾了。」

    沈溪此時只能寄望於壽甯侯張鶴齡,若張鶴齡能替他把該說的話說出來,弘治皇帝或許不會提奏本之事。

    就算把奏本提出來,也未必會說是他寫的。

    最後弘治皇帝如願以償,撥亂反正,恢復建文年號,為天下士子稱頌,而他也不用背罪過,以後還能受到弘治皇帝的特別留意和提拔任用,那就皆大歡喜。

    可仔細想想,要想皆大歡喜,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到了宮門口,需要稍作等候才能入內。

    王公貴胄、內閣大學士和六部尚書並未在等候之列,不過在翰林院中掛職的侍講學士、侍讀學士等官員,包括王鏊、焦芳、李傑等人都在。

    這些侍講學士和侍讀學士,偶爾也會作為經筵講官出現。

    但因知經筵事的程敏政被罷官下獄,這次經筵到底由誰來主持,外界不得而知,按照規矩來說,內閣大學士一般不會負責經筵。

    但以目前的狀況來看,不是王鏊出來主持,那就是要從三位內閣大學士中選擇一位出來,否則其他人還真沒這資歷。

    王鏊算是翰林院掛職人士中名望最高的,在程敏政被罷官後,目前是他暫代翰林院掌院事。

    可沈溪猜想,皇帝派謝遷出來主持的可能性更大,因為在恢復建文年號這件事上,一直是謝遷出面。

    謝遷做事圓滑,沒有劉健那麼古板,又沒有李東陽那麼講原則,讓別人來主持,肯定達不到弘治皇帝的意圖。

    再者,在事有公論之前,弘治皇帝不會將此事告知太多人知曉。

    謝遷就是那個知道事情始末,暫時為弘治皇帝保密之人。雖然王鏊也知道事情真相,但論威望,他跟謝遷之間畢竟有一定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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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七三章 明朝歷史消失的四年

    明朝的經筵在紫禁城東南角的文華殿舉行,雖然文華殿在規模上不及奉天殿、華蓋殿這些位於皇宮中軸線上的主殿,但卻是弘治皇帝最常光顧的便殿,這裡距離內閣大堂最近,隨時可以召喚大學士諮詢政務,平日裡弘治皇帝批閱奏本幾乎都在文華殿內。

    沈溪隨眾翰林院、詹事府同僚來到文華殿前。

    從外表看,文華殿在宮裡算不得顯眼,但頗為精巧雅緻,在諸多大紅宮殿中獨樹一幟。

    在沈溪等人抵達前,司禮監太監已經陳設四書經史各一冊於金鑾寶座前的禦案上,稍後弘治皇帝出席後,若有什麼疑問,便可自行查閱。

    與此同時,堂下左右兩張講案上,各列一冊供經筵講官比對……當然,日講官需要自己撰寫講義,務求做到生動,吸引包括弘治皇帝在內的聽眾的注意力。

    經筵上,有專門負責講的,自然也會有聽眾。

    平日經筵聽眾除了皇帝和出閣的太子之外,王公貴胄和七卿也會出席,同時六部和各寺司也會有官員受到邀請,同時有專人在旁記錄和學習……這就是詹事府和翰林院的一干官員。

    這次經筵因為是弘治十二年春天的第一場經筵,還有可能是入夏前最後一場,所以受邀前來的翰林官和詹事府的官員非常多,在大殿後面的地席上坐了黑壓壓一片。

    經筵講官分為知經筵事、同知經筵事,一般由翰林侍讀、侍講學士來充任,除此之外還有日講官、展書官、侍官人員各不定,分為東西兩班,人數多寡全看經筵的規模和事前的安排。

    沈溪就算身為從六品的翰林院史官修撰,卻沒資格充任經筵官。最多是個陪坐末席,拿著筆記錄,用心學習揣摩的翰林小官。但從規矩上來說。未來的經筵官必然會出自今日旁聽的一眾翰林之中,所以沈溪權當是為未來給皇帝講經做功課。

    弘治皇帝朱佑樘的鑾駕抵達時。沈溪已經等了約莫半個時辰,隨著弘治皇帝到來,先是升座儀式,沈溪和其他參加經筵的文武大臣、講官、旁聽等一起,在丹陛上行五拜三叩頭,回到座位,經筵終於開始。

    果然不出所料,這次經筵的總講官正是謝遷。司儀則由鴻臚寺卿主持。

    儀式開始,鴻臚寺卿宣佈「進講」,一名講官從東班出,另一名講官從西班而出,到了講案前北向而立,先行師禮鞠躬,再行叩拜天子之禮叩頭。隨後,展書官上前把經史、講官講義展開,經筵便正式開始。

    講官講經筵的順序,是先四書後經史。四書講官在東,經史講官在西,連同經筵官分為東西兩班列在一邊。等待前一人講解結束,後續跟上作講。

    這就好像是一次演講活動,所有要演講的人要排序而來,一次上去兩個,等二人相繼講完,然後再換下兩人。

    經筵講官穿著大紅袍,至於展書官以下的侍官則是身著青綠色錦繡服,給事中、禦史和侍儀官共六人分別列於講案的東西兩側,負責監督經筵講官的禮節和體統。若有不合時宜者,就會遭到上書彈劾。

    畢竟這是給皇帝和太子講文學、禮法和經史時。任何人不能在禮數上有任何錯漏,否則就有大不敬之嫌。

    這一次經筵。弘治皇帝擔心太子朱厚照病情剛愈,乾脆沒有讓太子出席,而本身弘治皇帝又有在經筵上提建文舊事的打算,在事情沒有公論之前,讓太子接受新觀點有些不合時宜。

    除了弘治皇帝外,皇家再無人出席,外戚中卻有張鶴齡、張延齡兩兄弟,一個是壽甯侯、一個是建昌伯,不過比他們地位更加尊崇的還有英國公張懋,至於其他勳貴,並不在此次經筵邀請之列。

    凡文武大臣參加經筵,無論文武,一律要以文士儒袍進宮聽講,而且要虛心受教,在經筵上不能有任何喧譁之事,凡皇帝有疑問,就連武將也不能以「不知」來回答,要根據自己的想法如實稟告。

    這就好似一次考試,皇帝不容許你有迴避的機會,所以必須要認真聽講,若在經筵時應答天子提問,出現答非所問離題萬里的情況,會讓人覺得你沒有認真,輕則訓斥,重則可能會降職罰奉。

    沈溪作為旁聽者,在翰林官中負責記錄便可,他身前有朱希周和王瓚給他擋著弘治皇帝的視線,照理說就算他偷個懶也沒人會發覺,不過這是他第一次參加經筵,更多的是要積累經驗,尚不至於在其位不謀其政。

    更何況沈溪心裡非常清楚,弘治皇帝舉行經筵主要是想在經史上提出「建文年號」之事,而這件事的「起因」,正是謝遷脅迫他寫的那份因修《大明會典》發現諸多問題而上呈的奏本,可以說他自己也算得上是這次經筵的主人公。

    這個時候便連朱希周等人對此事也是一無所知,沈溪揣度,清楚個中隱秘的不過弘治皇帝、謝遷、王鏊等寥寥數人,而且弘治皇帝只是隱晦地表明此事,並未確切表現出恢復建文年號的決心和態度。

    經筵正式開始,先前行一系列繁瑣禮節的講官恭敬退下,展書官和侍官隱入殿後。

    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李傑出來講四書中的《大學》,而後是大學士謝遷講經史,這次講的卻是《新唐書》,其中重點提到唐太宗爭位的典故。

    對別人來說,不會有太多意外,本來經史就那麼多,既然說到《新唐書》,講唐太宗,難免會提到玄武門之變。

    沈溪卻知道,這是在為弘治皇帝提出成祖爭位之事埋下伏筆。

    謝遷之後,是焦芳出來講《中庸》,不得不說,在那麼多掛職的翰林院侍讀學士、侍講學士中,今年已經六十五歲的焦芳屬於才學出類拔萃的那類人,若非他削尖了腦袋往上鑽。同時詆南譽北,為很多官員所不喜,他的威望至少會在王鏊和李傑之上。

    但問題就是焦芳太懂得迎合上意了。連弘治皇帝都覺得這個人不怎麼靠譜,在建文舊事上連焦芳這個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講學士都沒有通知。他在那兒傻愣愣講中庸之道,自以為精彩絕倫,能得到天子的欣賞。

    實際上,按照歷史發展,焦芳的確靠其善於經營而入閣,迎合的卻是正德皇帝朱厚照和大太監劉瑾,沈溪並不會因此對焦芳有所偏見,因為權力場上很多事情無法用對錯來評價。

    不能說焦芳隨波逐流迎合了劉瑾,便否定其在學術和為官上的造詣,但對於其「對南方人刻薄」的名聲,心存顧忌,打定主意最好還是敬而遠之。

    焦芳之後,是幾位左、右春坊的日講官,他們所講的仍舊為經史子集中的內容,所涉及的大抵是禮部會試和殿試中經常考到的,弘治皇帝一直沒有發問,因為無論是《四書》、《五經》。還是史籍文章,都屬於老生常談,根本沒什麼好問的。

    最後一講。是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王鏊,而他所講的內容,則是因修《大明會典》所衍生出來的本朝史料問題。

    當王鏊從洪武年開講,在場便有人察覺有異,尤其是提前收到風聲之人,包括近來被弘治皇帝和壽甯侯兩次提到洪武、永樂舊事的翰林院眾屬官。

    當王鏊提到太宗繼太祖之後頒佈《教民榜文》時,弘治皇帝的臉色變化了一下,但他沒有打斷王鏊的話,等王鏊將太宗一朝所頒佈的典規大致說完之後。弘治皇帝才開始發問。

    「為何洪武三十二年,至洪武三十五年之間。朝廷並未頒佈典章?」朱祐樘看著王鏊,「王愛卿。你可知曉?」

    此時謝遷走出來,跪地進呈一份奏本,道:「回陛下,翰林院主撰《會典》之時,與史料修撰中多有錯漏之處,奏本至內閣,尚未有定論,懇請陛下複閱。」

    朱祐樘伸出手對司禮監道:「呈上來。」

    在場有大臣雖不明就裡,但都覺得事情有些不太對頭,今天是經筵日,並非朝會,弘治皇帝平日裡不可能會在這種場合「複閱」奏本,就算弘治皇帝本人屬於臨時起意,但謝遷作為內閣大學士卻不可能不知曉這規矩。

    在非常注重禮法的經筵上,謝遷居然如此「僭越」,這是想被給事中和禦史彈劾嗎?

    此時給事中、禦史那邊卻裝聾作啞,好像並沒有發覺謝遷在經筵上進呈奏本有何不妥之處。

    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謝遷上奏是弘治皇帝有意安排,而今日經筵所議之事,也應該與謝遷所進呈的奏本有關,而王鏊恰好講到洪武和永樂朝的舊事,那不用說,問題的關鍵就在那「史料記錄上消失的四年」。

    這時候沈溪心中五味雜陳,他本來還希望張鶴齡出來答策問,把他這份奏本給暫時掩蓋過去,可誰料到謝遷的進呈會這麼直接,看劉健和李東陽的態度,這兩位弘治皇帝應該提前通過氣了,否則斷無可能如此淡定。

    沈溪心想:「下一步不會就說這是我提出來的吧?」

    弘治皇帝裝模作樣,仔細將奏本中內容看過,放下奏本後,微微嘆道:「我太祖皇帝受命於天,開大明千秋萬世之基業,至太宗,四海昇平,實乃人間萬象之幸。然洪武末之事,波譎雲詭,卻不知哪位臣工可為朕心頭解惑?」

    弘治皇帝說完這話,臉上滿是滄桑之色,似乎亟待有人出來接茬。

    因為沒有問具體之人,在場的大臣不愧是儒門中出類拔萃的精英代表,俱都完美地表現出儒家的「中庸之道」……事關重大,只要沒問到我頭上,休想讓我回一句。

    就在弘治皇帝面色稍微有變時,壽甯侯張鶴齡從席位上起來,走到正殿中央,朝弘治皇帝下跪行禮,恭敬地道:「回陛下,臣之前偶翻史書,略有心得,或可為陛下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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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七四章 經筵議事

    張鶴齡屬於外戚封爵,以他的學問,在大明連個秀才都考不上,經筵舉行時,周圍旁聽記錄的都是翰林,平日這位侯爵大人何來插嘴的資格?

    可今天張鶴齡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出面要為弘治皇帝解惑,著實讓那些不明就裡的武大臣心頭帶著幾分驚詫。

    或許就連朱祐樘也未料是他這個沒多少才學底蘊的小舅子挺身而出,愣了一下才道:「壽甯侯,你若不知,退下就是。」

    朱祐樘多少有些看不起張鶴齡的才學,倒不是他要當眾下張鶴齡的面子,是他不想因為張鶴齡在這種嚴肅的場合「胡說八道」而影響皇家的聲望。

    朱祐樘的想法是:「就算你真的知道,以你的水準也無法提出正確的觀點,朕現在要的是一種溫婉的方式說出這件事有所不妥,讓大臣們展開討論。」

    但張鶴齡已從臣班中走出來,想為皇帝解惑分憂卻不被允,這麼灰溜溜地縮回去面子可就真丟大發了。

    張鶴齡硬著頭皮道:「陛下,臣的確是偶有所得。」

    朱祐樘這才點頭。

    張鶴齡被群臣打量,面色有些漲紅,卻還是正身恭謹道,「回陛下,臣據所查,洪武二十五年懿太子薨,太祖久未立太子,時太宗征戰於北方,鎮守疆土,為太祖所重,然洪武三十一年太祖駕崩之時,留詔乙太宗為皇嗣,繼承大統,卻有賊人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人乙太宗鎮邊不得歸,擁佐懿太子之子繼位,違太祖皇位『兄終弟及』之命。」

   「至洪武三十五年,太宗皇帝在朝中賢明輔佐之下靖難,於應天繼皇帝位。誅奸臣定國策,是為開創大明萬世之基業,因而賊逆所頒詔之偽章典籍。一律廢止,方於四年之內。無大統之法典所出。」

    張鶴齡話說得不快,但卻抑揚頓挫非常富有節奏,雖然把大致情況給說明白了,卻明顯忽略了幾個關鍵問題。

    張鶴齡提到了「靖難」,這已是一個突破,而且朱棣繼位之後,的確將建年間所頒佈的新政法典一律廢止,一切恢復到洪武時的舊制。

    這是他尊重史實的表現。

    但張鶴齡這番話中沒提太祖冊立「皇太孫」。卻說太祖以遺詔傳位太宗,說及太祖所提皇位傳承之「兄終弟及」,卻選擇性忽略了太子朱標的二弟和三弟,也就是當時的秦王和晉王。

    這也是歷來朱棣合法繼位難以自圓其說的地方,太祖朱元璋是覺得這個四兒子有本事,但基本的祖制在,而大明朝以前可沒有後來清朝以遺詔選賢而廢長立幼的傳統,就算「兄終弟及」,也應該傳位給秦王和晉王,而非燕王。

    沈溪聽了張鶴齡這番話。心裡有些犯怵。

    張鶴齡沒有按照他昨日所寫的內容來說,看來壽甯侯府的門客給他仔細分析過利弊,認為把事情提得太過明顯。容易被弘治皇帝和百官抓到把柄,所以才給他整理出這麼一份不倫不類的說辭。

    這樣一來,張鶴齡說完後,在場的武大臣連連搖頭。

    無論是支持恢復建年號的人,還是不支持的,都覺得張鶴齡的話不可取。

    朱祐樘聽完後,臉色陰沉得可怕,顯然小舅子的話並不符合他的心意,朱祐樘抬頭環視在場大臣。問道:「眾卿家,壽甯侯所言可屬實?」

    這問題可就不好回答了!

    張鶴齡明顯是胡說八道。但公開站出來反駁,就代表要將其中不合史實的部分給挑出來。違背了大明自太宗已降歷代皇帝定下的基調,很容易招惹禍端,而且這麼直接否認壽甯侯,令其顏面無存,也容易遭到外戚的記恨報復。

    一干朝臣,就連那些素來以正直著稱的翰林學士,也沒誰敢站出來駁斥,當然也沒人予以肯定。

    沈溪一看這狀況……有些冷場啊!

    當然若繼續冷下去或許是好事,弘治皇帝可能會將奏本擱置,不再深究探討,那自己就可以矇混過關了。

    可弘治皇帝朱佑樘顯然沒這麼容易死心,他將奏本重新拿起,讓司禮太監交給謝遷:「謝少保,你將此奏本宣讀。」

    「遵旨。」謝遷接過沈溪所上奏本,站起身來,回頭面向在場的武官員……既不是以講官的身份宣讀,他也就不需要回到講案旁,只需如同宣讀聖旨一樣,將手中的奏本照本宣科讀出來便可。

    好在謝遷沒將沈溪的名字讀出,只是將沈溪所奏,關於建新政的一些舊制提了出來。

    沈溪在奏本最後,懇請弘治皇帝示下,到底是否要將這些新政列於《大明會典》上,其實是在問弘治皇帝,到底要不要正視建年號存在過的史實。

    當然,沈溪不會傻到提出要天子為建帝上廟號,肯定這個皇帝存在過,因為他知道自永樂之後,終止於崇禎皇帝,大明朝的正統從來沒肯定過朱允文的帝位,就連萬曆撥亂反正恢復建年號,也是建立在要修史的基礎上。

    明惠帝的廟號,直到南明時期才有,後由清朝統治者所肯定。

    等謝遷將奏本宣讀完畢,在場大臣,臉色都不太好看,人群中有稍許議論之聲。

    連一向脾氣很好的朱希周,也在小聲嘀咕:「誰如此不識相,進呈這般奏本?莫不是我翰林院中人?」

    王瓚拉了他一把,朱希周這才沒有繼續說下去。

    這問題其實是肯定的,上奏本的明顯是修《大明會典》之人,而這項任務一向都是翰林院負責。

    但朱希周的抱怨並不是針對同僚,而是針對「上官」,在朱希周以及翰林院這些官員看來,這種涉及皇嗣正統的奏本,不是一般官員敢提出來,謝遷有意沒宣讀是誰上呈,很顯然是有意「包庇」此人。免得他招致輿論攻擊。

    而這份奏本中用詞和呈句的老辣,遠非一般翰林能及,整篇都在說建舊事。卻沒參雜一絲一毫主觀看法,更無任何建議。所提所請聽起來都合情合理,其實卻是在為弘治皇帝出難題。

    若是平時,這種給皇帝出難題的奏本,根本就是自找麻煩,要麼為皇帝下旨訓斥,要麼留中不發。

    但今天弘治皇帝既然從一開始就選擇將這個問題拿到經筵上來探討,自然希望這奏本中的問題越深刻越好,只有如此才有讓群臣議論的價值。

    從這一點上來說。這個寫奏本的人深諳為臣之道,知道什麼時候奏何等奏本。

    翰林院中人,以及在場大臣都在猜測這奏本是由誰所呈奏,見劉健、李東陽等人正襟危坐,料想能寫出這份奏本的人不超過六人,那就是:劉健、李東陽、謝遷、王鏊、吳寬、徐瓊。

    前三人自不用說,都是內閣大學士,與弘治皇帝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向來是「同氣連枝」。

    王鏊是翰林學士,如今掌翰林院事。在《大明會典》副總裁官程敏政下獄、謝遷無暇兼顧修書時,《大明會典》修稿的最後審核將在他這裡完成,以其學問和為官經驗。這奏本倒是很像他的風格。

    第五人吳寬是詹事府詹事,去年剛丁憂歸來,入東閣教太子讀書,如今又掌誥敕,是未來七卿的不二人選。

    本來以徐瓊如今尷尬的身份,別人或許不會想到他,但他既作為弘治皇帝的「連襟」,弘治皇帝一向有什麼大禮和大統問題都會主動找他商談,若弘治皇帝真的有意要找人上奏。也有可能會擇人代擬,再由禮部尚書進呈。算是合情合理。

    此時不會有人想到,這份老辣到滴水不漏的奏本。居然出自朝中名不見經傳的翰林院史官修撰沈溪之手。

    人群中的聒噪聲很快平息,整個大殿內恢復了安靜。

    朱祐樘道:「朕繼位以來,所修之典籍,不過《憲宗實錄》與《會典》兩部,朕常思己過,要以史為鑑,令百姓安康富足……《會典》修撰之事,出現偏差,朕幾日來心緒不寧,諸位卿家以為何?」

    禮部尚書徐瓊從人群中走出來,行禮道:「回陛下,臣以為舊朝之所行法典,既已廢止,當不必記錄於典籍之冊,太祖之舊制,乃為大明立國之根本,太宗皇帝所行,乃承《皇明祖訓》,是為大明法典之正朔,不容違背。請陛下將此上書者治罪,以正視聽。」

    在別人都沒發表意見前,徐瓊先跳出來奠定一個反對基調,提出要治上奏之人的罪責。

    治罪尚屬其次,其實徐瓊是主動跟群臣表明:上奏的這個人不是我,而且我也沒接受皇帝任何授意,我自己也很反對這件事,必須要站出來維護太宗皇帝皇位的合法性。

    沈溪聽了這番話,並沒有太過緊張,因為徐瓊的側重點不在於其提出的要治自己的罪,而是前半段,要說徐瓊跟張鶴齡的基調基本相同,都否認太宗是篡位的事實……或許張鶴齡今日的發言,便是跟徐瓊商議後的結果。

    沈溪稍微有些不解:「徐瓊或者老成持重,不太喜歡迎合上意,可張氏兄弟簡直是弘治皇帝的應聲蟲,如今弘治皇帝明顯有恢復建年號的打算,別人反對也就罷了,張鶴齡跳出來反對是為哪般?」

    朱祐樘聽到這番勸誡的話,大有事情到此為止之意,但他還是有些不死心。

    定法統之事,皇帝既然開了金口就不好收場,不然會影響天子的聲望,但本身朱祐樘又是個優柔寡斷之人,非常注重別人的意見,聽徐瓊上奏如此誠懇,而別人又沒提出反對意見,照他以往的習慣,很容易點頭便應了。

    就在場面略顯凝滯之時,一向老成持重的馬升突然問了一句:「五代皇帝少有賢明者,那《五代史》就不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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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七五章 李公斷,牆頭草

    馬文升是兵部尚書,又是五朝元老,在朝中可謂一言九鼎,他看不慣徐瓊這種不正視歷史的態度,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就將徐瓊嗆得說不出話來。

    按照徐瓊的意思,明朝歷史上消失四年的典籍是違背太祖所制定的國策,根本就沒任何參考價值,所以將其定性為糟粕,大可以將之捨棄,要修《大明會典》,所列典章制度直接從太祖朝跳到太宗朝就可。

    馬文升便針鋒相對,五代十國時天下大亂,國中少有賢明的皇帝,那根據你的觀點要舍糟粕,這段歷史就不用修了?

    歷史是用來記錄的,既然要修《大明會典》,就要將大明朝開國以來所有典章制度都記錄下來,而不能因為一些典章系政治鬥爭遭到廢止就刻意不提,否則這《大明會典》就是一部「穢史」,為後世史學家所恥笑。

    徐瓊和馬文升同屬老臣,在朝堂下私交還算不錯,此時馬文升這麼咄咄逼人,令徐瓊顏面無存,當即黑著臉一語不發。

    焦芳站出來為徐瓊辯解:「馬尚書忽略了一個問題,就算要修,恐怕也不好修吧?靖難之後,時典籍多廢止而遭焚燬,如今連翰林院中都無存檔,若要修撰,必會延長《會典》成書之期,令《會典》失色,更不可取。」

    馬文升到底氣量大,含笑眯眼打量對面的焦芳,沒有說話,但目光已清楚說出他想要表達的意思:你還沒修呢,怎知道不好修?亦或者是你怕因為修這段歷史典章制度產生一系列政治問題,才在這裡混淆視聽?

    因為馬文升出面,令問題再次陷入膠著狀態,也令文華殿內的火藥味漸濃。

    朱祐樘見場面僵持下來,便有休經筵之意,但問題是他主動提出來的,若就這麼無果而終,有些說不過去。

    好在旁邊有會察言觀色的大臣,代表人物便是李東陽。

    李東陽見弘治皇帝神色猶豫,以他對天子的瞭解,當即起身出來行禮道:「陛下,臣認為既要修《會典》,又不能令史料有所錯漏,不妨令翰林院先行修撰洪武末年典籍,是否可行,待其整理完畢後再行朝議。」

    李東陽被稱為「李公斷」,是因他在一些不決之事上有一鎚定音的能力,在這種問題上他顯然不會傾向於任何一邊。

    因為這會破壞公允或者體統,一邊是修史之人應有的嚴謹態度,一邊是太宗皇帝繼位的合法性,都是不容小覷的問題,所以李東陽乾脆提出讓翰林院把洪武三十二年到三十五年之間所有的典籍整理出來,然後看看修撰這段歷史有無必要。

    聽起來合情合理,但李東陽巧妙地迴避了一個問題,就是為建文年號定名,等於還是違背了弘治皇帝舉行這次經筵的初衷。

    連大學士李東陽都發話了,而且話說得合情合理,在場的王公貴胄和文武大臣,包括剛才發生爭執的徐瓊、馬文升等人也不再言語。朱祐樘輕嘆了口氣,揚聲問道:「眾卿以為如何?」

    徐瓊率先行禮:「回陛下,臣附議。」

    「臣附議。」更多大臣站了出來,其實跟李東陽一樣在這問題上當牆頭草。

    翰林院的官員品秩低微,本就屬於記錄者,沒資格發表觀點,最後沈溪跟周圍的翰林院同僚一樣,起身說了句「附議」,事情便當揭過。

    到最後弘治皇帝朱佑樘也沒表明自己的立場,好在也沒把寫奏本的人出賣。

    經筵在這種不和諧的氛圍中結束,鴻臚寺卿出班跪於殿中,先禮讚,等禮讚畢,包括沈溪在內,東西兩班官員從對向轉身面向皇帝御座所在的北方,等候弘治皇帝訓旨。

    通常這個時候皇帝會有兩種選擇,讓百官出宮,或者留下賜食。只聽朱祐樘揚揚手,吩咐:「與經筵之官人一體,每吃酒飯。」

    沈溪連忙跟在其他官員身後,下跪承旨謝恩。

    在沈溪磕頭時,弘治皇帝已然起身離開,過了一會兒沈溪才起身返回桌案邊,將記錄的經筵內容收拾好,帶在身上,回去之後還要再整理一遍,這些可能是未來為弘治皇帝修史需要用到的文稿。

    從文華殿出來,沈溪跟著其他官員一起吃頓「工作餐」,光祿寺在奉天殿之東廡設宴款待所有參加經筵的官員,伙食雖然不及當日的皇宮大宴,但至少比翰林院平日午飯要好上許多。

    吃飯時,有官員低聲議論奏本之事,紛紛猜測這份奏本出自誰人之手?

    按照翰林院這邊官員的觀點,最有可能進呈奏本的人是王鏊,謝遷本是最值得懷疑的對象,但他是「轉呈者」,皇帝若讓輔政大學士來寫這樣的奏本,會顯得「小題大做」。

    王瓚道:「那不用說,下任掌院事,就是寫這奏本之人。」

    迅即有人點頭附和。

    沈溪卻只當個笑話聽,他自認此番不被降職罰俸就值得慶倖,其他可不敢奢求。再者,沈溪清楚自己是被弘治皇帝當槍使的,謝遷和王鏊在朱佑樘授意下演這麼一齣戲,其實說起來,始作俑者正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

    下午回到翰林院,所有翰林都要將自己整理好的文稿呈遞,因為這年頭沒有速記之法,每個字都要完完整整記錄顯然不太可能,就算將所有人記錄的文稿整理出來,也未必能將之前經筵所講內容全數理清。

    不過沈溪卻能在事後稍作回憶,便把他聽到的內容具體詳列出來,等所有文稿交到朱希周那裡時。

    朱希周看了滿滿噹噹十餘頁紙,不由驚訝地看了沈溪一眼,但他什麼都沒說,直到黃昏下工時,他才找機會對沈溪道:「沒想到沈修撰如此用心,你這一份,恐怕頂得上翰林院所有同僚之功了。」

    沈溪行禮道:「懋忠兄過贊。」

    朱希周與沈溪出了翰林院,一路敘起了家常。

    從朱希周跟沈溪相處這些時日,已經感覺到沈溪能力非同一般,就算沈溪平日看起來有些懶散。

    但在修撰《大明會典》上,但凡經沈溪之手整理出來的文稿均挑不出任何毛病,甚至沈溪還會對原來修撰過的典章進行一些「修補」,事後證明沈溪所增添內容並非憑空杜撰,而是不同史籍記錄中錯漏之處,今天他又發覺沈溪有「過耳不忘」的能力,更想與沈溪親近一些。

    因為翰林院陞遷考核即將到來,朱希周不出意外必會晉陞為侍讀或者侍講,他已站在「上官」的立場,希望跟沈溪這個「下屬」搞好關係,為他以後在翰林院中的發展鋪好道路。

    「……沈修撰,你覺得,在經筵上進呈的奏本是出自謝閣老,還是王學士?」

    朱希周突然拿這事問詢沈溪,之前很多人都表明自己的看法,唯獨沈溪對此似乎漠不關心。

    其實沈溪是無話可說,畢竟寫奏本的就是他自己,而且他還不能據實相告。

    沈溪搖了搖頭,表面上看是他表示自己不知道,但真正要表達卻是兩個都不是。

    朱希周嘆道:「看來陛下要過問洪武末之舊事,說來奇怪,前些日子王學士叫人將洪武末和永樂初年部分法典與沈修撰整理,沈修撰最後可有整理上呈?」

    翰林院中人之所以都懷疑是王鏊寫的這奏本,主要是因為王鏊在經筵上突然提出洪武、永樂年間的一些典章制度。

    若王鏊直接拿大明朝開國的那些典章制度來說,反倒不會讓人懷疑,畢竟自大明開國,歷朝經筵中皇帝最喜歡讓經筵官講《皇明祖訓》、《祖訓條章》、《太祖禦制》以及各代皇帝的《實錄》、《寶訓》。

    可王鏊卻直接揪住太祖臨終前那幾年和永樂頭幾年大明朝典籍說事,再加上先前他叫翰林院的人幫助整理這段歷史的典章制度,才讓人覺得他是「早有準備」。

    只是朱希周等人都沒想到,幫王鏊整理這些文案的沈溪才是「罪魁禍首」。

    沈溪這次沒有回話,而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一點頭,便讓朱希周以為沈溪整理好之後把資料交給了王鏊,但事實卻是沈溪自己整理好後寫了奏本上呈給弘治皇帝。

    沈溪就算要遮掩自己寫了奏本這件事,也不能說得太明白,因為事情早晚有敗露的一天,若他現在有意欺瞞,回頭朱希周等人會質問他,你不是說此事與你無關嗎?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

    可沈溪就這麼搖頭、點頭,就算朱希周等人發覺被騙,沈溪也可以冤枉地作出解釋……不好意思,不是我有意欺瞞你們,而是皇帝不讓我說,於是我三緘其口,我其實已經隱晦地表達了,只是你沒準確領會到而已。

    朱希周又嘆:「如今陛下讓翰林院整理洪武三十一年以後的典籍,實在棘手啊。」

    沈溪問道:「翰林院書庫裡沒有封存相關的內容嗎?」

    朱希周無奈搖頭:「早前在修書時,就曾多番查找而不得,沈修撰你自己不就幫王學士整理過嗎?」

    「事情如今已過去百年,突然提及靖難……若整理不當,惹怒陛下,我翰林院上下恐怕都要受到遷責。沈修撰這幾日回去也最好多翻閱些典籍,看看是否有能派上用場的文字記載。」

    沈溪頷首允諾,這事情對他來說並不難,因為大明建文年間頒佈的那些新政,他多少都有些瞭解,而且他還知道是些什麼人作出記錄,在哪些典籍之上可以查閱到。

    只是這些典籍要到萬曆年間為建文恢復年號之後才逐漸顯現於世,當下就算民間有所藏,也是在少數藏書家手裡,不過沈溪很快想到一個人,肯定能幫到他,只是這個人住得有點遠,但他相信這個人在不久的將來便會到京城。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23:05
第四七六章 落榜的武舉人

    「希望謝老祭酒在路上別耽擱太長時間。」

    沈溪嘀咕了一句,這個能幫到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已奉詔為京師國子監祭酒,但卻不斷推諉不肯來京的謝鐸,謝鐸同時也是大明有名的藏書家,他家裡不傳於世的珍貴資料多不勝數。

    《大明會典》想要將建文年間的史料補齊,找人幫忙的話,謝鐸是最佳人選。

    可惜就是這位大教育家有些不靠譜,寧可在自己的家鄉浙江太平桃溪還有他於南京城的寓所當個寓翁,也不願出仕為朝廷效力。

    沈溪本想在國子監做幾年太學生,怎麼也能把這個國立大學的校長給等來,可現在直接中了狀元,進翰林院當了史官修撰,再也沒有機會拜到謝鐸門下。

    想著心事,沈溪回到自家門前,卻見一個落寞的身影坐在門口右邊的磨刀石上,抱著紅纓,正在那兒抹眼淚,要說哭得那叫一個傷心,肩膀不斷抽搐,沈溪想上前安慰兩句,都覺得打攪了人家。

    「師……師兄,你回來了?我……我落榜了。」

    王陵之懶得起身,坐在那兒只顧著嗚咽。

    不見到沈溪還好,見到後乾脆一把鼻涕一把淚,他這輩子的委屈似乎都在這一刻爆發,眼看就要嚎啕大哭。

    沈溪一腳揣在他的身上,怒喝:「起來,成什麼樣子?男兒有淚不輕彈,你這個窩囊廢……還哭!?再哭的話我就替師傅將你逐出師門!」

    王陵之本來死賴在石頭上,聽到沈溪的話,嚇得一個激靈,趕忙站了起來,用髒兮兮的手把臉上的眼淚抹去,迅即成為了個大花臉。

    王陵之趕緊道:「師兄,有話好商量,你可不能逐我出師門……我想過了,我沒考上武進士,就是因為我沒親自跟師傅他老人家學武功,要是能跟在師傅身邊待兩年,我肯定能考上。」

    沈溪輕嘆,這小子中「師傅」的毒到底有多深?

    本來只是兒時的一句戲言,說是有師傅,一般孩子長大些後,肯定就知曉被忽悠了,哪裡有連面都沒見過的師傅?

    可王陵之就深信不疑,居然還把沒考上武進士的責任歸到這個子虛烏有的「師傅」身上,卻不知要不是這小子在校場演武台上裝逼,怎會落得個摔下檯子落榜的結果?

    沈溪這些天從翰林院同僚的交談中瞭解到一些情況,再加上他自己從兵部那邊打探來的消息,王陵之在所有參加武會試的武舉人中,身手算是出類拔萃的一個,與試武舉能舞動那百多斤大刀的就他一人。

    他不但能耍,還使得虎虎生風,在場人等看得目瞪口呆,連主考官兵部侍郎熊繡都驚訝不已。

    可是這小子得意忘形想玩點兒花頭,耍著刀居然異想天開,準備來點兒飛簷走壁的絕活,一蹬旗杆,淩空飛躍,結果旗杆沒撐住他身體的重量,「哢嚓」一聲斷了,人失去平衡直接從檯子上摔下去。

    按照武進士考試的規矩,從演武臺上跌落,就算成績再好也會落榜。

    「進去說話,大老爺們兒在外面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沈溪沒好氣地說了一句,過去敲門,卻從門縫中看到一隻烏溜溜的大眼睛,原來朱山一直躲在門後偷瞧。

    等她打開門,迎沈溪進門後,瞪了王陵之一眼,不過臉上卻帶著幾分自得,她自知打不過王陵之,這次卻親眼看見王陵之一個大塊頭居然哭爹喊娘,心裡那叫一個痛快。

    「原來是王家少爺來了。」

    院子裡有人打招呼,正是一直想見王陵之的甯兒。

    甯兒笑著迎上前,給王陵之行禮,可王陵之正因為落榜的事失魂落魄,哪裡有心思注意這個大他許多的「姐姐」?

    再加上王陵之情商很低,對男女之事開竅得比較晚,就算甯兒再弄風情,仍舊吸引不到他的注意。

    謝韻兒和林黛前後腳從正屋出來,見到王陵之,林黛吐吐舌頭轉身往廚房那邊去了。謝韻兒過來給沈溪行禮,隨後問道:「相公,王少爺這是怎麼了?」

    「落榜了。」沈溪回答得很乾脆,「武會試今日放榜,他名落孫山,要再考,只能等六年後。」

    謝韻兒本以為武會試跟文會試一樣,都是三年一屆,聽說六年後再開考,差不多也就理解為何王陵之會這般傷心。再過六年,王陵之二十多歲,那時是否有現在的血氣以及精力參加武會試,尚是未知之數。

    很快甯兒和秀兒把椅子搬到院子裡,沈溪坐下,讓王陵之也坐,王陵之卻賭氣一般直接坐在井沿上:「師兄是狀元,我是個舉人,我爹說過,見到當官的不能平起平坐。」

    沈溪沒想到王陵之這個傻大個還懂得禮數,當下也不勉強,問道:「那你準備如何?是回鄉,還是去兵部掛職?」

    王陵之抬起頭,用手指頭摳了摳鼻子,問道:「我想聽師傅的意見,他老人家要我怎樣,我就怎樣。」

    王陵之把話說完,謝韻兒聽了很是驚訝,她以前奇怪為何王陵之總稱呼沈溪為「師兄」,只當是少年嬉鬧論資排輩,現在終於知道王陵之和沈溪居然有個共同的「師傅」。

    沈家、陸家和謝家有個共同的秘密,便是沈溪有個博學多才的師傅。

    之前謝韻兒一直想不通的,馮話齊這樣平淡無奇的老秀才,如何能教導出一個精通營商、雜學、詩詞和文章的十三歲小狀元?

    沈溪老是拿「蘭陵笑笑生」蒙事,作《桃花庵詩》時,謝韻兒就問過周氏,方知沈溪背後有個從未曾露面的「老先生」,她只當這「老先生」是個不世出的老學究,或者是個灑脫的儒者。

    沈溪和王陵之作為師兄弟,卻分別走了從文、習武兩條不同的道路,居然都是人中龍鳳,沈溪中狀元自不必說,王陵之年紀輕輕中武舉人,這次武會試聽沈溪說若非他有意弄肯定能中武進士。

    若非弘治年間並無武殿試,王陵之中武狀元都有可能。

    能同時培養出一個文狀元和武狀元的「師傅」,能作出《金瓶梅》和《桃花庵詩》這樣驚世駭俗的作品,此人該有多麼驚人的文韜武略?

    「師傅遊走天下,我找不到。不過『師兄為父』這句話你可曾聽說過?」沈溪板著面孔道。

    王陵之瞪大了眼睛,什麼「師兄為父」,好像挺耳熟,但又覺得似是而非。其實這句話本來是說「長兄為父」,沈溪就是欺負王陵之沒學問,故意這麼說。王陵之思索良久,終於點了點頭:「好像是這麼回事。」

    沈溪道:「既如此,那我就替你安排了,你回寧化,等過六年再來考試,我替師傅寫一些秘笈給你,你回去勤加練習,六年後無論是否中武進士,都去兵部掛職。事情就這麼說定了。」

    王陵之咧著嘴,大感委屈:「師兄,我說過我不想回去……六年時間,好長啊,要是六年以後我依然考不上,還不如留在這兒。京城多熱鬧,回寧化去……天天在家悶頭練武,多沒意思?」

    沈溪以長者的口吻喝斥:「你以為留在京城是讓你到處閒逛的嗎?去兵部掛職要去邊疆從軍,你才幾歲?到了軍營知道轅門朝哪兒開?你這愣頭青上陣殺敵,一股腦兒往前衝,能活著回來?」

    王陵之被沈溪氣勢震懾住了,想了想,老實地搖了搖頭,然後黯然地低下頭。

    沈溪厲聲道:「你來京城有不少時日了,先回客棧把包袱收拾好,明日傍晚我把秘笈給你送去,你後天就跟劉管家和我三伯回甯化,記得回去後勤學苦練,不然就算你現在是武舉人,這輩子也無前途可言!」

    沈溪不想讓王陵之這麼早從軍,是因為王陵之只有一股蠻勁兒,年歲不大又沒為人處世的經驗。

    若以武舉人進軍營,最多是從把總做起,甚至有可能是總旗或者是小旗。以他那不諳世事的模樣,想在軍中陞遷很困難,鬧不好遇到戰事,可能真要血灑疆場,這可不是沈溪當初教授他武功的目的。

    讓王陵之回家,閉門學習六年,到時候王陵之成家立室,有了男人的責任感和擔當,腦子開了竅,性格或許會變得沉穩而不張揚。

    況且,再過六年王陵之也不過才二十一歲,正是大好的青年,而沈溪覺得自己那時候應該已經爬到一個較高的位置上,或許可以把王陵之帶在身邊做事,正如劉大夏之於江櫟唯。

    「師兄,能不能打個商量?」

    王陵之苦著臉,眼巴巴地看著沈溪。

    沈溪怒道:「回去!若你不聽我的話,我一定代師傅逐你出師門,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王陵之嚥了口唾沫,最後非常不情願地站了起來,扛著紅纓出門去了,但走到門口時卻轉過頭來,委屈地瞪了沈溪一眼,好像是在怪沈溪總拿師兄的身份壓他,居然還威脅要將他逐出師門。

    等人走遠了,沈溪才撫著額頭回房,其實他自己心裡也很希望王陵之能中武進士有所作為,到時候兄弟二人,一文一武在京城也好有個照應。

    謝韻兒跟在沈溪身後一起進房,終於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問道:「相公,王少爺的師傅是誰啊?」

    沈溪沒好氣地道:「不過是兒時的戲言,哪裡有什麼師傅,可他自小就信了,我現在總不能主動戳穿,讓他自暴自棄吧!?」

    謝韻兒愕然,半晌後她才回過神來,問道:「那王少爺一身好身手,從何而來?」

    「他有這方面的天分吧!」沈溪嘆了口氣,「當初我是教了他一些拳腳和刀劍招數,又告訴他一些雜七雜八的修煉內功的口訣,虧得他一心學武,竟然能將那些龐雜的武功融會貫通。」

    「唉!就是人不成熟啊,若這小子這個年歲便從軍,擔任的又是基層軍官,真擔心他受不了窩囊氣,撂挑子不幹!」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23:06
第四七七章 去詹事府任職?

    若非沈溪神色嚴肅,謝韻兒一定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她知曉沈溪與王陵之是幼時在寧化縣的玩伴。

    王陵之自幼學武,沈溪居然說武功是他教的,那時沈溪不過是孩提一個,自己讀書尚且沒有著落,能教王陵之什麼?

    「那相公為何沒有習武?」謝韻兒好奇地問道。

    沈溪看了謝韻兒一眼,忽然意識到言多必失,他年少時很多非常人之舉可沒法對人解釋,就好像他為何會在入學啟蒙前便會寫字,為何會寫出戲本和說本,為何頭腦裡有那麼多經商的主意,為何能在科舉路上無往而不利……

    沈溪帶著玩笑的口吻:「我說是天生的,娘子你信嗎?」

    謝韻兒沒好氣地白了沈溪一眼,沈溪稱呼她「娘子」,令她稍微有些不習慣,卻忘了自己稱呼沈溪「相公」已非常自然。

    謝韻兒搖了搖頭表示不信:「相公不肯說就算了。」

    之後謝韻兒稍微有些生氣,覺得沈溪不夠坦誠,但晚上給沈溪送茶水時,卻發覺沈溪正在桐油燈下寫東西,她有意上前,偷偷瞄了一眼沈溪在寫什麼,卻發覺有些不對勁。

    雖然謝韻兒不懂武功,卻隱約看出那是教人如何習武的訣竅,還有行軍打仗的知識。謝韻兒原本只打算看一會兒,不想卻不知不覺看入了神。

    沈溪回過頭:「娘子,時間不早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沈溪本以為謝韻兒會像以前一樣送來茶水就走,沒想到居然在他旁邊立了半晌,看上癮了。

    在沈溪想來,謝韻兒最多是對醫書留意,再加上她是個「文藝女青年」,對詩詞歌賦之類的東西也挺喜歡,至於看兵書?她又沒打算當花木蘭,這些東西於她而言有何趣味?

    謝韻兒這才稍稍回過神來,神色略帶迷離地望著沈溪,笑了笑:「沒想到相公文韜武略無所不精。」

    「是嗎?」

    沈溪自嘲地笑了笑,「我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充其量就是個陳慶之,娘子真會抬舉人。」

    「名師大將莫自牢,千兵萬馬避白袍……哪怕做不了諸葛亮和李靖,陳慶之也很了不起啊!」

    謝韻兒說完,抿嘴笑了笑,夫妻間有了一種朦朧的感覺。

    其實謝韻兒也就大沈溪七八歲,放到後世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愛上三十出頭的姑娘,一點兒都不出奇。

    不過,女兒家的心理年歲通常都比同齡的男孩子大,而謝韻兒自覺人生閱歷遠比沈溪豐富。以前就算沈溪在科舉上屢戰屢勝,她也僅僅當沈溪是弟弟,但逐漸的,隨著瞭解沈溪越多,她的心態也在潛移默化地轉變,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兩個人逐漸更像是年歲相仿的朋友。

    沈溪花了大半夜給王陵之寫「武林秘笈」,直到四更敲響才睡下。

    他對王陵之傾注了所有希望,難得有這樣一個發小,在練武資質上有極高的天賦,他要給王陵之起到一個師長的作用,引導其走上正途,不至於埋沒了他的才華。

    不過沈溪心裡也知道,他前世所瞭解的東西,基本已傾囊相授,剩下就看王陵之自己的努力和造化了。

    ……

    第二天沈溪上班,翰林院已根據昨日弘治皇帝的要求,重點整理洪武末年的典章制度,負責過來傳話的人,是沈溪很不想見到的謝遷。

    沈溪發覺,只要謝遷來,準沒好事。

    這個尤侃侃不但能言會道,還陰險狡詐特別會編排人,就算沈溪再世為人,也沒法跟在官場混了幾十年的老油條相比。

    不管什麼時代,官場總是磨礪人的好地方。

    「……給你們三天時間蒐集資料,可一定要用心,這是要呈遞陛下御覽的,若有差錯,你們擔待不起。」

    謝遷說完這話,一眾翰林心中已經開始罵娘了,本來就沒多少資料,還讓三天整理出來,那不是要人命嗎?

    謝遷發覺翰林們的工作積極性不高,補充道,「若是何人能於此事上奏功,吏部的考核……嗯嗯,有些話不用老夫細說,你們也該明白吧?」

    老狐狸果然深悉人性,居然丟誘餌了,還是眼下翰林院中人人眼熱的侍讀和侍講的空缺。

    一旦升上侍讀和侍講,那就從翰林院做事和跑腿的,一躍而成為管理層,基本可以坐辦公室喝茶下棋,編撰一下誥敕,或者審核一下下面交上來的檔即可。

    翰林們的積極性立馬高漲,只是他們沒意識到,想要找洪武三十年的資料都很難,建文時期的資料那就更稀罕了,不是光有積極性就會出成績的。

    「之前洪武末、永樂初的文案是誰整理的?」謝遷臨走前突然問了一句。

    朱希周行禮道:「回謝閣老,是沈修撰。」

    謝遷望著沈溪,一臉欣賞的模樣,點頭嘉許道:「是沈修撰整理的啊,那你出來,老夫有幾句話問你。」

    沈溪心想,讓自己整理建文資料的人分明就是這個老傢伙,現在居然裝作不知情?

    旁邊朱希周卻在琢磨:「沈修撰可真是好運氣,每次謝閣老來,都會找他說話。能得內閣大學士的賞識,以後沈修撰的前程或者還在我之上……我與他同為狀元,可要努力了。」

    沈溪跟在謝遷身後出了公事房,沉默不語,因為他不知道老狐狸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沈溪,別怪老夫,更不要對陛下有所怨懟。」

    謝遷如同看穿沈溪的想法一般,用長者的口吻道,「你是陛下欽點的狀元,為陛下分憂,那是你的職責。」

    沈溪心想:「這種事不用你一遍一遍提醒我吧?」

    謝遷往前走了兩步,又道:「你詳加整理,老夫家裡還有幾本洪武末期的資料,回頭我讓人給你送過來。這次陛下對你期冀很高。」

    又是空頭許諾,一句「陛下對你期冀很高」,又不能當飯吃!

    沈溪覺得現在自己是被弘治皇帝和謝遷利用,短時間來看,似乎沒有絲毫好處,但從長遠發展,皇帝可能確實記住了沈溪這麼個人,說不一定會加以提拔。

    可問題是,弘治皇帝雖然才二十九歲,但身體已大不如前,要是歷史沒有改變,再過個幾年就會撒手人寰,以朱厚照登基後那胡作非為的性子,跟沈溪又沒有絲毫交集,會加以提拔嗎?

    沈溪道:「不知謝閣老還有何教誨?」

    謝遷打量沈溪一眼,搖了搖頭,臨出後院門時突然問道:「看樣子你在翰林院,做得不怎麼順心啊?」

    沈溪略帶不解:「謝閣老之意?」

    「哦?呵呵,別多想,我只是覺得,以你的年歲,與太子相仿,或者到詹事府擔任要職更為合適。」謝遷笑道。

    這真是想什麼來什麼!

    沈溪作為新科狀元,進翰林院那是規矩,可因他年歲小,又總被人拿來與李東陽比,使得他在翰林院中的地位非常尷尬。

    翰林大多是經年的鴻儒,互相之間都不怎麼瞧得起,更別說對他這個十多歲的「上官」了,就好似王九思這些人,人家幾十年寒窗苦讀出來,公認的大才子,結果卻要給他這個十三歲的少年當下屬,心裡能平衡嗎?

    沈溪拱拱手,什麼都沒說……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想跟皇帝提出請調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朝廷安排他去哪兒都得老老實實接受。

    不過正如謝遷所言,去詹事府任職的確要比在翰林院更有前途,就算只是太子朱厚照身邊幾個不起眼的太監,未來都可以成為「八虎」,為禍一時,若他可以對太子善加勸導……

    沈溪覺得自己似乎想多了,或者謝遷只是想拿話來套他而已?

    ……

    到了黃昏下班時,沈溪剛出翰林院門口,就見有人專程等著他,略一詢問才知道是謝遷叫人送過來幾本書,雖不是涉及建文時期頒佈新政的內容,卻對洪武三十二年以後的事多有提及。

    沈溪拿到手中,每本都翻了幾頁,略一品味便知道這些書對他編寫建文時期的新政沒有任何幫助。

    沈溪趕著回家,因為他還要急著給王陵之送「秘笈」。等他拿著一摞裝訂好的書稿到了王陵之下榻的客棧,卻被劉管家告知,王陵之一大早被兵部的人叫走了,如今還沒回來,他跟沈明堂正想要不要去兵部那邊看看是何情況。

    「沈大人,您與我家少爺走得近,可要幫他一把。」

    沈溪小時候,劉管家那叫一個氣勢淩人,如今卻畢恭畢敬。

    在劉管家看來,但凡跟官府牽涉就準沒好事,以前王家大少爺就是被官府拿去「問話」,結果沒怎麼斷案便直接下獄,一蹲就是五六年苦牢。現在王陵之被兵部的人叫走,這兵部可比府縣衙門級別高多了。

    沈溪連忙安慰:「劉管家和三伯不用擔心,我想,或許是兵部對你家少爺有所差遣吧。」

    在沈溪聽說兵部來人把王陵之請走後,沈溪能猜出個大概。

    按照武會試選拔人才的規矩,王陵之從演武臺上摔下去,必定要落榜,可從兵部選賢任能的角度,王陵之這樣的「人才」絕對不能放過。

    王陵之在武會試校場上耍百斤大刀的事如今已傳得沸沸揚揚,多數人聽說後第一反應便是……世上真有如此神力之人?

    平常武夫,舞個四五十斤的大刀都覺得吃力,何況是百多斤的?連一向對武夫看不起的翰林官,在談論這件事時臉上也帶著幾分欽佩。

    如今朝廷吏治清明,熊繡雖然在兵部一向不顯山不露水,但他卻是馬文升和劉大夏的得力助手。

    此人親自主持武會試,顯然不忍將王陵之這樣的人才埋沒,就算他不上報弘治皇帝或者馬文升,以他兵部侍郎的身份,想徵調一個武舉人進兵部任職還是輕而易舉的。

    劉管家則略帶不解地問道:「沈大人的話,小人不太明白,如何差遣法?」

    沈溪大概解釋了一下,因為武會試的週期相對較長,六年一屆,所有武會試應試的舉人,無論是否中武進士,照理說都可以到兵部掛職等待放官缺。

    沈溪最後補充道:「淩之他既能令主考官留下深刻印象,就算他不中武進士,恐怕兵部也不願放他回鄉,此番他若留在兵部供職,比之一般的武進士,或者更加有前途。」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23:06
第四七八章 清明上河

    待到天黑後,王陵之回到客棧,進門後臉色無悲無喜,卻帶著幾分懊惱:「這京城太大了,不知不覺便走了錯路,繞了好幾條街,後來找人打聽到確切的方向才轉回來……啊!師兄也在?」

    沈溪輕嘆一聲。

    眼前的王陵之真是不諳世事,去趟兵部,明知道家裡人擔心他,嘴上所提卻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要是兵部的人知道這位在武會試校場上大出風頭的年輕人居然是個路痴,恐怕不會放心大膽地對其授官吧?

    劉管家趕緊迎上前,滿臉急色:「少爺,您可算回來了。兵部的大官……沒為難您吧?」

    「沒……沒有啊……」

    王陵之自己也不太確定,「師兄,兵部有個好像挺大的官員跟我說,讓我到兵部報導,等著放邊軍調用,是何意啊?」

    沈溪心想,你去一天;;+就撈回來個掛職兵部等放邊軍調用?

    大明朝的軍職錯綜複雜,基本可分為京營、邊軍和守備三大系統,三大系統的武將官職設立各不相同,而為人熟知的衛所隸屬地方守備系統,衛所之下是千戶所、百戶所、總旗、小旗。

    《明史•兵志二》所載:「天下既定,度地害要,系一郡者設所,連郡者設衛。大率五千六百人為衛,千一百二十人為千戶所,百十有二人為百戶所。所設總旗二,小旗十,大小聯比以成軍。」

    可以理解為,百戶所下轄,連同軍官在內一共有一百一十二人,其下有兩個總旗,十個小旗,那小旗就相當於十夫長。

    這套守備系統的官職,除衛所官職外,下轄武官職位在大明朝基本屬於世襲罔替,這是明朝軍職體系中最獨特的地方,有完善的「軍戶」制度,不會說誰百戶做得好,剿匪或者平亂有功勞就給你升千戶,百戶做到死,仍舊是百戶,做得不好,只要無重大過錯,也可將官位傳給子孫後代。

    普通人就算考中武進士,也很難在其中安排職位。

    真正要出去血戰疆場,與外夷打仗的是邊軍。京營的兵馬偶爾也會調遣,就如同土木堡之變中明英宗所拼湊出來的二十萬兵馬,其中就有負責戍衛京師重任的京營人馬。

    在邊軍和京營體系中,有一套很完備的軍銜升降制度。

    其中負責帶兵武將中軍職最高的是總兵,其下是副將、參將、遊擊、千總(守備)、把總。最低一級把總的官職,相當於地方守備中「百戶」一職,但把總下轄的戰兵遠比「百戶」多,約為四十四十人左右。

    通常這四百人分成四個總旗,每個總旗又分為十個小旗,小旗相當於小隊,帶隊軍官實際上是隊長,後來戚繼光練兵時採用的鴛鴦陣,便以一個隊長帶十一名戰兵組成。

    武進士進邊軍基本是從把總或者副把總做起,但武舉人運氣不好的話,則有可能是做總旗甚至小旗,那就有很大的幾率到一線拚命,所以之前沈溪才會對王陵之選官那麼反對。

    明朝兵部管軍政,參與調發,但不具體治兵;五軍都督府管兵籍,但不得調動軍隊,戰時由皇帝另派總兵官統帥。

    至於邊軍和京營體系中的兵員,通常是由普通百姓服兵役實現,地方也會設巡檢司作為預備役,在對外作戰時可以抽調兵員。

    因為王陵之剛被徵調兵部敘用,所料不差的話,基本會從把總做起,這可是正七品的官秩。當然運氣好的話,能跟在某個兵部上官身邊當差,掛個從六品的副千總虛銜,等有了實缺再補千總,那就最好不過了。

    明朝武將地位較之宋朝有所提升,但是在土木堡之變後,雖然將門勢力一度大幅度增長,許多人封公封侯,但從長遠看卻失去了皇帝的信任。

    此後的皇帝逐步改變了朱元璋制定的文武平衡的國策,改為模仿宋朝的文貴武賤,用文官監視武將,到了弘治年間,在皇權和文官、太監的聯手打壓,武將地位已經今不如昔。

    沈溪沒有對王陵之詳加解釋,本身王陵之對大明朝的武將系統便處於一無所知的狀態,在給他寫「秘笈」補足功課前,沈溪不想白費唇舌。

    「就是讓你在兵部等著當官,不過是從基層軍官做起。」

    經過沈溪這籠統一說,王陵之一路的疲累一掃而空,瞪大眼睛問道:「那師兄……我是不是不用回寧化去了?」

    沈溪看他這模樣,還是願意留在京城,似乎忘了落榜時哭爹喊娘的失魂落魄,點了點頭,就見王陵之一蹦老高,簡直比中了武進士還高興。

    「那我以後就可留在京城跟師兄學習,若師傅能來京的話……呵呵,我跟師傅再學些本事,那天下大可去的。」王陵之幸福地憧憬。

    沈溪輕嘆著搖頭:「就算你暫時留京,怕是不久後也會調往北方或者西疆從軍,到時候有的你苦頭吃。」

    王陵之愣了愣,臉上升起一絲驚秫,他在見識過京城的繁華後,已經喜歡上這個熱鬧的地方,顯然尚未有到邊疆苦寒之地行軍打仗的心理準備。

    ……

    王陵之本想留沈溪吃飯,具體問一些領兵的事情,沈溪不想打擊他的自信心,說家裡有事便告辭回家。

    出來時夜色淒迷,行了約莫半個時辰,在路過自家胡同口的茶樓時,卻見茶樓外有頂小轎停在那兒,一名帶著丫鬟的年輕女子正來回踱步,不時向幾個匆忙趕過來的隨從敘問。

    「……地方就這麼大,還是打聽不到嗎?難道那畫師飛天遁地了不成?」

    正是沈溪贈畫的李二小姐。

    此時李二小姐的聲音略帶急切,顯然她派了許多人找尋「趙畫師」,但這本是沈溪的化名,根本無從找尋起。

    旁邊有個男子的聲音:「妹妹不必著急,趙畫師就住在附近,或許平日深居簡出,少有人知呢?」

    這次說話的卻是李二小姐的兄長,在沈溪眼裡很不著調的商賈世家大公子李愈。

    沈溪沒有上前,略一琢磨,李氏兄妹似乎是有急事找他,若這麼袖手旁觀的話,有些不仗義。不過轉念一想:「我與他們素昧平生,管他們有什麼事呢……」

    念及此,沈溪打算折道回家,心裡卻稍微有點兒不舒服,見過一眼的女孩,把人家當作畫中的女主人公,還找各種藉口將其矇騙,若是能幫到忙的話,多少是個補償吧。

    沈溪自問不是優柔寡斷之人,但在跟李家交往上,他抱著謹慎態度,因為以他目前的身份,的確不該與商賈之家走得太近,但沈溪家裡也經商,或許在心中多少對李家有種親近感。

    沈溪終歸還是上前,拱手道:「李公子,李小姐,你們二位找在下有事?」

    李氏兄妹沒想到沈溪居然神出鬼沒一樣出現在他們面前,因為黯淡無光,仔細辨別後才確定是「趙畫師」。

    李愈滿臉訝異:「趙畫師,你這是……從何而來?」

    沈溪笑道:「在下剛去見過一位朋友,正要回家,聽說有人找尋,便過來看看。」

    李愈點頭,釋然道:「你可真讓我們好找啊……趙畫師,你看這樣如何,你先帶我們到貴府一趟,讓我們認個門,方便我們日後登門拜訪?」

    沈溪微微搖頭:「實在歉意,家中……有些不太方便,若李公子有事來找,只管叫人提前通知茶樓掌櫃,平日我偶爾也會過來飲茶,他自會通知我。」

    李愈多少有些不悅,心想:「多得蘇公子跟他熟悉,否則這樣的怪胎誰願意與之交往啊?連府邸都不肯示人,莫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

    李二小姐會意過來:「他之前提及借住友人家中,看來的確不方便。」

    兄妹二人,對沈溪抱著不同的態度,相對來說李二小姐要客氣許多,或許是沈溪贈畫的緣故,讓她對沈溪有了幾分好感。

    當然,這種好感並不會涉及男女之情,畢竟以沈溪的年歲,屬於「人畜無害」,李二小姐最多覺得沈溪在贈畫之事上表現得很有風度,在人品上無瑕疵,而非真是個以賣春宮圖為生的登徒浪子。

    三人一同到進了茶樓。

    本來這時候茶樓應該關門了,周圍又不是熱鬧的夜市,日落後基本沒生意,開著門反倒浪費火油。但今日兄妹倆來找人,為了讓隨從有個通報的地方,自己也有地方歇腳,才給了掌櫃一點銀子,讓掌櫃延遲些關門。

    上到二樓,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沈溪道:「二位有什麼事,不妨直說,若在下能力所及,必當幫忙。」

    李愈臉上略微帶不屑的笑容,他的想法是,看你急迫的樣子,莫不是想從我們手上撈一筆潤筆?

    李二小姐倒沒什麼介懷,直接道:「我們想請趙畫師幫我們修復一幅畫,至於酬勞方面,多少都可以……」

    李愈黑著臉:「妹妹,你不懂生意之道嗎?」。

    李二小姐關心則亂,怨責地看了兄長一眼道:「兄長,都到了什麼時候,怎還顧得了那麼多?趙畫師,事情是這樣的,兩個月前我們當鋪收了一幅畫,本不當收的,只是這幅畫……實在是稀罕,我等又不知為何會流落到京城,便以高價將此畫收來,後來才知是失盜之物……」

    收買贓物,在當鋪界算不得什麼稀奇事,李家家大業大,就算贓物有些背景應該不至於家破人亡。

    想到李二小姐最初的請求是「修復一幅畫」,料想這幅畫是因什麼原因而有所損壞。

    屋漏偏逢連夜雨。 「此畫如何受損的?」沈溪問道。

    李二小姐一愣,不太明白沈溪為何會知道畫出了問題,她稍微想了想才意識到是自己露了口風,當下面露為難之色:

    「家中人得知官府正在四處找尋,本想將畫藏匿起來……畫轉移到地窖時,保管不善,為蟲鼠叮咬……」

    收了贓物,還想把東西藏起來,死不認帳,這下可出大麻煩了。

    沈溪心想,看來這幅畫的原主人身份不凡啊,使得李家連坦白從寬的勇氣都沒有。不過來頭這麼大的人,怎會輕易令自己家裡珍藏的畫被人盜竊?

    沈溪問道:「不知是何畫?」

    李二小姐遲疑了一下,才黯然低下頭:「《清明上河圖》。」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18 23:07
第四七九章 修復名畫

    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

    這玩笑開得有點兒大了!

    跟唐寅這種時下的名人字畫不同,《清明上河圖》乃是北宋的名畫,到如今已然是價值連城,後世被譽為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這可不是說幾百兩銀子就能買回來的,就算李家不知是何人收藏,也該知道藏畫之人必為顯貴,李家經商這麼久不懂這道理?

    要說如今藏畫之人,別人或許不知,沈溪卻一清二楚。

    如今擁有這幅《清明上河圖》的不是旁人,正是頭年剛致仕的大明首輔徐溥。

    卻說這幅畫的傳承,有一段小小的典故。

    金滅北宋,這幅畫為金國所有,蒙元滅金,這幅畫又落入元人之手,後來佚散於民間,元末時,被一個名叫周文府的人所收藏,時任「江浙儒學提舉」的李祁有幸見到此畫,並題跋。

    李祁是如今內閣次輔李東陽的遠祖。

    李東陽與《清明上河圖》淵源很深,他多年前曾有幸欣賞這幅作品,當時該畫為大理寺卿朱文徵收藏,李東陽欣然在上面題寫跋,能跟自己遠祖在同一幅傳世名畫上留下墨寶,算是一樁美談。

    朱文徵年事漸高,想將《清明上河圖》找個懂畫的人收藏,便想到徐溥,時人有將名畫轉贈他人收藏的雅好,其實是一種變相賄賂,朱文徵將此畫贈與大學士徐溥,不過此事不為外人知曉。

    一直到徐溥於弘治十一年致仕回宜興老家,自覺時日無多,便想找人將這幅名畫託付,於是他想到了在朝為輔政大學士,同時與這幅畫關係密切的李東陽,於是讓他的孫子徐文燦帶畫上京贈送給李東陽。

    徐溥這麼做,一方面是想成人之美,留下一段佳話,另一方面則是希望李東陽能夠照顧他的後人。

    可徐文燦畢竟沒有功名在身,他懷揣寶物進京,低調行事,半道為賊人所竊。賊人或許只知道這幅畫值錢,卻沒想到這幅畫的原主人徐溥和即將贈與之人李東陽同是內閣大學士,若他知道其中前因後果,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動手。

    賊人竊取名畫後,便到李氏在京城的當鋪去典當,因民間不知道這幅畫為何人收藏,見到這樣一幅傳世名作,同時賊人報的價格不高,任誰也不會輕易放過,於是李家便以二百兩銀子的價格將畫買下,於是釀成今日之禍。

    後來就是李家得知徐文燦報官,方知徐溥欲贈畫給李東陽但畫作中途被人盜取,李家畢竟只是商賈之家,嚇得趕緊把畫藏起來,但因保管不善出了問題,又要遮掩,還要找人修復,已是驚弓之鳥無所遁藏。

    沈溪大概知道事情的始末,臉上帶著些微歉意:「在下只是以一點繪畫之彫蟲小技餬口,豈能能力修復這樣一件傳世名畫?李公子和李小姐還是另請高明吧!」

    沈溪不想趟渾水。

    現在李家上下已成驚弓之鳥,人人自危。

    一邊是擔心官府找上門來而害怕,另一邊則是為畫作受損而驚恐萬狀,現在官府尚未查到李家當鋪頭上,可這樁案子畢竟涉及了前後兩位大學士,其中李東陽聖眷正隆,隨時都有可能擔任首輔,順天府那邊如何會善罷甘休?

    李愈語氣有些不耐煩:「趙畫師這麼說,是不肯幫忙咯?可知在下與蘇公子,還有新科沈狀元關係都很好,你……」

    沈溪臉色僵了下,這李愈只知道蘇通與新科狀元關係不錯,就拿「沈狀元」的名頭來威嚇,完全就是不知所謂。

    李二小姐趕緊打斷兄長的話:「趙畫師,若我李家能找到修復此畫之人,絕不會前來叨擾。此事關係重大,不能外洩,且非技藝精湛之人不能勝任,我李家相識之畫師,有如此技藝者唯趙畫師一人。若趙畫師肯傾力相幫,我李家上下必感激不盡,小女子在這裡先行謝過……」

    說著,李二小姐盈盈下拜,恭謹異常。

    這讓沈溪有些不好意思拒絕。

    從理性的角度講,這件事他絕不應該碰,可作為一個後世人,尤其還是一個考古學家,抱著對名家字畫欣賞和確保其順利傳承的立場,這個忙他應該幫,因這幅畫見過的人很少,能將蟲鼠啃咬過的《清明上河圖》恢復原樣,恐怕整個大明除他之外找不出第二人。

    李愈道:「趙畫師,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從你當日受蘇公子之邀作畫,再到送話與舍妹,便知你師出名門,你要怎樣的條件才肯幫忙?只管說出來,我們李家或者幫不到你什麼,不過銀子有的是,而且有些人脈,至少能令你在京期間衣食無憂。」

    「條件?」

    沈溪冷笑一下,打量李二小姐一眼。

    李二小姐會錯意以為沈溪所開的條件是她,作為女兒家,她有些羞赧地低下頭:「若趙畫師能助李家渡過難關,李家上下結草啣環也不忘趙畫師恩德,小女子也願……」

    「不用李小姐犧牲什麼。」

    沈溪打斷了李二小姐的話,若李二小姐要以身相許,他還真消受不起。

    李二小姐確實是美女一枚,要是給個分數的話,起碼可以打九十分,可如今他身邊最不缺的就是美女,至少他口風稍微鬆一下,環肥燕瘦周胖子都能幫他找到合適的女人。

    沈溪現在正在為如何擺平謝韻兒和林黛頭疼,何況他心中尚有牽掛之人,此時不能與一個只見過幾次面的女人有何糾葛,「在下的確可以施加援手,但必須提前說明,這幅畫乃曠世之作,以在下的技藝恐怕並不能恢復原貌,若事情敗露,不得將在下牽涉其中。且……」

    沈溪想了想,若什麼條件都不提,那不太合情理了。

    人做事,無非是為仇恨、名利和致知心所纏擾,他想幫忙主要是因為「致知心」,但他必須要給李家留下一種他是為「名利」幫忙的假像,「若事情順利,在下想讓李家破費些銀錢,為在下贖買一座府宅和一間鋪子。」

    李愈一聽大為光火,這還沒幫忙呢,就獅子大開口,直接就要一座府宅和一間鋪子,要知道這個時候的京城,由於還未修外城,寸土寸金,即便買其中任何一樣動輒就要上千兩銀子,要為修復一幅畫而花費如此大的代價,他認為不值當。

    李愈趕緊拉了妹妹一把,道:「小妹,不然還是跟祖父說的一樣,把畫藏起來,神不知鬼不覺。」

    「不可!」

    李二小姐態度很堅決,「祖父已做錯一次,不能錯第二次,這京城能收得起如此名貴字畫的當鋪有幾家?難道我們遮掩,官府就找不來了?」

    她側過頭看向沈溪,「趙畫師,您說的事,我們會儘量做,但事情緊急,還請您儘快出手相助,小女子只怕……維持不了幾天……」

    沈溪點頭:「那好,請你們將畫拿來,在下拿回府修補。」

    「你……你說什麼?」李愈又瞪著沈溪。

    沈溪道:「畫在你們手上,不是燙手的山芋嗎?如今總不可能讓我隨你們回府,這幅畫需要幾日時間進行修補,麻煩你們回去取畫的同時,幫我帶幾件材料以及用具過來,在修復畫作之時,或者能派上用場。」

    李愈心中氣不打一處來,但這件事他無法做主,只能幹生氣。

    李二小姐道:「趙畫師請儘管放心,該準備的材料以及用具,我李家全都備好了,這就讓人為您取來。荀伯,你回去一趟,對祖父說明情況,將畫和準備的物事一併取來。」

    本來沈溪可以跟李氏兄妹一道去李府,但沈溪知道,這件事涉及到李家的身家性命,若他貿然前往可能有進無出,最後修補成功了還好,李家人或許會善待於他,可稍微出現偏差,「殺人滅口」也不是不可能,沈溪不得不防。

    但李家人對沈溪並不怎麼放心,就這麼把畫交出來,看似將燙手山芋轉交別人,可若官府捉拿到盜畫之人,肯定會追查到李氏當鋪,那時連畫都交不出,李家更無法交待。

    李家家僕去了約莫半個時辰才回來,為了掩人耳目,用口大木箱子裝著畫軸。

    事關重要,李二小姐特地給了茶樓掌櫃一兩銀子讓其暫時迴避,這才將幾張茶桌拼湊起來,緩緩將幾近兩丈長的畫作展開。

    為了避免燭淚和桐油將畫作污染,李家人用燈籠湊上前,讓沈溪一覽究竟。雖然燈籠的光芒稍顯昏暗,不過沈溪還是驚詫於眼前畫作的磅礴大氣。

    因為整幅《清明上河圖》是一幅捲軸,就算被蟲鼠啃噬,損傷的也只是外面一部分,沈溪看過,問題不大,但修復的難度不小,主要是沒人知道畫作中稍微缺失的那部分,裡面究竟畫的是什麼,又無法將拼接部分做舊幾百年,跟原畫作達不到無縫對接。

    這些都是技術活,沈溪自己也沒實踐過,並無十足把握。

    李二小姐見沈溪仔細打量畫面的殘缺部位,不由緊張地問道:「趙畫師,可能修補回來?」

    沈溪沉吟良久,最後重重地點了點頭:「我需要三日時間,這三日內不能前來打攪,等三日後這個時間點,你們派人來取便是。」

    李二小姐沒回話,李愈先開口了:「不行。我等連你住處都不知道,你卷畫潛逃當如何?」

    沈溪冷冷瞥了李愈一眼:「李公子太高看在下的膽量了,這幅畫乃是徐少師送與李大學士之作,我敢攜帶私逃,難道逃得出大明朝的疆域?」

    沈溪的反詰,連李愈無從辯駁。

    這副名畫本就是燙手的山芋,世人唯恐避之不及,沈溪沒理由自討苦吃亡命天涯。再者沈溪已經「獅子大開口」提出修復畫作的條件,這就讓沈溪的舉動顯得合情合理,若沈溪從開始就表示免費幫忙,李家人反而不會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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