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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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345 正宜殺賊


    其實石涉歸內心裡,對於功勞與否並不甚看重,或者說已經過了追求功勞的階段,就算能夠將襄國城完好無損的保護下來,能夠得到的實際犒勞其實也有限得很,畢竟他本身便是國中元勛兼羯族耆老,名爵方面也是崇高,很難再有追加。

    至於主上石虎對他們這些元老的忌憚,也並不會因為襄國一戰如何而有所改變,之所以石涉歸等人還要盡力於此,更多還是但求無過。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在當中就全無機會,尋常功事對他們這些元老而言自然只是可有可無的點綴,但若是擁從扶立則又不然!

    石涉歸眼下也想清楚,他此前受於博陵公石遵鼓動去誅殺王朗,其實是將黑鍋甩在王朗這個統率禁衛的領軍將軍頭上。因為死無對證,事後主上追究起來,太子石邃所需要承擔的罪責便有可能消弭到最低。

    想明白了這一點之後,石涉歸也不得不感慨博陵公這個主上的嫡少子並不簡單,就連他在當時也只是自喜於再得權柄,而沒有深想到這一層。

    不過眼下再想起來,就算王朗的死能夠為太子分擔相當一部分的責任,但襄國此亂實在是太嚴重,而且太子又失主上所意年久,經此之後,還能保住嗣位的可能近乎於無。

    博陵公的機敏與禮敬都給石涉歸留下了極好的印象,更因心知自己若想得於徹底翻身,則必須要在之後儲位爭奪這種影響深遠的暗潮中有所建樹才有可能。

    雖然石涉歸並不覺得博陵公有太大的機會,畢竟有太子前跡,主上對於這個與太子一母所出的少子會否遷怒還在兩可,博陵公順序得立的可能也不大。

    但石涉歸也並沒有太多的選擇,主上其他英壯之子歷事年久,也早已經各有班底,他這樣一個元老人物就算主動求靠過去,對方未必會接納,而主上也未必就會樂見。

    藉著今次守城定亂,他們已經與博陵公搭上這樣一條線,若能眾口一聲的為博陵公稍作飾美,是有可能保下博陵公免於太子的牽連。之後即便儲位無望,博陵公也能上眷不失,更因這一次表現尚可,或許得到真正外用。至於他們這些人,便可成為博陵公的嫡繫心腹,順勢組建起一股新的力量。

    羯國這些貴胄們,凶惡之餘,也都不乏狡黠,聽到石涉歸這麼一說,稍作回味之後便有瞭然,於是便紛紛點頭,附和此聲。他們雖然各自困境不同,但也都不排斥能夠與一位皇子藩親達成一種默契和情誼。

    不過這都是之後需要考慮的事情,眼下襄國危機還沒有徹底結束。

    隨著天色越來越黑,石涉歸又舉步向宮城下的夜幕眺望,沉吟道:「看來城下賊眾與此前宮內敵軍並非一路,否則敵軍不會如此輕去啊。那麼今夜請諸位各自勉力一戰,先破宮外亂匪,之後再引部出城,殲敵在野。雖然都邑今次禍損難免,但是咱們能夠勇而定亂,回挽損失,也可稱是無負國恩了。」

    眾人聞言後,又都笑語點頭,雖然共事不久,但石涉歸憑其老練經驗與眼光判斷,再加上此老早前便不乏譽望功勛,很快便也豎起了威望。

    「亂匪只是小擾,那一路晉軍雖然人眾不多,但卻不可小覷。原本還打算夜中再消滅亂賊,既然晉軍已經撤離宮苑,眼下便可出攻亂匪,從速定亂,還可有半夜時間略作休整,待到天明,即刻追擊敵軍!」

    聽到石涉歸這麼說,眾人又都紛紛起身請戰,他們各自心裡也是窩了一團邪火亟待發洩,而且這段時間對峙下來,對於城外亂眾們底細也有瞭然,除了藏匿在當中一些精壯悍卒之外,其實整體實力馬馬虎虎,哪怕夜中出擊,危險也並不太大。

    得於各家擁從,石涉歸心情更加歡悅,也是老夫聊發少年狂,揮拳說道:「眾皆渴戰,軍心可用,那就一同出擊,讓這些傖野卒眾知道作亂國中是何下場!」

    眾人聞言,齊齊應諾,之後便各歸部伍整編卒眾,摩拳擦掌準備大殺一通。

    夜色漸深,混亂了一個晚上並白天的襄國城終於又恢復了幾絲靜謐。雖然宮城內各路人馬都在整裝待戰,但他們自然也不會沒有經驗的大作喧嘩以至於讓城外亂民有了警惕。

    這就是有經驗和沒有經驗的區別,特別是在一些細節方面,沒有經歷過真正的行伍搭配與訓練,是很難兼顧到如此細緻的。

    而在各軍備戰的時候,石涉歸也不忘派出幾批斥候始終跟隨觀望那一路晉軍動向,雖然晉軍逐殺斥候太兇猛,他們也不敢過於靠近,但百數車駕、數千宮人隨行的龐大隊伍,在此夜中也是無從掩飾,正浩浩蕩蕩往襄國城西南郊野行去。

    半個時辰之後,宮城內各家部曲私兵已經整裝完畢,隨著一聲雄渾鼓響,建德宮城頭陡然火光大亮,諸多粗大火柱組成一條猙獰雄壯的火龍,霎時間將宮下一片區域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

    與此同時,建德宮一應宮門、側門俱都洞開,露出門內早已經整裝列陣、器械猙獰的各傢俬軍。而在各軍之後,石涉歸略感蒼老乾澀的聲音也響了起來:「舉火殺人,人生大樂!此番出擊,若不能從速大破賊眾,無復歸來!」

    雖然被冷置日久,石涉歸舊年也曾督掌大軍,原本此類攻殺亂民的戰事也不至於令他如此激動。但之所以刻意表現的如此豪邁,則是因為他那位預定的少主博陵公石遵也在場觀望。石遵乃是他特意派人請來,也是想趁此向石遵展示一下他老而彌壯的豪邁。

    「殿下請於此中稍待,軍士出擊,轉踵必攜賊眾首級凱旋!」

    待到各軍依令出動,石涉歸才又微笑著走向石遵。

    而石遵此刻臉上也是激動難掩,在此之前,他於一眾兄弟當中並不算出色,特別是還有太子石邃這樣一個嫡長兄的存在徹底掩蓋住了他的行跡,就連主上石虎對這個嫡少子都每有忽視。在這種情況下,石遵自然也就難得有這樣督陣觀戰的機會。

    「可惜此夜無月,否則當勝覽我國壯士大破賊徒的雄壯!」

    石遵有些遺憾的抬頭望瞭望黝黑天幕,他就算心機深沉一些,也難免少年心性,對於此一類的經歷已經是期待許久。可惜家門惡兄當頭,也讓他不敢過分彰顯自己以求主上授用。

    建德宮外如此大張旗鼓,已經退行至襄水近畔的那些亂民們自然也受驚擾,雖然有著夜色籠罩難窺全貌,但也可見營火搖擺、人聲雜亂,可見已是惶恐到極點。

    由於城西馬營為晉軍所破,而宮苑中也並無足量備馬,所以今次出戰各家部曲大多步卒。但即便如此,此刻也是氣勢高昂,從建德宮到襄水河畔數里的距離,很快便行程過半。

    而前鋒銳士已經可以藉著火光照耀看清楚對面營伍之慌亂,自然勝算更加篤定,一個個縱聲大笑起來,一掃日間被圍堵窮攻的頹喪之氣。

    然而正在這時候,襄水西境突然狂風驟起,準確的說是騎士陡沖、裹挾狂風,貼著襄水河邊,如一柄利刃直接扎向距離襄水已經不遠的羯國軍陣。

    「王師奮武沈雲在此,誰能害我袍澤!」

    去而復返的沈雲一騎當先,人還未至,聲已先達,而比聲音更快的,則是其馬鞍上所掛著的一捆投矛,其中兩根短矛已經是脫手而出,飛矢貫空、同時貫穿兩名仍在向南奔行的羯軍戰卒!

    其身後奮武騎士們同樣依法而攻,他們這些投矛都是倉促打製以補箭矢的匱乏,削竹為鋒,而為了增加重量,內裡都塞著金玉重物,如此拋射而出,飛快投殺一片!

    「怎麼是晉軍?」

    「晉軍又回來了!」

    原本氣勢如虹出擊的羯軍,因此變數,氣勢陡然被打斷,多數人都感無所適從,要知道他們此行出擊的對手可是襄水對岸的那些亂民,卻沒想到情報中已經撤離的晉軍竟然復又殺回!

    何止羯軍想不到,就連沈雲自己都沒想到,如果不是抓住幾個羯軍斥候舌頭,他也根本不知徐無病等人居然在襄國城內營造出如此聲勢。若是提前一步知曉,他還真不會這麼輕鬆撤離,畢竟羯國這座皇宮還有近乎一半區域沒有拆解糟蹋呢。

    之後沈雲便吩咐其餘奮武將士繼續押運人貨隊伍夜行,他則率領兩百奮武軍再次衝回襄國城,一路飛馳,還要超過羯軍外探回報的斥候抵達戰場。

    奮武軍回援人眾雖然不多,但卻勝在出其不意,況且輕騎衝殺這些號令終究不能統一的羯國貴胄私軍們,當者無不披靡。至於還未遭受衝擊的那些羯軍,這會兒也是驚慌失措,紛紛倒頭便向宮門還未合攏的建德宮逃去。

    至於臨行前石涉歸所言不能破敵、無復歸來,那只是一句屁話罷了,老傢伙自己又不出戰,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奮武兩百輕騎,沿著襄水河邊沖行幾個來回,此刻建德宮外即便還有羯卒,也都根本不成陣勢,正竭力向四野逃竄。

    「徐無病是否還在?即刻率部歸伍,隨我殺賊!」

    聽到將主沈雲於對岸的呼喊聲,原本已經做好最壞打算的兵尉徐無病繃著的一口氣終於鬆了出來,他很擔心因為交流的不暢致使此前的好局面白白錯失掉。

    他登上此前羯國領軍王朗觀望城南局面的望台,俯瞰及下,大聲喊道:「援軍已達,河北諸義還敢追從一戰?」

    此刻這些民眾中,如劉度等人本來已有萬念俱灰的絕望感,卻在大禍臨頭的前一刻陡然又看到希望之光,此刻也是激動得無以復加,竭斯底里咆哮道:「河北義士,豈懼一戰!天不絕我,正宜殺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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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346 歸途艱辛

    建德宮城頭上本來作為發動進攻信號的熊熊火炬還未熄滅,只是城頭上下局勢又不相同。

    原本狼狽退回襄水南岸,本來應該在夜中被徹底擊潰的那些亂民們,此刻卻又鬧哄哄的返回了建德宮外,雖然規模較之日間已經銳減數成之多,但卻多出了一路兩百多名晉軍精騎。

    兩百騎士,並不算多。這些羯國貴胄們往常在勢當權時,哪一個麾下沒有著成百上千的騎眾為用。可是眼下,這陡然回返的兩百多名晉軍遊騎、卻有著定勢之重,陡一出場便橫殺一統,所向披靡,無人能遏。

    而那些本來氣焰已經衰弱近滅的城中亂民們,終於又見王師鐵蹄猙獰,這一次被激勵起來的氣焰之高、熾兼有持久,更勝此前!絕處逢生,本就大喜,兩百飛騎陡然殺出,之後再有成千上萬人馬湧現出來,也絕不出奇!

    沈雲撥馬行至同樣激動不已的徐無病面前,讓人牽來一匹備用戰馬供其乘坐,上前用刀背拍拍他肩膀,大笑道:「聚義成軍,直衝賊巢,徐某無負我奮武威名。歸國之後,必有殊賞!」

    徐無病聽到這話,嘴角也是興奮得咧開,但也不忘向沈雲引見劉度等人。

    「諸君能夠舍家追從,棄賊歸義,行跡種種,大將軍絕無辜負!」

    沈雲微笑著對那些同樣激動不已的河北時流們點點頭,略作撫慰:「眼下尚在陣中,閒言少敘,殺賊盡興之後,歸途細聊。」

    說話間,他又撥馬行至建德宮前射程之外,勒馬頓住之後以刀鋒遙指:「賊子是否犯賤,我本決意暫留爾等性命,偏又賊心不死再為忤逆。好得很,我已轉馬歸此,速速來戰,凡有出戰之徒,若能生見朝陽,算你禽獸父母積德蔭顧!」

    城頭上羯軍們尚是驚魂未定,聽到沈雲如此囂張言語,臉色頓時也是陰鬱到極點。甚至還有人不乏幽怨的望向同樣臉色鐵青的石涉歸,心中不由得也生起同樣疑惑,老東西是否真的犯賤?

    「敵將勿逞口舌,兩國交攻,豈有……」

    石涉歸這裡剛使人喊話,卻又被下方沈雲喊話打斷:「一個狼窩賊巢罷了,早晚都要蕩平,也配稱國!你家阿爺鋒利者豈止口舌,刀劍更利,你敢下來受死?昨夜入此宮苑,已經先擒季龍廄中孽種,尤欠幾條老狗。來來,你自系出降,我饒你一條性命!」

    石涉歸聽到敵將辱罵,一股邪氣更是在胸腹間激盪不平,仔細算來,應該是他們羯胡更加粗鄙少文,卻沒想到會被南人罵的口不能言。當然他也應該慶幸,就羯國今次吃的這些虧,若是謝奕統兵至此,才真能讓他感受到什麼叫做狗血淋頭。

    「襄城公請我來觀,就是此景?敵軍內外次第興亂,彼此能無關聯?此際為戰,宮苑牽絆捆縛手足,不能盡力,縱敵於野,才可從容狙殺,這是就連我都知道的道理,襄城公難道不知?」

    聽到沈雲在那裡大聲宣揚戰果諸多,口口聲聲孽種相稱,石遵此刻臉色也是難看至極。不要說他貴為皇子,哪怕只是一個庶民,被人如此當中羞辱也是不能忍受,偏偏又無從反駁,索性眼不見心不煩,直接拂袖而去。

    宮城外沈雲卻不知收斂為何物,只是自己這樣扯著嗓子呼喊的確格調不高,而且震得喉嚨發麻,索性喚來其他兵卒,開始樁樁件件曆數他們昨夜所獲種種。

    且不說軍中就有張坦這樣一個遍識羯國高層的降將,石家那些崽子們本身也不是什麼硬骨頭,小作逼問,便將許多羯國宮闈秘事竹筒倒豆子的招了出來。此刻再被奮武將士們宣告於眾,於是聞者無不嘩然。

    羯國宮闈裡那些隱私秘聞,奮武軍敢喊叫炫耀,石涉歸卻不敢讓人細聽,也想組織人對罵回去,只是終究羯國吃了大虧是個事實,對罵中都難佔上風。於是他索性命人頻頻擂鼓,以期壓過那些聲浪。

    對此沈雲也有應對,親自指揮那些民眾們籲聲倒彩以應和。於是很快,本來應該前拔弩張的對峙情形,則就變得有些不莊重起來,雙方似在合作演奏一場合奏,上方鼓聲連連,下方噓聲連天,以至於許多人都大生別開生面之感,沒想到戰鬥會發展到這樣一副情景。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建德宮內兵力本就不算太多,在沈雲他們馳援之前,還有信心仗著甲械優良、戰鬥力和組織力更強而出城作戰。可是現在奮武援軍到場,那些亂民氣焰更加猖獗,而奮武軍本身也沒有攻城的手段,只能以此拿采了。

    其實說起來,那些羯軍將士們對於下方那敵將動輒喊罵賊巢、賊子云雲,其實是非常不以為然的。他們自然也承認自己不是什麼正義之師,但這一路晉軍又是什麼好東西?

    剛剛趁著襄國內亂衝入後院劫掠一番,賊贓都還沒有運出太遠,居然還有底氣轉回正門來指罵主人是賊。

    但世道就是如此,誰強誰有理,他們羯國今次注定是從裡子到面子都要丟個精光。而此刻,襄國城內還是有著眾多民眾留駐躲藏,他們是親眼看到羯國是怎樣被晉軍堵在皇宮門口痛加羞辱而不敢出擊,這一幕景象隨著那些難民游食各方,想必不久之後便會傳遍整個河北。

    沈雲今次返回,自然不只是為了要繼續折辱羯國一番那麼簡單,除了接應兵尉徐無病等人之外,也是因為徐無病所組織起來的這群人於當下而言確是一股非常重要的助力。

    今次衝入襄國,繳獲實多,憑著奮武軍之力,很難將這些收穫押運返回。至於那些在羯國皇宮中所組織起的宮人們,多是柔弱婦人,她們徒手長途跋涉尚且勉強,更難充作役用。

    至於劉度這些襄國鄉黨們,本身便有了歸義的行為,如今王師強大形象又烙印在他們腦海中,即便不堪大用、暫作役力押運繳獲,返回枋頭應是足夠勝任。

    雖然眼下王師局面仍然佔優,襄國目下已經沒有了能夠阻止他們去留的武裝力量,但每多停留一分,危險便加大幾分。

    信都距離襄國,並不算遠,石虎一旦得知襄國所發生的事情,必然要急遣兵眾歸援,一旦被其追趕上,就算奮武軍能夠輕騎回奔,但這些同行人、貨屆時都將要遭遇滅頂之災。

    所以趁著雙方彼此製造噪音的時候,沈雲也將劉度等人召來近前,將情況簡單講述一番。

    劉度等人在聽到奮武將士喊話後,原本還震驚於王師今次襲入襄國所鬧出的風波要比他們想像中還要大得多,除了他們城南舉義之外,原來這位年輕的奮武軍將主才是真正的膽大妄為、心狠手辣,不獨連羯國皇宮都燒了一半,就連羯國皇子們都被打包帶走了一批。

    可是在聽到沈雲講起奮武軍兵力如何以及之後危險之後,劉度他們不禁有些傻眼,更加沒想到鬧出如許大風波的王師,不過僅僅只是兩千多名輕騎罷了。而沈雲所言前景憂慮,也的確讓他們震驚之餘,又充滿了恐懼。

    尋常門戶,遭此橫劫,大概都要不死不休了,更不要說羯主石虎這種凶橫成性之人,可以想見之後的襄國周邊必將掀起一輪血腥殘忍的屠戮清洗。

    劉度他們已是騎虎難下,唯有追從王師南逃才是唯一活命的希望。就算此刻得知今次行入王師兵力大大低於他們的預期,也只能說是奮武軍的強悍讓他們生出錯誤的判斷,也只能就此一路錯下去。

    時間寶貴,沈雲自然不會浪費太多的時間於此,建德宮中羯軍久無出戰跡象,他便暫委徐無病為流人護軍,負責統率著這些人撤離襄國與城外奮武軍會師,從速南下,沈雲則自率所部徐行殿後。

    建德宮中羯軍自然也察覺到亂民的撤離,這一次他們卻不敢再貿然出擊,實在此前沈雲等人及時回援給他們帶來的心理陰影實在太大,也讓他們對晉軍的兵力和部署徹底失去了判斷。更何況,眼下他們也實在兵力告急,不敢再有託大謀想,惟求局面不要繼續崩壞。

    這一次,晉軍去向倒是沒有了波折,一路徑直向南,只是速度卻並不快,撤出襄國的第一天,行程甚至不足二十里。

    如果說這一次襄國壯行是趁於羯國內亂,那麼接下來的一路南歸之途,才算是真正的考驗開始。除了原本的奮武兩千餘眾之外,再加上歸義的鄉曲與宮苑俘虜之類,種種累加,整個隊伍已經壯大到遠超萬數之眾,而且沿途還不斷有民眾的加入。

    如此一來,諸多問題便層出不窮。首先便是軍行緩慢,奮武軍撤離襄國之後,襄國的那些貴胄部曲們再無防務憂擾,果然也縱行追擊。

    僅僅在撤離的第一天,雙方便交戰十數場之多,儘管規模都不甚大,奮武將士可輪流作戰,但這一天的體能消耗,也足以讓人預見到接下來的路途之艱苦。

    而後便是給養的匱乏,雖然奮武軍在建德宮中繳獲頗多,但那都是金帛珍貨器物,並不能直接耗用。

    倒是城南那些鄉戶人家,他們多數都是舍家追隨,一些糧谷儲蓄自然也都一併帶上,但這些儲蓄也談不上豐厚,哪怕僅僅只是供養奮武軍並他們各自,也不過堪堪維持兩三日光景。

    奮武軍為了保持充足的體能作戰,人馬都要供給充足,所以到了第二天,便已經需要殺馬為食。也幸在他們此前攻破一處襄國馬營,所得畜力不少。

    但如此規模龐大隊伍,耗用仍是一個天文數字。不過好在這些人各自清楚,他們眼下是真正的逃命,一旦有什麼糾紛拖延,待到敵軍大部追兵趕來,絕對有死無生,所以儘管很艱難,也都咬牙堅持。

    如今時入深秋,野中倒也不乏漁采增補,聊作果腹,繼續南行。但即便是這樣,仍然不乏拋屍於途。而且羯國這一次屈辱實在太大,那些貴胄人家此際也都不敢留力,雖然各自私眾不多,但卻追咬緊密。

    有的時候隊伍還在趕路,奮武將士們便於左右和追兵展開戰鬥搏殺。但這絲毫無擾行程,那些民眾們只是低頭咬牙繼續趕路,對於近畔慘烈至極的廝殺則視而不見。

    如果說這些還是可以咬牙堅持克復的困難,那麼隊伍在前行第五日的時候,才算是將要迎來真正的生死危機,因為他們即將抵達鄴地,而鄴地還有羯國一部完好無損的重軍駐守,那就是麻秋所部。

    雖然在離開襄國的時候,沈雲便已經派飛騎急告枋頭,請謝艾做好接應的準備。但枋頭畢竟途遠,而且襄國之戰發生於幾天前,鄴地的麻秋必然已經得訊,謝艾能否在麻秋發動之前收到訊息還在兩可,趕在麻秋之前做出應對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

    這些思計,沈雲也不敢露頭於外以免人心更加崩壞,只是在惡戰疲勞休整之際,自己獨坐思忖。雖然拋棄這些人眾與繳獲,單憑奮武軍的機動力想要穿插行過鄴地並不是沒有可能,但這些追從者則不免要生機渺茫。

    沈雲並沒有婦人之仁,有的時候甚至可用殺人如麻來形容,他所以不能丟棄這些人眾,是因為深思熟慮之後,認為此行襄國之後必將轟動河北,而他所部歸程也將為萬眾矚望。

    若奮武軍拋開追從者獨自逃命,則所謂王師大義再也不必宣說,徒增恥笑而已。生民活則奮武活,他絕不能為行台敗義之始,也絕不能讓大將軍背負不義之名!

    「傳令各路,築營休整,我們據此待援。凡奮武所部,各擬家書,寄存我處!」

    當聽到將主如此莊重下令,其他人倒還並不覺得如何,但奮武將士們卻都心知,這是已經打算死戰於野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9-4-24 06:53
漢祚高門 1347 虎將歸援

    襄國此亂所引發的餘波與震盪,比沈雲所設想的還要更加猛烈幾分,甚至言之直接開啟了羯國的真正覆亡都不為過。

    世道如弈,人皆棋子,身在時局中的人卻因為樁樁種種的原因,在當時未必能夠做出正確的判斷與應對。特別是有的人,或是基於性格,或是基於處境,為了免於被提子出局的命運,不得不做出無論在當時、還是在之後,都遠遠談不上高明的拙劣應對。

    其實早在奮武軍離開襄國的第二天深夜裡,來自信都的援軍已經晝夜兼程的抵達襄國,足足五千騎兵氣勢洶洶飛奔而來,也足可見羯主石虎儘管並不久居都邑,對襄國這座國都仍是重視十足。

    援軍抵臨襄國,這對於剛剛經歷過一場禍難的襄國而言可謂久旱之甘霖,但事實上,襄國那些各自謀劃者,對於援軍的到來並不怎麼持歡迎的態度。

    首先襄國的這一次禍亂,本身最大的原因便不在於外敵的侵擾。而隨著晉軍撤離境域之後,城中各種各樣的紛亂乏於支撐,早已經漸漸歸於安定。

    其次便就是襄國的現狀雖然窘迫脆弱,但終究還是有人希望籍此能夠達成某些特定的意圖,也就不太樂於被突然出現的某股強勢力量打亂他們各自謀算,哪怕這股力量來自於主上石虎。

    所以雖然援軍到來的很及時,但卻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就得到來自襄國於請報上的配合與支持,只能暫時入駐太子石邃於城北主持修築但還未完工的那座單于台,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展開對晉軍的追擊。

    這其中,對於援軍的到來最持牴觸心理的便是太子石邃。變故之後,石邃固執的認為襄國此亂純是由於平原公石宣對他的陷害所導致的,而且他也並不認為這些援軍會對他懷有什麼善意,特別是在石宣先抵信都、所提供本就是偏頗情報的情況下。

    屢遭打擊之後,石邃已經不再具備能夠把持襄國局面的力量,本來還能倚重的東宮力士死傷殆盡,而過往同席宴飲時拍著胸脯表示願為太子赴湯蹈火的那些雜胡豪帥們,經此之後也原形畢露,不可深信。

    天王皇后鄭氏則就成了表面上維繫城中各路人馬的一個樞紐人物,雖然鄭氏私底下對於這個孽子也是怨恨到了極點,但她在某種程度上與太子也是休戚相關,但凡還有一二可能能夠稍作保全,也願意為之努力。

    而新進被委任城防重任的襄城公石涉歸等人,老實說他們在得啟用之後,也並沒有體現出安邦定亂、力挽狂瀾的風采。他們為了獲取到更多的回報,自然也不願援軍過早入城洞悉始末,一邊做著一些拖延,一邊則在盡力清除掉對他們不利的殘跡。

    原本信都援軍的到來,應該是懸在那些犯境晉軍頭頂上的一柄利刃,結果卻被這些留守襄國的羯國權貴們視作是對自己的刁難而加以掣肘拖延,這反而給南撤途中的晉軍提供了極大的幫助。

    當然,援軍是代表主上石虎的意志到來,對於襄國這些人的訴求包括皇后鄭氏都可不予理會,完全可以甩開襄國人眾而輕裝逐敵。

    但是由於襄國這些人的不配合,使得雙方在最基本的情報方面都不能達於互通。而雙方在各自所掌握的請報上,本身便有著差異。

    襄國這些人所瞭解到的,到目前為之還僅僅只是侷限於這一境域之內,而信都的情報來源則要更廣,特別是平原公石宣這一向河南用兵的前鋒督將從冀南流竄歸國,自然也帶回了冀南戰場大敗虧輸的消息。

    正因如此,身在信都的羯主石虎最起碼在派遣援軍之前,其所關注更多還是冀南的戰況變化,而非襄國方面的危局。畢竟,將晉軍追兵吸引到襄國本就是石宣禍水東引的謀劃,他是不可能於此交代太多。

    更何況,大概就連石宣也想不到,那一路兵力並不算充足的晉軍追兵,竟然能給襄國帶來如此大的戕害。當然,就算石宣能有預見,他也更加不敢於此多言。

    所以這五千羯國生力軍的到來,其主要意圖還不在於對襄國的增援,他們所接受到的指令是追剿晉軍犯境之師,兼撫南面各個郡縣,為之後大軍開拔而作鋪墊。

    可是當援軍抵達襄國後,所見襄國如此淒慘模樣,他們一時間也是驚愕有加,在沒有瞭解更多內情之前,對於晉軍犯境之兵力判斷誇大失真,也不敢貿然進行追擊。畢竟此前晉軍已經在冀南取得了那麼大的勝利,誰能篤言他們真正派往河北腹心的兵力究竟多少?

    當然,若僅僅只是這些原因,這一路援軍乃是身領主上石虎遣用南來,在面對襄國人眾的牴觸與不配合,也絕不會與之虛與委蛇,直接以強硬姿態入而主持襄國局面才最恰當。

    而在這當中,博陵公石遵便發揮出非常關鍵的作用。援軍抵達襄國城外未久,襄國城內那些貴胄耆老包括太子石邃在內,俱都聚集在皇后宮中頗有一籌莫展,唯恐率眾來援的將領過於跋扈,會對他們進行羞辱打壓。

    此刻的太子石邃是最驚恐的,失魂落魄之餘、情緒已經陷入幾分癲狂,此前因有晉軍於城內的直接威脅,他還無暇考慮更多後事如何,可是隨著城內漸漸歸於安定,襄國今次所受戕害便也更加清晰的呈現於眼前,石邃自然充滿了後怕驚懼。

    「我是監國太子,我是社稷儲貳。主上既然不在,我便是國中至高,援軍既然抵境,也要受我督統……」

    石邃只是滿臉焦躁且不耐煩的念叨著,可是言及如何應待援軍,他卻全無主見。所謂援軍也要受他督統云云,他自己也心知這絕無可能,反而需要擔心援軍或受主上密令,將要直接廢黜、幽禁乃至於直接斬殺他。

    「還是由我出面,先作犒慰罷。」

    石遵眼見這個往年跋扈無比的兄長如今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更生不屑,站起身來主動說道,他又望向同樣愁容濃厚的石涉歸等人說道:「你等諸公,此刻也勿作私留,還有什麼錢糧谷帛可用,實在不宜慳吝自守。若能熬過此際艱難,榮祿尚能存續,無患沒有後報。」

    石涉歸等人聞言後,神情雖然有幾分尷尬,但也明白石遵所言屬實,便都紛紛點頭,各自張羅起來。

    眼下的襄國,特別是宮苑所在,早已經是殘破的不堪入目,幸在夜幕籠罩,才能將這大亂之後的醜態稍作掩蓋。

    石遵此刻也不再講究什麼禮儀,他以皇子之尊親自離城數里之外,命令隨員們明火大張,早早便於此等候援軍。

    一直到了後半夜將近黎明,援軍那雄渾有力的馬蹄聲才響起在西北方的曠野中,之後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在經過斥候先行探望之後,這一路援軍將領才率著百數兵眾先行到來。

    石虎今次派來統率援軍的將領,也是羯國這幾年新進崛起的少壯勇將,名為石閔。石閔之父石瞻,同樣是羯國早年一名勇將,曾為乞活軍陳午部將,先主石勒打敗陳午後,愛惜石瞻少年英壯,遂命將之收為假子。

    之後兩趙交攻,石虎於河東敗績,被漢趙劉曜一路追殺,石瞻戰死於此役中。之後石虎憐其忠勇,便將其孤子石閔收養府下。

    若非石瞻英年早逝,沒有捱到羯國真正成為河北霸主、大肆封賞那一刻,否則憑其與石虎親密關係並自身之驍勇善戰,即便不能比擬乞活大軍頭石堪等人,絕對也是封王可期。

    石閔幼來便為石虎收養,也繼承了其父的驍勇英武,年未及冠便追隨主上石虎作戰,甚至早年石虎南征晉國便已經入軍任事。

    當然這一場戰爭輸得一塌糊塗,石閔一個小將也難有所表現。但是之後石虎歸國爭統,繼而北略諸胡,石閔在其中表現俱都英勇無比,直至如今已經成為羯主麾下名列前茅的大將。像是今次南面大變故之下,石虎能夠派遣石閔獨領五千精軍先行南來,便足見對這個假孫的看重。

    一路行來,石閔所部也遭遇過一些來自襄國方面的潰眾,但自這些潰眾口中得知的信息終究不全面,所以在見到石遵後,便也並不作更多寒暄,直接詢問道:「途中已知國都遭難,未知目下狀況如何?賊眾幾許,又在何處?」

    聽到石閔直接略過其餘只言軍事,對於他如此身份親自出迎則視而不見,石遵難免有幾分尷尬並失落。

    不過他倒也不敢因此而有什麼不忿之想,主上本就子嗣眾多,當然此後倒是未必,但哪怕石遵身為嫡少子,早前卻被兄長石邃壓制的全無存在感。如他這種只有虛榮卻無權柄的皇子,還真的比不上石閔此類深得主上信賴的統軍大將。

    「終究還是主上天威可恃,賊眾未敢久作盤桓,早在援軍抵臨之前便已倉皇南走。眼下城內各軍仍在追剿,已經無有大患。」

    石遵輕描淡寫的說了幾句,繼而便上前一步拉住石閔,狀似親暱道:「無論怎麼說,國都遭受敵擾都是屈辱,我等留守之眾難辭其咎。我還忐忑主上會遣何人歸援,恐於遭人折辱,得知竟是我家壯子棘奴率部,心裡才算鬆了一口氣。今秋多事,此際終究還是自家人更可倚仗幾分。」

    石閔幼來生長於主上府下,對於主上諸子自然也不陌生,只是他對石遵印象卻並不怎麼深刻,只覺得對方有些孤僻怯懦,也並不太為主上看重。

    只是今次相見,卻見對方沉靜許多,明明年紀比自己還要小一些,眼下以長輩親暱姿態相見卻並不讓人覺得突兀。他雖然內心裡並不怎麼在意這位皇子,但也沒必要完全無顧對方善意流露,趁著石遵上前扶韁之際這才下馬,抱拳見禮。
V123210 發表於 2019-4-24 06:53
1348 虎狼際會

    襄國城北這座單于台,本就是太子石邃為了抗衡主上禁令而建,因此格局構造頗為宏偉,遠勝於建德宮中那一座舊台。當然因為石邃大權被奪,閣台修築的很不順利,且按照目下的狀況來看,之後能夠復建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但就算如此,單單已經修築好的這一部分,容納入駐信都來的這五千援軍也綽綽有餘。石遵親自將石閔等一眾人引至此處,而這裡早有襄國各家部曲們提前一步備好了餐食入宿事宜。這些貴胄耆老們俱都不乏心虛,這會兒為了免於被刁難,也都不敢吝嗇。

    石閔等人一路奔波,也確是辛苦,這會兒自然不會客氣,後續將士次第抵臨入宿,等到五千將士全都抵達入駐此中,天色已經大亮。

    因為石遵言是襄國危機已經解除,而襄國留守兵力也在對晉軍進行追剿,石閔便也不再急於用兵,索性命令將士們暫作休整。畢竟從信都一路日夜兼程奔波至此,也確是人馬勞頓,於襄國小作休整本就是應有之義。

    在這個過程中,石遵則一直在此作陪,態度多有慇勤。石閔對此雖然也有感覺,但也懶得費心思去深思,小作交代之後,自己便也卸甲解衣入宿。

    一覺睡到日中,雖然僅僅只是兩三個時辰的光景,但是對於經驗豐富、久在戎旅的武將而言,已經足夠回養體力、一掃疲憊。

    當石閔行入臨時的居舍,卻看到石遵居然還留在這裡,而且絲毫沒有因於出身的倨傲,居然在親自指揮役卒為戰馬備料。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石閔哪怕再怎麼不以為然,這會兒自然也不能完全無視石遵如此示好。他行上前去,拱手示意道:「此等雜務,軍中自有庶職擔當,殿下實在不必親自繁勞。」

    「生在世道第一豪壯門戶,我卻素來少知軍務,講起來也真是慚愧。」

    聽到石閔的話,石遵便轉過頭來嘆息說道:「往常父兄俱為英壯,我自可安養禁苑,無顧世事紛雜。但今次卻是禍發庭門之內,眼見南賊種種驕橫,我才知往年所享諸多尋常是多麼難得,也更因往年的無有作為而愧疚。」

    石遵這一番話,倒也確有幾分發於肺腑。襄國這一場動亂時間雖然持續不長,但卻給他整個人帶來巨大的衝擊,特別是在看到往年於他面前不可一世的兄長石邃醜態種種,但就算如此,石邃仍敢動輒拔刀恫嚇乃至於真正對他顯露殺意。

    樁樁種種,讓石遵深刻認識到生人在世,絕對不可沒有權勢,否則無論再怎樣的虛榮尊崇,當真正禍難臨頭時,也只能任人魚肉。

    正因有了這樣的認知,他才在這段時期表現如此積極,開始真正重視經營從屬於自己的勢力。而此前襄城公石涉歸等人也都通過種種暗示,向他表露依附心跡。

    老實說,石遵是不怎麼看得上石涉歸等人,無論是之前他們被主上冷落閒置,還是之後在襄國動亂中拙劣表現。

    但石遵也明白,作為一個不怎麼引人矚目的皇子,唯一可恃的這個嫡子身份也已經搖搖欲墜,憑他是很難拉攏到真正有實力的重臣幫扶他,尋常甚至連接觸到那些實權大人物的機會都無。

    至於這一次,石閔率眾奔援歸國,於石遵而言就是一個難得的機會。雖然嚴格說起來,石閔這個自幼收養於家門中的假親,其實也算不上是什麼實力派,不過是主上麾下一個正值眷隆的少壯戰將罷了。這樣的人物,其實在主上麾下還有很多。

    但這對石遵這個不怎麼得勢的皇子而言,倒也算是一個恰當的選擇,因為若是石閔勢位再顯赫一些,石遵也根本就拿不出足夠打動對方的東西。

    待到石閔上前,石遵便行過去挽著他手笑道:「其實算起來,我與棘奴也是總角舊識,即便親誼不論,咱們也稱得上是布衣之交了。如今你追從主上,英名早已震盪河朔,我卻還只是苑中一個懶散閒人,往常縱有心攀交,也恐行跡惹厭……」

    石閔不太習慣石遵如此親暱的姿態,雖然談不上受寵若驚,但還是抱拳垂首道:「末將不過一介傖武,幸得主上垂愛提拔,實在難當殿下如此禮遇。」

    「禮之過恭則就是偽了,更何況旁人還道罷了,棘奴你是我家調教養育出的英壯,咱們之間,又何必拘禮。」

    石遵又笑眯眯說道,往年的他,只是因為兄長石邃在前太醒目,他也難有什麼小動作,但並不意味著他就完全不喑世事、不明白待人接物的道理。因為能夠篤靜自守,他反倒顯得比其他兄弟們要更加恭良可親。

    果然在受到石遵屢番示好之後,石閔姿態也漸漸緩和下來,但也不敢就此忘記此行事務,正色道:「君命殷重,不敢怠慢,還請殿下指引末將入苑敬拜皇后陛下,並聽告賊情種種,從速討賊。」

    石遵出面接待援軍,拉攏石閔還在其次,阻止其人太早入宮面見皇后才是主要意圖。因此在聽到石閔這麼說後,他臉色微微一變,繼而嘆息道:「母后本就體弱婦流,受此驚擾後,已是疾病臥榻,不能即刻召見,卻不是禮慢於你啊。」

    「既然如此,那請皇后陛下恕末將不能持敬拜之禮了。」

    頓了一頓之後,石閔又說道:「只是軍情如火,不容貽誤。請問太子殿下並王領軍此際可是有暇接見?」

    「都邑大亂,太子殿下留守監國,目下也是忙於追討鎮撫,我已經遣使傳告,至於太子殿下何時得暇,卻非我能決啊。」

    石遵又一臉苦澀道:「至於領軍王朗,嘿,若非其人昏聵累國,國都今次不至於橫禍至斯……」

    石閔聽到這裡,哪怕再怎麼遲鈍,也意識到襄國形勢的古怪了。皇后不願見他,太子也不願見他,至於主上安排在襄國的心腹王朗,既然石遵這麼說,想必處境也是不妙。

    「末將率部歸國,唯奉主上所命定亂討賊,既然襄國危患已經解除,久留無益,還是追討賊軍當先。」

    石閔上前一步,手掌隱隱搭在胯間戰刀,沉聲說道:「還請殿下速遣信使將此君命稍作傳達,再請城內為大軍稍備給用資械,並詳告賊況種種,末將即刻率部出擊。」

    石遵神態從容,彷彿沒有察覺到石閔那隱有威脅的態度,反而上前一步拍拍石閔肩膀笑道:「果然風雨之際,唯自家柱石更可倚重。若之前主上所任內外臣僚俱如將軍如此忠勇,則社稷又有什麼憂患!至於將軍所請種種,這都是應當,清晨時我已經派人歸城啟奏。但籌措調度也要時間,這段時間裡,我這惡客還要在此叨擾停留啊,還望棘奴不要生厭。」

    石遵言辭態度都讓石閔找不到繼續發難的機會,他也只能暫將種種狐疑煩躁按捺下來,藉口巡視營伍告辭離開,卻是安排人入城調查,同時又安排快馬,準備隨時向信都回報襄國妖異種種。

    待到石閔再次返回時,便見石遵安坐席中,神態從容鎮靜,並沒有作為人質的侷促惶恐,這倒讓石閔有些疑惑,不知是自己過於敏感,還是這位博陵公有不為人知的雅靜稟賦。

    此前於城外匆匆一覽,石閔已經親眼見到襄國特別是宮苑方向之破敗,絕不是石遵口中所言那麼簡單。他這會兒也不耐煩繼續兜圈子,索性直接開口道:「幸得殿下以家人親視,末將斗膽請問,王領軍此際是否還健在人世?」

    這話問的有些沖,但也直指要害。須知整個襄國城內,領軍王朗才算是主上石虎真正信重的人,石閔作為石虎派來的援軍首領,首先需要接觸的自然也該是王朗。如果王朗有了什麼閃失,不論原因是什麼,最起碼說明目下的襄國已經在某種程度上不再受主上所控制。

    「王朗死了。」

    石遵對此也並不隱瞞,石涉歸那老傢伙直接在眾目睽睽下斬殺王朗,直接引發了禁衛的崩潰,也讓之後力量不足,被晉軍區區兩百騎脅從數千亂民堵著建德宮門羞辱一番,如此大的風波,根本無從隱瞞。

    如果不是石閔歸來太迅速,哪怕晚上一天的時間,也能通過道聽途說得知此事,所以也根本沒有隱瞞的必要。

    石閔聽到這話,眸子閃了一閃,已經隱有凶光流轉,他不乏森然道:「既然如此,那就請殿下暫留軍中,也請再告太子殿下,請於入夜前籌措交付給養。軍令急催,無暇久留,屆時若無所得,或有失禮、入城自取,還望見諒。」

    「何必再作等候,棘奴自然已經察知局面不妥,何不此際徑直髮兵?若再等待入夜,城內自有防備,反不如直取便宜。」

    聽到石遵這麼說,石閔臉色更陰冷,他索性也將刀抽出來置於案上:「殿下是要探我悍勇與否?大軍一動,人命無算,我等親衛卒眾,唯奉主上君命所指,戰陣之上,任是何人,只是待刈雜草!」

    縱是石遵不乏成竹在胸,當石閔這樣一個沙場悍將的殺氣不加掩飾的流露出來後,他也變得有些不自然,視線在那戰刀刀鋒上一觸便收回,繼而強笑道:「我肯行入此中,兼前言種種,棘奴你何苦目我為敵?況且我不過一個羸弱閒人,勇力尚且不及微傖,所能仗恃的,不過得傳主上的這一身骨血而已。你若殺我,我不能阻,但你若能靜心聽我細言,你我則攜手大進可期。」

    石閔聽到這話,眉頭便深皺起來,他將那戰刀收回,沉聲道:「殿下乃主上嫡傳骨血,何言殺傷?末將痴愚,唯知忠勇,恐不足與謀。」

    話雖然這麼說,但他也並沒有即刻離去,而是端坐室中,擺出一副親自監視石遵的態度。

    石遵見狀,心緒微定,明白這人可不是言中所說對他的謀算全無興趣,不過用這種不願合作的態度施壓而已。

    「言則攜手大進,其實於我而言,更多自救,但對棘奴你而言,卻是一個難得闊進的良機。你自負主上恩命,而我又是主上骨血,悖逆之論,怎麼可能出於你我之間?」

    石遵繼續緩緩說道:「今次襄國禍亂,誠如棘奴所見,確是多有妖異。當中隱晦種種,老實說連我這個身在此中者都諸多窺望不清。即便目下敵眾已經離境,但仍有諸多危困隱患。棘奴你不願深涉此中,唯以君命當先,這是正確的。都邑之內,一汪濁水,輕率入此,即便沒有溺亡此中,周身惡臭,在所難免。」

    石閔聽到這裡,便又深深看了石遵一眼,目光則比之前更多了幾分重視。這話確是說中他的心事,他大軍入此,看著一個殘破襄國,所以還要給什麼最後期限之類,倒不是擔心城中人物橫阻,而是他也還不清楚當中關鍵,一旦軍眾強入,或要免不了背負弒殺儲君的惡名。

    石閔常年追從主上,自然清楚主上對這位太子殿下諸多不滿已經將要爆發,但這並不是他代勞人主清理家門的理由。最起碼在他率軍歸援之際,主上並沒有明確指令告訴他可以直接收監乃至於圍殺太子。可是一旦太子那裡有什麼過激舉動,殺不殺對方卻不是石閔能夠決定的。

    「平原公本來應該在冀南督戰,卻率部歸國,行跡不乏倉皇,之後甚至不敢停留都邑,直赴襄國而去。至於攻犯襄國這一路人馬,則是追攝平原公足跡而來。冀南戰局,怕是已經有了大逆轉吧?」

    石遵眼望著石閔,繼續說道。待見石閔雖然不答,但眸光陡然一凝,這自然讓他更加篤定自己的猜測。

    「那麼我想請問,冀南兵敗,襄國城亂,國事諸多危困,且多主上暱愛之子涉於其中,將軍你即便雄騎掃蕩,壯功振威,是否能得足夠封授回報?」

    不待石閔作答,石遵已經微笑著搖頭道:「怕是不能!之後國中,功進與否,不在戰陣,而在我等殿下諸子用廢進退。我不是勸阻棘奴你應該忠勤王事,但即便勇力大有可恃,又何必要揮霍無度?你在邊野征殺逐戰,而國中尸位者卻投機以進,即便將主可自詡無負君恩,但麾下群卒可能人心同君,不作怨望?」

    石閔聽到這裡,更加沉默,甚至低下了頭去。他倒沒有想到此節,但是得於石遵的提醒,也明白此言不虛,最近這段時間國事種種,其中像太子石邃、平原公石宣這種最得勢的皇子都深涉其中,而且石遵還不清楚但石閔卻知的,那就是渤海公石韜已經亡於河南。

    所以可以想見,之後國內必會有一番大的調整,如石遵所言之苦戰者無功、尸位者高遷,絕對不是沒有可能。

    不過這話由石遵口中說來,總讓石閔感覺有幾分怪異,畢竟這社稷是他家的,家門子弟竟然勸告臣民不要過於忠勤王事。

    但也不得不說,經由石遵這麼一說,石閔倒也真的不像此前那樣急於追擊敵軍。他倒不是有了什麼怯懦畏戰的想法,又或者覺得自己留在國中會有什麼大的機會,而是明白一個最淺顯的道理,那就是當此風雨飄搖之際,功未必有賞,過則必有罰。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才是身當此際、明哲保身最穩妥的作法。誰若表現的過於跳脫,太受矚目,也絕對是危機並存。

    但之後石閔則又不免惆悵起來,眼下的他,就算想明哲保身也難,他率先率部歸援,若是全無作為,待到之後主上南歸,又會給他什麼好臉色看?

    關乎自己切身利害,石閔便不能再保持此前那種冷漠,稍作猶豫後還是開口道:「主上命我南下定亂逐敵,肅清郡縣,驅令急切,怎麼敢怠慢……」

    石遵聞言後則微微一笑:「目下國中諸困,內患遠甚外擾。譬如今次襄國之厄,犯境之敵不過區區百千之眾,但卻能禍我國都至深,難道真的只是南賊驍勇能戰,天兵降世?無非內擾深重,各作掣肘,才予敵良機可趁。」

    「如是百千之眾,即便逐之盡殲,亦不足誇功,況且南人勢大正囂,未必允我從容來去。內患不靖,復有萬千之眾轉踵即來,屆時又是內外相擾,不能從容應敵。主上久執國務,這一點輕重取捨難道還看不清?」

    石閔皺眉道:「殿下何以教我,不妨直言。」

    「目下襄國,雖然外患已退,但仍內奸標立,如是憂患當前,援軍更加不敢無顧、輕進追殺微弱之敵,正宜修繕宮禁、鎮撫士民,以待主上王駕歸鎮。」

    石遵這是第二次將襄國整個城池許於旁人,此前第一次的時候因為生疏,還要假借皇后詔令,現在則就熟練得多。

    石閔聞言後則皺眉道:「主上無有此命……更何況,太子殿下?還有王領軍,究竟因何而殃?」

    眼見石閔雖然仍是遲疑,但也並未一口否決,石遵便繼續說道:「太子監國無力,領軍守城無能,確鑿事實即在眼前,這又有什麼值得爭辯的?至於領軍死因,無論如何,其人身負主上恩用,襄國禍他手中,自保尚且不能,怎麼說都是罪大禍國,死有餘辜!」

    石閔聽到這裡,心中不免一凜,望向石遵的眼神不免更加肅然。襄國如此蹊蹺局面,可以說王朗之死必有冤屈,但如石遵這麼說則是徹底抹殺其人功勞、冤屈如何,甚至身後聲名都一應抹去,也確是涼薄。虎狼之子,即便幼小,也不可小覷其擇人而噬的凶殘稟性啊!

    「太子那裡,自有我來遊說安撫,卻不會讓他阻攔棘奴你整頓城務事宜。其實襄國城防如何,不過一樁小事罷了,棘奴你都至此,可知主上歸駕未遠,城務並無隱憂。只是城池內外,諸多因亂而起的亡出之眾,則不得不早作鎮撫收編,否則也將糜爛成禍。」

    聽到了這裡,石閔才總算明白了石遵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並不是說要將他扶上襄國城守的位置。這也不是他們能夠決定的,而且石閔對此也全無興趣,他正當盛年,正當四方逐功,自也不願安守一地。

    石遵真正的意圖,還是教他在最短時間內收編襄國城池內外的這些晉胡民眾,而這也的確說到了石閔的心坎。

    身為羯國少壯戰將,他自然也有廣納部曲、整編出一支獨屬於自己私軍的願望,倒不是說心中已經存了逆反,而是因為只有擁有自己的嫡系班底,才是武人安身立命的正途。

    石閔幼年失孤,繼而便被石虎收養府內,即便其父還有一些乞活部眾存留,這麼多年也泰半凋零。如今的他,雖然也多受主上重用,但這種重用全系一念,他並沒有屬於自己的力量,今次率部歸國,五千眾看似威風凜凜,其實只需一紙詔令,他便片甲難留。

    特別是隨著南面晉國越發勢大,主上對於麾下漢人臣子也越提防,儘管石閔還有一個假孫的便宜,但其實也越來越感覺立身艱難。說到底,他不過只是石氏一家奴而已,主上肯用他,也在於他的無害,一旦禍難臨頭,他也只能引頸受戮,全無反叛能力。

    石閔也眼見羯國宦途之起伏無定,不要說他這樣一個後起之秀,號稱主上潛邸第一名將的麻秋又如何?稍有失意,動輒訓斥打罵,只因為沒有自己的班底力量,只是主上手中隨時可棄的一枚棋子而已。

    念及自己處境,石閔又忍不住想起年齡、資歷都與他類似的李農。李農同樣出身乞活,但卻不同於石閔早已經斷了聯絡,始終是乞活軍中堅戰將,其所出身的上白乞活在整個乞活軍殘餘體系中都勢力最大。

    這樣的人,主上對其確是提防有加,不會引作心腹,但也不敢隨意折辱打罵。就在此前不久,為了安撫北調的乞活軍能夠穩鎮幽州兼攻並州,主上還將李農任命為司空,位居三公,已經是石閔遠遠不及。

    隨著越發英壯,石閔不是沒有想要重拾與乞活軍情誼的打算,也將之當作自己關鍵時刻可以倚用的一股力量。但乞活軍最是閉塞、排外,早年中原大戰覆滅的石堪同樣出身乞活,但卻有別於廣宗的乞活殘部,乞活軍坐視其人被南人窮攻生擒都不作援助。

    至於石閔這種脫離年久的乞活血脈再想獲得認可,則更是難上加難。

    眼下石遵的提議,給石閔展示了一個新的可能,但他還是有些舉棋不定,只是嘆息道:「鎮撫方略,怕是主上已有定計……」

    「但總還沒有面授機宜吧?棘奴若是覺得不可擅用君命之外,我也開府在即,不妨擇其精勇暫寄我的府下,之後咱們則禍福共當,攜手闊進。疾風驟雨,唯根深葉茂能活啊,良機短暫,錯過不候。」

    石閔聽到這話,雙肩微微一顫,又過片刻之後,才翻身而起拜於石遵座前,凝聲道:「幸得殿下不棄……」

    「你是我家養壯兒,我與你性命都可託付,這些小事,又算什麼。日後大道闊行,才是你我都應矚望的!」

    石遵也離席而起,仍是態度親暱,兩臂環抱石閔將之攙扶起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9-4-25 06:48
1349 以命搏生

    奮武軍選擇在鄴地北側暫駐待援,之後斥候搜索郊野,便發現了一處已經半是廢棄的戍堡。這戍堡傍丘而建,也有水渠繞行而過,倒省卻了郊野露宿的危險和再築營舍的辛苦。

    往年鄴地也是羯國當之無愧的核心之際,其地與襄國之間並不乏此類舊年建築的遺蹟,其中也有相當一部分並沒有太嚴重的破壞,只是羯主石虎近年來更重冀北並邊塞事務,才多數棄之不用,往往被一些流人或者是盜匪所佔據。

    奮武軍所探知到的這座戍堡正屬此列,當斥候發現此地的時候,內中居民自然也被驚擾,乃是一個規模在四五百人之間的群體。一俟察覺奮武斥候靠近,當即便有百餘壯力越牆而出,各持器杖,神色警惕的打量過來。

    奮武軍斥候們也並沒有刻意隱瞞身份,直接道明要徵用此處。對方經過一小段時間的混亂後,居然有兩名中年人行出,遠遠抱拳表示希望能夠見一見這一路王師將主。

    當然就算他們沒有這請求,沈雲也很快至此,這兩個中年人應該是此處流人首領,待到沈雲到來後,各陳身世,並表示願意為王師提供幫助。

    鄴地周邊的流人們對王師其實並不怎麼排斥,這自然得益於枋頭的謝艾數年以來的經營,雖然並沒有完全佔據住鄴地,但在此境經營滲透也都極深。

    這兩個流人頭目態度如此,沈雲倒也不感到意外,派遣兵眾入內查探一番,戍堡規模不算太大,堪堪容納兩千餘眾,除了外面這百數流民壯力之外,裡面還居住著數量差不多的老幼之眾。

    河北地境多流人,而想要甄別流人究竟是盜匪還是尋常難民也很簡單,只需要看人員構成,只要多是壯力聚集,那多半是匪寇無疑了。當然這也不怎麼準確,許多的難民其實往往也兼職盜匪,顛沛流離、民不聊生,為了活下去而已,又能有多高的道德水準?

    等待大部向此轉移之際,沈雲便與那兩個流民頭目聊了一番,詢問一下鄴地當下狀況如何。那兩個流人頭目也相當配合,知無不言,但他們也很難接觸到什麼機密,只是知道鄴南地區又起波瀾,枋頭王師重兵集陳。

    他們所以瞭解這些,還是因為旬日之前,駐守鄴地的羯將麻秋再次派兵掃蕩境域,徵募流人壯力以襄軍用,他們好險才躲過去。不過最近一段時間裡,鄴北倒沒有太多羯騎出沒。

    對於這一點,沈雲倒也並不意外。今次這場戰事,開始本就在羯國一方,先是冀南大軍集結,之後石宣偷襲碻磝。麻秋作為鄴地的鎮守大將,雖然沒有直往冀南待戰,但也必須要做好側翼的防守工作,預防枋頭髮難。

    而且早在沈牧回攻枋頭之前,便與謝艾傳信約是會師鄴地,算算時間也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沈雲都在羯國腹心的襄國繞了一圈返回來,枋頭的謝艾不可能沒有舉動。所以眼下的鄴地有對峙局勢,並不出奇。

    說話間,後路那龐大隊伍也向此緩緩而來。在看到如此龐大陣勢後,那兩個流人頭目一時間也頗有瞠目結舌,繼而不乏警惕的望向沈雲等人,仔細凝望著他們身上的武裝器杖,戰戰兢兢道:「你、你們究竟是南面王師,還、還是國中增援?」

    聽到對方將自己等人誤會為羯國增援鄴地的人馬,沈雲也是不禁莞爾,笑語道:「我等自是南面王師確鑿無疑,只是剛剛攻掠羯都襄國經此歸師。」

    那兩人雖然也明白他們還不配被對方虛言欺詐,但臉上仍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這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了。

    沈雲不再理會他們,先命人將那些財貨並重要的俘虜送入戍堡中,單單這些,便幾乎將不大的戍堡完全塞滿。之後還有一部分牛馬畜力,則交由劉度等一路追隨的襄國鄉戶們統率部曲、依傍塢壁進行看管,更外圍才是幾千追隨而來的民眾。

    將近兩萬人馬之眾,直接將戍堡所在這一處谷口塞得滿滿噹噹,顯得十分侷促。但這麼多人眾集合在一起,多多少少能夠略給人以彼此慰藉。

    奮武將士並沒有入駐此中,他們還要隨時待戰,因此便在人群最外圍露天而居,只有兵尉徐無病被沈雲安排率領百數兵卒,於戍堡內部看守那些重要的羯國俘虜並財貨。

    他們在此入駐未久,很快便有敵蹤出現,其實早在此前的行進過程中,奮武軍便逐殺數量不少的羯國斥候。鄴地與襄國之間,雖然地勢開闊廣袤,但如此大規模的部伍行動,速度又絕對談不上快,自然也難瞞得住鄴地的麻秋。

    更何況,只怕此際襄國的那些追兵們早已經與鄴地的麻秋取得了聯繫,詳情以告,以期將他們剿殺於途。

    這一次的敵人不再是零零散散的幾百人眾,而是足足上千騎兵卒眾。他們也根本無需再作探查,一俟出現於郊野中,便直接循著軌跡向此撲殺而來。

    「殺敵罷。」

    沈雲也不多說,提刀上馬,之後便有五百奮武卒眾跟隨而出,直向對陣衝殺而去,令左右兩翼也分出三百餘奮武軍眾,三路並馳,要將敵軍侷限於正當中一路。

    騎兵對陣衝殺中,這樣的配合其實談不上好,騎兵本身便是離合之眾,最重要的便是依仗機動力纏鬥游殺,這種擺明陣仗正面衝殺太笨了。

    但戰術是一方面,實際又是另一方面,奮武軍一路南撤的過程中,可以說每天都在與追兵糾纏對戰,多的時候每天甚至要有十餘起戰鬥。雖然敵眾規模都不算多,但如此頻密的戰鬥,對人力、馬力的消耗實在太驚人!

    最開始沈雲也是採取遊騎常規戰法,但漸漸就發現如此一來,即便人還能維持,馬力損耗實在太大。雖然此前攻下襄國一處馬營,得有充足的馬力替換,但一路行來,馬匹沒有足料飼食,再加上還要殺馬充飢,損耗也十分的嚴重。

    所以在經過兩日後,沈雲便不再與敵人糾纏游鬥,直來直去的衝殺,直接殺到敵人膽寒!如此一來,奮武將士們的傷亡也是陡增,過去這幾天時間裡,便有五百多名將士性命永久的留在了河北的土地上。

    五百多人的傷亡,這對奮武軍而言絕對是傷筋動骨的損失了,甚至完全不遜於一場旗鼓相當、激烈大戰的消耗。此前於河南迎戰羯國同樣精銳的龍驤軍,奮武軍都沒有這麼大的損失,由此也可見一路行來的辛苦,蟻多咬死象,這規程一路,才是奮武將士在襄國斬功而歸後真正需要付出代價的地方。

    敵方兵眾眼見奮武軍擺出如此衝勢,也是不免愣了一愣,那敵將自然不願意與奮武軍正面對沖,於是便喝令兵眾稍作斜行,直衝對方起跑稍晚的左翼,仍是打算側面游擊。

    但奮武將士並不給他們這樣一個機會,同樣迅速調整,不過兩矢之隙,便直接撞在了一起!而最初進行交戰的奮武戰卒,甚至都談不上與敵人有什麼械鬥角力,投矛甩手射空之後,直接揮刀人馬合一撞入了敵軍軍陣中。如此巨大衝勢下,完全無需別的搏殺技藝,馬匹直接就是頸斷骨折。

    而在如此猛烈的衝擊中,馬上騎士自然也難倖免,衝在最前方幾十人,能夠生還的機會微乎其微。如此悍不畏死的以命衝殺,能夠給敵軍造成多少傷亡還在其次,最重要的還是給人心帶來的那種震撼!

    這一路出現敵軍,自然就是鄴地的守軍,他們常年與枋頭晉軍對峙,自然也是羯國主力精銳,兼有以逸待勞的便利,所以在開戰伊始,對奮武軍這一路跋涉遠行的疲憊之軍也是不乏小覷。

    但如此遊騎對沖,彷彿一柄重錘直接當頭砸上,很快羯軍軍陣便因此而崩散開來,他們只是作為前鋒試探,又是主場作戰,實在犯不上如此直接的以命相搏,自然遵循本能的暫作退讓、稍避鋒芒。

    兩軍交戰,論及兵力反是奮武軍還要落在下風。可是當下的戰場上,奮武軍三路兵眾卻如三柄標槍直接扎入敵軍軀幹中,頓時血花四濺!

    遊騎自有離合之利,即便軍陣一時間崩潰,對於經驗純熟的騎兵隊伍而言,也能在高速的運動當中再次完成聚集。可是此刻,奮武將士卻完全不給他們再作集結的機會,直衝正面,銜尾於後,不求活命,惟求殺敵!

    這一場戰鬥,持續時間並不長,甚至不足一刻鐘的時間,原本氣勢洶洶而來的鄴地敵軍已經消失不見。

    而就在這麼短的戰鬥時間內,最起碼有五六百人馬拋屍在此,至於奮武將士們雖然傷亡算輕,但也有將近兩百人傷亡不定。甚至就連將主沈雲都在之後的追擊中因馬力衰竭直接被甩飛出去,半臥土丘之內,脛骨傷損,一直等到將士打掃戰場時,才被人攙扶上馬返回。

    「收好那些袍澤遺骸,他們遠襲敵國、直搗賊巢,如今以命搏生,是大壯烈。日後歸葬誥園,該享盛大哀榮!」

    饒是以將生死目作尋常,但沈雲仍是不乏哀傷。但眼下的他,真的不敢拍著胸口保證將所有將士俱都完好無損帶回枋頭,途窮之際,唯以窮厲孤膽、壯烈捨生,才有可能活得下去。游弋求存,只會死得更多。
V123210 發表於 2019-4-27 23:00
漢祚高門 1350 圍而不殺


    如今的鄴地,早已經不負舊年身為羯國腹心乃至於南都的繁榮與風光。

    過往數年,此境羯軍與枋頭的晉軍王師展開曠日持久的對峙,雙方在這一片土地上大大小小戰鬥已經不可勝數,可以說每一寸土地都浸透著雙方將士所拋撒的鮮血。

    而這場高強度的戰鬥中,任何一個稍具戰略價值的據點都會成為雙方不斷爭奪的目標,到最後,誰也不能得手、或者即便是得手也難長期據有,只能毀於戰火之中。

    所以眼下的鄴地,並沒有一個足可稱道的強大要塞,甚至於就連原本的鄴城,也早已成為一片廢地。就連那始建於曹魏時期的三台,也遭到了不可挽回的打擊與毀滅。

    從這一點而言,雙方對峙看似相持不下,其實還是枋頭的王師佔據著上風。最起碼王師還擁有枋頭這樣一個據點,當然這也是因為枋頭的謝艾本身便是一個方面全才,戰略才能高超之餘還有著不俗的經營才幹。

    除此之外,王師在水路方面有著絕對的優勢,可以通過黃河源源不斷的給予枋頭支持。

    至於羯國的麻秋,也不可言之無能,隨著羯主石虎經營策略偏重北方河朔,麻秋便很少能夠得到國中大規模的援助,很多時候都要陷入孤軍作戰的窘迫。

    但就算是這樣,其人仍然能夠在鄴地經營起一道尚算穩固的防線,不讓枋頭王師可以肆無忌憚馳騁於河北,言之乃是羯國南面柱石都不為過。當然這也是因為此前幾年王師主力經營西線,黃河中下游攻伐戰略基本陷於半停滯的狀態。

    南槊北盾,這是時流對謝艾與麻秋這南北雙方各自陣營中重將的稱許。儘管這種形喻也並不太為人所接納,特別是在河南人看來,麻秋不過羯主石虎一個豪壯家奴而已,根本不配與謝艾這種允文允武的大才國士相提並論。

    而河北方面,也不乏人覺得麻秋這些年獨掌重軍,可以說是除了主上石虎之外,整個河北統率常規作戰部隊最多的大將,可是過往數年時間裡,非但不能將晉軍枋頭據點拔除,就連鄴地都防守得捉襟見肘,絕對是有養敵自重的嫌疑。

    諸多時論諷議,麻秋也有耳聞,他雖然不能說出你行你上之類言辭,但心中也多存怨。謝艾此人,只有真正與之對峙起來,才會深刻認識到這是一個多麼難纏的對手,穩重之餘又極富奇謀,小心防備或能保證沒有大錯,可一旦有所疏忽,則必會被其人把握住機會狠咬上一口。

    國中餘者或只見到麻秋大權在握,可以說是國中僅次於主上石虎的邊鎮重將的風光,但麻秋自己卻知,他鎮守鄴地以來,能夠寢臥安然直至天亮的日子,過往數年中甚至不足十指之數!

    要知道早年的麻秋,也是主上石虎麾下一員攻伐銳盛的悍將,常以虎狼之臣自詡,如張豺之流同樣以悍武著稱的重將,都不被其放在眼中,覺得對方不過廣擁部眾唯一可誇而已。

    可是在鎮守鄴地之後,麻秋的銳氣卻很快便被消磨殆盡,以至於年過四十未久,鬚髮已經儘是灰白,竟然已經有了濃厚的遲暮老態,可見過往數年過得絕不輕鬆。

    被麻秋派往鄴北阻截試探晉軍南來之眾的騎兵部隊,在被奮武將士悍不畏死衝殺敗逃後,自然返回鄴地大本營報訊,麻秋得知戰況之後,不免既驚且疑。

    「敵部雖是南國勁旅,但既然已經遠行奔勞、將疲兵弱,何以傷亡仍然如此慘重?」

    麻秋雖是喝問敗退的部將,但視線卻不乏狐疑的瞥向同樣居坐帳中的襄國來使,懷疑對方仍有細節還未陳明。

    襄國使者石木卑,乃是襄城公石涉歸的兒子,他除了奉命急告麻秋阻截晉軍之外,沿途也組織部眾進行過幾次襲擊。

    他倒沒有察覺到麻秋的不滿與狐疑,反而隱有幾分不滿,皺眉道:「我部除報訊之外,沿途也有幾場狙殺,雖是互有勝負,但也斬殺敵卒不少。特別後路行程,敵卒早已疲不能戰,軍眾追蹤窺望尚且不能遠逐,何以到了鄴城這大軍重囤所在,交戰反而不能得優?」

    聽到石木卑言中還在質疑鄴地軍隊的戰鬥力,麻秋心中更加不悅,冷哼一聲道:「行軍對陣,虛虛實實,若敵部果能尋常可破,不至於直破襄國,滿載榮歸。」

    石木卑聞言不免一滯,剛待要張口發聲,卻察覺到帳內氣氛多有肅殺,不獨麻秋臉色陰冷,其餘鄴地諸將望向他的眼神也多有不善。

    如此他才意識到這可不是他家庭門之內,旁人還要忍耐縱容他,而他言則也勉強算是羯國宗親,但在鄴地眾將看來,大概也不過只是一個老朽失勢之臣的家門犬子罷了,自然不會待他有多恭順。

    特別念及自己此行還要倚重對方,石木卑才將心中不快與羞憤按捺下來,轉言道:「麻將軍素來雄鎮南面,對敵國軍事自然精熟通透,不是我這種閒養國中之人能質疑。這一路敵軍,確是凶悍異常,兼有諸多悖逆亂民追隨,不是能夠輕易戰勝的。但他們辱我國威太甚,兼又掠獲國資良多,若不能阻殺在途,任由他們安然南歸,則主上必有震怒追責,凡其行途所涉各路,俱難得免啊……」

    這當中輕重如何,麻秋自然無需石木卑提醒。他雖然並不長久追隨主上儀駕近畔,但卻絕對是心腹之選,權威之重還要甚於下游冀南的平原公石宣,對主上脾性如何,又怎會乏於瞭解。他索性不再搭理其人,轉而望向部將繼續追問細節。

    石木卑並不因冷落而尷尬,見縫插針的勸說麻秋繼續增兵,千數之眾不可那就數千,數千還不能勝那就上萬,鄴地軍民十數萬眾,無論如何也不會拿這一路晉軍游眾束手無策。只有盡快殲滅了這一路晉軍,他們這些襄國之眾才會了卻一樁心事,縱然主上追責,也有開脫之辭。

    「軍務在論,閒雜人等暫且稍退。」

    麻秋也因這個石木卑的絮言煩擾不已,特別見對方並無有價值情報提供之後,索性擺手直接讓人將之引出,之後才與眾將討論該要如何做。

    鄴地軍民十數萬,看似數量極多,但其中過半都是難作戰用的苦役屯戶,為大軍提供各種輔助。

    若跟早年的鄴地繁榮相比,簡直就是雲泥之判,舊年鄴地作為河北最富庶的地區之一,集聚生民何止百萬,要知道晉國單單中原一戰、在打敗魏王石堪之後,便擄掠百數萬生民南渡黃河,也成為日後崛起之基石。而這些生民,大半都是出自鄴地。

    如今鄴地,單單人力便縮水十數倍巨,兵患壓力又極大,麻秋這一座大營南行幾十里外便有晉人的探哨戍堡存在。所以看似十幾萬的軍民之眾,其實真正能夠自由調度的並不多,一旦調動太多致使防線出現漏洞,以枋頭謝艾對時機把握之精妙,自然不會錯過。

    當然真要說起來,麻秋若果然想狙殺這一路晉軍,辦法還是很多。但前提是,他有沒有必要不計代價的替襄國那些人擦屁股?

    若僅僅只是惠而不費的隨手解決掉,那也沒什麼可說的,儘管主上久不留居都邑,但襄國也算是鄴地的後方基地,與襄國那些權貴耆老們保持一個融洽關係還是很有必要。

    更何況,石木卑也說了,這一路敵軍攻破建德宮防,擄掠宮中資財良多,兼有諸多宗親貴眷都被俘虜,麻秋若能將他們解決境中,既能得於財貨實惠,也能更得主上親暱,何樂不為。

    可是這一場試探作戰下來,麻秋便先損失數百精騎,這就讓他不得不有所遲疑。特別那一路晉軍據說已經原地駐紮下來,很明顯是要拚死以戰,而不是放棄那些追從之眾而遠逃,這就讓麻秋不得不考慮如何在付出最小代價的情況下獲取到更多的利益。

    有了利弊取捨,便有了權衡比較。說到底,麻秋只是羯國南面門戶看守,如今敵人是翻後牆進入禍亂一場,即便麻秋不予理會,事後主上臭罵一番在所難免,但也絕不會因此權柄驟失。畢竟麻秋還是盡責的,否則羯國所面對危患局面還要更加惡劣。

    「鄴北各塢組織兵力,務必要將這路南人甲兵死困境中,但也不必急於交戰,只要確保對方不作逃遁即可。」

    稍作沉吟之後,麻秋便做出了決定。他並不是國中那群害怕被追責牽連的貴胄耆老們,也就沒有必要追求從速以定。

    即便眼下將這一路敵眾剿殺誅滅,就算自身傷亡也在許可之內,但事情也就僅止於此了,就算他能盡數接受這路敵軍的所得,但那些取自宮禁內的財貨,他就能全作截留?

    況且若真逼得敵軍狗急跳牆,將俘獲的皇子宗眷們盡數誅殺,他縱有事功,也難杜絕私情的忿怨。為給那些國中貴胄們收拾爛攤子而承擔這樣的隱患糾紛,在麻秋看來並不值得。

    還有一點那就是,這一路晉軍斬獲如此豐厚,且統軍者還是南國沈大將軍從弟,枋頭的謝艾如果不能做出妥善接應,肯定也是一樁罪過。所以枋頭必有來救,這一點毋庸置疑。

    往年的麻秋,在於謝艾對峙的過程中,無論在戰略上還是戰術上都一直陷於被動,被壓制的很辛苦。他是做夢都想能有一個佔據上風的機會,如今只需要將這一路晉軍困在境域之中,便等於給枋頭的敵軍製造了一個不得不就的目標。

    只要敵人的目的變得確鑿起來,其舉止應對便有跡可循,對於這個送到手能夠戳痛敵軍命門的機會,麻秋自然不會錯過。

    他倒想看一看枋頭的謝艾還有什麼手段來接應搶救這一批袍澤,一旦被他把握住機會打一場漂亮的反擊戰,所得又遠勝過僅僅只是解決掉這一路晉軍。
V123210 發表於 2019-4-27 23:00
漢祚高門 1351 救援之計

    麻秋雖然將整個鄴地防線經營的頗為紮實,但也談不上是水潑不透、禁絕南北,特別是小規模的遊騎斥候往來,只要小心一些,仍能通行無礙。

    特別是枋頭謝艾最近這兩年於軍務上雖然乏甚興創,但卻加重了撫慰的力度,哪怕是在羯國經營的防線背後,都不乏晉胡民眾願意充當王師耳目。

    正因為有著這樣翔實周密的情報網絡,謝艾才能每每料敵先機,抓住敵軍露出的破綻而予以針對性的打擊。

    否則就算枋頭王師實力要遠勝過鄴地的羯軍,但也不可能常年整部的待戰不懈,這對人力、錢糧的損耗都太大,會令枋頭成為一個銷金的無底洞,戰略上的優勢也將會因為太過高昂的損耗而被消弭得聊勝於無。

    更何況,此前西線戰事吃緊,中原各部都有抽調,與枋頭互為依存的河內韓晃所部此前也回撤防守河洛。

    當時枋頭的兵力已經落後鄴地羯軍良多,而且來自行台的援助也有所削減,但就算如此,謝艾仍然沒給鄴地的麻秋以可趁之機、有什麼逆轉局勢的舉動,始終維持著一種壓制的狀態。這當中諸多高超手段難以細數,而來自情報上的支持則絕對居功至偉。

    所以在奮武信使還沒有到達枋頭傳信求援之前,謝艾已經先一步知曉奮武今次北行種種。而在剛剛收到這一消息的時候,謝艾整個人都是神采飛揚,忍不住擊掌讚歎:「江東幼獅,誠是壯哉!」

    奮武軍此功,的確值得誇耀,以不足三千的微弱之眾,直撲敵國腹心乃至於攻破都邑宮禁,擒捉諸多宗親貴眷,滿載而歸!此等功事,無論是永嘉之後乃至於永嘉之前,甚至於中朝一統、結束三國亂世的過程中,都沒有發生如此誇張的戰例!

    而謝艾所以聞訊展顏乃至於激動得有幾分變色,還有一點則就是這件事足可成為一個標誌性事件,能夠推動王師之後經略河北的步伐有實質性的突破!

    謝艾這些年在枋頭,真正軍略戰術上的顯露還不太多,這一點與青兗地區的沈牧不乏類似。他的精力除了經營枋頭這座要塞本身之外,主要還在於招撫河北生民游食。雖然成果也可稱是卓著,但作為真正的主持者,謝艾是清楚當中有著大量不必要的冗餘手段。

    此前王師招撫河北生民,手段主要有兩個。

    一者是王統大義,這一點對地方上的鄉勢門戶或者世族名流或還有些用處,但作能產生的感召力也有限,頂多是讓王師在施略種種能夠佔據一個道義上的優勢。反倒是那些此前對此並不怎麼感興趣的游食傖民,由於深受羯國暴政之害,這幾年反而漸漸意識到正統大義的價值所在。

    至於第二點,則就在於王師的強大。河北之地,適亂日久,生民更加慣於懾服於強權而非所謂的王道之治,聽命於強者、受其奴役壓榨,已經漸漸成為一種普世認知。

    所以謝艾在招撫過程中,除了始終高居王統大義的旗幟之外,便要不斷向外展示宣揚行台的強大。

    強大與否,落實在最直接的表現上,那就是戰爭的勝負。但是行台大的戰略方陣自有大將軍框定,謝艾的諸多行為也只能在這個框架之下施行,並不能擅自踰越。

    對於河北民眾而言,他們能夠感受到行台王師的強大,還是舊年包括中原大戰的兩破鄴都。雖然之後枋頭方面也取得幾場戰鬥的勝利,但那都是區域性的戰鬥,乏甚大範圍的影響。

    至於行台在陝西、隴右各地所取得的輝煌成就,對於河北民眾而言,則太遙遠,即便是翔實以告,他們也根本不能理解這些輝煌戰果對南北勢力的消漲與天下大勢的影響。

    所以對最普遍的河北民眾而言,行台王師在中原大戰、攻滅石堪之後,便陷入了一個長久的低迷,沒能乘勝大進於河北,必然是因實力不濟所導致的。

    至於王師再怎麼宣揚他們的強大,在許多河北人看來也是不可盡信,畢竟最基本的一點,如今的河北還掌握在羯國手中,他們仍然要承受羯主石虎的暴政壓迫。若行台王師果真強大無匹,何不直接驅走賊虜,將王道仁治撥於整個河北境域?

    因此在招撫的過程中,謝艾時常要遭遇此類的質疑,儘管目下的形勢就是南強北弱,羯國漸有要被箍死於一隅之內的趨勢,但民眾們是看不到這一點的。他們不能勇於響應王道號召,仍然枯守殘破鄉土,便難免要被羯國繼續壓榨,成為其負隅頑抗的資本。

    而沈雲這一次,直搗羯國王都,是用實際的戰例行動向整個天下證明了行台王師之強,已經絕非苟延殘喘之羯國能夠抗衡!

    這一場戰事,勝過千言萬語,河北各地生民在聞訊之後,自然能夠判斷出大勢的強弱,即便他們受限於種種原因,不能即時歸義為社稷所用,但在之後面對羯國的暴虐壓迫之後,絕不會再只是逆來順受的被動接受,肯定要有所牴觸乃至於反叛!

    但是在興奮之後,謝艾也飛快的意識到奮武軍歸途之凶險,這一點無需旁人再敦促說服,謝艾自己便已經有了決定:「無論付出何種代價,必要盛迎奮武凱旋之師!」

    在公,奮武軍大功歸國,只有安然返回,才能將王師軍威壯勝渲染到極致。在私,謝艾從涼地一介寒儒成長到如今能夠定勢南北、名滿天下的大人物,全賴大將軍信重提拔,若是坐視沈雲被羯軍圍殲而無能施救,又有什麼面目再去回見大將軍?

    舊年的涼地寒儒,如今已是雄鎮一方,隨其一念計定,自有千軍萬馬因之調度起來。

    在動員兵眾方面,倒無需多費時間。早前謝艾在接到沈牧的傳訊後,枋頭能夠在短期內集結起來的兵眾已經盡數動員起來,將近三萬兵眾隨時可以參與戰鬥。

    但這當中又有一樁疑難,那就是奮武此行功勛卓著乃是一樁意外事件,而謝艾此前所接受到的戰況情報卻是準備與沈牧聯合出兵掃蕩整個冀南,所以其中一多半的兵力是集中在下游的黎陽地區。

    而奮武歸程,需要從北面穿插鄴地南來,這一條通道因為可以直抵羯國都城的襄國,也恰好正是鄴地的麻秋重點設防的區域。

    這意味著,眼下若循常規途徑出兵救援接應,還要先將黎陽之眾抽調回來投入北面作戰,單單軍士調動便最起碼需要七八天的時間才能完成。而且鄴地羯軍與枋頭王師對峙年久,謝艾也不能篤定能夠一戰便鑿穿麻秋經營數年之久的堅固防線,更何況奮武軍未必能夠堅持年久。

    所以謝艾想也不想,便將這一條救援方案給摒棄掉。羯國經營數年之久的北路防線,很難在短時間內一戰攻破,這意味著他必須要尋找另外的解決途徑。

    「先循與北面各邊鄉豪接洽舊途,傳告各邊,請他們各出義曲,準備接應奮武歸師。傳告各方,只要他們肯有動作,無論最終結果如何,枋頭乃至洛陽行台必有重償!」

    雖然還沒有確定枋頭王師的最佳救援方案,但謝艾先將眼下能夠做到的事情安排下去。這一次救援接應奮武軍,也是對他過往數年經營成果的一樁考驗,他究竟有沒有化敵為用的功績,也將因此彰顯無遺。

    只要鄴地周邊那些河北鄉戶肯於勇出幫助接應奮武歸師,即便不能因此脫困出來,也必能大大增加奮武軍的安全性,如是枋頭的王師再有調度則就更加從容一些。

    「泰山郡沈侯數萬雄師奔入冀南,青兗所部目下已是一掃舊年頹聲,大壯於下游。目下奮武挾重威奔此,我部是否也要趁此良機,廣策群力,徹底掃除鄴地羯軍布設?」

    當謝艾集眾商議的時候,下方便有將領建言道。此言一出,其餘眾將也都神采奕奕,滿是躍躍欲試的神情。枋頭這幾年也的確不乏寂寞,如今眼見下游雄起,奮武軍甚至連羯國國都都給攻破,他們自然也不甘落後,渴於一戰。

    謝艾本身便是一個能夠敏察機會的人,早在得訊伊始,便曾經考慮過這樣一個可能。但他所以並不採用,主要還在於枋頭目下並沒有足夠的能力發動一場大規模戰事。

    枋頭的情況,並不同於下游的青兗。青兗之地雖然也是重兵陳設,但有著廣袤的河南地和完整的軍府體系作為支撐,沈牧能夠從容調度數州之內的人力、物力,也就有底氣將局面搞得大大的。

    而枋頭說到底,只是王師在河北險要之處構建的一處據點而已。得益於謝艾過往幾年在周邊汲郡、魏郡等各地的經營,才能在行台主力經營西線、對枋頭投入削弱的情況下,得以維持數萬大軍的用度。

    但若要講到儲蓄,枋頭則實在不足,如果不是韓晃返回河內,並帶來一批物給,今次下游發動,謝艾甚至都沒有足夠的力量做出策應配合。畢竟他就算再怎麼大才,也難憑空變出錢糧。

    而且下游沈牧所以敢於大動,那是因為平原等冀南數郡兵力,幾乎都因羯國石宣偷襲碻磝之舉而被吸引到河南,被王師佔據主場優勢的消滅掉。

    至於枋頭所面對的對手,鄴地的麻秋兵力上並不遜於平原的石宣,又始終穩守經營數年之久的鄴地防線,想要也如反攻碻磝一般從速消滅幾乎不可能。

    一旦此方戰事驟起、熱斗正酣,羯國後路的石虎所擁那十數萬大軍則有可能直撲枋頭而來。屆時青兗王師還分散於下游的冀南郡縣中,未必能夠迅速集結、及時增援。

    至於河洛國中,眼下剛剛開闢出陝北戰場、還在投入階段,也難以給予枋頭充足的援助,一旦石虎主力被吸引至此,枋頭局面都將變得岌岌可危。

    一旦枋頭失守,那麼這一戰則就等於實在與羯國兌子,王師雖然得手冀南開闊地域,但卻丟掉關乎整個河北大戰略的枋頭,羯國可隨時通過此地馬踏中原,算起來,還算得大於失。

    「枋頭不容有失,但若以此為餌,麻秋又能否按捺得住?」

    謝艾突然想到一個可能,繼而手扶書案、趴在地圖上認真審視起來,其餘眾將眼見如此,便也紛紛噤聲、擔心打擾到將主的思路。

    可正在這時候,門外突有兵眾急奏聲傳來,思路被打斷後,謝艾臉上有些不悅,可是待到軍士行入稍作陳述,他臉色才陡然一變,起身暫時中止會議,繼而便率領幾名將領匆匆出帳,涉水入於西枋城,迎上一路新抵未久的人馬,遠遠便下馬趨行拱手敬拜:「艾參見大將軍!」
V123210 發表於 2019-4-27 23:00
漢祚高門 1352 諸夏雄主


    能夠讓謝艾這樣的國之大將臨時叫停中止如此重要的軍務會議,並且匆匆遠出相迎的,整個行台,自然唯沈大將軍一人了。

    隊伍之中,沈哲子輕乘馬上,一身騎裝,難掩風霜疲憊之態,見到謝艾等枋頭眾將奔行迎出,他輕輕一甩手中的馬鞭,笑著說道:「不告而訪,諸位觀之,我應該不算惡客罷?」

    謝艾上前一步扶韁恭請大將軍下馬,原本以他這樣的權柄勢位卻做出這樣的舉動,應該是有幾分顯得阿諛。但眼下他做起來確是尋常,而其他諸將也都不覺有異。如今整個行台上上下下,誰不知大將軍對他們將主謝艾恩同再造,彼此之親厚,早已經遠邁上下主從的關係。

    「大將軍此際到來,時機恰好。若是稍早一兩日,我等枋頭任事諸人或還要因久來無功而羞於入拜,如今卻有一樁盛大功事待奏,雖然也是沾惠賢臣,但此功確是壯哉!」

    待到大將軍下馬,謝艾便又笑語說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眸子頓時一亮,就連臉上的疲色都一掃而空,他自知謝艾何等性情,能夠被其人推崇為「盛大功事壯哉」云云,則必是了不起的功事,他上前拉起謝艾手腕,滿是期待道:「除了冀南大功,原來枋頭這裡也並不寂寞?」

    此前八九月中,沈哲子還在長安,但是隨著各路軍伍調度北進、迎擊塞虜的軍事上了軌道,他再留在關中意義也不甚大,又因心憂羯國動向,便捨棄儀駕、輕騎而返,途中得悉沈牧已經在冀南取得輝煌戰績,他自然欣喜不已,索性不回洛陽,直奔枋頭而來。

    奮武軍於襄國壯舉,就連枋頭都是剛剛得訊、還沒有來得及向行台報捷,謝艾自然也知大將軍還不知此事,此刻便也不再賣關子,便將此事娓娓道出。

    「我家獅兒,的確已是才力堪誇!」

    沈哲子聽完之後,這一次是真的忍不住歡暢大笑起來,此前身在關中,他還煩躁於石虎招引塞虜南來之舉,令得整個北伐戰事再添變數。

    雖然當時即刻就做出了鐵血迎擊的決定,但他其實心中也是不乏憂慮,畢竟羯國雖然日漸式微,但武力之強仍是王師的當頭大敵,一旦借此挑釁生事,之後事態還不知將要向何處發展。

    可是歸途之中,捷報連傳,已經讓他心緒大定,也不乏欣慰與自豪。他入此世道以來,一直行事戰戰兢兢、苦心經營,唯恐疏忽至敗,但是他一手打造起來的王師將士用實際行動向他證明了,如今的行台絕對已經有了無懼風雨、虎窺天下的實力!

    如果說此前還是出於公心的欣慰,那麼沈雲今次不在計畫之內的這一場盛大功事,則就將沈哲子的喜悅推到了極點。對於重用自家族人,雖然是世道積俗、沈哲子也不得不為,否則便無從鞏固權勢局面,但是對於沈牧、沈雲等家人們能否勝任高位,沈哲子還是不乏忐忑的。

    可是如今這兩人再用行動向他證明,這世上雖然不乏才具天生如謝艾一般的大才,但哪怕只是中人之質,只要能夠發願向上且有著充分的磨礪鍛鍊,同樣能夠稱豪於世道之內,不落人後!

    可以說,這一場起始於羯國率先發難、之後行台進行反擊的戰事,雖然還只是進行過半,但沈牧、沈雲等人接連可稱驚豔的表現,徹底奠定沈氏天下第一名門的威望!

    吳興沈氏,不再只是蝸居吳鄉的簡陋武宗,也不再只是沈大將軍一人因緣際會、帶契家門雞犬升天的幸出門戶,而是真正的有擔當、有才力、能夠抗鼎天下、再造社稷的海內名門!

    一直等回到東枋城此前謝艾召集眾將議事的大帳中,沈哲子仍然沉浸於濃厚的喜悅中不能自拔,他算是充分體會到原本歷史上謝安在得悉淝水大勝後那一份屐齒撞斷的喜悅,不只是社稷大喜、也是家門大喜,而沈哲子的這一份喜悅,卻比歷史上淝水之戰的防守之勝要更加煊赫得多,這是真正的攻伐、開創之大喜!

    謝艾等人也都眼見大將軍自從得訊之後便眉開眼笑、喜色盎然,倒也並不因此見笑大將軍乏於氣度,此等大勝功事,若還能不行於色,則就顯得過分虛偽了。

    「是了,奮武歸師目下何在?傷亡幾許?速往洛陽傳我聲令,奮武後備軍士速往枋頭來,盡快整編完備,不可缺於後續戰事!」

    過了好一會兒,沈哲子才收拾心情,然後便又說道。他這倒並非全循私情,希望沈雲繼續斬獲大功,而是經此之後,奮武軍旗號對於羯軍便天然有種威懾力,在行台如今已是三線開戰的情況下,如此雄壯軍伍,豈能閒置。

    謝艾聽到這話後,便苦笑起來,旋即便將他們之前商議救援接應奮武歸師的事情又稍作交代。

    沈哲子這會兒也徹底冷靜下來,一邊聽著謝艾的講述,一邊思緒飛轉,再次恢復到那個喜怒不行於色、懷納國事蒼生的狀態。無論喜怒,都不過分沉湎,能夠有效控制自己的情緒,這也是他勝於常人的一項稟賦。

    待到聽完謝艾的講述,沈哲子並不先作表態,而是說道:「謝將軍說說你的看法。」

    「奮武必救,這一點毋庸置疑。此前我已命人傳告河北各路鄉伍,若能得於行台封授詔令,想必他們會更加踴躍。只要河北義士群起為援,奮武勇壯精銳,絕非羯奴能夠輕易折辱圍困!」

    沈哲子聞言後當即便點頭:「這沒問題,大功豈能吝賞,此際凡有助力,則必超格拔授!」

    聽到大將軍授權,謝艾更加篤定。隨著大勢越歸行台,其實許多所得也都不必一味求於戰場的勝負,有時候一點姿態的表露,便能收到巨大的效能。

    別的不說,單單眼下如果大將軍決意要從速解決掉羯國石虎,只要表態凡以往悖逆、無論晉胡俱都一筆勾銷、不再窮究追責,那麼河北各地將不知興起多少以歸義為名的軍伍,助力行台、討伐羯軍。

    但是這種捷徑,也要承受許多的代價,河北之地即便收復,也會埋下不少的隱患,不能完全按照行台方略進行整改。

    謝艾所以欽佩大將軍,除了本身恩義深重之外,還在於大將軍能夠忍住誘惑、不循捷徑,而是一步步穩紮穩打,絕不因短利而打亂自身的節奏步伐。

    事到如今,任是誰都看得出,沈氏代於典午,已經將成定局。且不說北伐用事一直都是大將軍親力主持,軍政權威俱統一人,沈家如沈牧等人俱成臂膀之助,如謝艾這種北伐中崛起的大將,甚至不知晉帝何人,為大將軍馬首是瞻,一旦北伐竟功,即便歸統晉祚,晉帝又敢坐享其成?

    這種大位垂於眼前、唾手可得的誘惑,大將軍卻能忍耐得住,而不是為了早登大位而退讓底線,單單這一份堅韌毅力,謝艾相信放眼此世,也無人能過於此。諸夏復興,當生雄主,也唯有這樣的人,才能帶領諸夏生民再塑盛世!

    將思緒略作收拾,謝艾才又說道:「河北縱有義勇助軍,終究只是淺表依附之助,很難任於艱深。奮武能否全勝歸來,枋頭所部也決不可等閒坐視。原本方才,我是略得草草,既然大將軍恰駕臨至此,還請大將軍參詳斧正。」

    說話間,他便將自己剛才浮起的那個念頭重拾起來,思路稍作整理,移席湊近向大將軍匯報起來。

    沈哲子眼望著謝艾手指在地圖上勾劃,認真傾聽。

    謝艾的思路,講起來其實也是受於青兗戰事的啟發。

    此前他已經考慮到枋頭不容有失,否則將是得不償失的局面。他能看到這一點,鄴地的麻秋自然也能。所以謝艾的打算是,以枋頭作為誘餌,擺出一副大軍群出黎陽、枋頭要塞虛弱,引誘麻秋來攻,枋頭的軍隊則順勢回插鄴地,如是雙方完成陣地互換。

    如是一來,雖然枋頭暫時告失,但也造成麻秋部暫成孤師的局面。如是王師不但可以順勢接應奮武軍,更能與冀南王師連成一片,將麻秋困死於枋頭。

    雖然枋頭這些年頗有營建基礎,但在王師手中和在羯軍手中能夠發揮出來的價值卻不同,其中最大的一點區別,就在於麻秋即便攻佔枋頭,但卻得不到來自黃河水道的支持,禍患有限。

    如此還能將麻秋的軍伍鎖死在枋頭,引誘羯主石虎來援,以逸待勞的展開新一輪的大會戰。如果戰事進展的順利,或許就能在此戰中擊潰羯國目下主力軍隊。

    這一個計畫極為宏大,戰術層面沈哲子並不比謝艾高明,因是不作指點。但是在戰略層面上,他卻是覺得有些冒進。如此宏大戰略,決不可以為憑著當下籌碼足夠,一旦雙方持續惡鬥下去,勢必要層層加碼。

    如是又回到了起始的一個大問題,那就是王師剛剛結束了西線戰略的經營,而且還並沒有徹底的止戈,隨後又有陝北、漢中兩個次級戰場被開發出來,同時荊州方面也在用兵成漢。可以說是帶甲之士無有閒坐,沿水之倉無有閒糧。

    在這樣的情況下,行台還有沒有力量於此發動一場舉國之戰?或者說,眼下的羯國有沒有必要讓行台冒著如此大的風險孤注一擲?

    「還是有些操切了。」

    過了好一會兒,沈哲子才推案一嘆,他並不是難決大事、怯於用險,而是因為除了羯國之外,目下的塞胡、鮮卑等諸多邊胡,踴躍要加入諸夏戰場的那股勢頭也越來越明顯。

    雖然這些邊胡還沒有達到原本歷史上最勢大的時刻,且各自也有憂困,但仍不能無視。

    特別是塞北的代國已經隱隱有塞上霸主的姿態,如今王師即便能夠在保證其他戰線穩定的情況下行險一搏,一戰解決掉羯軍有生主力,自身必然也會受創良多,很難再支持後續領土的無間歇收復。

    屆時北方的河朔,或許轉頭又將淪為代國等塞胡的馬場。而這些叩關未久的塞胡們的戰鬥節奏,未必會給與羯國交戰而磨礪壯成的王師以適應的機會。

    前秦的苻堅,未必真仁慈,他能得趁大勢而高歌猛進,但基本盤始終還是微弱之氐眾,他必須要以包容的態度去容納那些虎狼之士加入麾下供他驅使,又必須要不斷塑造新的攻伐目標以飼養麾下的虎狼,一旦落敗便遭反噬。這種虛偽的壯大,不是沈哲子需要的。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做嫁衣裳。

    沈哲子不是自薄,而是這種情況會有極大概率發生,所以在沉吟良久之後,他才鄭重說道:「大勢在我,不宜用險。修書羯國麻秋,不妨談一談。」

    如此大好局面,北伐以來所未有,在確定不可輕涉兩難之險後,沈哲子思路漸趨通達,他有足夠的信心在立足當下局面的基礎上,將石虎玩得欲死不能。
V123210 發表於 2019-4-27 23:01
1353 國爭兒戲

    「談一談?」

    帳內眾人,包括謝艾在內,聽到大將軍這麼說,一時間都有些反應不過來,下意識反問一句。

    沈哲子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而後又嘆息一聲才說道:「北伐用事至今,與羯奴石氏賊門刀兵攻殺、沙場征伐是有,卻還沒有閒暇停頓下來稍作溝通。目下態勢已是如此,若不談上一談,以後只怕越發的沒有機會。」

    聽到這裡,眾將不免更加的迷茫。謝艾倒是隱隱有所回味,但也不敢篤定自己能夠度盡大將軍謀略,稍作沉吟後,他才又開口請示道:「那麼,是枋頭出面去談還是行台?只談當下事務還是兼論其餘?」

    聽到謝艾這麼問,沈哲子才滿意的微微頷首,謝艾其人能夠不專營軍務、視野要比行台其他的方面鎮將宏大得多,這也是他所以能夠放心讓謝艾獨當枋頭這重要一面的原因。

    戰爭,說到底只是政治的延續,而沒有政治目標的戰爭,就是完全沒有必要的無謂之戰。雖然北伐用事以來,沈哲子始終標榜著漢賊不兩立、晉胡不共生的口號,而且在王統大義方面,這一點絕無退讓的可能,不滅諸胡,難稱竟功。

    但理想和口號是一方面,現實又是另一方面,想要完全、徹底的在當下這個世道解決掉所有胡患,無異於痴人說夢。而最終原本的歷史所以能夠走出長達幾百年的大亂世,也並不是漢人或者胡人某一方將敵人徹底消滅而實現的,還是通過融合。

    這一條融合的道路,是長達數百年、不同時期的無數人傑前赴後繼的諸多試探、各作突圍,最終走出的一條道路。南北朝這段大亂世,真的是一個你行你上的大鬥場,最終誰行,歷史已經有了答案。

    沈哲子並不是一定要死板傚法隋唐帝世的開創,甚至就連傚法都保持著迴旋更改的餘地,想此前那種以沈家為中心打造一個類關隴的政治、軍事集團的嘗試,早已經被他摒棄不用。

    未來還有諸多不確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胡虜內遷這樣一個浪潮,並不會因為某一個政權的強勢崛起而就此戛然而止。這是天災人禍、諸多原因、常年積累所造成的大趨勢。

    單單有跡可循的諸胡發展脈絡,姑且不論日薄西山的羯胡和已經被扼殺萌芽中的氐羌胡秦,慕容前燕仍然沒能拔出內鬥的泥沼,仍未有發跡姿態的匈奴胡夏將要在陝北遭到嚴重打擊,或是就此將要一蹶不振。

    但還有一個鮮卑索頭的拓拔代國,即便歷史上拓跋氏先遭覆滅,後又得國,成為北方霸主後還要面對後起之秀的柔然侵擾。即便柔然被打敗了,也給北魏留下了六鎮這樣一個禍根。六鎮入主河北之後,突厥代之而興。

    沈哲子也想保持一味的強硬,痛殺賊胡,決不妥協,但這並不是一人之私慾強逞就能做到的事情。諸夏生民,先遭三國亂世,之後便是永嘉之禍,壯士鮮血,還有多少可流?而眼見的胡潮湧動,就還有幾百年的時間!

    所以,在沈哲子的構想中,北伐攻滅羯趙,只能說是一個短期目標的達成。未來立足於此而新興起的大帝國,必須要學會與狼共舞、伴賊同眠,要有更成熟且豐富的手段去迎接和應對來自邊塞群胡的不斷挑釁。

    要保證華夏世系千載不易,胡虜再也不能凌越諸夏之上,戰爭自然是最重要的手段。但除此之外,也決不可唯訴戰爭,化夷為用、乃至於以夷制夷,是需要從現在就開始重視起來的問題。

    當然這都是更長遠的規劃,沈哲子也沒有必要在眼下就向諸將提及,關於謝艾的問題,他只是回答道:「先以枋頭談一談,直接傳言麻秋,奮武軍必須要安然歸來!他如果要強阻窮殺,那麼就做好身死於此的準備,之後渡河王師餘者不顧,轉殺鄴地賊軍,凡行兇之眾,片甲不留!無論他逃到天涯海角,石季龍也護不住他!」

    聽到大將軍殺氣十足的凶厲之言,諸將不免有些瞠目結舌,原來這就是所謂的談一談?麻秋乃是敵國鎮將,對其而言奮武軍就是犯境之賊軍,出兵阻殺,這是多正常的事情?結果就要因此落下結下私仇、不死不休的下場,這也太不講道理了吧?

    但又不得不說,大將軍此刻所展露出來的這種蠻橫、不講道理,確是讓諸將大感快意、以至於被大將軍否決大舉用兵於此的的方案所帶來的失落都漸漸消退。

    只是蠻橫不蠻橫,這是他們的事情,麻秋會不會被嚇住呢?若他不受恫嚇,真的要不顧其他,集結目下北路所有人馬轉殺此一人?

    謝艾對此倒看得比較透徹,開口說道:「若真恫嚇至斯,麻秋或是真有可能被嚇住。本來奮武歸師,也非他必須從速狙殺的目標,苦勞之虛功,招惹無謂之大怨,他是要深思幾分。不過若想讓他放棄阻截奮武,也不可單憑恫嚇。」

    「只要奮武短期無憂,此事便定下一半。賊將受此恐嚇,必是羞怨交加,他若傳訊提什麼條件,那就容後再論。」

    定下這樣一個策略之後,沈哲子又從容許多,隨即臉上也是難掩疲憊之色。

    謝艾見狀,先將此事落定,然後便抬手示意結束會議,諸將各歸部伍待命,然後才又望向沈哲子請示道:「大將軍入鎮之事……」

    「暫不必向外透露,我不會在此停留太長時間。之後回到行台,待到北面兵事稍定,再正式走入河北各邊慰軍。」

    沈哲子開口說道,之後又加了一句:「屆時,我該會長留河北,以待羯國事務悉定。」

    謝艾聽到這話,不免又是喜形於色,心知這是大將軍提前讓他得知,待到下一次駕臨河北,便將是向羯國發起總攻的時刻,而且聽此語氣,應該為時未遠。換言之所謂的談一談,無論是只與羯國的麻秋談,還是之後再涉羯主石虎,談到哪一步,都是給行台爭取籌措力量的緩兵之計。

    於是謝艾便命人在東枋城隔離一片區域,用於大將軍暫居,而他也將自己帥帳轉移到大將軍居邸附近,以便於大將軍參詳軍務。

    之後事情發展,也確如謝艾所料。鄴地的麻秋摩拳擦掌、厲兵秣馬,先以鄴北兵力將奮武歸師死死困在彼處,並發起幾場試探性進攻,也是互有傷損,但可以確定這一路奮武軍絕無再脫離重圍的可能。

    於是麻秋便安然坐待枋頭方面做出反應,為了讓奮武軍的惡劣情況能夠實時傳達到枋頭,他甚至刻意縱走了幾批明顯奔走求救的人員。然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還沒有等到枋頭方面有什麼實質性的舉動,卻等來了如此一封措辭狠戾、充滿威脅的書信。

    「謝某人,安敢為此危言?他將我麻秋目為何等樣人?兩國交戰,攻殺應當,破我國都之大仇,竟以此私怨恐嚇威脅我!南北國器之爭,難道只是兒戲!」

    看完信上的內容,麻秋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他對謝艾,雖然彼此立場敵對,但也不乏欽佩敬仰,覺得雙方常年對峙下來,應該有一種亦敵亦友的共識。

    可是這一封信所傳達的內容,卻是赤裸裸的蔑視,謝艾這是將他當作一個剪徑盜賊,而不是一個敵國大將來對待!

    盛怒之下,麻秋抽出佩劍來,面前書案都給劈砍粉碎,但之後卻陷入了沉默。他自然不會被如此一封書信所恐嚇住,南北雙方互攻,各自將領軍士們、本來就是身不由己、命不由己,他麻秋哪怕真有膽怯,又怎麼會因為恐懼敵方報復而不敢殺敵!

    可是冷靜下來之後,他沉吟一番還是覺得此等手筆絕非謝艾慣常所為,但何以在眼下時節有此妖異舉止?莫非是因為枋頭目下的確不能從容調度的救援,謝艾雖不能救、又恐國中生怨,所以借此來觸怒自己,借自己之手早早了結此事?

    這個猜測實在有些想當然,就連麻秋自己想過之後也只是冷笑一聲,不再過多的猜度注定不能知曉的內情。

    但這麼惡意猜度之後,他心情的確是好轉幾分,謝艾在做出這種怪異舉動的時候,無論是別有暗謀想要借刀殺人,又或者無計可施的氣急敗壞,但枋頭方面至今沒有營救那一路晉軍同袍的舉動,卻是一個事實。

    怒火被克制住之後,麻秋還是將那股強烈的想要將被圍困晉軍剿殺一空的衝動,他並不覺得這一決定真如謝艾信上所言不要因此無聊之戰而招惹南國沈大將軍之大怨,只是因為暫困住這一路人馬,謝艾那裡肯定會不舒服。

    枋頭晉軍坐視友軍受困而不救,一旦事實確鑿,這就是離間南國袍澤的把柄。只要那一路人馬還存在,等待枋頭的救援,麻秋相信謝艾不可能沒有舉動,否則南國沈大將軍縱有怨念,對謝艾的怨恨也絕對會超過對自己的恨意。

    只是如此一來,則不免會讓對方覺得自己是真的受此恐嚇而不敢強殺,稍作沉吟之後,麻秋還是吩咐心腹草擬回信,傳信謝艾這一路晉軍於他國乃是罪大惡極,謝艾若不想坐視不理,那就擺明車馬來戰,不要再作這種無聊的恫嚇把戲以為時人恥笑。

    從內心而言,麻秋還是希望謝艾將自己當作一個真正的對手看待,這也是對彼此目下於國中功業權位的一種尊重。

    可是麻秋這一封回書送出不久,枋頭方面回信轉踵即至,這一次謝艾措辭要比上次客氣一些,直言他並沒有救出奮武軍的十足信心,但奮武將主沈雲乃是行台大將軍嫡親,兼有如此殊功,絕對不能失命於河北。所以他希望麻秋能夠開誠布公,究竟要什麼樣的條件才肯放過沈雲。

    「謝某人實在可笑,終究難脫涼荒寒傖陋習,如是軍國重務,竟然奢望私信傳授解決?沈家小兒不容有失,難道我國主上嗣血就是性命卑賤?」

    看到這回信,麻秋更加氣憤,只是這氣憤卻是氣得謝艾其人不自愛,為了順和上意,竟然下作至斯。

    但雖然言是如此,麻秋心情卻不免沉重起來,因為謝艾信中又說,他既然沒有足夠的把握救出沈雲,那麼索性就不救,只待其人死訊傳回枋頭,便盡起鎮中大軍直攻鄴地為其復仇,否則他沒有辦法向行台大將軍交代,不獨勢位不保,身家性命或都難存。

    「你既然自珍權眷性命,那就不要怪我漫天要價!」

    雖然心中已是大為不恥謝艾的這些做法,但麻秋內心還是比較怯於此際與枋頭展開大決戰的,謝艾雖然人品如何顯露出來,但其才能在過往數年也是表現的淋漓盡致。

    如今國中本就諸困,若有機會偷襲反擊,麻秋不會錯過,但若真的與枋頭展開不死不休的決戰,一旦戰事不利,麻秋擔心也會招至主上震怒,以至於他本來置身事外,或許將成之後追究的罪魁禍首。畢竟他在國中本就乏甚黨羽,身在鄴地多年也招惹群妒,人心險惡,不得不防。

    不過麻秋自然沒有就此談判下去的誠意,須知這一路奮武軍,手上可是沾滿了主上石虎血親性命的血債,若是主上知他以此來與南人談判,同樣會震怒不已。

    麻秋不乏狡黠,隨口提了幾個漫無天際的條件用以敷衍謝艾,即便之後事洩主上追究起來,他也可以託辭言是根本就沒有打算談判下去。

    至於私底下,他則開始緊張的聚集麾下各路人馬,不打算再就此事繼續拖延,就算不能藉著那一路晉軍佔上什麼便宜,也決不可令事態變得更加惡劣。

    既然謝某言中只說沈雲性命不容有失,而且看來已經的確無意出兵援救,那他也就不再等待枋頭出現什麼戰機,先將這一路被圍困的晉軍擒捉下來,只要確保那個沈雲無礙,也不算觸及謝某底線。之後將人把持手中,無論談或不談,他都有更多主動。

    可是麻秋卻沒有想到,當這一封信送出之後不久,局勢陡然大變。這一夜操勞軍務剛剛入睡未久,距離黎明還有一段時間,麻秋突然被營舍外一陣喧鬧聲吵醒。

    他眉頭一皺,起身行出,便見襄城公石涉歸的兒子石木卑並其隨員正被自己的親兵攔截在外。而看到麻秋現身後,石木卑頓時便指著他,義憤填膺、跳腳大罵:「麻賊,你辜負主上重用!那一路晉賊已被圍困成柵中羔羊,你卻遲遲不殺,原來是要以此做籌碼,要與南人陰合!」
V123210 發表於 2019-5-2 18:33
漢祚高門 1354 死之奢侈

    麻秋聽到這話,臉色陡然陰鬱下來,上前一步怒喝道:「是誰縱容此賊於營內喧嘩吵鬧?速速將之擒下收監!」

    主將發話,將士們不敢怠慢,很快便有一批親兵湧出,將石木卑並其身邊隨員們控制起來引往一側。石木卑受此遭遇,反應不免更加激烈,但他所在乃是鄴地大本營,憑其人並身邊幾十名卒眾,哪怕再怎麼怨念滔天,又能掀起什麼風浪?

    石木卑並其卒眾雖然被逐出,但那充滿憤怒斥罵國賊奸邪之聲,隔了老遠仍然依稀可聞。而麻秋此刻臉色更是陰鬱如這昏暗天際,牙齒更是咬得咯咯作響。

    他這幾日與枋頭謝艾的溝通,本是私底下的接觸,心知肚明雙方彼此都乏甚誠意,此事不會有什麼結果,而且他也已經決定不再於此繼續糾纏下去,準備在這兩日的時間就徹底解決掉那一路奮武歸師,因是也並沒有知會麾下一眾將士。

    可是現在卻出現石木卑此事,就連這個外來者都已經知曉,遑論鎮中其他將領。麻秋此際已經能夠感受到週遭將士們望向他的眼神都不乏怪異,心中不免更是叫苦,同時也隱隱有幾分不滿。

    他並不知枋頭的謝艾於鎮中是個怎樣的處境,但他鎮守鄴地、看似大權獨攬,其實一直都不然,主上石虎某次甚至直言以告,鄴地部伍當中就安插著他的耳目,以此來震懾麻秋。

    麻秋對此既不敢反對,倒也並不覺得難以接受,畢竟他所在的位置實在太重要,如何能夠取信主君也非常重要。

    像這石木卑直衝主將宿營外吵鬧喧嘩,如果暗地裡沒有人指引,憑其區區一個襄國來人怎麼可能做得到!歸根到底,該是主上安插在鎮中的耳目要借這石木卑的喧鬧來逼迫自己表態究竟在搞些什麼了。

    關於這一點,麻秋早有預備,幾次與謝艾書信往來的信件、甚至包括人員渠道都保留起來,就是為了事後應付主上的追究。可是現在經由石木卑一鬧,他則不得不提前給部下眾將們一個交代,否則軍心或將動搖。

    所以很快,麻秋便不顧天色,吩咐親兵傳告各軍將主入此議事。而在等待眾將入營之前,他還要追究一下這事如何洩出。

    結果不問則已,一問則不免大吃一驚。原來枋頭的謝艾,居然已經於昨夜親臨鄴南的前線,並在不久之前派人直接於雙方對峙的前線叫喊邀談。

    得知此事之後,麻秋不免又是震驚又是惱怒,更覺得謝艾其人狡詐至極、人品低劣,令人防不勝防。其人如此行事,大概就是要誘他發聲,之後以此動搖鄴地軍心。

    激怒之下,麻秋直接再下命令,諸將彙集後不必入營,隨他直往前線戰場,同時後營集結人馬先遣五千眾向鄴北而去,準備殲滅那一路晉軍軍眾。千言萬語,不如一行,他雖然慎重於開戰,但也絕不畏戰,敵人手段低劣至斯,他相信事後主上也能認同他的決定。

    黎明時分,麻秋率領營內精銳並各部將領抵達於枋頭交臨的前線,他向柵欄溝塹外的原野上一望,心情更是惱怒,只見諸多晉軍卒眾散立於郊野,還在一遍遍的呼喊讓麻秋上前商討談和事宜。

    至於對面主將謝艾的旗幟儀仗,也都擺設在距離前線不遠的位置上,麻秋見狀後忍不住問向前線兵卒:「敵軍將主謝艾果真在此?」

    得到兵卒肯定的回答後,麻秋心中不免又是疑竇叢生,搞不明白謝艾究竟意圖何在,若只是為了洩露機密、動搖己方軍心,何至於親自出面且做到這一步?

    對面仍是喊話不斷,譏笑麻秋膽怯不敢出見,因此噓聲連連。麻秋久經陣仗,自然不會為此所動,但實在心中太多疑竇,更兼也想直接面斥謝艾無恥。於是他便喝令兵士上前應答,商討如何見面。

    不久之後,雙方達成共識,彼此主將各取百人護從,上船於雙方陣線中間的一處河灣會面,一旦哪一方有異動,談話即刻中止。

    如是一番交涉下來,時間已經到了日中,麻秋告令眾將在他歸來之前不可擅動,但也不可放鬆警惕,要時刻待戰,這才率眾趕往交涉地點。

    當麻秋到來的時候,謝艾的座船早已經停在河灣處,此處水道開闊,水流也不湍急,雙方彼此能夠看見,雖然仍不及面對面的便利,但也總算能得於及時的應答。

    到達這裡後,麻秋已經按捺不住,先使兵眾喊話道:「謝士欣果然奸詐無恥,你我都知,談和云云只是虛辭,也絕無可能。你使此小計,難道還想撼我軍心?徒增人笑罷了!」

    對面的謝艾並無隱藏身形的意思,麻秋甚至可以直接看到他躬身授言的畫面,不多久對面兵卒便上前轉述謝艾所言:「麻將軍何以如此孤高絕情,你或不具誠意,不代表謝某也無?世事概由人謀,哪有什麼絕無可能的道理。我今次所以親自入此,當中宣說此事,就是在表露我的誠意,以示絕非暗室奸謀。無論麻將軍你持姿態如何,我何談之意誠摯,止戈坐論,各訴所求,為雙方甲士性命以計,將軍又何必衰言篤定?」

    聽到對面這回答,麻秋是真的有些迷茫了,片刻後他才又使人道:「彼此為戰數年,在此之前,我是素來欽佩謝某才略器具,雖作裂目之爭,但也無礙崇敬之情。但經此之後,謝某所為種種,實在低劣。彼此各負君王恩用,生死搏技而已,豈能以私念為暗合之陰謀!」

    對面的謝艾對此卻不惱怒,再次使人答道:「兩師交戰,或攻或息,都是尋常,又怎麼能冠以私念。至於麻秋,言則忠勇慷慨,實則怯乏擔當,南北當下勢力如何,麻秋難道不知?你若不知,又何必求我方交出你主子息親眷、交出新得冀南之土,乃至於退兵枋頭。你是心知肚明,凡此種種所求,概非對戰能夠爭得,即便妄動戰端,無非沙場再添萬千亡魂而已。」

    「麻秋此人,色厲內荏,所以不願深談求和,無非怯於你主季龍窮究問責,勢位難固而已。明知已是不可戰勝之勢,仍要強求於一戰,無非是以麾下萬千將曲捐身以固己位罷了。既然如此,不妨來戰,若你方所求種種能有一得,則謝某自裁以謝天下,絕不偷生!自古艱難,一死而已,我俯受大將軍恩重如山,凡有所用,視死如歸。若非歷事求於周全,何必受你胡丑刁豎為難!」

    此言經由兵卒轉述傳來,不獨麻秋臉色難看,就連其他問詢後的將領們臉上神態也都轉為複雜起來,若有所思的望向將主麻秋。

    麻秋心中叫苦,他是沒想到謝艾除了親自出面之外,更將雙方此前所談細節一併披露出來。

    老實說,就算謝某人仍然全無誠意,還是動搖羯軍軍心的手段之內,但能以枋頭主帥之尊位而做到這一步,麻秋就算是栽了也並不冤枉,因為這可以說是謝艾用其畢身信譽聲名作為賭注,即便成於此功,及後其狡詐種種也必為天下所知,為後世所笑。

    而更重要的則是,麻秋已經被擠兌得下不來台,即便還無顧對方種種作態毅然開戰,勝了還倒罷了,若真戰事稍有不利,謝艾這番話便已經給他掘好了墓穴!

    甚至之後主上石虎,會不會怪罪他明明有著更好的解決方案,卻偏偏擅作主張、以自己親族性命為代價強要求戰,最終卻還一無所獲?就算他有千萬般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但以主上親族為代價而為,這無論怎麼說都是一種僭越,是統兵大將最不可為的禁忌!

    原本他以為他圍困住奮武歸師算是拿住了人質,可以逼得謝艾拙於應對,卻忽略了他們國中人質早被晉軍先一步拿住了,而且一出手便直指君王與大將最不可觸及的忌諱。決定這些人的生死,絕不該由麻秋來做。

    甚至就連南國沈大將軍還未稱制臨位,謝艾為了營救其從弟族親都要如此費盡心機,表足態度。麻秋如果無顧於此,那才是真正的愚蠢。

    麻秋沉吟良久,親自登上船首甲板,望向對面大聲道:「我原本以為謝某賢良可欽,但你處心積慮陷我此境,即便麻某身死此禍之中,黃泉之下也要笑你陰謀詭勝,非大丈夫所為?更何況,你就沒有想過,若我至此仍拒不談和,你除了見笑世道之外,還要因此自取其辱而為你主沈維周所厭棄?」

    對面謝艾也親自露面出來,喊話道:「餘者不論,今次所為,所謀絕非麻將軍一人性命,謝某一言擲地,坦然無愧……」

    喊這話的同時,他在心裡則默念,目下大將軍親臨鎮中,所圖者怎麼可能會是區區一個麻秋!

    「至於大將軍會否厭我自取其辱,那是我該憂悵之事,眼下謝某隻想周全此事,順利迎回沈獅並所部勇士。而且,麻將軍既然也知我是將身名一擲此中,此事我便必須求於一個良善之局。無論之後付奏行台決議如何,我必會極力爭取於周全,這一點請麻將軍不必懷疑。」

    講到這裡,謝艾又嘆息一聲:「至於麻將軍所言冀南、河朔等各邊事務所求,我既不能一言決之,想必就算行台有所回應,也非你能斷之事務,還宜早訴你主。可以談,但不是跟你談。至於其他,我可傳信奮武沈侯先放你主子息一人算作取信,至於要放哪一個,可以你選,也可以我部自決。」

    麻秋這會兒望著緩緩流淌的河水怔怔出神,眼下局面他真是無從應對了,但他身在這樣一個位置,又逼得他不得不立刻做出決定。

    而他其實已經沒有了選擇,要麼死戰當下,要麼就全力促成談和事宜。

    特別當謝艾說出可以先放一名羯國皇子之後,那麼就意味著,一旦開戰,麻秋必須要確保主上其餘子嗣親眷的安全,否則雖勝尤敗,會有無數人以此為把柄要將他置於死地,乃至於族滅之禍!

    而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一旦開戰,那一路晉軍即便再怎麼疲弱,想要在死前殺掉所俘虜的羯國一眾貴胄們也太簡單了。

    過了好一會兒,麻秋才望著謝艾唇角微微翕動,他是在默言,真的羨慕謝艾這種幸從明主、可先斬後奏、決斷大事的底氣。當然他是不知道,南國沈大將軍正在枋頭,他所以陷於如此險惡境地尤甚於刀兵加身,還是拜於沈大將軍所賜更多。

    謝艾站在對面,倒不知麻秋心中所想,但也比較同情麻秋這個對峙數年的敵國將領,換了他在這個位置上,大概也要有種生不如死的感觸。因為無論選擇哪一條,都意味著莫大的隱患,相較而言,慷慨赴死反倒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但這一點同情轉瞬即去,很快謝艾又好奇當羯主石虎面臨當下這種情況,又會是怎樣一種反應。可以說,石虎只要稍有軟弱,不敢繼續率部南來與王師決一死戰,那麼無論怎麼做,餘生都要與屈辱為伴!

    到現在,謝艾也漸漸領會到大將軍的心意,石虎這樣一個暴虐的屠夫若只是求於一戰誅殺,反倒成其快意,遠不足抵消其人這幾十年來給諸夏生民造成的戕害,而這種僭立凶殘的所謂人主,也根本不配莊嚴壯烈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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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