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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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355 城下之盟

    沈雲等奮武將士臨時棲身的這一處地點,周圍那些並不險峻的土丘名為上雁陂,穿過丘陵向南流淌的小河則名為下磁渠,都是當地約定俗成的土稱,山水都是尋常,並非久恃之地。

    在剛剛抵境的時候,奮武將士與前來試探進攻的羯軍遊騎進行了一場慘烈廝殺,甚至連將主沈雲都失足落馬而受傷。

    大概由於奮武軍在這場戰事中所流露出的煞氣太濃厚,之後鄴地的羯軍倒是沒有再繼續發起什麼成規模的進攻,但是各種騷擾的舉動卻是在所難免。但是這種程度的騷擾,不要說久經陣仗的奮武軍,就連那些一路跟隨南來的襄國民眾們,對此也能做到熟視無睹。

    之後的幾天,情況也並沒有發生什麼大的改變,只是游弋在周邊的羯國部伍越來越多,奮武軍外遣的斥候耳目活動也越來越困難,以至於漸漸被壓縮在上雁陂左近這幾里方圓內,但凡超過這個範圍,便會遭到羯軍遊騎的驅逐與追殺。

    很明顯,羯軍這是打算將奮武軍以及一同跟隨的這萬數襄國民眾困死在此處。且不說沈雲眼下有傷在身,已經不宜再上馬烈戰,就算他還是完好無損,也難在率領這眾多民眾的情況下突圍衝出羯軍的封鎖線。

    聊可安慰的是,儘管目下情況已經非常不妙,但那些從襄國跟隨來的民眾們還沒有大規模的崩潰之勢,仍然願意聽從奮武軍令,老老實實待在這一處山坳,苦苦等待援軍到來。

    這一點倒讓沈雲頗感安慰,此前奮武軍不是沒有遊蕩突圍的可能,但是因為不願放棄這些追從一路的河北生民,才選擇留下來與他們一同待援。

    戰爭有時候是一個很殘忍的邏輯,因為奮武軍留下來,這些生民才會有被救援而活下去的可能。但若奮武軍一旦離開,枋頭的謝艾哪怕再怎麼仁慈,也不可能發動枋頭的王師突破鄴地羯軍的重重封鎖而救援這些民眾。

    因為謝艾是行台鎮將,他首先要對行台大將軍和麾下的將士們負責,而不會為了萬數條河北生民的性命而打亂本身的軍事部署。

    儘管這些民眾們即便受不了惡劣局面的壓迫而崩潰四散,基本上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多半要被鄴地的羯軍收割性命充作軍功。但人又哪能時時刻刻保持理智,許多輝煌的大人物都難免做出糊塗的選擇,更不要說這些乏甚組織、只求活命的小民們。

    他們能夠在此刻還安守於此,願意相信奮武軍給他們營造的一份生機可能,這自然讓沈雲有種善意沒有被辜負的欣慰。

    當然這也是因為跟隨南來的這些民眾們多是生活在襄國周邊,可以說常年遭受羯國的暴政壓迫,所以對於壓力的承受也是極高,若換了旁處生民,眼見到周邊的包圍圈越來越緊密,說不定已經要崩潰開來,準備各自逃命去了。

    民眾們有此處亂不驚的鎮定,這給惡劣的局面帶來了一絲助益。隨著暫時安頓下來,已有一部分生民壯力在劉度等襄國鄉豪們的組織下,開始進行一些力所能及的勞作,比如在周邊山丘之間樵採,修築一些簡陋的窩棚,以及給奮武將士補充投矛之類的器械。

    但就算如此,情況仍然非常的不妙,最迫在眉睫的還不是那些周邊活動日益頻繁的鄴地羯軍,而是給用告急。

    此前雖然也是乏用,但多多少少還能滿足奮武戰卒消耗所需,可是當他們困守此地之後,增補的途徑實在有限。就算鄉民們還在努力樵採漁獵,但一來還要遭到羯軍不斷的騷擾驅逐,二來此境也絕非什麼豐腴善治的地境,郊野中哪有那麼多的食材可以滿足這萬數之眾的消耗!

    如是過了七八天的時間,營中除了保留奮武軍基本作戰需用的戰馬之外,餘者畜力已經全被宰殺食用。但就算是這樣,每天還是不斷有人餓死,以至於需要奮武士卒親自入營收撿屍首進行掩埋,避免被那些餓慌了的民眾藏匿充飢。

    按照這個態勢下去,甚至無需周邊的羯軍再動手衝殺,單單乏用這一樁便足以耗死他們。在這過程中,沈雲雖然也組織過幾次向外的衝擊,但要麼被羯軍恃眾逼回,要麼對方就深據堅堡而不應戰,完全不給奮武軍取用於敵的機會。

    與此同時,羯軍對上雁陂這一片區域的封鎖也越來越嚴密。這種嚴密倒不是說直接以大軍將此境完完全全的包圍起來,那樣投用的兵力實在太多。枋頭與鄴地常年對峙,麻秋若能在短期內從容調度超過萬數兵眾作為可以自由活動的機動力量,都可以說是謝艾的失職。

    所以羯軍對此境的封鎖,主要還是立足於原本便構建起的防線,以各處通道所在的戍堡為支點,以地方鄉豪私曲為基礎,廣佈遊騎充作耳目,只要奮武軍有任何異動,都能在最短時間內進行阻截。

    「謝艾到底在做什麼?」

    抵【 .】達鄴北之後,過去這還不足一旬的時間,對沈雲而言可以說是他從戎以來過得最沉悶與煎熬的一段時間。本身的力量逐漸被消耗與壓榨,外界的援軍卻遲遲沒有動作。

    儘管他也知道,鄴地這一路羯軍乃是真正的坐地虎,謝艾就算想有什麼有效舉動,也很難在這麼短時間內就有什麼突破。況且目下羯軍對他們只圍不打,也說明謝艾對鄴地羯軍的牽制是卓有成效的。

    但身處逆境中,就算沈雲還能熬得住,他是真的擔心那些民眾們的狀態。儘管劉度等鄉豪頭目們還在努力維繫人心,但那種絕望的情緒已經開始蔓延開來。

    在第十天上,轉機終於發生。就在百數名奮武軍將士們叩擊位於上雁陂西北側數里外的一處塢壁時,明明那塢壁沒有半點要被攻破的跡象,但是塢壁內突然火光衝天而起,旋即門戶洞開,後方有數百男女老幼齊齊現身,而在他們之間則堆滿著各式各樣的家當,竟然擺明態度要歸義相投!

    得知這一消息,沈雲也是瞪大眼,不顧傷痛困擾親自離營前往問話,而後才知謝艾早已經有了動作,首先便是傳告鄴地各邊鄉戶,號召他們群起策應奮武軍。

    已經有許多鄉戶們湧動而起、響應號召,但是由於麻秋將此處封鎖的非常周密,這些鄉戶們縱有歸義的熱情,一時間也難衝開羯軍的封鎖。

    但百密終有一疏,麻秋能夠阻止得到外界的力量向包圍圈內增援,但卻阻止不到正身處在這個包圍戰線上的鄉豪們改換門庭!

    這一座塢壁規模並不甚大,羯軍此前為了封鎖奮武軍,派遣百數兵眾徵用此塢據守,奮武軍此前幾次叩擊雖然無功而返,但也讓羯兵有了不小的傷亡。

    恰恰就在今日,塢壁主人覺得終於有了反殺羯軍的可能,於是趁著奮武軍繼續進攻,羯軍在前應敵的時候,在後方進行反水,於是便發生當下一幕。

    這座塢壁,規模並不甚大,能夠給奮武軍提供的助力也十分的有限,哪怕毀家紓難,也僅僅只能提供了百十斛的谷糧。

    但這對人心的振奮卻是巨大的,不啻於充滿絕望的黑暗中一點曙光乍現,讓困守在此的軍民們明白,目下的外界仍有大量的人在為了救援他們而努力著,他們更加沒有資格做什麼自暴自棄之想!

    而且,塢壁主人的歸義投誠,也讓沈雲瞭解到許多鄴地的軍事佈置以及外界的資訊。他雖然還不知謝艾與麻秋私下的交流,但通過麻秋的樁樁佈置,卻也意識到對方這是打算將奮武軍作為誘餌,迫使枋頭來救。

    確定這一情況,對沈雲來說就足夠了,塢壁主人投誠捐輸的給用,他並沒有急於散及於眾,而是優先滿足了奮武戰卒,待到這近千卒眾稍稍養回氣力,他便親自率領這些人行出,直衝羯軍在週遭設置的防線。

    此行不為殺敵,只為壯勢,沈雲傷痛沒有痊癒,但卻讓人用索帶將自己捆縛在馬背上,如是率領千數奮武壯卒,一路高聲叫嚷著王師口號,招搖於郊野之中。

    很多時候,僵局所以能夠維持就在於一個均勢。可一旦局面中某一方發生一些比較大的變量,這種均衡隨之就會被打破。

    奮武軍此前為了保持戰鬥力並減少消耗,即便由向周邊的突擊舉動,往往也都是百十人的小規模行動,如今次這般突然千騎奔出,而且還沒有一個主攻的方向。

    此前的麻秋還僅僅只是將周邊的防線夯實形成包圍圈,至於真正用以剿殺圍殲奮武軍的主力戰卒們還沒有抵達第一線的戰場。

    所以當奮武軍突然如此大舉出行,也讓這些防線上的羯軍們心驚不已,加強守衛,唯恐被敵軍突圍而出。當然奮武軍想要突圍是不可能的,在一些重要的通道處,都有著堅城大堡的存在,或許單獨一方未必能在野戰爭勝,但想要將奮武軍阻擊回去也十分的輕鬆。

    奮武軍如是招搖而過,並沒有進攻任何一處羯軍據點,虛驚之餘,也讓這些羯軍們有些摸不著頭腦。

    但是落在那些本有投誠歸義心跡,但卻怯於羯軍當下勢大的晉民鄉戶們眼中,則不免大受激勵,這一路王師北行壯跡種種早已經在鄴地傳揚開來。如今又見他們雖然久遭圍困,但仍壯勢盎然,再念及通過各種渠道來自枋頭的種種告令。

    奮武軍遊蕩一番後便返回上雁陂谷,不久之後天就黑了,似乎這又是一個尋常夜晚。可是入夜之後,突然羯軍各處防線都出現規模不等的騷亂,多有民眾衝出郊野,口中呼喊著歸義助軍的口號,直向上雁陂方向衝來。

    這一夜內,便有足足兩千之眾從羯軍的包圍線中衝入,來到上雁陂附近集聚起來。雖然仍然不能即刻扭轉此際惡劣處境,但如此種種,卻令人心大受振奮,原本瀰漫在上雁陂的那種沉重絕望氣氛已是一掃而空,生民都是扶額狂喜,感嘆得救有望,這段時間的煎熬總算有所回報!

    沈雲雖然也是欣喜,但也並沒有因此失去理智,他明白單憑這些助力,想要衝出羯軍包圍還是力有未逮。

    不過這些投奔歸義的民眾之眾,除了許多單純一時衝動、仰慕奮武壯跡的河北義士之外,還不乏一些此境鄉宗人家派出投石問路的家人。而這些人在見到沈雲之後,也都直告正有風潮醞釀,他們各地鄉豪正在積極的積蓄力量,或不能力助突圍,但一定能夠將一批資糧物貨送進來!

    鄴北發生這件事的時候,麻秋正在鄴南與謝艾直面交涉。如果他能及時得知此事,一定會斷然拒絕謝艾談和的提議。但當時的他,既沒有如此明鑑,也沒有這般果決,在諸多權衡之後,表示可以談,但不保證結果如何。

    但結果如何,已經無需麻秋保證,當雙方準備談和的消息從鄴南前線向北面擴散的時候,那些早已經正在蓄勢的鄴地鄉豪們已是聞風而動,不乏人直接打起了歸義的旗號。

    小人物同樣不乏智慧,他們的邏輯要更簡單直接,這一路王師直接抄了羯國的老窩,就連羯主石虎的子嗣都被擒殺諸多。如此大辱,結果鄴地的羯軍連痛殺報仇都不敢,居然還要談和?城下之盟,虛態畢露,那你還有什麼底氣再跟我裝大尾巴狼!

    與此同時,枋頭的使者也趁著混亂穿過羯軍的封鎖抵達了上雁陂,帶來了枋頭都督謝艾的口令,除此之外,還有一份便箋。

    便箋的內容很簡單:「勿憂,萬事無擾。」

    沈雲觀此便箋,卻是如獲至寶,雖然仍在險境,但心境卻是徹底的篤定下來。大將軍這令人無從評價的平庸筆跡,有時候沈雲都覺得有些看不下去,但在此刻,卻讓他周身都充滿了鬥志,再無徬徨。
V123210 發表於 2019-5-2 18:34
漢祚高門 1356 彀中禽獸


    治下民眾的嘩噪與喧鬧,麻秋不是沒有預見,畢竟羯國本身就是在依靠暴政來維持,許多積久的矛盾都被強硬的手段壓制下來,一旦民眾們意識到羯國已經不再如以往那般強勢,反撲是必然的!

    此前麻秋所以有種生不如死的煎熬,原因也在於此,謝艾營造出了那樣的局勢,他身為鄴地的鎮守,無論是戰是和,都有諸多隱患。

    做出這樣的決定,也算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民潮洶湧他還能夠有辦法應付,可一旦做出讓主上深感忌憚的決定,那他可就要束手無策、乖乖待死了。

    儘管心中已經有所準備,但民潮爆發之洶湧,仍讓麻秋大為震驚。單單在兩軍前線確定會與晉軍談和之後短短兩三天的時間內,各地舉義聲便此起彼伏,飛快蔓延至整個鄴地。而且其中不乏規模不小、甚至敢於直接衝擊羯軍軍防的亂民!

    麻秋自然也知,過往這數年謝艾始終不曾放鬆對鄴地的滲透,但他對自己也不乏信心。可是眼下這種洶湧的態勢,卻是用事實告訴他,他還是低估了謝艾對鄴地的滲透,也高估了自己對鄴地的控制能力。

    但也幸在鄴地此前便被戰爭殘害過甚,之後又一直作為兩國交戰對峙的最前線,境域中已經乏甚潛力巨大的鄉豪門戶。若不然民潮爆發起來將會更加凶狠,枋頭晉軍或許真有可能借此民潮一波沖潰麻秋在鄴地的所有經營。

    眼下的民潮,還只是止於騷亂,並沒有動搖到鄴地羯軍的根本。但即便如此,情況也不容樂觀,如果說此境羯軍是構成整個防線的骨架,那麼眾多的晉胡傖民就是填充於骨架中的血肉肌膚,如今血肉被刀刀臠割,只剩下骨架又能維持多久。

    所以麻秋即刻傳信於謝艾,警告他不可趁此繼續鼓噪民情,否則即刻中止談和,他也將盡起部眾狙殺那一路奮武軍。同時又派人飛快傳書於國內,希望能得主上盡快定奪答覆。

    枋頭的謝艾回信極快,只說此前所以傳告鄴地鄉戶接應奮武歸師,是因為和談的共識還沒有達成,自然要做兩手準備。既然現在麻秋也有談和的誠意,自然不會再鼓噪民眾去衝擊羯軍軍防以免節外生枝。

    「王師北進用事以來,素以敢戰力搏為本,並無寄望民情騷擾而成事之舉動。河北之眾,多是亂後劫餘,是我諸夏傳承珍之重之骨血,若仍有求戰之切念,枋頭自有萬千枕戈之甲眾,無需煽擾民情以亂敵陣。若我敢為如此險謀,以情義驅動鄴地生民衝陣填命,行台大將軍亦不能饒!」

    謝艾這番話,倒並不是在搪塞麻秋,大將軍也的的確確表態,無論他們對王統大義是真的心存歸附還是趁於時勢的鼓噪作亂,都不宜驅使他們去衝擊羯軍的軍陣來換取什麼戰機。

    羯國雖是外強中乾,但其軍眾的戰鬥力還是有保證的,野中那些民眾憑著一腔熱血去衝擊,絕對是十死無生,喪命者無從估算。如今這些人,在大將軍看來可不再是羯國統下的戰爭潛力,而是未來鄴地收復之後的重建基礎,自不可浪費在此。

    而且,沈大將軍早年於江東泥沼掙扎時,確是不乏有煽動民情、把持輿論的手段,但當真正北伐用事、特別是直接的戰場對戰時,他是很少去鼓動生民參戰的。

    一方面普通的民眾絕不會是行伍戰卒的對手,用犧牲太多人命的手段,即便獲勝,長遠來看也是得不償失,是在透支未來社稷復興的潛力。另一方面,生民易躁難安,他們做事全憑一股熱情,是一股並不容易控制住的力量,或能助事,但也存在壞事的可能。

    行台累行至今,一直都是穩紮穩打,雖然有幾次看似犯險的舉動,但所考驗的主要還是沈大將軍並其麾下文武僚屬的能力。至於貪大而赴險,寄望生民勇於捐軀才能成事,則一次也沒有過。

    況且,隨著雙方和談的程序開始,沈大將軍已經有七八分把握在不施刀兵的情況下避走此境羯軍,徹底的收復鄴地。在這種情況下,更加沒有必要鼓噪生民去送命營造戰機。

    之後謝艾也的確以枋頭都督的名義,告令鄴地各方舉義民眾,言是王師已有全面收復鄴地的方略,鄉民們只需靜待歸義入治即可,驅逐賊虜事務自有王師一力擔當,無勞義民以身犯險。

    這一條告令還是頗有效果的,鄴地鄉勢薄弱、起義的民眾們本就乏於強勢鄉豪的組織,真要去直接衝擊羯軍各處防務,他們心裡其實也是有些發虛的。最開始的激情洶湧,主要還是因為長久遭受壓迫、心中一股不平戾氣的發洩,但在發洩之後,卻是多有茫然與後怕。

    如今收到枋頭這樣一條告令,民心自然漸趨安定,不再復最開始的紛亂。在意識到羯國已是虛態流露之後,他們對王師信心也是爆棚,絕不懷疑王師收復鄴地的可能,但也擔心會遭到羯軍最後的反撲,於是便紛紛往自以為安全的地境靠攏。

    鄴南自然是有大批生民直往枋頭投奔而去,至於距離枋頭更遠的鄴北地帶,首選當然就是奮武軍目下棲身的上雁陂地帶。在極短的時間內,上雁陂便又聚集了近萬的鄴地民眾,竟然已經隱隱有了一個敵後據點的氣象。

    此際的麻秋,才意識到局面徹底的失控,許多事情並不需要刻意去做,往往只需要開一個頭,之後各種各樣的結果便會紛至沓來。麻秋或是頗有軍事韜略的才能,但他對世道人心以及對世事的發展規律的洞見,又怎麼能比得上謝艾以及其身後的沈大將軍!

    漢胡不兩立,這是行台北伐用事以來始終所秉持的底線,對於賊逆代表的羯國,更是必須要趕盡殺絕。談和根本就是一個不可能成事的選擇,無論談到哪一步、有什麼樣的結果,都不是行台乃至於羯國所能接受的。

    沈大將軍所以定策談和,除了給行台爭取更多集聚調度力量、發動決戰的時間,還有一個意思,那就是逼著羯國露怯!

    目下的羯國,所以還能在河北維繫統治,都是建立在石虎窮兵黷武、以及諸多暴政壓迫,還有就是羯國曾為北方霸主的積威。所謂虎死架不倒,儘管南強北弱的大勢已成天下共知,但行台強到哪一步,羯國又虛到哪一步,不獨普通的民眾,哪怕兩國的高官都有些看不清楚。

    現在沈大將軍就要用這一個事件向天下人說明,雙方各自勢力與底氣已經差距到了哪一步:我能一旅偏師直衝賊巢,痛殺一番而後大搖大擺的離開,之後還能按著你的脖頸,讓你與我談和!

    至於這件事更深遠的影響,不要說眼下的麻秋看不明白,就連沈大將軍也在觀望著局勢進展以期能挖掘出更大的價值。

    其實事態發展到這一步,早已經脫離了謝艾最開始所言救援沈雲並奮武歸師的目標。眼下的奮武軍,周邊已有大量鄴地義士環繞,麻秋就算想要再去集眾剿殺,其實也已經錯過最佳時機,為時已晚。

    更何況,枋頭的軍力也一直在集結調度,麻秋不能在短時間攻殺奮武軍,就要面對枋頭王師的猛攻,乃至於之後來自冀南的王師威脅。殲滅奮武軍已成奢望,甚至於鄴地這數萬羯軍都有可能在羯主石虎大軍到來之前被幾路王師聯合圍殺!

    所以說,為將者有時候真的不能過於軟弱,該要莽沖猛殺的時候,顧慮太多便會失於方寸。原本麻秋還打算將奮武軍圍困起來當作籌碼,以期在枋頭方面尋覓戰機,但卻被沈大將軍把握住其投鼠忌器的心理,先用羯國那些貴胄性命威脅麻秋,逼他服軟談和。

    麻秋這裡一低頭,便意味著在河北生民眼中素來強勢凶惡的羯國露了怯,自然會導致一大波的牴觸與反撲。這一股民情,暫時成為奮武軍的保障,讓麻秋自以為掌握在手的籌碼丟掉。

    而事情到此還並沒有結束,麻秋囿於眼光或是才略,不能完全意識到談和此事背後蘊藏的凶險算計,但羯主石虎凶殘而又狡黠,未必就會入彀。

    不過,現在整個鄴地數萬羯軍轉手卻成了王師掌握在手中的籌碼,石虎若是不肯低頭,便要冒著這數萬羯軍被全殲於此境的風險。

    雖然這幾年石虎一直在窮兵黷武、國中帶甲之眾規模甚至還要超過先主石勒時期,但也禁不住如此豪邁的丟棄損失,冀南那裡已經先損數萬,如果鄴地這裡的軍隊也損失掉,那可真是剜心之痛!

    當然,這些都是理論上的可能,事實上眼下王師各部還不能達於協同,如果麻秋能夠在此際果斷放棄鄴地、抽身而去,單憑枋頭的兵力很難阻止,冀南的沈牧所部也幾乎不可能及時趕到阻截。

    但麻秋有這種魄力嗎?區區幾個石虎的孽種性命便能逼迫得他進退失據,軟弱求和,讓他放棄鄴地這個羯國戰略要地,更是絕無可能。所以他注定只能留在此處,成為王師要挾石虎的一個籌碼。就算之後石虎有什麼指示傳回,往返之間,王師的佈局必然也已經完成了。

    更何況,最起碼到目前為止,謝艾所流露出來的談判誠意仍是十足,儘管奮武軍已經沒有驟滅之危,但還是履行前約,將俘虜之中石虎的一個兒子石琨送給麻秋。

    「小子,謹記今次慘痛經歷,勿忘王師勇烈。你若歸去之後,敢有不利王師的行跡,下次再落我手中,我可要一寸一寸活剮了你!」

    將石琨送回之際,沈雲還有幾分不捨,一路南行諸多辛苦,他都沒有時間接觸這些俘虜們,眼下將要把人送出,他才敲打著石琨的腦殼恫嚇一番。如果只是謝艾的指令,他或許還要遲疑一下,但既然明白已是大將軍授意,他自然要聽從不悖。

    石琨本就不是什麼羯國強勢王子,經此一番劫難風波,已是形容枯槁、憔悴至極,再被沈雲如此恫嚇,只是顫身危立,拚命點頭,等到沈雲一瞪眼暴喝一聲「啞了嗎」,他才陡然一個激靈,大聲哭出來:「記住了,記住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9-5-2 18:34
1357 天意失眷

    「麻賊該死!擅作衰議,誤我誤國!」

    果然,當麻秋的信報傳至羯主石虎那裡的時候,石虎聞之,當即便勃然大怒,怒罵麻秋愚蠢。

    身為羯國之主,他自然更加清楚自己所擁有的權威是由何處得來,就是建立在河北生民對他的恐懼上,與晉人和談或者說任何一種形式的露怯,都是在動搖和傷害他統治的根本!

    只是暴怒之後,石虎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就算他心中有千百般怨恨麻秋,可對方眼下還遠在鄴地,就算想要發洩心中的不滿,石虎都沒有一個發洩的途徑。幾句斥罵,只會讓他更加窩火。當今之際,還是該要考慮應該如何應對。

    眼下的石虎,還在從信都歸往襄國的路途中。而他所面對的困境,又何止一個鄴地。從入夏直至如今的深秋以來,方方面面的消息就沒有一個能夠讓他感到舒心的。如今局勢更是崩壞到他想要收拾,都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早年淮上的大敗,是石虎心中一個永遠的痛,他心中無時無刻不在謀劃著集聚力量、反攻南國、一雪前恥!哪怕御駕巡邊,行軍途中,都要開渠引流、作訓練水軍的姿態,這既是在警惕自己勿忘前恥,也是在告誡文武臣眾,絕不會善罷甘休!

    只是這些年來,內外諸多困擾,加上南面一直勇進勢壯,讓他找不到南下的機會。總算在年初抓住一點契機,招引塞胡南來的舉動令得南國那個狂妄的貉子再次開闢新的戰場,將南面的力量吸引走許多,才讓石虎看到南征的一絲曙光。

    可是這一場南征,從籌劃開始便充滿了諸多困擾不順。其中最基本的一點,本來按照石虎的計畫,他應該在八月中就出現於冀南戰場,並且在入冬之前結束這一場戰事的前半程。

    可是如今,已經到了十月初冬,石虎才統率大軍剛剛離開信都,距離襄國都還有不短的路程。哪怕是沒有發生之前種種敗事,按照這種行程,石虎大軍能夠在冬日抵達冀南的可能都是不大。

    從這一點而言,這一場向南面用兵,儘管前路各方表現也是拙劣至極,而石虎也必須要負上極大的責任。

    能夠阻撓石虎大軍奔赴冀南戰場、進行他蓄謀已久這場戰事的原因,自然也絕對不會是小事。

    原本石虎的整體佈局,是要用李農所部乞活軍進擾並州,同時鮮卑代國自雲中而下配合打擊太原的石生。即便不能消滅石生、收復並州,也必須要讓山西方面不對南面戰事產生什麼不利影響。

    從這一點便可看出,石虎這些年雖然一直都是窮兵黷武,但其實手中可控戰鬥力一直在緩慢的降低。

    首先便是乞活軍這一股力量,本來是非常不可控,需要提防和打壓,但現在石虎為了有足夠力量南征,明知乞活軍不可信的情況下,也不得不委以方面重任。

    其次便是對鮮卑代國這塞胡霸主的依賴,什翼犍原本是被石虎一手扶植起來,用於加深對塞胡的控制與羈縻,可是現在石虎已經需要代國實際出兵為他穩定後院。

    石虎所以遲遲難行,問題就是出在代國的什翼犍。原本石虎在年初便已經下令,讓代國部眾在並州北部集結待用,可是一直到了石虎將要南下的盛夏時節,代**眾仍然遲遲沒有到位。

    而更令石虎震怒的則是,代主什翼犍非但對他的命令多有拖延,反而還將求自遼東慕容氏的一名妻室立為王后,其不恭不臣姿態已經是彰顯無遺!

    拓拔索頭與慕容鮮卑舊有姻故,而且早在什翼犍自河北返回漠南之時,為了借助東胡力量也曾求婚慕容氏,以慕容之女為正室。當時石虎還唸著扶立什翼犍作為自己在塞上的一個代言人,倒也不乏縱容。等到什翼犍於塞上立足穩定,果然也將慕容氏女兒甩在了一邊。

    可是這一次什翼犍卻又將慕容氏女子立為王后,擺出親近遼東慕容的姿態,很明顯是在表達對石虎的不滿乃至於抗議。至於原因,多半還是石虎扶植鐵弗部劉務桓等勢力的舉動惹怒了什翼犍。

    如今的什翼犍,於漠上大勢漸成,本也不必過於理會石虎這個舊年的恩主兼當下的宗主。其人一心想要一統漠南,早將鐵弗部等視作自己的部從,可是石虎突然越過他去扶植鐵弗部,這自然讓他感到權威被觸犯。

    說到底,還是石虎高看了自己於塞上所擁有的威望,也小覷了什翼犍這些邊胡酋首們的野心。代國突然有此反覆跡象,原本應該是羯國於邊塞的一股助力,可是現在反而成了一個隱患、威脅,這就讓原本已經從幽州撤回冀北的乞活軍都被牽制住,難以攻伐並州。

    被石虎視作後院的河朔突然發生這種變故,石虎又怎麼敢安心率領大軍南征?於是他不得不繼續留駐於冀北,對什翼犍恩威並施的羈縻。

    可是代國這裡還沒有安撫妥當,冀南兵敗的消息便傳來,石虎還沒有將之消化,襄國被攻破的噩耗接踵而至!

    如此諸多惡事累加,層出不窮的爆發出來,石虎這段時間可以說是被折磨的寢食不安。他本就不再是一個壯力中年,隨著年事漸高,身軀也越顯肥大,可是就在這短短旬月時間內,內外交困之下,身體竟是肉眼可見的消瘦下來,臉頰、脖頸上都耷拉著鬆弛的皮肉,就連束腰的袍帶都不得不數日一換。

    國事如此的艱難,如今的石虎可以說是一個隨時都會爆發的油桶,但內有隱患諸多、外有強敵窺伺,他又怎麼敢隨意爆發?說到底,他已是年過五旬,盛年豪邁早已不復久矣!

    「莫非蒼天眷顧真要失於我?」

    饒是再怎麼要強,此刻的石虎在面對諸多根本不知應從何處著手的危困,也難免生出幾分自暴自棄之想。

    舊年壯跡種種,他們石氏一家從雜胡中的區區卑傖一路雄起,如有神助。先主石勒區區十數騎起家,縱橫南北,幾噬舊主,成就一統北方的霸業。

    而他石虎戎馬半生,也是北懾索頭、南破劉岳、東定齊魯、西掠秦雍,交戰之敵,哪一個不是當時晉胡之中英流翹楚,無不被他縱兵破之!正因崛起的如此順遂,也讓石虎驕狂大生,自以為天命在享,世事不過如此,大位唾手可得!

    可是自從率部南征之後,石虎便覺得自己彷彿中了魔咒一般,諸多敗績不能勝數,凡有用事,必向最惡劣的情況去演變。若僅僅只是一時一事還倒罷了,可早年淮上大敗如此,今次謀南又是如此!

    但無論如何,石虎眼下也無求神乞佛的精力,不得不面對現實的危困。鄴地的使者奏報諸多,他除了痛罵麻秋一番之外,也並沒有即刻表態是否真要與晉軍談和,因為他也沒有了主見。

    掠過鄴地使者不m提,石虎轉又喝問左右:「那孽子招供沒有?」

    他口中所言孽子,自然就是石宣。石宣投奔信都之後,自有一套說辭講述冀南何以敗得如此倉促並難看,言述諸多自然將他自己的罪責甩脫得幾近於無。

    石虎歷事年久,又哪裡會相信石宣這套說辭,他盛怒之下,心中也再無對這個兒子的愛憐之情,恨不能即刻將之臠割洩憤。

    原本依照石虎的脾性,他向來不必考慮是否證據確鑿,只要稍有懷疑甚至於只是遷怒,石宣這會兒早就應該死了。但之所以石虎還要暫留其性命,因為他必須要瞭解掌握冀南戰事最真實的情況,才能在之後做出更準確的判斷和應對。

    至於石宣,大概也是意識到這一點,此際為了保命,無論承受了多少刑罰拷問,絕對不肯將實情吐露,仍是固執於此前的交代。

    待見左右仍是垂首默然,石虎心中不免更加忿恨,咬牙切齒,一臉的猙獰。眼下的他,對石宣除了怨恨之外,還有一種濃厚的失望。

    生而為人,又豈能免於情。石虎雖然暴虐尤甚虎狼,但哪怕虎狼秉性,也會有幾分舔犢柔情。他對石宣的喜愛持續多年,也真的不是作偽,否則便不至於將之安放在那麼重要的位置上,說明對於這個兒子,他多多少少是有寄望的。

    可是暫且不說這個孽子在冀南戰場大敗該要承受的罪責,最讓石虎失望的是,這個王八蛋的兒子至今都還不清楚這場戰事他究竟輸掉了什麼,言是他們整個羯國河北霸業毀於此戰都不為過,這孽子居然還奢望能夠矇混過關!

    對南面這場作戰,石虎籌劃、蓄勢數年之久,結果還沒有完全開始,便要遭遇這樣的大敗局面!南征此事已經成為石虎一個頑固心結,即便別的都不說,只要給他機會率兵南下,哪怕最後還是輸了,他都算是了了一樁心事。

    可是正因石宣此子擅作主張,不獨打草驚蛇,更是大敗虧輸,石虎甚至連親上戰陣的機會都沒有,便要面對如此局面。而按照當下的態勢來看,這種機會只怕以後都不會再有了。

    蓄勢數年,一朝成空,石虎心中那種巨大的失落與沮喪,已經不能言表。

    「將那孽子囚入馬槽,與馬並食,一日不肯招,一日不准放!另他率下屬眾,分別囚押,誰先招供便可免責,若仍不肯招,每日斬一手足!」
V123210 發表於 2019-5-4 19:42
漢祚高門 1358 人間慘事


    返歸襄國的羯國大軍行營中,一處馬舍突然成為將士矚目之焦點。因為原本用是戰馬休息飼食的地方裡,突然囚入了一個人。

    石宣投奔信都這幾日時間裡,過得很不好。甚至於如果他能提前知道他逃回之後將要承受怎樣的折磨與羞辱,他甚至根本不會討回國中,哪怕戰死冀南乃至於乾脆投降南國,總能免於目下的非人待遇。

    馬舍中多是戰馬便溺,污氣衝天,滿身襤褸、蓬頭垢面的石宣便臥於此中。早在被收監如此之前,他便遭受連番的刑訊逼供,甚至就連主上石虎都親自下場暴力毆打,如今早已經是遍體鱗傷,眼見著熱騰騰的馬糞掉落堆積在身上,他都已經無力躲避,只能臥於這便溺之中。

    人在絕境時那種求生的潛廉大,真是難以估量,若非親身遭受這些折磨,石宣甚至都不知常年養尊磁的他,竟然對苦難折磨有這麼高的承受力。而隨著所遭受的折磨越凶狠,他也越發明白,一旦主上得知冀南之戰始末詳情,他便再無活命的可能!

    如今的他,對於前途如何已經不存奢望,唯心頭一點執念或者說戾氣,哪怕是被折磨至死,也絕不吐露冀南一戰實情,以此來報復石虎這個心腸較之虎狼還要狠毒的父親!

    「孽障飲食了!」

    幾名壯卒衝入馬舍,抓莊宣滿頭亂發將他拖到馬槽一側,並將之頭臉摁入馬槽中,又從另一側注入馬料、清水。

    本來以石宣之身份,哪怕落難,這幾名壯卒本也不敢如此虐待他,但他們所作所為,甚至包括稱呼如何,都是主上親自下令,要以此羞辱這個孽子,這些卒眾們也只能遵從。

    即便拋開羯國皇子身份不談,石宣也是常年擔任冀南方面大將,心中自有傲氣,受此折辱,難免要掙扎,可是他稍一發力掙扎,渾身便痛得抽搐起來,本待開口大罵,剛一張嘴,被清水沖稀的馬料便灌入口中,那古怪的滋味頓時充斥於口鼻中。

    他扶槽乾嘔,但飢腸轆轆下,卻又忍不住將幾口馬料嚥入腹中,這不免令他那種飢渴感更加熾烈起來,眼中滿是血淚,但咽喉卻已經忍不住上下顫動起來。

    此時馬舍外還站立著一些羯國戰將,此際國務百困,他們自然也沒有什麼閒情逸致專程來看石宣這位皇子是如何受辱,可無奈主上嚴令,他們不得不在此站立觀望。

    眼見到一個往年受寵又大權在握、貴不可言的皇子殿下,如今卻被折磨得不人不鬼,與馬爭食,他們心中卻少快意,更多則是一種毛骨悚然,對主上的殘忍更加敬畏起來。對自己的嫡親骨肉尚且如此,若他們這些部將奴僕犯罪,迎接他們的又將會是怎樣的懲罰?

    正在這時候,遠處傳來嘩噪聲,眾人轉頭望去,只見數千人的龐大隊伍正排開營設種種、向此而來,主上石虎正仰躺於龐大御床上被眾人簇擁在當中,兩側則俱是隨駕的文武高官扶床而行。

    「將那孽子給我牽出來!」

    到鈔後,石虎從御床上坐直身體,指著馬舍冷哼道。

    很快,便有親兵湧入其中,將石宣架到一側用清水沖去那滿身的便溺污垢,而後才將之拖到主上御前。

    「孽子,你還是不召冀南所犯罪過?」

    眼看到石宣萎靡在地,嘴裡還塞滿了粗陋的馬料,石虎眸中閃過一絲不忍,但很快便被凶厲所取代。他自御床上行下來,上前一腳踏在匍匐在地上的石宣肩膀。

    石宣身軀顫了一顫,努力許久才將口中馬料吐出,又喘息片刻,才澀聲道:「兒、兒子軍敗辱國、死、死罪難免,惟求一死」

    「畜生死自是應當,但若以為就此可將大罪隱沒,那是做夢!」

    石虎聞言後,神態更顯凶厲,他彎腰探手抓起石宣頭上亂發將其頭顱扯起來,而後才厲聲道:「將人帶上來!」

    不多時,石宣帶回國中的那些屬眾如閹人趙生等人,俱都被親兵監押上前。他們各自狀態也都不比石宣好了多少,有幾人甚至手足都被斬斷,只是苟延殘喘罷了。

    這些人行入承,便紛紛叩拜於地,開始各自講說他們所瞭解的冀南一戰情況。而這當中,尤以那閹人趙生講述最為細緻,他本就是石宣的心腹,像是招引石韜、龍驤軍南下等計謀,都還是出於他的建議。

    但此時在他的講述中,自然要隱過此節,而是講石宣如何對石韜心存妒羨,處心積慮將之招引南去、想要侵奪他的部眾云云。甚至包括之後被晉軍一路追擊、石宣想要禍水東引、把追兵引到襄國去的圖謀,也都一五一十的招出來。

    「閹奴,你背主」

    「孽障,你還有臉面訓斥旁人!」

    石虎憤怒咆哮一聲,繼而抓莊宣的頭馮地向下一甩,石宣頭臉頓時重重甩在地上,再翻轉過來,已是滿臉血水,自七竅湧出。

    「敗則敗矣,用兵誇武,誰能常勝?可你這孽子,竟連嫡親手足都不放過,你給我取刀來、取刀來,我要剖開這孽子胸腹,瞧瞧內中生長何等心腸!」

    此際周邊眾人,一個個噤若寒蟬,俱都不敢發聲。待到親兵上前將刀遞入石虎手中,石虎持刀在手,垂眼看一看神情扭曲的石宣,臉龐滯了一滯,突然一指那閹奴趙生道:「你來,將你主心腸取出!」

    趙生自然不敢抗命,戰戰兢兢膝行上前,接過刀後卻不敢看石宣那怨毒到極點的眼神,咬牙揮刀下劈,之後橫向一扯,石宣整個人已是陡然自平地躍起,而後便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本就遭受太久折磨,氣血兩虧,此際又被將胸腹剖開,竟無血水濺射激湧。石虎奪過刀來,撩開那傷口揮刀割然段腹腸,用刀尖輕佻塞入石宣口中,獰聲道:「孽子禽獸肝腸,是否惡臭難當?」

    「本是禽獸之種,有何不可吞食?」

    此際的石宣,已近彌留,他身軀又驀地一震,奮起此生最後一點力量,死死搖被強塞入口自己的血肉,死死盯莊虎,恨恨吼道。

    「孽子該死!」

    石虎聞言後,更是大怒,揮刀驟然劈下,石宣一顆頭顱便驀地飛上半空!

    此中所聚羯國文武、將士數千之眾,俱都親眼見證這血腥的殺子一幕,一時間哪怕最殘忍凶惡的羯卒,此際也是臉色煞白,細密的冷汗自額間髮際不斷湧出。

    「給我將這厭惡屍骨拋出軍中,不准收撿!」

    石虎又恨聲吩咐一句,只是低下頭的時候,那已經老態濃厚的臉龐上卻流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他突然抬起手來,抹了一把臉龐,指了指趙生等人還有馬舍內外那些負責看守監押石宣的兵卒,用稍顯疲憊的語調說道:「隨他一同去罷。」

    「主上饒」

    乞饒聲剛剛發出便戛然而止,一時間刀影血光大作,數息之內,在疇石宣有關足足數百人眾,已是被屠戮一空!此處頓時血腥滿盈,令人聞之慾嘔。

    一直等到再次返回中軍大營,石虎臉色仍然保持陰冷,他這會兒已有幾分頭昏腦脹,正想睡去,而石宣臨死前那一幕卻又不斷在他腦海中泛過,讓他了無睡意,只能強打起精神,將隨駕眾人再召入帳內,商議事務。

    在親眼見過此前那血腥一幕之後,眼下羯國這些文武高官們再面對主上石虎時,心中驚恐愈甚。

    這種心翼翼的惶恐,石虎自然感受得到,這也正是他所需要的,否則他哪怕再怎麼滅絕人性,不至於要用那樣殘忍的手段去屠殺自己的兒子!如今的他,盛年、壯力都不復再,除了這種手段,他已經想不到還有什麼法子能夠有效的維繫自己的權威。

    眾人入內,大帳內氣氛卻是沉悶至極,過了好一會兒,石虎才開口打破了沉默:「鄴地麻秋,此前使人傳訊,言是晉國有與我和談之意」

    此言一出,大帳內氣氛頓時便不復沉悶,而石虎高坐上首,是清晰看到眾人神情由早前的僵硬壓抑轉為鮮活起來,雖然一個個都還沒有急於開口,但是很明顯都有一種鬆一口氣的感覺。

    但是這種變化,卻令石虎的心情更顯惡劣,這正是他最感不滿的地方,那就是如今羯國文武之眾,對於與南人交戰已經有幾分畏懼,或還談不上畏敵如虎,但大概也都是能不戰便最好不要戰的心情。

    石虎強壓下心中怒火,隨手一指座位離他最近的張豺,問道:「你怎麼看?」

    張豺被主上點名,無從推辭,沉默片刻後才開口道:「南賊驕狂奸詐,絕無與我國並立通誼之可能。和談云云,必是詐言,麻秋得而不辨,以此欺世之言回奏主上,實在有失!」

    石虎聽到這話,臉色才稍稍好轉幾分,但再聽到張豺訓斥麻秋,便又隱隱皺起眉來。關於這件事,他的確氣憤麻秋的糊塗,但也明白麻秋自有其無奈。話說回來,麻秋是優是劣,但總歸是他的心腹大將,他打罵隨意都可,卻有些不能容忍旁人橫加指摘。

    他剛要開口為麻秋辯駁幾句,卻又聽張豺繼續說道:「但賊既然已據勝勢,卻仍為此詐謀,無論所圖為何,可知必有難作乘勝進兵的隱憂。虛言雖不可信,但也未必不可趁,與之虛應往來,也能給我國稍爭喘息。如今國務之困,最大終究不在南土,而在」

    「傖子收聲!」

    石虎越聽,臉色便越難看,終於忍不篆而起身衝至張豺席前,指著他破口大罵道:「你這傖狗,若無國恩厚加拔用,豈有大權在執、公卿得居之日b恩豢養,是要你殺敵壯威,豈是作此敗壞人心之衰論!」

    張豺見主上反應如此激烈,一時間也是驚悸不已、大汗淋漓,忙不迭自席中翻滾出來,五體投地跪拜下去,同時兩手悲虎的腳踝,顫聲道:「主上息怒、主上息怒臣只是、奴下實無怯懦之」

    「將這蠢物拖出,施杖枷眾,歸國之前,不許他再入帳議事!」

    石虎不理張豺的哀求,又指著他怒斥說道,待到張豺被押下行刑,他才又返回自己的坐席,環視眾人沉聲道:「你們各位又有什麼高論,各自道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9-5-4 19:42
漢祚高門 1359 只待奇貨

    石虎這樣的態度,眾人縱有什麼想法,又哪裡敢講出來。

    今日他們先是目睹石宣這個舊日受寵皇子被殘忍虐殺,又見張豺這個老資歷兼實力派的重臣只因一言不合,便被雞子一樣拎出嚴懲,這會兒誰又敢發表什麼所謂高論?

    更何況,無論當下還是以前,這位主上又哪裡是什麼虛心納諫的仁厚主公?但凡有什麼決定,他們只有匍匐受命的份。

    但就算不說話,石虎同樣沒有放過他們,凡帳內在座之眾有一個算一個,幾乎都被罵得狗血淋頭,被斥作空耗祿米供養的一群廢物,至此國務多困之際,竟無一人能相謀大事。

    總之,這一場集會最終也只成了石虎遷怒與發洩的場所,卻沒有得出任何有意義的決斷。

    而這還僅僅只是一個開始,接下來的行程中,石虎幾乎每天都要召集群臣會議,有的時候一天便是數次,這也讓隨駕的羯國文武群臣苦不堪言,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清楚石虎究竟想要達成怎樣的一種共識,石虎又偏偏不說,甚至連稍為明顯的暗示都無,只是讓他們猜。

    這樣的會議,簡直要比殘酷的刑罰還要更加折磨人。此前群臣或還有些同情張豺被小錯大咎,但很快他們便沒了這種心情,甚至於有些羨慕張豺能夠免於之後的這種折磨。

    之後羯國群臣便沒了張豺這種好運氣,接連數人獲罪、被直接斬殺於行伍之中。

    特進清河崔遇,因奏議入遲、目無君上,被收斬營中,凡清河崔氏在職隨駕者,俱都奪職入監。中書監王波,舊年評議送矢漢趙求幸而自取其辱,如今身為司職詔命的重臣,又不能匡定綱常,因此無能被判腰斬,並遣使直赴襄國,抄沒其家、血親同罪。

    其他遭難者或許不如這兩人地位顯赫,但能伴駕而行,也都不同尋常。可是在羯主石虎盛怒之下,這些臣子們無論勢位、名望如何,一旦違逆了他,也只是一刀而已。

    另有開國兼兩朝元老的太原郭殷,雖然沒有被直接入罪,但也因老邁而大受訓斥,不堪其辱,夜中暴斃。羯主石虎卻以行伍之中不宜論喪,禁止郭氏族人一切喪葬禮儀,喝令將郭殷就地掩埋,又因郭氏族人哀容太甚、泣號不止,違抗了主上命令,被入罪處斬者十數人!

    信都與襄國距離本不算遠,快馬兼程兩三日便可抵達,但因羯主儀駕隨眾本就極盛,速度也快不起來,再加上樁樁種種的意外,以至於行走大半個月,行程才堪堪過半。

    而在這段時間裡,羯國上至達官貴胄、下到營卒走傖,可以說就沒有一個人過得舒心,人人都是提心吊膽,憂悵至極,唯恐禍患臨於自身。

    羯主石虎這一番折騰,究竟意圖何在,又有怎樣的收穫,或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但其實就連石虎自己,也是真的有些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該要怎麼做。襄國那裡每日都有使者前來慇勤問詢,以估算歸期。而鄴地那裡關於和談的奏報,石虎也始終沒有給一個準確的回答。

    對於石虎而言,他每日召集群臣議事,是真的想要集思廣益、群策群力,希望能夠得於啟發,找到一個能夠應付過當下局面的方案出來。

    可是就連他自己都沒有了主見,無論這些臣子們說什麼,他都感覺不妥,有欠周全,又特別不能容忍絲毫的忤逆,只有動怒殺人的時候,才能讓他感到局面似乎仍然在控,但同樣也難緩解真正的危困。

    石虎這裡對前路如何或還有些茫然,但有的人其實已經悄然拿定了主意。

    如今隨駕文武之眾,俱都因為每日奏議不知該要如何應對而叫苦不迭,而最先遭難的張豺卻因被禁止再參加會議而得免於外,刑枷示眾幾日之後便被放回了自己的部伍中,雖然小受一番折辱,但跟戰戰兢兢、朝不保夕的其餘人相比,則就太舒服了。

    不過當下局勢如此,張豺自然也不敢覺得事不關己而就此鬆懈下來,他這段時間其實也一直在猜度主上心意究竟如何、以及自己在此中又該要做些什麼才能有所回報。

    「南國越發勢大,累戰累敗,今次就連國都都遭厄難,主上卻已經不復舊年雄志,更兼發跡以來,從未面對如此大惡局勢,眼下行跡種種,其實已經是失了度衡了……」

    不同於旁人心驚於主上近來越發凶殘而噤若寒蟬,張豺追從石虎年久,對於這個主上的脾性如何瞭解極深,他是深知石虎在暴虐之下一直都是不乏狡黠,就算有什麼凶殘手段也都肯定有其目的,絕不只是一味的戾氣發洩那麼簡單。

    可是這段時間石虎所做的事情,類似禁止郭氏族人服喪之類,完全就是沒有道理也沒有意義的暴虐,由此可知,其實主上自己也已經是方寸大失,已經不知道該要怎麼做才能有效的挽回惡劣的局勢。

    不過此一類話語,張豺也不敢在外大放議論,不過二三心腹暗室之中小作議論,也只是淺嘗輒止。

    張豺身為羯國元老,地位不乏超然,可不僅僅只是說說而已。早在先主石勒還未完全發跡前,張豺與同鄉游綸便聚眾數萬,聽從當時幽州刺史王浚的號令,而他們這一路人馬的歸附,也間接注定了王浚的敗亡,給石勒擊敗這一河北最強勁的對手之一打下了基礎。

    之後張豺又在攻滅漢趙的戰事中立下功勛,可以說是實力、功績兼具,已經所剩不多的羯國開國元老之一。

    雖然在之後跟隨石虎南征的過程中,張豺的私兵部曲也都損失頗多,甚至包括其嫡親兄弟張雄都死在了淮上,但若無他對石虎不離不棄的支持,之後石虎也很難順利入主襄國。

    當然,舊情是一方面,況且石虎本身也不是什麼仁厚、兼顧舊情的主君,如今次遭咎,其實也是石虎在拿他立威。如果不是因為張豺本身宗族並部曲力量還是石虎目下需要借重的力量,張豺的處境也未必就會比其他人好上幾分。

    「那依阿兄所見,與南人這一戰,之後勝負如何?我家又該要如何自謀?」

    聽到張豺這麼說,其族弟張離便忍不住發問道。

    張豺聞言後,臉上便流露出稍顯誇張的噱笑:「戰?怎麼還能戰得起來?往年主上如何行事難道你們不知?他若果真有南向與晉軍決一死戰之勇烈,何至於如今還在歸國途中逡巡不前?」

    石虎已經膽怯了,或許其當下種種變本加厲的凶惡姿態能夠嚇得住旁人,但對常年追隨他如張豺之流而言,他們揣摩石虎心跡變化便如觀掌紋。

    當然人心隔肚皮,誰又能狂言對旁人所思所想瞭解入微?張豺正在不久之前便吃了一個暗虧,當主上將這一和談議題拋出徵詢意見的時候,他便意識到石虎已經沒有了將戰事繼續進行下去的勇氣,否則這種事哪有談論的必要,直接發兵南攻了!

    可是當他自以為能夠體察到主上心意而提出不妨談一談的時候,卻遭到了主上措辭激烈的訓斥並刑責,並不是說他說錯了,而是他沒有考慮到主上的自尊心。

    戰是進行不下去了,且不說因為石宣的擅作主張、冀南已是一片糜爛,哪怕南北局勢退回年初的時候,隨著塞上鮮卑代國態度變得曖昧、羯國後院不穩,這場戰事便注定深入不下去。

    更不要說眼下這種情況,再繼續打下去,只會將國勢拖入更深的泥沼,晉軍甚至不需要急於求戰,只需要穩定住當下所得而死守陣線,羯國便要因為南北不能兩顧、疲於奔命而被耗死。

    在張豺看來,主上之所以至今還不表態,主要還是自尊心作祟,擔心被人恥笑。過往這幾年,石虎便一直在標榜一定要報仇雪恨,結果卻被逼迫得不得不作城下之盟,這是一個常人都不能忍受之屈辱,更不要說半生要強的石虎。

    此前張豺提議可談和,並且暗示可以將麻秋作為一個替罪羊,先爭取到一些喘息之機,之後將過錯、罪責盡數冠在麻秋頭上,也可稍稍保全主上顏面。

    這個提議,其實不失為一個選擇,但是張豺這樣一個身份處境道出,就有可能讓石虎是覺得他在藉機打壓自己的嫡系力量,更兼譏笑自己用人不明。

    當然更關鍵還在於張豺之後加了一句國務之困不在南土,換言之最大的危患還是主上家門不靖,這更觸犯了石虎的忌諱,遭到訓斥、懲戒,在所難免。

    當然這其中樁樁種種,張豺也是在之後逐漸回味過來,但當時他突然被主上點名詢問,又哪能想到這麼多。

    而且他這一番話,主上並非沒有聽到心裡去,否則便不會在懲戒之餘,還要加上一句不准他參與之後的會議。這就是已經做好正視並且著手處理家務事的準備,但卻不願讓張豺這樣根深蒂固的老臣參與其中。

    「與南面為戰,就此可以告一段落,當然前提是晉軍不會繼續進逼。」

    儘管目下羯國眾人包括石虎都感當局者迷,張豺卻已經有此篤言,甚至可以說,就算主上還要逞強南下,如他這種實權重將,是絕對不會將自家的力量過多投入到這種前景注定不美妙的戰爭中。

    至於講到自家該要如何自謀,張豺也是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嘆息道:「雄主老矣,嗣位生疑,這難道還有什麼疑慮?目下我家,只待奇貨。」
V123210 發表於 2019-5-4 19:43
1360 羽翼漸豐


    羯主石虎歸國一行行程緩慢,而襄國之眾早已經望眼欲穿、人心惶惶。

    儀駕隊伍中發生的種種慘事,也已經在襄國傳得人盡皆知。特別是那些本身便有職事在身的留守官員們,他們本就待罪之身、罪證確鑿,在聽說主上歸程中種種殘暴之後,更是嚇得肝膽欲裂,不乏人早已經在家中備好了棺木,只待死期到來。

    如此高壓的恐怖之下,襄國倒還能夠保持平靜,一方面自然是此前那場禍亂令得舊年積存的隱患統統爆發出來,另一方面便就是此前歸國的石閔對城防的修復和掌控。

    襄國雖然被冷落年久,但終究還是羯國的都邑所在,儘管那場禍亂傷入骨髓,留下的底子還是不淺。

    石閔在聽從石遵的勸說,放棄南下追擊晉軍之後,便安心的留在了襄國。而他帶回國中的五千精騎,也成了此際襄國周邊規模最大的一股武裝力量。更不要說他兼有主上任命遣用、還有留守國中的皇后鄭氏與博陵公石遵的支持,所以一時間便成了襄國權勢最高之人,無人能分顏色。

    至於此前迫於危困而又被起用的襄城公石涉歸等人,此刻早被皇后與博陵公甩在了一邊,他們也根本沒有能量與石閔這個後進少壯競爭,只能終日流連於建德宮內外,不知不覺倒是與太子石邃又湊在了一處。

    石閔大權驟得,更兼有著博陵公石遵的出謀劃策加上作其後盾,又因為主上歸程緩慢,這便給他提供了更多的時間在襄國這片廢墟中收集雜余、組建屬於自己的力量。

    襄國城西原皇陵、辟雍所在,如今便是石閔蒐羅的傖卒駐營所在。襄國大亂之後,最不缺的便是散卒游勇,石閔無有掣肘,但凡能夠蒐羅到的卒眾盡皆驅趕至此。

    單單旬日之間,此境便聚集了足足近萬的卒眾,而且多數都為晉、胡之中的壯力丁壯,甚至一部分此前崩潰於城內的禁衛卒眾,也都被蒐羅至此重新整編。

    達成這樣一個規模之後,石閔與石遵又商議一番覺得應該要適可而止了,如果再有更大動作便難掩人耳目、最怕踰越了主上能夠忍耐的底線,而且他們也根本就沒有足夠的資本供養更大規模的部伍。

    就連眼下這些,還是趁著如今襄國秩序還未完全恢復,通過各種手段在城中富戶勒取得來,或者就是縱兵於野、襲取那些野中鄉戶塢壁,取資之餘,兼受練兵之效。

    當石遵決定躍上前台、與他的那些虎狼兄弟們一爭高下的時候,便清楚這一股力量便是他日後得以立身的根本,所以每天有大半的時間都要泡在此處,以皇子之尊深入行伍,甚至與這些傖卒同飲共食,也的確是收買到不少人心。

    至於石閔,更將這些卒力視作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最開始是要靠石遵力勸,他才敢鬥膽去做,可是當漸成規模後,他便再也無需石遵的鼓動,幾乎將這些人眾視作了自己的命根子,甚至連主上交給他統御的那五千精騎都丟在了一邊。

    如果不是擔心之後主上問責無法交代,石閔真想將那五千精卒甲刀械用、戰馬之類都收繳一空,用以發放給自己這些私曲。儘管他與石遵狼狽為奸,幾乎將城中車騎、驃騎等軍府械庫搬載一空,但那些積存的軍械又哪裡比得上武裝主力精銳的軍械精良。

    這兩人之所以敢於如此明目張膽的監守自盜,也是因為當下襄國實在沒有什麼統序可言,且不說早被石涉歸斬殺的領軍將軍王朗,就連其他留守的宮寺掾屬們,此際多數也都閉門在家等待問罪赴死,更沒有心情去管這些閒事。

    至於他們在襄國收取多少庫用,之後只需交代是被晉軍和亂民哄搶,不愁不能矇混過去。

    手中有了一股力量,膽氣自然就壯了。當然石遵對於這股力量或還沒有一個準確認知,但石閔久在行伍,倒也不乏準確判斷,真要比較起來,他們眼下的力量自然比不上如張豺那種國之元老。

    似張豺那種級別的重臣,除了本身所擁有的權勢地位與私兵部曲之外,還在於這麼多年居顯典軍所經營起的門生義故,這些力量平時不會顯山露水,可當真正需要動用起來的時候,絕對不容小覷。

    所以石閔不會狂妄到自以為憑著他們這區區旬月經營,便能夠擁有與元老人物叫板的資格。不說張豺此類人物,甚至就連同為後起英壯的李農,也不是眼下的他們能夠比較的。

    李農背後,是數萬能征善戰的乞活餘部,一旦盡數發動起來,就連張豺這樣的國之元老都不敢並驅爭勇,需要暫避一席。而且乞活軍因其淵源歷史,他們對李農的忠誠甚至還要超過那些豪強部曲。

    如今的羯國,說李農是統軍重將第一人都不為過。

    其他如張豺,雖然私曲強大,但是也多受主上提防,近年是越來越少派遣在外督戰,另有幽州的張舉,其人幾次作為攻伐遼東慕容氏的督將,同樣位高權重,但也並不如李農有著乞活軍這樣忠誠可靠的後盾,至於鄴地的麻秋,得到主上的信重雖然可稱第一,但卻患於根本就沒有自己的私曲力量,真正有實力的國中重臣,是不怎麼將之放在眼中的。

    跟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相比,石閔這種還只是剛剛上路而已。他所趁的還是目下羯國儲位生疑,有博陵公石遵這樣的嫡少子推心置腹的拉攏並傾力支持,如果沒有石遵這一個緣故【m】,石閔也根本不敢有這樣的舉動,否則且不說主上能不能容忍他,甚至無需張豺等宿老出手,就連襄城公石涉歸等被閒置年久的老人發難,都足夠他喝上一壺。

    這一日,兩人正同在營伍巡視,突然營門之外傳來嘩噪聲,待到他們趕過去,卻發現原來乃是太子石邃到來,其身邊簇擁著上百胡族義勇,正在叫囂著要入營,因被營卒阻攔,太子便指使身邊胡卒們毆打那些營卒。

    眼見石遵並石閔行來,石邃臉上怒氣更甚,他不顧趨行上前的石遵,只在馬背上神態倨傲用馬鞭遙指石閔,怒斥道:「賤種,我見你是我家豢養家奴,才將整編營卒事務交付給你。如今我要入營巡視自家營卒,竟不得進,莫非憑你這賤種,也敢有什麼悖逆之謀?」

    石閔聞此羞辱,臉色已是陡然一沉,牙齒更加咬得咯咯作響。他在國中雖然不是什麼柱石重臣,但常年追從主上也因勇健可誇,無人敢於小覷,更非石邃這個朝不保夕的廢物太子能夠輕易折辱。

    這段時間來,石閔自然也經營起一股自己的心腹,他們才不管太子不太子,眼見自家郎主受此折辱,也是激怒於色,霎時間便聚集在石閔身邊,待他一聲令下便要擒殺來者。

    「太子過分了!棘奴是我家勇健良駒,能征敢戰,就連主上都愛其才力,豈能如此折辱……」

    石遵如今與石閔已是唇齒相依,親厚之處遠勝於石邃這個嫡親的兄長,眼見石閔激怒不語,他自然毫不遲疑站在石閔這一邊。

    「你這豎子也要反我?」

    不待石遵講完,石邃便躍下馬來,抄起手中金杖便砸在石遵肩膀,眼見石遵吃痛弓腰、而石閔等人則打算上前營救,他笑聲更加陰冷:「我知你們這群刁豎,都道我早失主上歡愛,今次更是罪大難逃,儲繼動盪、尊位無望,日常敬奉都少有。就連這滿營卒眾,也不過是巧借我名,為自身羅織羽翼罷了!」

    聽到太子如此**裸的自陳,不獨石閔等人驚疑有加,就連吃痛抱肩的石遵這會兒也禁不住滲出冷汗,這話雖然不假,但只要石邃一日還在太子的位置上,便就能騎在他們頭頂上。更兼太子素來癲狂成性,突然冒出這一番話,誰知道他打得什麼主意。

    「你們都錯了……大大的錯了!」

    石邃講到這裡,便仰頭大笑起來,眼淚甚至都笑出來:「主上無意除我,甚至剛剛傳詔於我,不獨良言撫慰,更要我擒殺逆子石宣家眷,率伍出城相迎,並將逆子家眷一併送入軍中。逆子既死,我自得活,否則大好家業,又托何人……」

    石遵與石閔聽到這話,臉色不免更加難看,各自退後一步,擔心石邃更作狂態。

    「交出符令部伍,滾回你們各自宅邸,此處部伍營卒自有我來調度,隨我往迎主上!」

    石邃一聲令下,其後方那百數胡卒便俱都衝上來,打算擒住石遵並石閔。不過此處畢竟是他們的營盤,內中兵卒也是他們這些時日招募來的私曲,怎麼可能會讓石邃如此輕鬆奪權。

    於是一場火並便展開,甚至無需後方營卒出動,單憑石閔一人兩手持刀揮舞起來便無人能夠近身,護擁著石遵輕鬆退回營區,然後他又神態不善的望向仍在彼處叫囂的太子石邃,不乏猙獰望向石遵:「殿下,要不要……」

    石遵聞言後便擺擺手,神情卻是充滿了複雜:「不必為他犯險,太子今次,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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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361 難逃一死

    石邃這段時間,過得真不算輕鬆,當然主要還是來自內心裡的煎熬。

    比死更可怕的便是等死,特別是當週遭人幾乎已經達成一種共識,認為你必死無疑的時候,那種日子簡直每時每刻都是一種折磨。

    石邃並不是一個能夠安於待死的人,否則便不至於釀生之前那一場禍亂。可眼下的他,不等死也沒有辦法,因為他已經完全沒有了自保的力量。原本恃之作亂的東宮力士與雜胡義從,早在之前那場禍亂中損失殆盡,沒有了足夠的力量時,他的凶焰便再也無從伸張。

    當然石邃也不是沒有做過努力,比如求神拜佛。

    他幾次去拜訪仍被奉養在宮中的大和尚佛圖澄,認真請教、這些胡佛番神本就不是中國固有,也不會教人人倫綱常,反而鼓勵人破家絕親的奉法,他父親正是因為殘殺先主血脈、大悖於人倫,已經自絕於諸夏先賢哲王的教義,擔心會遭到如晉國中朝那些宗藩一樣的報應,所以才禮奉這些邪神番佛,究竟又能不能得到真正的庇護?

    石邃很好奇這些番佛神通究竟多強,因為他是眼見先主石勒噬主而壯又禮奉沙門,但最終還是遭到了報應,所以他懷疑他父親石虎大概也難受到真正的護佑。

    當然眼下的他,是沒有心情去關心旁人際遇如何,提問種種最終引申出來的一個問題,那就是他需要付出多少的誠意,才能換得這些番佛包庇他成就冒頓功業?

    佛圖澄雖然久處虜庭,但卻是真正的大德高僧,在聽到石邃此類狼子野心之輩諸多王八蛋理論,索性自持閉口禪,一言不發。石邃其人,就是有這樣奇妙能力,常人哪怕僅僅與他同處一室,時間久了都會覺得自己已經被玷污的污濁不堪。

    沒能求到沙門神佛庇護,石邃心中失落自不待言,也是因為他眼下實在已經乏力,否則怎麼能容忍大和尚佛圖澄如此無視於他。

    但事情似乎漸漸又有轉機,首先便是主上派回襄國的前鋒石閔,也並未對他有什麼實質性的傷害舉動,至於石閔與石遵勾結在一起,打著他的幌子為自己張羅羽翼,這一點石邃也是清楚的,但他那時還憂心於主上究竟會不會殺他,強忍不發已經算是對石閔的一種討好,希望對方能夠在關鍵時刻拉上一把。

    之後則就是主上行程緩慢,遲遲都不返回襄國,但幾次使者快馬歸都、抄沒一些大臣門戶,也都無涉於石邃。

    這不免漸漸讓石邃有了一種錯覺,那就是主上對他雖然不乏失望,但也並沒有完全的放棄掉。特別是在他看來,諸子之中唯石宣才堪是他的對手,如今石宣已經被主上用殘忍手段殺掉,那麼自己得活的幾率自然大增。

    正如他自己所言,否則大好家業又托何人?

    不獨石邃有了這樣的錯覺,就連石涉歸等羯胡耆老們,在主上遲遲不表態對太子處置如何的時候,也都隱隱覺得主上應該是不捨得放棄這個培養多年的繼承人。目下國中正是多事之秋,若再殺了太子,窮添這樣的變數,自是弊大於利。

    正因如此,這些人便也一改先前對石邃的冷漠,轉頭又湊了上去。石遵那個小王八蛋不太靠譜,眼見他們無力阻截晉軍南歸便將他們甩在一邊,轉而與石閔這種後起少壯混在一起,也讓他們大感失落與羞惱,但也無力報復。

    但事實上,石邃對這群老傢伙也不怎麼看得上眼,只是眼下他勢力已經窮困到極點,也只能來者不拒。當主上詔命傳來令他擒拿石宣家眷並出迎儀駕的時候,他真正想起的還是石遵與石閔所經營起的這股力量。

    但這兩個刁豎之膽大、公然反抗石邃,還是讓他大感意外並惱怒不已。只是眼下的他,尚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惶恐,此際更加不敢怠慢了主上的命令,沒有時間深究下去,只能於營外恨恨宣告待稍後見到主上後,必請主上誅殺這兩個私蓄甲兵、目無尊長的刁豎,而後才有些不甘心的悻悻離開。

    沒能勒取到石遵他們的私部,石邃只能再仰仗襄城公石涉歸等人,讓他們出盡家財、部曲,總算張羅起一直規模尚算可觀的迎駕隊伍。

    至於石宣的家眷,其實早在之前便已經被石邃派人擒捉、誅殺一空,屍骨都已經不知被拋到了何處。

    但石邃自有辦法,他按照石宣家眷模樣,在城內與宮中搜索體態、樣貌相近者,再殺一通,之後毀其面容,將所有屍體都裝在一副大棺材中,便率領著迎駕隊伍興沖沖離開襄國往迎主上去了。

    石虎的儀駕儘管行程緩慢,但在經過大半個月之後,距離襄國也已經不遠,其前路儀仗隊伍距離襄國已經不過十數里的距離。

    所以石邃出行未久,便遇上了前路儀駕。此刻的石邃,少了幾分倨傲,屈尊紆貴親自行入營伍召來那率隊的將主,臉上掛著淡笑問道:「青奴,主上儀駕將在何日抵都?我思父如疾,已經忍耐不住要趨行跪拜了。」

    這一路禁衛率隊將主是一個少年英壯、俊朗魁梧的弱冠年輕人,其人名為祖青,乃是已故北伐名將祖逖從子、祖約的少子。祖約多年前便已經病逝於河北,這少子遂被石虎收養,如今也已經少壯長成,被石虎任命為中軍禁衛將領。

    石邃雖然姿態親暱,祖青卻仍執禮恭謹,下馬禮拜而後說道:「主上行程,末將不敢私論,但臨行前上詔也有指示,請太子殿下於城外督造行營,以待儀駕入宿。其餘事務,之後再傳詔示令。」

    若按照往年脾性,石邃才沒有耐心在郊野枯等,哪怕所等的人是他的君父。但眼下對他而言,只要主上不對他流露惡意,便是最大的好消息,至於有什麼遣用吩咐,又哪裡敢抗拒牴觸。

    於是石邃便開始熱心的在襄國城週遭尋找開闊地帶,並喝令城中生民齊齊上陣,為了追趕工期,甚至就連那些權貴人家家眷們都被他呼喝驅趕上工場。

    短短四五天時間內,一座規模宏大的行營已經初見端倪,其中許多用材,乾脆就是拆除了建德宮殘餘宮舍。

    而一些用於彰顯威儀的石雕牛馬並鼓器之類,因為這麼短時間趕工也難完成,索性直接將先主石勒的陵寢拆了挪用至此。這會兒石邃倒是很有幾分輕重緩急的認識,論及關係親厚,叔爺爺總比不上親老子,更何況眼下他一條小命還在那位親老子手裡捏著呢。

    而這幾日時間裡,少年禁衛將軍祖青全程陪同,並派人將石邃言行種種包括與城中哪家權貴的來往密切俱都記載在冊,每夜派人送往距離襄國越來越近的主上行營。

    如是,到了第六天的傍晚,一份新的詔令送抵這一處行營中,但卻並不是給已經望眼欲穿的石邃,而是秘密送抵祖青手中。

    這一日仍是尋常,結束了一天的監工後,太子石邃又如往常一般邀請祖青一同進餐,順便打聽主上行程如何。而祖青也是照例的拒絕,只是用餐之後,他並未如往常一般巡營,而是獨坐營舍中靜默磨劍。

    「阿郎,三更天了。」

    夜靜之際,一名祖氏老人行入營舍,低聲說道。

    祖青聞言後便點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牌位端正擺在案上,大拜之禮匍匐在下,口中則呢喃道:「阿爺,兒子無能,不能堂皇殺賊,只能借勢復仇。家門大辱不知何日才能清白於世,但只要一息仍存,兒誓不病死榻上……」

    說罷,他整衣而起,被甲行出,外間已有數百甲士默然而立,他行入伍中低聲道:「太子夜宿何處?另近日凡與太子親近門戶、主上羅列必除者,絕不可有遺漏!動手!」

    一聲令下之後,除此祖青身前數百甲眾,夜幕中又有大大小小的隊伍自營舍中穿行而出,繼而便四散於夜幕之內。

    太子石邃近來很少早眠,歸根到底,只要主上一日不明確表態究竟要如何處置他,他便不能完全的安心。這一夜同樣如此,儘管夜已經極深,但他仍然了無睡意,廳室中燭火通明,廳下自有勒取自權貴門戶的女眷在翩然起舞,石邃只是一手托腮,怔怔出神。

    突然廳室中傳來一陣喧嘩聲,石邃心中頓生煩躁,抓起手中金杖驅退那些伶人,而後便大步行出。剛剛走到廊下,他便見祖青正率數百甲兵向此行來,至於他安排在外的護衛,則早已經被驅趕到了一邊包圍起來。

    「青……祖、祖將軍這是……」

    石邃眼見此幕,心中已是悚然一驚,額頭上汗水頓時涔涔湧出。然而這會兒祖青早已經衝至他面前,抬起腿來一腳便踹在他胸膛上,石邃整個人便倒飛起來,跌回廳室之中。

    「祖青,你敢害我?我是主上……是主上、主上要殺我?老狗奸詐,竟然詐我……」

    石邃總算沒有太糊塗,跌落在地後掙紮起身,很快便反應過來,張嘴便破口大罵起來。

    祖青昂然上前,佩劍還未出鞘便揮打在石邃的臉頰,便又將其人抽倒在地。石邃舊年或是不乏勇壯,但養尊處優多年,又哪裡是祖青這種禁衛少壯戰將的對手,之後還要掙扎搏擊,卻很快便被祖青拳腳揮打在地,最終只能繼續破口大罵,既罵祖青這個助紂為虐的惡奴,也罵他那個明明給了他希望、卻又要將他置於死地的父親。

    待到石邃徹底不能再起身,祖青才行上前,一腳踏在石邃脖頸處,使他諸多污言穢語再難吐出,而後轉首從部下手中接過一副鐵鉤,叩開石邃的牙關,以鐵鉤將其舌頭生生拔出,之後拿起石邃那金杖,親手將其手足關節俱都敲碎。

    石邃此際已是痛得渾身抽搐,滿口含血,但一時還未有氣絕,祖青這才行上前去,俯身湊在石邃耳邊低語道:「你父仍是憐你,囑我給你一個痛快。但是,當年若非你諸多施虐,我父不至於含辱猝死,此番折磨,用心品嚐。」

    此時廳室中十數人,俱是南北追隨祖氏年久的忠誠部曲,聽到祖青言及舊主之死,一個個也都眼眶泛紅。至於石邃,這會兒早被傷痛折磨得喪失視聽,整個人都如浴血的泥鰍一般在地上抽搐扭曲。

    說完之後,祖青便將已經手足殘廢的石邃丟在原處,率眾退出,命人釘死此處廳室門窗通道,不許閒雜人等入內冒犯尊者遺骸,又喝令將週遭太子部眾一概斬殺。

    如是一直等到天亮,各路人馬陸續歸報戰果,祖青仰觀天色,然後才嘆息道:「主上雖令送歸太子骸骨,但我等爪牙之眾又豈忍主上再觸景傷情……」

    隨其一聲令下,諸多火種投入這一處廳室,待到大火將此處焚燒一空,祖青才又命人入此灰燼中隨手抓起幾捧灰燼裝入瓦罐,連帶那些權貴如襄城公石涉歸之流的屍骨,一併送給將要歸來的儀駕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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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362 請使止戈


    石邃的死,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最起碼是並不怎麼匹配他身為一國儲君的身份。

    一方面,大凡羯國夠資格對此有所關注的人,目下已是人人自危,自顧尚且不暇。

    另一方面,對許多人而言這本就是理所當然、自然會發生的事情,此前主上遲遲不對太子下手,反而讓人感覺比較怪異。

    當然也不能說石邃的死對羯國的局勢發展一點意義都沒有,許多人早已經預見到石邃將會被廢黜,但此前石虎遲遲不動手,則不免讓他們驚疑不定,懷疑自己的判斷是否出錯,也因此更加的小心謹慎,不敢有什麼大的動作。

    不過現在石邃終於死了,也意味著局勢的發展終於步入他們所預見到的正常節奏上來,那麼許多此前隱忍不發的圖謀終於也該要著手實施了。

    身為一國儲君且監國多年,但其身死居然在國中沒有激起太大的波瀾,也足可見石邃這個儲君之失敗。換言之其人在或不在,對羯國的局面都沒有什麼大的影響。而石虎近來加倍的暴虐,似乎看起來也並沒有影響到他對整個羯國的掌控力。

    至於襄城公石涉歸等一眾給太子陪葬的羯國耆老,本身就是一群失勢之眾,他們的死活如何影響那就更加微不可計了。

    幾日後,羯主石虎儀駕並麾下大軍終於抵達了襄國,但是並沒有入城,而是駐紮在了太子石邃臨死之前所督造的那一座行營中。

    之後羯主石虎便下詔,天王皇后鄭氏教子無方,廢其皇后之位,並遷離中宮、入其幼子博陵公石遵府邸奉養。除此之外,卻並沒有直接公佈哪一個妃子繼立為皇后。

    之所以要如此做,也是石虎在經歷過最初的一籌莫展後,又漸漸恢復了主見。

    眼下的他,的確是還沒有想好選擇哪一個兒子立為太子,原本杜妃所出的石宣、石韜兩兄弟,是他預留作太子備選的繼嗣人選,結果石宣大罪伏誅,石韜則直接喪命於河南。倉促之間,他真的還沒想好繼任者。

    而另一方面,在情緒漸趨穩定之後,石虎也示意道一味的凶殘恫嚇並不能完全穩住局面。有關之後儲位的種種博弈,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拉攏住人心,讓許多有實力的臣子們勞心於此,便也沒有精力作更多遐思。

    而且,現在對於儲繼何人,石虎也不得不作更加認真的對待。此前的石邃一方面是嫡長得位,另一方面當時的石虎仍是年富力強,將石邃早早推出來既能消除一定的隱患,也能替他分擔一定的壓力。至於是否一定要將家業國祚傳給石邃,其實石虎並沒有想得那麼深遠。

    可是現在他精力、體力都大不如前,之後的太子人選便真正需要考慮到儲繼的問題,那麼無論是個人的才力還是能夠獲得的擁戴多寡,便都需要通盤考慮。而他膝下諸子在幾個英壯凋零之後,還真沒有哪一個能夠在各方面都遠勝其餘。

    除掉太子的同時,順手幹掉襄城公石涉歸等人,石虎其實就是在為了之後的儲繼者掃清障礙。他就算不讀史,但也眼見晉國宗室弄權、漢趙權奸禍國,包括他自己都是噬親上位,對於這些同族同宗的隱患,自然要逐一翦除。

    不過眼下太子新死,主上剛剛歸國,又是國務憂困之際,就算各方實力派已經有了奪嫡謀嗣的念頭,也不敢即刻就展開爭奪。因是在這方面,倒還尚算平靜。

    石虎入駐行營後的第二天傍晚,便又有一樁事情發生。

    已故大臣劉隗之子、現任黃門郎的劉方,率領一部分北投臣子或其家眷後裔,叩闕敬拜,乞告為南北生民福祉計,請求主上暫緩南征步調,並願以自家及本身所負南北舊情譽望,請使南國,只求南北止戈,為南北生民謀求安生之地。

    這件事從何時醞釀、背後又有怎樣的曲折,少有人知。可當一旦發生之後,此前或還迷茫於主上究竟心意如何的羯國臣子們,總算是明白了主上真實心意究竟為何。

    此前的他們,俱都深陷於巨大的恐慌中,不敢絲毫異動。

    那個劉方,其父劉隗或許舊年於江東勢位不弱,北投後也頗受先主禮遇,但早在主上石虎入主襄國前便身死,如今時過境遷,蔭澤早已不復,家門聲勢不過淺勝寒傖,勉強維持罷了。在眼下群臣噤聲的高壓氛圍下,若說沒有受到什麼指使,在這個時候跳出來倡導議和,簡直就是活膩了!

    不過在明白了主上的心意之後,這些人也都忙不迭開口附和此情,一時間,石虎行營大帳內外俱都充斥著一股悲天憫人的議論聲,不願南北生民再陷入戰火摧殘中。如果不是當中還夾雜著許多面目可憎的胡人,真要讓人錯以為行入什麼仁義禮儀邦國。

    石虎不是不願意打,而是不敢再繼續打下去了。

    張豺判斷沒錯,石虎是真的膽怯了,若僅僅只是來自晉國王師的外患還倒罷了,如塞上代國那樣的附屬國目下也是蠢蠢欲動,一旦局勢惡化、塞胡與東胡鮮卑勾結弄事,那麼石虎過往這些年在北方的經營便將毀於一旦!

    更不要說,眼下的他家事也是一團糟,原本沾沾自喜於後繼有人,可是短短幾個月時間內,庭門之內幾個英壯兒子或是身死敵國、或是死在他自己手中。內憂外患,若還要與南面那麼強大的敵人貿然開戰,只會讓局勢崩壞的更快。

    但想不打也沒那麼簡單,就算石虎能夠放下一生要強的自尊心,又能換來想要的結果?

    且不說南面根本就沒有和談的誠意,南國那個沈維周,論及奸詐,遠勝他百倍有餘,論及狠辣,同樣不遑多讓,簡直就是他命中剋星一般。寥寥可數的幾次對抗,石虎不獨沒能佔到什麼便宜,反而際遇每況愈下。和談,只是飲鴆止渴。

    更何況,石虎以胡主華夏,心中本就不乏驚悸惶恐,對晉人充滿提防。一旦開啟了和談,誰又能清楚他殿中這些臣子私底下會與晉國達成怎樣的私謀!

    正是出於這種心理,儘管石虎明明已經有了罷戰的念頭,但此前誰若敢提議罷戰和談,便會被他目作心向晉國而痛下殺手。

    但一直這樣也不是辦法,隨著石宣的部屬們招供,石虎才知道冀南的局勢之崩壞還遠超他此前的想像。

    不獨原本用於防守晉軍北進的軍隊崩潰,就連此前彙集到冀南的其他諸路人馬,也是大敗虧輸,已經不足指望。

    換言之若是還想收復冀南,冀南當地包括周邊已經全無力量可用,必須要從更遠的冀北、幽州等各地繼續征發卒力,所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之大,還要超過此前籌劃南征的規模!

    還有就是鄴地的麻秋也不斷傳訊,言是或戰或和,一定要盡快做出決定。因為晉軍不獨枋頭的兵力還在持續集結,就連下游冀南各郡的晉軍也已經有了向鄴地集結的趨勢。如果再這麼拖下去,鄴地這一路人馬也將被圍困起來!

    天知道石虎這段時間內心裡經歷多少自相矛盾的焦灼折磨,他身為羯國之主,是絕不可能主動提出和談,可若是殿下臣子提議,無論有沒有道理,他都要懷疑對方此議是否已經與南面有了私謀苟且。

    用北投之人如劉隗的兒子這樣的身份,來引出和談這個議題,已經是石虎能夠想到最穩妥的作法。之後無論和談走勢如何,他這裡都還能夠保有一定的迴旋餘地。

    於是在群臣幾番奏請乞求,石虎才終於勉為其難答應可以派遣使者與南面進行和談。劉隗的兒子引出這個議題則可,但若作為使者,在石虎看來是不夠資格的。

    當一個人不能佔據實際的勢大時,對於一些虛禮的要求就會變得苛刻,因為這已經是他保全自尊的唯一方式。

    正如此前的晉國,將劉、石視為賊逆,根本不與他們通使,更不要說談和。可是現在的行台已經佔據了絕對的優勢,臉面上的得失便不太在意,因為最終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徹底覆滅羯國,至於其他種種,都是手段。

    所以儘管石虎心知這所謂的和談不過只是雙方彼此惑敵的手段,但還是準備得極為莊重,單單國書起筆、落款,便諸多不合心意,群臣圍繞於此爭論數日,都難得石虎心意。

    襄國這裡可以談下去,但鄴地這裡等不得,因此石虎便先遣劉方等數人攜書信往鄴地,通知枋頭方面回奏洛陽行台,派遣使者先行過河,等待羯國正使呈送國書。

    至於石虎心目中的正使人選,則是目下還率領殘部駐紮於遼西令支的劉群。劉群是中朝名臣劉琨的嗣子,放之南北都是響噹噹的人物,只有這樣的人擔當正使,石虎覺得才不算辱沒他的身份。至於他目下所倚重群臣,若是派往河南,實在不能人物出彩,徒增笑爾。

    因是石虎又派人快馬前往幽州,傳令幽州刺史張舉即刻安排劉群等劉琨的舊部南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9-5-5 23:19
1363 亡國在即


    身為一個戎馬半生、通過自身征戰奮鬥而得享尊位的君主,石虎自然清楚,唯有徹底的消滅敵人,才能得享安樂。所謂和談求安,不過是蠢人愚計,自欺欺人罷了。

    他並不清楚南國的沈維周要藉著這場和談的把戲達成什麼目的,而他自己當然也是有所圖謀的。

    當群臣還在心念商討議和種種的時候,襄國郊外的這座行營,又有一樁大事發生:生民萬眾集聚行營之外,叩拜乞告言是聖明英主不宜居臥荒墟,請天王御駕巡北,再營都邑。

    是的,石虎所以要與南人和談而爭取時間,為的就是遷都。

    襄國作為羯國的都邑,石虎本身就不怎麼滿意,一方面從內心而言,襄國這座城池處處充斥著先主石勒的痕跡,石虎因是不喜。而從實際角度來說,襄國此地既沒有穩鎮中央、提領四邊的氣象,也沒有山河表裡的險固,並不適合作為一個強勢政權都邑所在。

    舊年石虎所屬意的地方是鄴城,這座魏武故都居鎮河北,俯瞰河南,又是石虎個人功業龍興之地。可惜此處幾遭晉軍踏破,又距離前線太近,難以營造復建起來。

    至於現在,短期之內他都沒有足夠的能力再收回冀南,襄國這座本就已經被冷落年久的都邑再遭破壞,更加沒有了修復的意義。

    遷都已經成了一個不得已的當然之選,一方面暫避強敵之銳鋒,通過暫時的退避贏得對自身力量的整合,拉長戰線之後,也能在之後的對抗之中獲得更多的地理優勢。

    另一方面,將羯國目下還剩餘的力量集中於冀北,也能更加有效扼制代北、遼東等諸胡反撲,營造一個更加穩定的後方。

    「舊年先主傖微之眾、屢寄人下,百戰無挫,遂成鼎業!如今國務雖有諸困,但國中尚有數十萬帶甲壯卒,兼據幽冀形勝之地,蓄勢徐圖,復執中國,仍是在望!」

    石虎不獨以此自勉,也向群臣打氣:「你等諸眾,久享國恩,自應患難與共。況且,若非蔭附於我,安能勝居人上?晉國沈某,確是南蠻英流,但他素來用事,刑令苛猛,無恤人情,挾持晉帝,偷竊仁義,又能勝我幾分?如今的我,尊位正臨,富貴自與爾共,沈某卻仍自認司馬家奴,未來進退還未可斷,你們即便曲通於他,又豈有始終可守!」

    能夠說出這樣一番話,於石虎而言已經是難得的示弱交心,可見他也心知凶悍或能得於一時的恫嚇震懾,但終究難以長久的籠絡人心。

    且不說羯國君臣如何的相處互勉,籌劃遷都,使者劉方等人抵達鄴地之後,終於開始與晉國進行實際的和談接觸。

    在確定奮武歸師已經沒有覆滅的危險,同時敲定沈牧所部冀南王師配合枋頭逼走鄴地羯軍的戰略方針之後,沈大將軍便返回了洛陽。

    眼下一分一秒都分外珍貴,能夠提前一步將總攻所需要的人力、物力籌措得宜,便能給羯國少留一點喘息的機會,眼下的沈大將軍,自然沒有時間浪費在這種本就是虛晃一槍的和談把戲上。

    因此,眼下的枋頭便又恢復了謝艾主持局面,仍然保持著一點點向麻秋施壓的趨勢。

    至於仍然留在鄴北的沈雲所部奮武軍,在渡過最危險的一段時間後,既有來自鄴地民眾的依附與資助,之前累戰損失兵眾也得到了補充,反而已經不急於南歸,而是安守於上雁陂這一片區域,已經像模像樣的經營起了據點。

    而鄴地的麻秋,也已經可以確定不會得到來自國中的增援。

    原本的他,與枋頭對峙都還隱隱落在下風,至於現在則更加勢單,枋頭的晉軍死死盯著他讓他不敢妄動,冀南的晉軍也加快向此推進,甚至就連原本被當作籌碼圍困的奮武軍,眼下也變成了一根尖刺、再次露出了獠牙。

    如是種種,麻秋自是苦不堪言。因是當國中使者抵達之後,他便快速通知謝艾,告知可以正式進行和談。

    永嘉之後,江東中興以來,與這些胡虜政權便拒絕一切形式的溝通,根本就不承認他們的合法性。而羯國素來也是打殺搶掠擅長,更加少於這種通使往來。所以雙方雖然已經達成共識,但究竟該要怎麼樣的步驟去談判,其實都比較陌生。

    謝艾這裡還倒罷了,佔據著戰略的主動,特別試探出了羯國的虛實,確定羯主石虎不會窮國之眾南來,底氣更足,談或不談意義已經不大。

    至於麻秋,則是真正需要和談,哪怕明知道這是假的,但只要有進展,便起碼可以穩定住軍心。如此被動之下,便只能先一步行動起來。

    首先,羯國提出的要求便是人質的互換,羯國這裡已經先一步派出了人質,即就是被沈雲衝入襄國建德宮擄走的那群石氏宗室親眷。

    所以羯國便要求晉國也要派遣人質,雖然麻秋也知道這麼說只是在遮羞,但也不能完全罔顧國體,因是提出這個要求。當然他也耍了一個心計,要求晉國同樣派遣宗室子弟作為人質。

    畢竟如今南北誰都知道沈大將軍才是晉國如今的話事人,大概巴不得以這樣的方式削弱司馬家宗室力量,所以有大概率晉國會同意。只要對方派遣人質,總能將襄國那場禍亂稍稍遮醜,是互換人質,而不是戰敗被俘。

    但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要求,甚至沒有送抵洛陽行台,在枋頭便被謝艾直接堵了回去:羯國的人質身份不低,都是羯主石虎的親兒子,可是晉國皇帝陛下子裔單薄,唯有襁褓中一子,不能為質。

    隨便派遣,不免唐突辱沒了羯國這些皇子人質,索性就不派。羯國如果不答應,那就再等幾年,等他們皇帝陛下再生幾個兒子,長大再說。

    得到枋頭這種完全耍賴的回應,麻秋氣得幾乎要吐血。他都已經大讓步,不求晉國真正掌權的沈氏族人為質,甚至兩國之後戰端再啟,沈氏還可借羯國之手翦除晉國宗室人物,這哪裡是提條件,這是為沈氏分憂啊!

    可就連這樣的要求,晉國居然都不答應,可想而知和談的誠意如何!

    然而現在談和,已是國中達成的決議,不是麻秋說叫停就能叫停的。儘管明知道繼續談下去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但也只能硬著頭皮談下去。

    於是接下來,羯國便又提出要求,讓晉國歸還從襄國搶奪到的財貨與擄掠的人口,包括羯國的宗室親眷。

    這一條要求,謝艾倒沒有自作主張的回絕,而是派遣使者送回洛陽,交由行台決定。過了半個多月,行台那裡傳來了回覆,先不提歸不歸還羯國財貨,而是送來了整整幾大箱的籍冊,據說乃是中朝永嘉前後洛陽宮禁失物,雖然攻破洛陽的是漢趙劉曜,但石氏既然曾經是漢趙臣子,那就翻看一下這些籍冊,幫助晉國搜尋失物送回,之後再談歸不歸還羯國失物。

    不能談了,真是不能談了!

    麻秋已經看明白,這所謂的和談,不過是晉國要借此羞辱羯國罷了。若再繼續談下去,只會抖出更多的笑柄。

    因是他索性中止談判,親自修書傳回國內,奏告主上請求出兵接應鄴地羯軍後退,不要再繼續自取其辱了。

    但有的事情,開弓沒有回頭箭,特別是這樣的大事。此際已經是隆冬時節,如今的羯國已經開始遷都事宜,襄國周邊大量民眾被強制遷往信都。石虎正需要用和談這件事傳遞一個南北止戈的假象來穩定住人心,此際叫停和談、出兵接應,簡直就是開玩笑!

    於是國中回應麻秋的就是一根馬鞭,石虎派遣中常侍嚴震親自南來入軍,用這馬鞭狠狠抽了麻秋一頓:提議和談的是你,叫停和談的又是你,老子就算是生鮮羊肉禁不住你這樣涮!

    停是不能停,那就繼續談。所幸石虎派遣旁人南來負責和談事宜,只要麻秋專注軍事,並將此前被晉軍歸還的兒子石琨任命為鎮南大將軍、鄴南都督,成為麻秋的直屬上官。

    新來者顯然更加瞭解主上心意,明白石虎並不需要真的談出什麼成果,只是要借此傳達一個南北已經止戈的信號,晉軍並無心大舉北上,用以收拾人心局勢。所以自然獅子大開口,不再談那些失物、俘虜並人質之類的小節,直接勒令晉軍交還冀南郡縣、北犯晉軍悉數退回,讓局勢恢復年初局面。

    這種要求,想也不必想會是什麼結果。而來自行台的回應卻是年後新春才到達,這一次對羯國羞辱則更甚。

    這一次的回應,是大將軍府正令:勒令七月之前,羯國必須自去尊位,廢止一切僭制逆行,羯國一應文武公卿,悉數自縛待罪,幽冀等州郡官府封庫等待王師北進接收。羯國舊有儀制一概作廢,保留羯國石勒舊掃虜將軍、忠明亭侯官爵,析上黨郡武鄉縣一亭之地為亭侯食邑,擇石勒諸子賢者襲爵守邑,結廬修墓,餘者宗屬,包括羯主石虎在內,悉數禁錮,待罪待懲!

    從大將軍角度而言,這最後通牒的告令還是不乏仁慈的,最起碼還承認了石勒舊年從屬成都王司馬穎麾下討伐司馬越時,所獲授的中朝官爵。

    但在羯國看來,這卻是莫大羞辱,虎窺天下之雄主,用區區亭侯打發,更可恨在於石勒的兒子早被石虎殺得乾乾淨淨,口惠而利不至,連這小小的亭侯食邑都無人繼承啊!

    特別告令最後附言:令達之日,若敢逾期不行,則王師百萬雄武過河,凡違令、悖逆、怙惡、附賊之徒,殺無赦!換言之,最遲七月,王師便要向羯國發動這一場亡國之戰!

    且不說這一條最後通牒傳到河北之後,在羯國引起怎樣的震盪。但就算是沒有這一條告令,其實談和也已經進行不下去,因為石虎此前屬意作為傳遞國書的使者人選劉群,新年之際在遼西反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9-5-9 22:03
漢祚高門 1364 不負義氣

    遼地隆冬之苦寒,若非身臨此境,真的很難想像。大雪紛飛時節,那雪花並非片片舞蕩飄落,在空中便凝結成團,雪塊紛紛砸落下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山川澤野盡被掩埋!

    遼西的令支,原本曾是鮮卑段部的大本營。早數年之前,羯主石虎北進,痛擊段部,段部首領段遼不敵,率領部眾渡過遼水向遼東潰逃。然而在撤退途中,段遼又被他直接所接納的慕容翰反噬,聯結慕容皝將段部殘餘部眾侵吞大半。

    自此之後,原本曾經獨大一時、盛極統治大半個幽州的遼西段部便一蹶不振,徹底淪為了羯趙的附庸。而令支這個原段部的大本營,便也成了羯國繼續攻略遼地的前進基地。之後羯主石虎幾次進攻遼東慕容部,都是由此集結軍眾,向東出擊。

    遼地冬日嚴寒,並不適合大規模的用兵,更兼羯主石虎年初定策南征,也將一部分兵力向南抽調,所以令支此地便越發冷落下來。

    但這所謂的冷落,也只是相對此前而言,目下此境仍然聚集著軍民十數萬之多,同時各方勢力魚龍混雜,並不算完全的平靜。

    羯國雖然攻滅段部、佔領了令支,但對於廣擁河北之土的羯國而言,遼西之地苦寒貧瘠,並不值得大軍駐紮、用心經營。

    因是此境羯軍主要集結於幽州的右北平、燕郡等地,幽州刺史張舉坐鎮徐無,章武公石斌坐鎮漁陽,分領部眾。至於對遼西的統治,則主要是通過威嚇、羈縻當地的勢力,並讓他們各自牽制。

    遼西本境勢力龐雜,段氏雖然被覆滅,但仍有相當規模的殘餘,由段遼之弟段蘭統率,早年曾經前往冀州跟隨石虎回攻襄國,之後則回駐故土令支,作為羯趙攻伐慕容部的先鋒。

    畢竟段部之覆滅,主要原因雖然是羯趙的進攻,但慕容部忘恩負義、落井下石的舉動,才是段部就此一蹶不振的直接原因。因是段蘭等段部殘餘對慕容部的恨意,要遠遠超過了對羯國。

    當然主要原因還是羯國勢大,遠非段部能夠挑釁,至於遼東的慕容部,本身便分裂內訌,若非其地較之遼西更加偏遠,說不定早就覆滅。段部若能相助羯國殺滅慕容部,日後未必沒有復興的機會。

    但段部畢竟是一群亡族之餘,石虎就算能夠包容他們,也不會完全放心,所以更北方的宇文部也被招引安置在遼西,用以制衡段部這些殘餘。除此之外,還有大大小小十數個東胡部落的胡部義從,也都被扎堆安置在了令支附近。

    而在這當中,有一股勢力比較特殊,那就是已故中朝名臣劉琨的舊部,其世子劉群並幕僚盧諶、崔悅等人。

    劉琨其人,出身名門,本身又是中朝名士之翹楚,兼有守節任險、臨危效忠之大義。其人或是短於控御攻伐,但卻長於撫慰集眾,孤立於豺狼之群,雖死而無損節義,因是雖然已經死了二十多年,聲譽並未損失多少。

    特別是劉琨身死之後,此境仍然乏於安寧,戰火紛飛、似無竟時,上位者狼子野心、漠視人命,生民苦難,無論晉胡之眾,對於劉琨的追思不免更盛。

    劉琨其人身死,但其遺澤仍存。也正因為這一點,其子劉群並舊部之眾雖然勢力盡失,無力自保,輾轉於虎狼之間,卻仍能得以保全。無論是早年的段遼,還是之後的石虎,俱都要借助劉琨譽望遺澤,用以招撫晉胡之眾。

    遼地偏遠寒荒,本就難以蘊養出人多勢眾的大部族。因是東胡之中無論段部還是慕容部,他們所以能夠壯大起來,主要依靠的就是中國大亂,得以接收眾多的晉民亡戶,段部佔據地利之便先得興旺,而慕容部則久來標榜慕漢,慕容廆父子兩代禮敬士人,將眾多晉人亡戶化為己用,才能後來居上,稱豪遼東。

    石虎也是有鑑於此,在攻破段部之後,將舊年依附於段部的劉群等人安置在令支,讓他們借劉琨的遺澤聲譽招撫收容晉民,以此來長期削弱慕容部的力量。

    所以儘管劉群等人尚不如段部、宇文部勢大,但居住令支數年下來,也經營起一支頗為可觀的力量,數千晉胡之眾依附他們而艱難求生於此處境域之中。

    遼地寒荒,難築雄城,甚至就連令支作為舊年段部的大本營,本身也不是什麼大城,板築夯土結成的微淺城池,之後隨著勢力逐漸壯大,在於原本的城池基礎上層層外擴,便形成非常古怪雜亂的結構。

    從這一點而言,段部的漢化其實還要遜於慕容部。慕容部特別是在慕容廆在位時期,便非常注重興築城池,用以聚攏生民、淡化本身的漁獵習性。

    而這一點在軍事上也極為重要,有了城池的存在,便能聚集更多生民,生民一旦聚集在一起,對民眾人身的掌控也能更有力,一旦作戰起來,征發卒力的效率便會大增。

    劉群所部聚居於令支城的偏東南位置,營舍連綿闊及十數里,佈局井然有序,跟令支周邊其他幾股勢力相比要整潔得多。甚至在營區之中還有著兩座小小的集市,多有周邊生民在這裡交易有無。

    但是整個營區中,以老弱婦孺居多,真正的丁壯數量則非常的少。這一點也屬正常,在沒有秩序的亂世中,所謂的仁義撫慰真正能夠感召到的,主要還是那些根本就無力自保的弱者。悍壯者自有勇力可恃,他們對此感觸實在乏乏。

    而且無論是段部還是宇文部,包括其他的雜胡部族,也都非常警惕劉群這一股有別於他們的力量,不願他們過於壯大,因是要聯手排擠打壓。

    劉群四十多歲的年紀,鬚髮早已斑白,雖然出身於冠纓世家,但生人以來大半歲月都是在遼荒渡過,身上其實並沒有多少世家子弟的儒雅氣質,乍一望去反倒更像是一個土生土長的遼地寒傖。

    至於他身邊的盧諶、崔悅,哪怕身處簡陋寒舍之中,仍能保持正襟危坐端正儀態,一眼望去便知是一個德行、教養俱都優越的士人之流。

    因陋就簡、從善如流自是一種變通的靈活,但能堅持本我、固守本質,也是一種可敬的迂腐。

    此際他們幾人聚在草皮竹木搭建起的簡陋屋舍中,因為擔心炭火烘烤房屋積雪融化滲透、加上營舍中本身也是乏用,也都不敢生火,只是身上多加幾層衣袍用以禦寒。

    劉群抱臂佝僂,原本也稱魁梧的身軀縮成一團,他抹了一把鼻涕隨手擦在了皮氅上。旁側盧諶看到這一幕,頓時眉頭一皺,只覺無奈,此一類形容舉止的毛病,他不知勸過劉群多少次,只是其人表面恭順聽教,過後又是故我模樣。

    見這兩人神態小動作,旁側崔悅倒是忍不住微笑起來。他們這些人遠離故國,多年間流落胡虜之中,說是相依為命也不為過。

    早年的劉群,並不是這幅模樣,謹慎律己、篤靜自持,較之故司空劉琨甚至更有領袖姿態。但越是身為一個領袖人物,在這居無定所、顛沛流離中所需要承受的壓力則更大。劉群這些年點點滴滴的變化,他們其實都看在眼中,言之脫胎換骨都不為過。

    如今的劉群,不獨農事熟稔、漁獵也都精通,能跟婦人們閒坐紡麻,能跟壯卒們圍堰捉魚,粗鄙起來滿嘴污言穢語,端莊起來又能引經據典,際遇的苦難,把一個世卿世祿的貴公子生生逼成了一個油滑老練的傖夫。

    盧諶常常懊惱辜負了司空託付,但其實他們內心各自都知,如果沒有劉群因於困境做出的種種改變,他們這些人未必能夠保全至今。

    如今的他們,只是寄人籬下的劫餘之眾,再非身擔大義的晉祚孤臣,若是始終自持身份、端著姿態,更難獲得人的依附追從。他們這些屬眾需要堅持本質而不失,記住自己的身份是什麼,但是劉群作為一個首領,若還過分的孤高自賞,只會更加的自絕於眾。

    有時候盧諶、崔悅等人心中都想,司空早早棄世未必不是一種幸運。那樣風骨高潔人物,如果活下來得於親身經歷之後污濁種種,實在是一種殘忍。

    「你們說……」

    劉群擤了一把鼻涕,開口說道:「今次若能成事歸南,南國將要何位待我?」

    「謀還未成,多思無益。」

    盧諶隨口說了一句,繼而低頭摩挲著一柄鏽跡斑斑的長劍,只是如今的他也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家,危坐拭m劍非但不給人威懾感,反而透出一股悲涼。

    「還是應該想一想,南面的人,我不敢深信啊……」

    劉群驀地嘆息一聲,眼眸裡卻閃過一絲傷感,早年其父劉琨被段匹磾幽禁,當時的他則被段部首領段末波擒獲,段末波也想借助劉琨的名望,因是劉群打算借用段末波的力量營救其父,然而事情洩露出去,之後不久便傳來其父被段匹磾縊殺的消息。

    之後盧諶等人率領殘部同歸段末波,彼此碰面之後討論其父之死,都隱隱有些懷疑真正殺機或還來自江東。

    當時執權者王敦逆心早生,劉琨又身負極大名望,若是其人反對他篡晉之舉,也會是一樁隱患,假手段匹磾除掉劉琨,是很有可能的。而且之後在琅琊王氏掌控下的江東朝廷,甚至不敢評議劉琨哀榮待遇。

    至於眼下,其實情況不乏類似,南國執權者沈氏本就不屬中朝人物,但權勢之盛已經遠超舊年琅琊王氏,對於他們這些中朝劫餘,大概會有更大的防備心理。

    雖然也有傳言說劉琨的追贈種種,沈氏也出力不小,但若深究原因,大概是對王氏打擊更多,不可一味樂觀認為對於劉氏就有什麼純粹善意。

    「事到臨頭,也不得不發,否則我等或真要老死此鄉了……」

    劉群又皺著眉頭說道:「不過我若真能直列三公,性命自是難保,但也算是臨死小振,不辱家父。只當這一條命,再許溫太真罷了,稍助其子揚威遼邊。」

    聽到劉群這麼說,盧諶與崔悅神態俱都一肅,而後則說道:「偷生年久,司空寂寞。若南歸之後,事真至此,義不獨活!」

    他們這些人,是存必死心志謀劃之後行事,然而有些可笑的是,他們所認為的殺機還不在謀事過程中,而是在事成南歸之後。這看來有些匪夷所思,但對於他們這些親眼見證中朝權鬥殘酷,又多年體會爾虞我詐的人來說,對世道真無樂觀之信心。

    劉群所言南歸之後或將直列三公,這並不是妄自尊大,單憑他是劉琨的嗣子這一點就足夠了。中朝人物凋零,哪怕是衣冠南渡的江東,如今舊人也多不在世,劉群若果真南歸,哪怕僅僅只是為了穩定人心,給予一個三公的虛榮高位並不算誇張。

    但正如舊年哪怕王敦遠在江東,都對劉琨暗存殺機。沈氏日後若果真有篡代之行,又怎麼能容忍那些中朝名宿之後安在其位?就算那位沈大將軍確能曠達仁厚,他身邊那一眾追隨者總還有上進的需求。

    如劉群這種既是譽望加身的名門之後,又南投未久,根本沒有自己勢力影響的人物,純以冢中枯骨幸居人上,本就令人嫉恨交加,是最好的立威對象!

    所以眼下劉群就能篤言,一旦南國之後真以三公高位待他,那麼也就可以確定日後必會殺他立威。但儘管對於南投並不樂觀,他還是決意要如此,一則漂泊年久,心生厭倦,不願老死虜中,二則今次所謀乃是溫太真之子溫弘祖來遊說他們。

    雖然遼荒與江東路途遙遠,消息多有不通,但劉群他們也深知,若沒有溫嶠在江東的努力,其父劉琨未必能得身後正名與哀榮種種。單憑這一點,他們願意用生命幫助溫嶠的兒子建功於遼荒!

    「若真世道負我,我不能辜負義氣。半生飄零,或死或歸,都是遂願。」

    劉群講到這裡,將手伸到盧諶與崔悅面前,崔悅笑著反手握住,盧諶看到他那髒乎乎的大手,先是皺了皺眉,但還是用兩根手指觸了觸他手背,轉而一臉厭棄道:「若還不修儀容,縱使黃泉相見,司空怕是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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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