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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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375 嘉賓辯賢

    沈家堂兄弟們在此分開,而後便行向各自學舍。

    此刻也正是學子入讀的高峰時間,道路上來往的學子們絡繹不絕。

    館院門禁非常嚴格,對於遲到早退這些行為更是嚴懲,每一名學子入學伊始便有一百操行,每有違規事蹟便會扣掉一定操行分值,分值扣光那麼就會被勸退。

    相應的,學子們優秀行為也會增加一定的操行,如沈勳那種傢伙,操行更是忽高忽低。

    他在外浪蕩則已,也明白小命可貴,若是成為沈氏家門第一個被館院勸退的學子,估計是要被祖、父打死都有可能。所以每當操行過低的時候,也會隱退江湖一段時間,所有業餘時間,就在工程院裡四處打雜,重新積攢回來。

    至於其他學子就算不像沈勳一樣滋事成性,他們也非常注重操行的積攢,因為有的學士名家授課是有操行方面的限制,而且操行還可以用來兌換一些書籍、筆墨,用以資助那些寒流中的勤勉學子。

    臨近封門前一刻,沈勳才如風一般的飛奔回來,在其身後還有十多個年紀差不多的少年,有的同沈勳一起衝入校門中,有的則停在外面跳腳大罵說要再戰一場。

    伊闕已成天中修學勝地,所存在的不獨獨只有館院,站在外面不進入的那些少年便是來自別的學堂。

    而這時候,阿秀他們則早已經到了各自的學舍。

    這個年紀的少年,還處於開蒙階段。館院乃是行台下屬的高級學府,本來蒙學這一方面基本是不怎麼在意的,但是隨著以沈家為首一眾權門都將開蒙子弟送入進來,其他人家自然也都風行效從,於是蒙學方面才漸漸有了規模。

    蒙學沒有館院之分,只是各有不同側重,畢竟各自派出的學士知識結構本就不同。對於少年人而言,他們更樂於接受工程院的教育,因為所涵蓋的知識內容要更加豐富,不像馨士館只有詩、禮、樂等相對枯燥的課程。

    沈阿秀與堂叔沈雲的兒子沈綸同在蒙學甲子舍,甲字舍乃是蒙學中最翹楚存在。雖然僅僅只是蒙學,但授業的除了館院尋常學士之外,偶爾那些館士、院士等真正的學術宗師也會出現講課。

    比如入館未久的涼土大儒郭荷便曾在蒙學裡傳授過幾次蒙學,當時學舍中可謂人滿為患,甚至就連一些本身就負盛名的館士如孟嘉之流,也厚著臉皮湊來,乖乖坐在下方與蒙童們一起聽教。

    甲字十舍,每一舍學子只有十到十五個人,如此珍貴名額,凡有出入,必須要獲得館院高層首肯。那些館士、院士各自風骨卓然,誰若想憑勢位威逼,一旦激怒這些人,後果也是非常嚴重。

    想要進入,唯求考一途。但少年學識底蘊深淺,與家門底蘊關係極大,因是在這裡看到一群少年中端坐著幾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也都不必意外。

    跟後面的乙、丙學舍相比,甲字舍的優越那是體現在方方面面,單單學舍規模便寬大數倍,一座學舍便是一座獨立的跨院。這也是館院治學的風格,規則即定之後,從不教人平等,只是教人自強。學子們可以質疑館院守規嚴謹與否,但卻不可攀比待遇優劣。

    「阿秀、阿麟,早啊。」

    沈家兄弟倆步入學舍,便有同窗擺手打著招呼。沈綸小字麒麟,與其父沈雲常自標榜愛讀《春秋》有關。

    兩人回應著同窗寒暄,步入自己的座位上,趁著學士還未到來先將書案小作整理。

    這一天上午,仍是學詩,只是不同於他們各自在家開蒙時只需要背誦、抄寫、會意即可,而是要作各種深意解讀。講課的學士名為翟莊,乃是廬山大賢翟湯的兒子,同樣頗有賢名。翟氏一家自有隱遁家風,絕不出仕任職,翟莊所以來到天中學府,還是工程院葛洪親自出面邀請。

    翟莊的講學頗為隨性,比如今天所講的《採薇》,先將此篇背景、意旨小作解讀,之後便發散開來講,甚至轉講到薇草這種野蔬的習性之類。興致來時,索性將學子們帶出學舍,就在院中整理出一片小圃,教學子們種植各種野菜。

    這個年紀少年正是好動,被強拘在學舍內難得自由,最是渴望戶外活動,雖然這也不是什麼有趣的閒戲,但一邊擺弄野菜一邊聽先生講起那些生動盎然的山居野趣,一時間也都非常著迷。

    末了回到學舍,翟莊又講起與薇菜有關的伯夷、叔齊兩位古賢,言辭之中對他們那種推賢樂隱的高風非常欣賞。

    但舍中學子卻未必同於此念,很快便有一個學子高高舉手表示要發言,得到允許後便起身道:「先生所言此二子既賢且清,弟子不敢苟同。竊以為,此二子享國奉而不負勞,推大位而罔君父,盜望竊譽,不足稱誇,貧死山野,也是咎由自取!」

    聽到這少年措辭激烈的反對,其他學子們也興奮起來,紛紛拍案怪叫喝彩,他們這個年紀,也最是愛好挑戰權威。而坐在上方的翟莊也不氣惱,只是微笑望著少年。

    少年踱出自己的席位,語調還是高亢篤定:「誠如先生所言,二子推位,互稱彼賢,不惑勢誘,誠是難得。而相繼亡出,則實在過甚,既然懷此高風,何不主輔論定,各守其位而推仁及民?況亡途相逢,已知國無賢士,非但不相約歸國,反投別邦,可知二子懷中,殊無君王社稷絲毫,唯惜其名。及至歸隱,則不耕不樵,不儲不治,唯採薇而已,厭於生民百業,唯取一絲自得,死則必然!」

    翟莊雖然性情淡泊不爭,但聽少年語調咄咄逼人,還是有一絲不悅,但也並不表現出來,只是抬手示意少年歸座,然後才又說道:「世道推賢,每至殊異,極致之境,透其真髓。推此教人,非為法效其跡,只為彰其意志。得於精神,卻於形骸。

    此二賢所教人者,在於晦己彰人之謙守,在於不戀勢位之自足,在於聞賢喜投之明理,在於貧寒自得之淡泊,後人聞此,能夠因於時勢各得二三,便是益己及人,但若強追五六,則如郗郎所言,禍及於身,便是咎由自取了。」

    少年名為郗超,故太尉郗鑑長子郗愔的兒子,雖然不像沈勳那樣熱衷於打架滋事,但也同樣不得學士喜愛。其人最樂,便是在課堂上挑先生言辭中的毛病予以反駁。

    如翟莊這種曠達且有真才者自然不會被為難住,反而還能因於郗超的反駁而引申出更加深刻的道理。但館院學士漸多,也並非人人都有翟莊這樣的水平,過往是不乏先生直接在課堂上被郗超刁難住,口不能言,掩面羞奔。

    更兼這小子入學甚早,到現在遭其毒舌刁難的學士數量已經不少。偏偏這種辯道之風又是館院學風之一,因是這小子縱有惡習,學士們也不好斥責什麼,每每在課堂刁難先生,真是不亦快哉。

    上午課業兩個時辰,結束之後翟莊便佈置下了課餘的功課,而後起身離開。沒有了先生在場,沈綸怪叫著衝到郗超面前,大笑道:「郗嘉賓,你今日辭鋒不利啊,我還想著你能駁倒先生,讓先生忘記佈置課業,真是白白為你喝彩幾聲!」

    郗超沒好氣白他一眼,轉湊到阿秀身邊,笑容中透出一絲慇勤:「阿秀,明湖畔新起一座湖上居,鵝羹殊為一絕,要不要我引你同往?」

    看這小子表情,阿秀便明白他的意思,肯定零花錢又用光了,這是打算再蹭飯了。

    要說郗超這小子,雖然課堂上得意,但也有自己的苦惱,那就是他家那老子委實不太靠譜。郗愔痴迷於道,乃至於因此荒廢家事種種,比如今年年初,待在龍門督造道觀,整整兩個月不回家,而家人們只道其人身在龍門,就近照顧兒子,以至於郗超在此兩個多月乏人照顧,學賬上也無人入數,只能每天遊走於同窗之間蹭飯吃。

    其實以郗超的出身,本也不至於缺於用度,哪怕其父不干正事,自有爵祿奉養,更何況舊年郗家單單得於沈氏餽贈,家底殷厚到哪怕豪奢度日,也能三世不盡。不過這小子也如早前的阿秀,對錢財根本沒什麼概念,再加上一些其他的困擾,自然也就難免日常囊中羞澀。

    此中學子不乏權貴人家,館院為了壓制競奢風氣,規定學子每月只能入賬定數,如果提前花光了,那就老老實實清貧度日罷。

    郗超既然開口,阿秀自然不好拒絕,只是念及昨夜痛失一筆私房錢,也是實在心痛。館院中本有飲食供應,但也只能足人溫飽而已,若是稍貪口腹之慾,那真是上不封頂。

    「麒麟,你……」

    阿秀還待要拉上另一個人付賬,沈綸聽到呼喊他,早已經足底抹油,溜之大吉。

    「這小子……」

    沈阿秀笑罵一句,轉從書篋中摸索片刻,摸出一枚圖章攥在手中,對郗超說道:「走吧。」

    館院中學子身份由學號和圖章搭配驗證,圖章上的圖案各不相同,有的是學子自制,有的是訂製。至於沈家這些館院學子,由於沈家八郎沈川結業之後便留在館院督事,便由沈川統一訂製。

    阿秀很早就發現了這當中的玄機,新年時節軟磨硬泡早從沈川那裡求來家門子弟圖章復刻。換言之凡他家子弟學賬上存錢,他都能任意消費,喊上沈綸一聲是給這小子面子。既然這小子不肯去,阿秀偏偏就用他的,讓這小子花了錢還一口湯都喝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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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376 宇宙天問

    學中午休一個時辰,倒也充裕從容。沈阿秀與郗嘉賓緩步而行,途中遇到相識同窗,彼此寒暄打聲招呼。

    原本馨士館與工程院壁壘分明,同樣各自對對方都有幾分輕視。不過之後蒙學的興設,學舍恰好坐落在館院之間,便打通了二者之間的聯繫。

    馨士館主修詩書經義,工程院則是農工百業。原本在主流意識中,馨士館是要遠遠高於工程院。

    但世風總是在潛移默化的發揮著作用,隨著行台越發壯大,許多功勛、豪武、商賈人家也漸漸成為世道中一股強大力量。這些如果說有一個共通點,大抵就是底蘊不深,子弟教養很難追得上那些傳承悠久的世族舊門。

    舊年中朝及至江東中興,琅琊王氏這種世族中的後發者憑著對玄學清談推崇實現彎道超車,超過那些經義舊門的普世影響力。當下世道新貴們自然也有這種需求,而他們選擇的便是工程院物理說。

    在這種需求的推動下,又有一位前賢重新煥發光芒,那就是屈原。屈原《天問》被抬出來,便不乏人叫板,經義之中可有這種解釋?而物理之學洞達真意,那是能夠包容宇宙的大學問,言及究處,盡答天問不在話下!

    又有會稽虞喜這樣的天文、星象家加入工程院,奉行台所命複製渾天儀、重修曆書,更讓工程院的學術地位得於大大提高,於人日常觀念中與馨士館並為高峰。

    這兩人正行走間,突然後方傳來了一個破鑼一般的吼叫聲:「郗嘉賓,不要走……」

    聽到這喊聲,阿秀剛待要回頭,郗超卻突然抓住他手腕低聲道:「速行、速行,不要回望……」

    然而說話間,一道狂風已經自身後捲至兩人身前,一個已經生的頗為高大威猛的少年站在他們面前,他抹一把額頭汗水,對阿秀點頭道:「阿秀,你好啊!」

    不待阿秀說話,少年又轉望向郗超,嘿嘿笑道:「表弟,我方才舍中尋你便沒找到,一路追出喊了好多聲、你也不應我一聲。」

    郗超臉色已經有些不自然,但還是強擠出一絲笑容:「原來是表兄,我同阿秀走論課業,真的沒聽見你的喊聲,是不是,阿秀?」

    阿秀微笑著點點頭,轉又問道:「庾四,你這麼著急尋嘉賓做什麼?」

    少年名為庾輯之,庾曼之的次子,同輩行四,也在蒙學受教,只是學舍卻已經排到了丁字,且不與阿秀他們同年,再有一年便要結束蒙業擇館院入學了。

    因有阿秀在場,庾輯之那張大臉上罕見的流露出幾絲羞赧,望著郗超笑道:「表弟,借你學章……」

    他話還沒講完,郗超已經抬臂連連擺手道:「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午中用食,還是阿秀邀我。」

    聽到郗超拒絕得這麼幹脆,庾輯之臉上也有幾絲掛不住,他扯下腰際玉珮拍入郗超手中,皺眉道:「再借我千錢。我家阿爺常說,舅父家資豐盈,子輩若乏用度,直往求告,我是尋不到舅父,才來尋你!」

    郗超聽到這話,眼淚都要流下來,你尋不到,難道我就能尋到?

    憑心而論,庾輯之塞入他手中這玉珮,價值要遠超千錢,在外售賣萬錢都可。但問題是,郗超也不缺這個,入學以來,類似抵押物他已經收了庾輯之不下半箱子,缺的不是珍物,是學賬上的錢數啊!

    見郗超只是低頭不語,庾輯之也是悻悻,聽到阿秀請客,他心中倒是不乏一動,只是他年紀大了許多,與阿秀也只是認識罷了,怎麼好意思開這個口。

    「庾四,沈二問你怎麼還不至?」

    旁側一人跑來喝問,庾輯之沒好氣道:「老子沒錢!」

    「你們這是要做什麼?」

    聽到事涉沈勳,阿秀便開口問道。

    另一人認出阿秀之後,不敢怠慢,回答道:「舍裡同窗操行告急,沈二組織大家籌錢捐輸呢。」

    館院學子並非都是豪富,許多寒庶子弟都需要館院的扶助。一些頑劣的紈褲子弟,於是便主動捐輸筆墨文具之類,用以換取一定操行分值,館院對此也並不拒絕,畢竟行台用事諸多,也難有太多資財撥付館院。收留一些頑劣子弟,得於資助更多寒流苦學,亦是善治。

    而跟沈勳混在一起的傢伙,操行能高了才怪。

    「表兄,我學賬真是空了。你……」

    郗超又開口解釋,庾輯之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上前拍拍他肩膀:「你我之間,說這些做什麼。若非你平日助我,我早不知被勸退幾次。」

    眼見庾輯之少有的感性,郗超倒是神情一緩,只是接下來庾輯之下一句話又讓他神情僵硬起來:「我下月望日,再來找你!」說完後,便對兩人點點頭,與那同伴勾肩搭背離開。

    每月望日,是學子入賬的日子。見郗超表情僵硬,阿秀上前拍拍他安慰道:「不妨,到時你再來找我吧。」

    這話說的自是豪邁,而阿秀底氣所在,自然就是書篋底層那塞得滿滿噹噹二十多個學章復刻。

    午休完畢之後,學子們復歸學舍。下午的課業比較輕鬆,只有一個時辰。待到堂課結束之後,寄食的學子還有晚課,如阿秀這種走讀的便已經可以離開歸家了。

    阿秀這裡還在收拾著書具,提前一步飛奔出學舍的沈綸卻去而復返,跑回學舍,一邊跑一邊手舞足蹈:「打起來了、打起來了……二兄帶人,堵、堵住了莫大……」

    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其他學子們聽到這話後,俱都湊上來詢問究竟。又過好一會兒,沈綸才交代清楚,原來是他家二兄沈勳帶人堵住他們的一名同窗莫循。莫循雖然不是甲字舍,但卻是乙丑舍的同年,同樣也算是他們的同窗。

    「沈二啊……」

    學舍裡響起一片抽氣聲,沈勳的名頭在館院之間那真是不是蓋的。至於那個莫循,也不是什麼寂寂無名之流,他正是兵尉將軍莫仲的兒子,入學伊始便倍受學子們關注。這一場架,可真是兩強相爭了。

    「咱、咱們怎麼辦?」

    沈綸一邊拍著胸口一邊喘息道。

    「還能怎麼辦?二兄以大欺小,咱們當然要助陣同窗!」

    阿秀已是神采飛揚,早從座位下掏出他那柄寶器兵尉杖。同為好鬥少年,他也常有難耐的躁動,沈勳他們實力強勁,兼又都是講究人,就算鬥毆負傷,也絕不會上門追責,沒了顧慮,他自然按捺不住了。

    無需阿秀號召,甲子舍學子們早各自抽出了兵尉杖。沈勳雖然名頭可懼,但勝負如何,還要打過再說。未戰先怯,不是館院學子風骨!

    館院學子約架,按照規格而各有不同地點。這次是沈勳與莫循兩個風雲人物參與,自然是最高規格,因是地點就選在了龍門。

    阿秀他們一路行出,很快便聚集起幾十人,都是年齡差不多的蒙學同窗。除了他們這一行之外,還有其他館院學子們得訊之後,紛紛前往觀戰。

    館院鬥毆,那不是亂打一氣,自然有其規矩。

    其中最重要的,比如鬥勇鬥技不鬥狠,爭強爭勝不爭利,所謂不作不義之戰,誰要是觸犯了這些忌諱,即便館院督察沒有發現,也會有學子主動舉報,以此維持他們義氣之爭的莊重性。同時,那些參與其中的學子也會受人蔑視。

    行途中,眾人七嘴八舌議論,便也漸漸得知這一場鬥毆發生的原因,是沈勳的表弟聲稱莫循的名字,沖了他曾祖、有江表儒宗之稱的賀循的名諱,這一場架莫循如果輸了,便不能再在學中用這個名字。

    類似的理由,在館院鬥毆中佔比不小。雖然世道禮法不禁於此,但這個年紀的少年正是自我感受強烈的年紀,是有些受不了同窗名字犯諱自家祖輩的。

    伊闕這個地名,包含香山與龍門山,龍門主要是指兩山之間的伊水峽口一小片區域,就算如此,也是幾十里的廣袤區域。而作為館院約架的龍門,主要是指學子們籌建的義園左側一處廢園,過往這數年,不知有多少學子在此一戰成名。

    當阿秀他們抵達此處的時候,這裡雖然不可說是人山人海,但廢園內內外外也集結了數百學子。一個個眉飛色舞,神采飛揚。阿秀他們還沒抵達主戰場,沿途便已經看到觀戰者已經不乏人先打了起來。

    所以館院鬥毆之風,在學子們看來並不是什麼違反禁忌的惡劣**,倒是他們彰顯自身勇氣、力技的一種手段。如今打鬥規則也漸漸成形,主攻頸部以下、避開關節軟肋,即便負傷,也不傷筋骨。如沈勳將堂弟沈果開瓢,那都是規矩形成以前的舊事了。

    翻過鬧哄哄的圍牆,便見主戰場上已經有兩三百人於場中群鬥起來,放眼望去只見兵尉杖被揮舞的虎虎生風,喝罵聲、叫痛聲更是不絕於耳。一方額頭縛赤,一方額頭縛白,倒也陣營分明。

    「形勢大大不妙啊!」

    【.】沈綸攀上一株小樹眺望片刻,便向下回報戰情,沈勳他們一方本就人多,加上都是高齡學子,技法、勇力俱都勝出一籌,而莫循一方已經有十多人倒地並啣草退出戰局。

    看這架勢,阿秀他們一行就算再衝上,未必能夠扭轉戰局。而且此前聚起的同窗在趕路途中,有一些腿短力弱,還未盡數到齊。

    但就算是這樣,少年們還是義無反顧衝入進去,阿秀整張臉都激動得有些潮紅,揮舞著他那寶器兵尉杖砸開兩人,但終究乏甚經驗,片刻後肩頭、胯下俱都被砸中踢中。

    沈勳彷彿一個勝算在握的大將軍,一邊打退對手還能眼觀六路,待見到阿秀身影,眸子已是驟然一亮,哈哈大笑道:「阿秀居然上陣,勿走勿走,來痛快一戰罷!」

    沈阿秀才不是傻子,沖了幾次沒衝進去,反又多挨了幾記,待見堂兄向自己撲來,忙不迭抽身向後奔去,一邊奔走一邊大叫道:「沈二被我引走,諸君奮勇攻敵!」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5 06:59
漢祚高門 1377 坑陷強敵

    熱鬧的廢園中,阿秀一人奔逃在先,沈勳則緊緊追趕於後。

    「鼠膽沈阿秀,不要逃!頓足與我酣暢一戰,不要辱沒了你手中那寶器!」

    沈勳一邊追趕著阿秀,一邊大聲叫嚷道,尤其不忿於阿秀未戰先走的行為,連連嚎叫激將。

    阿秀聽到這話,卻連頭也不回,仍是奔行如飛,口中也大笑反擊:「阿兄年長我數載,力技都得磨練,我若不走,才是真的蠢。以短擊長,大愚也!寧鬥智,不鬥力!」

    廢園週遭,多有觀戰學子,看到沈家這對兄弟自相殘殺,也都不覺得怪異,各自拍掌大聲叫好。而阿秀一路奔逃的狼狽樣子,也少有人發聲譏諷。倒不是忌憚對方的身份,這也同樣與館院鬥毆的規則有關。

    館院鬥毆之中,向來沒有什麼以大欺小、以強凌弱的忌諱,強者自有道理,勝者自有道理。哪怕是天生羸弱者,也能憑著交際同窗廣邀助拳,以眾勝寡。若本身就力不及人,既不磨練技藝,又不與同窗合流同好,遇到挑釁最起碼還可以逃啊。

    沈勳年長數歲,腿長力壯,眼下發力追趕,雙方距離也是越拉越近,有幾次手中揮舞的兵尉杖更是直接擦著阿秀後背衣袍掠過。

    於是阿秀便轉往人堆裡衝去,呼喝著擠出一條通道來,那些觀戰者多數自是擔心殃及池魚,紛紛後撤,但也有人立住不動。

    沈勳在館院中名氣雖然大,但人緣也談不上有多好,週遭觀戰學子們也不乏受他拳杖毆打者,也樂得給他稍稍添堵,因有這樣的困擾,雙方距離又逐漸拉開。可見人和,也是鬥技之中不可忽略的一個元素。

    追逃之際,阿秀心中也是暗暗叫苦。沈勳那一群人名頭不是虛的,自有纍纍戰績傍身。

    所以他們這群低齡學子在增援途中,其實也有過計謀的討論,打算先將人引走一部分,通過游擊戰逐個擊破。

    可是等到了場中,眼見到己方同伴形勢不妙,那些負責誘敵的少年已是熱血上頭,此前的計畫全都拋在腦後,叫嚷著便衝了上去。這一沖進去,脫戰便就困難了。最終也只得阿秀一人,將沈勳這員悍將給引了出來。

    當然戰法以論,阿秀這個本就技力都不優秀的戰五渣能夠抵消掉對方一員悍將,於戰場局勢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助益。但阿秀也不想被沈勳追上後,挨上一頓老杖啊!

    趁著人群的騷擾拉開距離,阿秀便衝出廢園,向著人跡稀少的林野跑去,那裡是他們此前商議,誘攻對方目標的地方。

    只是阿秀跑出去將近一里路程,卻遲遲不見在後方負責佈置陷阱的郗超等人,心裡不免叫苦。而此時因為遠離了廢園戰場,沒有了旁人的騷擾,沈勳便也越追越近,口中張狂大笑道:「任你陰謀詭計,我自一力破之!阿秀,你在劫難逃了!」

    說話間,前方阿秀身影突然頓了一頓,而後又發足奔起,只是轉向另一處花草茂盛的小徑。沈勳自是窮追不捨:「哪裡……啊呀!」

    原來他奔跑中,一腳踏空,整個人都撲倒在了一個草皮掩蓋的淺坑中。這淺坑明顯剛剛挖出未久,坑洞裡還瀰漫著泥土潮腥氣味,坑底更體貼的鋪上了一層草葉,可以讓身中陷阱者不至於摔得太慘。

    阿秀見到佈置終於起了效,心中自是大喜,當即收足轉身,直向正從土坑中狼狽趴起的沈勳撲去:「你要戰,我便戰,沈二受死!」

    沈勳爬到半途,後腰已經被器杖砸中,整個人又趴進了草坑裡,吃痛下連連怪叫道:「好奸詐,好奸詐……」

    阿秀才不管奸詐或是不奸詐,上去便對著沈勳背、臀一通亂砸。但沈勳終究毆打經驗豐富,雖被暴打,仍然努力翻轉過來,手中兵尉杖自腋下穿出搗向阿秀胸膛。

    阿秀險險避過後,待見沈勳已經將要爬出坑洞,便又飛撲而上,將沈勳復又撲回坑洞中,橫腿壓垮,繼而便揮杖砸落下去。沈勳不能躲避,只能兩手托杖用杖身擋住阿秀砸下來的兵尉杖。

    得此趁手形勢,阿秀更是不饒,兩手握住兵尉杖頻頻向下揮砸。沈勳整個人都被壓在下方,仰躺於陷阱中,此際縱有諸多技法也使用不出,只能兩臂托杖的招架那如冰雹砸落的杖影。

    這種情況下,阿秀手中那連沈勳都豔羨不已的寶器兵尉杖的好處才顯現起來。這柄器杖內堅外韌,頭重尾輕,一旦揮用起來,本身耗用力氣不大,但因杖身的沉重,威力卻絕不會弱。

    眼下兩根器杖激烈碰撞,因為手中器杖有著極好的緩衝卸力,阿秀並不覺得如何,可是下方的沈勳卻被震得虎口都酸澀不已,嘴裡更是連連怪叫。

    阿秀不知揮砸了多少記,咔嚓一聲,沈勳手中也是良木打造的器杖竟然被生生砸斷,這要再砸下去,便要直接砸在沈勳頭臉上了,阿秀收勢不及,只能猛地擰身,那器杖才險險擦著沈勳耳鬢砸進泥土裡。

    「你認輸還是不認?」

    阿秀喘著粗氣,順勢將器杖橫壓在沈勳頸間,眸中卻是神采飛揚。

    可憐沈勳若非先跌入陷阱,渾身力技幾乎沒有絲毫用出,眼下更連兵器都被直接砸斷,否則三五個阿秀這樣的對手也打不過他。

    聽到阿秀這問話,沈勳倒也乾脆,隨手將那斷裂的器杖甩在一邊,抬手摸著壓在脖子上的杖身,嘖嘖道:「物通人性,能夠輸給這樣一柄與我相知的寶器,我是無話可說。」

    雖然這小子仍不承認是輸給了自己,但阿秀也不講究那些,聞言後便笑嘻嘻由懷中摸出一團苦艾草餅塞入沈勳口中,沈勳張嘴將之叼在口中,這便是所謂的啣草認輸了。

    艾草滋味苦澀,但沈勳對此已經習慣了,他好鬥成習,打輸的次數自然也不少,每每啣草認輸,反而胃口是越來越好。

    兩人分了勝負,便爬出陷阱來,沈勳直接從阿秀手裡奪過那柄寶器兵尉杖,更是愛不釋手,又過片刻才想起自己打輸的原因,後知後覺道:「這陷阱是你們挖的?」

    「當然,正是郗嘉賓他們……是了,怎麼打了這麼長時間,那幾人還是不見?」

    阿秀正自得意,接著便皺起眉來,他與沈勳扭打時間不短,足足小半刻鐘,其實已經漸漸力竭,若不是直接將沈勳的兵器砸斷,說不定要被對方反殺於此了。郗超他們既然已經在這裡挖好了陷阱且留下標記,想必也在附近,不可能聽不到打鬥聲,怎麼遲遲不來援助?

    「阿秀、阿秀,不好了!嘉賓他們……」

    阿秀起身四處張望之際,一名同窗飛奔而來,拉住阿秀便向來的方向跑去。

    此時被當作援兵的郗超等人,正可憐兮兮蹲在不遠處小道旁的草地上,身邊還橫放著此前用來佈置陷阱的鐵鍬之類器物。

    而在他們周圍,則圍立著十數名健壯魁梧的成年人,衣飾裝扮都有類似之處,一望可知應是哪一家的奴僕。

    距離此處不遠的道路上,則有一駕樸素馬車停在道中,馬車一側車輪則陷入道左坑洞中,車軸也因此斷裂。此時馬車旁另有十幾人圍立,一個素袍高冠的年輕人正一臉不耐煩的指揮著家人們將車駕抬出坑洞,進行修理。

    又在另一處坡地上,則豎起了圍屏,有幾名僕婦出出入入,裡面自然是這一戶人家的女眷,大概受此驚擾仍是驚魂未定。

    看到這一幕畫面,已經無需多作解釋了。而事實也的確是,郗超他們按照計畫在後方佈置陷阱,因為沈勳等人斗名太甚,他們也不敢小覷,草地上挖了數個之後,郗超又在左近遊走,便選擇這一處人跡罕至的路口繼續佈置起來。

    他們這些少年,還在哪裡彎腰掘土,想到沈勳他們將被坑陷於此而興奮不已,卻陡聽到後方傳來車陷聲。原本人跡罕至的路口不知何時出現這樣一路行人,少年們佈置的陷阱又偽裝的非常好,於是便直接陷了進去。

    接下來便是眼前這一幕了,郗超他們這些原本後路埋伏的援軍,直接被對方人家壯僕圍堵在此、繳了械,只有寥寥一二逃出,自然也就不能去援助阿秀了。

    馬車車軸斷裂,更換比較麻煩,更兼天色漸晚,還有女眷在此,那戶人家的年輕郎主便越發的焦躁,待到家人開始修車,他便轉行過來,居高臨下看看郗超等人身上衣袍,便皺眉道:「館院學子?」

    郗超等人理虧在先,這會兒也勢不及人,不敢要強,聽到問話,俱都可憐兮兮的點點頭。

    那年輕人神態更加不善,冷笑道:「館院時譽漸大,學徒更多,這學風卻是越來越不堪,與我當年在學,真是不可共論!你們這些小子,蒙恩入學,不思壯養才力為社稷助,卻浪蕩山野作此厭戲,對不對得起你們師長教誨?既然被我遇見,那就一個都不要走,稍後我自解你們回返學堂,要讓學士們整肅學風!」

    聽到年輕人指摘學風,學子們已有幾分不忿,待聽到後面似乎對方還是他們的學長,又要將他們擒回學裡,便更加的志氣萎靡。郗超倒是還有幾分鎮定,起身道:「此處本就人跡罕至,我們才遊戲在此。稍後離去時,也自知要填回坑洞,實在不是有意要……」

    「這話不必同我說,稍後自向你們師長交代。」

    年輕人不耐煩擺擺手,剛待要轉身走開,另一側坡地上已經響起雜亂腳步聲,另有沈勳語調洪亮的吼叫:「誰敢欺我同窗!」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5 07:00
1378 幼姝早慧

    得知郗超他們野途遭厄,受人擒困,沈勳便要回返廢園叫停鬥毆,號召學子們來此營救同窗。他們此前還是對手不假,但若是遭遇真正的外人為難,自然還是要同窗相助。

    倒是阿秀心思謹慎一些,追問幾句明白事情緣由之後,覺得不可將事情鬧大。他們自是理虧一方,若再氣勢洶洶而去,對方人家難免氣急,將更加不好收場,於是便招呼近處六七人一同前來。

    待到現場之後,看見己方同窗十多個蒙童被對方人數更多的壯僕圍在草地上,沈勳自是義氣勃發,當先便大聲吼叫起來。

    那年輕人聞聲後回頭一望,遠遠雖然看不清楚少年們相貌,但臉色又是一冷,擺手笑道:「原來還有漏網之魚,一併擒來此處!」

    聽到郎主吩咐,便有七八名壯僕分出,直向阿秀等人而來。

    沈勳此前被阿秀壓在坑洞中一通亂攻無奈認輸,心中正是氣悶,待見對方氣勢洶洶而來,便將從阿秀那裡借來的寶器一抖,當即便向前衝去。

    「二兄不要衝動!」

    阿秀見對方力大膀圓,體格更超出他們這些少年良多,擔心沈勳吃虧,連忙喊話阻止。但對方壯奴也得自家郎主吩咐,又見沈勳還敢挑釁,當即便有人抬手去抓沈勳揮來的器杖。

    那寶器表面凝膠韌滑,卻非單手能夠抓住,沈勳手腕一顫,兵器非但沒有被奪走,更是直接脫開對方擒握而搗在那人肩上。

    之後他側肩橫撞,將此人撞得踉蹌後退,並又順勢揮杖砸向另一個壯僕,身軀靈活騰挪,一時間對方數人竟然不能將他擒住。可見早前阿秀戰勝沈勳,也真是多趁僥倖。

    眼見二兄被人圍困,阿秀也顧不及更多,抬手示意一名同窗於坡上觀勢並伺機求救,他則與其他幾人一同衝下營救沈勳。

    沈勳靈活躲閃,已經讓那幾個壯僕有些羞惱,待見另有學子上前,則不免更是氣惱,其中兩人手持棍杖闊步上前,可是在看到衝下來的幾名學子特別是阿秀的相貌之後,其中一個臉色已經陡然一變,抬手拉了同伴一把,而後返身衝至年輕人身邊耳語幾句。

    年輕人聽完後臉色也是變了一變,繼而抬手喝止家奴,又闊行迎向學子們,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擺手笑道:「原來是阿秀小郎,不意在此荒野遇見,你這是……」

    聽到對方認識自己,阿秀先鬆一口氣,擺手示意沈勳退回來,然後才轉身望向對方,觀其相貌倒不是特別熟悉,可是看到對方頭頂那衝天高冠,便忍不住會心笑了起來。

    這年輕人正是他叔叔沈勁的朋友,名字一時想不起來,但阿秀卻記得有此姑姑沈琰私下戲稱對方危冠謝郎。於是他便也行上前,抬手施揖道:「原來是謝府賢長,小子學後與同窗閒戲在此,狀有孟浪,還望世叔仁長雅諒,稍作遮掩,勿使劣態為家中嚴慈得悉力懲。」

    年輕人便是謝萬,聽到阿秀認出了自己,倒也有幾分欣喜。大將軍府邸賓客滿盈,他雖然與沈勁同行出入幾次,但也不確定阿秀這個小郎君能不能記住自己。

    至於阿秀禮稱後的幾句言語,他倒不怎麼記在心上,聞言後只是擺擺手笑道:「學童好鬧,天性如此,又算是什麼孟浪劣態。我與你家世堅同窗良友,舊年學中浪戲,那可是大甚於此啊。」

    他這裡隨口道來,另一側草地上的郗超已經忍不住撇撇嘴,心道既然如此,方才還有臉說館院學風大不如前?不過他也知眼下並不是抬槓的好時機,只在那裡擺手道:「阿秀來得正好,我們此前得你叮囑,於此設伏,卻沒想到驚擾到謝府世好的車行,真是羞愧難當……」

    阿秀早知緣由如何,所以剛一開口便拿話架起謝萬,再聽到郗超的話後,臉上更露出一副羞澀惶恐表情,又連連對謝萬施禮道歉:「既然如此唐突,真是失禮,不知尊府家人可有傷損?請讓我……」

    謝萬這會兒神態已經不再是此前那種焦躁模樣,眼見阿秀如此,更是一臉大度擺手道:「此處本就荒僻,我輕行至此,擾了你們遊戲,反又車具受損,真是各有所失。」

    說話間,他又轉首望向阿秀身邊其他幾人,特別是多看了幾眼在他家壯僕包圍下還能稍作支撐的沈勳。待得悉沈勳身份後,他臉上更流露出稍顯誇張的笑容:「竟是天中壯義沈二郎,難怪英姿壯朗,大得父韻啊!」

    舊年沈牧出鎮泰山郡,年久無功,時譽漸弱,可是隨著去年冀南的大勝,如今已是國中盛議幾人之一。特別謝萬居喪前也久在王師任事,更深知沈牧此功之壯大,因是對沈勳便更熱情幾分。至於其他如郗超之流,雖然得知出身也稱不凡,但就不免冷淡一些。

    謝萬這種世故的表現,本就世道俗情,無可厚非,但落在場中這些不諳世事的學子們眼中,則就有些彆扭。

    謝萬還要拉著沈勳再談一談他父親去年功事,可沈勳自出生到現在,跟他家老子相處時間也有限,對此更是興趣乏乏。

    他直接甩開了謝萬的糾纏,行至謝家修車處蹲在那裡看了看,便說道:「這車駕是神都坊所出,優重減震,尋常車軸是難更換的。過來兩人,先回工程院去尋雷院士,請他先支一套丁九車配,速速送來。」

    沈勳熱好鬥毆,操行自是急缺,因是也常在工程院下屬的神都坊裡出沒打工,對於器械事務並不陌生。

    他這裡擺弄著謝氏家人好不容易換下的斷裂車軸,隨口道出一些保養事項,神都坊器物雖然精良,但構造也難免更加精緻,謝府這車駕久乏保養,馳道坦行還倒罷了,行走崎嶇野地中,就算沒有陷入坑洞裡,也是很容易出問題的。

    沈勳不願搭理謝萬,一副老司機的架勢指點謝府家人日常養護車架的事項。

    謝萬見狀便也不湊過去,只是對阿秀稍作解釋:「若只我行途受擾,也不至於肝火躁動,為難後進。只是今次護送家嫂、幼姝往龍門道觀祈福,歸途日短擇行荒徑,也就難免小有失態。」

    阿秀在親人並同窗之間,自是喜怒隨意,但是在外人面前,也如他父親一樣,不太慣於將心情全然擺在臉上。聽到謝萬的解釋,他還只是做羞愧歉意狀,待知車駕上乘坐的是謝奕的妻女,便又表示該要再作致歉。

    謝萬似是想到了什麼,拉住阿秀行到坡上圍屏所在,靠近圍屏的時候,阿秀便頓住足,立在圍屏外長揖到地,恭聲道:「學童浪戲,驚擾謝府阿媼、阿妹,實在羞愧難當。野中郊途不敢面犯,擇日必登門再表歉意。」

    圍屏中還沒有回應,謝萬已經上前拉起阿秀,笑道:「你我兩家自是通家世交,無須拘於世道俗禮。家中幼姝也是簡居枯燥,常思舊日與幼少世兄並日嬉戲的歡樂,道左偶遇,不妨一見。」

    阿秀聽到這話,眸子倒是閃了一閃,但終究還是沒有邁步。而此時,圍屏內也有一名僕婦行出,將一柄繡扇遞給阿秀。阿秀翻過扇面,見其上自有娟秀小字,未及細覽,卻見旁側謝萬眼神向此飄來,便將繡扇收入袖內,又對謝萬歉意一笑,轉又行回同窗之中。

    待到學子尋來車配,又有沈氏護衛尋找至此,幫手將車架修好,天色還未大暗,這件事總算得於了結。阿秀吩咐沈家護衛幫忙護送謝府家人回家,他又與同窗告別,而後才跟沈勳他們上車返家。

    之後謝府家人歸途,謝萬屏退車伕,親自駕車而行。

    謝裒去世之前曾有遺囑,言是生不能盡力壯復社稷,死則希望能夠近覽海內一統、告慰亡靈,既不願葬於舊年沈氏幫助在吳鄉興設的新家,也不願歸葬故籍,而是希望葬在天中。又因去年戰事頻密,北邙軍防嚴謹,因是便葬在了龍門附近,而謝家居喪一眾家人,自然也結廬在此。

    這種用心,追其深意,只是不願自己的死讓家門子弟遠離行台中心,錯過之後的壯闊波瀾。世道同於此情者不乏,謝家如此,倒也並不突兀。

    謝萬雖然也悲傷於父親之不壽,但也深知今年開始便是世道再作壯進的大年景,而他又恰是年富力強、志氣高遠的年紀,卻不得不拘於禮法而喪居草廬,儘管行台也有奪情起用,但所針對的是他兄長謝奕那樣的高級督將,自不會下及他這種下層的幢主兵長之類,不得不說是有幾分失落。

    歸途中,謝萬終究還是沒忍住,側首向車廂內低語道:「嫂子,我是久在西邊,不知家門世交情誼如何。但阿兄他於大將軍,微時久從,恩遇良多,非得大將軍嘉賞,世道激進之際,我家未必能享此從容境地。此中深情,不宜怠慢,兒女輩若能愉戲情生,咱們也應該樂於其成……」

    平穩行駛的車廂內,謝奕的夫人阮氏聽到自家叔子絮絮叨叨、漸近不堪的言語,眉頭隱隱皺起,但也並不發聲。

    而她身畔則居坐著一名素絹襦裙的小女郎,小女郎肌膚皓白,眉眼清澈,凝脂一般的臉頰微顯圓潤,靈秀的五官已經透出一股難掩的嬌態。

    只是此時小女郎的神態卻談不上溫婉,貝齒都隱隱錯咬起來。

    謝萬不知車廂內情形如何,仍在自顧自言道:「阿秀小郎君,往年我是少有親近,但今日所見,雖然仍是幼少體格,但姿容風采、舉止神情,都已深得大將軍真髓。此等靈秀玉種,時流多少企望,我家幼姝雖也……」

    突然後方車廂裡傳來一聲悶響,小女郎已經忍耐不住,不顧其母拉阻,膝行上前拉開車門望著自家叔父道:「稚女庸劣,不知何得招惹阿叔這般厭棄?此身幼小,幸在父母不棄無用之物,兄弟能容芽幼之軀,才於家門短作容身。家門居哀,玉屑尚且不敢微顫逾禮,阿叔門庭柱石,此種邪論,怎可坦白天地之間?」

    糯聲自具威懾,被自家侄女當面駁理,謝萬先是愣了一愣,繼而便低下頭,不敢去看那靈秀清澈但此際卻自有凜然的眼眸,片刻後他卻笑了起來:「幼姝早慧,威言喝我,可知素囊懷秀,我是杞人憂天了!」

    聽到謝萬這雙關戲言,小女郎更覺氣惱,還來不及再說什麼,已經被其母拉回車廂攬入懷內,抬手輕掩其口,作笑斥模樣……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9 21:19
漢祚高門 1379 陝北賊定

    館院鬥勇成風,但無論再怎麼熱鬧,終究只是學童遊戲罷了。而真正的戰爭,又較之他們想像中要殘酷百倍有餘。

    三月下旬,去年秋日開始的陝北戰事暫告段落,與此同時,戰報種種也都呈送行台。

    此役,行台投用兵力包括有老牌的勁旅弘武軍、關西精銳新組鎮武軍以及關隴並河東軍府將士,另有數量不菲的氐、羌等胡部義從,如是累加,達七萬之巨。

    當然由於這一次作戰乃是被動應敵,加上陝北所在荒治年久,乏於現成可用的關塞防線,為了避免這些南來塞胡流竄入境、肆虐為患,陝北各境域不得不備置重兵構架防線,因是真正投用正面戰場、可以靈活反擊殺敵的兵力便銳減,尚不足三萬之眾。

    此一役戰果可謂輝煌,共剿殺斬首南侵之塞胡合近兩萬之數,其中甚至還包括鐵弗劉務桓這樣的塞胡酋長人物。

    而較之斬首意義更加重大的,則是王師在擊潰南侵塞胡之後,更銜尾追擊,再取河套之河南地並兵復朔方、五原等塞上故郡,兵鋒所指,幾近陰山。

    當然這只是對外公開的戰報情況,作為此役前線督將,蕭元東另有戰報細則入送行台,所述便要更加細緻翔實得多。

    此番南侵之塞胡,以匈奴鐵弗、高車、丁零等胡部為主體,總兵力約在萬數之眾,另有套區河南包括上郡、西河等各邊胡部也趁此作亂,王師真正迎戰的敵人,大約數在三萬之間。

    而這將近兩萬的斬首數目,真正屬於南侵之塞胡的約莫在四五千之間,其餘更多,則主要還是陝北本土那些不安分的雜胡隱患。

    有此情況,其實也在情理之中,目下的塞胡,並不屬於特別強勢的力量。特別漢趙劉氏作亂於中朝之際,已經收取了塞上一部分胡虜力量為用,而其他的塞胡力量,要麼本身勢力微小,不敢輕涉中國,要麼牧地偏遠,少知中國事情。

    比如作為南侵主力的匈奴鐵弗部,在匈奴之中本也不是大勢部族,較之久為匈奴王族的屠各部更是差之遠甚。

    這一次塞胡南來,主要是因為羯主石虎的鼓動誘惑,將套區河南之地許於塞胡,再加上塞上的氣候等生存環境越發惡劣,這些塞胡也有再擇棲息之地的需求。

    但就算是如此,真正敢將這想法付諸實現的胡虜也不多。而且就算是那些斗膽南來者,心中也是多存遲疑。當他們抵達河南地,兼併當地已有的雜胡部族過程非常順利,幾乎沒有阻礙,這才又賊心壯大,繼續南來。

    蕭元東所率弘武軍,率先在陝北迎戰塞胡的聯軍,一役便攻殺斬首塞胡兩千餘眾。如此傷亡數目,在動輒數萬乃至數十萬大軍會戰的諸夏故地,自然算不上是什麼。但對於那些窮困年久的塞胡而言,則已經算是一個大部族所有能戰之眾。

    經此慘敗之後,南侵的塞胡主力便回撤河南,不敢再繼續前進。之後關西鎮武軍北上擔當正面應敵,蕭元東則自率弘武軍轉攻因塞胡南來而蠢蠢欲動的西河郡匈奴劉昌明,將劉昌明所部盡數擊潰,潰眾走散於並州。

    之後雙方於陝北對峙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期間南侵的塞胡也曾試圖化整為零,繞過王師防線游擊於關中腹地,但多在北地等境域便被駐守當地的府兵所驅逐。

    久勞無功,資糧匱乏,到了這一階段,南侵的塞胡其實已經無以為繼,因是便有了回撤的跡象。

    但蕭元東卻明白,只要賊眾仍存,便會賊心不死,塞胡這一次南侵,僅僅只是一次嘗試性的出兵,若任由這些已經對陝北局勢有所瞭解的塞胡退回塞上,之後的侵略之舉自會陸續而來,陝北也將永無寧日。

    所以接下來,便是王師反擊的時刻,沿秦直道一路北行,直至兵抵朔方、九原等故址。

    但老實說,這一次的反擊戰果並不漂亮,一則是王師對於塞邊情形多有陌生,遠不及常年活動於此的塞胡熟悉地邊局勢,特別王師反攻的時間選錯了,正是塞上最為酷寒之際。

    塞胡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雖然也是艱苦,但畢竟也有了一定的適應力,而王師卻乏於這方面的準備,更兼補給線拉長,也讓後補乏力,兵士大量凍傷乃至於凍死。

    因是在這一次的追擊過程中,除了習慣於艱苦作戰的弘武軍之外,其他幾路人馬幾乎沒有給敵軍造成有效的殺傷。

    特別當蕭元東率眾抵達朔方、九原等地之後,發現地域早已經荒廢多年,根本難以憑此形成有效鎮戍。因是也只能樹碑為界,標示塞上諸胡敢越此境者殺無赦,之後便引部退回了河南地,就地休整。

    而在這個過程中,值得一說的則是河東軍府薛濤不幸戰死塞外,也成為北伐用事以來,為數不多戰場犧牲的高級督將。

    薛濤的死,既是一場意外,也是一個疏忽。當時蕭元東所部弘武軍自九原而過,剛剛抄了鐵弗部族地老巢,並好不容易追蹤到鐵弗殘部流竄軌跡,因是傳令駐守於河南幾路人馬渡河包抄設阻,打算全殲鐵弗部這南侵主犯。

    薛濤所部河東府兵,自在徵調之列,於是自套區向東北而動。而在沿途發現鐵弗殘部蹤跡之後,薛濤卻並沒有按照原定計畫就地設阻,而是選擇了主動的出擊。

    雙方鏖戰過程中,突然東路出現一部拓拔代國騎兵,與鐵弗部眾合力進攻河東府兵,是役,河東府兵三千餘眾一戰盡沒,將主薛濤同樣死戰當場。而此戰也成了陝北這場戰役,王師單場戰鬥損失最大的一場。

    在傳回的戰報中,蕭元東也詳細論述此戰。這一場戰鬥雖然直接原因是薛濤的輕敵冒進,但在當時意圖全殲鐵弗部也是王師各部所達成的共識,且塞邊地勢遼闊,極易迷途,王師的指揮系統在這樣的環境中,其實是非常滯後。

    薛濤當時決定出擊雖有冒進之嫌,但若當時不攻,則極有可能再次失去鐵弗部的蹤跡。而此戰也反應出王師對於塞胡各部族之間的關係認識仍然不夠深刻,他們此前根本沒有意識到拓拔代國會出兵干涉王師針對鐵弗部的圍殺,也因此沒有足夠的準備。

    如果不是代國突然出兵干涉,薛濤那次阻敵即便不能得於全勝,也能阻止鐵弗部的潰逃,給後路弘武軍爭取追敵的時間。

    當然,薛濤的死也不是沒有價值,最起碼給逃竄的鐵弗部造成了一定的阻撓,使後路的弘武軍得於在後續成功狙殺羯主石虎所冊封的匈奴左賢王劉務桓,至於其他鐵弗殘部,則被鮮卑代國順勢包庇下來。

    「塞邊諸情,殊異華夏。雖賊胡之眾傖寒簡陋,不足為患,然此邊地理、天時實為習戰邊塞日淺之王師大患。末將斗膽誡議,無久習之部伍,無通暢之輜途,尚不宜大用塞邊……」

    戰報末尾,蕭元東檢討過失之餘,也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在行台,素來都是以無畏浪戰而著名,否則也難頻有殊功加身。但就連蕭元東這樣的性格都這麼說了,也足見塞上這一新的戰場,對眼下的王師而言的確是有現實的諸多刁難。

    沈哲子在批閱完蕭元東的戰報之後,心中倒也沒有太大的波瀾。其實這一次的陝北作戰,從策劃之初便不乏勉強,更直接導致了黃河下游碻磝這一要塞的失守,雖然之後局勢又轉劣為優,但這當中的凶險如今思來也讓人頗感後怕。

    對於蕭元東所提出的意見,沈哲子是比較贊同。強漢威邊滅遠誠是可羨,但那是建立在漢初七十年的休養生息基礎上,哪怕漢高祖得國之後大征匈奴,都要遭受平城之厄。

    雖然目下的塞胡各部勢力遠遜於當年勢大一時的匈奴,可行台目下的處境也差之漢祖當時遠甚,甚至連最基本的南北一統都還沒有做到。在當下這種情況下便想威懾邊遠,本就不乏幻想。

    陝北此役,能夠達成當下這種局面,已經令沈哲子頗感滿意。成功阻擊塞胡的南來,並成功收復朔方、五原等秦漢故郡,雖然僅僅只是形式上,但也不得不說,這一次的陝北保衛包括後繼的反擊,的確是取得了可稱輝煌的成功。經此一戰後,塞胡大受重創,陝北數年之內可以無患。

    特別是在當下這種大戰即將展開的情況下,行台用實際的戰果向世道彰顯其強大,不獨獨能夠討伐內亂,更能夠威殺邊賊,這對人心之整合與鼓舞,意義重大。

    至於蕭元東內錄細節種種,包括薛濤戰死之功過如何,沈哲子都不打算公佈於外。當下的世道,需要的是振奮、振奮、再振奮!在這樣的形勢下,什麼樣的異聲都不該有。

    勇戰捐軀,便是人間英雄!入葬誥園,哀榮盛大,都是應有之義。而那些更入細微的審辨,且留後代於盛世作磨牙之論。

    在行台接到陝西戰報之後,很快批覆抵邊,告令陝北各路人馬,除留戍套區河南鎮守邊邑之必備人馬之外,餘者如弘武、鎮武等各路悉入西河郡進行休整,待命配合王師之河北戰事,隨時入攻並州。

    至於鮮卑代國干涉王師殺敵之仇,則暫且按下不論。代主什翼犍雖然狼子野心,但當下其存在還是給羯國帶來極大困擾,待攻滅羯國之後,又豈容索頭猖獗日久!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9 21:19
漢祚高門 1380 東胡反覆

    四月下旬,陝北獻俘人員歸洛。為了迎接這些遠征將士的代表們歸國,行台特意罷事一日,自沈大將軍以降,俱都出洛相迎。

    畢竟,這應該算是行台創建以來,第一次威遠伏邊,得勝歸師。之前無論是隴右,又或者遼地,那都是諸夏故壤,是收復而非開創。

    這一日,也有眾多洛陽城池內外周邊民眾相扶觀禮,急切想要欣賞這些馬踏陰山的勇士們是怎樣英姿。

    但這一點,民眾們便要失望了,因為出現在他們視野中的,並不是一支軍容盛壯、趾高氣揚的雄銳之師。

    相反的,乍一望去,這支人數約在兩千餘眾的隊伍顯得有幾分頹喪,他們連基本的甲械都未有裝備,只是尋常的麻衣袍,且不乏人或躺或臥於車駕上,即便是行走隊列之內,也多有佝僂之態,使得隊列更不整齊。

    而且在這些將士們裸露在外的手、臉上,還分佈著眾多的瘡疤,望去顯得不乏恐怖。如是整支隊伍所透露出來的氣息,更近似一支流民隊伍,與人們期待中那種王師該有的雄壯英姿相去甚遠。特別隊伍前前後後還有著百數輛的大車,有的載運著傷卒,有的則堆放著碩大箱籠,這更讓雜亂行走其中的人眾變得不再起眼。

    「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王師塞邊大勝,興復朔方故郡?」

    「這些軍眾多是傷患……」

    圍觀人眾自是議論紛紛,而早在舊洛軍城外的廣場上等候的沈大將軍並行台文武們,在眼見這支隊伍漸行漸近之際,更是起身離開了坐席,親自趨行迎上。

    行走在隊伍最前方的,是一名十仈jiu歲弱冠少年兵長,他畢身素縞,手上、臉上同樣分佈著大片的凍瘡遺留下來的傷疤,這少年兵長徒步扶住擺放在馬車上的棺柩緩緩而行。

    「大將軍,這一位便是薛濤將軍家門賢幼。」

    待到沈大將軍行至近前,早有負責接引獻俘的謁者自隊伍中快步行出而作介紹。

    沈哲子舊年行過河東,倒是見過薛濤的兒子薛強,但是記憶中的形象已經與眼前這個沉默且滿臉瘡疤的少年兵長大不相同。

    他又前行一步,薛強才後知後覺,忙不迭收回搭在棺木上的手掌,匆匆下拜:「末、末將參見大將軍……」

    沈哲子見狀,心中更生感慨,他抬手撫向薛強發頂,凝聲道:「生則偉岸丈夫,死則壯烈英魂,行台同儕,感激在望,兒輩無需失怙為患,蔭澤綿長,永不失眷。」

    聽到大將軍此言,原本歸途一路悲痛早已經沉澱下來的薛強再次悲情決堤,再次嚎啕大哭起來,叩首道:「殊恩無以報,死戰亦無悔!先烈已矣,後繼不絕,河東壯兒,勇為大將軍效命!」

    「先烈已矣,後繼不絕!」

    隊伍中將士們伏地叩呼,語調雖不高亢,但那股決然卻令聞者色變動容,更覺行台王師悍勇敢戰,已是深入骨子裡的精神,並不因外表如何而有絲毫折扣。

    沈哲子大退數步,而後展開兩臂,面向這些凱旋但卻傷痕纍纍的士卒們深揖一禮,又張口大聲說道:「深情壯義,銘刻肺腑!來年北伐竟功,盛世重塑,戰陣傷殘若有一人孤弱無養,則沈維周天人共厭!」

    之後正式的呈獻俘獲斬首,那些車駕上箱籠被一一打開,大量經過處理的首級,成堆擺放在軍城外的廣場上,那畫面更給圍觀民眾們帶來巨大的衝擊,更與那些傷殘士卒稍顯落拓的身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王師壯武!」

    廣場周邊響起民眾們此起彼伏的喝彩聲,其中也不乏稍顯稚嫩的吼叫聲,館院學子如沈勳之流,向來標榜英雄而自美,這樣的場合,他們哪能錯過觀禮。

    更何況為了今次的獻俘禮儀,館院還放假一日,就是要讓這些不諳世事的學童們看清楚,他們所以能夠安樂無憂的學習、嬉戲,正是因為有著成千上萬的王師將士以生命為他們阻攔災禍,擎托起一片富足安逸的天地!

    行台官屬如杜赫等人,因知更多內情,對於那成小山堆積的斬首還沒有太大感觸,可是當箱籠中取自朔方、九原等地的碑石古物被一一抬出陳列於前,他們也難再保持淡定,上前小心翼翼摩挲著那些表面粗礫、字跡已經模糊的碑石,眼眸中已是異彩流轉。

    「諸夏復興,威伏宇內,揚武四邊,自我輩始!亡者壯烈,生者共勉,六夷群丑,無復猖獗!」

    因為稍後還有真正的大戰要展開,所以今次歸洛獻俘的兵眾們才主要是已經喪失戰鬥能力的傷殘們。而這一次塞邊揚武,傷殘兵眾也不僅僅只有眼前這兩千餘眾,其他的要麼傷病不治,要麼就近安置於北地等各處郡縣。

    這一戰威則威矣,但也暴露出王師許多的短板,而這諸多不足,主要原因還是行台王師崛起仍然日短,底蘊積累不算深厚,因為久戰於諸夏之內,還不能適應更多的作戰環境。未來想要做到真正的攻伐六夷、威懾寰宇,仍然需要繼續的積累,並非短功。

    這一批傷殘兵眾雖然已經不能再繼續上陣殺敵,但對行台而言,仍然是一筆巨大的寶貴財富。他們遠征一路道途見聞,能夠極大的豐富行台對邊塞形勢掌握的空白盲點,甚至就連他們所遭受的苦寒折磨,也會成為接下來需要重點攻克的難題,為後繼者提供更加周全的保障。

    這些傷殘將士們行途辛苦,兼有傷病在身,並不宜再以繁瑣禮儀騷擾,於是便被先行安置在了舊洛軍城中,交由葛洪領銜的工程院醫者團隊進行診治照料,不獨獨只是要醫治好這些傷病之眾,更重要是要籍此提煉出能夠簡便易行且行之有效的抵抗寒凍的措施。

    獻俘之中,真正的俘虜完全沒有,倒不是王師凶悍到趕盡殺絕不留俘虜,而是那些俘虜直接就地收編於陝北,用作之後戰事的勞役消耗。

    那些首級自有行台相關官員收取檢點,為封授犒賞憑據。至於碑石古物,則暫存馨士館中,由館閣博學通古學士考據收錄,以充館藏。

    而在這些收穫之外,還有十幾輛大車裝載著眾多王師於征途中所蒐集的山川地理資訊,還有塞上物產種種,包括土石、草木並禽獸種種。

    這些東西,則盡數交由工程院收取。如今的工程院,已經形成一條非常縝密的格物學,深辨物理,通達百用。通過對這些塞上物產的研究,盡力挖掘出這些物產的用途與內藏價值,可以讓之後的塞邊用事不僅僅止於對胡虜之眾的攻伐,同樣可有確定可期的利益回報。

    威邊伏遠,自是強大帝國應有之風采,而若沒有利益之驅動,這種攻伐遠征便很難獲得一個長期穩定的持久支點。諸夏故土優越的農耕基礎既是一種得天獨厚的保障,也是一種天然而有的限制,足於耕織,懶於外求。

    發掘物事未盡之價值,收取四邊以補中國,這樣的工程早在與遼東建立穩定商貿之後便開始進行,工程院每年都要大筆花費用以收購許多邊荒境域看似全無用處的物產。只要有一點的收穫,便不僅僅只是一點技術的累進,更是王師兵鋒所指的堅定理由。

    這之後種種事務,自有相關人員去跟進。在將薛濤並一眾陣亡戰死將士入葬北邙誥園之後,沈哲子又將薛強召入行台,向他解釋眼下還不給與薛濤正式追封哀榮的原因。

    「目下行台,仍全力籌措河北一戰,人員物力都不從容,因是諸多新功,也都記載不論。北伐竟功之後,封贈種種,必會昭然於世。」

    不獨獨只是陝北這一邊,就連去年的冀南包括奮武軍攻破襄國等種種事功,行台都暫時沒有做出封授。一方面自然是沈哲子所言,人力無力都不從容的緣故。至於另一方面,那就意義幽深,不可細論了。

    薛強對此,倒沒有什麼急躁或失落,只是叩請希望能得奪情:「出塞一役,河東兒郎實無殊功回報大將軍恩用。因恐觸傷士氣,不敢爭白沽譽。鄉親父老,血仇深重,唯有虜血,才可雪恨!泣請大將軍無棄鷹爪,允此孤厲之身隨軍殺賊!」

    聽到薛強的請求,沈哲子倒有幾分猶豫,從內心而言,他的確是有稍稍壓制河東鄉勢的用意,而薛濤的戰死又的確在他的意料之外。如今薛濤新喪,又要讓他的嫡子再冒鋒矢之險,實在太過不近人情了。

    但薛強求戰之心熾熱,沈哲子也實在不忍拒絕,沉吟片刻後他才說道:「目下行台新組秘閣,普取國中少壯隨軍磨礪。你父托我以命,我不可輕遣他嗣血遊走生死之險,你且先入秘閣,隨我出入,先壯養才力,再圖振家聲。羯逆之患,暫且不提,索頭豺狼,則必仰仗你們這些後起少壯為我力誅!」

    薛強也自知眼下的他仍是不乏稚嫩,對於大將軍的安排深謝應從。

    待到忙過陝北獻俘此事,河北用兵也已經初步完成了籌措事宜,王師幾路人馬各自渡河,沈哲子也忙碌於安排行台留守事宜,之後便要親赴枋頭督戰。

    而就在這關鍵的時刻,遼地變故又生:遼東慕容部復投羯國,且首領慕容正式接受羯主石虎冊封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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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381 專制遼邊


    晚春的遼地,積雪冰凍方始消融,氣候仍是寒冷,只是更多了幾分刺骨的陰潮。

    與時令更迭相對滯後所不同的,則是遼地在新年之後所過去這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裡,局勢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首先自然是遼西令支段部鮮卑並其他雜胡部落反叛羯國,致使遼地另一股大勢力宇文部也步上了段部的後塵而覆亡。

    當然遼邊寒苦,生民稀少,所謂的覆亡也並不是說宇文部整體部族生民完全消亡,但是作為一個相對獨立完整的部族整體已經不存,殘留的部眾被遼邊其他的勢力瓜分殆盡,未來再想作為一個獨立的整體部族勢力出現於遼地,這可能已是微乎其微。

    隨之而來的另一樁變故,則是原本在羯國連續數年不斷打壓之下,勢力已經多有萎靡的遼東慕容部,則借由今次遼西的變故,大有鹹魚翻身姿態。

    趁著幽州的羯軍反應不及,慕容部出兵遼西,大收漁利。而趁著冰雪未消、遼西還未全面開戰之際,慕容部首領慕容皝親率精銳、深入遼東,奇襲慕容仁所佔據的平郭,將慕容仁狙殺城外,徹底結束了持續十數年之久的慕容部之分裂。

    在完成了這些重要的事件之後,慕容皝又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派遣使者前往徐無,向羯國的幽州刺史張舉奉獻降表,表示臣服。

    其時羯國國勢也是艱難,一方面羯國遷都事宜還未完成,又面對南面晉國咄咄逼人的羞辱與威脅,背後還有不恭之態越發彰顯的代國這一隱患。目下的羯國老實說對遼地所發生的變故已經是完全的無計可施,無力兼顧。

    慕容皝的投誠臣服,對風雨飄搖的羯國而言可謂是一個莫大的好消息。

    儘管羯主石虎也知慕容部狡詐多變,絕不可信,此次投誠也必是另有所圖,但對他而言,只要慕容皝公開表態臣服羯國,那麼羯國在邊塞胡虜之間的威懾便仍可存,並能在一定程度上挽回去年秋裡襄國失陷的惡劣影響,因是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因是羯主石虎全盤答應慕容皝的請求,授其太尉、征北大將軍、鮮卑大單于、平州牧,並封燕王,遼地盡予專制。

    由是,鮮卑慕容部一掃舊年頹勢,更兼舊年的大敵段部、宇文部接連覆滅,部族本身又完成了統一,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遼地唯一霸主,甚至遠邁舊年慕容廆在世的全盛時期。而新晉的燕王慕容皝,在遼地也是聲勢大漲,一時間風頭無兩。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遼地局勢可謂是波詭雲譎,許多雜胡部落哪怕是親身經歷此中,但當遼地的新秩序已經初步形成之後,他們仍感猝不及防,有些無法接受。

    慕容皝則不管這些部族接受與否,在歸降羯國並接受羯主石虎的封授之後,原本對峙於遼西令支的羯軍前鋒也撤回了徐無,這使他能夠調用的兵力更多,也更加從容,因是即刻便以鮮卑大單于的身份,傳告遼邊大大小小的部族,喝令他們各率部眾於入夏的七月初會盟於紫蒙川,凡有逾期不至者,則必有慕容部雄兵討伐,夷其部族!

    而早年因為羯國窮攻而不得不中止的龍城營建,也再次被慕容皝搬上了日程,年初於遼西令支所收取的宇文部殘餘並其他雜胡部族,被直接安置在了紫蒙川的南部,繼續進行龍城的營建。而這座在建的龍城,便是慕容皝所屬意的燕國都城所在,他自己更是統率部眾離開大棘城,親自坐鎮於紫蒙川。

    當然這看似一片大好的局面,也並非沒有暗潮湧動。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則就是慕容皝選擇於這個時機拋棄與晉國的往來而轉投聲勢已經日薄西山,虛態已經連遼邊這些部落都能感受到的羯國,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明智之舉,更像是一次急功近利、充滿短視的行為。

    持有這種看法的人,並不在少數,甚至就連慕容部本身許多血裔族人,對於慕容皝這一次的立場轉變都頗有微辭。如過往數年在與晉國商貿過程中獲利不菲的慕容評等族人們,更是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質疑慕容皝的選擇。

    另有如慕容疆、慕容制等人,因為其父慕容運目下還在南國洛陽行台為質,則更加不滿於慕容皝這種罔顧其父生死安危的投機行為,甚至主動引出屬於他們的部眾前往保護被慕容皝軟禁拘押起來的南國使者溫放之一行。

    所以眼下的慕容部,雖然看起來聲勢煊赫一時,但其實部族內部氣氛也是微妙到了極點。

    「族中這些庸類,質疑於我,卻不知他們這樣的想法,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根本就認不清楚我族憑何立足此世!」

    慕容皝表面上對族人們種種反對異聲並沒有什麼過激的反應,一副包容相忍的大度姿態,但在私下裡,也難免向親近者如他的兒子慕容儁稍作心跡吐露:「我族生於遼邊苦鄉,本非中國故人,中國何人為主,又與我族有什麼關係?唯中國崩亂,邊胡才有可趁之機。若是承平盛世,縱有雄心壯志,也只能苦苦按捺。」

    「況南蠻吳賊,慳吝忌士,區區虛名尚且不肯輕舍,殊無雄大之主包容姿態。中國無人,小賊鵲起,薄位辱我,更以陰謀掣肘陰助家賊,使我族長久撕裂至今,痛失十年珍貴歲月,此等驕忌狂妄之流,我豈能久伏其下!」

    講到這裡,慕容皝臉上已經流露出明顯的恨色。他對南國沈大將軍的怨恨,自是由來已久,還不僅僅只是言語中所講述的這些理由,更有一種既羨慕而又充滿了蔑視的複雜情緒。

    他從不覺得那個譽滿中國的沈大將軍於才力有什麼可誇之處,無非陰謀耍詐、巧趁大勢,全憑僥倖的因人成事罷了。

    別的不說,單單舊年羯國南征一役,如果不是恰好趕上羯國先主石勒身死,這個南蠻貉子說不定早被羯國獵殺淮上,更無其後種種的際遇加身。而拋開那些大勢巧妙的僥倖,這個小貉子又有什麼真正豐功偉績可誇?

    慕容皝自有雄心難遏,也曾心中暗想,若是易地而處,他能擁有對方所擁有的種種人勢配合,自有千百種方法收拾河山,稱雄天下,更不會時至今日還容羯主石虎苟延殘喘。歸根到底,南貉終究欠於大氣,更不具備那種開創雄主的英姿。

    別的不說,過往這數年,他們慕容部雖然在遼東被羯國打壓而苦苦支撐,但也極大的將羯國精力牽制於北。若無他們慕容部的牽制,南貉也難從容收復關中境域。

    但就算是如此,他累請封授,希望能夠稍借聲勢統合遼邊勢力,以給羯國造成更大的牽制,可是那個南貉居然全無回應!些許名位不肯輕舍,追其心意,無非恐於旁人奪其風光,這樣格局狹小量窄之人,能寄望旁人全力助他成就大事?

    老實說,此前得悉南國碻磝重鎮失守,慕容皝心中真是充滿快意,樂見這南貉苦果自食。而之後戰況逆轉,在慕容皝看來也並不能說明那貉子有什麼值得稱誇,只能說石氏更加不堪而已。

    中國大勢,居然操持於南北這些庸劣不堪之人手中,反而他這個真正有雄才大略之人,卻困於勢力不得不處遠旁觀,這個世道真是太無公平可言!

    當然,若僅僅只是出於對沈維週一人的惡感,也不足以促使慕容皝做出如此重大的決定。正如他此前所言,中國之主何人,對於他們這些尚無實力角逐天下的邊胡而言,根本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羯主石虎此前還痛擊遼東,而那南貉沈維周則更是早在數年之前便陰助家賊慕容仁,致使他們慕容部長久的陷入分裂之中。在這些中國勢大之主看來,他們慕容部不過僅僅只是邊荒之中一個可以任意揉捏宰殺的羔羊而已,無論之後勝出者何人,都不會有他的好果子吃。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拘泥投羯又或投晉,何方予我利大,我自從於何人。」

    講到這裡,慕容皝臉上厲態稍有收斂,凝望兒子慕容儁正色道:「這一點立身之本,是你祖、你父洞悉世事之真髓所得,你也不可執迷俗論而錯失根本。舊年中國崩壞,屠各、羯虜交相為禍,你祖卻獨持忠晉標許,遂得中國逃人大舉來投。如今我則趁於南北窮爭,得於專制遼邊,我族前程所在,便繫於中國紛亂與否。」

    慕容儁聽到這裡,眸中已有幾分瞭然,點頭說道:「目下羯國勢弱,因是阿爺便投於羯國,助於其勢,而固於南北相持形勢?」

    慕容皝聞言後卻搖了搖頭:「此一役,羯國必敗!同為國中擾亂,季龍應變,唯厲殺一途,殺得人頭滾滾,殺得外亢內虛。沈維周其人,雖然不是大器英主,但卻能夠定亂以迅,不嗜殺逞兇威眾,全於國力。這一點,他還是要優於季龍遠甚。因是一點差別,國器之爭,季龍已失。」

    「既然阿爺篤定南國可勝,為何還要……」

    慕容儁忍不住瞪大眼,有些茫然問道。他是想不通,既然已經認定羯國不可持久,此際相投,不是自授給南國攻伐遼地的把柄?

    「我投不投羯,南貉豈能容我安閒?更何況,羯國畢竟舊為北方之主,就算餘燼將息,仍不乏餘威可逞。南國想要奪勝於旦夕,哪有那麼簡單啊!」

    講到這裡,慕容皝臉上便也流露出幾分自得笑容:「目下我族,或無爭勝於中國之勇力,但趁他兩強相爭,將遼邊稍作整合,略得抗拒之力,這卻不難。南國即便得勝,也成疲師,未必還有攻遼餘力。更何況,沈維周尚有致命一點,使我完全不必懼他。」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9 21:19
漢祚高門 1382 僭主定勢


    「哪一點?」

    慕容聽到這裡,已是充滿了好奇,又忙不迭發問道。

    慕容卻並不急於回答,只是望向門窗之外的天空,嘆息道:「蒼天賜予,都有定數。當時不取,過時不候啊!」

    他收回視線,見慕容仍是一臉的茫然,心中便有了幾分不滿,於是不得不講得更清楚一些:「沈維周目下可還是晉祚良臣吶!雖然他不臣姿態已是昭然,邊荒都聞,但一日不跨過這一名禮鴻溝,他便一日仍是卑居人下。攻滅羯國之後,便是伐逆竟功,他大功已創,得位當然。錯過此時,則就是大危局面。」

    「滅羯之後,他勢譽都已臨於至極,轉瞬即溢。全功之際,他又怎麼會再入遼邊輕涉險局?遼地雖處偏荒,但自有天時地理之助,他想要一鼓而下,難於登天,也根本無此必要。之後歸國僭主,已成定勢。但晉統雖然殘破經年,畢竟他也背負多年之久,無論禪代又或強逆,豈無一二反噬?」

    講到這裡,慕容又露出有些幸災樂禍的笑容:「成於此亦拘於此,你等小兒,終究還是識淺。能見於此者,世道可不獨我一人,代北索頭什翼犍,何以敢於兵阻南人,連觸兩大雄國?沈維周直欲履極,又怎麼會將雄軍遠置河朔而歸赴江東作凶險謀逆?他這一退,即便萬事順遂,河朔又將成何樣局面,實未可知也!」

    一直到了此刻,慕容才露恍然大悟,也不得不感慨所謂老謀深算、見微知著,跟這些真正老而彌奸的長輩相比,自己終究還是稚嫩太多。

    「代上乏於強敵,什翼犍較我從容更多,能夠趁於此時連逆二雄,二雄則專心互噬,無暇旁顧,遂成他凶悍之名,之後再謀略南來,便可大得便宜。而我則是沒有了這樣的機會,只能另擇別途。」

    慕容雖然仍是似懂非懂,但還是順著父親的話語向下說道:「所以,這才是阿爺真正決意於此際投羯的原因所在?」

    慕容臉上流露出幾分讚賞之色,點點頭說道:「羯國雖然運勢艱難,但仍不負老大之軀。南國刀槍斬下,自有血花四濺,我只有更湊近一些,才能飲上幾口血……」

    這一次,便不需要慕容再繼續解釋,慕容已經可以幫忙續上:「正如大父當年,因為仍然恭奉晉統,乃是遼邊罕見賢良,因是中國逃亂人士多投我部。羯國崩亡之後,自有大量擁從四散,邊近周邊,阿爺乃是羯主封授遼邊之主,東北燕王,有此聲勢招撫,無患那些亡國之餘不來相投。」

    這父子議論之間,便將慕容真實想法剖析清楚,其所思所率,的確是遠遠深刻於外間那些只是惶恐南國勢大、唯恐觸犯招禍的庸類。

    「你能洞悉為父心意,那麼之後我也能更加放心將重任委託於你了。」

    慕容輕拍著兒子的肩膀,神態語調俱都欣慰有加:「我雖然自奉降表,但羯主仍不會輕信於我,因是之後想要收得更多,仍然還要更進一步。之前羯主令我遣子入質,並出義從部伍入國以助之後戰事。我準備擇你前往,你意下如何?」

    「我、我?」.

    聽到父親這話,慕容真是瞠目結舌,冷汗忍不住就從額頭滲出,整個人幾乎從席中跳起。

    對於兒子稍顯過激的反應,慕容恍若未見,只是理所當然的繼續說道:「是的,你是我諸子之中最勇壯親暱,著你前往,羯主當不會質疑。能夠取信於他,對於之後種種事務都有極大助益。」

    「我也知你擔心步於四郎後塵,唉,當年我確是失算了,諸多不曾料及,使我愛子毀於季龍手中。但當下形勢,我已經與你深作拆講,較之舊年已經大有不同。如今羯國危亡在即,我是季龍不敢輕舍之臂助,你即便入他帳下,為後路計,他也不會將你遣用凶險。」

    見慕容只是瞪大眼不說話,慕容便耐著性子繼續說道:「你是我嗣定之子,家國前程所繫,若無篤定萬全之把握,我又怎麼會將你輕置險地?此行似險實安,你只需安待信都,並小心交誼季龍麾下諸將,屆時我也將親率部從,為你後繼,待其亡勢彰顯,你只需速速引部北犯,自有你父庇護我兒於萬全。」

    「這、這事關重大,我只恐、只恐不能……我一人生死是小,但若貽誤阿爺謀思大業,我、我真是……」

    慕容結結巴巴,幾乎不成語調。也無怪他如此驚悸,且不說他四弟慕容恪的悲慘際遇,他父親遣他前往,分明是要他公然去挖羯國牆角,羯主石虎本就凶名昭著,危亡在即,再做出怎樣凶殘事蹟都不為過,他用屁股也能想到這一行幾多凶險,遠非他父親言之篤定的似險實安!

    見慕容如此反應,慕容臉色頓時一沉:「此一行,關乎我部族前程,家國大計。當此世道,哪裡又是十足安穩之所在。若不能趁於此亂為我家招引足夠自保之勢眾,你道遠居遼邊,就能得於安全?你祖、你父,都是人間英壯,負重艱行,若我的兒子竟然膽怯到只願意安享於成,不願意搏功於險,我養你何用!」

    見父親動了真怒,慕容忙不迭自席中翻身而去,叩拜在地,顫聲道:「阿爺遣用,兒子怎敢膽怯抗命、只、只是我……」

    「你是英壯當年,生死大事又怎麼能夠全然看開。或許你覺得為父是貪於勢力,不愛惜兒郎性命,但這又何嘗不是我對你的期許?我膝下諸子,勇壯者有,但失於粗莽,縝密者有,但失於英斷,真正能論大事者,除你之外,又有何人?」

    慕容也自席中站起身,扶起戰戰兢兢的兒子,一副語重心長狀說道:「你只看到此行的凶險,但還是小覷當中機遇。為了能夠收取更多羯國殘勢,今次我遣用部伍絕不會少,五千精眾供你驅用,隨行拱從,無論季龍會否加害,又或南國會否攻你,擁從你後撤歸國,難道還不有餘。這五千眾伴你出生入死,情誼深結,事後自然都可引作心腹之用。」

    「而且,你所招引那些羯國亡余,他們唯你是從,也將是你之後攻伐建業之得力臂助。若能成於此功,可知我兒英才壯成,之後家業國業種種,若不托你,又托何人?得此英勇繼嗣,你父千秋老死,也能笑眠榻上!」

    話講到這一步,已經沒有回絕的餘地,慕容也是心知父親心意堅決,他若再畏懼不前,不要說再奢望能夠繼承部族權位,只怕連活命都難。而且他父親所描繪的前景種種,也的確是讓他有些意動,這也抵消了一部分心中的驚恐。

    於是他便咬咬牙,再次跪拜於地,沉聲道:「兒子豈敢奢望久遠日後,但求不辜負阿爺所用重任,能夠勇助我父稱雄北國,我雖死又有何憾!」

    慕容這才欣慰的大笑起來,他又將兒子拉起直接擁入懷中,用滿是關愛的口吻笑罵道:「死之一事,怎可輕言!我父子將乘風扶搖,相繼為人間英主,若是身後無人,我勞碌半生又意義何在!」

    父子二人相擁大笑,一時間自是其樂融融。接下來,慕容便將兵符交付兒子手中,允他可以親自於族內挑選前往信都助戰羯國的精勇壯士。

    慕容臨退出之前,慕容又叮囑他道:「中國之璽,相傳正在季龍殿中。你若有機會能得近窺,一定不要錯失這傳國重器,若能得於手中,猶勝十萬甲兵!」

    當然說是這麼說,慕容也知這機會實在渺茫,只是順口叮囑一句。

    這一次遣質羯國,對慕容而言也是一場豪賭。誠如他所言,慕容的確是他膝下諸子中最為出類拔萃者,還有那五千義從部伍,其實慕容也根本就沒有他們這些人能夠大有收穫且平安歸來的信心,在籌謀此事的時候,已經做好了盡數犧牲的準備。

    雖然這五千之眾數量也不算少,但未來這場大戰,是決定中國歸屬的特大會戰,規模之大,變數之多俱都不可想像,任何意外都會發生。當然這一點,他自然不會向慕容如實講出。

    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只為博取一個仍存兩可的壯大自身的機會,慕容覺得這是值得的。他們慕容部眼下雖然已經獨大於遼邊,但跟真正的中國霸主仍是不可相提並論。

    雖然他言中對沈維周多有輕蔑,但卻也深知這個南國英秀的手段與眼光之精準狠辣,一旦得於中國,他們這些邊胡很難再有如此絕佳壯大自身的機會。

    就算是之後需要罷戰休整數年,但是廣擁中國大半的沈維周積蓄力量的速度,絕不是他們這些邊荒之眾能夠追得上的。如果不能趁著羯國還在前方擋災的最後一段時間積攢下足夠自保的力量,未來的他,只怕也要掰指待死了!

    在如此關鍵的時刻,慕容連最看重的兒子都作為賭注投入其中,自然也要務求將意外降到最低,心中默默細數還有什麼遺漏。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9 21:20
漢祚高門 1383 非我族類

    儘管心中對南國的沈維周有著諸多不屑,但慕容又不得不承認,這個南貉奸詐狡猾,做事從來不循定途,與其為敵,根本就猜不到其人刀劍何時就會抵入腋下,令人防不勝防。

    相比較而言,慕容更願意與羯主石虎這樣的人做對手。石虎看似凶殘暴虐,但手段卻是乏乏,無非強兵恫嚇而已。

    沙場較量,勇力巧技者當勝,慕容部實力雖然遠遜羯國,但自有天時地利可以依仗,舊年羯主石虎幾番大舉來攻,看似氣勢洶洶,威不可擋,而慕容部雖然節節後退,但其實都沒有觸傷到根本。

    而南貉沈維周則不同,一直到目前為止,南國兵鋒其實都還沒有直接降臨於遼地。但是作為慕容部如今的首領,慕容卻深知沈維周針對他們遼東的種種手段,才是真正傷害到了部族的根本。

    拋開別的都不談,如果不是得於南國陰助,家賊慕容仁根本不可能維持這麼長時間的叛亂。一個部族長達十年之久的陷入分裂之中,所造成的傷害之大,可想而知!

    南貉的手段還不止於此,像是慕容第一次意識到遼東局面已經失控,就連他的權威都遭到了危險,便是渤海封氏的覆亡。

    渤海封氏乃是遼東非常重要的臣屬門戶,也是舊年趁於中晉之亂,慕容部招引中國士人的最大收穫之一。封氏諸人不獨給遼東的創建經營做出極大貢獻,他們的存在本身,便是慕容部用以招引、羈縻遼邊流人的重要手段之一。

    可就是這樣一個對遼東而言意義不凡的門戶,居然就在慕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圍殺於他的大本營大棘城外!

    雖然當時直接動手的是他們慕容部那些不成器的傢伙,且封氏恃寵而驕,妄想憑其一家之力把持與南國的商貿往來,就連慕容心中都大生不悅,自有取死之道。但當時那樣一個結果,卻是讓慕容每思便覺後怕,對南國的防備之心也充斥心懷。

    封氏的滅族,直接帶來兩個惡劣的後果。

    第一就是那些原本依附他們慕容部的晉人亡戶,開始人人自危,對於慕容部產生了猜忌與防備。

    第二則就是在慕容仁叛亂還未解決之際,他們慕容部本身再次出現了裂痕。如慕容運、慕容評等族人們,貪於與南國商貿的利潤,而對他產生了離心。

    而在帶給慕容部如此大傷害的時候,南人付出了什麼?無非略費口舌的煽風點火,並來來往往十幾船的物貨,且這些物貨還非餽贈,而是慕容部付出不菲代價交易而來。

    前前後後付出的代價甚至不如羯國一次小規模的擾邊資糧消耗大,但所取得的成果,給慕容部帶來的傷害,卻是羯國數萬大軍窮攻年餘都沒能做到的!

    雖然事後慕容當機立斷,將作亂諸人當中的頭領人物慕容運驅逐出國,送往南面為質,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部族內部的矛盾。但裂痕就此產生,隨時都有可能繼續爆發。

    比如這一次慕容決定投靠羯國求取封授,因是突然羈押了南國使者溫放之等人,慕容運的幾個兒子如慕容疆之流,非但不與他保持同一步調,反而直接出動部眾將溫放之一行人保護起來,仍是對南國一副示好恭謹模樣。

    這些蠢物,眼睛裡只見得到與南人商貿的區區微力,心中根本就沒有一絲一毫對部族大業前程的思量。他們也不想想,慕容部一旦成事,他們所能分潤到的利益,又豈是些許南貨微力可比的!

    更何況,沈維周其人素來虛仁假義,無利不圖,一旦慕容部在遼地成獨大之勢而他在短時間內又沒有足夠的力量來進攻,只會更加大物貨的輸出以期更加深刻的影響到遼地局勢,他們慕容部在商貿中反而能夠獲得更多主動!

    即便不論部族內部糾紛,遼邊這些流亡人眾也給慕容帶來了極大的壓力。

    誠然在此之前,這些遼邊流人是慕容部重點拉攏的對象,他的父親慕容小半生做的就是這件事。而這些遼邊流人的加入,也的確成為慕容部得於壯大崛起的契機。

    慕容臨終之前還叮囑慕容道,遼邊荒僻苦寒,絕非能夠長久養士之地。那些流人迫於大勢而暫作棲身,但久則必將思歸。慕容部只需團結籠絡這些流人,恃此士流思歸之疾情,趁於契機突破藩籬而衝出遼邊,直至稱雄於華夏!

    對於這一點,慕容也是深以為然,因是在得位之後,對於北平陽氏、渤海封氏等晉人門戶俱都禮遇有加。但是雙方這一點和諧,卻是隨著南國之崛起而漸漸變了味道,特別渤海封氏的覆滅,更給雙方關係造成了深刻且難以彌補的傷痕。

    而更令慕容心悸有加的,則是遼邊僵局的打破。雖然這一次的變故中,他們慕容部得於獲利最大,但是這種方式卻是慕容所無法接受的。

    當時馬石津的溫放之北入大棘城,向慕容提出條件,可以幫助他打破目下遼地局面、並且徹底扭轉慕容部當下的劣勢。而作為交換,慕容則要更加積極的牽制羯國於幽州的兵力,並且不可阻撓溫放之對遼邊流人的招撫事宜。

    慕容身為遼邊大豪,對溫放之這個大放厥辭的狂妄少進不乏譏諷,遼地局面若是那麼容易就能打破,他何至於困頓經年。抱著看熱鬧的想法答應了溫放之,然而之後所發生的事情卻令慕容大吃一驚!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出手打破遼邊局面的,竟然是那個沉寂年久、寄人籬下的死鬼劉琨的兒子劉群!

    雖然慕容部趁於此次變故而大收利好,但每每想到劉群等人在當中做起到的巨大作用,他便覺寢食不安,心中更是充滿了不甘並不忿。他身為遼邊長久以來的胡酋豪強,在關鍵時刻所發揮出的作用、對遼地局勢的影響與推動,竟然還比不上劉群這樣一個失家之犬!

    之後溫放之又舊事重提,希望慕容能夠遵守約定,允許他在遼邊行走,招募分散在遼邊各地的晉人亡戶。

    當時的慕容,還沒有下定決心是否要背叛行台而投靠羯國,便也答應了溫放之的要求。

    於是接下來,告令剛剛放出,便有眾多晉人亡戶予以相應,甚至包括依附於他們慕容部幾十年之久的那些諸夏流人,哪怕已經白髮蒼蒼、垂垂老矣,竟也拋棄過往這些年在遼邊置辦的家業,拖家帶口的響應溫放之的號召。

    眼見此一幕,慕容不禁驚怒交加,他總算深刻意識到什麼叫做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他們慕容部這些年,不乏含辛茹苦、仁義禮教為這些晉人亡戶支張一片免於覆亡、休養生息的天地,慕容也常常以此自美,覺得經過這些年的經營積累,他們慕容部應該也算是頗得人心。

    然而現實卻給了他一個重重的耳光,那些晉人傖寒用實際行動向他說明了,遼東的慕容部只是他們途窮之際的無奈之選,一旦有了任何更好的選擇,他們便會毫不猶豫的棄之而去,絲毫眷戀都不願施予!

    「遼邊絕非長久養士之地,唯入中國,才是前程所在!」

    亡父遺言又在耳邊響起,這一次慕容才體會到他父親是怎樣的高瞻遠矚,也意識到他如果再與南國保持這種若即若離、似分似合的曖昧關係,最終只會被沈維周那個南貉不費刀兵、連皮帶骨的吞沒掉!

    於是他當機立斷的拘押溫放之並劉群等人,同時嚴令治下生民不可擅離居宿地,違令者殺無赦!

    儘管事態得到了控制,但慕容心中仍然不敢鬆懈。如今南國對遼邊滲透之深,已經不是在短.時間內能夠清掃一空的。

    特別隨著雙方商貿開展這數年,南國器物多入遼邊士庶人家,那些晉人亡戶本就難耐遼邊之苦寒,再用其這些來自中國故土之器物,那簡直就是日常的說服他們要回歸鄉土!若是突然得知遼東與南國徹底決裂,他們歸鄉之路就此斷絕,天知道會引發多大的動盪!

    之前他與兒子討論局勢時,嘲笑沈維周背負晉統大義而行北伐事務,又要受縛於此,但其實他又何嘗不是如此。這些晉人亡戶,舊年曾經是他們慕容部得於壯大的契機,如今則又成為將會予他反噬的隱患。

    所以儘管他表面上已經接受了羯國的封授,看似將要與晉國一刀兩斷,但這一刀是絕對不能斬下去的。否則傷到的不會是還未正式入治遼地的南國,真正血流不止的只會是他。這就是勢弱於人,不得不依附於下的代價。

    至於如何修復與晉國的關係,或者說最起碼拿出一個安撫遼地這些流人士庶的說辭,在經過幾日權衡之後,慕容也漸漸有了一些想法。

    生於亂世之中,無論是善是惡,都不可過於純粹。純粹的善,純粹的惡,往往都難得善終。

    比如羯主石虎,其實在慕容看來,石虎其人唯一可懼者便是羯國先主石勒打下的家業足夠大,原本一份足夠傳及後世的基業,被石虎一代揮霍而空。除此之外,單論才器的話,石虎真是無一可誇。

    南國沈維周,奸詐陰毒,表面笑嘻嘻,背後探刀子,雖然才力以論,是要遠勝過石虎,但卻欠於開創之主那種堂皇大氣。因是慕容雖然深受其害,但卻看不起他,視對手為玩物,少有堂皇決勝的事蹟,不是真英雄,自然也不會獲得對手由衷的欽佩。

    但是話說回來,若有機會弄死對手,慕容自然也會千方百計去做。大權我自得攬,尊位我自獨享,道左枯骨欽佩與否,與我何干?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9 21:20
漢祚高門 1384 龍城難築

    紫蒙川乃是早年鮮卑宇文部的老巢所在,相對於遼邊其他地方,環境是要優越一些。並沒有太過險峻的山嶺,也多有平坦沃土,林野河渠不乏,非常適合漁獵謀生。

    如今慕容部並其義從卒眾,大量集結於紫蒙川。但是真正待在營地裡的人反而不多,田野凍土已經可見翻耕身影,而更多的人則出沒於山野河澤,樵採漁獵增補給用。

    這也是慕容的困擾之一,遼荒實在太過貧瘠,物產匱乏,哪怕他這樣的首領人物,能夠享受到的物質都非常有限,更不要說其他普通民眾。慕容評等短見族人不忍捨去與南國的商貿惠利,其實也是人之常情。

    新年之際幾輪用兵,已經消耗掉慕容部為數不多的儲備物資,如果不是在遼西的令支略得增補,加上慕容當機立斷決定投靠羯國、而在幽州得到的一些物貨援助,甚至已經不足維持眾多族眾集聚於此。

    對於一個滿懷壯志的人而言,現實的這種困境簡直就是一種折磨。儘管羯國國勢已經岌岌可危,但手指縫裡漏出來的一點物資,都能讓整個慕容部大受其惠。

    更不要說南國,據說單單完全脫產的職業甲士便達幾十萬之眾,這種強大,某種程度上甚至已經超出了慕容的認知極限。

    慕容心心唸唸想要興築的龍城,便位於紫蒙川的西南方向,傍山臨水的一處高坡。早年這裡已經不乏營建基礎,但被幽州羯軍攻掠此境時盡數破壞,眼下只能從頭再來。

    目下雖然已經時入晚春,但此境仍是凍土深厚,並不適宜於大興土木。可是慕容希望在盛夏到來之前,最起碼能夠搭建起一個城池的框架,用以在約定於七月舉行的紫蒙川會盟中彰顯慕容部之強大。

    而且,有了這樣一座新城作為統治核心,對於之後迎接中國之大變故,無論是招攬羯國的殘餘力量,又或者抵抗或許會有的侵擾,都有極大的意義。

    因是慕容嚴令,必須要不計代價的追趕工期,哪怕在遼西令支收取的部落族眾盡數消耗於此,都在所不惜。

    除了處理部族日常事務之外,慕容幾乎每天都要親自來此督察工程進度,今天自然也不例外。為了避免遭到那些苦役卒眾的反抗騷擾,慕容凡至龍城巡察,前前後後護從的兵眾最起碼都有千數騎。

    龍城所在高崗,舊名已不可查,如今則命名為龍首陂。眼下整個龍首陂上,到處都是密密麻麻、衣衫襤褸、神情麻木的勞役卒眾。週遭山野開採出來的山石巨木也都雜亂的堆在坡下左近,以待取用。

    目下的慕容部本部族眾尚且乏於衣食,更加不會優待滿足這些役卒,因是這些苦役們真的是全憑一口氣吊著在勞作,傷寒疾病、累死餓死者數不勝數。而位於龍首陂西側的一處深溝中,已經不知有多少條人命填入其中。

    「慢,還是太慢了。有沒有別的法子可以再作追工?南國頻有興築大事,他們有無巧妙方法可供借鑑?」

    在龍首陂上巡望一番之後,眼見到過去這麼長的時間,甚至連基本得城池地基都還沒能完工,這樣的進度,自然令慕容大感不滿,於是便向左近隨員徵求意見。

    真正負責龍城督建事宜的,乃是右北平陽鶩。慕容部這些年招攬的中朝士流雖然不少,但真正全族投靠而來的,數量卻也不多,隨著渤海封氏被滅族之後,北平陽氏已經是慕容部內屈指可數的士流門戶。

    不同於渤海封氏的高調,北平陽氏在遼地並不怎麼顯山露水,但自從慕容時期,陽鶩的父親陽耽便追隨任事,深得慕容的信賴倚重。

    到如今,北平陽氏在遼地也是根深葉茂,影響極大。如陽鶩舊年便擔任執法司隸,而慕容在受封燕王之後,又將之任命為燕王府左長史,諸多事務一應付之,可謂信重有加。

    聽到主上發問,陽鶩上前一步垂首道:「南國有無巧技尚未可知,但目下工期困擾最深便是土層凍結深厚,堅逾頑石,若能緩施月餘,則能順暢得多。」

    陽鶩這麼說也並不是在推諉責任,目下龍首陂上用工雖然不少,但連最基本的工具都有些匱乏。土層淺挖之後,便凍得無從鑿掘,甚至需要大鍋沸水澆下釋凍。如此不獨大費周折,對人力物力的虛耗也更加巨大。

    「緩施月餘?不妨就此罷工可好?生民就此席地,外敵侵擾來時血肉當之?」

    聽到陽鶩這句廢話,慕容臉色登時一沉,眼見主上動了真怒,陽鶩等人連忙下叩請罪。

    雖然心中不悅,但慕容在稍作發洩後,還是彎腰拉起了陽鶩。

    他自有倚重其人之處,部族微小時,尚可憑著躬身勤勉並親眾幫扶,可是強大如慕容部,事務自是千頭萬緒、繁雜異常,想要得於從容梳理,只能求訴於章制。而這方面便遠非部族勇士能夠勝任,只能倚重陽鶩這些士流良才。

    包括整個龍城的規劃結構,甚至都是陽鶩已故的堂兄陽裕完成。而眼前的統籌營建,如果沒有陽鶩的坐鎮統籌,也根本就無從展開。

    「目下我國看似銳勢,但也諸多困擾讓人不能安心。孤難免心煩,偶作厲態,也請長史不要怨我。」

    慕容態度復又變得和藹起來,陽鶩則連忙再拜言是不敢。

    他是真的不敢,且不說慕容舊年順水推舟、族滅封氏的狠辣,就在不久之前,陽鶩還親眼見證,慕容仁兵敗被擒後是遭受了怎樣的折磨才慘死,自然深知慕容這看似寬宏的皮囊裡包藏著的,是比凍土還要堅冷的心腸。

    慕容不再言及築城事務,他示意陽鶩跟隨上來,漫步行走片刻,他才長嘆一聲,轉身望向陽鶩:「南國是我國舊年宗主,如今又是銳盛大勢,於情於理,孤於此際轉投羯主,總是難免使人非議……」

    聽到慕容講起如此敏感話題,陽鶩已覺心驚肉跳,不知該要如何表態回應,索性垂首閉口不言。

    「南國沈維週數年來如何薄我,長史自然也是有見。即便拋開我個人榮辱不提,遼地幾十萬寒苦族眾並流人士庶生死禍福,俱都系我一身。生民托命於我,我又怎麼能窮逞私慾。這一點苦心,即便旁人不明,長史應該知我?」

    感受到慕容逼人視線的注視,陽鶩不敢再沉默以對,只能開口道:「大王心意良苦,臣等自然深知。南國縱是勢大,於我邊中苦寒助益乏甚,追前及後、審時度勢,若無大王苦心庇護,余等劫餘流亡,安有寸土安樂可享……」

    雖然陽鶩回答的態度恭謹有加,但慕容仍是有些不滿,沒有從其人口中聽到對自己投羯的附和評價。可見在其人心目中,同樣不怎麼認可他的選擇。

    換了旁人,自然不值得慕容如此耐心說服,但且不說陽鶩本身才力便是他不可或缺的助力,單單目下陽氏已經可以說是遼邊流人領袖,如果不能得到陽鶩真心認可的配合,他也很難從容控御那數量眾多的晉人亡戶。

    「羯主石季龍曾與臣下有論,言是無論南人窮攻如何,即便失於天下,其人尚可退王河朔,而麾下士庶之眾,若是不能依附雄主,流落南人手中,還能再有尊榮勢位可守?亡國之餘,節義俱失,敢望人會以禮相待?可笑!」

    講到這裡,慕容上前一步,拉住陽鶩的手,不乏真摯道:「我與士秋,言則主從,實則良友。所謂庇護,其實也是經年的互扶。今次背晉入趙,常人尚且可見不是良選,我難道不知?南國大勢定勝,並不需我遼邊旗鼓聲援。而我卻能趁於羯國危困,得於求索更多,補益邊荒。說到底,是為我遼邊苦眾謀福,並不只一人尊榮與否。」

    慕容突然如此感性的表達,讓陽鶩頗有猝不及防之感,只能作滿臉惶恐感恩狀。

    慕容拉著陽鶩,轉身望向西方,又是一聲長嘆:「遼邊絕非士流安養良在,舊年我與士秋等,自也不乏相約共進中國大願。但如今南國王業蒸騰凌人,舊年這約進大願,已經成了逆亂之謀,思之痛心,更有不甘,此心士秋是否與我相近?」

    陽鶩聽到這裡,也真是由衷的點頭。他家幾代人耕耘遼荒,追從慕容氏,的確可以說遼邊是其功業所在,內心而言,又何嘗不希望主上能夠爭雄於中國,也讓這些追從者水漲船高,成其勢力。

    但是大勢不遂人願,南國的壯興也讓他們這些遼邊流亡士人陷入了情理兩難。一方面欣喜於故國之復興,另一方面則是失落於雄心之失勢。他們出身於中國,更知中國一旦崛起雄主,絕非慕容這種邊豪能作力爭。

    慕容投羯,私心以論,是罔顧他們這些流亡士人的情懷。實際看來,在某種程度上也斷絕了他們重歸故國的道路。沒有了那種允進允退的從容,將家業前程俱系遼邊,這是非常不明智的謀身策略。

    而且南國一旦將慕容部視為逆亂賊眾,作為下一個要攻伐的目標。他們就算滿腔忠義追隨慕容保全遼邊,君臣之間還能否全無間隙隔閡?

    目下羯主石虎正在大肆施虐於那些國中河北士流,諸多殘暴就連他們遼邊都有聞。一旦未來慕容部作為敵國直面南國之後,他們這些人或許也要步上那些河北士流的舊路,生死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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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