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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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404 英主賢臣


    重要的事務匯報完畢,天色也已近完全黑了下來,大將軍臉上已經流露出濃厚疲色。

    這一次巡察諸營,幾乎是腳不沾地的奔波十多天的光景,回來後也根本沒有來得及休息便又聽取匯報。雖然具體的事務操作都有屬官負責,但就算僅僅只是全局的把控,也足以讓人疲累不堪。

    往年沒有執掌大權的時候,沈哲子是有些不理解,那些身居高位者並無衣食之操勞,何以還會頻出懶政之昏君?

    當他到達了這樣一個位置後,才有深刻的體會,一時的勤奮不算什麼,但若想要長久的保持下去,實在是不容易。除了本身要具有旺盛的精力之外,對於權勢更要有一種發自肺腑的熱愛與追求,無從遏制的權欲,與人斗,其樂無窮。

    眾人見大將軍已經疲態難掩,便都識趣的告退。沈哲子倒是還有一些具體事務想要過問,但眼見天色已晚,未必能夠及時找到相對應的主官,於是便也作罷,待到桓宣等人退出後,又伏案疾書,將這些未了的事務記錄下來,交由從事整理準備,明天一早再作處理。

    之後匆匆沐浴休息,但也只是睡了兩個多時辰,再醒來時,沈哲子又是精神奕奕。

    凡事上行下效,就連權傾朝野的大將軍都如此勤勉,部下一眾屬官又怎麼敢有所懈怠,天色還未亮,隨駕北上的一眾行台官員們便早已經等候在三台大帳之外,準備向大將軍匯報各自所負責的事務進度。

    早餐途中,大將軍便先召見了自河內趕來的治粟都督於度。

    於度雖然名為治粟都督,但職事並不只限於糧草調度,其他軍器、營帳、車馬等一應後勤物資都在其人職事之內,可以說是王師目下的後勤大總管,責任之重,僅次於行台戶部大尚書庾條,甚至還要超過他名義上的上官、目下於壽春督運糧草的紀友。

    「大將軍……」

    行入大帳中後,於度還未及行禮,大將軍已經擺手示意他入席:「先用餐,邊吃邊說。」

    於度見狀便也不再拘禮,入席之後抓起粟餅便大嚼起來,行伍之中一切從簡,哪怕就連大將軍於飲食一樁也沒有太多講究。

    半斤重的粟餅很快入腹,飢腸轆轆有所緩解之後,於度才手捧酪漿開始匯報:「月前受命集結戰馬,目下已集八千餘騎,重陽之後可以陸續抵達前線各方。至於河東方向,因王屋周邊匪跡猖獗,輊關、太行等徑道多受影響,未必能夠於東前輸馬抵境……」

    中路戰場野戰不利,根源還是在於戰馬不足。行台在這方面雖然積累數年,但是較之羯國得天獨厚還是有著明顯的差距。特別行台王師作為主攻一方,戰術上的選擇不算靈活,哪怕戰況再怎麼變化,部伍投入只可能是那幾個固定的大城要塞。

    羯國遊騎立足於此,便可以進行針對性的游擊阻撓。而王師的騎兵隊伍為了保證糧道的安全,也很難進行針對性的逐擊。

    說起來,行台這方面的劣勢也不乏咎由自取的緣故。時下性價比最高的交通運輸通道自然是水路,但是從早年的中原大戰之後,行台便一直在營建枋頭據點,針對羯國南部水路通道進行打擊,因為摧毀的太過徹底,以至於王師北進之後都乏於成熟的水路通道可用。

    王師在軍心士氣方面雖然有著絕對保障,但也難免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針對野戰被壓制的情況,自然也需要有所回擊。

    所以大將軍在於各路將主討論之後,決定在入冬之前解決掉一批羯國的野戰騎兵。因為一旦入冬之後,關於後勤方面的需求更大,如果敵軍還保持眼下這種程度的野戰力量,會生出太多變數。

    河內是王師騎兵大基地,但是因為要防守太行徑道,主力不可輕易調用。兵卒不可輕易調用,但是戰馬可以,沈哲子打算在入冬之前,於廣宗方面集結五萬以上的騎兵機動力量,先將廣宗這個據點徹底打掉,同時確保將廣宗附近的羯軍嚴防死守逼退向後而不向四周逃竄。

    目下的廣宗、襄國、信都這三處乃是羯國互為犄角的核心戰區,一旦廣宗被打掉,這種穩固性便不復存在。之後無論是進攻襄國還是直取信都,戰術上的選擇可以更加多樣化。

    目下中路軍擁有的騎兵戰力,包括奮武軍在內共有一萬三千餘眾,冀南方面因為戰線更加綿長,擁有的騎兵數量更多,有兩萬六千餘眾。

    再考慮到戰馬的輪換休整,眼下戰場上所需要的戰馬缺口還有接近三萬匹,新收復的河北土地上可以解決一部分缺口問題,但仍需要從河內、河東調集將近兩萬匹戰馬。

    「王屋匪寇?他們已經猖獗到能夠影響徑道安全?」

    聽到於度的匯報,沈哲子便皺起了眉頭。

    中國大戰開始之後,難免會有一部分強梁之眾難耐寂寞,想要趁亂取利,這其中主要是不願歸化的河北地方豪強與原本從屬於羯國的雜胡勢力,比如丁零人。

    諸胡之中,丁零人不算太強勢,但卻非常的活躍,甚至早年羯主石虎南征中便有他們的身影,他們往往數千乃至上萬人自成勢力,不事生產,流竄劫掠,偶爾也充當僱傭兵的角色。

    目下王屋山附近所活躍的匪寇,早前主要是活動在冀州西部郡縣,但是中原大戰開始後,韓晃的西路王師加大了對於這些流寇的肅清力度,再加上河東軍隊北進平陽、西河郡進攻太原,並州局勢也變得混亂起來,這些流寇便流竄於王屋山周邊,極大影響了河東與中原之間的物資流通。

    於度作為王師目下的後勤大總管,也是深受其擾,講起這些王屋山匪寇難免厲態:「這些匪寇一如蝗禍,本身居無定所,雖然難阻大勢,但若繼續任由壯大,或要糜爛於山中。」

    聽到這裡,沈哲子也是一臉的煩躁,對於這些疥癬之疾已經乏甚忍耐力,稍作沉吟後便開口道:「入冬之後,各邊戰事將告段落,平陽方面攻勢可以暫緩,著令李炳主力清剿王屋賊寇,屆時河內韓晃也要謹守徑道,即便誅殺不盡,也要將他們困死於山野之中!」

    其實若能用心招撫的話,王屋山中這些匪寇其中相當一部分也能化為己用。畢竟這些人本就乏甚家國情懷,唯利是圖,只要行台給予他們足夠的利益,他們自然也不拒絕為行台所用。

    譬如三國舊年關羽北伐,水淹七軍、威震華夏,就有許昌南面盜匪遊俠響應關羽,使得許昌周邊局勢崩壞,幾乎逼得曹操遷都避禍。可見這些盜匪雖然只是一盤散沙的烏合之眾,若能妙用得宜,也能發揮出不小的作用。

    但是眼下王師數十萬分佈於北伐各處戰場上,本就優勢在握,也並不急迫招引這一部分游散力量為己所用而助軍勢。而且這些賊寇桀驁不馴,唯財貨能動其肝腸,關鍵時刻不足倚重,與其耗費心力的去招撫拉攏,還不如乾脆殺個精光。

    如果不能恭為順民,那就只有死路一條。目下並州方面王師力量本就充足,潼關、河東的兵力都投入其中,還有弘武軍、鎮武軍並結束了塞上戰鬥的關中府兵,摟草打兔子,一波收走,如果不能做到,則就顯得李炳等人太無能。

    對於大將軍的安排,於度沒有異議,至於之後該要如何調配力量,那就是李炳等統兵大將該要考慮的問題。

    之後,沈哲子又詢問了一下那些秘閣少壯們的歷練情況。這些行台儲備人才,如今已經有了千數之眾,除了館院招考並行台選拔之外,一些行台任事官員們也都不願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將自家子弟塞入其中進行歷練,誰都知道若能加入進來,則不啻於進入一個快車道,未來的發展也能更加順暢。

    這些年輕人乏甚實際的事務才能,但是勝在璞玉堪琢,沈哲子也並不將他們嚴密保護起來,而是各自良才分配到各個部伍之中。

    除了正面戰場的作戰部隊之外,於度所負責的後勤任務最重要,歷練作用也最明顯,因是當中將近一半的成員都劃分給了於度。

    這些年輕人們或是不乏稚嫩,但是最起碼文化素質是足夠的,於度這段時間也是大得此利,聽到大將軍問起,便也將這些年輕人的表現小作描述,特別其中一些表現出色的人,更是不吝誇讚。

    聽到於度的匯報,沈哲子臉上不免流露出滿意的神色。行台規模越來越大,對於人才需求始終存在缺口,這一批年輕人若能培養出來,對於之後的河北治理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眼下行台人員眾多,其實也隱隱有了派系的劃分,如於度本屬於大將軍昭武舊部,與謝弈、蕭元東乃至於沈雲等人已經形成一股頗為龐大的力量。

    還有就是沈氏宗親,標誌性的沈牧、沈雲包括沈勁也漸漸有了獨當一面的能力,其他族人們大凡少有才力者,也都分佈在許多重要位置上。

    毛寶、韓晃、路永、郭誦等宿將,這都屬於都督府舊部。謝艾此一類的邊士內投,往年雖然略有勢弱,但是隨著行台越來越壯大,特別是大量關隴人才的加入,如今也漸漸的有了氣象。

    還有胡潤、卞章等為代表的門生義故,紀友等來自江東的世交舊好,張坦此一類河北降人也都亟待發展,目下的行台可謂是人才濟濟,至於原本佔據江東朝廷主流的中興舊人們,隨著一眾耆老舊人的去世,在行台所擁有的影響力已經微乎其微。

    至於作為後備力量的館院英才們,如王猛這種早已經嶄露頭角,謝安、陳逵等也都起飛在望,再加上大量秘閣少賢逐步獲於任用,盛世英主賢臣這些條件都已具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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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5 相見恨晚


    當然行台人事也並非完全和諧,類似以大欺小、地域歧視特別是老人欺壓新人的問題,同樣也存在著。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們也都會不由自主的站隊,這個問題古今皆同,當然現在世道主流仍是力求上進,就算有一些碰撞摩擦也不算大問題,沒有人會糊塗到荒廢正事而耽誤自身的進步。

    這當中也有比較頑固的人,比如王述。如果說舊年行台最讓人討厭的是酷吏山遐,可是現在則是王述光榮接棒。

    王述這個人倒是沒有什麼大是大非的問題,除了性情急躁倔強一些之外,職責之內倒也勤懇盡責。唯獨一點有些讓人受不了,那就是自視甚高,目無餘子。

    這一缺點在往年倒也不甚明顯,王述少無賢名,得志較晚,可以說是大器晚成,且北上之後,行台自有大將軍為首一眾英流彙集,王述在當中也算不上最出色,平時也難得凸顯。

    不過隨著他的兒子王坦之逐漸長大成人,日常炫耀自己的兒子便成了王述最大的樂趣。特別隨著王坦之以甲等結業於馨士館,開始到了論婚的年紀,王述性格里招人恨的一面便開始大放異彩。

    王述出身太原王氏這一中朝望族,本就門第高貴,其父王承還曾經是越府第一名士,更關鍵則在於王述任事以來便緊跟大將軍步伐,根本就沒有參與過越府舊人對大將軍的反撲,履歷可謂清白。

    這樣的家世背景,再加上王述本身勢位便不弱,而其子王文度也不像他倒霉老子一樣大器晚成,哪怕沒有王述的推波助瀾,本身在馨士館求學時便已經是翹楚之選,人才樣貌都極為出色。能夠與這樣的人家結親,也是世道中許多人家所樂意的。

    可是王述對這個兒子溺愛至極,本身又情商太低,偶有人家露出想要結親的意思,王述便忍不住要大加譏諷,大意無非瓦器難配璋玉,當面譏諷之外,日常在行台閒暇時,也多曆數那些自不量力的人家為樂。如此一來,自然大招嫉恨。

    對於王述這一點脾性惡習,大將軍也是頗感無奈,人家想要與你結親多多少少是覺得你還是個人物,你看不上人家心裡不樂意,回絕就是了,何至於天天掛在嘴上於人前宣揚。

    此前之所以選派王述返回江東維持局面,也實在是用其才而厭其人,打發的遠遠的,求一個眼不見為淨。最起碼那些飽受王述譏諷的人家,不會再每天苦著臉來央求大將軍教訓王述那個大嘴巴。

    不過將王述打發回江東之後,別人倒是耳根清淨了,大將軍仍然要受其騷擾。

    其子王坦之今次也入選秘閣歷練,王述為了這個兒子也是操碎了心,基本上每次與江東台城通訊,當中都會夾雜著王述的私信,一邊請求大將軍憐其家門傳續不易,切記不要讓他賢子為兵家傖用而見辱家門,一方面又誇耀他兒子才力足堪,請求大將軍不要拘於一用,放手磨練。

    起先沈大將軍還偶爾稍作回應,畢竟他家中也有這樣一位長輩,對於王述那種心理倒是能有體會,但漸漸地也沒了耐心,索性置之不理。大概在王述看來,他的兒子天下無雙,即便不能比於大將軍,也應該相差彷彿。

    秘閣乃是行台儲備才力的一項大計畫,甚至就連大將軍堂弟沈川入選之後,也只是在前線各營之間奔走、做個基層的聯絡員。

    大將軍自然不會為了滿足王述的訴求而搞什麼特例,所以王坦之眼下也只在陳逵部下做一個整理圖籍信令的校書,雖然倒也能夠稍參機密,但顯然不能滿足其父的期許。

    明白王述積俗惡習如何之後,在王述回返江東之前,沈大將軍還特意給老爹沈充送去一封家書,叮囑切記不要跟王述探討什麼兒女親事,那張破嘴頂風臭十丈,實在是惹不起。

    最起碼跟王述有姻親關係的謝尚、謝奕兄弟們,在談論起王述來,一個個都是神態複雜,不願多說。不過幸在他家謝萬也就那個底色,倒不至於有什麼錯配之憾。

    趁著早餐時間,於度匯報完畢後也無暇停留三台,接受大將軍新的指令之後又匆匆往後方而去。

    接下來各邊任事人員陸續入拜,匯報的內容也都包羅萬象,或軍或政、或民或物。這其中又涵蓋一個比較大的主要任務,那就是州郡改革。

    行台製度大體上也是遵循江東,承襲中朝,拋開行台中樞不談,地方上基本還是沿襲州、郡、縣三級的構架。勳制十二轉的改革主要限於軍功方面,關於地方上的行政構架,其實也有所籌備,那就是拿掉郡這一級行政單位,大州拆小,直接進行州縣的統治。

    晉制大體上沿襲漢制,州刺史這一級可謂是位高權重,特別是三國亂世之際,一州刺史以及權力更加集中的州牧,便是真真正正的割據勢力,州境之內成其獨立王國,擁有一應軍政權柄,完全有能力對抗中央。

    像是江東中興以來便已經彰顯苗頭的荊揚對抗,甚至包括沈家在崛起道路中最重要的一個機會,趁著蘇峻之論這個機會分割揚州成為真正的方伯,便是借助於這種制度的弊病,之後才有了真正能夠左右朝局的能量。

    目下的羯國,疆土逐步告失,眼下不過只是保有冀州的一部分以及幽州,便仍還擁有著龐大的戰爭能力。由此也可見,地方州權過大,實在不利於集權中樞,達於長久的穩定。

    眼下的河北,是制度上的荒土,在徹底打垮羯國之後,沈大將軍自然不會再樂意恢復舊年制度,重新樹立起大權在攬的州刺史,大州撤小,將刺史的權力壓縮到郡一級乃至更小,這是必須要推行的改革。

    歷史上,從前燕、前秦開始對於地方的治理便開始遵循這一趨勢,特別是北魏成為北方霸主之後,推動的力度更大,除了壓縮州權之外,背後也有拉攏中國士人門戶為其所用的意圖。

    這是一個長達百數年的消漲過程,沈哲子也不奢望能夠在短短幾年之內便完成,但這個意圖不會更改,步伐也不會停頓。

    像是他眼下大營所在的鄴地,便已經開始建州的工作,先將鄴地所在的魏郡獨立出來設為魏州,之後冀南幾郡也要循此而進。

    這當中涉及到職權、民戶、治土等諸多事務重新劃分,如果沒有前期充足紮實的準備,貿然上馬只會令制度崩壞、令出無門,所謂的改革便也無從談起。

    就這樣又忙碌了幾天之久,沈哲子才終於抽出半天閒暇時間,得以召見已經在三台等待許久的遼地來人。

    崔悅、盧諶等人這段時間在三台雖然也並不寂寞,每天都是訪客盈門,但遲遲沒有受到沈大將軍的接見,心裡總有幾分不踏實。

    眼下終於得於召見,各自心情也有幾分忐忑激動,畢竟這段時間以來,除了親眼見證行台壯盛種種之外,其中感觸最深便是沈大將軍的威望無雙。

    這段時間他們會見諸多行台士流,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言談之中所流露出對大將軍那種發自肺腑的崇敬。

    一人如此不算什麼,畢竟早前與溫放之相處一段時間,那小子閒來便要誇耀幾句大將軍事蹟,可是三台大營上上下下人人如此,也讓他們心驚且好奇於這位南國大將軍魅力之大。

    對於崔悅等人的到來,沈哲子也比較重視,遲遲不見已經是失禮,眼下終於得趁閒暇,便親自於營門之外站立迎接。

    崔盧二人聯袂而來,遠遠便看到大將軍那英挺身姿負手立前,心中竟生幾分受寵若驚之感,要知道整個三台大營對大將軍的尊崇那是群體性的氛圍,他們身在其中也難免受其影響,不敢失禮,眼見大將軍居然親自出迎,不由自主便邁步趨行迎上。

    兩人至前抱拳揖禮,還未開口,大將軍已經上前一步抬手按在他們的臂膀上,笑語道:「二公無需多禮,倒是我雜冗纏身,怠慢賢流,還請二公雅量包涵,勿因此而薄行台禮賢之義。」

    一俟雙方對面而立,一股壓力便撲面而來,倒不是時服錦袍的大將軍銳氣逼人,而是隨其移動,週遭諸多視線也同樣的轉移過來,眾目所望,難免讓人侷促。

    至於大將軍本身,卻是氣質溫潤,沒有盛氣凌人,反而隱隱讓人有種錯覺,唯其身前數尺才是方寸安穩所在,一旦斗膽僭越外行,必被週遭銳猛虎賁殺意欺凌。

    崔盧二人稍作呼吸,這才穩定住心神,仍是恭敬的向大將軍見禮:「大將軍軍務繁忙,社稷興復、系此一身,余等邊中流亡老朽惠承恩威餘波,才有生歸故國之幸……」

    沈哲子聞言後哈哈一笑:「過譽了,過譽了。平生之志唯定亂復國而已,二公盛名國士,舊年因勢力所拘不能遠行迎接,如今隨土而遷,復歸華夏,海內眾望因此再得匯聚,社稷之幸,蒼生之幸,也是行台大幸。賢良趨我,無復流離,人生大樂,恰在於此啊!」

    短短幾句話,將崔盧二人歸國推舉到這麼高的意義,二人心中也是徬徨盡去,對大將軍大生親近之感,乃至於有種歸來太遲的懊惱感。如今的他們,鬢髮蒼白,體格老邁,才志俱為世道辜負多年,餘力已經微弱,難免自慚形穢,相見恨晚,多有悵然。
V123210 發表於 2019-6-8 22:59
漢祚高門 1406 君威難振


    許多人在第一次見到沈大將軍的時候,首先關注便是那俊美儀容。雖然以沈大將軍當世之權勢威望,再驚嘆議論於其人儀容如何,已經是不折不扣的捨本逐末,但其光華懾人又實在讓人難以忽視。

    崔悅、盧諶等人,雖然真正名起永嘉之後,但人生前半程也遊走中朝,屢見中朝人物風采,特別之後所跟隨的劉琨,本身便是十足的名士風貌,多多少少受此影響。

    之後流落遼荒,所見多邊胡面目猙獰之眾,雖然也明白那些記憶中的舊年浮華珠玉之無用,但也難免追思喟嘆。

    如今得見沈大將軍人物在前,崔盧二人心中也不免感慨盛名之士、其必有因,他們舊年也曾有幸得睹許多中朝名流風采,但一時間竟然想不出記憶中何人可以媲美。

    江東本蠻土,素來乏甚人物,在見到沈大將軍風采如何之後,二人才漸漸體會到何以南渡士流濟濟,居然還會讓這個出身吳鄉之人得幸帝室。

    士美則近妖,中朝評鑑人物,雖然頗重儀容,但也並不止於儀容。中興以來,江東儀態出眾者不乏,譬如舊年同樣以姿容俊美而著稱的杜乂與衛玠,前者所得評價便遠遜後者,杜乂儀容之外便乏甚可誇,而衛玠風神俊朗,以質奪人。

    而能夠跟如今沈大將軍稍作比較的,如衛玠這種風流宗主還是稍遜顏色,至於同樣妖冶名盛河洛的謝尚也是風采大遜,威勢更不能及。倒是已故多年的中書庾亮偶被提及,二者經歷不乏類似,俱以姿容俊美得賞,又因帝眷隆厚而至顯。

    所不同的是庾亮黃門驟幸、殊無事蹟,陰謀於內,禍亂及外,小巧拙用,不勝於大,滿腹荊棘,傷人害己。

    而沈大將軍則不然,沖幼救父、及長救君,卻強梁之催壓,挽大廈於即倒,定禍亂於闕內,宣威勝及四邊。璞質深沉,心計淵博,胸懷之內闊藏山河,人入其中,茫然不覺,迷途難出,遂成爪牙。

    當然最後這一段評價不是什麼好話,但就算是對沈大將軍看不順眼的那些時流們也不得不承認,沈大將軍心計之深沉,已經不是尋常人能作度量。

    中興以來,權臣頻出,往往會與皇權以及依傍皇權的世家產生摩擦與碰撞,王敦、庾亮包括因擅作廢立逆謀而伏誅的諸葛恢,但他們無一能夠達成沈大將軍當下這一局面。沈大將軍對於皇權已經不再是牴觸或者僭越,而是完全的囊括、包容。

    崔盧二人雖然歸國未久,但通過近來與時流的交談,對行台目下這種狀況也漸漸有所瞭解。而隨著他們瞭解的越深入,對於沈大將軍的忌憚或者說欽佩就越深。

    由古至今,生人種種權力,父親對兒女、丈夫對妻子、師長對門生等等,當中最高無疑是君王對臣民。但是在南國則不然,所謂行台不行、明堂黯淡,君王的權力已經萎靡到了極點,而臣子之權力與威望卻達到前所未有之高。

    之所以會有這種局面,自然還是由江東特殊的時局所造成的。可以說中興以來,皇權便始終不振,王與馬共天下、庾與馬共天下,雖然是立足於互惠的分享上,但對皇權始終是一種殘害。

    而在沈與馬共天下的局面達成前,以沈大將軍為首的北伐派由於在北方已經可以說開拓出一條復興之路,然而以琅琊諸葛氏、王氏為首的越府餘孽卻仍賊心不死,垂死反撲。

    這一次逆亂雖然被成功鎮壓下來,但卻透露出來一個很深層次的問題,那就是舊年以皇權為基礎的這種統治構架已經不再穩固。皇帝已經沒有了再去統合各方力量復興社稷的威望,沈大將軍卻擁有。對於世道而言,皇帝可以沒有,但沈大將軍卻決不可缺。

    當然皇權羸弱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王業客寄。三國亂世一統於中朝,江東歸治最遲,兼之中朝統一太短,東吳在常人的觀念中仍是所謂的異國。甚至就連元帝司馬睿在世時,都常常憂嘆寄人籬下,全無君實。

    至於沈大將軍所以威望登極,還不在於江東朝廷內部的權鬥博弈,而在於北伐的外功。君王所居,乃是強臣庭院,舊業光復,俱為強臣勇爭。皇權垂下,自然就是一個必然的結果。

    從這一點而言,沈大將軍目下所達功業,已經超過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魏武曹操。曹操還是難免竊漢自肥,幽持君王的指摘,畢竟曹操也是出身世受皇恩的三公門戶,而中朝之於江東吳興沈氏,或有覆其舊國之仇隙,卻少恩幸之殊加。

    在瞭解南國時局種種之後,崔悅、盧諶等人也隱隱有猜測,或許他們被行台傳召歸國,便是沈大將軍這最後一步的其中一個環節。行台素來用事剛猛銳取,少在人情方面過多依賴,對於北方這些舊姓門戶也都乏甚關照,敢忤逆者如弘農楊氏更是屠其滿門。

    雖然眼下行台也不乏舊姓世族子弟任事,但這些人卻是各憑才力、事蹟而進用,如他們兩人這樣能夠乍一回歸便以尊位相授的情況,雖然僅僅只是虛榮而無實權,但也是絕無僅有了。

    事之有妖,則必求非份。不過心中雖然有了這些猜測,他們卻也不敢輕易吐露,最起碼在沈大將軍有確鑿的意向暗示之前,他們也只能謹慎自持,不敢貿然爭先。

    沈哲子倒不知崔盧二人心中已經有了這麼多的遐想,他將二人禮請歸國,一方面自然是出於溫放之的建議,另一方面也是自有打算,但也的確沒有想得如崔盧二人私下聯想得那麼晦深。

    拋開現實種種不談,對於永嘉之後的北方名臣如祖逖、劉琨等人,沈哲子都是心存一份敬意的。在有合適的機會與條件,也都願意善待這些人並其追從者們,比如李矩的舊部郭誦,甚至包括蘇峻的那些舊部,如果這些人還有力求上進的心氣,沈哲子都願意給他們充分的機會。

    永嘉之禍、五胡亂華,這是世道之大崩壞,不可罪咎某幾個具體的人。這些留守北方的名臣們,才力或是各有參差,但也都通過自己的努力做出堅持,哪怕最後結果不如人意,但也自有值得歌頌之處。

    對於崔盧二人,同樣如此,他們或是不能如郭誦、韓晃等人可以憑著才力殺胡建功,但在顛沛流離二十多年中尚能保持幾分真粹不失,沒有徹底淪為胡虜爪牙,亂世之中這點堅持或是卑微得可憐,但也實在珍貴。

    如今他們願意歸走行台,沈哲子也沒有不加以禮待的道理。適逢近年來舊人泰半凋零,他們的歸來正好也是一種補充,沈哲子也不寄望他們還能有什麼實際的功業創建,他們的歸順本身便有著不低的表率意義,也會讓之後行台於河北的制度改革變得更加順暢。

    這些用心倒也不必直接宣之於口,共事日久之後,自然各自都能有所體會。眼下沈哲子接見二人,主要還是詢問一下遼邊形勢的變化,雖然溫放之的奏報已經非常詳實,但終究不比身臨其境者面授機宜。

    聽完遼事最新的變化,沈哲子也忍不住笑起來。

    遼東慕容氏幾代人才輩出,這一點就連他都羨慕有加,但人才太多未必儘是好事,特別在行台多年前便已經開始別有用心的干涉之下,人人不甘心屈居人後。

    而慕容氏在真正將爪牙探出遼地、伸入中國之前,那微薄的基礎根本就經不起這種程度的內耗。形成眼下這樣一個四分五裂的局面,其實也並不奇怪。

    後世人多妄論中國之士多擅內鬥,如此認識也真是淺陋不堪,人皆好利、人皆趨利,這一點內外皆同。中朝八王之亂誠是可恨,但慕容氏包括其他胡族內鬥之凶殘,又哪遜中國多少。父子互噬、手足相殘,數不勝數,罄竹難書。

    當然言雖如此,劉群、溫放之等在關鍵時刻所發揮出的關鍵作用也不可就此抹殺。至於之後遼邊的經營計畫,溫放之早有專奏送來,崔盧二人也都細述進程,沈哲子對此同樣頗感滿意。還是那一句話,經過長達十數年的磨練,行台真正能夠擔當方面的人才已經越來越多。

    「眼下陣前不乏簡陋,也難款待二公。王業大進之年,諸事也應從宜,二公俱是雅量在懷,當中怠慢之處,我也就不再贅言。稍後我會安排兵士護送二公前往行台,也盼二公能及早受職就任,勝用久蓄之才力,勇與後進賢流爭輝。」

    一番談話用去一個多時辰,之後沈哲子又留二人於帳內草草用餐,並請陳逵為他們講述一下行台章程制度有異於中朝的地方,然後便將他們禮送出帳。

    如是會面一番,崔盧二人誠是得於近賞大將軍風采卓然,但就這麼簡單結束,也讓他們有些費解,彼此對望一眼,各自眼中都有幾分疑竇,但也不得不說確是鬆了一口氣。

    若是沈大將軍直接拋出暗示,要讓他們於那最後一步稍作助推,他們雖然始終未曾受過琅琊王一脈恩惠,對此認同也是乏乏,但若擅為逆亂之始,不得不說心中是不乏道義上的壓力,左右為難。

    畢竟晉統即便禍於天下,卻未有辜負世族舊人,他們若是答應的太順遂,即便是暫和新主之心意,久後也必會被視作涼薄。家門骸骨多受晉惠,假大義而擁從,趁時勢謀禪代,若連一點內心的自責都無,又怎麼能奢求能得於新朝推心置腹的恩用。

    沈哲子倒不知這二人內心一點小情緒,即便是察覺到也不過一笑而已。送走二人後,他倒來不及休息,又傳召侍從詢問遼東的質子慕容恪眼下何在,盡快安排前來三台拜見。
V123210 發表於 2019-6-8 22:59
漢祚高門 1407 君父恩重


    幾天之後,原本還在洛陽的慕容恪被行台留守官吏安排,匆匆過河北上,進入了三台大營。

    重陽越來越近,王師新一波的攻勢已經開始進入準備階段,三台大營的兵眾們也都次第北上進入前線各處營地,因此便顯得有些空曠。

    慕容恪運氣還算不錯,他若再晚來一兩天,沈大將軍便應該不在三台了,趕巧到達之後,便被安排覲見。

    大帳中諸多隨軍參謀正在忙碌的處理軍伍,沈哲子便在旁側小帳中接見了慕容恪。只是慕容恪被親兵引入帳中後,沈哲子都不免微微一愣。

    雖然見面次數不多,但沈哲子對慕容恪印象還是挺深的。一方面自然是因為其人原本歷史上的形象,絕對是這個時代中首屈一指的人傑,另一方面則是這個年輕人本身便有一種令人高看一眼的特質。

    在沈哲子的印象中,慕容恪雖然少年失意、寄人籬下,或是不乏落魄,但哪怕身處逆境之中,都有一種哀而不傷的謹慎自守。

    以至於就連他都不得不感慨,遼東的慕容部在這個時期真是有一種天命眷顧的味道,如果不是因為對慕容氏反覆無常的逆亂形象太深刻,若只言愛才,他都願意給這個年輕人一些機會彰顯才力。

    可是眼前座下拜伏的慕容恪,形象與記憶中卻已經大為不同。其人衰服在身,形容憔悴近乎枯槁,明明仍是二十多歲的壯年,但鬢髮卻已經隱有灰白之色,透出一股未老先衰的頹廢。

    「慕容玄恭何以形毀至此?樂而不縱,悲而不湎,情慾適度,這都是修身的淺顯道理。」

    看到慕容恪這幅模樣,沈哲子也忍不住開口勸了一句。

    慕容恪聽到這話後,神情變幻幾番,復又垂首澀聲道:「生人不能近倫理,行跡不能守道義,此等穢戶厭物,生不如死。入國十載,幸受大將軍仁義施庇,煢煢苟活,驚聞家門醜事,羞慚欲死,禽獸體質,豈敢再作自飾欺人……」

    聽到慕容恪的回答,沈哲子一時間也是默然,聯想慕容恪的處境與遼東慕容氏這段時間種種變故,也不免多有喟嘆。

    他之所以想起召見慕容恪,除了崔盧等人送來的遼東慕容儁的奏書中言涉慕容恪之外,其實也想看一看這個年輕人在如此處境之下會有怎樣的表現,現在看來,倒是有幾分滿意。

    過去這段時間裡,慕容皝叛晉投羯,慕容儁大逆弒父,慕容遵怙惡戀位,樁樁種種的事蹟,可以說是將人世大惡種種體現的淋漓盡致。至於慕容恪,雖然入質中國年久,與這些逆亂事蹟沒有什麼直接的聯繫,但他出身於此類門戶,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在這樣的情況下,面對行台問責的時候,慕容恪會有怎樣的反應,能否匹配他原本史上那種形象,沈哲子也是不乏好奇。或者說不乏惡趣,他也想看一看身在這樣的處境下,慕容恪能否表現出超越尋常人的特質?

    政治中人物,心思較之常人難免會更加的深晦。沈哲子相信,慕容恪眼下所表現出的這種狀態,當中肯定有故意作態示人的成分。所謂不敢再自飾欺人,坦誠對於政治人物而言,都是一種作態。

    至於慕容恪,眼下其心情自然也並非如外表那樣痛不欲生,更多的是一種惶恐。

    他年未及冠便入質中國,老實說這麼多年下來,對於部族以及那個生性涼薄、輕易便放棄他的父親慕容皝感情已經非常的淡薄,特別隨著行台近年越發壯盛,也越來越感覺到他背後的部族非但不是其助力,反而是他融入行台的一大障礙,乃至於立足天中的巨大隱患。

    果然,今年新年之後所發生的種種,使得慕容恪過往所擔心的一切都徹底爆發出來。其父慕容皝反覆無常,根本就不考慮還有一個遠在中國為質的兒子安全問題,也讓慕容恪對於部族更加絕望。

    行台當時精力主要還在籌備河北大戰,對於遼地邊遠問題關注不夠高,也並沒有即刻問責慕容恪並慕容運。但慕容恪過得同樣不輕鬆,官方的問責雖然遲遲不止,但是民間的聲討已經如巨浪湧來。

    慕容恪入質年久,加上本身風采不俗,這些年在天中也頗積人脈。但是隨著慕容部的反叛,過往那些交情深厚的友人們俱都與他割席斷交、不再往來,更有甚者還有人直接當面斥罵,痛斥慕容部狼子野心,劣性難除。

    之後遼邊局勢再生變化,慕容儁弒殺其父,慕容部整體分裂。當時慕容恪人脈盡毀,能夠得悉的消息也十分有限,可以說是整日憂心忡忡,掐指待死。備受煎熬之下,眼下這一副形容枯槁的憔悴模樣倒也並非完全作偽。

    這一次突然大將軍召見,慕容恪也明白決定他命運的時刻到來。所以對於該以何種姿態入見,這一路行來他也多有謀思。

    行台對於慕容部敵意最深,自然是慕容皝的反叛劣跡。想要求於免責,與慕容部劃清界限自然是最直接有效的作法。可是這條路已經有人走了,而且走的還很徹底,他的兄長非但與其父劃清界限,更甚至大義滅親。

    而且慕容恪也根本就不具備這種資格,他只是寄人籬下的砧板魚肉而已,以子謗父同樣是大悖人倫,同樣要遭到時流聲討。眼下他身在這樣一個微妙處境,任何一點時論非議都足以要他性命。

    認罪不申,自毀傷形,是他眼下能夠想到、能夠做到的最穩妥的態度表達。至於迎接他的究竟是怎樣命運,已經不是他能夠自主的了。

    其實慕容恪也不是沒有奢望過,經由其父反叛之後,行台對於慕容部整體已經是信任缺失的狀態,哪怕其兄弒父求附,也未必就能獲得行台的信任與扶持。

    而且眼下主持遼事的溫放之,慕容恪與之交情匪淺,深知其人絕非權門紈袴,瞭解甚深,應該不會滿足於慕容儁代替慕容皝執掌遼東的局面。

    行台眼下應該還沒有全面建制遼邊的計畫,選擇扶植一個傀儡稍作過渡是基於現實的穩妥考慮。慕容恪久在中國,相對於慕容儁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但慕容恪對於行台的底蘊與實力、包括沈大將軍個人行事風格都有一定的瞭解,也明白就算得於行台扶植而返回故鄉,不過是暫且續命而已,一旦行台諸事準備妥當,他則必死無疑!

    心中雖然惶恐幾近絕望,但是聽到大將軍開口,慕容恪內心還是頗有感激,意識到最起碼眼下大將軍並沒有殺他之心,否則也不必對他這個待死之人說什麼修身云云。

    老實說,慕容恪是真的羨慕行台這些任事之眾。身處一個積極向上、人心振奮的環境中,難免會深受影響,對於自身也會有所期許,希望能夠加入其中。

    但慕容恪也明白,他的出身決定了他很難完全融入行台之中。倒不是說沈大將軍欠缺那種博大襟懷,而是大將軍立足實際,並不妄求非分,在本身實力並未強大到足以包容所有的情況下,不會強行作態。

    如果沈大將軍能夠聽到慕容恪這一心聲,對於其人評價肯定更高,甚至引為知己都未可知。

    強大和包容,本身就是一個相輔相成的關係,唯有自身強大,才具有包容的資格,能夠寬宏包容,也能讓自身變得更加強大。強漢盛唐,莫不如此。

    六夷鷹狼之卒,如中朝那些作亂的宗王們,玩個麻雀土狗尚且勉強,強行駕馭這些凶悍的鷹狼,不遭反噬那才是真正的見了鬼。

    譬如今次將崔盧等中朝名臣引入行台尊位相授,這在行台創設最初是絕不可能的。在沒有確立自己絕對朝野第一人的權威之前,不要說崔盧,哪怕是劉琨本身若還活著,沈哲子大概也要傚法王敦,想方設法的弄死,不可輕易招來給自己添麻煩。

    慕容恪情況還不同於崔盧,沈哲子是真的有些愛惜其才力,當年之所以要求慕容部以其入質,未嘗沒有熬鷹的想法,眼下則就要看一看火候如何了。

    「生機在前,無暇回望。舊事種種,我也不再與玄恭多論。今日召你來見,也是有一事難決。」

    話講到這裡,沈哲子便示意親兵將書案上一份書信交到慕容恪手中。

    慕容恪垂首一覽,臉色又是變幻不定,片刻後又掩面深拜泣訴道:「家門人倫衰敗,凶殘至斯,雖生尤死,再作掙扎已是貽笑世道。恪之一命,早寄大將軍一念,若此草芥之身能收稍挽遼勢之效,死亦無悔……」

    這一份書信是節選慕容儁親筆,慕容儁也是深恐行台對遼東懷有更多想法,或會派遣慕容恪回歸部族,因是在表達效忠之餘,更請求行台能夠殺掉慕容恪,為此甚至願意放棄掉慕容部原本平州刺史、遼東郡公的官爵。

    「我雖然大勢在執,但也難免親疏遠近的狹念。玄恭入國已近十載,我與你雖然少有交誼,但較之素未謀面之流,總是多了一份情誼。更何況既入行台,刑賞也應遵從行台法度。慕容儁其人似恭實桀,千里之外竟敢擅捉行台法刀,妄圖我王民生死,這也實在是笑話!」

    聽到大將軍這麼說,慕容恪已是熱淚直湧,姑且不論大將軍是出於什麼理由願意保全他,但僅僅只是這一點關照,便已經遠遠勝過他那個罔顧自己生死的父親和那個恨不能除其而後快的兄長良多。

    沈哲子抬手打斷慕容恪的哭訴拜謝,又開口說道:「玄恭才養經年,我雖乏於親暱,但也懷念無忘。有志者、難篤靜,不知你可願入事為助?」

    慕容恪聽到這話,更是激動得渾身顫慄,整個小帳中都響起其人砰砰叩首聲:「倫情摒棄之厭物,生不如死。大將軍仁德澤被,不棄微傖,再造之恩,塑我筋骨志氣,自此之後,唯君父威令驅使,願永為犬馬效忠!」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中倒是一動,他倒是沒有石勒那種濫認假子的習慣,而且事實證明這些假子們也實在不能保證忠心。但慕容恪自陳被人倫摒棄,這倒未嘗不可稍作化用。

    略作沉吟,他便提筆緩書:「漢皇恩威,彪炳千古,日磾忠義,余澤綿長。我與玄恭,法此古義,以此互勉。」

    慕容恪恭然受命,自此後便無復舊年姓氏,以金玄恭為其姓名,與那不堪之家世徹底劃清了界限。但自此餘生,也不曾回返遼東。只是大梁新朝之後,一些慕容部殘餘人眾循此淵源,攀附避禍。
V123210 發表於 2019-6-8 23:00
漢祚高門 1408 恥居人下

    「洺水源出太行,東經武安,繞邯山,合雜水東北下百三十里,切廣平西南匯沙河水又東南涇八十三里、傍漳水,入雞澤」

    顛簸的馬車上,前後人馬車駕的雜亂聲不絕於耳,但並不影響車上人伏在木板上奮筆疾書。

    車駕行駛並不平穩,柔軟的毛筆稍有顛簸便會在紙面上遺下大灘的墨漬,會讓大半天乃至於數百王師勞碌十多天時間的成果化為烏有,因是書寫者所用的乃是一頭磨尖的堅硬墨條,能夠在紙面上留下清晰的筆跡,當然字跡美觀與否那就不必講究了。

    桓伊趁著記憶尚鮮活,將一些地理資訊載錄完畢,這才抬頭吐出一口濁氣,擦去手上的墨痕,將書卷小心翼翼收起,而後抬手推開車窗,一股清爽的秋風湧入車廂內,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看到木板上那還剩半截的墨筆,又不由得笑起來。

    人無完人,今次跟隨王師北進的秘閣成員們多數都要承擔沿途采風記載的任務,講起行台給他們準備的這些文墨用具,實在一言難盡,也不乏人吐槽怕是有人厭見筆法卓然,說的是誰,自然不言而喻。

    「桓校書,是否有什麼吩咐?」

    發現馬車車窗打開後,隊伍中的幢主策馬靠近過來,探頭問道。

    所謂秘閣,自然是有機密的味道在其中。所有秘閣成員唯奉大將軍令,無論是行台還是所跟隨的王師兵長對於他們的職事任務都不甚清楚,也為了避免羯國遊騎斥候有目的的襲殺,秘閣成員俱以校書相稱。

    聽到兵長詢問,桓伊忙不迭擺手微笑道:「無事,無事,開窗換氣罷了。」

    「行途辛苦,夜中還要加程,到了雞澤營便可稍作休整。」

    幢主被秋日陽光曬得紫紅的臉龐露出一絲憨厚笑容,對桓伊將行程稍作通報,對於這個不添麻煩的校書郎倒是比較和藹。

    桓伊也心知,他們這些秘閣校書大多年少,想法難免活躍,其中不乏自河洛承平年久之地初臨波瀾壯闊的前線陣地後又被下發行伍中,建功立業之心情難免蠢蠢欲動,胡亂臧否議論,因是也給貼行的王師部伍帶來許多困擾。

    不說旁人,單單桓伊自己在剛剛下派到行伍中跟隨活動時,便覺得那些兵長們多有粗鄙拙劣,行事不乏悖於兵法,也忍不住要開口指點。只是經歷逐漸多起來之後,才明白他們所學的那些所謂兵法韜略,與真正現實多有差別,再想到此前大放厥辭的憨態,不免羞澀難當。

    難怪大將軍常言,立志誠高遠,極知需躬行,若非身臨其境在這第一線的戰場上行走磨練,他們這些無知少進難免斗膽自得,自覺得憑其所學便可於紙上討伐天下不臣。

    雖然言是磨練,但這些秘閣的校書們乃是行台儲備才力,自然也不會真的發送到前線便不聞不問,如尋常士卒使用。

    他們雖然有參詳軍務的權利,但卻沒有決策權,各路都督會按照他們的表現給予他們一定的評價,每隔一段時間彙總起來,擇其優異者進行任用。而就任的職事也不拘一格,有的是直接留於軍伍,有的則就任地方,當然也不乏專才專用。

    桓伊雖然是大將軍的妹婿,也並沒有獲得太多優待。過河之後便被派遣到枋頭大都督謝艾麾下聽用,一路跟隨枋頭王師北上,之後便隨軍駐紮在襄國南面的沙河大營,只是很可惜他在弓馬技藝上實在乏甚天賦,沒能被選派跟隨前鋒斥候活動。

    據說那些入選斥候營中的校書們,有人便有幸跟隨斥候一起前進抵達襄國城外,遠遠眺望這羯國舊都,只是見聞如何因為軍令保密不敢外傳,實在是令人羨慕又好奇。

    跟隨王師行動,其實倒也沒有多少波瀾壯闊,大多數時候都是忙碌的行軍或者修營,真正那種夢想中金戈鐵馬的雄大陣仗其實並不多。而且王師就算行軍也並非數萬人眾一起行動,多數都是以一軍三千眾交叉前進。

    所以儘管北行已經過了幾個多月,除了枋頭髮兵的時候有幸見識過數萬大軍一起拔營行軍的大場面,之後桓伊也並沒有再見識過類似的場面。

    秘閣校書們接觸到的事務倒是頗為龐雜,過去這幾個月的時間裡,桓伊經歷過大隊緩行、前鋒疾行、安營紮寨、後路招撫、圍剿流寇等等眾多陣仗,也算是比較全面的認識到在行台那一樁樁雄壯軍功背後,是凝結著多少厚重的血汗付出。

    這一次隨軍東進,是因為桓伊月前通過了都督謝艾負責的考核,得到了實際的授任,前往曲周就任縣尉。

    在隨軍北進之前,桓伊對於他將要就任縣尉的這個曲周縣乏甚瞭解,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說過。一直等到三台大本營的任命抵達沙河之後,他才得以接觸大量曲周縣有關的資訊,當然這些資訊也是同為秘閣校書的袍澤們最新整理出來。

    曲周縣隸屬廣平郡,中朝舊年一度併入列人縣,羯國統治時期又短暫復治。不過行台乏於中朝圖籍,這一次的整理劃分也是暫以從羯國繳獲的郡縣圖籍為基礎,仍復縣治。

    當然,僅僅只是瞭解這些並不足以讓桓伊有充足信心前往赴任復治。曲周是中路右翼王師新復領土,眼下仍在戰中,曲周縣治東北六十餘里外便是廣宗的上白,那裡也是乞活餘部主要的聚居點之一。

    至於乞活軍所盤踞的廣宗,便是目下襄國以南仍在羯國控制中的兩大據點之一。可以說,眼下的曲周仍然屬於最前線的交戰區域。

    不過對於安全問題,桓伊倒是不怎麼擔心,既然大將軍已經下達了正式的任命,可見曲周縣就算仍然不乏混亂,但最起碼也已經具有了復治的基礎,否則就根本沒有任命他這個縣尉的必要。

    獲得任命之後,桓伊便也獲悉曲周縣周邊的王師一部分部署情況。

    眼下的王師前鋒大軍,實際已經逼臨到河北腹心之內,像是謝艾大軍所在的沙河大營,距離羯國舊都襄國只不過五十多里的路程。

    正如他剛才所載錄的地理情況,洺沙水系乃是河北中路除漳水之外最重要的一條水路網絡,基本上將襄國包裹起來,王師實際上已經控制了整條沙河水道並其下游所連接的雞澤。

    只是羯國在水路經營已經幾近崩潰,上方的洺水居然在秋汛未過的情況下便斷流,這還是靠近羯國舊畿的關鍵水路通道,由此可見羯國國勢已經崩潰到了哪一步。

    但也是禍福無常,正是因為洺水斷流、單單依靠漳水水道太過單薄,加上右翼王師被上白的羯軍阻攔在另一條水道滏水東側,這也使得王師在入冬之前對襄國進行全面包圍的計畫受到了阻撓。

    因是眼下沙河一線王師主要還是鞏固當下所得,同時等待右翼方面有所突破,才能繼續協同進軍。

    桓伊既是大將軍妹婿,其伯父桓宣又是勝武軍將主,忠誠自然是有保障的,也有比旁人更多的消息渠道,所以他是隱隱知道接下來中路右翼會有一個大的軍事行動。

    他在此時被任命為前線縣治的官長,雖然是有一定的凶險,但對於渴望建功的少年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關照與提攜。所以對於此行赴任,桓伊也是充滿了期待。

    王師進功,不循一途,他雖然弓馬俱不嫻熟,此行是難有親自上陣殺敵的快意,但沙河前線的大都督謝艾,同樣也是儒生典軍,軍功雄壯,雖不可及,實是可效。

    這一支輜重隊伍行進並不快,一直到了午夜時分才抵達目的地雞澤營。雞澤乃是一片方圓數十里的灘塗野澤,由於羯國本身水事荒廢,加上汛期結束之前,分佈在襄國南面的各路王師有意在幾條水路幹道圍堰蓄水,因是這一類的湖泊野澤不在少數。

    這一類的澤塘大多水淺氾濫,不足通航,但是形成大片的灘塗地形,卻能有效的制約羯國遊騎的侵擾。在中路王師還沒有取得野戰主動權之前,這些湖澤便構成了王師目下各路人馬聯絡以及後勤輸用的據點,用以補充堅營城池分佈的不足。

    桓伊在途中小睡片刻,到達雞澤營的時候便醒了過來,此刻營地外燈火通明,同行的輜重隊伍正在進行交接,一派忙碌景象。

    此際已達深秋,夜風寒涼,倒是足夠提神。桓伊下車後也並沒有急著入宿,立在車前等待營中相關人員前來將車中的圖籍進行交割彙總。

    「叔夏,恭喜恭喜啊!我輩先達,又添俊彥!」

    前來交割圖籍的自然也是秘閣校書郎,這年輕人恰好還是桓伊的館中同窗,名為孟非。其人也得知桓伊已得正式授任,恭喜之餘,神態中也充滿了羨慕。

    桓伊自然也是喜色難耐,稍作自謙,趁著與孟非整理交割之際,略作經驗傳授。彼此除了同窗之誼,未來或許還要比鄰任事,更可況逢此大進之年,誰也不乏際遇良時,即便偶作先達,也實在沒有倨傲的資本和理由。

    這邊剛剛交割完畢,同行一路的幢主又尋過來,臉上帶著歉意的笑容:「桓校書,本以為入營之後可以稍作休整,但恰逢一路袍澤將要東進,錯過此行,下次還要在五日後」

    「都為王事盡力,談什麼勞累。況且一路行來,我都有舟車代步,較之苦行將士又輕鬆得多。我便隨同此路繼續東進,一路行來,承蒙關照,來日洛下述功重逢,苗幢主可要與我鬥酒飲勝啊!」

    聽到幢主的話,桓伊便直接回答道,再拍拍同樣不乏可惜之色的同窗孟非笑語道:「勿作兒女惜別狀,來日再會,居下可恥!」
V123210 發表於 2019-6-8 23:00
漢祚高門 1409 夜襲下丘


    再次上路,桓伊便感覺到氣氛較之此前要凝重得多。

    整支隊伍八百餘眾,除了五百人的輜重營以外,還有一支完整建制的三百人戰卒隊伍。隊伍中六十多架大車並牛馬,離營之際,雞澤營還派出了一支百數人的輕騎隊伍,一直護送他們沿雞澤分渠抵達滏水。

    滏水南北走向,是漳水的一條支流,也如河北其他小水道一般河道大半淤積乾涸,只有有限的區域可供渡涉。

    一行近千人眾並物貨離開雞澤營後並未徑直向東,而是沿著雞澤渠向北行三十多里,到達一處簡易渡口。此時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趁著輜重營役力們將物貨轉運上舟筏之際,那百數騎兵先行擇淺水處泅渡過河查探。

    桓伊身在隊伍中,也並不多作探問,只是心情也難免有些緊張。他雖然也聽說右翼戰場局勢緊張,但自覺以王師大局上的優勢應該問題不大,卻沒想到就連這種小規模的物資運輸都需要如此謹慎。

    如是忙碌一番,確定對岸沒有危險後,天色也漸亮起來,隊伍主體才開始渡河。等到眾人完全抵達對岸後,已經到了上午時分。

    「滏水東岸賊眾狡黠靈活,小心無過,還請桓校書體諒。」

    渡河之後,隊伍轉入一處面積不小的林地中,那戰卒營主才行至桓伊面前對他說道。

    桓伊自然沒有什麼不滿,只是之後那營主又命人送上一副頗為沉重的甲具、讓人幫助桓伊披掛起來,他便有些忍不住發問道:「此境賊勢竟還如此猖獗?」

    王師雖然裝備精良,但若覆及多達數十萬的主力作戰部隊,也難做到整齊如一。一般後勤輜重隊伍,沒有太高的戰鬥任務,按照慣例是不會配備主力裝備的。畢竟行台再怎麼底蘊深厚,也不可能將所有的役力都武裝起來。

    桓伊這數月來一直跟隨前線主力行動,見識自然也積累起來,看出身上這幅甲具乃是主力部隊的兵長配置,絕非尋常器物。眼下卻分配給他,無疑是說明戰鬥隨時都會發生,讓他關鍵時刻得以保命。

    營主並不知桓伊的具體身份,只是受命要保證其人安全,聞言後只是微笑一聲:「還是有備無患。」

    營主不願多說,桓伊自然也不便隨意打聽,只是聽從安排。

    那百數騎雞澤營騎士們在護送隊伍抵達此處後,留下三十餘匹戰馬,之後便沿原路返回。至於這一支輜重隊伍,也並沒有即刻上路,之後一整天的時間只是沿著林中小徑前行十數里,抵達林野邊緣後便就地休整。

    晝夜奔波,桓伊精神也有一些不濟,便直接合衣睡去。經過了將近三個時辰的休整,等到天色黑了下來,隊伍才又繼續上路。三十餘名斥候衝入夜幕之中,散開於前路之上,夜風中傳來馬蹄輕微響聲,平添一份肅殺。

    道路不算平坦,多數時候都是荒郊野地中顛簸前行,也幸在這一路輜重物資並非沉重的糧谷或軍械,應該是綀麻之類的禦寒物資,看著體積不小,其實並不沉重,因是行進速度倒也不慢。

    不過因為沒有成形的道路,郊野中多有溝渠,加上行伍中乏甚指明的火把等物,不時便有大車陷入溝渠,就連桓伊都不得不幫忙搬抬,不乏手忙腳亂的狼狽。

    將近天明之際,突然前方夜幕中有火光升騰而起,一道筆直的狼煙拔地而起,在火光的照耀下只能看到一截與火焰相連的粗大煙柱。

    「糟糕,是下丘戍!這些殺不盡的羯賊,實在可恨!」

    隊伍中有兵長發出低罵聲,旋即便喝令隊伍中幾支引路的火把熄滅,整支隊伍摸黑折轉方向進入一段乾涸的河床中藏匿起來。車駕剛剛聚攏在一起,役卒們便在甲士們的驅趕下將週遭的蘆葦藤蔓劈砍一空,在週遭形成一片空白地帶。

    又有近百役卒在河床濕潤處向下挖掘,挖到泥漿之後便將眾多草墊丟入其中浸泡,之後撈起披在隊伍中的牛馬等畜力身上。黑暗中,又不知何人塞給桓伊一個盛滿水的水囊,快速向他講述之後該要如何使用。

    下丘戍據此三十多里外,也是這支隊伍前方目的地。此刻遭受襲擊,隊伍自然不能再向前。因為不知敵軍數量多少,周邊郊野還有沒有分佈的斥候兵眾,一旦被敵軍發現他們這一路人馬,自然難免一場惡戰。

    但就算敵軍沒有發現,既然能夠活動到此處,也並不意味著他們就絕對的安全。因為很有可能敵軍會四野縱火,眼下深秋時節,天乾物燥,野火非常容易蔓延開來。

    營主讓人將桓伊引到自己身畔,一邊佈置事務,一邊也抽空向桓伊講解幾句。類似情況在滏水東側並不罕見,類似他們這樣小規模的輜重隊一旦被發現,而又得不到及時的救援的話,便不啻於滅頂之災。

    眼下情況是一動不如一靜,但如果敵軍真的縱火燒荒蔓延至此,割下那些藤蔓荒草算是製造一個暫時的隔火帶。但也同樣要作兩手準備,若敵人還要在灰燼中仔細搜索以至於發現他們的蹤跡,那些割下的藤蔓荒草便要用於焚燒他們所運輸的這些物資,寧死不可讓這些物資落入賊軍手中。

    桓伊聽到這些,心內也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他本以為王師大勢催壓,敵軍節節敗退,卻沒想到在具體小範圍戰場上,居然還會有如此凶險的情況發生。

    不過既然敢於跟隨大將軍北上創功,生死也不必看得太重,在桓伊幾番請求之下,那營主才命人配給桓伊一柄戰刀,又對他稍作安慰:「雖是兩手準備,但極惡狀況也是罕見。上白賊首石閔雖是凶殘,但也多有狡黠,網羅周邊郊野遊食流寇為其耳目爪牙,截獲訊息、坐地分贓,一旦放火燒野,他那些耳目爪牙也無躲藏之處,必受我軍圍殲」

    「石閔也是乞活?」

    桓伊久在前線,對於羯將石閔的名字也有聽聞,上白乃是乞活軍盤踞地點之一,因有此問。

    這也不算是什麼軍伍機密,營主聞言後便冷笑一聲:「他算什麼乞活,羯主豢養一惡犬罷了。早前盤踞在襄國被麻秋逐走,無有依傍才來廣宗貼靠,廣宗乞活不認他是同流,收走上白民眾讓他在前陣作藩籬阻撓。」

    「不過這賊子確是狡猾,並不一味凶惡,招引眾多游食施捨驅用。咱們王師北進是為殺胡,各軍嚴禁殺良冒功,但人心揣在皮囊裡,良或不良哪能觀望得知。幾次營戍遭劫,都有傖賊通訊,但也不能將那些野眾盡數殺絕啊」

    聽到營主忿聲,桓伊一時間也是默然。河北腹心、王命久絕,特別是一些荒野中遊蕩的游食之眾,他們消息渠道本就匱乏,更沒有什麼是非的觀念,其中相當一部分淪於羯胡耳目而不自知,這種情況實在太多了。

    至於大將軍倡令各軍軍紀,不可濫殺無辜,這絕不是什麼婦人之仁。只有深入河北,才會明白此處天地已經被羯國蹂躪成什麼模樣,十室九空最起碼還有一個室,可是河北許多地方放眼望去已經是一片荒蕪。

    即便收復了疆土,生民卻全無,連人都沒有,想要復治何其艱難。那些無知的游食民眾誠然有其愚昧之處,但世道長達數十年的虐害,他們只是為了求活。只要殺滅了那些真正的羯賊兇徒,再以耕織教化約束人心,他們自然會明白王治之可貴,不會再輕易被羯賊煽動作亂。

    之後一段時間,都是在緊張中渡過,野中唯有夜風嗚咽,並沒有大隊人馬欺近的聲響。

    一直等到天亮時分,陽光灑滿大地,驅散了黑暗的夜幕,也掃除了一些積壓在人心中的恐懼。這時候,營主又匆匆檢點一下隊伍,確定並沒有走失的情況後,才又將斥候散出,向外探查情況,在周邊敵情未明之前,暫時是不敢繼續趕路了。

    如是又過了兩個多時辰,斥候終於返回來,隨時同行趕到的,則是三百餘名騎兵同袍。

    桓伊跟隨營主一同行出,雙方各驗符令之後確定身份,然後才匯合起來繼續趕路。

    「昨夜下丘戍確是遭受敵襲,敵眾近千數,已經被擊退向北面潰逃。延平營三千輕騎今早北上增援各戍,短期內週遭不會再有敵軍大部侵近」

    從下丘戍趕來接應的同袍口中得知昨日戰況,眾人各自不乏唏噓。待到趕至下丘戍的時候,還能看到殘留的灰燼並血跡等各種戰鬥痕跡,週遭還堆疊著一些敵人和戰馬的屍體,可見昨夜戰鬥也是激烈。

    因為得於及時增援,下丘戍暫時倒是安全。而且此處已經算是右翼王師成功控制的範圍,一時間倒也不必急於轉移,只是桓伊心念王事,只在下丘戍短暫停留一夜,而後便匆匆離開。

    他此行將要前往曲周上任,而曲周是距離上白更近的前線戰區,昨夜雖然有驚無險,但也給桓伊不小的示警,在上任之前,前往延平營拜見此邊主將胡潤,受其面授機宜,是一個比較穩妥的作法。
V123210 發表於 2019-6-8 23:00
漢祚高門 1410 當取則取

    王師五月大舉北伐,兵分三路,其中西路軍韓晃部主要負責封鎖太行徑道,清剿冀西方面的流寇之眾。東路沈牧部去年便在冀南打下一個良好基礎,開戰之後,勢頭也是迅猛,兵鋒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威脅到羯國目下所掌控已經為數不多的富饒郡國渤海等地。

    至於中路軍謝艾,收取鄴地之後,便直撲冀中襄國。在大的戰場層面,從五月至今並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戰事。

    而若具體到方面戰場,中路軍右翼的兗州府兵倒是打了兩場硬仗。

    羯主石虎遷入信都之後,對於南面疆土也並非完全放棄,除了麻秋等前線撤出的部伍之外,又派出朱保等羯將率領將近兩萬軍眾南來,在鄴地東北方向沿漳水河畔的列人縣設城駐防,希望能夠在廣平郡境內給王師造成一定阻撓,使中路軍與東路軍不能達於配合。

    負責進攻列人城的便是新任兗州刺史胡潤所率領的中路右翼人馬,兗州府兵是由原徐州流民兵為主體、再以早年中原大戰招撫河北流人丁壯組建而成,早前一直負責滑台、白馬等河南要塞。

    胡潤代替李閎接掌兗州軍務之後,也是在五月初便率先渡河北上,接連收復頓丘、館陶等河北郡縣,並在列人城外與羯軍朱保部展開了一場規模不小的會戰,並以堪堪萬餘卒眾、兵力暫處劣勢的情況下,在極短時間內便擊潰羯軍列人城主力,成功攻下這一漳水近畔的堡壘,得以確保王師對漳水南段的控制。

    初戰告捷之後,接下來的戰事進行卻不算順利。由於在列人城並沒有形成優勢兵力的圍堵,羯軍眼見不守,主力部隊選擇主動退出,仍有萬數卒眾撤離戰場,這一部分羯軍也給之後的進軍帶來很大的困擾。

    兗州軍隊初期加入戰場,主要是由步卒構成,除了一千餘輕騎斥候之外,並沒有成編制的騎兵作戰部隊。而那些退出列人城的羯軍則擁有著大量遊騎機動力量,退出戰場之後反撲之勢非常兇猛,再加上來自上白地區的結果石閔生力軍加入,胡潤部吃了不小的虧。

    八月中,奮武軍從冀中緊急東來,配合兗州軍設下的誘擊圈套,重創這一部分羯軍,主將朱保僅以身逃。這一戰雖然真正的斬獲並不多,但卻徹底打散了這一路羯軍的組織結構,原本勉強尚可維持一路人馬,戰後則分散成為十多股流竄的勢力。

    過去一段時間裡,羯將朱保雖然仍在努力收集潰卒,但成果並不顯著,目下的羯國本就軍心渙散,加上在境域周邊已經沒有固定的補給點,所以這一路羯軍基本上已經喪失了正面抗衡王師主力的戰鬥力。

    得於奮武軍的助力,胡潤部才繼續向北推進抵達如今的延平。不過奮武軍乃是如今中路王師最重要的機動力量,需要肩負策應整個中路戰場的責任,也不可能單獨一路為胡潤部保駕護航。

    沒有足夠的騎兵力量,是兗州軍目下最大的劣勢所在。而且胡潤所部的定位就是作為兩翼戰場的居中策應,兩翼俱有重要的作戰任務,短時間內沒有大量的騎兵補充。

    因是胡潤軍只能暫駐延平,主要任務則是保障東路軍對於臨清這一前進支點的營造。

    不過各路王師爭進,胡潤自然也不能滿足於防守不前,特別是羯國目下已經喪失了對此邊郡縣的控制。可以說只要王師部伍兵臨城下,根本都不需要攻戰便能直接接手這些郡縣城池據點,唯一的隱患,就是那些散佈郊野、出沒不定的羯軍遊騎。

    這些羯軍騎兵雖然野戰兇猛,但卻乏甚攻堅手段,只要王師能夠成功進入城池據點,他們便只能束手無策。

    因是在手中機動力量不足的情況下,胡潤還是通過頻繁的調遣、前後緊密的呼應,將戰線繼續逐步向北推進。而且後路還在源源不斷的向此增兵,胡潤手中的兵力也漸漸達到兩萬餘眾,除了在延平保持五千人以上的戰卒確保對臨清要塞的呼應之外,通過這種交叉前進,基本上已經控制了廣平郡全境的城池據點。

    但是騎兵力量不足卻是一個難以忽略的戰術劣勢,而且羯軍朱保部雖然不再具備大的威脅,但是後方還有一個更加凶惡狡黠的對手,就是北方廣宗附近的石閔部。

    言石閔凶惡狡黠,絕不是誇大其辭。其人本身便武力強橫,麾下也有一批勁卒,早前在奮武軍東來作戰時,其人便表現勇猛,率部在奮武軍的包圍圈中衝出一個缺口,致使相當一部分羯軍沿此缺口潰逃遁走。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朱保在之後的收編潰軍非常的不順利。許多潰逃的羯軍騎兵不再信任這個羯主石虎所任命的主將,而是選擇投靠石閔這個對他們有著救命之恩的勇將。

    所以眼下的石閔,已經成了區域內威脅最大的羯將,麾下最起碼擁有五千騎兵受其號令,而且其人又將營地安置在王師兵鋒所未及的廣宗上白,上白地區仍有數千羯軍留守,擁有著一定的補給能力可以維持部伍不散。

    除此之外,在針對王師的騷擾行動中,石閔部也是表現活躍。

    由於胡潤此前失於冒進,太貪城地之得失,所以兵力分散於廣平各地。這無疑削弱了區域戰場上的優勢,也令後勤壓力陡增。在過去一個多月的時間裡,王師各路輜重隊伍單單沒於石閔所部便不下七八起,甚至就連據點都被拔除兩個。

    而且石閔其人,並不同於尋常羯將的貪鄙,所獲輜重均分士伍。其部下有一支隊伍全由晉人子弟構成,用以消除地方上豪強流寇對羯胡的警惕之心,從而與這些地方勢力達成聯繫,約定以平分戰利品來收買這些人充當其耳目,如此得於更加精準的打擊王師各處據點的物資轉輸。

    如此一來,原本的戰果反而成了胡潤軍目下劣勢所在。分散在各個城池中的兵力為賊眾所脅,既不能從容撤回,也不能放棄不理,運輸的軍資安全性又沒有保證。

    因此胡潤這段時間,可謂是焦頭爛額。戰爭打到這種境地,優勢轉為劣勢,他這個主將實在是難辭其咎。

    說到底,他還是太過急於證明自己,雖然跟隨大將軍年久,但卻乏甚獨當一面的經歷,早年在枋頭是作為謝艾的副手,之後作為勝武軍將主內拱河洛,連獨領一軍外出征戰的經歷都不多。

    北進之後,卻被大將軍提拔取代李閎這個宿戰老將執掌兗州軍府,而兗州府兵不乏原本出自徐州的流民帥,如果不能有過硬的戰績,他也很難折服群將,這才急於攻城掠地。

    前段時間大將軍入巡延平,倒是沒有責怪胡潤,反而還對他不乏安慰:「羯國崩亡在即,大勢所趨,豈是一二狡黠豺狼能挽?王土王民,當取則取,這正是王師用事所在,也沒有逡巡不前的道理。目下劣勢,不過暫時,待到各路得於裕力,豈容賊將猖獗日久!」

    大將軍雖然溫言寬慰,但胡潤還是不能釋懷。他不只是行台戰將,還是大將軍的門生家臣,由一個江州破落門戶的劫餘子弟,如今儼然已成王臣方伯,若是不能得於優異表現,實在愧對大將軍多年來的恩義重用。

    大將軍巡察之後不久,又給胡潤部撥來五千戰馬,臨清方面的營建也暫告段落,沈牧支援三千騎兵,這終於讓胡潤手中的力量得於一個質的提升。

    此前攤子鋪的太大,面對羯軍的游擊偷襲窮於應對,如今手裡有了足夠的騎兵力量,廣平郡內整體局面都能得以盤活。

    不過對於敵人的狡黠,胡潤也有充分領教,雖然手中力量激增,但也並不急於求戰。

    誠如大將軍所言,羯國覆亡是大勢所趨,短時間內爭強爭勇並不是王師的當務之急,對手無論再怎麼凶惡狡黠,不過是困獸之鬥罷了,吸取了此前冒進帶來的教訓之後,胡潤也一直蓄勢待發,只待時機成熟一舉拔除這一路羯軍據點。

    說到底,這是舉國之戰,大勢之爭,對手雖然能夠猖獗一時,但背後卻沒有一個強大支撐。如今的世道已經不再是諸方混戰、可以渾水摸魚、伺機壯大的永嘉舊年,王師大勢催壓,面前無論何人為阻,必將粉身碎骨!

    桓伊從下丘戍趕赴延平,原本這個級別的官員任用也無須胡潤親自接待,不過軍中旁人或是不清楚桓伊的身份,胡潤作為大將軍的家臣,總不好表現的過於倨傲,還是抽出一點時間來親自見了一見桓伊。

    對於這個經過謝艾考核舉用的年輕人,胡潤倒不懷疑其才力,只是將曲周方面的情況稍作交代,順便透露了一下兗州軍之後進攻廣宗的計畫大概,也算是一種關照。

    若桓伊果有才力能夠做出一些輔助配合,胡潤自然樂於為之請功。若是不能,那就老老實實呆在曲周,安全性上還是有所保障,待到王師拔除廣宗之後,也算是一種資歷加身。
V123210 發表於 2019-6-8 23:00
1411 不棄殘軀

    雖然胡使君並沒有表現得過分親暱,但僅僅只是一些點到即止的指點,已經讓桓伊大感獲益匪淺,對於自己前往曲周該要做些什麼,心裡也漸漸有了一定的思路。

    朝中有人好做官,一些人情上無傷大雅的關照,這是任何時候都難以避免的。而且目下行台取士吏治還是非常公平的,士庶咸進,任何人都有其機會。

    就算桓伊不是大將軍的妹婿,換了別人被選派到曲周這個絕對的前線,胡潤該要叮囑的也要叮囑,只是未必是由自己出面。他出面接見桓伊,之後前線王師反攻用事的時候,對於其人的安全肯定也要稍作照顧。

    但若桓伊本身以為有所仗恃而懶於進取,那麼也只會錯過這樣一個難得的進功機會。所以胡潤的關照,也只限於對桓伊個人安全的保障,畢竟他是大將軍的門生心腹,論及親厚,也未必就遜於桓伊。若桓伊只是一個仗恃恩幸的庸碌之人,這一生甚至都難達到胡潤眼下的功業勢位。

    見過主將之後,桓伊也並未在延平營久留,稍作休息,用過午餐之後便率領著胡潤分配給他的六百餘眾直往曲周而去。當然,這六百軍眾是作為曲周城的援軍前往,桓伊並無軍職,是不能指揮他們作戰的。

    曲周距離延平並不太遠,桓伊等一行人日夜兼程,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時分便抵達了目的地。

    曲周縣城乃是一座規模不大的土城,坐落在兩座低矮的山丘之間,王師收復此境之前,城池曾經被附近幾戶鄉宗各自佔據一角修建塢壁。

    桓伊他們風塵僕僕,到達此處之後,早有駐軍兵長於土城外等候,乃是一個體型高大的鮮卑人。

    「末將金玄恭,日前便受三台告令,於此恭候桓校書。」

    改名為金玄恭的慕容恪站在土路上,遠遠看到桓伊等人策馬行來,便連忙闊步迎上去。

    桓伊與馨士館結業未久,與金玄恭這個慕容部舊年質子於洛上倒是乏甚交集,因是並不清楚其人來歷。

    見對方客氣遠迎,他自然不敢怠慢,待到坐騎停穩後便翻身下馬,拱手還禮道:「有勞幢主遠迎,卑職實在惶恐。日後兵力共事此境,還請幢主多多關照。」

    兩人初次見面,彼此印象都不算差。金玄恭雖然是明顯的鮮卑白虜相貌,但也相貌英朗,不乏儒雅氣質,沒有一絲尋常胡虜或是軍士的粗豪。

    而對於一個鮮卑人擔任前線兵長,桓伊倒也並不感覺意外。他這幾個月來周走於前線各路,見過不少胡人在王師中擔任高低不等的職事,甚至連羯胡都有。

    畢竟大義上雖然是漢胡不兩立,誓滅羯國,但在具體的用事上,也難免稍作包容,用其勇猛。王勢壯盛,自然也不乏胡中的勇士加入其中,特別一些精銳部隊的先登、陷陣前鋒內,不乏胡人作戰勇猛、悍不畏死,積功頗豐,雖然歧視在所難免,但該有的賞犒都足夠。

    這些胡人們給誰賣命都是賣,那些高高在上的酋長、渠帥之類對待他們同樣苛刻凶惡,反而王師這裡足食足用、足功足賞,也讓他們感覺這一條命更有價值,自然也樂意效勞。

    所以具體到真正的戰場上,漢胡分界其實並不怎麼明顯。就像是目下作為兗州軍最凶悍對手的石閔,其人便是胡主收養的漢兒,麾下也不乏晉人力役。晉人能為胡人賣命,胡人自然也會為晉人所用。

    而且王師軍令嚴明、旗幟井然,就算胡人也一樣編入部伍之中,真正能夠有獨立建制部曲的胡部義從並不多,即便有一些也絕不算是王師主力。因是一些有幸被王師吸收接納的胡人將士,作戰起來較之晉人同袍還要更加勇猛,這個機會對他們而言要更加難得。

    雙方碰面之後,並不急於入城,金玄恭引領著桓伊繞城巡視,順便將周邊一些防戍工事介紹給他。桓伊擔任曲周縣尉,掌管治安緝捕並鄉義團練,算是武備主官,真正算起來,金玄恭所部反而是客居於此的部隊,隨戰況調度。

    其實金玄恭到達曲周時間也不長,他的任命是同桓伊一起下達,只是因為桓伊的任命要從三台傳到沙河前線,這才晚了幾天的時間。

    「目下城內駐軍八百餘眾,因為縣署荒廢、乏於治理,所以我入城後便稍作越制,暫擇鄉老數人將鄉民略作修編,得戶七百三十餘,丁一千一百餘……」

    桓伊自然不會怪罪金玄恭搶了他的事務,他孤身前來,僅僅只是在延平營那裡得到十幾個輔助吏員,彼此都還不熟悉,驟然接手縣務,沒有幾天的時間梳理不清楚。有金玄恭的代勞,算是已經打下一個不錯的基礎。

    交談過程中,桓伊聽到金玄恭非但談吐不凡,言及庶務種種也都條理有序,而且比自己不過早到了幾天的時間,不獨軍務清晰,就連縣務都頗有建設,不免也是大感詫異,頗為佩服:「金幢主文武俱才,實在是讓我頗感汗顏。大概我就算不任此境,一縣事務也未必能夠難住幢主。」

    金玄恭聞言後,臉上倒沒有多少得意,只是擺手道:「終究任用有別,桓校書館院高才,我這一點行伍淺識也實在是忍羞賣弄罷了。」

    一行人將縣城周邊巡察一番,而後便結伴返回城內。只是桓伊上馬之後,卻見金玄恭登車,彼此似乎換了職事,他不免有些好奇:「幢主不曾習騎?」

    王師多年以前便推廣騎射技藝,特別是中原大戰後得到大量的人馬補充,到如今不能騎者甚至不可擔任兵長。就連桓伊並非軍職兵長,也都勉強能夠策馬而行,看到這一幕自然有些奇怪。

    「我、唉……身抱舊患,難耐顛簸,幸在大將軍不棄此殘廢身軀……」

    講到這裡,金玄恭臉上便閃過一絲黯然。舊年他奉父命率部助戰羯國,卻遭到羯國背信棄義的反殺,逃亡途中跌落戰馬,胯骨重創,雖然休養經年,但也只是尋常走路尚可,一旦乘馬縱行,仍是劇痛難忍。

    遼東慕容氏不同於行台博大,不能乘馬便意味著很難再領軍,慕容皝子嗣眾多,對於一個半廢的兒子自然也不會再如何看重,特別金玄恭並沒有母族可以依仗,被父親放棄,被兄弟排斥自然也不意外。

    所以對於大將軍今次肯於給他這樣一個機會,金玄恭也是分外珍惜,主動請求前往最凶險之處任事。

    曲周位於上白羯軍眼皮子底下,一旦城破,別人可以逃,金玄恭是逃不掉的,因是他也是心存死志,決意此次得用不成功、便成仁,無作二顧。

    其實究其內心,未嘗沒有自暴自棄,被父親遠逐,遠在千里之外的兄長還恨不能除之而後快,若是不能在王師部伍中得於立足奮進,他已經找不到再活下去的意義。

    聽到金玄恭的回答,桓伊倒也心生幾分憐憫,雖然接觸時間不長,但對這個允文允武的幢主已經頗有好感,略作轉念之後他便笑道:「大進之年,不患無力爭功,唯患怯於立志。沙河謝大都督,力不能為傖夫敵,但卻能趁於大將軍拔舉恩用,以才御眾,為海內名將、王道重臣,踵行於後,不亦快哉!」

    金玄恭聞言後便也大笑起來,臉上失意一掃而空:「嗯義加我,殘軀更加不可自棄。駑馬跬步,未必不可千里!」

    一行人返回城中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用餐之際,金玄恭便又讓人將已經整理出來的縣務籍冊轉給桓伊,並將他此前挑選的一些鄉豪任事者向桓伊一一引見。

    桓伊雖然僅僅只是就任縣尉,但眼下他是行台唯一任命的縣署官員,自然也就是沒有爭議的主官。之所以並不直接就任縣令,還是行台留下的一點餘地,擇鄉戶之中賢長者就任主官,也能讓這些地方上的鄉人盡快入治。

    郡縣入治,責任多半在於吏事。如果派遣縣令等主官前來,一旦主官能力不足,便很有可能會被鄉勢架空,而主官為了保證自己不受責罰,也會在一定程度上給這些地方上的鄉流頑疾遮掩庇護。

    所以在已故司隸山遐的建議下,行台在選派新復領土的縣署官長的時候,往往特意空出主官的位置,以此來吸引那些地方上求進的鄉豪,而行台直遣的官員只擔任佐貳職事,實權握在手中,而那些鄉豪為了爭取主官的職事,便不會過分的掣肘,能夠讓縣務更快的行入正軌。

    而且這些佐貳職位可不是什麼座談清職,每天都有大量的事務要處理,有沒有這方面的才能,吏治稍作考察便能一目瞭然,可以及時的將一些魚目混珠之輩清理出去。同樣的,如果能夠勝任一縣事務,得於歷練之後,放之州郡也有起碼的才幹保障。

    正是因為山遐所提出的這一點吏用技巧,行台才能在很短的時間裡便培養出一批成熟的郡縣良才,像是早前西征關中所任用的一批年輕官員們,如今已經逐步走上州郡層面,各有建樹成果。
V123210 發表於 2019-6-10 18:20
漢祚高門 1412 烽火諜情


    桓伊雖然沒有什麼主政一方的經驗,但這幾個月於河北陣前行走,加上也閱讀過一些館院先達的函文手札,其中多有經驗之談,因此倒也不怵接下來將要面對的局面。

    布政一方,特別是如曲周這種制度荒蕪、仍在戰時的地方,其實也沒有什麼定法,各有巧妙不同,因人而異。但也有萬變不離其宗之處,一在錢糧,二在人丁,只要能將這二者控制住,哪怕再複雜的局面,都不會過於失控。

    人丁方面,金玄恭已經幫忙打下一個基礎,戶籍整編已經初步完成。當然這個結果肯定不是最終結果,仍有大量亡出之眾散於郊野,尚未進行有效的整合,更何況行台對於一個縣治人口也是有要求的,戶數不滿三千則不成縣。

    所以,桓伊如果想將曲周縣治保留下來而非臨時的構架,還要在人口方面想辦法。他初來乍到,這種事情肯定需要仰仗當地人出力。

    所以在用過晚餐之後,桓伊也沒有急於休息,召來金玄恭任命的幾個縣吏,瞭解更多縣務詳情。

    金玄恭一共任命了五個縣吏,除了一個恰好抱病在身,其他四個悉數到來。比較有趣的是這五個暫時委任的縣吏俱都姓潘,不獨如此,適才桓伊翻看金玄恭讓人送來的籍冊,發現這些在籍鄉戶多半姓潘,很顯然這個潘氏應該就是縣中大戶。

    這種現象在河北是很正常的事情,大族聚居,人口動輒數千乃至於上萬,鄉宗豪強規模之大要遠遠勝過江東。跟真正的豪宗大戶如河東汾陰薛氏又或東武城張氏比起來,曲周這個潘氏倒也不值一提。

    幾個潘氏縣吏行入進來,雖然詫異於這位縣尉的年輕,但也不敢失禮,表現也有幾分拘謹,一句囫圇話都難得說出。

    「幾位鄉賢毋須見外,自此之後,我將與諸位共守鄉土,恪守行台旨令,使縣域之內再無災禍擾民。」

    桓伊示意幾人入座,狀似尋常閒聊詢問一些風物人情,不時提筆於紙上勾劃標註。眼見行台委派的年輕縣尉並不倨傲,那幾人拘謹姿態也漸漸消退,說話也變得流暢起來。

    通過交談,桓伊得知更多縣境情況。

    曲周此境雖然不是什麼通衢要邑,但是地處冀州腹心,舊年倒也頗有規模。縣中原本有潘、鄭、孟等大宗聚居,去年羯主石虎遷都,號令各郡縣大宗跟隨,因此縣境鄉民十之七八被羯卒或驅逐、或擄掠北上,留下的只是一些偏遠郊野生民。

    至於眼下留在縣中的這些民戶,原本應該也是需要遷徙到信都,只是當他們被從各自村邑驅趕到縣城內之後卻沒有了下文。這倒也並不奇怪,河北鄉土早已失控,羯國目下維繫統治的手段無非強兵,且軍令本就混亂不堪,遺失一批鄉民在野並不出奇。

    更何況王師五月便北上,這自然令羯國內部更加手忙腳亂。

    按照這幾個潘姓縣吏的講述,羯國遺忘了他們這些鄉民後,他們也是茫然無措,不知該要何去何從。原本的鄉舍村邑都已經被破壞,回家也乏甚生計,一群人聚在一起,倒也安全許多,最起碼不會輕易受到盜賊騷擾。

    原本縣中還有上千民戶聚集,但是資糧都被羯軍擄走,交困之下,難免摩擦,中間也發生幾次惡鬥,自然都是以姓氏為單位。到最後便是潘姓族人勝出,其他姓氏的鄉戶難以立足,便被驅逐到了城外,因是這曲周縣城儼然成了潘氏族地。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王師前鋒到達此境,潘氏這些鄉戶們自然不敢負隅頑抗,乖乖獻出城池。

    瞭解完這些情況,桓伊便低頭沉吟起來。曲周這種局面,於他而言也是有好有壞,大戶鄉豪幾乎都被羯國擄走,幾無鄉勢存在,看似城中潘姓為大,但事實上就連這幾個潘姓的縣吏,桓伊也能看得出來他們彼此之間並不怎麼熟悉。

    沒有鄉勢的存在,意味著他全無掣肘,同樣也乏於借力。當然眼下還有金玄恭的部伍在城中,但說不定哪天調令下達便要離開。所以當務之急,首先是要組織屬於縣署本身的鄉義團練,雖然不可力敵羯兵,但起碼也要做到防賊並鎮壓暴民。

    這幾個縣吏,桓伊也並不打算撤換,看得出金玄恭挑選是擇孔武者而任,給他們一口吃食安撫,避免煽動民情騷亂。

    比較驚喜的是其中居然有一人識字,桓伊當即便選出這人擔任吏首,吩咐他通知鄉戶明早於縣署外集結,重點是管飯。

    那個名為潘甲的縣吏喜孜孜受命,其他潘氏縣吏臉上也不由得流露出羨慕之色,他們或許並不深知這份任命意味著什麼,但那位年輕的縣尉對潘甲更加賞識,這是一眼就能看出的。

    一夜無話,第二天天還未亮,桓伊便被縣署外雜亂的喧鬧聲吵醒,得知鄉戶們已經盡數到來,他便也沒了睡意,直接起身洗漱。

    所謂縣署,不過是城內保全尚算完好的一處宅院,除了基本起居之外,院子裡還有雞舍、狗舍、菜圃之類,所謂的大戶也只是相對而言,生在這樣一個世道,一切都要圍繞生存,哪有什麼閒情逸致可養。

    鄉民們對於新任縣尉的政令響應熱情極高,或者是更歡迎那一口吃食也未定。他們這些被羯國遺棄的鄉眾大半赤貧,早前鄉斗好不容易佔據了縣城,也只是在城池內草草種了一季菘、菽雜谷,之後曲周又成為兩國交戰前線,等閒更加不敢離開城池於郊野覓食。

    金玄恭也知桓伊新官上任肯定要有所動作,一大早便派兵士前來維持秩序,鄉眾們雖然飢渴難耐,但看到那些甲械森寒、不苟言笑的兵卒們,也都不敢放肆。只有一些飢渴的頑童附牆而上向裡探望,擔心這個縣尉說話不算話。

    「有勞玄恭兄了。」

    桓伊換上一直疊放在行裝中的簇新官袍,又對早已經到來的金玄恭拱手致謝,命人打開官署大門,邀請金玄恭並坐堂中。

    「使君、使君……」

    那個吏首潘甲戰戰兢兢又洋洋得意的行入庭中,只是那稱呼卻讓桓伊大感汗顏,喝令他不可再隨便稱呼,直稱官職即可。

    他吩咐那潘甲先挑選幾個手腳勤快的卒力將院子裡亂七八糟的架舍清理掉,他是來為官治民,卻不是養雞養狗。

    院舍清理完畢,已經日上三竿,門外鄉戶們飢腸轆轆,紛紛叫嚷起來,甚至就連王師壯卒都漸漸壓制不住群情,這時候桓伊才宣佈開始遴選鄉義。

    鄉民自有狡黠之處,不敢輕信旁人,來的人眾雖然很多、幾乎佔滿了周邊幾處巷道,但其中真正的壯卒卻並不多,主要還是老弱婦孺,純粹為混上一口吃食,卻不肯出丁。

    對付這種小狡猾,桓伊也自有技巧,管飯的確管,幾個碩大的竹桶已經擺在縣署正堂廊下,裡面冒著滾滾熱氣,幾口大灶還在縣署後舍烹煮菜羹。桓伊隻身上任,王師方面也給了兩百斛口糧支援,直接由金玄恭駐軍支付。

    王師軍糧頗有特色,各地都有不同。兗州軍方面是用麥、菽等研磨成粉,撒鹽烘烤,肉湯攪拌,雜以肉糜菜蔬,烘乾水分後以水碓重錘成磚狀。如是既能長久保存,又便與運輸,一塊糧磚便可供一名士卒三日之食,食用起來也方便,刀柄搗碎沸水沖食即可。

    桓伊與金玄恭在正堂用餐,吃的也是這種軍糧調羹,不免講起各地軍糧的不同:「年前工程院又有妙法,皮囊盛裝豚羊肉羹,大釜猛煮,抽乾囊中雜氣,烤爐陰烘,硬似甲革,收儲之後三月不腐,隨取割食,妙在囊裡軟香尚存……」

    講起王師後勤特別是口糧的供給,金玄恭也是不免歎為觀止。舊年他在遼東鄉土,哪有這麼多巧妙口糧可食,軍事緊急之際殺馬生啖都是常事。王師的高昂士氣,與這方方面面的優越也密切相關。

    鄉戶想要得於賜食,必須有戶中丁力入內再以每戶人口取食。於是門外又是一連串的呼喊聲,一直到了正午時分,選拔才正式開始。

    選拔的標準也很簡單,首先便是體格威武,相貌端正,抱舉石墩,拉弦開弓。曲周鄉民還不算是際遇最悲慘的一群,此境舊年乃是羯國腹心,在羯主遷都之前,還能保證一定的安穩,因是很快便挑選出將近三百人的備選。

    但凡參加挑選,都能得於一口吃食,而加入備選中的要更加豐厚一些。桓伊原本還打算挑選幾個識字鄉民作為書吏培養,可惜除了那個吏首潘甲之外,只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翁勉強識得十幾個字,索性便也將這老翁一併收養起來。

    不當家不知鹽米貴,單單這半日喧鬧,便耗去四十多斛的口糧,不過也總算是組織起了一支鄉義隊伍。

    這將近三百鄉丁,桓伊又在其中擇優選出八十多人,算是正式的團練成員,喜在其中居然還有二十多個習射的獵戶,金玄恭又慷慨支援了十張弓並數百廢矢。

    行台軍政分離,他們眼下雖然都在前線,但畢竟分屬不同,特別資貨方面不能通用,一旦被軍法督營查出是有大問題的。

    但也並不是沒有變通之處,除了那白十多個團練鄉丁之外,剩下的鄉義則被桓伊編入吏戶之中,給他們分派一些襄軍事務,如餵馬、整械、修繕營地之類,以工換酬。

    之後桓伊才開始真正梳理縣務,曲周城池並不大,所謂城牆只是高不足半丈的土坯牆垣,城內城外其實並沒有嚴格的劃分。

    鄉戶本身也沒有什麼資產,目下所居的院舍都是早前鄉斗奪來,其中城池東北方向已經被王師駐軍徵用,剩下的地方桓伊也沒有做出調整,只是宣佈開始施行宵禁,種種秩序都吩咐鄉義團練維持起來。

    所謂破家值萬貫,鄉戶已經赤貧到近乎一無所有,若再打他們那微薄家財主意,那是逼得人發狂作亂。想要讓人恭從守法,威令之外又不得不以利益鞏固。

    桓伊眼下所擁有資本也乏乏,索性將王師支援的剩餘口糧一併支取出來,百數斛軍糧下塞雜草,裝了足足十幾架板車繞城而過、運入縣署中,讓鄉戶們看到,倉中有糧,心中不慌,跟著縣尉便能有口吃食。

    之後桓伊又組織人力在縣城周邊並左右山丘戍堡附近放火燒荒,開闢出幾十頃荒田。雖然眼下已經入了深秋,寒冬將至,已經難以再屯墾,但田畝意味著希望,這些舉動也讓鄉戶們對未來隱隱有了希望。

    荒田開闢出來,卻不能按戶均分,首先還是滿足鄉義鄉勇並縣署吏戶。雖然腹中仍是飢腸轆轆,但戶籍名下有田,也讓這些鄉義、吏戶們對於所謂的縣署有了初步的認同感。

    這些雜事都是順手完成,桓伊最重要的任務其實還是掃除隱藏在鄉戶中的奸邪。

    曲周距離上白不過幾十里路程,羯軍多遊騎,一旦真想攻打曲周城,半日可達。金玄恭城中守軍不過千數,即便是加上跟隨桓伊同來的援軍,也遠遠不足兩千人,且多為步卒,城池狹**仄,真有惡戰發生,其實是守不住的。

    羯軍所以留下曲周城不攻打,其實主要還是貪圖這一路王師的後勤補給。只要有這一路駐軍在曲周,王師就不得不源源不斷的提供補給,這就給羯軍劫掠提供了機會。

    此前將主胡潤貪功冒進,奪取曲周之後卻在羯軍遊騎的壓制下後繼乏力,曲周這一路王師便也陷入進退兩難境地,就算明知道羯軍打得什麼主意,也不得不繼續保持運輸,竟有一種花錢買平安的羞恥感。

    金玄恭雖然新到未久,但講起這些情況來也是羞憤不已。

    「羯軍脅迫城內千數人命,迫得都督不得不一再投食。且一旦我軍有後退跡象,羯軍便洶湧而來,迫我歸城。前任周幢主,就是在突圍回撤途中力戰而沒……」

    王師大局上有優勢,但卻無助於扭轉這具體戰局上的劣勢。兗州軍早前機動力不足,就算大舉來援也必是步卒,大概上白羯軍也希望王師能夠大舉增援,而後以其遊騎優勢予以痛擊。

    在這種情況下,胡潤也沒有什麼太好的方法。而桓伊的到來,就是為了彌補王師當下的不從容。

    曲周左近不獨充斥著羯國遊騎斥候,還不乏鄉野耳目,王師有什麼大動作很難瞞得過去。如果不是擔心威逼過甚會令王師乾脆放棄曲周,只怕連一支輜重隊伍也運輸不過來。至於派出曲周駐軍掃蕩周邊,必然又會遭到羯國遊騎的狙殺。

    「羯軍為保此境耳目清明,於鄉戶倒無過分濫殺。以鄉義刺探周邊,掃蕩奸邪,雖是無奈,但也應該能夠收效幾分。」

    延平大營眼下軍力得到補充,擁有最起碼五千精騎的機動力量,其中三千餘騎已經在逐步補充進曲周後方的一些營戍,開始醞釀反擊。

    但眼下的情況是,由於初期備受壓制,王師根本就不清楚上白羯軍對廣平滲透如何,兵力分佈情況。特別是曲周這個前線城池,由於入境以來,王師便被苦苦壓制在了城池中,可以說離開縣城範圍之後便是耳聾目盲。

    如果讓羯軍洞察到王師已經具備了反擊的能力,那麼曲周這一處誘餌存在意義也不大,羯軍肯定會第一時間予以剷除。所以,哪怕為了自救,瞭解曲周周邊敵情如何也是當務之急。

    不過,無論桓伊還是金玄恭,都是立志高遠的年輕俊彥,他們自然不會滿足於僅僅只是在稍後的反擊中能夠自保。曲周距離上白很近,若能反向滲透、直接瞭解上白這一羯軍大本營的情況如何,那才不辜負這段時間在曲周所遭受的折磨苦悶。

    而想要做到這一點,打聽清楚羯軍獲得情報的渠道便至關重要。雖然羯軍自有耳目斥候,但想要滴水不漏的把控曲週四邊,特別是掌握後勤運輸路線,單憑斥候巡弋是很難做到的,除非羯軍手筆大到上千騎鋪設在曲周周邊,所以鄉野周邊肯定有其耳目暗哨的存在。

    羯軍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到曲周城外耀武揚威一番,既是為了打擊王師駐軍的士氣,也為了瓦解鄉民人心,給他們灌輸南人寡弱、羯軍強大的錯誤認識。

    眼下桓伊手中已經掌握一支鄉義小隊伍,為了鼓勵他們外出探望周邊鄉事,桓伊也是無所不用其極,許以利好,加以威令。

    相對於戎裝整齊的王師將士,這些衣衫襤褸、面有菜色的鄉義之眾要更具隱蔽性。即便羯軍斥候發現了他們,也不會窮逐追殺。

    當然出城就有危險,不獨有羯軍斥候,還有凶惡盜匪並豺狼猛獸。桓伊也是很費了一番力氣,才組織鄉義出城巡察一遭,這一次出城三十多人,最終返回的卻不足二十。

    鄉義選拔,除了本身技力之外,還有就是門戶老幼齊全,將他們私逃的可能降到最低。將近一半的損失,的確讓人心疼不已,究竟私逃還是為猛獸或奸邪所害,也不能確定。

    為了維持鄉義們的積極性,桓伊自然要改善這些鄉義團練的種種待遇,不獨飲食優待,凡是遺失野外者,不論是什麼原因,其家人妻小俱都妥善安排。

    人命可貴但又不值錢,這些生於亂世的鄉民對生活的期待則更小,眼見表率如此,更有人踴躍參與其中。

    如是一番自然也有收穫,這些鄉民本就是周邊郊野彙集而來,對境域之內的熟悉程度遠非強龍過境的王師將士能比。很快,曲周城外郊野幾處生民據點位置都被摸查出來。

    桓伊組織摸查的同時,金玄恭也並沒有閒坐,向運送給養的周邊據點建議保持少輸多送的頻率,選擇各個不同的方向進行運輸,通過輜重遺失的次數來大體鎖定羯軍的耳目所出沒的方向。

    如是經過十多天小心翼翼的試探,有了後勤隊伍的配合,再加上曲周鄉義的摸查,居然真的鎖定了幾個羯軍放置於郊野的耳目所在。
V123210 發表於 2019-6-10 18:20
1413 戴罪立功

    夜裡,結束一天忙碌的吏首潘甲拖著疲憊的身軀返回自家居舍。

    鄉戶資用匱乏,自然不會有燈油燭蠟的消耗,屋舍中漆黑一團,婦人聽到院落中的聲響,警惕的持杖立在門後,待聽到熟悉的腳步並低呼聲,這才松一口氣,打開門閂將自家夫主迎入房中。

    「又是入夜不歸,也不知在忙些什麼?」

    摸到自家丈夫渾厚臂膀,婦人心裡更覺踏實,又忍不住埋怨幾聲。

    「我若不在外奔走,你們老幼又哪能活得下去!」

    丈夫低笑於婦人懷內掏了兩把,聽到婦人隱含羞怯的喘息並低斥,滿身的疲累也消去幾分,待摸到婦人夾在腋下的木杖,他便又笑起來:「婦人總是心小,眼下城裡晝夜都有巡丁,誰又敢不知死活的冒犯鄉戶,何況我家!」

    講到這裡,男人語調中不乏自豪,大丈夫不可無權,如今他掌管鄉義團練近百壯卒,除了那位年輕的有些過分的縣尉並彪悍異常的王師將卒之外,如今城內還真沒有人敢冒犯他。

    說話間,他將一塊燻肉塞給婦人,低聲叮囑一半煮食、一半妥善收起。婦人依言而行,抹黑入灶忙碌一番後便端回熱騰騰肉羹,潘甲則尋來幾個粗陋瓦罐,倒出約莫三分之一的肉羹,婦人見狀後則有些心疼,嘟著嘴埋怨道:「那又不是血親的家翁,何必要……」

    「住口!」

    潘甲聽到這話頓時皺起眉來:「伯父戶裡三丁都亡,我就是他嫡親的兒子,你這婦人再敢惜物不孝,多說是非,我便將你逐出戶去!」

    婦人聞言,噤若寒蟬,不敢再多說什麼。

    潘甲捧著熱騰騰肉羹轉入內舍,聽到一個蒼老的咳嗽聲,抹黑上前將伏在草甸上老人扶起,低聲道:「阿爺,進食了。」

    老人嘴裡嘟嚕著,飲了兩口就擺手道:「飽了,飽了,留給小奴。」

    「家中飲食足夠,我又受明公抬舉,阿爺不要掛念太多。」

    潘甲不理老人的推辭,半瓦罐的肉羹灌了下去,這才拍拍老人瘦骨嶙峋的胸膛:「阿爺安心休息,明早我要早出值事,就不來問候。」

    返回前舍後,藉著微弱月光,潘甲看到婦人仍在抹黑搓麻,上前拍拍她道:「去將小奴喚醒。」

    「他早便睡了……」

    「速去速去,吃過再睡。」

    潘甲坐回食案邊上,又聽婦人絮叨:「整日浪蕩遊戲,吃得再多又有什麼用!」

    「你這婦人真是痴愚,生人哪能久壯不老,門戶裡沒有丁壯指望,轉年後還不知死在何處。」

    講到這裡他又記起一事:「我囑你教授小奴識字,做得如何?這事千萬不要懈怠,你家夫主如不是僥倖有這一點淺能,哪能受明公重用。桓尉可是說了,待到賊事悉定,縣裡還要興學,我家小郎幼慧,若能學成些許,未來定能帶契家門!」

    「賊事哪能那麼容易安定?前日你整夜不歸,城外那麼騷亂,定又是胡卒來擾。那是吃人的虎狼,咱們小戶寒丁何必去招惹。真要大禍臨頭,那位縣尉明公未必能活,哪容長遠的謀計……」

    婦人卻是有些不樂觀,但還是起身去喚自家小奴。

    「真是愚婦,羯主怎樣凶殘人物,還不是豬狗一般被王師驅逐逃走。城外那些惡卒,撐不了多久的……」

    潘甲撈起瓦罐中肉塊丟入嘴裡大嚼起來,眉目間卻不乏喜色與期待,將睡眼惺忪的兒子攬入懷內,低笑道:「小奴多吃一些,待到縣裡興學,阿爺便送你入學,往後也如那位桓尉一般,做個堂堂正正王臣,光耀家門!」

    第二天一早,潘甲離開家門前往縣署待命,途中遇到那些共事的鄉義,彼此熱情打著招呼。縣中入治未久,雖然生民飲食處境還沒有大的改善,但有了他們這些鄉勇晝夜巡察搜捕,已經沒有強梁敢於橫行,起碼得了幾分的踏實。

    縣署中桓伊也早早便起身,待到潘甲入署便將他喚入進來,並沒有安排新的任務,只是詢問了一下日常瑣事,過片刻後神色則變得莊重起來:「我這裡是有一樁緊要事要吩咐潘君,只是這件事凶險頗多,一去未必能返。但若能做得成,我必保你一個顯赫前程!」

    潘甲聽到這話,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一時間不敢輕易答應。相事雖然不久,他對桓伊倒是比較信服,也眼見到那些失散鄉勇家眷都被妥善供養,但畢竟日短,也是不敢盡信。

    桓伊也知並非所有人都有敢於捐軀的壯烈,一時間讓人做出一個如此重要決定確是有些為難,稍作沉吟後他便又說道:「潘君入事多日,敵我形勢想必也有瞭然。羯賊看似猖獗,其實難久,王師看似困頓於此,但後繼屢有不絕。曲周此城,實非必守之地,羯賊幾番騷擾但卻不敢力取,足見其勢外亢內虛。破賊在即,諸功待撿,但凡有任事求進,哪有全無凶險的安穩?」

    「入事曲周之前,我也曾是洛中繁華一閒人,家門不乏餘蔭,即便不赴險任事,餘生安樂富足無患。但生此大進之世,區區胡傖尚可揚名南北,我堂堂華夏丈夫,又豈能作安於門戶之內豚犬姿態?匹夫一身,能受者無非一刀。道左諸多枯骨,生前未必有害於人,所憾者無非不能死得其所。生死大事,各有輕重,我不願死於安樂,惟求托命於大事,胡賊雖是凶殘,但我若能僥倖不死,則大功加身、譽滿人間……」

    潘甲聽到這裡,神態已有幾分意動,他雖然不是什麼才力通達的野賢,但也見多生死之事,心中自然也有隨時橫死的覺悟,但誠如桓伊所言,匹夫一命也有輕重的區別,若真能有大願可以博取,一命又有何惜。

    別的不說,最起碼他們這些團練鄉勇們的性命已經較之尋常鄉人要珍貴了許多,最起碼這段時間所見,那些不幸亡失於外的鄉勇們各自家眷是受到了供養。若是換了以往,死便死了,誰又會管他們家眷如何。

    「我並非惜命,只恐才力淺薄,不能勝任明公託付……」

    半晌後,潘甲才沉聲說道。

    桓伊見潘甲已經有些意動,便又說道:「我既然選擇潘君去做此事,便是因你有成事可能。若是全無可能的勉強,那是為我自己積攢罪孽。況且目下的我也是命若浮萍,唯寄事成,才能轉安。」

    潘甲有沒有成事的可能,桓伊也不能確定。其實關於是否外遣潘甲,金玄恭與桓伊本來就有分歧。

    金玄恭認為,既然已經清楚羯軍在曲週四邊分佈耳目所在,可以趁其不防直接出兵擒捉,能夠審問出多少敵軍軍情便是多少。對於潘甲這樣的鄉士,無論能力還是忠誠,都不可太過信任,輕易派遣其人外出,很大可能是非但不能查知敵情多少,反而有可能洩露己方的情報。

    對於金玄恭的看法,桓伊並不是不認可。但金玄恭是屬於王師兵長,而桓伊卻是曲周縣署官員,雙方所處位置的不同,便決定了桓伊在考慮問題的時候,不能只著眼於當下的軍事,還必須要考慮到曲周戰後的治理。

    按照行台章制標準,眼下的曲周根本就不具備設縣的條件。拋開別的都不說,單單在籍人丁這一項便遠遠達不到要求。而人丁並不是憑空生出的,桓伊除了要襄助王事當下軍事之外,還必須要考慮到戰後此境生民招撫。

    當然除了這一點之外,一旦曲周戰事結束,王事肯定需要繼續大舉北進,桓伊也必須要有值得信任的臂助人力才能更加從容處理縣務。

    也正是基於這種種考慮,桓伊才決定承擔一定的風險,給予潘甲一個機會與考驗。如果此人今次能夠成事,拋開當中收穫不談,最起碼可以保證這個人是可信的,能以大事相托。

    若是不能,結果無非兩種,一則潘甲身死,但曲周卻能得報周全,其人因桓伊差遣而送命,桓伊肯定也會妥善安置他的家眷,這對他而言並不是什麼難事。二則潘甲投敵,招引羯軍提前來攻,讓曲周局面變得更加凶險。

    但就算不派遣潘甲前往,這危險也是存在的。羯將石閔狡黠凶惡,雖然眼下有東武城方面的王師頻攻吸引其人注意力,給兗州軍爭取籌措佈置反擊的時間,但究竟能拖多久其實未定。曲周位於兩軍交戰的最前線,屆時戰鬥烈度肯定很強,桓伊也不敢抱萬全無失的奢望。

    當然,無論之後事態發展到哪一種情況,潘甲此行肯定是十足危險。但凡有求進,誰又能得十足的周全呢?桓伊自然也是冒險,甚至就連對面的羯將石閔,他自恃遊騎兇猛將王師各路兵眾困在各自據點,又何嘗不是在玩火?

    得知桓伊要安排自己去做什麼,潘甲先是鬆一口氣,畢竟這不是直接送死,但之後又變得緊張起來:「卑職實在、實在不曾……只是請問明公,行事之中可有機要需謹慎小心?」

    他畢竟只是一個尋常鄉義而已,對於自己能夠參與到這種大事中,即便是已經下定了決心,但也實在乏甚底氣。

    「只作尋常即可,詳記見聞,多思少言。」

    潘甲這種情況,桓伊也不可能吩咐他太過複雜的指令,叮囑種種,主要還是提醒他維持本色即可。

    金玄恭雖然不同意桓伊的作法,但當潘甲真正準備出行的時候,還是出面見了一見潘甲,同時交代一些軍務有關的細節。

    「這個潘甲或是乏於識見,但卻不負義氣。河北多慷慨,誠是不虛。」

    站在縣城城門下,眼望著潘甲並兩名隨員漸行漸遠,桓伊忍不住感慨說道。這些河北鄉民,與他們這些久居洛上、長沐王恩的北進之人又不相同,肯於承擔這樣危險的任務,心中的煎熬肯定更甚,畢竟能否得於回報,他們本身是很難確定的。

    「燕趙多豪邁,更可貴則是堅韌。」

    金玄恭還是持有幾分保留,慷慨者易激於情,卻難守於事。在他看來,這些人入治日短,或能急於一時的勇烈承擔險任,可一旦形勢發展並不順遂,或者受於強勢壓迫,同樣也有很大可能會放棄原本的立場。

    說到底,還是與他親身的經歷有關,被至親之人接連背棄,對於人性如何,他並不敢再抱太多美好期許。

    但既然人都已經撒出去,再說這些也無益。當務之急還是要增強曲周的自保能力,一旦反擊正式開始,他們能多堅持一刻,便也能增加許多活命的機會。

    潘甲等幾人離開縣城之後,便直往此前摸查清楚的一處充當羯國耳目的鄉民據點而去。

    一路前行倒也順利,最近這段時間他們頻頻外出活動,也總結出羯軍遊騎活動日益稀少的規律。這也是潘甲敢於冒險出城的原因之一,羯軍斥候不講道理,一旦遭遇後禍福如何都由對方一念,但若只是與鄉眾交涉,他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郊野中小心翼翼前行,過了將近三個時辰的跋涉,他們終於抵達一處草甸所在。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高沒人身的雜草荒枝,似是人跡罕至。

    然而當潘甲等人在左近故意弄出一些聲響後,周邊荒野中很快就有了反應,潘甲等人狀似未覺,突然野地中撲出七八道人影,各持手工打製的竹木器械將他們團團圍住。

    「你們、你們是什麼人……」

    雖然早已經知曉對方底細,但潘甲還是表現出一副驚慌未定的神色,至於其他兩名隨從,則根本都無需作態,他們本也不清楚此行目的,只道行蹤暴露,驚得魂不附體。

    「呵,原來是潘家人!」

    對面幾人稍作打量之後,臉上頓時也流露出譏誚笑容。原本鄉野之間消息閉塞、往來不多,一河之隔或就畢生難見,但目下曲周周邊鄉民,早前多被驅逐到曲周縣城中,之後長達幾個月的鄉鬥爭奪城池,對於潘甲這個鄉斗悍將自然也不陌生。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對方人多自是一擁而上,將潘甲等人按在草地中便是一頓拳腳施加,那兩個鄉勇遭受毆打後已經忍耐不住大聲叫嚷道:「我等已被王師收編,阿兄更是縣署明公座上賓客,刁民膽敢加害,不怕招惹橫禍……」

    這幾句話終究還是起了作用,那幾人拳腳總算有所收斂,發洩憤怒之後,便又將他們三人捆綁起來,同時還忍不住要強笑罵:「那南國王師自身都難保安穩,也難成你們這些潘氏惡賊的依仗!」

    打罵之際,幾人被扭送到了草甸深處。這裡河澤乾涸,有一片方圓數頃的平地,搭建著一些簡陋窩棚,居住著的自然都是早前曲周鄉斗落敗的鄉民。眼見潘氏惡徒被捉到這裡,一時間可謂是群情激湧,婦孺老幼紛紛上前喝罵廝打,潘甲等幾人片刻間已是滿頭滿臉的血水。

    這些鄉民們,不憎恨將他們牛羊一般驅離家園的羯軍,也不敢招惹如今佔據曲周縣城的王師,對於同樣身世悲苦、處境不過淺勝一分的潘氏族人卻似有不同戴天之仇,甚至有的婦人激怒下直接撲上來齒牙撕咬。

    潘甲臨行前心中早有定計,但真正到了這裡的時候,處境卻與他設想中還有諸多不同。眼見事態再無轉機,他們或就要被這些激憤的鄉仇民眾們毆打致死,一時間他再也顧不得其他,扯著嗓子大聲叫嚷道:「孟家人不要以為藏在草甸便無人知你們做得醜事!你們自甘下賤、充當羯賊爪牙耳目,洩露王師軍情向胡賊報訊,罪跡早被王師洞知,不久便要將你們殺得乾乾淨淨!」

    此言一出,那些老邁並婦人還道罷了,原本抱臂在外看戲的幾個壯卒臉色卻陡然一變。窩棚中也衝出幾個衣著尚算體面的人,快速跑到這裡來將那些仍在毆打潘甲等幾人的人眾推搡開:「滾下去,不要在此發癲!」

    又過片刻,早已經衣不遮體的潘甲等三人被押送進一處尚算寬敞的窩棚中,兩名中年人端坐其中,瞪大眼怒視著潘甲低吼道:「你剛才喊叫什麼?再說一遍!」

    眼見對方如此反應,潘甲心中才又篤定,一口血痰啐在中年人當面:「老子已是晉國行台王命官吏,你們這些草傖今日害我,還敢妄想能保全?更不要說你們通羯已經罪證確實,老子此行就是查探你們行蹤,轉天就有王師來殺絕你們這些鄉賊!」

    「狗賊還敢嘴硬,問你什麼,就答什麼!」

    門外幾名孟氏少壯聽到潘甲辱罵,又抬腿將他踹倒在地,還待要上前繼續大打出手,卻被堂上一個中年人斥退。

    那中年人上前一步,扶起潘甲,拍掉他身上草屑,神態不乏沉重:「你是潘甲?可還認得我?舊年你家四郎成親,我還去你鄉里作賀。世代鄉親和睦的人家,若不是強軍過境殘害鄉情,又哪會結下深厚血仇?你是聽了什麼謠言風傳?我孟氏就算不是稱誇州郡的高譽門戶,總還自守鄉情,怎麼會與殘害我鄉土的羯賊私通!」

    「你這話不必跟我說,鄉情多少,早前城裡血鬥也都無剩。就算我還記得舊年鄉親情誼,你家這罪實已經在王師籍上載錄,王威鋤奸,那也不是我能插嘴阻止的……」

    潘甲講到這裡,滿是血水的臉上擠出一絲稍顯猙獰的笑意:「老子一命在此,要打要殺你們隨意。我為王事死,勝過鄉賊通羯太多,家門妻兒老幼都有供養……」

    中年人聽到這話,臉色更顯嚴峻,怒氣翻騰良久,過了好一會兒才頓足道:「是誰打傷潘氏賢親?」

    聽到潘甲口中透露出的訊息,由不得中年人不緊張。羯國國勢江河日下,這是不爭的事實,畢竟羯主遷都之際,下令收攏冀中郡縣鄉民隨往信都,已經將羯國國勢頹敗毫不掩飾的坦露於郊野小民面前。

    即便不考慮晉、羯誰是國祚正統,大凡上了年紀的河北生民都還有記憶,幾十年前永嘉之際,也有大族倉皇南逃,之後便是兵荒馬亂的大禍連綿,最終羯國成為這片土地上的新主人。

    現在舊事重演一遍,只是逃竄的方向卻從南換成了北,似曾相識的舊事湧上心頭,未來誰又會是河北新的主人自然不言而喻。

    更何況羯主石虎唯以暴虐維繫統治,對於河北晉人本就全無仁慈可言,一旦稍露虛弱姿態,自然人心喪盡。所以哪怕是這些縣郊野民,也實在不看好羯國前途。

    至於暗通羯軍,那也是事出無奈。王師雖然攻克曲周,但卻並未下覆郊野,他們這些鄉斗落敗的民眾們在羯軍鐵蹄之下仍是全無自保之力。

    而那些羯軍非但沒有打殺殘害他們,反而任由他們求生於荒野,只是喝令他們將一些信報稍作通傳,若是做得好,甚至還能獲得一些獎賞。

    大勢如何,對他們這些鄉民沒有太大關係,能活下去才是當務之急。更何況他們生人至今也完全沒有收過晉軍王師的恩惠,甚至連出賣都談不上,更不要說還有報酬。

    在他們看來,晉軍王師縱使報復,那也應該去找上白的羯軍,未必會注意到他們這些傖寒之眾。就算未來羯軍被打退,晉國完全佔據此處,時過境遷之後,他們私通羯軍的事蹟也未必就會被察知,屆時再安心再做晉國順民即可。

    可是現在聽潘甲說,晉軍已經知道了他們向羯軍通風報信的事情,甚至已經準備進行打擊報復,他們又如何能夠淡定?

    出於對晉軍王師的忌憚,這營地中的孟氏族人可謂前倨後恭,讓人幫助潘甲等人處理傷勢,之後又禮敬非常,希望能從他們口中得知更多詳情。

    潘甲或還謹慎少言,但其他兩個隨從在前後截然不同的待遇中已經有幾分忘形,言中多透露出曲周縣城的現狀。

    在場孟氏族人們在聽聞種種後,心情也多有複雜,姑且不論這兩國相爭的勢力如何,最起碼在對待他們這些尋常鄉民的態度上,王師的確要勝過羯軍良多。可恨潘氏人多勢眾,竊據縣城,以至於他們不得不遊蕩郊野淪為羯軍耳目。

    這一夜,營地中幾個話事人都是了無睡意,湊在一起商討該要如何應對。他們不是不想投靠王師,但眼下曲週四邊形勢仍是南弱北強,更何況他們罪事已經被王師察知,還有可能既往不咎?

    所以這一夜爭論激烈,不乏人極力主張將潘甲等人交給羯軍,甚至可以將消息匯報給羯軍,等到王師部伍出城來攻的時候,借助羯軍勢力予以痛擊!

    左右都是茫然,爭到最後也沒有一個結果,畢竟怎麼選都是禍福難料。他們這幾百人眾看似不少,但跟千軍萬馬的兩國雄軍相比,不過道左草芥罷了,一腳便可踩得粉身碎骨,這就是生民於亂世的悲哀!

    「還是先吃過早飯再商議。」

    最開始認出潘甲的那個中年人擺擺手,暫時叫停了爭論,然後起身步入晨曦中吩咐營地中準備餐食。

    中年人離開未久,突然十幾個壯丁衝入進來,將在席五六個耆老盡數按在席上,而後中年人又邁步返回,望著那神色大變的幾個族人表示歉意:「諸位無需如此望我,既然窮論也無結果,不妨由我做個決斷。若能渡過此禍,我自向親長請罪,若是不能,共赴黃泉時我也任由打罵!」

    說著,他擺手吩咐將這幾個意見各不相同的族人們暫時囚禁起來,自己則前往潘甲入宿的窩棚,直接開口道:「我與潘氏賢親,素無深仇。賢兄有幸於王臣座前先達,厚顏請求扶助罪戶一把,允我孟氏族眾可有戴罪立功之餘地!大罪之身不敢求幸,但求能活,若僥倖能得余功,俱請賢兄笑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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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