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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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434 罪無可恕


    奮武軍在結束了夜中擾敵之後,即向城南大陣游弋而退。這一夜雖然沒有發生什麼高強度的戰鬥,但是竟夜奔擾,為了將襄國城北防事完全驚擾起來,對人馬精力消耗也是極大,

    不過當他們撤退到半途的時候,城南戰場便傳來了消息,麻秋正自率大軍猛攻大陣,大都督謝艾最新命令是奮武軍原地休整,務求將城北羯軍阻在城中,勿使干擾城南戰事。

    隨同軍令而來的還有一千奮武生力軍,去年連場作戰雖然令奮武軍損失頗多,但在經過大半年的休整之後,奮武軍編制又補充完整,仍然是中路戰場上最重要的騎兵戰力。

    得到新的作戰命令後,沈雲便也不再急於後撤,趁著天亮前的這段時間命令兵眾抓緊時間用餐休整,並換下一批新的戰馬。可惜去年秋裡他們在襄國城外所攻擊的那一處馬營早被羯軍拆除,沒有現成的營盤可用,只能露天席地的回養士力。

    那一千名奮武生力軍在將物資、戰馬交割完畢後,便在主將沈雲的吩咐下沿襄國城北防線鋪散開來,用以警戒城中守軍動靜。

    不過沈雲等人休息了還不到一個時辰,天色剛剛放亮不久,很快就有變故發生,十數名羯軍游卒身披麻袍、手搖白幡,被派出不久的遊騎斥候們押送到了臨時的營地中。

    「你們要投降?」

    聽到這些羯軍士卒的話語,沈雲一時間也是愣了一愣,腦海中生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懷疑。雖然就在此前不久羯將麻秋陷落於大陣中的消息已經傳來,但王師大陣還沒有形成徹底的圍困,謝奕所部騎兵軍隊仍在戰場上與羯軍被分割在外的數千卒力激烈廝殺戰鬥。

    而且昨夜襲擾的時候,雖然視線大受限制,但通過防線內羯軍的反應,沈雲也能感受到城中守軍仍然規模不小,且佈防統御得當,短期內只怕不能由正面衝破防線。可是現在卻有十幾名羯卒衝到城外來表示要投降,沈雲自然不肯輕信,懷疑其中有詐。

    那十幾名羯卒也是滿臉的惶恐驚悸,開始七嘴八舌講述起城內剛剛不久所發生的紛亂:主將張賀度下令他們全線收縮,之後便前往單于台拜望宗王石琨,不久之後卻傳出張賀度被殺的消息……

    雖然這十幾人言辭陳述混亂不堪,但沈雲總算勉強梳理出一個脈絡,不由得笑道:「這羯國群賊莫非也感於天命,應於道義,自取滅亡?」

    言雖如此,但區區十幾個羯卒兵眾的口供還是不能讓沈雲信服。不過他也並沒有枯守在此,等待更確鑿的消息傳來,而是即刻下令將士們上馬,先靠近襄國城北防線主動去打探最新消息,同時又將這一點變數派人飛騎傳告仍在大陣中主持圍殺麻秋部伍的謝艾。

    當沈雲他們抵達襄國城北防線時,果然發現留守羯卒已經大幅度的後撤,而昨夜用來抵禦他們侵擾進攻的戰線已經多數空虛下來。

    眼見這一幕,沈雲便派出數路騎兵小隊前往佯攻試探,之後便發現這些羯卒雖然也在有所抵抗,但很明顯都是區域的應激反應,而不是像此前雖然在夜中,但仍具有明顯的統籌調度,可見羯國守軍的指揮防務方面的確是出了問題。

    得知這一點之後,沈雲自是大感欣喜,將此前投軍的十幾名羯卒再遣出,吩咐他們歸告那些有意投降的羯國將領,王師願意接受他們的投降,但前提是必須要拿出讓王師信服的信物,比如將士棄甲棄械出營,比如奉上羯將張賀度並宗王石琨。

    與此同時,沈雲留下兩千卒眾分散於羯國防線,自己則率領千數卒眾直衝昨夜所發現城北那處宮苑所在,很明顯那裡就是羯國守軍一處樞紐所在,而羯國那些降卒們也交代留守襄國的武安王石琨正居住於此。

    無論襄國守軍是戰是降,自然只有靠近那處中樞所在才能得到最直接最有效的反饋。

    當沈雲還不能確定襄國守軍投降是否確有其事,單于台此處在經過短暫的安靜之後,很快便又陷入了更為慘烈的廝殺。

    道理很簡單,在張賀度意外身死而麻秋則生死未卜的形勢下,意識到投晉乃是一條出路的並不止一群人。單于台內麻秋的心腹在生起這個念頭的時候,單于台外那些守卒們同樣也在極短的時間內有此領悟。

    但若要投敵,可不只是束手待擒那麼簡單,這些守卒們也希望能夠有義舉事功稍作傍身,同時也是要取信於城外的晉軍。

    此前亂戰中被拋出的張賀度首級早已經不知所蹤,或者已經被某個聰明人先一步藏匿起來。

    單于台內的石琨與張賀度的屍體也都是非常好的目標,而那些羯軍守卒們可沒有此前張賀度的那種顧忌,還要保留住石琨的性命用以招撫麻秋餘部,對他們而言,只要能夠將這樁功事抓在手中,由自己呈交晉軍即可,至於石琨活著自然是好,但若只是一條屍體,也不是不可接受。

    正因為有著這樣的認知與共識,接下來單于台外守卒進攻更加猛烈。

    此時還不同於此前守城抗拒晉軍的進攻,既然已經確定將要投敵,那麼有無大功傍身便直接決定了他們在投敵之後能夠享受到的待遇如何,因是那些渴於保命與上進的羯軍兵長們俱都強令卒眾們悍不畏死的向內衝殺,那種戰鬥的熱情之高遠遠超過了此前。

    在這一團亂戰當中,自然有先有後,且單于台範圍也是有限,許多加入混戰太晚的羯軍將領們眼見衝入內中擒拿皇子石琨已經不現實,很快便轉變了自己的目標,向著自家嫡系部伍大吼道:「殺胡,殺胡!凡胡態彰顯者,俱都收斬呈功!」

    收到這樣的提醒之後,羯卒們俱都醒悟過來,不再只是一味向單于台內猛衝,而是開始揮刀向近畔同袍斬去。羯軍之中,河北晉人佔了相當大的比例,甚至在某些晉人出身的將領部伍之內,晉人士卒的數量還要超過羯卒。

    此前的他們共在羯國的統御之下,並肩作戰共同抵禦晉國王師這一強大對手,或許還有生死相托的神情,彼此之間自然也沒有什麼深刻的華夷之辨,就算王師北伐過程中一直在申辯殺胡殺羯,但對於羯國真正的主力軍隊能夠造成的影響卻是不大。

    畢竟真正的主力作戰部隊,他們所接受最多還是來自兵長主將的命令與同袍部伍之間的交流,與外界交流的渠道則沒有那麼敏捷與多樣,認知方面自然不乏閉塞。

    可現在是將領們本身便已經意志崩潰,將投晉作為謀求生路的唯一選擇,主動喝令卒眾屠殺部伍中的胡卒,廝殺便很快得以擴散開來。此刻什麼同袍故誼已是蕩然無存,你的頭顱便意味著我的活路,屠刀揮下便是生死分明!

    當這些羯軍守卒們目標再次放大之後,戰鬥便不再只侷限於單于台內外,而是飛快向外擴散。

    原本張賀度在進入單于台前,便打算收縮聚集兵眾準備棄城而逃,其人雖然死了,但軍令仍在被執行,襄國這些守卒們次第後撤,外圍那些兵卒們幾乎還沒有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便被飛快的捲入到這一團亂戰中!

    當沈雲率部抵達單于台外時,所見到便是羯軍防線已經完全的崩潰,而所有的卒眾都陷入了混戰殺戮中,慘烈之處較之昨天日間城南戰場上的戰鬥還要更甚。

    這時候,羯軍已經完全的崩亂,更沒有什麼能夠話事之人衝出混戰範圍來商討投降事宜。

    眼見這一幕,沈雲也明知的沒有貿然干涉其中,實在是他也不確定這些羯軍們內部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能下令奮武騎眾向此集結,而後快速鋪開將整個戰場都給包圍起來,一旦發現有大規模的羯軍部伍脫離戰鬥,便以游卒攢射逼退。

    如是一場混戰持續了將近半個時辰,才因為那些參與混戰的羯卒們力竭而暫時告一段落,而此時在單于台與建德宮這一片狹長的區域之間,死亡的羯卒早已屍首橫陳,積血沒足!就連那些僥倖存活下來的羯卒們,此刻也都精疲力盡,一個個癱臥於這一片血色土地上。

    這時候,沈雲才下令奮武將士隨其靠近戰場,沿戰場外圍將那些羯國倖存卒眾勒令繳械之後驅趕到外圍平地,並上前詢問羯卒何以爆發如此慘烈的內訌。

    奮武將士們尚在分頭詢問那些羯國卒眾,沈雲則策馬行至戰場最前,單單眼前屍體堆積如山的慘狀倒不足以令他動容,但戰鬥卻是爆發在羯卒們彼此之間,便實在令人費解。

    正在這時候,突然俘虜之中響起一個惶恐之聲,一名渾身是血的羯卒手提著一個血肉模糊的首級大吼道:「是張將軍、張賀度……張賀度被我殺了!」

    奮武將士們聞言後,週遭數人頓時策馬上前將此人團團圍住,用長槊挑起那羯卒手中的頭顱,繼而向左近羯卒們求證,果然正是羯將張賀度的首級。

    之後這名羯卒便被引到將主沈雲馬前,那名羯卒此刻已是驚喜交加,激動到臉色扭曲,無論如何斥問,只是咬定乃是他殺了張賀度,其實剛才那場混戰中袍澤俱成仇寇,場面已是混亂到了極點,那名羯卒也不知張賀度的頭顱怎麼就落在他手中,但卻並不妨礙他咬緊牙關的領功。

    沈雲見狀後便忍不住笑起來,他倒並不關心張賀度究竟死在何人手中,抽刀將那羯卒亂發削去之後,待見乃是一個濃眉大眼、甚至還有幾分憨厚的晉人面孔,便以馬鞭輕點笑道:「便將此功寄他。」

    待戰場外圍稍作打掃後,同往單于台的道路也被清理出來,沈雲在兵眾們簇擁下策馬行入,很快便見到了一個故人,即就是去年被他於襄國擄走又被放回的羯國皇子石琨。

    不過眼下的石琨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周身被血漿澆灌塗抹,腹部更是高脹如鼓。按照入內清理戰場的奮武士卒稟告,這個石琨此前躺在宮室中,身上堆疊了十數具羯卒屍首,而其死因則是被那些羯卒屍首噴湧的血水灌入喉中,生生脹死!

    死人已經難言,不獨石琨,就連原本留守單于台那數百名麻秋的心腹卒眾多數也都身死,其中還不乏人臨死仍然死死抱著此前由皇子石琨手中敲詐來的財貨器物。

    因是沈雲也很難知曉,羯國這些守軍所以落得如此下場,最起始的一個原因還是他對這個羯國皇子的恫嚇令其嚇破了膽,之後引發一系列的變故。

    但實際上,沈雲許多時候說話都不怎麼過腦子,更是早將石琨這個羯國的皇子忘在了腦後,兼且石琨死狀已是面目全非,若非那些倖存俘虜辨認,他甚至沒有認出來這具少年屍體與他還存幾分淵源。

    對於石琨的死,沈雲倒沒有多少感觸,拋開其人罪過如何,單單出身便決定了罪無可恕,該死就在於投胎不帶眼睛,不過在看到這具屍體的古怪死法後,沈雲一時間倒是偶發好奇,抬頭遙遙望向羯國信都方向:「不知石季龍應是何等死狀?真是迫不及待想要一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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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435 將死餘恨


    麻秋再次恢復神智的時候,已經身在由襄國逃往信都的路途上,只覺得頭疼欲裂,腦海中思緒只是不流暢的片段畫面碎片。經由隨行士卒講述,他才知道了後續事態的發展。

    他氣急昏厥之後,其軍也被攔腰斬斷,其中一部分被強阻在大陣之外,而陷入大陣中的這一部分自然遭到晉軍瘋狂的殺戮,潰不成軍。

    原本按照這樣的態勢發展,陷入大陣中的麻秋並其部伍應是絕難倖免,但在關鍵時刻還是有變數發生,那就是一部分城北守軍突然出現在戰場側翼,這牽制了一部分晉軍攔截之師的卒力,這才讓陣外的羯軍騎兵衝破阻撓,又向陣內稍作增援。

    而此時大陣中也已經一團混戰,趁著戰場上這一點變故,麻秋身邊的親兵們護持著他衝出了大陣。

    不過,麻秋的這一點小幸運卻是襄國羯軍整體之大不幸,突然出現的這些羯卒卻非援軍參戰,而是準備向晉軍投降。

    確定這一股卒力不成威脅後,晉軍再次發起了猛烈的包抄圍堵,令得麻秋的親兵們拱衛將主歸城整軍的打算落空,不得不逃離戰場開始逃亡。大概晉軍也不能確定麻秋的具體位置,之後雖然擴大了追剿範圍,但還是讓護從麻秋的這一路人馬走脫。

    麻秋默然傾聽,過了好久,才漸漸開始接受襄國戰況已是大敗虧輸的結局。眼下的他尚不知城北張賀度並武安王石琨準確情況,但既然城北軍眾出現於城南戰場且主動向晉軍投降,也可以想見局勢已經惡劣到了哪一步。

    因為逃亡過於倉促,如今還拱從在麻秋身畔的軍眾只餘數百之眾,且人人狀態都算不上好。將主甦醒過來,這些軍眾們也總算是有了主心骨,眼見麻秋狀態仍然不算太好,且後方也並無晉軍追兵蹤跡出現,他們便於左近選擇一處荒僻林野稍作休整。

    脫離戰場時,他們剛剛從晉軍大陣中衝殺出來,給養自然無存,只能宰殺受傷的兩匹戰馬,又因為擔心野外生火會暴露自身的行蹤,於是便只能生啖戰馬血肉,聊作果腹。

    麻秋此刻仍是一副渾渾噩噩的模樣,對於將士奉上的馬血、馬肉俱都推開不食,只是望著荒僻郊野怔怔出神。

    僅僅只過了兩天時間,襄國多達數萬卒眾,竟然敗得如此慘烈,若非僥倖,只怕他與身邊這僅剩的數百卒眾都要不存!

    這一敗,不獨打散了麻秋作為羯國重將的所有志氣,甚至連他作為一個人生存下去的勇氣都變得微弱至極。

    特別重騎衝殺將近謝艾所在,眼見成功在即卻人馬頹然摔倒、任人宰割的畫面,更讓麻秋骨髓中都泛起寒意。

    「謝艾果真絕世之才,可笑麻秋愚不自知,妄起爭勝之念,害人害己,累軍累國。此等愚蠢之人,已是人間笑柄,還有什麼面目苟活世中!」

    枯坐良久,麻秋驀地站起,望向襄國所在方向,渾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濃郁至極的衰敗氣息,喟嘆幾聲之後,突然抽出腰際佩刀,直向喉間抹去。

    「將軍不可!」

    早有士捽髮現麻秋狀態不妙,視線須臾不離,眼見其人萌生死志、拔刀自刎,已是奮然躍起,撲上前來奪下麻秋手中戰刀。

    麻秋被撲倒在地,仍是一副全無生機的木然表情,他澀聲嘆息道:「爾等又是何苦?一敗再敗,大罪之身已是情理難容。你們都是人間難得英壯,不幸追從我這庸劣可恥之人,我不能回報爾等官爵富貴,唯此一條性命贈予爾等,你們載我屍身回返投晉,活命不難……」

    「將軍……」

    聽到麻秋這麼說,週遭那些將士們亦都眼泛淚光,不乏人哽咽流涕,更有人上前膝行扶起麻秋,低吼道:「襄國此敗,本非將軍之罪!將軍不願犯險輕擊,卻受狗賊張賀度迫害……晉軍得於神鬼助力,本就不是凡人能勝……」

    「神鬼助力……嘿、天命在誰,從來都是刀兵決之……」

    麻秋雙手都被近畔攙扶兵眾死死按住,稍作掙扎後便又洩力,待聽到將士啜泣之聲更是悲不自勝,嚎啕大哭:「數萬將士、數萬人命,我怎能、我……」

    「請將軍愛惜此身,我等痴忠卒眾還要依附將軍才能得活!襄國此敗太玄深,晉軍若再如此施為,國中全無防備,更無能當之軍……」

    一群人或悲哭、或哀嘆,實在是這一戰敗得太令人猝不及防,別的都不說,就算最終仍是要敗,但襄國守軍尚有數萬之眾,即便是扣除了城北張賀度的兵力,單憑麻秋麾下那兩萬餘名騎兵卒力,也不該敗得如此全無招架之力。

    但無論如何,敗了就是敗了,即便是再作懊惱、追悔又或其他,也已經於事無補。麻秋雖然最初無法接受這一結果以至於萌生死志,但在經過一番發洩後,情緒也漸漸歸於平穩,既然僥倖不死,便還要想前往。

    他們在野中停留一夜,麻秋心中也漸漸有了主見,目下天寒地凍,再流竄於郊野即便不被晉軍追殺趕上,單單酷寒的天氣便足以殺人。

    只是就這樣前往信都也是不妥,雖然他們在晉軍大陣中的確是敗在一股不可知玄力之下,但這一份情報卻不足以成為脫罪的理由。所以在稍作休養士力後,麻秋又派出十幾人往來路打探,希望能夠招引一部分襄國逃卒並掌握更準確的情報。

    可是他們在左近流連兩天,收穫卻幾乎沒有,唯一確定的一件事便是晉軍的確已經成功入駐襄國,至於石琨並張賀度究竟境遇如何,卻不清楚。至於招引的潰卒則更是少之又少,甚至連郊野中的流人都不多見。

    眼見再停留於此將會更加危險,甚至單純的殺馬充飢都將要不足維持他們前往信都,於是麻秋只能率領這幾百卒眾匆匆往信都而去。

    儘管明知道就算返回信都,主上肯定也不會輕饒過他,但現在他已經沒有了別的去處,最起碼先一步返回信都,還可以將戰敗的罪過往張賀度身上轉移一些。事實上也的確是,若非張賀度鼓噪逼迫麻秋出戰,就算襄國局勢仍然艱難,不至於敗壞到這步田地!

    似乎上天都覺得麻秋等人能夠活下來並不應該,途中大雪紛飛,晝夜不停,使得趕路更加辛苦。

    麻秋一行人狀態本就不佳,更乏物用隨身,風雪之中不斷有人倒斃於道途上,幸在行至半途又遇上了一路趕往襄國的信都使者,只是這時候麻秋身邊仍然存活的卒眾已經不足百人。

    信都的使者前往襄國是為了傳達羯主石虎的最新命令,為了穩定國中局勢並人心,羯主石虎打算在新年之際於信都這座新的都城舉辦盛大慶典,並大肆分封酬賞眾將,麻秋作為襄國守將同時也是石虎心腹,自然也在此列,石虎打算加封其人為縣公,而這一行人便攜帶著有關詔m書並符令。

    除此之外,石虎還嚴令麻秋一定要穩住襄國的形勢,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最起碼要守住襄國這座城池,將晉軍北伐中路軍阻在襄國附近。

    因為在經過一年的經營並梳理後,信都的局勢已經初步穩定下來,石虎打算在新年慶典之後,趁著這一股上下振奮的士氣,親自率領信都大軍南下進攻駐守於清河郡東武城的晉國東路大軍。

    這一次反擊也算是蓄勢良久,被石虎視作回挽國運的關鍵一戰,對此寄予厚望,自然不容有失,尤其不能讓晉軍其他方面的北伐部伍參與到這一場戰事中來。

    可是使者行至半途便遇上了自襄國逃出的麻秋,自然沒有再往襄國去的理由。特別襄國的失守並守軍近乎全軍覆滅變數,更是大悖於石虎的謀劃,使者一行自然不敢怠慢,先派人馬歸國急報,後路則監押著麻秋徐徐而行。

    如是又行七八日,途中風雪斷斷續續,不過隨著越來越靠近信都,沿途也不乏羯國所布置的戍堡營壘,倒是不愁補給。

    這一日,眾人抵達一處距離信都已經不遠的營盤,抖落身上積雪便各自入營歇息。

    麻秋並其部伍被安排在一處單獨的營帳中,原本依照他的身份,可得更多優待,但是在由使者口中得知主上打算後,麻秋也自知他已是罪大難贖,哪怕主上還沒有宣佈對他的懲罰,但也已經不敢再作樂觀之想,只希望歸國之後能夠在主上面前詳細匯報襄國此戰細節種種,也向主上乞求看在他多年忠義效死、至死不悔的份上,能夠為他家留下一絲血脈。

    夜中時分,營盤外風雪中突然響起一連串輕微異響,響聲雖然不算太大,但是麻秋作為身經百戰的宿將,很快便察覺到不妥,忙不迭翻身而起,披衣出營。

    這座營盤本就不大,駐守有四五百名卒眾,天上仍然飄舞著零星的雪花,寒風仍然凜冽不減,甚至就連一些巡卒都早早推進營帳中,偎在火塘旁取暖。麻秋一連吼叫許多聲,才有人探出頭來匆匆上前聽命。

    麻秋還待要吩咐營中派出斥候巡望周邊,可是風雪中騷亂聲越來越大,同時被積雪映襯發白的夜色中湧出許多的兵眾。

    營地雖然被悄無聲息的接近,不過營中守卒也並不慌亂,畢竟這裡距離信都只在十數里,能夠出現於此的大隊人馬只能是來自信都的軍眾。因是那營主也並未下令警戒,只是忙不迭喝令兵眾趕緊離開營帳準備燒火備暖。

    看到營主如此反應,麻秋倒也覺得應是自己過於敏感,正待要返身歸帳,可是在看了一眼急速逼近的軍隊,心中那股警覺越來越強烈,既然是友軍,已經行進至此,為何還沒有令卒通報?

    營外兵眾們越來越靠近營盤,那名營主早率領十幾名卒眾不乏熱切的迎上去準備打開營門,恭迎來自國都的大人物。麻秋則立在營中,待見到營外那些卒眾已經自冬衣中抽出兵刃,這才猛地一瞪眼,大吼道:「敵襲、敵襲!」

    陡然間殺聲震天,營外那些兵卒們直接推到營盤周圍那鬆散的籬牆警戒,手中刀槍揮起,直向營中守卒斬去!

    本就鬆散狹小的營盤,守卒也都算不上是什麼精悍之眾,包括麻秋那近百部曲也都是奔行日久、氣力大虧,自然禁不住這些虎狼之眾的襲殺,戰鬥在半個時辰之後結束,那些衝入營中的卒眾們開始在營中搜索巡察,遇到仍未氣絕的活口便順手一刀,同時仔細辨認那些死者樣貌。

    直到一具趴在營內地溝、週遭許多人屍拱衛的屍體被翻過來,臉龐上沾染的積雪被掃開,那名兵卒才驚喜的將手中戰刀一揮,大聲道:「麻秋在此,麻秋在此!」

    幾名兵長匆匆行過來,圍著麻秋屍體稍作辨認,這才確定了對方的身份,其中一人上前彎腰割取麻秋首級,卻見對方至死仍然瞪大雙眼,死狀猙獰又恐怖,心中便有幾分不滿,抬手用刀柄搗爛麻秋那瞪大的眼珠,笑罵道:「狗賊軍敗辱國,還有什麼死不瞑目的餘恨?」

    「動作快一些,前路還有幾處營壘要巡。行前郎主已有嚴囑,決不可讓西方戰情傳入國中耽擱典禮,若是出了紕漏,小心你們各自性命!」

    一名將領上前呵斥,並順手接過麻秋的首級又忍不住咒罵道:「狗賊實在可厭,既然已經慘敗,要麼死戰襄國,要麼直接投晉,何苦再奔波歸國取死,至死還要累人因其冬日苦行!」
V123210 發表於 2019-6-28 23:05
漢祚高門 1436 強臣互噬

    羯國最新的都城信都,早數年前便是羯主石虎經營統略幽燕包括代北事務的行宮所在。隨著南國國勢日漸昌盛,特別在去年跨過黃河將兵鋒探入冀南區域,令得羯國在冀南的統治基礎大為崩壞,信都成為羯國新的都邑所在,正合其宜。

    其實在眼見到今年南國王師大舉北進、步步緊逼的態勢後,羯國許多對國運前途不乏悲觀之想的臣民們已經覺得哪怕是信都似乎看起來也並不安全,而更後方的博陵乃至於中山應該是更好的選擇。

    不過持有此類看法的人也只敢私下裡交流,根本不敢在公開場合宣揚。因為遣往信都已經是羯主石虎能夠忍耐的極限了,其人一世強橫,素來少有妥協退讓,最起碼一直以此姿態示人。

    不過是迫於去年冀南方面的大失利,特別是襄國的陷落,使得國中震盪,力量也乏於統合,不得不小退一步,但卻絕不意味著石虎就甘心願意拱手讓出河北的霸權。之所以選擇信都這個稱不上絕對安全的城池作為新都所在,就是為了積蓄力量,反戈回攻!

    當然,石虎真正心意如何,實在幽深難論,最起碼所表露出來的姿態正是如此。其人在抵達信都之後,便擺出一副忍辱負重、矢志復仇的決絕態度,發盡周邊郡國能戰之卒並在野民眾畢集於這座都邑周邊,厲兵秣馬務求大敗南國北進之軍。

    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裡,信都此境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其中變化最大還是民眾的增多。從去年決意遷都開始,石虎便以襄國為中心,勒令周邊城邑並郊野民眾大舉遷往信都,同時冀北幾郡民眾也在源源不斷的征發。

    到了今年將近入冬之際,信都周邊已經集結民眾十餘萬戶之多,而整編入伍的軍眾也突破了二十萬。

    如此多的軍民聚集此境,單憑原本的信都城池自然不足容納,不過信都所在地理形勢也與襄國頗有類似,都是一馬平川,城池不能容納的軍民便被安置在廣袤的原野上,使得城外諸多營壘、戍堡並生民集聚的窩棚如荷葉般層疊鋪開,方圓幾十里內放眼望去幾無閒土!

    冀南的失利給羯國國力帶來了重創,特別是大量的宿戰老卒戰死,損失之大直追羯國舊年石虎南征之敗。特別晉軍幾次大勝彰顯出王師於此世難有匹敵的戰鬥力,也令得信都雖有大軍雲集,但諸將仍然不敢輕言兵事。

    拋開羯國原本存留的甲兵,過去一年的時間裡,羯主石虎於信都又重新整編十數萬甲卒,幽冀之間青壯勞力幾乎盡數入伍,當然並不包括那些地方豪強所蔭庇的生民人口。

    儘管石虎仍是一貫強勢姿態,但目下的困境卻迫得他不得不向那些地方豪強稍作讓步。南國步步緊逼,而他又矢志反攻,更沒有餘力去打擊那些結塢自保的鄉流人家,若是逼迫過甚而激發大規模的民變,足以令本就岌岌可危的國勢分崩離析!

    這十數萬新編甲眾,被石虎分編為六大軍團,分別交由六名大將統率。所謂天子六軍,便是領軍、護軍、左右衛、驍騎、游擊,六軍各領兩萬卒眾,這便是所謂的外六軍。與之對應的則是內六軍,車騎、驃騎、中軍、武衛、龍驤、龍騰,每軍一萬兩千眾。

    外六軍分戍信都城外周邊各地,無詔不入。內六軍則由羯主石虎親自統率,衛戍城中。除了這內外六軍二十萬之眾外,羯國目下仍有章武王石斌、幽州刺史張舉、司空李農等各路人馬,若再加上襄國的武安王石琨,這一部分卒力仍有十數萬之眾。

    若是拋開軍眾的質量並戰鬥力,羯國目下所擁兵力仍有將近四十萬之眾,再加上那些依附於羯國的各路豪強並胡虜義從,這個數量還要更加誇張,遠遠超過五十萬卒眾。也正是因為這一點,羯國目下雖然國勢衰敗,但仍給人一種可堪一搏的感覺。

    如今信都周邊人滿為患,為了整軍備戰,城池也並沒有進行大規模的擴建。城內這有限的空間,自然只有國中真正的重臣權貴才能得居一席,至於其他人眾只能營宿郊野。

    位於城內東北區域,有一片宏大的府邸,原本是羯主石虎舊年居住於此的行宮,不過石虎正式登基稱帝后,這一處行宮自然不能匹配天子威儀,擇地另築宮闕。至於空出的這一處行宮,也並沒有閒置下來,而是被劃分成大大小小的區域,賞賜給羯主石虎所重視的文武重臣。

    鎮軍大將軍張豺的府邸,便位於這一座原本主上行宮中,且佔據了行宮將近四分之一的規模,甚至還要遠遠超過了皇子石鑑、石苞等人的府邸,足見所獲尊榮之盛。張豺除了擔任鎮軍大將軍之外,還擔任侍中,出入宮苑、隨侍左右。

    只是雖然享受這樣一份殊榮,張豺本身卻談不上有多興奮。他所謂的鎮軍大將軍之職,既不能執掌外六軍出城戍防,又不能執掌內六軍宿衛城中,除班列於前之外,沒有絲毫實際的好處。而擔任侍中之後,名則伴駕左右,實則約束禁中,更加不得自在。

    臘月中,張豺幼子早夭,哀不自勝,才得以歸家治喪,短留幾日。

    雖然張豺已是被虛榮架空,但表面上看來仍是身受主上信賴看重的元老重臣,所以得知其人歸家之後,登門造訪者絡繹不絕。

    在這些出出入入的訪客之中,有幾人入府之後並未直往前廳等待接見,而是由張氏家人接引繞過中堂,直入內庭。

    內庭一處不甚顯眼的暖閣中,張豺正居其中,臉上並沒有多少喪子哀痛,抬眼看到幾人行入,便張口問道:「事情辦妥了?」

    幾人上前行禮,俯首說道:「麻賊已於阜城外伏誅,只是途徑營戍甚多,還需要一點時間肅清。城禁甚嚴,賊子首級不敢攜入城中……」

    說話間,當中一人膝行上前,自懷中掏出代表麻秋官爵身份的符令一一擺開。

    張豺抬手接過這些符令,小心觀察片刻後便隨手丟在了案上,又皺眉低罵道:「狗賊徒負大名,戰事敗壞到這步田地,還有臉面歸國?莫非他以為犯下如此大罪,主上還有可能饒他一條狗命?」

    頓了一頓之後他又說道:「除禁絕西訊東傳之外,爾等也要仔細打探襄國方面消息,尤其張賀度究竟生死如何。唉,這蠢物早前還向我保證一定能夠率回襄國幾萬百戰老卒,結果卻讓襄國被如此輕易攻下!早知其人才力如此不堪,此前我就不敢在主上面前力舉其人留守襄國!」

    這幾人俱是張豺門下久養的忠心部曲,聞言後便恭聲應下,其中又有一人說道:「襄國自有數萬守卒,想必晉軍也難輕易圍殲,如今城池已失,麻賊逃遁入國,張賀度卻無音訊,只怕已經投晉。未免連累郎主,是否伺機除殺?」

    張豺聞言後便搖了搖頭,繼而冷笑一聲:「目下國中人心渙散,投晉又算是什麼罕見的選擇。他若果真能得立晉國庭下,來年若再生變故,未嘗不是一股助力。」

    之後張豺又詢問了一下城外最新形勢如何,才又對幾人說道:「主上未必容我久處苑外,之後再有什麼秘事傳達,你等可以直告五郎,不久我便能知,有什麼囑令,也由五郎傳達給你們。」

    待到幾人退出後,張豺便吩咐家人關閉門戶,不要讓閒雜人等如此騷擾,自己則伏案疾書,並謀劃得失。

    最近這一年多時間來,羯主石虎對張豺的防備也越來越明顯,但並不至於將張豺所有力量都完全打壓下來。或者說,正是因為張豺勢力太大,才招致了來自羯主的提防。

    表面上,張豺雖然不再統率國中人馬,但他本身所擁有的部曲私兵便有數萬規模。特別是許多原本廣平、鉅鹿之間被遷入信都的豪強門戶,多有依附聽命於張豺。

    張豺本身雖然權位被壓制,但石虎也難完全罔顧其人在一眾晉人豪強中所擁有的號召力,還是認命其族弟張離為外六軍的右衛將軍。同時內六軍之中的龍驤將軍劉銖,與張豺也是姻親關係。

    除此之外,內外十二軍中還有眾多中層的將領兵長們,或為張氏門生,或受其恩惠,早已經交織成為一張密結的大網。儘管張豺本人多數時間被拘禁在苑中,但並不妨礙他麾下勢力的活動。

    比如這一次截殺歸國的麻秋,派往襄國的使者中,本身便有張豺的心腹,得知襄國方面發生這樣大的變故,便匆匆回報張豺。而張豺反應也稱迅敏,趁著隨侍御駕的便利,先將通入苑中的幾條渠道堵塞住,又密令家人毒殺幼子,得此機會離開禁苑,親自佈置針對麻秋的截殺。

    麻秋其人,不過國中一獨夫而已,或許較之張豺還要更得石虎的信任,但是當本身沒有了部伍保護而張豺又決意必殺其人的時候,哪怕是羯主石虎都護不住他!
V123210 發表於 2019-6-28 23:05
漢祚高門 1437 諸侯實封

    張豺要殺麻秋,自有足夠理由。畢竟麻秋雖然只是一介獨夫,但卻是主上石虎絕對的心腹,哪怕大錯在身,也該由主上施以刑罰。

    張豺這樣的行為一旦被石虎得知,可以想見會引起主上怎樣的震怒。若是沒有足夠的回報,張豺自然不會冒著這樣大的風險。更何況他不獨只是截殺了麻秋,同時還將襄國失守這麼重要的軍情截留隱瞞下來。

    仔細分析起來,張豺主要的目的還是要拖延主上得知襄國陷落的時間,最起碼要拖到國中新年慶典之後才能讓主上知曉此事。

    這個所謂的新年慶典,可不僅僅只是一場浮華典禮那麼簡單,特別張豺最近年餘一直陪伴主上石虎身畔,更加清楚石虎將要借由這一次的慶典達成怎樣的意圖。

    去年遷往信都,國中局勢不堪,人心崩壞,更是百廢待營,以至於主上登基典禮都是草草而成,完全沒有相匹配的莊重威嚴的典禮,這也讓許多國中人士甚至不知主上已經不再是大趙天王,而是真正的皇帝陛下。

    如今信都事務暫告一段落,也該有一場相匹配的典禮昭告天下。這不僅僅只是一場虛禮那麼簡單,若主上仍然只是大趙天王,在時人觀念中便要比南面晉國的皇帝弱了一等,名不正則言不順,當此國運危亡之際,一點點名位上的差別落在世道人心之中,便會滋生許多雜念。

    除此之外,張豺更清楚這一場籌劃很長時間的典禮不僅僅只是補上皇帝陛下的加冕大典,更是一場真正的分封大典。

    目下南國步步緊逼,國中人心幾乎崩散,分授官爵酬賞國中群臣,以穩定羯國上層權貴人心正是當務之急。而在此基礎上,石虎還打算更進一步,不僅僅止於分授虛榮官爵,而是真正的裂土而封,將羯國目下還殘留的人口、疆土分授給一干重臣。

    換言之,石虎也清楚目下的國勢已經不足以支撐他成為真正一言九鼎的九五之尊,迫於現實不得不做出重大讓步,要作一個諸侯盟主,以此來籠絡鞏固國中人心。

    這對於一世凶橫的石虎而言,絕對是一個異常艱難的決定。可是時至今日,除此之外他已經沒有了更好的選擇。

    的確,目下國中言則仍有帶甲之眾幾十萬之數。但這些誇大的言辭大概也只能恫嚇住那些無知的小民,真正知兵之人又怎麼會受此矇蔽。

    過去一年多的時間,張豺始終跟隨在主上石虎身畔,對於國中目下所擁有的力量自然有一個更加全面、具體的瞭解。

    別的不說,單單過去一年時間裡信都內外所整編的這內外十二軍,其實僅僅只是一個樣子貨罷了。雖然通過不斷的征發、驅趕各地生民集聚此境,或許目下信都周邊真的聚起了多達數十萬的丁壯卒力,但真正的軍隊,可不僅僅只是農夫整編覆甲那麼簡單。

    更何況,目下國中根本就拿不出足夠武裝幾十萬大軍的軍械器用,至於最基本的糧草給養,更是已經逼臨岌岌可危的地步。

    若非如此,主上年初便不會頒行那樣嚴苛到極點的禁酒令,雖然這一條禁令也有趁機剷除隱患勢力的意味,但更多的還是國中目下糧儲已經再也禁不住絲毫的浪費。

    過去數年時間裡,河北始終不安穩,國中幾乎無有一日不戰,主上常年統軍遊走於外,對於生民耕養事宜幾乎不作過問。

    原本還有以太原郭氏為首的晉人世族籌措給養,為大軍補充耗用,可是襄國陷落之後,為了打壓震懾這些慣於首尾兩端、左右搖擺的河北世族,太原郭氏作為這些世族中的代表門戶,首先遭到了屠殺鎮壓。

    河北世族的力量被鎮壓之後,意味著國中此前所依賴的給養補充渠道斷絕。而之後物資的補充,則就是通過以遷都為掩飾的直接掠奪民財。羯軍直接散出於郊野,將週遭郡縣人口並錢糧掠奪一空,收為軍用。

    通過這樣的手段,羯國也的確在短時間內籌措出了多達數百萬斛的糧用。但這種竭澤而漁的手段注定不可長久,哪怕是再凶橫、無視王法之人都必須要承認,這種直接的掠奪手段是強盜匪徒的做法,而不應是一個君王治理國家的方法。

    而且幾百萬斛糧草看似數量龐大,但是相對於目下信都內外所聚集的軍民龐大規模,同樣也是無異於杯水車薪。特別有了南面郡國遭災的前車之鑑,冀北各個境域中民眾已是人人自危,甚至不乏鄉野豪強直接抗拒羯軍執法,這也令之後的補充越來越困難。

    至於信都內外所謂的大軍集結,單就張豺所瞭解的外六軍,雖然名義上編制各有兩萬軍眾,但實際上平均每部能戰之卒甚至不足兩千!就連石虎親自統領的拱衛信都城池的內六軍,也無一滿編,軍眾最多的中軍才堪堪達到七千餘眾。

    換言之,這所謂的內外十二軍,不過只是一場自欺欺人的騙局。就算是國中真的有足夠卒力、軍械能夠進行武裝,也根本就不能長時間供養如此龐大規模的軍隊。

    特別是此前遷都遷民的手段過於暴烈,令得襄國到信都境域之間生民所有生產完全停頓下來,而在抵達信都之後,也根本就沒有組織生民復耕屯墾的事蹟。

    如果再沒有大的變數發生,明年春時國中一定會爆發出大範圍的饑荒,屆時不要再說維持規模龐大的武裝,只怕就連聚集在城外的那些生民只怕都要大面積的饑荒逃散!

    而面對這樣的前景局面,石虎也根本就無計可施,將土地與人口分授給麾下群臣,以求削減自身所承受的壓力與反撲,已經是石虎為數不多的選擇。而這所謂的內外十二軍各軍軍主,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在新年大典之後便將會成為真正名副其實的諸侯。

    正因如此,張豺儘管明知道這所謂的十二軍是個怎樣貨色,但還是努力爭取一席。他們張家本身便擁有數量龐大的部曲私兵與義從,一旦再獲得裂土實封的資格,真正擁有了自己的封國領地,勢力將又會有一個質的提升!

    也正是因為有這一點前景期望,張豺才在主上已經對他流露出明顯警惕防備的情況下,還能安守於現狀不作反彈。

    當然他這樣的態度也算是一種明哲保身,畢竟對於主上的意圖知悉者不少,一旦張豺過於激烈的反對主上針對他的壓制而影響到後續那種新秩序的形成,他將會成為國中所有實權重臣共同的敵人!

    裂土實封、諸侯林立,看似是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石虎作為君王的權威,但實際上卻是解決羯國目下困境、挽回國勢的絕佳良策。

    一方面眾將擁有了各自的封土領民,那麼他們對於主上便不再只是單純的效忠,哪怕是為了保護自身的封國權勢不受損,也必須要悍不畏死的抵抗晉軍的進攻。

    石虎對他們而言便不再只是一個單純的人主,更是與他們休戚相關的同盟者,一旦羯國覆亡,按照晉國素來強勢的作風,是絕對不會接受並且維持這種秩序的存在。

    另一方面,南北強弱已經清晰可見,許多晉人的世族並豪強們或許暗地裡已經有了投靠晉國的打算。如今再對他們大加封授,既能施以羈縻,又能加重他們投敵所需要面對的危險與負擔。

    你是在野賢流,自然可以拍拍屁股坐在晉國一邊,輕鬆且愉快,可你若成了羯國公卿高官,自然就成了晉國那些將領逐殺邀功的對象。

    正是因為有了這種攻勢,羯國如今真正的實權重臣都不願意看到意外發生、打斷新年大典的進行。張豺之所以能夠將西面的軍情完全截留下來,細節方面少不了這些人的暗中配合。

    如此作法,看似是罔顧軍國大事,但若僅僅只是拖上一段時間的話,也不會有什麼嚴重的後果。

    畢竟襄國陷落已經是事實,而依照晉軍所展露出來的強大戰鬥力,想要在短時間內反攻奪回襄國近乎做夢,也沒有人會甘心在新秩序已經將要呼之慾出的關鍵時刻受命遠離信都核心,前往襄國那凶險之地。

    而且目下正是寒冬最甚時節,風雪滿途,晉軍即便是攻克了襄國,在這凜冬之際也很難立足於此戰果之上繼續向信都推進。所以襄國的失陷在短期之內,並不會給信都局面帶來實際的惡劣影響。

    隱瞞襄國軍情,乃是群臣共識。而張豺之所以願意挺身而出,則就在於他圖謀更大,不僅僅止於將要在新年大典上所獲得的封授資格。

    新年大典的分封,僅僅只是針對國中目下局面的一次梳理與平衡,在短期之內也並不會獲得整體國力的增長。即便是各家獲得了實際的封土與人口,原本存在的危險仍然存在,如果不能壓制住晉軍的攻勢,他們所將要擁有的一切,也只是一張虛空畫餅而已。
V123210 發表於 2019-6-28 23:06
1438 幼主奇貨

    哪怕是再自大的羯將,如今也不得不承認,如今的南國早已經不是舊年倉皇南遁、被羯國苦苦壓制於淮下、江東的中朝餘孽,而是此世絕對霸主,幾乎不可能戰勝的對手。

    包括主上石虎在內,也已經不敢奢望能夠徹底擊潰南國這一次的北伐攻勢,所作一切努力只是為了儘可能的掙扎續命,以期在不可測的未來贏得轉機變數。

    而想要困阻南國進攻的勢頭,單憑目下信都城這內外十二軍的樣子貨顯然是不可能的。信都目下真正可以投入戰鬥的卒眾,最多不過五六萬人數,其中還要加上類似張豺這樣的強臣本身所擁有的私兵部曲。

    但是很顯然,就算是群臣通過分封大典激勵起勇戰之心,信都方面的兵力也不可孤注一擲盡數投入到與東武城晉軍的作戰中。

    更何況目下晉軍的東武城大營本身所集結的大軍便遠超五萬之數,更何況其軍乃是連戰連捷的銳勝之師,更有南國沈牧這樣的名將都督統率,其部伍調度指令包括戰鬥力的發揮都要遠遠勝過羯國各方私兵部曲所拼湊而成的大軍。

    至於主上石虎目下所直領的幾萬中軍,可以說是主上目下手中所剩為數不多能夠把控局面的籌碼,更不可以投入到攻堅作戰的消耗中。

    因是想要在大典之後趁著人心振奮而想東武城晉軍發動進攻,唯有從信都之外招引強軍。目下羯國於信都之外還存在的能戰之卒,便只有章武王石斌、幽州刺史張舉以及司空李農各自統率的部伍。原本襄國的麻秋也在此列,眼下自然已經排除在外。

    這幾路外鎮人馬之中,戰鬥力最強還要首推李農麾下乞活軍,但李農卻距離信都最遠,且還要負責震懾住塞上的代國,不可輕動,而且羯國眾將也都比較排斥乞活軍進入中樞之內。

    幽州原本還有五萬精卒,早前有兩萬卒眾被章武王石斌率領南來以馳援渤海郡中戰事,而後續張舉也將率領剩下的三萬卒眾歸國,作為向晉軍東武城大營發動進攻的主力。

    張豺之所以主動承擔截殺麻秋、封鎖襄國方面軍情的任務,其所意指正在於章武王石斌與幽州刺史張舉這一對宗王與強藩的配合。

    雖然諸侯分封已經成了國中群臣各存默契的共識,但在張豺看來,想要借此達成理想中的攻守同盟,哪怕在內外無事的和平時期都非常困難,更不要說目下還面臨著晉軍兵勢的直接威脅。

    更何況人的慾望是無窮盡的,餘者不論,單單張豺自己在領會到主上這一意圖的時候,就已經在謀算該要如何兼併、吞噬其他諸侯的存在。分封諸侯,雖然願景是要形成一個抵抗晉軍的攻守同盟,但也同樣有可能令國勢更加崩壞,彼此之間黨同伐異、互相傾軋。

    所以,張豺也並不將所有希望都寄託在之後不久的分封大典上,正如此前他與堂弟所商討的那樣,他們張氏想要鞏固勢位乃至於更進一步,奇貨可居同樣不乏法效的意義。

    因為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裡,張豺常在禁苑活動,也借此與苑中貴人有了一定的接觸,比如主上的妃子劉氏。

    劉氏乃是漢趙舊主劉曜的女兒,舊年進攻關中時,被張豺於上邽擒獲,之後則將劉氏轉贈時封中山王的石虎以表效忠,之後劉氏更為石虎產下一子名為石世。

    張豺與劉氏之間,的確算不上什麼良緣,但當彼此恢復聯繫之後,在有著共同的訴求之下,自然而然便走到了一起達成同盟。劉氏自然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繼承尊位,而張豺也需要一個少主延續他的權位。

    雖然主上目下還沒有什麼老病姿態,但儲位久懸終究不妥。目下主上諸子之中,雖然還不乏如石鑑、石苞等年長者,但這些人背後都無強硬人物的支持。

    唯獨章武王石斌,本身便頗負悍勇之名,久鎮幽燕之地,與幽州刺史張舉關係同樣和睦,雖然其母身份卑賤,但在國中這樣的形勢之下,這也並不算是什麼大問題。

    更何況石斌目下本就執掌數萬軍眾,背後還有一個張舉隱隱作為靠山,二者一旦徹底聯合起來,將是目下國中勢力最大的一股軍事力量,哪怕張豺都不會是他們的對手。

    所以,確保新年大典如期舉行,對於張豺而言還有另一層意義,屆時石斌、張舉都將歸國。張豺打算通過手段奪取石斌的軍權,將之限制在信都,而之後進攻東武城,張舉的部眾肯定也會有非常嚴重的損耗,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打壓其人南來新銳氣勢。

    到時候,張豺便可以出面遊說張舉,讓他附和自己的建議,同意支持年少的皇子石世得居儲位。

    畢竟,他與張舉本就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彼此之間處境還不乏類似,一個年幼易於控制的儲君,對於他們這些執掌軍權的大將而言絕對是要好過石斌那種年長且強勢的皇子。

    眼下張豺於暖閣中伏案疾書,正是寫信給正在南來途中的張舉,雖然眼下他還不會直接表露自己的打算,但也不妨先作示好鋪墊。信中他向張舉表態,將要在稍後的新年大典中進言張舉拔授太尉,得掌國中軍事,他相信憑此能夠讓張舉感受到他的善意與誠意。

    張豺尚在伏案苦思斟酌用詞,突然暖閣外又響起雜亂人聲並婦人嚎哭,思路被打斷後,心中頓感煩躁不已,他起身推門而出,只見一個豐腴美貌的婦人癱臥在地蒙面嚎哭:「我兒自小體健,哪能無顧病夭……定是大婦凶妒,致使惡奴害我母子!郎主正在舍中,你們這些刁奴敢阻我……」

    聽到婦人嚎哭聲,張豺更覺心煩意亂,頓足怒吼道:「誰將這賤婢放出,允她在庭中嚎哭、妄言是非!速速逐出監下,敢再犯禁,給我直接杖殺這名賤婢!」

    那婦人聽到張豺厲斥,一時間也驚愕當場,來不及有所反應,便被家奴以錦被包裹退出院落。

    張豺俯首於廊下徘徊良久,心中積鬱才緩緩消解。

    原本這美姬幼子都是他心中愛物,若非主上對他監控太過嚴密,甚至就連目下於信都這座宅邸都是為了控制他的家眷,若無確鑿時機,他也很難找到藉口離開禁苑返回家中。心中想起雖然不乏隱痛,但亂世梟雄行事,若連一子一妾都不忍舍,又怎麼能奢求創建一番非凡功業!

    待到心情略作平復,張豺才又返回暖閣,繼續書寫那封還沒有寫完的書信。除了張舉之外,還有一些故誼門戶,趁著他暫時還能得閒暇,也都約見密謀一番。

    張豺的預料沒有錯,主上石虎並沒有給他太多的時間,在他回到家後第三天便遣中使召他入苑,張豺又用抱病為藉口再拖了兩天,確定一些收尾事宜都妥善處理,這才離家歸苑。

    張豺府邸所在的舊行宮距離新興建的禁苑並不太遠,事實上過去一年時間裡,信都這座新的都邑也並沒有進行大規模的創建。

    實在是國中物用太缺,甚至就連最重要的甲兵之眾飲食都不能滿足,至於那些寒卒勞役,更是完全沒有衣食補助。特別在禁苑修築過半的時候,每天幾乎都有近千役卒或累死、或餓死,主上石虎雖然不愛惜卒命,但卻諱於言死,乾脆叫停了宮苑的修築。

    在舊行宮與新宮苑之間,有一座格局宏大的廟宇,名為護國法王寺。或許是自覺人力有窮,石虎對於神佛之類寵信已經達到讓人不能理解的地步,甚至寧願自身居住在不曾完工的禁苑中,也要優先修築佛寺用以供養大和尚佛圖澄並其信徒們。

    只可惜這座護國法王寺還沒有修築完成,年中之際大和尚佛圖澄便壽終正寢。這對於石虎而言,心理上的打擊之大不遜於戰場上又被南人打敗幾場,以至於遷怒佛圖澄那些弟子們,痛殺近百沙門。

    為了表示神佛仍在庇護大趙國祚,石虎也嚴令不准外洩佛圖澄的死訊,同時將佛圖澄的屍體作謹慎處理,自眼耳口鼻等七竅之中澆灌金汁,直接將佛圖澄的屍身澆鑄金身供奉於寺廟大殿之中,言是金佛護國,社稷永固。

    張豺本身對於神佛之說倒談不上信奉或懷疑,但既然主上熱衷於此,他最起碼在表面上對此是崇敬有加。不過這一次路過護國寺的時候,眼見寺廟中拜者云集,嘴角卻禁不住泛起一絲譏誚。

    襄國落敗一些細節他也知悉,特別在晉國大陣中羯軍意外受挫的那詭異事蹟,張豺雖然有所保留、沒有盡信,但也忍不住略作雜思:假使真的有什麼神佛鬼異之力摻雜於天命之中,看起來應是南國得於助力更多。

    經過護國寺之後,張豺經由宮苑側門進入禁中,接連通過幾處關卡,卻在廊道轉角意外看到一個少年人正站在那裡,似乎是在特意等他。

    他抬手示意引路的宮人暫且停下,轉而行向少年,遠遠便拱手道:「殿下長立於此,不知是在等候何人?」

    少年正是石遵,他側身避開張豺的行禮,而後一副謙恭模樣回答道:「得知張公痛失愛子,我也深感悲傷,只因留苑在侍,不能親臨府上致哀。專程恭候於此,請張公務必為國節哀。」

    對於石遵的恭謹態度,張豺並不感到意外,去年數名皇子橫死,自能讓這些還活在世上的皇子中的聰明人看清楚,他們所謂的皇子身份也算不上是什麼不可加害的庇護,對於真正的強勢臣子理當保持恭敬。

    對於石遵的示好,張豺只是點點頭稍作回應,待見對方上前一步還要藉機深談,他索性拱拱手直接離開,實在懶於應付這個失勢皇子。

    眼見張豺如此輕慢態度,石遵也是一愣,片刻後那仍然稍存稚氣的臉龐便泛起些許陰厲,冷哼道:「奸賊狗膽包天,真以為能夠完全遮蔽君王耳目……」
V123210 發表於 2019-7-2 06:47
漢祚高門 1439 羯主遇刺


    石遵作為石虎的兒子,自然也是居住在信都的禁苑中。不過信都這座禁苑較之襄國建德宮自然遠遠不如,事實上除了主上處理國務並日常起居的核心三殿之外,其他宮室俱都非常簡陋,與禁軍營舍沒有什麼太大差別。

    當然跟城外那幾十萬露天席地、飢寒交迫的生民相比,石遵這個皇子縱然失勢,處境也算不上多差,最起碼衣食溫飽還能有所保障。

    張豺的無禮雖然令石遵心內忿忿,但對此也無計可施。舊年的他尚有主上嫡子這一層光環,可是如今受到兄長石邃的連累,能夠保住性命已經算是不錯,在信都目下虎狼群聚的環境中,他若敢表現出對張豺的怨恨且被對方感受到,處境必然更加堪憂。

    單純年齡比較,石遵較之死在襄國那個可憐蟲石琨還要更小一些。只是不同於石琨始終被主上冷落忽視,石遵總還有過一段時間被主上親暱歲月,見識更多,無論城府還是心計也都遠非石琨可比。

    沒能與張豺繼續深談下去,石遵悵然若失的返回自己的居所,一座位於東殿輝文殿附近獨立的院落。

    這一座院落佔地裡許,內中屋舍並不多,多是簡單的木石結構,與建德宮舊年奢華自不可同日而語,但跟其他更加不受重視的皇子宗親們只能雜居一處相比,條件還算不錯,最起碼還保證了一定的私密空間。

    當然跟其他已經封王開府,於城內有了獨立王府的兄弟們相比,石遵的這一點優待也算不上什麼,不上不下,多有尷尬。

    石遵返回院中,自有宮人上前為其張傘掃塵,待到舉步行至中庭,便嗅到一股酒氣裹挾著暖風由閣中散出,石遵本就有些陰鬱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差。他舉步向暖閣行去,只是邁出幾步後卻又停了下來。

    暖閣中居住的乃是石遵的母親鄭氏,鄭氏也受其長子石邃的連累,不獨被廢了皇后之位,更被主上逐出後宮發配與其幼子居住。石遵之所以還能在禁苑內得有一席之地,也與主上對他們母子仍存眷顧。

    石遵自己尚能收拾心情、調整心態,但這一次的變故對鄭氏而言卻是莫大的打擊,來到信都後整日以酒消愁,甚至主上頒布的禁酒令都不能阻止她,大概也想通過這樣的犯禁行為重新獲得主上的關注,只是收效卻甚微。

    不要說過往這些日子主上整日忙於軍國事務,籌措針對晉軍的反擊,就算是太平無事時節,後宮佳麗諸多,而鄭氏畢竟已是年老色衰,再想憑此重新獲得主上歡心幾乎可能,即便再見,應該也是厭棄居多。

    石遵尚在躊躇不前,不知該要怎麼勸說安慰母親,早有宮人向暖閣內匯報。暖閣中鄭氏已經不乏醉態,忙不迭讓宮人收起酒器,又在人攙扶下扶欄而立,望見少子向她行來,臉上也流露出獨屬於母親的慈愛笑容,繼而又板起臉來訓斥宮人怠慢,怎麼能夠讓她的兒子久立寒風中。

    在母親慇勤的招呼下,石遵行入暖閣,心中雖然有些不悅,但還是不露聲色的讓宮人打開門戶通風驅散閣中濃郁的酒氣,他反握住鄭氏手腕垂首道:「兒子無能,不能讓阿母尊榮頤養。酒氣傷身,還望阿母能惜身自珍……」

    「這哪裡是我兒的罪過,若非那逆子……」

    講到這個話題,鄭氏又忍不住抽噎起來,提起死去的長子石邃更是恨得臉色鐵青。在石遵聞言安慰之下,鄭氏情緒才漸漸趨於平靜,轉又將少子攬入懷中:「那逆子若有我兒半數恭孝,我母子何至於受其連累落魄至此。」

    石遵聽到這話後卻是心內一嘆,這段時間來他雖然處境尷尬,但也在抓住一切機會想要擠入國中權貴的決策層中,隨著瞭解時事越多,也越能體會他兄長石邃所面對的困境。即便是沒有襄國那一場禍事,這儲位也實在難以長久。

    事已至此,再有怎樣的抱怨也沒有意義,鄭氏也擔心她的抱怨太多會影響到少子心境,便又說道:「是了,我之前叮囑我兒往見武衛王鸞,請他於主上面前為你進言求用,王鸞可曾聽命?舊年他曾觸犯律令當斬,若非我於苑中向主上進言施救,他早已橫死獄下……」

    「多虧阿母教我,主上日前見我,不乏勉勵。但若想完全免於舊責,只怕仍須時日。」

    石遵含糊答道,心情卻更惡劣幾分。他倒是不知母親曾經施給武衛將軍王鸞怎樣恩惠,倒也曾試著接觸一下,只是使者連王鸞的面都沒有見到便被拒見。如今他母子早已經國中人人避恐不及的麻煩人物,肯於施加援手的人自然少之又少。

    「這就好,這就好。我兒秀才百倍於那逆子,只要讓主上見識到你的才力,不患不施關懷。」

    鄭氏不知內情,聞言後已是笑逐顏開,繼而又恨恨道:「苑中那些賤人妖孽只道我母子永無翻身之日,哼,她們又怎知我久執內廷,又怎麼會不給我兒積攢情誼助力!待我兒得於重用,主上召我歸苑之日不遠,屆時我自將過往這些冷眼加倍返還!」

    有了期望之後,鄭氏情緒更好,又拉著石遵向他介紹自覺得能夠幫得上兒子的國中權貴。然而她卻不知,自己所自以為積攢下的人脈,石遵大半都已經嘗試接觸過,除了像王鸞一樣拒見的之外,剩下的也都態度曖昧,少有人肯於表態支持石遵。甚至有的人選早已經不在人世,或是被晉軍擒殺,或是被主上誅殺。

    好不容易應付過鄭氏,石遵才又退出來,詢問宮人道:「石閔有沒有歸苑求見?」

    相對於母親交代給他那些根本就不可靠的人脈,石遵更相信他自己所網絡經營的人才助力。只可惜他所扶植的石閔早前落敗於廣宗,不獨將此前所積累的力量一戰輸盡,歸國之後更是險些被論罪收斬。

    石遵幾乎耗盡了過往積攢所有舊情,才算是將石閔保了下來。當然這也是因為在權貴雲集的信都,他與石閔不過兩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沒有多少人會耗費精力務求要將他們置於死地,這才有了周旋的空間。

    到了傍晚時分,石閔才入苑求見。跟早前在廣平壓制得數萬晉軍寸步難行時的意氣風發不同,石閔整個人看起來憔悴得很,甚至臉上都生出了望去頗為猙獰的凍瘡。

    廣宗落敗後,石閔幾乎僅以身逃。雖然在戰略上而言,他將廣平晉軍阻攔兩個多月的時間,對於整個戰局的維持都有不小的意義,就算最後還是落敗也並非戰之罪,實在是與晉軍之間存在著絕對的實力差距,換了任何人在他那種情況下都不敢放言能夠爭勝。

    但敗了就是敗了,而且負責廣平戰事的乃是羯將朱保,石閔從襄國出走,既得罪了麻秋,又遭到朱保的抵制並傳信國中彈劾他越俎代庖。因是歸國之後,石閔便被收監,如果沒有石遵的奔走營救,此刻只怕早已經成了一具屍體。

    這也讓石閔更加認清楚事實,無論他在戰場上曾經有怎樣優異的表現,國中無人、麾下無軍便是待宰的羔羊,所謂的後起之秀在那些真正手握實權的大人物看來,不過只是一個可殺可不殺的雜魚而已。

    如今的石閔免於牢獄之災後,暫時記名於外六軍中的游擊軍下,所謂的外六軍只是形同虛設,各軍將主只信任自己的部曲私兵,至於其他將校之類,基本也只是放養姿態,既不撥給錢糧械用,也沒有什麼作戰計畫的安排。

    因是過去這段時間裡,石閔不過是掛著游擊軍的旗號,於信都遠郊掠奪生口、物資,以求能夠重新恢復實力。類似他這樣的將領還有很多,各軍將主都在牽掛著不久之後的新年大典,對此也根本就無心過問並管束,甚至於那些同樣寇掠民眾的羯軍中,就有這些將主們的人馬。

    石閔入此,同時送來兩大箱的金銅器物,這些財貨並非養軍物資,在眼下的信都周邊也很難變賣交易,因是只能送到石遵這裡用作賄獻活動。

    見到石遵之後,石閔便不乏焦慮的問道:「殿下可曾見到張豺?這狗賊犯下如此大罪,想要遮掩下來,總要讓他付出足夠代價!」

    石閔所屬的游擊軍正駐守在信都城外西境,他也是在野中劫掠的時候無意中發現張豺竟然膽大至斯,敢於截留襄國軍情矇蔽主上。雖然這件事不乏旁人參與配合,但基本上也只侷限在上層權貴的小範圍之中。

    得此情報之後,石閔心驚之餘,也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連忙回報給石遵。希望石遵能夠籍此握住張豺的罪證把柄,要挾對方給予他們提供一些幫助。

    「狗賊有恃無恐,我根本沒有機會與他談起此事。觀其姿態如此,只怕言破之後也難迫其就範啊!」

    想到此前與張豺見面時的情景,石遵又不免憤懣於懷,恨恨說道。

    石閔聞言後臉上便泛起凶光:「襄國失守,數萬大軍生死不知,更兼麻秋乃主上倚重肱骨,俱被這個狗賊遮蔽在外,如此大罪,他還敢強硬?如今我也收聚千數卒力,不如直衝其軍擒下他家罪卒爪牙,握此實證後直奏主上,到時看這狗賊要如何收場!」

    「不可!」

    聽到石閔這麼說,石遵想也不想便擺手拒絕,更覺石閔此人雖然勇壯可嘉,但是講到權謀則實在想得太簡單。張豺既然敢犯下如此罪過,自然有其底氣,且不論背後還有沒有同盟,單單張豺自己便不是他們兩人能夠挑戰的對手。

    張豺其人部曲眾多,門生無數,就連主上對他都只能是提防敲打,不敢輕易下手拔除。儘管其人此次犯下大罪,但襄國失守消息一旦傳開,還不知會給信都帶來怎樣惡劣的影響。屆時只怕主上都要震怒於他們罔顧大局,先要處理了他們再去考慮如何懲處張豺。

    不過也正是因為石閔此人有勇無謀,石遵才能夠放心駕馭其人,若是其人勇武於外,內秀於中,憑眼下的石遵也未必就能駕馭得住他。

    「張賊其人黨徒眾多,力撼只是下策,棘奴你切不可擅動引其警覺。若讓其人得悉你我將要對他不利,只恐我二人將要身死於前。」

    石遵這麼說並非膽怯,而是非常有可能。石閔就算在外界掌握住張豺的罪實,未必有機會送入城中來,單憑石遵空口無憑的指認,張豺自然不會輕易認罪。

    而且若因襄國陷落打擾到新年大典這國中群臣俱懷期待的大事,他們二人也將會身陷眾矢之的。哪怕不使用非法的手段,有心人想借題發揮弄死他們二人也實在輕鬆。

    石遵本來就還沒有徹底擺脫其兄石邃的牽連影響,而石閔自襄國出走,真追求起來,襄國陷落也要負上一部分責任,更不要說本身便就是一個部曲盡失的敗軍之將。

    聽到石遵將利弊小作分析,石閔也意識到他設想的過於簡單了,不過還是滿懷不甘道:「難道只能坐看奸賊矇蔽主上,使得國事更加敗壞?」

    「不然,你我二人雖然不可出手,但未必沒有回擊張賊的手段。我自是人微言輕,不被張賊放在眼中,但如今信都大軍雲集,重臣林立,又哪容張賊一人遮蔽天聽!我二人雖然不可直指張賊罪實,但自有勢大者可為!」

    在眼見到張豺對他的冷漠倨傲態度後,石遵也放棄了繼續與虎謀皮的打算,歸來後便一直在思忖能夠借勢何人以達成他的意圖,眼下也漸漸有了主意:「幽州張舉,不日便要抵達信都。其人統攜大軍歸國,而信都內外已是秩序草成,諸強並立,難免齟齬。我想遣棘奴你北行迎接,將此罪狀把柄授之,用或不用,在其自決,但此番義助,他也必有承情。」

    石閔是真的不擅長此類權謀手段,聽到石遵已經有了主意,便乾脆點頭應了下來,只是又有些遲疑道:「幽州大軍歸國,自是人共矚目,我若走入其軍,難免會被窺見。我擔心殿下一人在此,一旦張豺欲不利於殿下,恐無防禦。更何況此事知者不乏,未必只我一人能入軍密告,張舉未必會……」

    石遵聞言後便大笑道:「我總還是主上血脈,豈是尋常能受加害。讓你去見張舉,所為還非將張豺罪跡密告,而是給他另一選擇。章武王凶橫傲慢,我料張舉與他未必就是情義契合。張豺久居國中,張舉戍邊多年,二強一旦裂目,張舉必無暇細擇良選……」

    實力的欠缺讓石遵只能借力攀升,他也想過張豺與張舉之間或會有所溝通,但還要派石閔去交好張舉,賭的就是人心叵測。

    如今的他在國中目下形勢秩序之下,很難獲得一個翻身的機會,而張舉這一強藩入國,極有可能會打破國中目下的秩序,這就是他的機會所在。

    雖然外間都傳張舉與章武王石斌交往密切,但石斌的性格驕橫跋扈,與張舉的關係未必就如外間所傳那樣融洽。就算他們彼此之間沒有什麼大的嫌隙,但石遵覺得他跟石斌相比也不是沒有優勢,特別在張舉這樣的強臣看來,他的年齡更小就是一個絕大的優勢!

    退一步講,就算是張舉與石斌的聯盟牢不可破,如果有分頭下注的機會,而且在自己尚有餘力的情況下,石遵相信張舉也不會拒絕。

    本就不平靜的信都,表面之下更是暗潮湧動,這令得本就四處漏風的羯國國勢裂痕被撐得更加觸目驚心。只是因為有著新年分封大典這一共同的願景期望,才讓那些暗鬥沒有浮上表面。

    但按照羯國這樣的形勢,能夠維持住表面的穩定才是僥倖中的異數,而意外的發生才是再尋常不過。

    而接下來的這樁意外,則震驚得信都各方勢力俱都瞠目結舌:主上石虎巡視內六軍途中夜宿龍騰軍營中,卻突然遭到了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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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440 無人能免

    信都的內六軍,名義上滿編兵力應在八萬人左右,不過實際兵力堪堪四萬出頭。除了禁苑宿衛的中軍以及信都城防的車騎之外,其他幾軍缺額數都要過半,特別是早前覆滅於河南如今再重建起來的龍驤軍,更是只有可憐的千數卒力。

    但就算是這樣,內六軍仍然可以說是目下羯國戰鬥力首屈一指的軍隊。最起碼這些兵眾們裝備軍械都能保持完整齊備,也能獲得相對足額的資糧給養。

    而與之相對應的外六軍,雖然理論上而言兵力要多出倍數,但實際上除了特別的將領之外,有的不過是只存旗號,甚至無一卒可用。

    大概是為了體現出自己對內六軍的新人重視,又或者只是想追緬自己舊年與士卒同宿共戰、金戈鐵馬、波瀾壯闊的歲月,自入冬開始,羯主石虎便不時巡視內六軍,有的時候便也直接入宿軍營之內。

    劇變發生之前,國中群臣對此都不甚在意。隨著新年大典距離越來越近,有人期望能夠在大典上得有更大收穫,有人則不願意獲得太過醒目的官爵。無論意圖為何,在信都尚算平靜的表面之下,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暗室之謀,合縱連橫,黨同伐異,每個人都在為了達成自己的意圖而努力。

    至於主上出巡內六軍,最近這段時間時有發生,也談不上是什麼稀奇罕見的事情,關注者自然不多。而消息傳來之後,大凡有資格在第一時間得悉此事的羯國臣子,幾乎人人自危!

    信都乃是重軍雲集的羯國統治核心,可謂是目下羯國大本營所在,不啻於常人信步庭中,卻遭天降橫禍。於是所有得訊之人無論手頭有無重要事務,究竟在忙些什麼,俱都第一時間衝向主上遇刺的龍騰軍營。

    當眾人在抵達龍騰軍營之後,卻發現營壘內外早已經被嚴密封鎖,營防早被先一步聞訊趕來的中軍將士所控制,不准任何人進入營中。

    一時間,位於信都城池東南側的龍騰軍營外已是人滿為患,那些聞訊趕來的羯國權貴們俱都聚集在此,因有中軍將士強阻,沒有人能夠進入營中,也不知刺殺具體經過,甚至不知主上目下究竟是生是死。

    「我等俱為主上肱骨臣屬,驚聞惡訊,為何不准入內問安拱從?」

    人群最前方,與中軍守卒據理力爭的乃是中書侍郎趙庶,在其身盼也聚集著一眾文臣,一個個裂目怒視那些悍勇凶橫的中軍賁士。

    他們這些文臣,日常都在三殿聚集辦公,因是得訊也早,第一時間便奔赴此處,可是當他們到來的時候,軍營已經被封鎖,任何人都不能出入。有人還要硬闖入內,卻被守營的將卒棍棒毆打出來,不乏人因此受傷。

    除了這些文臣之外,那些各自統軍防戍城池各邊的將領們也都紛紛趕來,甚至就連城外外六軍將領也都儘可能抽身至此。

    相對於那些惶恐焦躁、站在最前方試圖要衝入進去的文臣們,這些武將反應沒有那麼激烈,各人身後都有數量不等的部曲拱衛。就連主上都遭受伏擊刺殺,可見目下信都絕不安全,這些武將們或是性情囂張跋扈,但對自身的安全問題卻不會怠慢。

    他們雖然沒有急於上前哄鬧,但也都停駐近畔,須臾不離,也不乏後來者向先抵達此處的同僚詢問詳情,但也沒有一個人能夠說得清楚驚變的經過。

    文臣的吵鬧與武將的克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似乎那些驕橫跋扈的武將們突然之間轉了性,變得謙恭起來。但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這些武將群體中似乎瀰漫著一股說不清楚的複雜氛圍,驚悸之外不乏疑竇,乃至於彼此相疑。

    雖然營地被徹底封鎖起來,在場眾人完全不知刺殺詳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信都作為羯國目下的大本營所在,雖然內外幾十萬大軍是有一些誇大,但是這麼多的耳目交織,也完全可以確定不會有成規模的晉軍奸細潛入城中。

    特別主上遇刺之處正在內六軍軍營中,更加可以確定不會有心懷叵測的外人能夠靠近主上。既然不是外敵入寇,那麼自然可以確定此事必為內賊所為!

    一旦確定了這一情況,事情就變得複雜起來。內賊究竟是何人?意圖是什麼?又怎麼能夠這麼輕易的接近主上?

    結合國中近日隨著新年大典漸漸逼近,信都局面看似平穩實則暗潮湧動,特別是一些有關西面的軍情風傳,俱都讓人有不寒而慄、毛骨悚然的感覺!

    相對於那些幾乎沒有兵權在手的文臣們,這些武將各自本身便有著更加強烈的訴求並危機感,哪怕是再狂妄凶橫之人,此刻也都不敢恣意出頭,避免過於引人注意。

    但是不敢出頭,並不意味著他們對此就沒有了好奇。事實上,他們比任何人都要急切想知內情種種。不過眼下中軍控制現場,一副六親不認,隨時都要亮出屠刀的架勢,也實在讓人不敢有什麼過激的行為。

    羯國目下的軍伍編制中,內六軍中的中軍絕對是主上第一心腹部伍。其軍將主便由主上目下諸子之中最年長的武邑王石鑑擔任,軍中將校兵長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悍勇宿將,甚至不乏追從年久的潛邸故人,而兵眾也都是百里挑一、敢於衝鋒陷陣的精兵之選。

    中軍唯奉主上命令,餘者眾將無論權位多高、全都沒有權力調度其軍,而對主上的忠心也是無可置疑。這樣的軍伍防守營地,哪怕是其他十二軍將主至此,也不敢犯禁沖營。

    而主上遇刺的龍騰軍,在內六軍中則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存在,本身並不以戰鬥力著稱,但組成此軍的兵眾將領們,俱都是國中權貴子弟,也就是在場這些群臣的家中子侄。

    這一次主上遇刺,之所以如此牽動人心,哪怕是許多已經久不顯跡人前的引退官員俱都倉皇至此,就是因為刺殺所發生的這個地點實在太緊要!

    如果主上是在別的地方遇刺,誠然同樣會令國中人心震盪,但對於一些早已經淡出時局的人而言,也不至於如此緊張。

    特別是隨著國勢江河日下,以幾乎難挽的勢頭衰敗下來,而羯主石虎又遠遠談不上是一個仁義君主,目下的信都並不乏人已經早存投降晉國的想法,這樣的人若是聽說石虎遇刺的消息,說不定心中還會有竊喜念頭。

    可是羯主卻在龍騰軍中遇刺,這就讓局面變得無比複雜。

    晉軍攻勢兇猛,為了整編抵抗晉軍攻勢的大軍,羯國可以說是窮兵黷武、盡發丁壯。而跟隨羯主遷至信都的這些官宦權貴人家們,自然也不能免,他們的子弟也被征發入軍,哪怕門內並無成年子息,也要於族親近支擇一丁男入軍,以取共襄國難之意。

    換言之,若主上今次遇刺與龍騰軍有關,則國中一眾權貴無一能夠免於事外!無論在勢又或不在勢。特別目下營中絲毫消息都沒有傳出,自然人人自危,各自心中都積鬱著一股等待被審判宰割的煎熬!

    隨著時間的推移,聞訊趕至此處的羯國人士越來越多。而為了防止意外的發生,除了已經進入營地的中軍將士之外,負責城防的車騎府兵眾在封鎖城池四門之後,也繼續向此增兵。

    到最後,龍騰軍大營外已是人滿為患。假使此時突有一路晉軍殺至此處,將在場人眾一網擒獲,那麼所謂的羯國也將再不復存!

    營外人心焦灼,營內氛圍同樣沉重壓抑到了極點。

    在龍騰軍營內中央幾座大帳,也是中軍將士重點防守所在,其中最中間那座大帳周圍,更是內外環守足足兩千甲士,將士林立於此,比肩接踵,幾乎風雨不透。而這裡正是羯主石虎遇刺之後御駕暫停所在,由武邑王石鑑親自率兵防守於此。

    而在這座大帳兩側各有一處營帳,同樣各有近千中軍卒眾防守,其中西側營地收押著近百名龍騰軍將校兵長,東側營帳則是一眾隨駕人員。

    相對於外間的肅殺壓抑,東側大營內氣氛要稍顯輕鬆一些,二十多名羯國文武臣子聚集於此,雖然一個個臉上也都不乏心有餘悸的驚慌、憂恐之色,但也並不像被阻隔在營地外的那些人一樣完全亂了方寸,還不乏人三五成群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低聲談論。

    張豺正在這二十多人當中,他並沒有加入到同僚們的談論中去,一個人獨坐於帳內一角,雙眼微微閉起,彷彿入定假寐,臉色也平靜得近乎木然。但若是掀開他面前桌案,看一眼放在膝上的兩個拳頭,便會發現拳心中冷汗直湧,幾乎已經浸透了下袍!

    刺殺事件發生後,主上被禁衛拱從退入大帳中,而他們一眾人便也被驅趕到了此處。時間已經過去了將近兩個時辰,此處營帳彷彿被人世遺忘一般,全無消息的出入。而越是如此,張豺越感覺得到危險已經如泰山一般逼臨他的頭頂,隨時都有可能轟然落下,將他碾壓得粉身碎骨!

    一直到了掌燈之後,大帳外才傳來一些騷動聲,有十幾名將士魚貫入內,將餐食送入帳中。聽到這些聲響,張豺才緩緩睜開了眼,彷彿剛剛由假寐中甦醒過來,不著痕跡的將濕漉漉的掌心於膝窩下擦乾淨,起身上前選擇餐食,來回踱步良久,他才站在一份魚羹前,抬手示意那兵卒將菜品送到他的案前。

    「夜深霜寒,家人未必能關緊門戶,可惜不能歸家訓令。」

    張豺歸席後驀地伸手一探,趁著兵士俯身布菜之際,突然將一枚腰間玉玦塞入那兵士手心,同時抬眼望向對方,視線先是凌厲、繼而變得沉重,最後卻透出一股濃厚的乞求。

    那兵士隨手一勾,手心玉玦便落入袖囊中,繼而便撤下送菜的漆器,邁著平穩的步伐與其他兵士一同撤出了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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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1 朕不負卿


    隨著夜幕降臨,羯主石虎目下所居營帳內外已是燈火通明。白天裡內外警戒非但沒有鬆懈,反而又加強幾分。

    此處雖然士伍攢聚,但卻少有聲響發出,哪怕是職事所在,不得不出出入入的將士,都極力將腳步放到最輕。縱然有什麼軍令傳達,也多耳語相授,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

    這座營帳乃是龍騰軍中軍大帳所在,從外面看去不過只是規模稍顯宏大的一處營帳,但在營帳之下的內裡,卻有一座堅石砌成、前後三間的閣室。哪怕是石虎最為親信的中軍將士,也只能停留在營帳內的空間,石室內則只有羯主一人,甚至就連中軍將主石鑑,眼下也只是謹守石室外聽命。

    祖青是一名中軍軍主,目下也全副武裝默立於廳室之外。不同於其他問詢趕來拱衛的中軍將士,他從昨日主上離開禁苑之後便統兵拱衛,對於發生在龍騰軍營的刺殺,自然也是親眼見證。

    至於這場所謂的刺殺,不過只是主上石虎在將要離開龍騰軍營之際,營內某處突然竄起濃煙。作為跟隨石虎身畔的禁衛將領,祖青還未就此作出什麼判斷,部下中便有人呼喝遭遇刺殺,而後一群軍士便鬧哄哄的拱衛主上返回此處。

    之後祖青又奉命前往起火地點警戒巡察,發現僅僅只是一處馬廄中存放馬料的倉儲失火。當他到達的時候,火勢也已經被控制住。而後便又接到主上的軍令,要將異變附近所有龍騰軍將士監押控制起來。

    當忙完這些,再返回此處的時候,祖青才發現中軍主力早已至此,而且已經完全控制住了龍騰軍營,而這一場意外也被定性成為針對主上的一次刺殺。

    一直到目前為止,祖青都還沒有見到主上石虎,即便有什麼軍令傳達,也都由將主武邑王石鑑轉述。

    此刻祖青心內同樣忐忑無比,心內對這一次事件充滿疑竇並惶恐。

    首先可以確定這是一場有預謀、人為製造的意外,軍營之中難免意外,但若是發生在主上石虎巡察途中,且造成非常惡劣影響,那龍騰軍這些將領兵長純粹是活膩了。

    而且,營中所發生的這場意外,哪怕是祖青親歷經過,也完全找不到有絲毫針對石虎安全的跡象,為何就篤言認定乃是針對石虎的一次刺殺?

    還有,中軍主力趕來實在太快了,快的違背常理。雖然內六軍駐地都在信都城中,但是中軍所在禁苑距離龍騰軍駐地也有數里,而祖青僅僅只是前往查探馬廄並順勢控制住馬廄附近龍騰軍將士,前後耗時甚至不足一刻鐘,返回時中軍已經控制了這一處營地。

    如此迅速、異乎常理的反應,只能說明中軍主事者早已經知道龍騰軍營內將有意外發生,而且隨時都在等待意外的發生。換言之這場意外,只會是人為操控的一個手段。而中軍的調度唯奉主上一人命令,那麼這一次事件背後操控者自然只會是主上石虎了。

    此刻祖青心中最大的惶恐,那就是他同樣乃是中軍將領,可是對於這件事由頭到尾都不知情!既不知主上為何策劃這一次的事件,又不知意圖何在,更不知負責具體執行的是何人。

    一無所知,由此便帶來極大的惶恐,若非此刻身在悍卒環繞的營帳中,只怕早被心中的恐懼折磨得將要爆發出來!

    如此煎熬不知持續多久,一名隨駕宮人悄無聲息自帳內石室中行出,向著武邑王石鑑耳語一番,石鑑一邊傾聽一邊微微頷首,同時視線不斷在帳內中軍諸將身上巡弋而過。

    宮人傳達完命令後便又悄無聲息的退入石室,而石鑑則率領身後十數名中軍士卒闊步行出大帳。又過了將近半個時辰,石鑑才匆匆返回,在行過帳內眾人時,一股很明顯的血腥氣息自石鑑身上瀰漫開來,令得帳內人眾更加心悸不已。

    石鑑直接進入了室中,又過片刻便再次行出,面無表情的點了在場幾名將領的名字,示意他們入內,其中就包括祖青。

    祖青等人聽到命令,心中不免又是一震,不知迎接他們的將會是什麼。但無論如何,只要能夠見到主上,這樣令人幾欲抓狂的折磨總能告一段落。

    石室中同樣燈火通明,最外面一間乃是二十多名體態魁梧、各持凶兵的羯卒。待到祖青等人行入進來,便被勒令交出佩刀、佩劍等武器,同時有人上前仔細搜身,然後才被依次放入其中。

    這些士卒們動作不乏粗暴,態度也非常的不客氣。若是換了另一個時間,祖青等中軍將領們自然不會忍耐,可是現在這種局面看來,很明顯室內這些人較之他們還要更得主上信任,自然也都不敢有什麼異動。

    接受檢查的同時,被喚入的將領們依次進入更內裡的石室,祖青則排在第三個進入其中。

    他邁步行入石室後,昏暗的視線頓時令他視野陷入黑暗中,又過片刻才勉強恢復些許視力,模糊看到屏風後有一人影端坐,當即跪拜道:「末將祖青,參見主上!」

    「青奴啊,好!你沒有辜負朕的信任,上前聽命。」

    屏風後傳來羯主石虎稍顯疲憊沙啞的聲音,祖青聞言後便小心翼翼膝行上前,剛剛繞過屏風,便見主上石虎正雙眼灼灼望著他,眸中既有一絲欣慰,又閃爍著凶惡目光,整個人彷彿一頭負傷的凶獸隨時將要反撲,令人更加心悸。

    不待祖青開口,石虎便又冷聲道:「國中有奸人,將要加害朕。青奴,敢不敢領旨鋤奸?」

    聽到這話後,祖青腦海中已經閃過無數念頭,但並不影響他的行動,當即叩拜道:「鋤奸本分,豈敢無膽!」

    聽到祖青的回答,石虎卻笑起來,只是這笑聲卻殊少歡快,陰狠之餘更有幾分蕭索:「當年那幾個奸邪,也如青奴一般敬拜座前,誓言為朕效忠效死……」

    祖青聞言後,本就被冷汗浸透的內衫再次變得潮濕起來,他頭顱猛叩於地面上,凝聲道:「末將生死,在乎主上一念。若得信,雖死猶生,若得疑,雖生猶死。惟乞一刃,肝膽忠義剖獻君前!」

    「哈,我若不信你,你不會再見到朕。」

    石虎垂首嘀咕一聲,繼而不乏感慨道:「朕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的忠勇。天下萬物,唯忠勇者能與國共享!驃騎、武衛、龍驤、龍騰,你想典哪一軍?」

    祖青聽到這話後,心頭更是巨震。他雖然對主上意圖已經不乏猜測,卻沒想到主上今次圖謀竟然如此大!

    如今信都內外,最可靠的力量自然就是內六軍,中軍由石鑑執掌,車騎由石苞執掌,這二人都是主上骨血。而其他四軍,或是實力參差,但也各有統帥。可是石虎目下所言,卻是要將內六軍中除兩名皇子所掌軍伍之外的其餘四軍俱都更換將主!

    祖青不敢沉思太久,只是繼續叩首道:「末將寸功未有……」

    「你能入內見朕,便是赤誠大功!得有大用,也非犒賞,而是要為朕誅殺國賊!」

    石虎擺手,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朕沒有太多時間,速速道來!」

    「主上春秋綿長,末將不願求用,只願以身為盾,拱從御前!」

    祖青控制住心中的衝動,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御床上石虎愣了一愣,片刻後卻笑起來:「忠骨壯成,蒼天不負,好得很!卿不負朕,朕不負卿,上前來!」

    祖青移步上前,石虎則伸手抓其他的手腕,自身側掏出一物擺在祖青手中,為其將四指併攏,又拍著他虛握的拳頭笑語道:「賜你一場富貴,且先出帳歸部休息,枕戈待命。」

    待到侍者上前引路,祖青才發現這石室後方還有一條通往帳外的出口,難怪此前入內將領不見退出。他由出口行出後,寒冷夜風撲面而來,令他忍不住驀地打了一個寒顫,但精神卻是為之一振。

    此前被主上塞入手心的東西,入手涼潤,此時再看,卻是一塊品質上佳的玉玦。而看到這枚玉玦後,他瞳孔又是驀地一縮,他長時間拱從御前,自然從這玉玦樣式與紋路認出乃是鎮軍大將軍張豺之物!

    張豺的隨身配飾,怎麼會出現在主上手中?主上又為什麼轉賜自己?這當中又蘊藏著什麼樣的富貴?

    他站在大帳後方的陰影中,一時間百思不得其解。但眼下也不敢久留於此處凶地,而是闊步行向他自己部伍暫居的營宿地。

    「阿郎總算回來啦!這究竟……」

    「噤聲!」

    祖青舉手打斷疾迎上前的家將問話,快步行入營帳中,待到其他兵卒退出,才將親信喚至身前,低聲道:「我在主上帳內這段時間,帳外發生什麼事情?」

    那家將便連忙事無鉅細講述起來,言及種種祖青只是皺眉傾聽,待聽到家將講起此前中軍傳令他們這些將領兵長各出親從前往張豺等隨駕臣子所居營帳送餐時,祖青眉梢頓時一挑,疾聲道:「仔細道來,我部何人入內送餐?」

    眼見郎主反應如此激烈,家將不敢怠慢,只是他所知也不多,索性便將那名有份送餐的親兵喚來,由其親自講述入內種種。而親兵也只是講述當時何人在場並所見事務如何,並沒有講出什麼特別的跡象。

    祖青聽完之後,便是長久默然,又從懷中掏出張豺那枚玉玦於掌心內細細摩挲,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笑出:「狗賊心境已壞,信義大失,如此下作手段,豈是人主應為?膏肓之疾,欲求猛除,多半是要害命!好、好得很,蒼天不饒巨孽,護我僥倖脫險,怎能辜負!包羞忍辱,血債血償!」
V123210 發表於 2019-7-4 22:45
漢祚高門 1442 柵中困虎


    龍騰軍大帳中,羯主石虎仍在不斷召見將領,而且已經不再獨限於中軍將領。

    這些受到主上召見的將領們,大多是羯國目下後起少壯的青年將領,而且還有一個比較類似的特點,那就是這些將領們都沒有什麼強硬的宗族出身。

    而這些將領們在受到主上召見完畢之後,或是返回各自部伍,或是轉向旁處,沒有一個人當眾宣揚主上因何召見他們,又吩咐給他們怎樣的指令,彷彿根本就沒有這件事發生。

    如是一直持續到深夜時分,龍騰軍營外等候消息的人越聚越多。為了避免這些情緒動盪激烈的臣民們聚集在一起發生什麼意外,負責防守龍騰軍營的中軍也派出一部分將士行出來維持秩序。

    能夠聚集於此的時流,自然不是什麼尋常寒庶,心中的焦躁惶恐已經將他們的耐心消磨殆盡,甚至於就連最初得訊時的恐懼都漸有回落,取而代之的則是含義複雜的憤懣,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鼓噪吵鬧起來。

    中軍將士作為主上嫡系,在大多數時候都可保持強橫倨傲的姿態,可是現在聚集在大營外的無一不是權貴重臣。

    當這些人真的開始吵鬧乃至於試圖衝擊營禁,他們一時間也陷入了被動,雖然還在阻止這些人進入營中,但是姿態已經不如最開始那樣堅決,特別甚至有人直接指摘他們這些凶兵悍將意圖把持、幽禁君王,那副凶神惡煞、將要以命相搏的模樣,更讓他們漸漸變得忐忑起來。

    最後還是中軍將主、武邑王石鑑親自至此,厲色傳達主上口諭,才讓這些人又變得安分下來。不過在看到營外人滿為患,那些聞訊趕來的權貴官員包括他們各自僕役、部曲幾近數千之眾,石鑑眉頭也是微微皺起,憂心忡忡的返回大帳中。

    趁著入內叩見暫告段落,石鑑便趨行進入廳室中,一俟步入室中便說道:「父皇,營外所聚人眾太多,恐有不測,是否讓中軍將士出營……」

    「他們願意漏夜飲風,由得他們!」

    不待石鑑講完,石虎便語調陰鷙說道:「狗賊,一群狗賊!朕不願喧鬧過甚,倒滋長他們各自奸邪膽量,統統該死!該死……」

    語氣雖然仍是凶厲,但也透出一股疲乏。

    儘管心中不願承認,但石虎也不得不承認他早已經不是精神旺盛的盛年時節,驚聞秘奏之後便苦思對策,籌劃數日到現在實施起來,幾乎沒有一刻能夠安心入眠,眼下也只是強打起精神,胸中一口戾氣不散,但頭腦已經變得混沌起來,思路也已經不再清晰順暢。

    眼下他半臥在高榻上,儘管石室內自有取暖的手段,但錦被下雙腿已經冷得有些麻痺。此刻並無外臣在場,他才示意幾名宮人上前,除掉衫裙以體溫溫暖他已經不乏老朽的身軀。

    他見石鑑仍是眉頭緊蹙、憂心忡忡的模樣,忍不住冷哼一聲:「這種小場面,都能嚇得你行臥難安,也配做我的兒子?若今次真有奸賊謀害你父得手,如此器具膽色,你縱僥倖能活,也只是敗壞家門威赫!」

    石鑑聽到這話,忙不迭深跪在地,顫聲道:「兒、兒只是、只是希望父皇體中安康,春秋永盛。龍騰軍營始終不如禁苑防衛森嚴,父皇至尊之身,委實不宜長居凶地!」

    看到石鑑如此,石虎眸中又閃過一絲失望,還待要開口訓斥,片刻後卻悵然一嘆:「膽怯未必是壞,起碼不會弄險尋死。家門之內不是沒有兇猛少壯,可恨一個個不向天下逞威,卻只會左右呲牙。滿庭劣子,若有一人成器,你父何至於被人事迫害至此!南國那個島夷門戶,難道真有百倍勝於我家?中國無數英雄,莫不折戟你父足下。北國俱成我家門庭,竟不能養成一個英壯之選,與那沈維周稍作爭輝……」

    講到這裡,石虎胸膛不免又是憤懣鬱結。他感慨兒子們不成器,心中對自己又何嘗沒有一二失望。只是除此之外,更多的還是不甘。

    如今的他,年事漸高,神氣匱乏,越來越感受到那種人力有窮的無奈,但若假使再年輕十歲,無論南北勢力對比如何差異懸殊,他都有信心整裝再戰,必將那個南國島夷親手斬殺!

    類似的嘮叨,石鑑不只聽過一次,從最開始的惶恐驚懼,到如今已經漸漸習慣下來。甚至就連此刻臉上所流露出的惶恐,多半都只是作態,甚至不乏腹誹:無論這個父親再怎麼看不起自己,到如今還不是需要仰仗自己這個已經算是最年長的兒子?

    別的不說,單單這一次策劃一場刺殺的鬧劇,如果不是石鑑不辭勞苦的內外奔走,又怎麼能如此順利的實施起來?

    至於早前那些得到君父親暱重用而不可一世的兄弟們,如今又何在?若沒有自己這個被看來不成器的兒子尚堪一用,父皇只怕到現在還只能困守禁苑作無聊發洩罷?

    當然,這些念頭石鑑也只敢在心裡想一想,一點都不敢流露出來。

    石虎如尋常老叟一般抱怨一番自家兒子的庸劣,視線落在跪伏在地的石鑑身上時,滿是複雜。

    跟其他幾個早年所看重栽培的兒子相比,石鑑若說有什麼優點那就是恭順。若如今國勢平穩興盛,沒有內外危機滋擾,石虎倒也願意栽培一下這個恭順的兒子。

    可是如今內外形勢已是如此,身為他的兒子,自該具有凶橫威嚴,單單恭順是遠遠不夠的。隨著幾個他著重培養的兒子接連橫死,石虎不是沒有給過石鑑機會,可是用心越多,心中便越失望,甚至都想剖開這個兒子胸膛,看看究竟是不是比旁人少生了幾個心竅!

    遷至信都這年餘來,石虎用心重點就是整軍。特別是內六軍的中軍,更是被他視作心腹肱骨,只有交給自己的兒子統率才放心。

    內外國務繁多,石虎也難將所有精力放在中軍上,心中不乏自忖,就算這個兒子才力的確不堪,但有自己的威嚴庇護,掌控中軍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可是當他真正發力審查中軍的時候,卻發現就連這支被他最信任的心腹部伍,都已經被人滲透拉攏得嚴重。

    而這一切,石鑑竟然茫然不知,所表現出來的警覺與敏感,甚至都比不上已經被他刻意忽視日久的少子石遵,因為就連石遵居然都在中軍內發展出兩個兵尉作為耳目!

    可惜,可惜了!

    石虎腦海中閃過少子石遵的身影,心內又是一嘆。若說他的兒子沒有一個成器,石虎也有幾分不甘,最起碼就他所瞭解的石遵近來表現便要強過他真正出手栽培的石鑑良多。

    無論是在信都目下的形勢中謹慎自保,還是悄無聲息羅織自己的羽翼,包括在得知襄國方面軍情後沒有選擇直接捅到自己面前博取寵幸、而是選擇通知即將歸國的外藩強臣張舉。當中用心之細膩,取捨之果決,就連石虎這個父親都略有不及之處。

    還是時不我待,如今的石虎已經沒有了從容的時間與能量再去從頭栽培石遵這個已經顯露崢嶸的兒子,未來的路也只能由其自己闖蕩。但若如果再來一次,哪怕是在去年冀南之戰前夕,石虎都要將這個少子帶在身畔,悉心教導,將其作為取代石邃的良選。

    可是現在,石虎就算有這樣的心意也已經晚了一步,若還要強硬將這個兒子推到前台來,由其承受根本就不能承受的凶險壓力,只會是害了他,一如橫死不久的麻秋。

    石虎沒有再繼續召見將領,室中的石鑑也只是跪在地上不敢發聲,氣氛一時間變得沉悶下來,只是迴蕩著石虎那壓抑不住的喘息聲。

    這一場刺殺,正是他所安排,主要目的甚至還不是為了誅殺國中奸邪,只是想要看一看在晉軍強勢進攻之下,國勢人心已經敗壞到了何種程度!而結果也已經很顯然,觸目驚心!如果有可能的話,石虎甚至不願知悉和面對目下這種狀況,由得被人矇蔽掩蓋下去!

    襄國失守,幾萬大軍幾乎盡沒,如此大的事情,石虎怎麼可能會不知?國中大凡頭腦清楚之人,難道會猜不到他有沒有在襄國安排一二心腹耳目?

    可就算是如此,那些狗賊仍然敢這麼做!究竟是心存僥倖,又或者有恃無恐?

    凶橫半生,石虎自然不是能夠忍辱負重、委曲求全之人。

    舊年他還不曾履極,甚至被先主石勒提防打壓得嚴重,他都敢直接用強、派兵攻入政敵程遐的家門,亂其家室,淫其妻女!那時的他,恃勇而狂,一無所懼!

    可是這一次,他卻凶橫不下去。或許一些奸賊以為他至今對此仍然一無所知,可事實上,就連麻秋行至何處被人截殺、何時被殺,他都一清二楚!

    可就算是知道了,他又能怎麼做?

    直接出手幹掉張豺?張氏門生義故眾多,如今信都城外最起碼有過萬張氏私兵,分散在各軍並流民營地中。一旦張豺被殺,這些人便會失於控制,若是發生暴動便難撲殺控制,會讓信都城外局勢頃刻糜爛!

    出兵接應,救下麻秋?若他這麼做了,仍然避免不了麻秋被人截殺的命運,那麼他的威嚴將更加蕩然無存!而且會令襄國陷落的消息完全擴散開來,讓信都人心局勢更加崩潰!

    甚至就連他的兒子在得悉這一情報的時候,都不選擇直訴於他,而是選擇聯絡歸國強藩。這意味著就連他的兒子都不再相信他有能力繼續把控住局面!

    張舉統率幽州勁旅歸國,途中肯定不乏消息渠道得悉襄國軍情,包括那些張豺籠絡配合他為此逆舉的同盟者們,肯定也不乏人首尾兩端,憑此交好張舉。

    但當張舉派人傳訊國中,以此相報的時候,卻不言其餘,只言是他的兒子石遵示警,這幾乎等同於在向他示威並提出質疑。甚至如果張舉若還謹守為臣本分,即便是得知此事,都不該首選選擇向他揭露,而是要盡快率部返回信都護主靖難!

    張舉的報信,令石虎想保留的最後一塊遮羞布都蕩然無存,他的軟弱、他對局面的失控,已經無所遁形!如果他不能給張舉提供一個保證,為了避免自身也遭遇如麻秋一樣的下場,張舉甚至有可能引兵駐外,不再歸國!

    相對於襄國陷落本身,無疑後續發生的種種給石虎帶來的打擊更大,甚至可以說是之前種種錯誤積攢的惡果集中爆發!

    如果早年他不急於南征,便不會在先主駕崩、國中動盪的關鍵時刻領兵於外,沒能在第一時間把持中樞,以至於河北陷入長久的內亂消耗。

    而南征失敗後,他心中便存陰影,在南國中原大戰告捷的同時他也入主襄國,但卻不敢在第一時間向河南發起進攻,更給了南國的沈維周時間去從容解決江東內部危患,使得其人翦除掣肘、再無後顧之憂。

    甚至就在南國西征結束、打下關中之後,南北雙方實力對比都還不算太過懸殊。而當時石虎的決定也是沒錯的,他應該趁著南國攤子鋪開太大,盡發國中卒力再作南征。

    只是當時的他終究欠了幾分年輕時的果敢,沒有選擇南國的洛陽行台中樞,而是選擇河南的青兗之地作為主攻方向,寄望於即便不能獲勝,也能大取南人物用。想要兩相兼顧,結果大敗虧輸!

    甚至於去年襄國陷落,他返回襄國的時候,都不敢引眾退往信都,而是應該銜恨誓師,一鼓作氣的南下。當時南強北弱已經成了確鑿的事實,無論他再怎樣的經營鞏固內部,都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於根本的實力上趕超南國。

    就算當時襄國陷落,諸子互殘,但這場戰事主動權依然在河北一方。他若能咬緊牙關、頂住壓力,親自率領大軍先攻枋頭,再取洛陽,即便是過程中會有變故發生,但將士始終行走於存亡之間,唯死戰能求活!

    可當時的他還是退了,這一退看似暫避鋒芒,收蓄力量,但卻丟失了他所擁有最重要、最珍貴的東西,那就是這大半生強橫銳進所塑造起來的凶悍形象!

    大軍潰敗,國土大失,甚至就連國都都被攻破,子孫遭人屠殺,他都能夠忍耐下來,不獨讓國人、讓對手看到他的軟弱,更讓他的屬下們察覺到他的色厲內荏!

    石虎不是不知他這一退,會給自身威望帶來極大的損傷,所以也在想辦法進行彌補。比如故意透露給人得知他將要大封群臣的心意,既然威望受損,已經不能再完全憑此震懾群臣,那不妨以惠利補充,讓這些人意識到除了跟隨他之外,南國絕不可能再給予他們如此尊崇豐厚得待遇!他們唯有與自己並肩作戰,才能守住當下所有!

    可石虎還是小覷了他威望折損的程度,或者說低估了裂土分封對麾下群臣眾將的誘惑力。這些狗賊們,為了保證分封大典能夠順利進行,居然敢內外聯手遮蔽他的耳目視聽!

    尚未分封,人心已經割裂至此,一旦將封土、民眾分授給這些狼子野心的狗賊,真能就此穩定住局面,奢望他們能夠與自己同心協力的反攻晉軍?笑話!

    可是事態已經發展到這一步,豈能說停就停?不獨石虎,就連國中這些將領們也已經被架到騎虎難下的境地,人人眼望於此,他們已經將屠刀揮到了麻秋這個君王的心腹身上,揮向君王只在咫尺!

    如今的石虎,在群臣諸將眼中已經不再是那個威震河北的大趙天王,而是一個垂垂老矣、等待宰割分食的獵物。他們各自得到了暗示和許諾,並且已經達成共識,不能忍受失信違約!

    換在以前,哪怕是襄國陷落消息傳來之前,石虎都絕不相信他居然會被人世艱難逼到要將自己的生死安危作為賭注!

    可是除此之外,他已經沒有了別的手段勒停國勢崩潰的洶湧勢頭。儘管他也明白,此舉一旦實施,會給他的威望帶來更大的損傷,但若是不能阻止新年大典的進行,一旦典禮完成,他也不再會是什麼大趙皇帝、諸侯盟主,只會成為一個垂垂老矣的傀儡,被那些強藩爭搶把持!

    幸在這一次他賭對了,諸將或是已經習慣了內部傾軋、欺上瞞下的鬥爭,但在國勢已經岌岌可危、晉國大軍步步緊逼的情況下,他們驟然間仍然無法接受沒有了自己這個主上的情況。

    這一天,石虎做了很多事。首先是將文武群臣心中憂恐引爆出來,讓他們認識到雄主未老,只要一日不死,羯國便還有維持下的餘地,他在則國在,他死則國崩!

    之後便是重新樹立自己在軍中的權威,通過拉攏啟用一大批上進心切、還未沉浸在內耗爭權的少壯將領,重新建立起自己對內外軍伍的掌控。

    當然過程中難免使用了一些上不了檯面的陰祟手段,比如為了甄別中軍將領的可靠性,特別安排抽調那些中軍將領各自心腹入帳為張豺等暫時被監禁起來的重臣送餐,特意給他們營造一個可以向外部傳遞消息的場景,以此來引誘這些中軍將領主動暴露出與群臣的隱秘勾結。

    這雖然會給人帶來一種陰惡猜忌的印象,但起碼可以確保所甄別出來的將領清白純潔。他會給這些少壯將領們提供支持與機會,讓他們可以超越國中那些權臣老臣,那麼他們自然也需要承擔一定風險來體現出自己有沒有獲得這種機會的資格!

    這一過程,進行的倒是很順利。一批身世清白、行事坦蕩的年輕將領們被挑選出來,分遣各軍之後,足夠讓他牢牢控制住信都城內的內六軍。

    那麼接下來,就要處理真正的大目標了。

    想到這裡,石虎便又垂眼望向室內的兒子石鑑,眸中閃過一絲不忍,但很快便又為堅毅冷厲所取代:「目下國內事務暫告段落,事前事後,我兒不乏勇力可誇。如今又有大用付你,若能做得好,日後即便沒有你父庇護,天下自有你立身之地!」
V123210 發表於 2019-7-4 22:46
漢祚高門 1443 諸胡霸王

    石鑑聽到這話,已經是忍不住的怦然心動,神態也變得更加恭謹起來,思緒則已經忍不住的發散暢想。

    換了以前,石鑑心中自然不敢有什麼非分之想,唯恐遭到其他幾個虎狼性情的兄弟敵視。可是如今局面已經很明顯,他已經是主上諸子之中最為年長者,這一次掃除內奸又出力甚大,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他的執行,主上縱然有什麼想法都無從實施。

    正當石鑑滿心期待主上將要給予自己一個正式的名位,而石虎接下來的話語則令他錯愕當場:「幽州刺史張舉,不日將要歸國。張舉久戍幽燕,多有勞苦,今次又心繫國事,示警君父。稍後你暫解軍職,代朕出迎,並妥善安置幽州部伍事宜。」

    「這、這……兒與張舉素無深交,又乏相知,實在、實在……」

    石鑑一臉驚詫,失望之餘又不乏驚悸,沒想到父親非但對他沒有更加倚重,反而要將他遣離中樞派往外軍。

    國中一些傳言,他也有所聽聞,知道張舉乃是他六弟石斌背後的支持者。駐守信都的一眾悍將尚且驕橫難馴,更不要說張舉所率領的外鎮人馬。哪怕他並不聰明,也能想到此行必是凶險有加。

    眼見石鑑如此反應,石虎臉色頓時一沉,心中不乏羞惱:「你代朕出迎便是天使國務,又非私情的往來,張舉自是我家良臣,名位所定,何必與之有什麼情誼!」

    聽到父親語氣已經有幾分不善,石鑑也不敢再直言拒絕,只是泣聲道:「兒、兒並非不敢用外,只是國中紛亂新定,恐父皇御前乏於親用侍奉,但、但父皇若真要兒出使,兒自依命遠行,不敢悖旨……」

    「唉,國事危難,奸流滋生,多少賊子陰謀侵我家業富貴,近來你也多見。幽州部伍是能夠維穩社稷的精銳強軍,朕派你出迎才能安心。況且之後其軍便近駐信都城邊,談不上遠行。人生三十,當求自立於世,又怎麼能強求徘徊庭內,長年托庇你父羽翼之下。」

    接連幾個逆子橫死,也讓石虎對這個恭順聽用的兒子多有感情,眼見石鑑垂首低泣,石虎不悅之餘,心中也難免泛起柔情,語調也微微放緩:「國中不乏賊人奸聲,妄言後事種種,或是讓你不能自安。但天意難測,天威浩蕩,你是朕的兒子,自該放膽馳行世道。」

    他頓了一頓之後,又傾身靠前低語叮囑道:「階下群立,不過我家家奴而已。生於我家門庭之內,世事又有什麼能夠讓你憂恐?幽州諸將,久戍邊遠,君王恩威不沐已久,朕派你前往,正是為了讓你伸張才力、志氣,不要困縮於苑牆之內為世道看輕!」

    這番話暗示意味便已經非常明顯了,石鑑聽完後思緒也被引動起來,憂恐漸漸削減,只是片刻後卻又叩首道:「可、可是兒習戰日淺,東武城南賊沈牧又、又是……兒非惜命,只恐才力不逮再誤大事。」

    就算有了石虎的暗示,讓他對張舉的忌憚稍減,可是一想到幽州部伍南來將要作為進攻東武城晉軍的主力,石鑑仍是憂悵不已。

    石宣、石韜兄弟二人在世時是怎樣的張狂,石鑑至今記憶深刻,就連這兩個凶橫之人都是間接死在南國沈牧手中,一想到自己將要跟隨幽州部伍前往對戰沈牧,石鑑心中便忍不住生出命不久矣的恐懼感。

    石虎聽到石鑑這膽怯言語,頓時氣得怒目圓睜,揮起手臂直接抽打在石鑑臉龐,石鑑整個人都後飛出去,落地翻滾片刻又忙不迭膝行返回,叩首乞饒。

    「劣子、劣……你就是這樣的器具膽量,縱有大事即便託付給你,你能承擔?」

    石虎氣得臉色鐵青,抓起手邊器杖又砸在石鑑身上,對這個兒子可謂是失望至極,一直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怒聲道:「襄國痛失,側翼已失遮掩,國中紛亂新定,攻略不可再施。你安心滾出城外,若真憂恐與南賊激戰,不久後朕自召你歸苑,寧可家門蠢物死我手中!滾出去!」

    眼見父皇是動了真怒,石鑑自然也不敢再久留,忙不迭叩拜告退。

    石虎仰於臥榻上,心情已是徹底敗壞。若依他往年脾性,石鑑這個愚蠢怯懦的兒子剛才表現已經足夠激發他的殺心,可是眼下不論國勢如何,單單幾個兒子接連死去已經令他不忍再對兒子們輕易施暴。

    況且石鑑再怎麼不堪,總還有年紀擺在這裡,若再換個更加年輕的兒子前往迎接張舉,也難震懾住幽州驕兵悍將,只如襄國的石琨一般淪為完全的擺設。

    張舉今次示警國中,絕非憂心國事那麼簡單。特別其部暫停途中,更讓石虎心中滿是不悅,幽州部伍乃是效忠於他的軍隊,絕不是張舉用來抗衡國中的籌碼。如果真的有必要,他也不惜故技重施以少壯將領取代張舉這個老將。

    石鑑心裡存著什麼妄想,石虎自然清楚。但就算不論其人才力如何,單單這一次國中風波所承擔的角色便注定其人已經與嗣位絕緣,換言之他只是石虎所推出來的一個犧牲品。

    至於派遣石鑑前往幽州軍,也算是一次廢物利用。當然石鑑若真的能夠在幽州軍內部拉攏培植一點勢力,石虎自然也會予以承認,用以制衡乃至於取代張舉。但是很顯然,這個可能微乎其微。

    但就算石鑑外出後碌碌無為,其身份擺在那裡也足夠表達出石虎的態度,必要時石虎也可以通過石鑑去控制影響一部分幽州卒眾。

    而剛剛經過肅清整編的內六軍交由何人統率,石虎也早已經有了屬意的人選,那就是他的第六子章武王石斌。至於石虎自己,還要盯緊了國中這些元老重臣,讓他們不敢再有奸謀擅動,並且要專心為羯國營造出一個新的秩序局面,並沒有精力直接掌軍。

    如今諸子之中,石斌算是最得石虎心意,這個兒子戰功赫赫,於國中也多積威名,其才力表現遠非懦弱愚鈍的石鑑可比。甚至於在石虎看來,諸子之中可以說石斌這個兒子是罪酷似他的,無論是勇武才力又或強橫性情。

    如今國中也不乏風傳,言是石斌乃是太子之位最佳人選。石虎雖然一直沒有表態,但從去年開始便也一直在權衡考慮這件事情,他雖然喜愛石斌,但卻並不認為石斌是最佳的人選,特別是在襄國陷落如今國內形勢又不穩定的情況下。

    石斌的性格驕狂凶悍,一如石虎當年,可是如今的國勢卻已經不再如當年那般。當年的石虎悍則悍矣,但也自然有其底氣,南征北戰,羯國近半疆土都是由他攻伐開闢,麾下自然聚集起一批強兵悍將唯其馬首是瞻。

    但就算是這樣,國中仍然有程遐等一批臣子們站在石虎得對立面堅決的反對他,並且直接引發了羯國內部的戰亂,令得國力大大耗損。

    可是如今的羯國,本身便已經岌岌可危。石斌雖然悍勇,但也不能統合眾願,若將其人強立為嗣子,肯定會引得國中相當一部分人心懷不滿。眼下的羯國已經經不起內耗,也沒有家底和時間再給石斌鋪墊一條繼統血途。

    因是就算石虎再怎麼親愛這個兒子,也只能忍痛放棄,避免國中再次出現更大的動盪與爭鬥。

    當認識到已經不能憑著武力正面戰勝南國的時候,石虎的視野反而得以拓寬。晉國中朝永嘉之後的國事變化,對他而言已經不乏借鑑意義。或是已經不能進為中國之主,但也可以謀思退居諸胡霸王,一如早年客寄江東的晉國。

    如今的羯國勢力雖然已經萎靡,但那是相對於南國而言。如今信都內外六軍,哪怕是將水分完全壓榨掉,仍有五萬多可戰之卒。渤海的石斌、幽州的張舉、雁門的李農,這些軍眾統合起來亦有七萬之眾。

    換言之,就算是不論張豺等將領們的私兵部曲,羯國目下可控卒力仍有十餘萬眾。如果能夠將這些兵力完全整合,即便不能再與晉國爭勝於河北,但只要後續能夠避免大敗,保持且戰且退的節奏,哪怕是退到邊陲,邊胡各部仍然沒有羯國的對手。

    雖然北方沒有長江這樣的天塹橫阻,但也自有太行、幽燕之間山巒起伏,這都是可供倚重的地理優勢。而且隨著戰線的拉長,晉國的兵力優勢也在被逐漸抵消。如今的冀北,或許就會成為舊年晉國國勢微弱時的淮線,通過游鬥牽制,將晉國兵力鎖定在這一片區域中。

    在這樣的構想下,與晉國之間的戰爭便不必再執著於一時之勝負。石虎心中甚至不乏悲觀設想,一旦來年春暖晉軍繼續發動攻勢而他不得不退出河北,只怕有生之年都很難再返回中國。

    而為了保證羯國這一份基業還能繼續傳承下去,乃至於未來也如眼下的晉國一般重新煥發生機,乃至於重返中國,就必須要確保羯國當下這些勢力不崩解,並且考慮到後續的發展。

    基於種種考慮,石虎真正屬意的嗣子人選便是少子石世。

    選擇石世作為嗣子,好處顯而易見。首先張豺這一系的國中元老便在力推石世上位,如此也算遂了他們心意,也不必再心憂前程富貴而再蠢蠢欲動。其次石世乃是漢趙故主劉曜的外孫,有了這一層關係,也能將匈奴人的勢力稍作整合。

    即便未來痛失中國,不可再妄稱大趙皇帝,退還有六夷大單于打底。且諸胡之中唯漢趙、羯趙才是胡中尊貴族裔,這二者若能達成聯合,壓制其餘胡虜易如反掌。退守江東的北方世族尚能扶立一個司馬氏遠宗的君主,更不要說羯國尊統乃是確鑿可查。

    至於石斌,則是石虎給這一設想所準備的一個保障。如今的他尚還在位,能夠扶立石世這個幼子一程,但他也擔心石世獨支難當,而石斌就是宗勢之中最佳代表,可以確保皇權不作旁落。

    如此一來,石氏宗族權柄不失,重臣元老拱從內外,以屠各為代表的外族力量源源不斷的補充,彼此之間相互支撐,相互制衡。這樣的局面能夠達成且維持下去,羯國國勢便仍然不乏傳承的可能。

    石虎醞釀這一次的風波,主要意圖除了肅清把控內六軍,確保核心力量的穩定可靠之外,同時也有敲打元老重臣,摘除國中隱患的意味在其中。

    所謂的隱患,自然便是那些河北晉人的世家。這些人做慣了首尾兩端、多頭下注的事情,無論表現得再怎麼恭良,是很難保證他們肯與羯國同榮共衰,也不會甘心追從羯國退守邊陲繼續傳承,正可趁此機會掃蕩一空,空出的位置又可以將屠各並其他雜胡勢力引入國中。

    隨著那些少壯將領的被揀選派遣,這一輪的殺戮已經開始展開,至於罪名也無須多作羅織,只說他們各自身在龍騰軍的子弟參與了刺殺,族滅身死理所應當。

    至於對元老重臣的敲打,石虎心中卻還不乏踟躇,擔心控制不住力道。張豺狗膽包天,居然敢阻殺麻秋並攔阻襄國方面的軍情,自己尚且在位,其人便敢如此狂悖,可以想見絕不是什麼良佐人選,也非少子能夠控御的巨奸大惡。

    但眼下並非剷除其人的最佳時機,一方面其人潛在勢力實在太大,一旦要剷除,羯國本身也要大失血,未必還有力量徐徐後退。另一方面眼下他還需要張豺作為一個旗幟,以拉攏驅使河北那些豪強軍頭幫助抗禦晉國的進攻。

    主從多年,石虎是有信心壓制住張豺,但其人犯下如此大罪,若不施加嚴懲,難免助漲其胸懷奸惡。既要打得痛,又不能一下子打死,究竟該要施力多少,對石虎而言也是一個不小的問題。

    這一夜餘下的時間,石虎便一直在考慮這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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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