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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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454 垂死掙扎

    祖青不是不想即刻手刃石虎,在其不長的人生生涯某一個時間段、即就是其父祖約死去那最艱難的幾年,祖青更是將此當作唯一的信條來奉行,才能支撐著自己熬過那段迷茫又屈辱的歲月,沒有自暴自棄。

    今夜之後,這個恨不能生啖其血肉的羯胡惡酋終於落在了祖青的手中,他心中湧動的殺意幾乎已經難耐,但仍憑著一股毅力按捺下來,原因便是石虎所咒罵的那一句「叛南亂北」。

    祖氏背叛江東晉國,這是一不爭的事實。儘管祖約臨終前半是開脫半是懊悔的向身邊人陳述當年不得已,但大錯已經鑄成,祖氏在南國朝廷就是一個叛逆者的面目。

    手刃羯主石虎,祖青雖然自忖應該可以稍稍補償其家舊罪,但前提是有人願意為祖氏伸張公義。

    祖青年紀雖然不大,但卻見識過太多的人世凶險。今夜他本來打算將張豺也一網成擒,但是很可惜這個狡猾的老賊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雙方此前雖然達成逼宮的共識,但彼此本就互無信任,張豺也僅僅只是將他當作手中一柄利刃而已。

    這個老賊目下不知藏身何處,很有可能已經做好準備,一旦在逼宮過程中石虎發生什麼不測,便會將此夜所有罪名盡數扣在祖青頭上,號召周邊大大小小勢力對祖青群起圍剿,讓他無命活過今日。

    既然做出了這樣的選擇,祖青便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若是能夠得償夙願,一命又有何惜?

    可是現在他不能死,多年忍辱讓他明白,唯有活著才能創造更多可能。而且他與南國朝廷一直乏於接觸,也不能確定如果他死在今夜的信都,南國目下執權的那位沈大將軍願不願意為祖氏正名?

    祖氏先叛於淮南,復禍於虜廷,究竟是迷途知返,撥亂反正,還是奸骨橫生,僭主成性?一旦祖青今夜死在信都,那麼身後風評如何,將再也無力影響。

    他需要活下去,需要繼續以自己的方式禍亂羯國,因為洗刷家門舊罪的路途還未稱竟,因為不願今日這一番毅然果敢為張豺這老賊所趁,因為也要給那些矢志追從、不離不棄的舊人們一個交代。

    為了按捺住那股湧動的殺意,祖青甚至不敢親自監管石虎,只派心腹家將將石虎轉移到西殿隱秘所在,然後自己則矯稱上諭,針對西殿開始進行更加全面的掃蕩。

    今夜的逼宮,石虎自然是首要目標,控制住了石虎,便等於掌握了最大的主動權。而次一等的目標,便是貴妃劉氏並新封的中山王石世,若再將這兩人控制在手中,就算張豺私下裡還有別樣的佈置,也不得不做出讓步。

    駐守西殿的中軍將士,本來就被異變陡生而擾亂,加上將主石成不在軍中,兩名留守幢主又被祖青所殺,整個指揮系統已經癱瘓下來。

    祖青雖然掌握了這一部中軍將士的調度符令,但是聯想到張豺包括其他人在其中還留有低級兵長作為棋子,為免這些棋子趁機作亂,祖青也不敢隨意調用他們,只是嚴令他們謹守值宿,不得擅動,同時將自己的東台部伍向此調集。

    雖然石虎滿懷怨忿,寧死不願書寫詔令,但在眼下而言也不算是什麼大問題。此處中軍將士已是人人惶恐驚悸,而祖青則是此夜迄今為止唯一得見主上的中軍禁衛將領,且這段時間主上對其看重提拔也是人盡皆知。

    所以大部分中軍將士還是選擇聽從祖青號令,不敢擅自行動,就算事後有什麼責任追究,祖青這個國中新貴也是首當其衝。相對於妄動橫死,無疑靜觀事態發展才是合乎理智的選擇。

    接下來每時每刻仍是關鍵,祖青帶來的數百戰卒除戰損之外,剩下的人又分作兩部分,一部分挾持羯主石虎藏匿起來等待援軍,另一部分則開始在西殿範圍內各宮室之間搜索其餘重要人等並器物。

    這一夜,對張豺而言同樣是以命相搏,他在東台與祖青密會之後便沒有返回所居的院舍,但也並沒有離開護國寺範圍。

    雖然此前主上大肆肅清內六軍,但也並沒有將他的力量徹底掃除,當然也是絕不可能再如祖青那般名正言順的控制數千內六軍禁衛精卒,但短時間內湊出幾百人眾還是足夠的。

    張豺選擇藏匿的地點是護國寺附近的塔林之間,雖然週遭也不乏武衛軍將士巡弋警戒,但是當此前安排各處人手開始作亂時,那些巡邏兵眾便即刻被集中到了重要的門戶路口,張豺更是如入無人之境,雖然也不乏驚慌奔走的寺中僧尼無意中闖進此處發現他們的行蹤,但在如此混亂夜中,神佛尚且不能自保,這些僧尼更沒有心情再去探問這些悍卒隸屬何部。

    祖青率部衝入西殿範圍不久,其他各軍將領派遣至此前來請示軍令的卒眾也已經到達,很快西殿驚變便為佛寺內外各軍所知。此刻這些軍士們無論此前職任為何,在得知西殿都發生如此變故,主上禍福未卜,自然也就不再固執舊命,紛紛向此趕來。

    如此一來,整個護國寺內外才徹底大亂起來。而張豺再趁此亂像現身出來,率領幾百名卒眾同樣向西殿靠近。

    他公開亮明身份,同樣以勤王護駕為口號,本就是數朝元老,張豺的身份無疑要比祖青更具震懾力,再加上營中本就有他所布置的棋子,看到自家主子現身,自然拚命鼓噪起鬨,如此張豺便成功進入西殿範圍。

    祖青雖是中軍禁衛將領,但若講到對西殿內裡貴胄居舍地點的瞭解,還真就比不上早早安插內應的張豺。這也是張豺敢於將祖青作為衝鋒卒子的底氣所在,他在羯國經營年久,細節處所積攢的底蘊就連羯主石虎都不能肅清,更是遠非祖青這個新貴人物能夠比較。

    進入西殿範圍後,張豺很明智的沒有直衝正殿去與祖青照面。眼下這短暫時刻內,他在此處能夠調動的力量還真不如祖青,那個小子膽大包天,尤其今夜所表現出來的凶狠果決就連張豺都大感忌憚,現在照面張豺肯定是要吃虧。

    「貴妃何在?中山王何在?」

    多年的積累在此刻終於結出豐碩甘美的果實,張豺一旦現身,很快他所布置的棋子便獻上了幾樁大收穫,首先是獻上了幾名隨侍奉詔的中書近侍并包括傳國玉璽在內的一應御器章璽。

    早在石虎被西殿異變驚醒的時候,石虎為保周全便將這些器物交由宮人妥善收藏起來。祖青倉促入殿,能夠順利控制住石虎已經不乏僥倖,此一類的細節問題終究力有未逮。

    不過張豺的好運氣也並沒有維持多久,當他在同向貴妃居舍的時候,便發現此處早被一批悍卒所控制住,而此處將主則是早前取代孫伏都的屠各人呼延盛。

    張豺原本還想要試著強行衝入進去,畢竟隨著他在中軍內的棋子逐漸匯聚,身後也有了近千卒力,一旦表露出十足凶悍,呼延盛未必敢於繼續強阻他。

    可正在這時候,駐守東台的祖青部伍已經強行突破諸軍阻撓,進入了西殿範圍內。張豺不懼呼延盛,但卻真的對祖青這個毫不猶豫便選擇噬主的年輕人頗感犯怵,只能當機立斷退出了西殿範圍。

    離開西殿之後,張豺憑著所掌握的章璽器物快速偽造幾份詔令,先將早被武衛軍所控制的寺內群臣強行接手過來,並趁著龍驤軍撤除寺外封鎖回援西殿,傳遞消息讓外圍待命的兵眾快速至此。

    當張豺部曲抵達護國寺時,天色已經漸漸放亮,經過一夜騷亂,如今的護國寺內雖然仍未歸於安穩,但幾股勢力基本已經各自龜縮在一定範圍之內,沒有爆發出更加慘烈的火並。

    隨同張氏部曲一同進入的還有車騎將軍石苞,其人一臉興奮,看到張豺之後便獻寶似的讓人呈上兩個人頭,血跡斑斑的人頭面孔被雪水稍微擦拭,五官來看正是奉命歸國的燕王石斌並前往迎接的石成。可憐石斌鬥志昂揚意圖歸國掌勢,結果還未入城便已身首異處!

    「我已經誅殺家門逆子,依照前約,張公不可負我!」

    張豺見狀後,臉上露出篤定笑容,直接自懷內掏出一份詔令,笑語道:「臣昨夜叩見主上,肯諫燕王跋扈,絕非能託事者,而殿下恭禮勤懇,久任國中,士民景仰,才是真正國才幹臣。主上痛悟前非,早已留下詔旨,只待殿下卸任舊職,即刻入殿謝恩履新。」

    石苞聽到這話,更是眉開眼笑,大手接過詔令展開一覽,發現果然是將燕王舊職盡數轉授於他。當然他也明白這肯定不是主上真實心意,但張豺既然能夠拿出這樣一份詔令,可見已經控制住了護國寺內局面。

    之後張豺又在催促石苞盡快入見主上,但石苞也不是傻子,心知就連主上都已經被張豺所控制,眼下的護國寺於他而言絕非善地,因是便小心翼翼收起詔令,託辭目下內外局面仍未平穩,兼之主上一夜驚勞,他也不願貿然前往打擾,讓內六軍各軍將主前往他的官署拜見候命,然後便就要退出護國寺。

    可是張豺又怎麼可能容許石苞輕鬆退出,當然眼下的他部曲還未盡數入城,還未到與控制城防的石苞直接翻臉時刻,而且目下護國寺中仍分數股勢力,一旦他真的殺了石苞這個皇子,短時間內未必能夠完全接手城防,同時還要面對寺內隨時反撲的風險。

    所以眼下他還是要將石苞拉在自己一線,溫言軟語將之暫留身畔,將石苞的親筆書信包括石斌的首級一併送往中軍呼延盛處。

    相對於祖青,張豺對於呼延盛這屠各將領的心跡瞭解還算有把握,這些重新得勢的屠各人,無非是想抱住貴妃劉氏這一層關係。如今自己也算表現出十足的誠意,不獨拉攏住車騎石苞,更獻上石斌人頭,可以說是已經幫忙掃清了石世繼統的障礙,匈奴人該要有所讓步。

    果然之後不久,西殿便傳出貴妃劉氏口諭,著令張豺安排主上歸苑事宜,其實是將營救石虎的事情交給張豺。就算救不出主上,也需要確定主上目下是生是死,一旦確定石虎已死,那麼雙方自然一拍即合,盡快準備中山王石世登基事宜,劉氏也能進為皇太后而掌國事。

    安撫住一方之後,張豺心內大定,派人往祖青宅中取來此前成婚時張氏所贈妝奩信物又送入祖青營中。而祖青反應也乾脆,只是派人送出一截鮮血淋漓的手指,那手指中節有一齒痕,可以證明所屬之人正是石虎,手指餘溫尚存,顯然石虎仍然未死。

    收到這一信物之後,張豺默然良久,雖然眼下各方都有底牌,但很顯然祖青所掌握的份量最重。如果眼下國中唯這幾股勢力,那沒什麼好說的,他聯合呼延盛足以將祖青剿殺於護國寺中。

    可是在信都城不遠的扶柳城,卻還有張舉這一強藩的存在,石虎一日不死,祖青便有可能憑此聯絡張舉,號召其人興起勤王之師,憑張豺還遠不足以做到一手遮天。

    更何況,眼下他們的內鬥是建立在風雪酷寒,晉人大軍難以大舉出動北進的基礎上。一旦國中鬥爭太甚且為晉軍得悉,不要說風雪阻途,哪怕刀山火海只怕都難阻止晉軍奇兵突襲、搶收漁利的熱情!

    而到了現在,張豺也終於隱隱把握到一絲祖青的真實心跡,這小子哪裡是眷戀羯國的權位,很大可能是想借由攪動羯國內訌作為自己投晉的階梯!所以如果事態還稍有轉劣的可能,這小子一定會選擇那麼做!

    「失算了,失算了……」

    以己度人,張豺所以對祖青不信任,一者懷疑對方是主上石虎嫡親心腹,一者則懷疑對方也如自己一般想要竭力搾取羯國殘存力量。畢竟祖氏乃是南國逆門,正常來看,祖青應該不會放棄羯國目下所擁有一切而轉投前程莫測的晉國。

    當然,也不排除祖青僅僅只是故意作態將此當作一個談判的籌碼,他算準了無論何人於此政變能得大利,都要在第一時間選擇維穩局勢,而不會久持此態而給南國可趁之機。因是擺出一副不懼魚死網破的架勢,為的就是能夠最大程度爭取好處。

    張豺所以還存如此僥倖,一者仍是以己度人,目下羯國還沒有達到人盡物絕的絕境,他們在國中儼然重臣權貴,一旦投南則只是待罪之囚,聰明人都知道該要怎麼選,二者是他絕對禁不起與祖青拚個魚死網破的代價。

    祖青一邊應付著與張豺的談判,一邊也沒有閒坐。他此夜除了控制住羯主石虎之外,還有另一樁意外的收穫那就是在側殿中抓捕了皇子石遵。若單純只是一個石遵,還談不上是什麼收穫,畢竟一個失勢皇子而已,可是他卻又在石遵身上搜出了一份石虎的詔命,這就讓他看到一絲可供利用的機會。

    目下張豺不敢強攻西殿,無非忌憚在外的強藩,一旦這一威脅不再,他的處境就會變得危險起來。張豺與張舉,本身並無不可調和的矛盾,所爭執者無非得利多寡。可若一旦有一個皇子脫離了這些強臣的控制,那帶來的變數就大得多。

    所以趁著張豺還沒有控制住護國寺外局面,祖青當機立斷,派人秘密將石遵放出。就算石遵轉頭便投靠了張豺,於他也損失不大,可若石遵另存別的心跡,那麼能造出的樂子就大得多,絕對值得一試!

    石遵也沒有令祖青失望,僥倖大難不死離開護國寺後,心底便已經有了計畫。失勢有失勢的好處,那就是不起眼,甚至於他的母親鄭氏都沒有被安排進入護國寺隨駕祈福,仍然留在了禁苑之中。

    得了自由之後,石遵便召集幾十名游散在外的部下卒力,一刻也不久留信都這一是非之地,帶上自己的母親便倉皇向西北而逃,途中便傳信給此前派往扶柳城的石閔,擇選良機殺掉同在扶柳城的石鑑,而後最快前往趙郡與他匯合。

    早前的他,只是一個失勢的皇子,哪怕重新得到主上的正視與關注,但已經為時已晚。但物以稀為貴,自是天下至理,當主上子嗣死傷殆盡,他的身份自然就凸顯出來,脫離了信都這一是非之地,仍是大有可為!

    石遵不是容不下自己的兄弟,而是心知如今的羯國已經支撐不起諸子爭勢。石鑑這個蠢材,主上不是沒有給他機會證明自己,結果只是不堪扶就。這樣的兄長活著只是累人累事,不如死了,也能讓國中遺老們將更多希望寄託於自己一身,尚可得於一搏之力。

    同樣的,對於祖青的險惡用心,石遵也有體會。可是他沒有選擇,不甘心與信都這群自以為得計、內鬥凶殘的蠢物同赴一死,想要施展抱負,想要垂死掙扎,只能行上祖青給他安排的道路。
V123210 發表於 2019-7-14 09:56
漢祚高門 1455 諸夏筋骨


    羯國內鬥愈發酷烈,渾然無顧死之將至,而其對面的南國,則又是另一派景象。

    永嘉之禍雖然肇始於屠各漢趙,但之後不久屠各便陷入內亂,一度瀕亡,雖然之後又有劉曜所謂的復興,但那時候漢趙勢力只能龜縮陝西,且之後不久便被羯趙徹底的殺滅。因是所謂的胡禍最為嚴重勢大,便勢成於羯國。

    羯國最為勢大時,不只統一整個北方,兵鋒更是曾經一度威脅江淮防線,而所謂晉人正統的東晉朝廷,卻只能龜縮於江東一隅,天下已失其二,本身還陷入嚴重的內訌耗損中。

    這對於廣大的晉人群體而言,無疑是一個莫大的打擊,要知道哪怕就在天下大勢最為崩壞的漢末時期,諸夏仍然死死壓制諸胡不能抬頭。

    胡人入主中國,乃是亙古未有之大變故,而這引發的直接後果,便是自信的喪失,以及對胡虜深深的忌憚。這種怯胡的風潮,發展到最嚴重之際,不要說直接遭受胡虜迫害的普通庶民,哪怕朝堂中如蔡謨之類都持有論調,胡虜或得天助,不可以力屈之。

    然而就在如此悲觀論調世風之下,江東自有賢勇逆流進取,先是挫敗羯國看似是不可當的南征,之後更爭勝中原,痛殺賊胡。到如今,就連羯胡起家的根本之地河北,亦成王師馳騁逐功的戰場所在,而原本似得天地助力的羯胡則是節節敗退,苟延殘喘,再也無復勢大時的驕橫凶殘。

    神州天國,諸夏沃土,自是諸夏生民固有,胡虜之眾縱有一時凶橫,絕難天命久享,只能是驟興驟亡!

    特別王師中路大軍攻克羯國舊都襄國的消息自前線傳到河洛之際,恰恰趕在年關將至,隨著消息次第傳開,整整一個新年,黃河之南諸多生民,無論士庶,俱都歡欣鼓舞,不乏人喜極而泣!

    這一次的收復襄國,還不同於此前奮武軍那一次攻克。那一次奮武軍不過一路游師,所趁僥倖,即便攻克襄國也難長久的據有,甚至之後險些不能全軍撤回。因此洛陽行台也並沒有大肆宣揚這一樁功事,影響只侷限於行台內部並王師部伍之間,只當作一場為北伐助威壯勢的事蹟。

    可是這一次,行台沈大將軍親率王師甲士數十萬計,數路大軍齊頭並上,為的就是徹底撲滅羯國,再塑諸夏天威!因此,當這一樁戰果傳回時,行台也不再控制消息的傳播,甚至由官方主動組織盛大的慶賀典禮,可謂是士庶咸樂,萬眾歡騰。

    對於行台而言,中路軍能夠趕在新年之前收復襄國,得創這一壯舉,也是正合其宜。要知道行台雖然積蓄數年,但想要維持幾十萬大軍北伐作戰,且要維持王師大軍無論軍備還是用度都保持水平以上,耗用也是驚人,對於行台治下疆土民生不可能全無影響。

    如今盛大軍功傳回國中,無疑在告令士庶民眾,他們過往這一年節衣縮食、用度省儉是有價值的,王師不負厚望,河北連戰連捷,羯國行將覆亡,生民止戈,盛世未遠!

    而在這萬眾歡慶的氛圍中,江東民眾特別是三吳人家,無疑是最為振奮的。

    若按照舊年那狹隘的地域觀念,江東土著人家對於北伐戰果如何是不怎麼感興趣的,無論興亡也罷,與他們關係都不大,中朝統一以來,吳人向來都是後娘養的,既沒有途徑、也沒有興趣加入到天下大勢的變革中來。

    北方那些冠帶門戶,向來鄙視吳人,哪怕被胡虜驅趕如喪家之犬退居江東,仍是高高在上,窮凶極惡的侵吞搶奪他們的鄉資鄉產。真要講到面目可憎,這些北地傖子在吳人看來,較之肆虐北方的胡虜並不可愛多少。

    可是如今卻不同,因為執掌國務、主持北伐的沈大將軍,正是他們土生土長的吳人子弟,是他們三吳人家英流翹楚!而在沈大將軍的帶領之下,吳人也終於感受到那種引領世道變革乃至於主導大勢流轉的壯闊大氣,天下大任,捨我其誰!

    而且除了沈大將軍這一絕對的領導人之外,無論是行台的秩序創建,還是征殺於前線的北伐王師,這當中吳人門戶無不深刻介入其中。可以說,早前中興建制前後,吳人門戶有多閉塞或牴觸僑人南來,如今便多踴躍加入轟轟烈烈的諸夏復興浪潮中!

    這是長達數百年,乃至於亙古以來吳人被壓制蔑視的民心士氣積怨勃發的一個集中噴湧。他們未必是要與北方人物爭個孰強孰弱,只是為了向天下人彰顯,江東絕非南夷化外之地,諸夏筋骨,我亦能當!

    而在沈大將軍帶領他們達到的這一世道地位下,甚至就連舊年吳人所津津樂道楚霸王項羽麾下江東子弟,都要相形見絀。項羽仍是亡楚劫餘,而沈大將軍則是土生土長、地地道道的江東子弟。江東子弟,自有豪勇,無需再為遠客效死嗟嘆!

    這種噴湧而出的地域自豪與熱情,一旦爆發出來,所顯露出來的便是吳人近乎群體性的癲狂,對於北伐支持力度之大,更是冠絕行台治下所有境域!

    在從年初行台調度各方物用、籌措北伐大軍給養開始,這種風潮便已經初露端倪。在行台治下特別是商貿群體中,吳人無疑佔有極大的比重。無論任何時期,商賈都不是討喜的群體,重利輕義、錙銖必較之類的指摘更是不絕於耳。

    而在過往這一年中,吳人商賈們就像是脫胎換骨,言必稱義,行跡也是多有可表。但使家存一米一絲,不使北伐江東子弟陷於飢寒!

    這些三吳商賈們,伴隨著沈氏一路崛起,自然也是商途通達,多收利貨。而在沈大將軍正式率部北伐之後,他們更是助軍成風,為了給行台留出足夠的物流運力,商事近乎停止,倉中物貨必留行台徵用,只有確定不在行台徵用之列,才會販賣於市。

    而且,隨著大規模的戰事展開,國中物價飆升乃是一個必然的規律。但是隨著戰事的進行,行台治下整體物價居然不升反降,特別是糧鹽等關乎民生根本的物貨,甚至較之豐年時節都甚少差別。

    而這背後,便是眾多的吳人商賈揮舞著他們舊年所積攢財富,大手筆收購各方糧貨,足跡遍及荊江、遠達交廣,源源不斷向北運輸,不計沿途的運輸消耗,哪怕是賠錢都要大舉向外傾銷,只為平抑物價,為北伐王師營造一個平穩後方。

    所謂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的商事常識,在這北伐戰事的大後方,可謂是得到了徹底的顛覆。

    而在江東民間,衣不尚帛,佩不重金,食不嗜甘,行不駕車,宅不留丁,戶不養閒,哪怕是高門大戶、深養閨閣的小娘子,都要學著繅絲紡紗,技藝未必純熟,效率未必多高,但也是眾志成城,不敢賦閒。纖手繅出寸絲,萬戶織成百錦,十人得御風寒,一賊必將授首!

    這樣一股風潮,並不是什麼人在煽動引導,哪怕行台隨著過往數年的經營積累,對於治下郡縣控制越來越強大,但也絕無可能將民眾動員到這種程度。

    一些三吳之間清譽早著的世家門戶,同樣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助陣王師北伐事宜。

    這當中此前仍然不乏自視清高者不願承認沈氏如今作為南人領袖的地位,但是覆及郊野民間的這股風潮卻讓他們清楚認識到世道人心所驅,沈大將軍作為南人領袖的聲望與地位已經無可動搖,其人身載南人前程厚望,若不踵跡而行,追從效命,只能被世道狠狠拋棄,甚至被過往他們所賴以生存的鄉土民望所不容!

    之後表現最為明顯便是行台於春秋兩季分別舉行的吏考,吳人子弟比例激增,幾乎超過半數。

    而在此前,雖然行台已經推行吏考數年有餘,但吏考即便優等,不過只授庶務雜役,在一些清望世族看來,這近似於一種羞辱,對此也是熱情乏乏。吏考真正籠絡的人才,主要還只侷限於館院等行台所組織的學舍,包括一些求進無門的寒庶人才。

    至於其他一些世族才力,即便是本身沒有得進的渠道,往往也都懶於應從吏考,將此視作卑流濁事,寧肯賦閒養志,不願以小吏入事。

    可是隨著吳中湧起這樣一股風潮,無論高門寒流,誰家若有丁男賦閒,那無疑是一樁恥辱,為鄉人所唾棄不齒,名譽嚴重敗壞,甚至於夫妻不和,羞與論親。

    爆發於吳人群體中的這一股風潮,逐漸漫及於整個行台治下疆域。外人未必能夠瞭解吳人這種年久積鬱、揚眉吐氣為世道正聲主流的意氣勃發,哪怕以小人之心去猜度吳人如此造勢為的就是在即將到來的盛世秩序中邀取更多回報,自然也都不甘人後,奮勇進取,不讓吳人前程專美。

    沈大將軍吳中土著不假,但如今自是王業柱石,海內共仰,吳人妄想單憑一點鄉土情分便要前程專據,目中無人,天下人都不答應!
V123210 發表於 2019-7-14 09:57
漢祚高門 1456 魏州刺史

    如今時節,正是黃河水枯最為嚴重的時刻,隨著水量的減小,河道兩岸出現大片的灘淤凍土。

    整條河道雖然收窄,但並不意味著河渡就變得簡單,今年冬日較之往年雖然酷寒稍弱,但河面上仍然漂浮著大量的浮冰,再加上風雪頻頻,這更加劇了航道的凶險。特別十一月之後,兩岸的航運便完全停滯下來。

    如今維持兩岸溝通的,主要是位於洛陽北側的孟津以及兗州境內的靈昌津這兩處浮橋。浮橋的運力有限,不過維持住兩岸的人員往來,大宗的物貨運輸是想都不要想了。

    但也幸在入冬之前,河北方面的王師便儲備了足用的物資,哪怕是將招撫河北戰亂流人得用度都算在其中,也足夠維持到開春回暖,對於後勤方面的需求暫時沒有那麼高。

    當然,王師敢於將大量物資存儲於河北新定地界,這也與一步一步穩紮穩打、對收復領土的絕對控制有關。特別中路右翼兗州胡潤部能夠反攻廣宗羯軍,成功擊潰這一路威脅甚大的羯國遊騎也是功不可沒。

    但哪怕僅僅只是人員的流通,這一東一西兩座浮橋也都是在高負荷的使用,特別在新年前後,襄國收復的消息傳回河南,行台為了回應民眾們想要身臨河北、瞻仰王師雄姿風采的熱切願望,短暫開放了幾日浮橋的通行權。

    結果便是河南各處生民蜂擁雲集到孟津與靈昌津附近,人潮橫跨大河,晝夜都不停息。

    這其中既有本身家在河北的民眾,雖然背離鄉土多年,總有一份鄉情難捨,得知羯國勢力已經被徹底驅趕到冀北區域後,迫切想要歸鄉一覽。哪怕鄉土早已經殘破不堪,但僅僅只是草木泥土,都散發出一股令人魂牽夢繞的味道。

    同樣的,也不乏本來就世居河南乃至於江東人家,他們雖然沒有什麼鄉情縈繞,但心中的那股自豪與好奇卻是加倍膨脹,迫切想要觀賞王師痛殺賊胡、興創大功的戰場所在。當然,也不排除一些人求進心切,想要早一步趕到河北這一秩序荒土尋求機會。

    尤其大將軍親自坐鎮河北,甚至就連新年都沒有返回洛陽,這也讓一些渴見大將軍卓越風采的時流們迫不及待踏足河北。

    民間如此熱潮洶湧,就連行台都大感猝不及防,留守行台的杜赫當機立斷下令封鎖了浮橋通道,只許南來,不許北上。但仍有眾多人徘徊於南岸渡口,焦急的等待著此前有幸及時北上遊覽的返回人眾宣講河北風物。

    元月將近末尾,聚集在兩處浮橋渡口的人眾才漸漸退去,不過行台官方派遣官吏北上的節奏又變得頻密起來。

    冀南郡縣,基本已經肅清賊勢,諸多復建任務自然紛至沓來。大將軍雖然沒有返回行台,但也給行台留守官員們下達指令,叮囑他們一定要在春日到來之前整理出一個施政建設的章程,特別是各級地方官吏的選任必須要盡快到位,決不可耽誤了冀南收復後這第一年的春耕農事。

    雖然行台也有一部分行政官員跟隨大將軍北上,甚至那人數多達近千的秘閣少賢們,正是為此準備的人才儲備,但相對於所收復的廣袤冀南疆土,這些人才仍是杯水車薪。

    地方政務不能建立、充實且運行起來,這會令相當一部分王師將士留守於鄉野維持秩序,不能加入到第一線的戰場上去。

    行台留守官員們對此自然不敢怠慢,他們除了要選拔才力之外,還要做出大州改小、重建州務的改革。這可不僅僅只是將郡改州、單純的名號改變,當中又牽涉大量的章法調整、地理劃分並人情廣納。

    所以留守行台的官員們或無風雪戎旅之辛苦,但是講到勞累,並不遜於隨軍出征的人眾。但是這種辛苦,那是任誰都不會拒絕且甘之若飴的。

    羯國覆亡已經漸成定勢,他們現在所做的一切,便意味著整個河北在未來數年乃至十數年的新秩序,這是實實在在的分饗盛宴,又有誰能夠拒絕!

    襄國以南的河北領土,包括冀南、司北,如今已經初步被劃分為七州之地。除了大將軍於河北直接委任一部分人選之外,新年之後行台又陸陸續續向河北派遣數百各級官員。相對於如今行台龐大的人才儲備,這一部分官吏只是先行者,隨後的分饗盛宴必會陸續有來。

    不同於中朝統一時因俗就宜、主要依託地方鄉戶自守而達到從速入治的作風,行台將異地守牧的舊俗發揮到了極致,這些選派的官員完全沒有考慮鄉籍就治的因素,其中尤以三吳、荊襄人士最多。至於加入行台稍晚一步的陝西人士,則主要安排在了第二批的選派中。

    在這七州官吏選任之中,其中尤以原魏郡為主體所創設的魏州最為引人矚目。魏州依傍大河,又是鄴城這一大邑所在,曹魏時期便是河北中心所在,此前也曾作為羯國統治核心,雖然因為枋頭的存在近年來多遭戰事蹂躪,但是在地理上的勢能仍然存在。

    中朝時,為了發揮犬牙制衡的效用,魏郡便屬於司州之下。如今所謂單獨一州被設立出來,其地域中心的地位仍然不會改變。換言之,在這新設立的冀南七州中,魏州是必然的首州大邑。

    也因此,魏州刺史的人選可謂是飽受關注。雖然此前有清河張坦任職魏郡太守,但張坦本身便是降將,加上又有鄉籍的障礙,不獨大將軍,行台那些追從年久的任事官員們也不願讓張坦居任這一要地。

    至於張坦其人倒也識趣,廣宗反攻作戰結束之後,便主動辭去了魏郡太守的職位,如今以隨軍參謀跟隨大將軍聽用。

    王師兵進河北之後,魏州刺史可謂是出現的第一個河北重要職位,究竟誰能拔得頭彩,自然令人關注。

    大概是為了考驗行台留守執政的能力,大將軍也並未直接指派人選,而是交由行台商討。最終獲得這個位置的,則是吳郡顧眾的長子顧昌。

    對於這個結果,時流或是不乏微辭,但也基本都能滿意。

    大將軍出身三吳,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提拔鄉流人才,也絕對是無可厚非。特別這一年多時間從籌措到正式北伐,吳人整體對大將軍的支持力度之大,可謂是有目共睹。

    而從情誼以論,吳郡顧眾算是與沈氏接觸較早的江東士流代表之一。特別隨著大將軍漸顯於江北而未得獨大,台中以青徐僑門為代表的勢力頻有掣肘反撲的時候,顧眾作為三吳士流代表對沈氏的支持也是助力不小。

    顧眾去年病故,時流不乏惋惜,按照王師大進態勢,社稷復興已經不遠,若顧眾還能熬上幾年,未來三公可得。

    顧昌作為顧眾的兒子,於行台任事履歷也稱豐富,雖然沒有什麼實際的戰功,但這些年來轉任揚州、江州乃至於更加偏遠的交州,政績不乏,也歷練出了深厚的施政能力,絕非清流泛泛空談之輩。

    而在吳人群體內部,對於顧昌得到這個職位,也都基本表示認可。當然論及與大將軍家門之間的情誼,論及確鑿的功事,顧昌絕對不算是吳人之中最顯赫者。其他吳人門戶之所以甘於讓賢,主要還是敬重顧昌的出身門戶。

    如今的吳人,得趁於大將軍勢力,很有幾分乍富驟顯的感覺。而河北之地世家群出,不乏真正的經義禮學人家,雖然吳人英豪們在大將軍的帶領下,於武事上是篤定壓過了河北那些士流人家一頭,而在這方面,其實還是有幾分底氣不足。

    河北頭彩首任,吳人是決不可拱手讓出,哪怕僅僅只是為了表達出與大將軍榮辱與共的姿態,也必然要玩命的爭取。

    顧昌雖然不是吳人之中最為出眾者,但吳郡顧氏素來都是江東清望翹楚門戶,由顧昌作為吳人中的代表踏足河北,也可以確保在那些河北人士面前不露怯,不讓那些孤高自守的河北經學人家見笑大將軍鄉人鄙薄。

    信心潮湧,激情澎湃的吳人們,不獨要佔據切切實實的勢位,面子上也要務求風光。正是在這樣的心態與氛圍之下,顧昌才被挑選出來,奪情起用,作為三吳頭馬奔赴河北。

    為了給顧昌壯勢,吳人們也擺出了極大的場面。其人離開洛陽,自孟津北上這一日,送行者足足有上千人之多。

    而他赴任的規模更是宏大,如今的行台委派官員都是官吏齊備,已經不再像舊年一樣由長官自募僚屬、提拔門生義故。但就算是這樣,顧昌的隨員仍然有兩千餘眾。

    當然這些跟隨者自然不儘是顧氏門生部曲,且不說顧陸清望門戶早已衰落,哪怕是全勝之際也難擺出如此大的場面。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吳人人家們出面招募措集的百業工匠,為的就是確保顧昌一旦赴任,就能將魏州工事百業快速鋪開。

    除此之外,另有糧種、農具、車畜等等農事器物,足堪數萬人用。當然這也不是顧氏一家能夠掏出的家底,全都是其他鄉親門戶無償捐輸,單單運輸過河便用了將近一天的時間。

    吳人之財大氣粗在這一刻表現的淋漓盡致,他們就是要明明白白告訴世人,不出手則已,一旦出手,他們哪怕是用錢砸,也要在最短時間內將魏州砸出一個民生安泰的河北首善,將顧昌砸到河北吏治第一!

    留守行台的杜赫自然也在送行之列,看到吳人們擺出如此浩大一個架勢,也頗感哭笑不得,忍不住嘆息道:「人言所謂江東豪首,舊年已經多見慷慨豪邁,如今更令世道側目,原來江東子弟俱為沈公門生啊,如是豪奢氣概,哪是中朝石、王之流能比?一家斗富,徒增笑柄,萬家衣食,揮灑如芥啊!」

    道左眾人看到吳人這咄咄逼人的架勢,本來心中還難免芥蒂,可是聽到杜赫言及大將軍父沈充,不免都是莞爾,江東本也不乏風流,但如今看來人物風雅卻是大崩於沈充一人。

    須知沈充那可是為了往來行台看望兒孫方便,便生生在大江與洛陽之間砸出一條通暢馳道的彪悍人物,不費行台絲縷,如今吳人為了確保顧昌吏治第一而以財貨墊道,也真是一脈相承,令人歎服。
V123210 發表於 2019-7-14 09:57
漢祚高門 1457 鄉情殷切


    身負鄉人厚望的顧昌,就這麼浩浩蕩蕩的上路了,一行人沿河東進,直往魏州州治鄴城而去。

    顧昌雖然出身江東首屈一指的清望門戶,但也並非崇尚清靜玄虛之輩,舊年事蹟如何不論,單單在行台治下為官履歷便堪稱豐富。多年地方事務的磨練,政績如何也是有目共睹,絕非僅僅只是單憑家門譽望便被鄉人選為前往河北先拔頭籌的人選。

    一行人離開洛陽的時候,已經將出元月。雖然大將軍所規定的赴任最後期限是三月,但是考慮到河北新復,百廢待興,而顧昌本人又沒有在河北行走的經歷,還需要留出最起碼十幾天的時間摸清楚轄境之內的情況,這麼算起來,時間已經非常侷促。

    因是北行之後,顧昌便甩開大隊伍,輕裝簡從爭取早日抵達鄴城。當然行途雖然匆匆,他也不忘沿途仔細觀察河北風物人貌,以期儘早在心中形成一個大概的瞭解。

    雖然王師大舉北伐還是從去年五月開始,但是早數年前便經營起了枋頭要塞,因此枋頭西境的河內、汲郡等地,當然現在已經重新劃治為沁州、商州,從很早開始便已經是行台治土,民生多有恢復,雖然還是不如河洛繁華,但是較之顧昌舊年任事的交廣等地卻已經繁榮得多。

    一路行來,顧昌也不得不感慨,難怪中原人向來小覷吳人。雖然吳中不乏富足安樂,但是相較於已經有數百上千年開發歷程的黃河兩岸,還是不好比較孰優孰劣。哪怕河北屢遭摧殘,但是隨著秩序稍有恢復,境域之內便又很快的生機煥發。

    顧昌如今四十出頭,較之江東那些少進子弟對沈大將軍奉若神明的崇敬,自有一份年長的冷靜。

    但是當真正踏足河北境域的時候,也不得不感慨,如果沒有沈大將軍這不世出的江東大才力挽狂瀾、擎托國勢,他們吳人即便能免於中原胡禍之苦,但若想真正踏足中原之地奮爭大勢,底蘊還是遠遠不足。

    當然,如今的吳人群體、包括顧昌這種成熟穩重者,已經也少有妄自菲薄的感嘆。河北雖然基礎底蘊深厚,但江東這些年的發展迅猛也都是有目共睹,特別是精華之中的三吳地帶,其繁榮富庶早已不遜天下任何地域。

    行途之中,顧昌耳邊偶爾也會響起臨行前幾名鄉流耆老叮囑他的話語:「揚州古來天下甲等,吳越霸王、會盟諸方。即便不論遠事,後漢時崩,六郡之地亦成帝宅基業。人物強盛,素來不遜中原,可恨中朝冠帶,竟笑我夷土劫餘!今大將軍攝國掌軍,再造中國,社稷表裡,是我吳兒血肉鑄就,典午豈可再作竊奪!鄉士積恥,累代餘烈,在此一奮!

    古來兼併倏忽,凝聚實難。大將軍偉業將鑄,方寸登極。但北國世家,素來矜傲,強兵或可斬勢,未必能夠折心。此正我等南士群出,並志盡力,懾服北人之良時。漢祖自恃沛國舊友,光武得寵南陽故交,則我三吳鄉親,俱為大將軍肱骨助力!渡江跨河,死則死矣,不蹈項楚餘恨!」

    如此一番話,若是年輕人說來,顧昌倒也並不感覺奇怪。但當時眼見到那些鄉親耆老們言及於此,一個個神情激動,顧昌也是深有所感。

    如今的年輕人,或只振奮於追從大將軍興復社稷的威榮,對於他們江東人士早年遭受排擠歧視的苦楚境遇已經瞭解不多。越是老一輩的江東士人,其實越渴於江東人能夠勇居世道主流,甚至就連顧昌的父親顧眾臨死前都感慨平生餘恨唯不入洛陽闕下久聆鄉聲。

    因此顧昌一路行來,也是深感責任重大,心知此行雖然沒有上陣殺敵的凶險,但也絕對不可心存懈怠。江東英壯子弟奮勇殺胡,揚威宇內,而他的責任便是牧民播善,向天下人證明他們吳人同樣有經世治國之賢才。大將軍自有鄉流為助,軍政並壯,得國當然,履極當然!

    懷著這樣的心情,顧昌晝夜兼程,儘管河北仍是風雪苦寒,但卻用了不足十天的時間便抵達了鄴城。

    顧昌到來如此迅速,鄴城方面也是大吃一驚,目下暫領魏州州務的張坦也是匆匆出迎,遠遠便拱手告罪:「行台告令抵境未久,自度使君應是仍在行途,不意此日便抵城下,倉促來見,實在失禮!」

    顧昌不乏好奇打量這個出身清河張氏的降將幾眼,又見對方態度恭謹有禮,並無想像中河北人士該有的矜持傲慢,心中不免也是自豪於大將軍赫赫威勢之下,天下人都已不敢再小覷他們吳人。

    當然,顧昌也並沒有因為對方降人的身份便有所怠慢,他是一眾鄉親選拔向河北人士展示吳士風采才力的人選,自然不會有小人得志的淺薄,對方以禮相待,他自然也要具禮以應,笑語道:「王事既用,豈敢怠慢,得授之日便輕裝起行,只恐入治太遲惹於懶怠非議。」

    雙方本就初見,縱有禮數也只是點到即止,張坦又問過顧昌意見,之後便親自引領顧昌前往三台大營拜見大將軍。途中又難免盛讚顧昌風采卓然,果然不愧是大將軍鄉流高選。

    顧昌自然也知對方不乏虛誇吹捧,但聽到這話後還是難免喜樂,同樣不乏自謙的表示自己不過只是鄉流平庸,只因為了不耽誤魏州入治事務且恰好閒在行台待用,才被派遣北上來任事,仍要仰仗州境鄉流包容助益。

    說話間,一行人便抵達了三台大營,卻被告知大將軍目下並不在營中,而是一早便外出巡察。

    得知這一情況,顧昌也沒有心情於營中空守,便請營中留守兵士引他往尋大將軍。至於張坦,目下還暫領州事,彼此沒有正式交割,州事又頗為繁忙,於是便告辭返回城中。

    於是顧昌又在兵士引領下繞著大營周邊遊走一週,才終於在一處工坊中追上了大將軍。

    原本在顧昌想像中,大將軍統軍督戰,肯定是戎裝整齊,威風凜凜,出入之間猛將景從。可是當他見到大將軍目下狀態,卻是不免大感錯愕。

    這一處工坊規模並不甚大,平地夯土築籬,圍出一片方圓裡許的空間,更江東那些大規模、動輒佔地十數頃、匠人數百上千的大工坊相比,實在是有些不起眼。而類似的工坊,在鄴城與三台大營周圍並不罕見。

    工坊內砌起一個個的大灶,有的還在燃燒著,不乏匠人正在圍繞忙碌。至於大將軍,赫然正在其中,穿了一件不甚起眼的灰色袍服,正與身邊幾名匠人低聲討論著什麼,若非身後站立著數名賁士寸步不離的跟隨護從,顧昌甚至不能一眼便望見大將軍。

    他隨手阻止了隨行兵眾上前通報、避免打擾到大將軍,自己緩步上前,距離還在數丈開外,已經引起了大將軍身側武士的警覺,俱都神色警惕、微微側身,手扶配械,隨時準備暴起傷人。

    侍衛的警覺,引起了大將軍的注意,轉過身來望向收住腳步、不乏尷尬的顧昌,卻並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這也並不奇怪,如今行台官吏規模龐大,而顧昌又久在江東本土任事,對大將軍而言自然不乏陌生。

    沒有被大將軍第一時間認出來,顧昌心中多少有些失落,不過在見到大將軍舉步向他行來,心情又難免忐忑起來。對於如今的江東士人而言,大將軍威望之高不作第二人選,儘管沒有尊崇威風的章服甲冑打扮,哪怕只是時俗裝扮,那英武俊美姿容仍如明珠耀人,也令他們這些鄉人們倍感與有榮焉。

    早先被顧昌阻止的兵士快速上前細語稟告,大將軍又遠遠打量了顧昌幾眼,那銳利眼神祇如利劍一般似乎將顧昌刺得內外通透起來,就連呼吸都變得急促幾分。不過這銳利審視一放即收,轉又變得和煦起來,繼而顧昌便覺臉色一冷,原來不知不覺額上已經冷汗隱現。

    他連忙趨行上前,抱臂方待開口,卻見大將軍微笑著對他擺擺手,同時頷首示意他上前。

    顧昌見狀,只能收起禮數,垂首行至大將軍身側,又聽大將軍轉過身去對幾名匠人說道:「既然此法有差,不妨再作嘗試。先前所論幾種,就趁這幾日試上一番……」

    那些匠人們聞言後俱都垂首應是,對大將軍卻只稱呼貴人,似乎還不知大將軍真實身份。顧昌倒是比較好奇這些匠人們究竟有什麼樣的技法居然引得大將軍親自來監查,正待要探頭去觀望,轉頭卻看見大將軍已經舉步離開,並示意他跟上來,於是便也暫且按捺住好奇,忙不迭舉步隨上。

    一直行出工坊登車之後,大將軍才又對顧昌笑道:「本以為顧君還要月底才達,沒想到月中便至。」

    顧昌聞言後連忙垂首道:「河北諸事急用,豈敢再作等閒,受命之後,披星趕月……」

    大將軍抬手打斷顧昌的話語:「驟加奪情,失禮靖公啊。不過鄉情殷切,寧傷倫情也要舉君致我,我對顧君也是深寄厚望。」

    顧昌聽到這話,額頭又是冷汗隱現,不知是否因為鄉人過於熱切的表達令得大將軍心生不滿。要知道單單他這一樁任命,在行台便困阻了大半個月,原本行台年前便擬定人選,就是因為鄉人選擇他而他又從江東匆匆起行北上,也算是耽誤了赴任。

    「不知何處俗語,磨刀不誤砍柴工。若是真能擇取良選,能令州事事半功倍,幾日光陰浪費能夠等得起。所以我對顧君,不是常情期待,有沒有信心?」

    「卑職必盡心盡力!也請、斗膽恭請大將軍包容卑職求用心切,忍痛棄衰……」

    沈哲子聽到這話,抬手拍了拍顧昌手背,不乏感慨道:「是我要多謝鄉士拳拳助我,背倚淵厚鄉情,才敢闊行進取。只是世務過於龐雜,近年竟然無暇轉顧親暱。」

    沈哲子這番感慨,確是有感而發,行台創設以來,他便再很少返回江東。此番北伐,鄉人們所爆發出的那股助戰熱情,包括此番魏州刺史的競奪,也讓他近來感想頗多,不乏自責於對鄉情的冷落。
V123210 發表於 2019-7-14 09:57
1458 後顧無憂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這話雖然已經被說爛,但也無損於道理的正確性。吳人鄉親對北伐大業的鼎力支持,其力度之大,熱情之高,就連沈哲子都大感驚訝。

    其實自從江東政變、洛陽創設行台之後,北伐成功與否,對沈哲子而言便不存在疑難。特別是西征成功,陝西之地盡歸行台之後,羯國的覆亡,只是一個或早或晚的問題。

    之所以有此底氣,就在於行台已經擁有一支身經百戰、成熟強大,甚至可以說是此世無匹的職業軍隊。這是北伐能否成功的前提與最重要因素,而決定羯國覆亡早晚的,就在於後勤方面的支撐是否足夠,換言之就是來自生產力方面的制約。

    去年襄國被攻破,羯主石虎決定北撤遷都,這不失為一樁戰略妙棋。王師如果還要對羯國造成有效且猛烈的打擊,主要對手已經不是羯國的軍隊,而是後勤方面成倍陡增的壓力。

    去年北伐一系列戰事中不乏波折,主要原因並不在於羯國軍隊的戰鬥力強大與否,而是在於整個河北戰場上王師兵力的分配有沒有達到最優的配置,而支撐兵力調配的最大因素,就是後勤條件能否達到。

    最起碼,如果沒有來自後勤方面的強大保障,在去年十月之後,河北各路王師就需要進行收縮、減少消耗,更不會再有中路軍攻下襄國、東路軍陳兵東武城、直接威脅羯國信都的戰略優勢鎖定。

    否則,早前廣平方面胡潤軍所面對的困境,將會在這個冬日裡擴大到北伐王師整體。

    行台雖然對於今次北伐作戰準備良多,但所能提供的後勤保障也僅僅只能滿足正面戰場所需而已。可是江東吳人群體在過去一年的整體爆發,幾乎是將過往這些年三吳之地所積攢的民財物力近乎整體搬運到河北戰場上。

    如果後世論史,或可將此現象稱作三吳民眾作為一個整體的群體意志覺醒,他們不再只是單純憑藉大江天險而懶於加入中國大勢,已經擁有了明確的勇為世道先鋒並主流的意識與目標。

    若只是單憑行台所擁有的動員力,根本不可能做到這一步,反而有竭澤而漁、窮兵黷武之嫌。譬如漢武盛功,往後兩千年都成為這個民族津津樂道、自豪不已的蓋世武功,可是在當時,卻是令民困物乏,以至於一代武皇都不得不輪台罪己、與民休息。

    漢皇開邊可以說是國家或者君王意志的極致體現,與秦皇一統諸夏並稱武事高峰。而這種自上而下的意志表達,都有著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無顧底層訴求。

    可是這一次江東特別是三吳民眾對行台北伐戰事的支持,則是自下而上的一次意志表達。事實上這是行台,包括沈哲子本身都不太樂見的一種情況,行台素來求穩,三吳民眾的亢奮熱情,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就是一種失控。

    行台作為一個霸府存在,甚至可以說是未來新朝的政體雛形,除了主要的施政職責之外,還有統籌、磨合與平衡。其中任何一方勢力過大,都會造成底盤的傾斜與不穩。

    而沈哲子作為行台的掌控者,行台既是他的一個工具,也是他的支撐。唯其所恃,為其所縛,當行台不再具有平衡穩定,而是有了強烈訴求表達時,就會反過來把持他的意志,使他淪為行台意志訴求的執行者。

    所以在組建行台的時候,沈哲子也是有意識的平衡與包容,對於三吳人家並無特殊優待,甚至某種程度上還有一定的打壓與疏遠,鮮有吳人擔任重要的決策職位。

    因為自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沈哲子就意識到吳人身上有一種非常濃厚的保守自足的情結,包括他的老爹沈充在內,平生大願無非再造東吳、割據江東而已。

    這種心理,老實說真的無可厚非,哪怕站在道義層面都無可指摘。只要身臨其境,自身能夠感受到中朝對江東人的態度,任何一個江東人都不會對中朝的沉淪感到可惜,只是遺憾於這些中朝冠帶世家死得不夠乾淨,居然又被他們退到江東來作威作福。

    有鑑於此,沈哲子在江東整合各種資源時,對於吳人多是少談道義、多論惠利。只憑中朝對江東人的態度,妄論道義只會是自打自臉。君視臣為仇寇,臣事君如敵國,言吳人氣量狹小也罷,若說吳人就該毀家紓難、拚死北伐,那真是不怕遭天打雷劈。

    沈哲子能夠理解鄉人這種心理,但並不認同。既然道義不可誇言,索性變成一樁買賣,因是在北上用事之後,一直在注意利益的分配。

    同時他又擔心鄉人的這種保守自足心理陡然發作、反過頭來對他形成制約,不敢授予鄉人更多的政治權柄。甚至因為擔心鄉人們玩什麼黃袍加身、逼其履極的把戲,這幾年都少回江東。

    但事實證明,凡事堵不如疏,當某種訴求呼之慾出而又不得正視時,一定會以自己的方式爆發出來。比如中朝權貴無顧北方胡虜越來越勢大、仍然沉迷於自己內部的爭權奪利,結果便被直接掀翻在地。

    不過三吳鄉人的這一次爆發,對沈哲子而言還是一樁好事,頂多只是讓他略感措手不及。其實這一次鄉人們的意志表達,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他遲遲不肯登基、正式稱制。

    類似勸進聲調,早數年前便已經喧囂塵上,特別是在吳人群體中有著巨大的聲浪,只是被沈哲子超強的威望與行台的控制才沒有氾濫失控,使得沈哲子還可以從容佈置北伐事宜。

    取代晉廷、建立屬於自己的帝國,這已經是擺在沈哲子面前的一條必由之路。

    但之所以遲遲不邁出這一步,從私心而言,沈哲子覺得一旦稱帝建制,最起碼是意味著對自己階段性的肯定總結,他並不覺得自己眼下有了這樣的資格。北伐尚未竟功,石氏虜廷仍在,貿然稱帝,名不副實,這只會讓他降到羯主石虎、成漢李氏那種層次,談不上天下共主。

    從公心而言,他作為南國權臣,既然已經僭制登極,如願以償,那麼是不是該要給追從他的人一個交代?

    事權該要如何調整,利益該要如何分配,這都不是在短時間能夠拿出定案的事情,而且就算已經有了一個成熟的方案得到各方認可,實施起來必然也需要一定時間的磨合,只要有磨合,就會有內耗,說不定就會錯過北伐竟功的最佳時機!

    如今的他,既不是石虎那種山窮水盡、假借尊號、亟待維穩,又不是驟富乍顯、迫切向世道證明自己的成功,尊位於他而言,不是更進一步的契機,只是強攬上身的枷鎖。

    歷史上冉閔與慕容儁之間的對話,倒是頗值得咂摸。一個是享恩噬主的奴僕下才,一個是人面獸心的邊遠夷狄,或僭或篡,彼此指摘,可稱笑談。

    不過沈哲子這一點用心,鄉人們未必能理解。舊年江東六郡,已經可以據而稱尊,如今天下奄有過半,更是實至名歸!甚至對於一些江東老人而言,他們會覺得行台目下過於勢亢,攤子鋪得太大而讓他們江東吳人失去新朝主流的位置,從而掣肘用事。

    當然這只是沈哲子此前的憂慮,所以才不願給予鄉人更多的話語權,甚至拒絕就此談論。而如今吳中鄉人們卻用事實向他證明了,吳鄉豪勇,不懼天下窺奪,無懼人物用盡,也必求鼎成江東!

    如果說此前沈哲子是作為吳人的領袖,帶領吳人群體於世道奮求,那麼這一次鄉人的表現,則著實讓他感受到背靠強大後盾的那一份踏實。未來的他,無論走到哪一步,三吳鄉親都是他最堅定的支持者!

    吳人群體意志的覺醒,並不在於他們已經領悟到諸夏天威勢不可侮的民族大義,而是那種三吳一體、眾志成城的強大信心。

    而沈哲子無論是作為吳人的領袖,又或者未來的天下之主,對於手下這樣一股強大的力量,都該給予足夠的正視與正確的引導,而不該提前預設立場、以結果反掐根源,因噎廢食,不敢將吳人這一股勢力發揮到極致。

    以前的他,自詡天下先知,想要統合南北、矢志北伐,而如今的他則是被鄉人上了生動一課。經久不見,鄉親已非昔日吳下阿蒙!

    顧昌倒是不知大將軍心中諸多感想,聽到大將軍不乏自責的語氣,便小心翼翼說道:「江東累代靈秀厚積,才得此世勃然奮起,大將軍人道領袖,非凡脫俗,欲鑄盛功,又豈能待閒。鄉人大願殷望,只恨不能人盡偉才、大助王師,但聚小成大、積跬致遠,願大將軍闊步勇進,後顧無憂!」

    「若是往年,如此大譽我也只能愧受獨領。不過顧君今已北上,我倒要與你共勉互勵,不可辱沒辜負。」

    沈哲子聞言後,便指著顧昌大笑起來。

    顧昌聽到這話,心情不免更加激動:「大將軍奮進於前,卑職踵行於後,願請軍令自警,年內若不能使魏州安然入治,則頭懸幡下,以正刑威!」

    「哈哈,若真如此,則河北仕用諸人將俱無顏色。兩年罷,後年今日,我將再赴此境,屆時是賞是刑,可都要不假旁人了。」

    顧昌此番得任波折種種,杜赫早已經如實匯報過來,沈哲子此前敲打算是表示了自己的不悅。鄉人踴躍是好,但河北整體復治乃是未來行台或者說新朝最重要的國事,還是不可窮作意氣之爭,哪怕方向是好的。

    鄉人們給顧昌擺出那副助陣架勢,沈哲子還真不好說什麼,說到底還是自家老爹所帶起來的這一股江東炫富歪風實在太過咄咄逼人。不過鄉人能夠踴躍加入到河北的復治建設中,而不再只是困守江東囤聚財貨,這也足以令人欣慰。

    其實就算沒有顧昌此事,沈哲子也打算將三吳鄉眾大批投用於河北,與之對應的則是河北人家將會大批南遣,以繼續推動維持江南更加偏遠如交廣地域的持續開發。

    如降將張坦在卸任魏郡太守之後,沈哲子與之幾番約談,已經基本確定其人將會出任湘州刺史,在河北事了後加入對蜀中成漢的征討。
V123210 發表於 2019-7-16 06:59
漢祚高門 1459 財如流水

    新任的魏州刺史顧昌入境,行台沈大將軍出面為其擺宴接風,並邀州治時流同赴此宴。

    宴會的地點被安排在了鄴城州署中,這座新的鄴城,原本曾是王師北進的大營所在,隨著王師主力次第北上,原本的營壘便空了下來。之後又有大量河北流人被招撫至此,從去年秋日開始以工代賑,將原本的營壘再作擴大,便形成目下城池的基礎。

    眼下的鄴城,還不可稱作完整城池,僅僅只是打起了一座框架,以供聚集在此幾萬民眾暫時居住,較之舊年羯國所修築而又毀在戰亂中的那座鄴城,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不過行台不乏營建方面的人才,無論是早年江東的建康或京府,又或者洛陽、長安新城,行台在營建方面都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並儲備大量合格的匠人。甚至在洛陽工程院中,已經開設了這樣一門專業的授課,可以源源不斷的培養提供規劃營建方面的才力。

    顧昌今次北上,也帶來許多這方面的人才,隨著河北局勢越趨穩定,鄉人們也會繼續源源不斷的向此捐輸財貨,所以才有信心向大將軍做出一年之約。

    河北戰亂新定,人力不乏,特別許多原本被地方塢壁豪強收容蔭庇的人口都大量湧出,只要能夠保證物資方面的供給,顧昌相信未來不久巍然新城便會出現在河北大地上,並且成為河北方面的區域中心。

    這座新的刺史府同樣不乏簡陋,但大凡被受邀至此的河北鄉流卻都不敢心懷輕慢,得到邀請之後便都第一時間趕來此處。大將軍要過午才至,一群人便三三兩兩分散於刺史府遊園中,稍作交流。

    「王兄,月餘不見,體中何如?聽說貴府年初再開新坊,新窯磚瓦供不應求……」

    一群鄉人見面,寒暄之後話題自然便轉到各家生計方面,或羨慕或自謙,氣氛也是分外熱絡。

    去年王師收復鄴地的時候,已經是在夏後,雖然緊急組織播種了一批菽谷秋麥,但仍然不足以滿足龐大的糧食缺口。王師雖然資用充沛,但那都是重要的戰略物資,更不可以隨意挪用賑濟鄉民。

    為了保證境域中的民生穩定,沈大將軍於此採取以工代賑、以撫計酬。通過王師所掌握的物資,置換鄉人們的耕地與蔭丁。

    當然理論上而言,率土之濱,莫非王土,王師即便強奪他們的土地、人口,這些鄉戶也根本就無從反抗,但造成嚴重的騷亂是肯定的,而且不利於從速歸穩入治。行台雖然不願直接授予這些鄉豪政治地位,但也需要借助他們的人面來組織鄉民投入生產。

    土地與人口雖然是鄉豪門戶的立身根本,但是在河北當下革鼎劇變的情況下,鄉豪們所掌握的這兩種資源非但不能給他們帶來實際的惠利,反而有可能招至族傾之禍。

    如今王師在強勢姿態之下,還願意對他們提供變現的渠道,手段較之羯國溫和了千百倍,因此少有鄉戶拒絕,很順利的便進行了資源的置換,將手中的土地與人口變現為財貨食糧。

    完成了這一輪的置換之後,王師又開始了興工,由鼎倉出面通過競標的方式,將礦、窯、山、林等各種資源重新進行調配。此前投入的錢糧在鄉戶手中打了一個轉,再次歸倉,而鄴地的新秩序已經基本形成且穩定下來。

    手段雖然並不複雜,但這是建立在行台超強的行政能力與超強的信用背書基礎上,換了羯國是無論如何也玩不出來。財如流水,唯有流動起來,才能惠及更多人,而若一味囤積不作施捨,哪怕再多的財富,也只是一堆死物而已。

    鄴地所擁有的礦產、山林等資源,行台眼下就算想要開發,也沒有足夠的精力,通過交易將開發權下放到鄉戶手中,而鄉戶再出面招募、組織鄉民進行開發生產,磚瓦、木石等物貨由王師出面進行採購,如此一番流程下來,局面就完全的盤活起來。

    如此一來,行台所收穫不只一個穩定的鄴地,還將分散在鄉戶手中的土地、人丁集中起來,進行統一調度,一待春日來臨,便可以組織大規模的屯墾。

    對於河北這些鄉戶而言,眼下的這種生存方式也非常令他們滿意。如今的他們,對於往年的戰亂可謂心有餘悸,此前就算掌握著人口與土地,但來自土地上的收穫都是時令性的,且週期太漫長,一旦再遭遇什麼戰亂,哪怕辛辛苦苦的耕墾,收穫都要大打折扣。

    可是現在,他們趁著手中所掌握的財貨資源,在鼎倉等行台下屬機構的統籌下開設工坊,生產出來的物資由王師直接進行收購,可以說只要手腳勤快,就會源源不斷的有所收穫。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有的人膽量更大,對行台的信心也更足,凡有收穫便繼續源源不斷的投入到生產規模的擴大上。

    如此刻被鄉人們圍在當中多有恭維的王姓鄉豪,原本在鄴地只是一個不怎麼起眼的小塢壁主,去年秋裡由鼎倉競得兩處廢窯,重金聘請王師後勤隊伍中的匠人將廢窯改成磚瓦窯,又恰好趕上鄴城的營建,源源不斷的生產,源源不斷的開新,到如今手底已經掌握磚窯十七座,單單仰其謀生的鄉民就多達兩三千人。

    原本一個不起眼的鄉豪末流,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身份與地位便發生了逆轉,儼然已成刺史府座上賓客,也實在是令人羨慕不已。

    而也有更多的人,或是危患意識太強,或是對行台信心不足,雖然也將土地、蔭丁換成了錢糧,但卻只是囤積起來,做荒年備谷姿態。但只是這一步落後,便只能仰望其他鄉豪新貴的次第崛起,再想迎頭追趕,已經喪失了先機,只落一個坐吃山空的下場。

    其實行台對這些鄉戶還是多有保護的,並沒有大肆招引河南民資進入鄴地。否則一旦來自河洛的資本湧入,有千百種方法可以憑著雄厚資本壓制得這些當地鄉人不能出頭,只能淪為廉價勞工。

    畢竟河洛入治年久,工商百業已經非常的繁榮,而相對應的人工也在陡增。而像鄴地這些久經戰亂的地域,民眾們甚至沒有工酬的概念,一個盛年壯丁只需要保證能有口飯吃,便可以不惜勞力的做工竟日。

    於此生產出來的貨品,哪怕刨除運費的開支,運輸到河洛等地仍然大有賺頭。而且,幾十萬王師大軍駐守河北,足夠維持一個穩定的商貿環境。河洛之間多有豪富無患錢糧不足,唯患乏於生財之道,他們對行台信心更是十足,一旦准入,自會瘋狂的在鄴地興業置產。

    畢竟,鄴地早在三國時期便確定其作為河北中心的地位,而行台也並沒有廢棄此地的打算,一旦元氣恢復過來,便會是首屈一指的河北大邑。

    眾人還在閒聊,張坦與顧昌聯袂步入園中,待到張坦向眾人介紹顧昌之後,這些得到邀請的鄉流們俱都給以十足的熱情。

    這樣的場景,顧昌也並不陌生,他在來河北之前,便已經在江東轉任各處,也積攢了頗為豐富的經驗,很快便與鄉人們談笑風生起來。

    一番閒談之後,顧昌欣喜的發現鄴地雖然只是新復,但其實入治的基礎較之江東地境還要好上許多。其實入治地方,最讓人頭疼、最頑固閉塞的,便是那些掌握大量土地、人丁的塢壁主、莊園主。

    這些人鄉資渾厚,大可不與外界交流便自成體系,對於州府、郡府的政令也都不甚關注,甚至有些可以強勢到拒絕州郡政令進入他們的私人領土。

    顧昌雖然是一個文官,但本身也是狠辣十足,舊年居治長沙,為了推行政令,直接奏請荊州刺史府請得千數州兵,一日之間連破莊園十數處,審判悖法鄉賊近百人,其中甚至不乏長沙郡公陶侃的後裔。正是因為風雅、酷烈兼有,才被鄉人選送到魏州刺史位置上來。

    可是通過與鄉人們一番交流,顧昌得知目下魏州基礎已經非常好,鄉戶多從工商。而只要從於工商,便需要與外界交流貿易,必須要受到州府政令的制約。

    比如那大磚窯主王氏,雖然財力雄厚,但若真見惡於刺史府,顧昌只需要截斷下發其家的採購,再大的家業都會轟然倒塌。當然如此一來也難免會有惡劣的影響,所以雙方最恰當的相處方式還是相敬如賓,互惠互利。

    「王公之名,尚未入境,我便早聞。能夠體察王義,勇為鄉流之先,氣魄可讚!」

    顧昌指著那鄉人笑吟吟誇讚,轉又環視眾人說道「還有在場諸位,俱是鄉流翹楚,百業先鋒,惠家惠民,利國利己。王道播治入此,舊患再不復存,大將軍身擔大義,不獨是要痛殺賊胡,拯救神州,同樣也是希望南北生民再得新生,安居樂業。我忝受王命,入此為牧,除了復興章制之外,也要讓治下民生昌盛,鰥寡孤獨俱能沐於王恩之下,無復飢寒,永享安樂。」

    眾人聽到這話,自然紛紛鼓掌喝彩起來。之後又過不久,便有勝武軍將士入府警宿,繼而大將軍便昂然入此。 。
V123210 發表於 2019-7-16 06:59
漢祚高門 1460 雅宴鄉賢

    大將軍沈維周之名,在如今的河北自是如雷貫耳,但其實真正得睹風采的河北鄉流並不多。

    北上督戰以來,大將軍便始終身在行伍,縱然有什麼政令的下達與實施,自有隨行的行台官吏出面。鄴地鄉流雖然已經入治不短,與行台官吏也多有接觸,但也鮮有機會能夠入軍叩見。

    因是當得知大將軍將要入府,一眾河北鄉流俱都整理衣冠,肅然列隊,恭候沈大將軍駕臨。

    很快,一身瓷青錦袍、頭戴金冠的沈大將軍便在親兵們簇擁之下,出現在眾人面前。在場眾人無論此前有沒有見過大將軍,俱都忙不迭深揖禮拜:「小民拜見大將軍!」

    施禮之後,才有人小心翼翼抬手以視線餘光去打量這位沈大將軍,入眼便是那英挺卓然的形象。

    而在剛才的談話中,顧昌也偶爾說起大將軍舊年江東舊事如「玉郎君」之類的舊稱,如今真人站在他們面前,自然而生一股實至名歸的感慨,言及儀容風采,沈大將軍確是冠絕南北,最起碼在場這些人,確是生平僅見如此如璋如玉人物,令人願意怡然親近,而那股不怒自威的威儀,有令人心生侷促,不自覺的緊張起來。

    「今日宴請諸鄉賢,全為顧使君接風洗塵。還未入園,便聞此中笑語歡聲,怎麼我一如此,諸鄉賢反而惜聲?若真是惡客叨擾,那我真要羞慚自退了。」

    沈哲子闊步行至顧昌面前,又轉望向在場一眾鄉流們,語調中不乏打趣。只是在場眾人還未從大將軍那股懾人的威儀中舒緩過來,縱然有心回應緩和氣氛,也只是勉強擠出幾絲生硬笑容。

    「大將軍威行北進,就連桀驁凶橫的羯賊石季龍都要潰退後避。譬如九霄雷鳴,天威仰承,恩威俱重,又豈敢放縱言笑。」

    顧昌上前一步笑語說道,想要緩解一下緊張的氛圍。在場眾人這才將思緒稍作整理,紛紛附言,才令氣氛為之輕緩下來。

    見眾人還是有些拘泥,沈哲子也不再強求氛圍,擺手示意行往廳堂,準備開宴。

    刺史府雖然乏於修飾,但這廳堂規模倒是不小,數十人魚貫而入,再加上幾十名精悍魁梧的勝武將士環立此中,仍然不顯侷促。

    「入境以來,一直困於軍務,不曾雅宴鄉賢,今日也是適逢顧君履新,與我並宴鄉賢,小作聚樂,集問鄉聲。如今境中,舊惡併除,煥然新貌,鄉情若仍有困頓疑難,不妨於此淺言小論。行台誅惡之餘,更重播善,若仍有饑饉困厄流散鄉土,則不敢誇稱竟功……」

    待到入席之後,沈哲子便開口侃侃而談,神態輕鬆和緩,倒讓席中眾人不再如此前那樣緊張,談笑聲便也漸漸響起。

    刺史府設宴,雖然乏於珍饈美味,但餐食種種堪稱豐盛。飲食之間不乏交流,鄉士們或仍懾於大將軍威儀,不敢談論什麼過於尖銳的話題,但也不乏獨屬於鄉人的狡黠,通過一個個旁敲側擊的問題,力求瞭解更多行台關於魏州施政的思路。

    當然,這也正是沈哲子召集鄉流赴宴的原因之一,通過談話瞭解這些鄴地鄉戶的種種訴求,並讓顧昌得此機會瞭解更多鄉情,同時向鄉人們提前透露一部分之後施政復治的舉措。

    魏州可以說是河北首屈一指的精華之地,未來也是行台重點經營的地域之一。農工等各種基礎都非常優厚。

    此前通過鄉產之類的調配,單單在鄴地周邊,刺史府目下便直接掌握了萬數頃的耕地。這些耕地並不同於因戰亂而撂荒的原野,早前俱都分散在鄉境各鄉戶人家中,一直都有耕墾。

    當然眼下這些耕地跟鄉戶們並沒有了直接的關係,將作為刺史府直接控制的資本用以在開春後進行耕作。有了這些基礎,之後的墾荒便也可以從容展開。

    目下的魏州,初步整理入籍的鄉民有五萬餘戶。這個數量實在不多,要知道早年中原大戰時,羯國魏王石堪控制此境時,民眾都多達三十餘萬戶。當然石堪覆亡之後,行台將大批河北民眾遣往河南,總量達於百數萬之多,也成為行台日後真正崛起的重要基礎。

    不過鄴地的優勢擺在這裡,儘管早年被南國招撫遷走了一大批的生民,但之後又有各方流離失所的難民們向此彙集。畢竟哪怕是從頭開始的墾荒謀生,鄴地求活也要好於別處。

    前年麻秋的羯軍迫於大勢而撤離此境,在枋頭並冀南王師的合力逼迫之下,並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徵斂擄掠此境生民,也讓鄴地民生元氣不至於虧損太多。

    去年王師如此,雖然進行了一些梳理歸治,但畢竟主要的職責還是北伐作戰。所以鄉野之間還有大量的潛力可挖,若能將此境鄉民盡數規整入籍,籍民有望達到七八萬戶之間。

    行台鼓勵工商,但是對於民生根本的耕織農業卻把控嚴格。畢竟在一個農耕為主體的政權中,唯有土地和人口才能夠最直觀的體現國力,也是整個政權財富總量的最穩定增益,是征戰諸夷與商貿發展的最重要基礎。

    因為行台本身便擁有著超強的行政能力,而且未來戰爭任務仍然非常沉重,對於河北這一片久經蹂躪的土地,行台並沒有直接採取均田授地,仍然保持著集中屯墾的政策。

    務求在最短的時間內營建出幾座規模龐大、收效穩定的大糧倉基地,在兼顧民生的同時,用以支持繼續向北放用兵,哪怕是攻滅了羯國,還有塞上得代國與遼東的鮮卑。為了徹底征服這兩個外虜對手,未來的河北在十到二十年之間,都應該是一種軍備的狀態。

    而社會財富對民生狀態的改善,就需要仰仗工商業的發展,其中魏州更是需要著重發展的地域之一。

    魏州目下的工業基礎還很薄弱,即便是有,也只是簡單的木石開採、礦產挖掘以及燒製磚瓦。但是工業前景非常明朗,單單列舉磚瓦一項,哪怕僅僅只是滿足河北當地諸多城池的復建,便可以將產業快速鋪開,在未來兩到三年時間內達於頂峰,培養出一批技藝精湛的匠人。

    當然,若僅止於此,這一項工業也僅僅只是堪堪滿足當地民生基本需求。而且在達到飽和之後,勢必會有一個大的跌落。

    至於行台的思路,是在此境窯磚達到一定規模之後,立足於此更作精益。比如發展陶瓷燒製,河北在工藝方面其實很長一段時期都領先於江東,沈氏舊年發展自家陶瓷業的時候,便大量招募來自河北的匠人。而在河北當地,這種工藝基礎仍然存在,只是需要一段時間的彙集與引導。

    除此之外,魏州還有另一樁優勢,那就是工藝較之普通的磚瓦更高一籌的琉璃瓦。琉璃瓦在建築中可謂是最高端的材料之一,除了技藝本身,對原始材料的要求也很高,而在鄴城這一項工藝便有著非常優良的基礎。

    魏州境內有磁山,而在磁山範圍內就有著儲量龐大的青土、缸土等適宜燒製琉璃瓦的原料。原來羯主石虎在鄴城周邊興建許多寺廟,這些寺廟中便大量使用琉璃瓦。

    王師入此之後,寺廟雖然多有摧毀,但也剩下大量殘跡,哪怕是以沈大將軍挑剔眼光來看,這些琉璃瓦的工藝,都已經達到了相當成熟的層次。

    若是能在魏州形成此類產業集群,隨著天下一統,各方民生逐漸恢復,建築方面的需求更大,琉璃瓦這種高端材料絕對可以成為熱銷各方的貨品,足以支持這一項工藝成為魏州的支柱產業。

    有了商貿上的往來,便會有人情風物上的溝通,這對於河北真正融入行台或者說未來的新朝治下,是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在此之外,這當中所產生的惠利甚至都不是最重要的。

    因此,當顧昌在席中直接言及這些行業前景的時候,在座這些鄴地鄉流們一個個也都驚嘆不已,充滿嚮往。特別是那個本就產業諸多的鄉人王氏,更是樂得眉開眼笑,甚至主動捐輸青磚數萬方,用以支持鄴城的營建,豪氣之餘,也不乏商賈的精明,希望在這位新任使君關照下,能夠始終保持自家在行業中的領先地位。

    對於顧昌與在場鄉流的溝通與交流,沈哲子樂見其成。河北的潛力當然不止於此,其地能夠長久的領先於江東,自然有其道理。哪怕羯國僅僅只能維持相當粗暴簡陋的統治,仍然能夠支撐其國一度統一整個北方。未來此境整體入治,自會成為新朝重要的版圖支撐。

    之後用餐完畢,沈哲子也並沒有即刻起身離開,饒有興致的讓人奉上一整套的茶飲器物,便在廳中繼續請人飲茶。

    所謂的溝通與交流,除了要給河北當地挖掘他們的工藝潛力與價值,當然也需要有所輸送。茶葉作為這些年行台一直力推的飲食商品,沈哲子自然不會放過這一機會,要向河北時流展示如今在河洛已經蔚然成風的飲茶文化。
V123210 發表於 2019-7-16 07:00
漢祚高門 1461 茶藝玄技

    歷史有很多側面,而任何一個微小的領域,若能由小及大的深入去探索,都能帶出一部波瀾壯闊的演變史。

    飲食一道,同樣如此。民以食為天,飲食風俗的演變,較之帝王將相的悲歡成敗所展現出來的諸夏神州人情風物同樣不遑多讓。

    飲食風俗所表現出的地域割裂,沈哲子印象比較深刻的一個段子,就是南渡之初北方世族的代表王導宴請江東陸玩,陸玩於王導府上食酪致疾,後向王導寄箋言道僕雖吳人,幾為傖鬼。

    如此一樁軼事,放之後世不過是飲食不協的笑談,然而放在南渡這樣一個歷史背景之下,卻體現出南北之間的隔閡與矛盾,方方面面的格格不入。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南北之間又怎麼能夠達成彼此親密無間,通力合作,北伐殺胡?

    沈哲子也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夠成為南北時流俱都認可的北伐領袖,最基本的一個前提並不在於他所創功業多少,而在於他以南人的出身獲得肅祖認可,成為東晉朝廷的駙馬帝婿。獲得了北方世族上流認可,本身又有著江東深厚的民意基礎。

    當年哪怕面對著種種刁難,幾乎無所不用其極,使自己成為一個南北能夠達於真正合流的標誌人物,這是沈哲子身上一個最大的優勢。

    講回飲食一道,飯稻羹魚,這是司馬遷於《史記》中所總結的南人基本飲食結構,哪怕千百年後仍然如此。神州沃土,地大物博,各地都有其不同的飲食習慣,哪怕到了後世真正物質充沛的年代,各種飲食習慣仍然根深蒂固,積重難改。

    但是,茶卻能擺脫地域的限制,成為為數不多、真正的全民飲品。而茶葉的擴散與發展,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便可以說是代表著神州大地不同地域之間的融合過程。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始生巴蜀,秦得蜀,天下遂知。《爾雅》《廣雅》各錄其名,司馬相如賦而詠之,秦漢之際,茶自巴蜀而入漢中,及後入關中,沿江而下,流於荊襄。

    吳主孫皓每饗宴群臣,韋曜不能勝飲,遂以茶代酒。中朝江統諷愍懷太子司馬遹西園販售雜貨,虧敗國體,貨品中便有茶。故司空劉琨,體中潰悶,常仰真茶,取其藥用。

    茶作為一種飲品,真正風靡於南北,肇始於唐,茶道大行,王公朝士無不飲者。及至宋時,人家每日不可缺者,柴米油鹽醬醋茶,飲茶之俗已是覆及市井。

    沈哲子作為南國目下當權者,一直在力求消弭南北東西生民隔閡,甚至就連他自己本身都在力求向此靠攏,對於茶這種有著全民推廣潛力的飲品,自然不會錯過。

    對外,他是希望能夠將茶打造成為一種戰略商品。對內,則是希望能夠將飲茶習俗推行南北,更上升到文化層面,成為諸夏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

    人或生巴蜀、嶺南、關隴、幽燕,聲不能相通,趣不能相近,唯茗茶滋味,俱不能舍。當然,若僅只憑茶,是不能將南北民眾統為一體,但卻能提供一個紐帶與契機,這完全是一種惠而不費的嘗試。

    經過幾年不遺餘力的推廣,飲茶之風在江東與河洛之間已經蔚然成風,且已經形成了一定的禮儀與文化。而如今再向河北推廣,已經不僅僅只是飲食風俗的傳播,更是一種文化的輸出。

    當沈哲子表示要以茶待客親自出手時,在場這些河北鄉流一時間有些茫然,而顧昌卻已經喜形於色,轉向眾人介紹道「河洛尚茶,多有侍茶名家。大將軍茶藝精妙大玄,為一時國手。大名久聞,憾不能見,不意今次竟能承惠諸鄉賢,勝覽玄技。」

    席中眾人聽到這話,雖然仍是茫然,但見顧昌如此興奮,一時間也都不免好奇起來。對於茶名,他們有的人倒也聽聞過,只是乏於深入的瞭解,倒不知這種南國飲品究竟有什麼迷人之處,竟讓沈大將軍都事之勤勉,而這位新任的顧使君更是聞名色變。

    不待眾人發問,顧昌已經起身道「在場鄉賢,多是乏知此藝,卑職請為次侍……」

    沈哲子聞言後便點點頭,示意顧昌坐在了他的坐席,顧昌入席後便又對眾人稍作解釋「無局則不成茶,茶之局自有千態,入局主客不同,則局自不同,請諸位移席入局……」

    茶局作為一個概念,倒是比較借鑑江東舊年所盛行的清談形式,作為茶局主侍自然是局中核心,通常由主人擔任,客人中又分為主客、賓客之類,分作品局、斗局之類。這其中斗局又有著很鮮明的競技色彩,由主客提出茶的味道概念,以詩詠之,而主人則領略意味,用不同的茶將之體現出來。

    在場這些河北鄉流哪見識過河洛盛行的茶藝之道,因是即便設局,也只能是形式相對簡單的品局,沒有那些花活的限制,帶嘴品嚐即可。

    當然就算是真正的品局,入局賓客在品嚐完之後也要奉獻自己的技藝來回報主人,或詩或賦或歌或舞,甚至舞劍控馬斗矢角抵都在此列,只要能夠獲得讚譽,就無愧主人禮待。

    河北鄉人們抱著開闊眼界的想法,在顧昌的安排下各自移席入局,席位分佈的錯落有致,算是比較常見的繁花陣,賓客無有高低,每個人在自己席位上都能看到大將軍的位置,也是對侍茶者的技藝全方位的展示,雖然局面簡單,但卻不是誰都有膽量受此考驗。

    之後各種弄茶器物一一被送上來,器物樣式、用途各不相同,材質則以竹、瓷為主。所謂以茶養廉,器不尚珍,竹質樸,瓷質脆,樸質琢雅,脆質需慎,茶藝首重修心養性,若是所使用的竹器粗陋不堪,侍茶過程中瓷器叮噹作響,那自然就是貽笑方家了。

    大將軍洗手潔面,復歸席中,還未及有所動作,單單看到茶案上那些琳瑯滿目的器物,在場眾人已經目不暇接,原本心中縱有什麼不以為然,此刻也都是蕩然無存,乃至於生出一種自身粗鄙不堪、自慚形穢的侷促感。

    沈哲子入席之後,便察覺到氣氛的變化,心中不免一笑。所謂的茶道概念,雖然是由他提出,但真正將之充實豐富起來的,還是從江東到河洛那些風雅時流們。

    以器奪人,單單這些器物擺設出來,便給人以不明覺厲的感覺。一如周禮繁雜,純粹就是閒得蛋疼的貴族琢磨出來折磨人的,所謂禮不下庶人,真正有正經事做的人誰有精神去琢磨那些繁瑣至極的禮節,但並不妨礙覺得這件事格調挺高。

    「洗。」

    入席之後,沈哲子側首看一眼左席上的顧昌,顧昌神色凝重,抬手端起一座瓷甕,僅僅只是一個倒水的動作,但是由於其人神態莊重便令觀者不由自主將注意力集中在那水流上,茶案自有洗池沖洗器物,而沖水的手法也有講究,先灑又淋再衝後覆。

    在洗池翠色背景映襯下,顧昌手腕用力,甕中清水循著慣性飄灑落下,大將軍則以竹尺挑起器物於這水簾下翻洗浸透,惜水如油,講究的是一個浸潤,器物上不可留下明顯的水珠,但又必須都被水色浸透。

    這一個環節考校的便是一個腕力,又與書法筆力暗通,濃墨淺渲,似有還無,可以欣賞的便是器物水色漸潤所帶來的色彩變化,由淺即深,層次變化越分明,則越顯高明。琅琊王羲之號為洗器聖手,據說單單觀其洗器,便有鐘山微暝、會稽新潤、梅雨纏綿、錢塘潮湧等多達十數種變化。

    顧昌擔心自己的技藝不精,不能配合大將軍手法展現諸多變化,還要分心給觀藝眾人講述器物的浸潤層次,當灑器完成時,已經過去了小半刻鐘。

    而眾人在顧昌的講述下,也分別領略到採石江霧、龍門柏翠等等層次的變化,特別是最後收尾,大將軍與其配合越發嫻熟,呈現出長達三息的藍田玉漿,更讓顧昌激動得臉色潮紅,心中又隱隱有些失落,若是這一幕被那些河洛茶道名家看到,必會久久傳頌,使人稱羨。而在場這些河北鄉流雖然也看得認真,但很明顯是不能盡數領略這毫微之間的妙處。

    不過在場這些鄴地鄉流雖然辜負了顧昌的超常發揮,但由其口中所講述的那些變化落在眾人耳中,再結合剛才所見器物浸潤的變化,彼此呼應下,竟然也對那不曾履足的江東採石磯、洛陽龍門有了一絲神往與期待,更好奇藍田美玉是否真如剛才所見那樣碧翠包漿、活潑可愛?

    手抱瓷甕持續那麼長時間,顧昌手臂也是酸澀難當,接下來的淋器便由大將軍親自上手。這一環節的重點便不是觀,而是聽,竹斗淋澆,水珠砸落在器物上,薄壁的洗池本就有攏聲共振的聲效,不同器物材質形狀,鳴聲各不相同,唯入靜者能得其趣。

    洛陽有《子夜秋歌》,便是樂者采大將軍淋器舊聲匯成,以箜篌主奏,馨士館孫綽為之和賦,歌成之日即風靡河洛,漁子搖櫓,晚歸必歌。而顧昌這會兒已經無暇再向眾人講述聲妙,只是斂息靜聽,不覺情動神馳,悠然自忘。 。
V123210 發表於 2019-7-16 07:00
1462 三代不述,今唯論茶

    任何一種藝術形式,只要超出了衣食住行的生存基本需求,只要達於各人感受的層次,都是建立在過分解讀的基礎上。

    作為南國茶道始作俑者,對於這一點,沈大將軍有著深刻的認知。

    水為萬物之源,世上無人不飲,茶本身便是一種立足於水而又高於水、帶有個人感受追求的飲品,如果只是為了生存,則不必飲茶,而若飲茶,則必是已經超出了生存的基本需求,就有解讀的空間,就有推廣的價值。

    茶道,就是一種將日常飲食行為儀式化的藝術。飲茶作為一種日常行為,是這種藝術的載體,儀式則是為了構建一個特定的文化場景,能夠讓人認同且代入其中,而對於儀式步驟的解讀,則就是茶道所具有的文化內涵,只要能夠言之成理,能夠滿足人對文化的享受與追求,就是成功的,哪怕只是穿鑿附會。

    河北經術名門,之所以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世道的話語權,就在於他們所掌握對於經術的解讀權,而對經術的解讀,就是整個諸夏社會價值趨向的底層共識。秦皇一統六國,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就是為了構建一個社會的觀念共識。

    當然,茶道是達不到那種普世的層次,但是作為一種文化形式,卻能夠構建一個南北時流俱都能夠融入其中的儀式場景,從而獲得文化的交融與碰撞。

    茶的普及並非一帆風順,在歷史上南北朝時期,特別在北魏統一北方、勢大一時的時候,有南國逃人將飲茶習俗帶到北方,卻遭到北人譏笑,使人恥於言茶,因為這代表著一種失敗的、落魄的飲食習俗,甚至一度南人不善戰、虧於血勇都被歸咎為飲茶習慣,將此視作鄙俗。

    沈哲子並不排斥河洛時流對於茶道的過分解讀,反而樂見甚至鼓勵時人去補充這當中所蘊含的文化內涵,甚至穿鑿附會一些怪誕神異之說。而南國飲茶所以快速風靡,除了沈哲子不遺餘力的推廣之外,也的確是有一些神異傳說在其中。

    南國印刷技藝漸趨成熟,這也使得許多私學雜著逐漸氾濫。幾年前,有一部武康耆老記突然風靡一時,這一部書便是類似搜神記等志怪筆記,只是論及辭藻文理則遠遠不及,所述多武康並周邊幾縣一些鄉野怪誕事蹟,之所以能夠廣泛流傳開,則是因為武康正是沈大將軍桑梓所在。

    武康耆老記有一「武康山神」獨篇,裡面記載了一些武康山神吳興沈瑩生前身後軼事,其中便有一片段講到舊吳滅亡之後,吳興沈瑩壯烈捐國、陰魂不泯,轉回武康山中成神庇護桑梓,山神護鄉累積陰功,終有一日得達天闕,叩請天帝祈求神物以求能夠庇佑後人,因是得神茶之種賜予武康後人,後人感夢得種、珍而植之,采其茗葉常年烹食,因是吳興沈氏子弟多悅志、有力,遠超同儕。

    這一則鬼怪故事,很明顯不是沈氏自家手筆,因為所謂武康山神這樣的把戲,是舊年沈氏清聲未著時期的把戲,如今沈氏勢大一時,甚至沈大將軍履極未遠,已經懶於再言這些舊談。甚至原本的武康山神,早被江東天師道那群師君們感天受命,推為江南神君。

    但是隨著這一部武康耆老記的風行,南國人眾似乎陡然間發現了什麼了不起的天道密碼,那就是為何吳興沈氏能夠驟大於此世,更湧現出沈大將軍這般獨得三吳靈秀精華、人莫能及的子孫。

    人大凡接受、理解什麼事物,總要遵循一個因果的邏輯。有一個怎樣的原因,而後推演出一個怎樣的結果。而在這本志怪筆記之前,沈大將軍秀出於江東這一現象,一直都缺乏一個有力的解釋。為何這般優秀?總要有一個原因!

    現在,原因找到了,最起碼在沒有出現另外一個更加有力的解釋之前,沈大將軍就是武康山茶泡出來的江左麒麟,這一點毋庸置疑!甚至於就連大將軍何以不遺餘力的推廣飲茶之風,都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於是,原本還只流行在南北士流之間的飲茶之風,隨著這一則神異故事的傳播,更是一下子捅到了市井之間。而武康山茶一時間也成了人皆欲求的茶中珍品奇貨,明前、雨前,購茶者云集武康,開山採茶都需要師君親臨、開壇祈禳。

    武康山裡幾株樹齡久遠的老茶樹,甚至就連吳興太守都憂心忡忡請示行台要終年駐軍保護,唯恐被奸邪之流偷采烹食之後開蒙啟智,為禍地方。舊年還在行台的江虨在請示過大將軍之後,煞有介事批覆良茶不獨啟智,還能導人向善,毋須因此懷憂。

    拋開這些神異鬼怪的傳言,飲茶之風在南國確是已經成了穩定的飲食習俗。否則單憑大將軍一人的推廣,不至於吸引那麼多的時流加入其中充實茶道。

    如今的南國,在河北人面前,是一種強大、成功且富足的姿態,而茶道則就代表著精緻、高深、有格調、有內涵的文化元素。哪怕是到了後世,文化的傳播都是由發達向落後地域去擴散,無論是團體還是個體,放之皆然。

    所以,當沈大將軍在這些鄴地鄉流面前展示南國茶道的時候,儘管這些人難以領會這種視聽之間的享受,但卻不妨礙他們見獵心喜。

    更何況,哪怕拋開沈大將軍本身尊崇的地位以及茶道中那些晦深繁雜的內涵,單單那行雲流水的動作,品類繁多的器物,眼花繚亂的操作,一併彙總成為令人賞心悅目、不由心折的風雅。

    「請飲!」

    隨著一聲清越至極的瓷甕脆響,沈大將軍已經完成了第一番的布茶,茶坪上擺放著許多瑩白如玉的瓷盞,瓷盞中則各自盛放著香氣濃郁的茶湯。

    眾人這才從此前那種沉醉中醒轉過來,但卻因為不知後續禮節而倍感侷促,不敢上前取茶。顧昌見狀後便先將瓷盞接過擺在案上,以竹尺撥開茶湯上方的泡沫,再向大將軍頷首致謝,以觀、嗅、品、反、飲等一系列步驟,將茶湯飲罷之後,閉眼回味許久,才又開口說道:「一茶五味,君臣輔佐各得其序,品而三反,回甘透齒,實在大妙。」

    其他眾人見狀之後,也都各自取茶啜飲,茶湯入口之後,便有一股豐富的味道陡然於唇齒之間炸開,初感辛烈、後覺濃香,一道咸流壓住舌板,卻又有一股壓制不住的清香透於上顎,呼吸的微弱氣流將這一股微弱清香攪動起來,之後鼻腔裡濁氣緩緩排出,整個人精神都陡然一振,而當茶湯順喉留下時,更有一股實質般的暖流直通內腹,等到再作回味,滿口卻只剩下茶飲所特有的回甘。

    這個時代的茶飲,大不同於後世主流。拋開口味習慣與加工技法的不同,沈哲子覺得大概還在於茶葉的品種不同,還未經過徹底的馴良改進,或者說有一種野性未馴。

    來到這個世道不久,沈哲子便嘗過當時茶飲,遠不像後世所猜測那樣不堪下嚥的黑暗料理,反而覺得味道還不錯。

    如他今次宴請鄴地鄉流飲茶,所用乃是蒸青研磨加工的類似抹茶茶餅,這是一種比較精良的加工方式,佐料又有姜粉、桂葉、桔梗、花椒之類,甚至包括異常珍貴的胡椒,其中姜桂橘之類是為了豐富茶品的味道,少量的胡椒則利用其揮發性將材料味道帶出,花椒則在一定程度上麻痺了味蕾,使得味道變化更富層次。

    至於經過蒸青處理的茶末,其實並不像後世炒茶那樣易於發散茶香,各種味道次第將茶香引出,茶香則作為最後的壓陣回甘餘韻,至於原本微酸、發澀的口感早已經被前味帶走。

    當然,想要做到層次豐富同時又不喧賓奪主,除了配料精準把控,還需要火候掌握,烹煮的時間都有非常嚴密的計算。

    後世的想像,本身就是建立在茶飲已經風靡天下且炒茶技藝包括茶葉種類都已經成熟的前提下。哪怕只是人之常情,唐朝士大夫守著紅泥小火爐只為烹煮一鍋胡辣湯也實在有些怪異。更何況胡椒作為發味的材料,言之價比黃金都不為過,唐時宰相元載巨貪,家中抄出胡椒八百石,成為流傳千數年的貪官梗,可見哪怕在當時,胡椒都難作為市井間的消耗品。

    當然,如今南國飲茶之風越來越盛,尋常人自然不會這麼講究。如今南國茶貨大體也有幾個分類,像是用於對外交易的茶磚,採摘之後搓捻蒸青、板壓結磚,烹煮之後有著非常濃厚的酸澀草味,茶香反而不甚明顯。

    炒茶其實也存在,主要是江東一些大茶園以此殺青加工,但仍然需要煮食加上姜之類的調品,雖然一定程度上有損茶香,但也足夠透味。

    至於蒸青研磨之後加工成的茶餅,哪怕是在江東和洛陽,仍然還是屬於奢侈品,不能完全流傳普及開。

    一番茶藝展示頗耗精力,沈大將軍臉上也是隱有倦色。在場鄴地鄉流們雖然對這技藝仍是多有嚮往,但也不敢再請求大將軍再作展示。

    不過他們也無需太過失望,大將軍雖然不再展示茶藝,但卻贈送給他們每人一部由大將軍親自執筆編撰的茶經。這一部茶經,內容又比唐時陸羽所著茶經豐富得多,特別是其中關於茶道、茶藝的記載,包括一些有關茶飲的南國詩賦,俱都載錄其中。

    這些鄴地鄉流,對於行台而言就是值得維持栽培的群體,他們此前社會地位或是不高,但只要能夠緊跟行台步伐,肯定會是河北首先受惠的一批。至於河北那些所謂的經術世家,並不在行台第一輪的接觸與拉扶序列中。

    春秋舊義,且由他去,坐而論道,首推茶經。行台便代表著新的章法制度,犯不上再與那些河北世族討論什麼三代得失,想要進行文化上的交匯與申辯,只能進入行台所準備的場景中來。

    很明顯,沈大將軍所主持的這一場茶局,給鄴地鄉流們帶來了極大的衝擊,無論是當中所蘊含的文化意蘊,還是單純這種精益求精的飲食風格,對他們而言都是完全陌生而又極度嚮往的。特別沈大將軍那精妙茶藝、巧施烹飲的形象,在觀者心目中更成為風雅卓然的巔峰畫面,往後餘生每每思及,都如當日那一盞茶回甘悠久。

    不過沈大將軍倒是無暇關注這些人之後苦練茶藝的事蹟,在安排好顧昌入治事宜之後,便在勝武軍拱衛下徑直向北。

    東武城沈牧接連傳來信報,跡象種種表明羯國信都多有不穩,原本預定於開春之後繼續進行的北伐戰事,將要大大提前。而這一戰,沈大將軍則不願再給羯國留下繼續向北流竄的機會!
V123210 發表於 2019-7-18 23:21
漢祚高門 1463 大將歷成

    初春二月,江東已經是草木抽新、萬物復甦的時令,但是在河北,卻仍是霜寒凍土,天地之間塗抹著大片大片單調而又枯燥的蒼白殘雪,萬物生機亦受此壓迫而萎靡到了極點。

    但該當發生的,必然會發生,被壓迫的生機終究會突破這一層枷鎖,直至更加璀璨的勃發綻放。

    東武城作為王師前線大營之一,在過去的寒冬中,集結了五萬大軍。這還僅僅只是東武城一處營地的兵力,若再算上與東武城互為犄角的清河故城與更北方的廣川,東路王師主力八萬餘眾俱在此間。

    過去的這個冬日裡,雖然東路王師與羯國軍隊並沒有發生直接的戰鬥,但任務仍然不輕鬆。東武城與羯國的信都直線距離不足三百里,且在境域之內並沒有什麼山川地險可供戍防。

    雖然河北酷寒的天氣對於南北雙方軍事活動都有極大的限制,可是羯國首先佔據著主場作戰的優勢,成建制的騎兵軍隊又適應了河北這種作戰環境,且信都有多少兵力目下仍是未知。

    如果羯主石虎真要選擇在冬日大軍出擊,向東武城發起進攻,東武城唯嚴防死守而已,只能拚力死戰,避免羯國突破這一道防線進入到早已經入治歸化的冀南地區。

    作為東路軍將主,沈牧自然也不願意將戰場上的主動權拱手讓人。但在這種天時的制約之下,他就算是再怎麼奮求進取,也不能無顧諸多現實的困境而向信都主動發起進攻。

    須知東武城除了集結重兵之外,東路王師的後勤給養也存放在此。如此大量的物資,需要維持東路王師直到春暖潮汛時的用度,絕對不容有失。一旦這些物資出現了什麼紕漏,東路王師這將近十萬大軍都將因為缺糧而癱瘓於冀東大地上,將會給北伐戰事帶來不可挽回的莫大損失。

    因是,眼下的沈牧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要能夠將去年的戰果保持原貌維持到新年春暖花開,攻破羯國的信都只是時間問題,而這一時間注定不會太過漫長。

    或許是中路軍年末那一場奮進的緣故,之後冬日最難熬的這段時間裡,並沒有發生羯國大軍出擊這一最惡劣的情況。

    隨著時間的流逝,東路王師上上下下將士們懸著的一顆心也漸漸舒緩下來,時間是篤定站在南國王師這一側,只要拖過難以大舉用兵的酷寒時節,王師將再次恢復如去年那般高歌猛進、奮勇進取的節奏,無論信都究竟集結了羯國多少的兵力,都無懼一戰。

    要知道目下所進入河北的,還僅僅只是王師的一線主力作戰部隊,而在河南的青州,仍有大量青徐府兵集結待命,隨時都可增援北上。

    羯國目前已是江河日下,除了趁著冬日酷寒、王師調度不易的關鍵時刻垂死反擊尚還具有一定威脅之外,一旦戰爭進程拖到春日,天時不再成為制約,依照雙方各自內部穩固程度以及動員力度,羯國的體量已經遠遠不及行台。

    但是新年過後,東武城與信都之間,還是發生了一些怪異的跡象。

    首先發現異變跡象的是東武城的斥候軍隊,天時雖然也給王師斥候的活動帶來了嚴重的制約,但為了確保東武城的安全,能夠時刻掌控羯軍的動態,沈牧還是派出了眾多的斥候。斥候的行動雖然不能直接抵達信都,但最遠也已經活動到距離信都已經不足百里的棗強城。

    棗強作為信都外圍重要據點,其戰略意義近似於江東的採石之於建康。去年九月前後,東路王師也曾經一度佔據此境,但在羯軍的強悍反擊之下,最終還是憾而易手。之後羯國在此集結重兵,將此作為防備東武城王師的橋頭堡。

    老實說,從入冬之後,沈牧便有些看不清羯國的操作。派駐重兵防守於棗強還算是一個正常的思路,可是之後幾個月的時間裡,棗強駐守兵力卻是波動嚴重。

    多的時候,烏壓壓的軍眾湧至此境,不獨城池佔滿,城外還有著眾多的軍眾。而少的時候,城頭幾乎都不見駐軍活動跡象,城外郊野更是完全沒有斥候活動,以至於王師斥候甚至可以直接繞過棗強,抵達信都近郊窺望形勢。

    沈牧設想過諸多可能,但都不能篤定,一度曾經想要將駐紮在清河故城的八千軍眾派往棗強,嘗試佔據這一要地,但又擔心這可能會是羯國擺出的陷阱,一旦如此行動便會使得這一部分軍眾陷入羯國重重包圍中。

    畢竟,東武城雖然駐軍五萬餘眾,但卻不可擅自調動,必須要確保輜重營地的安全和牢牢防守清河北境防線。一旦故城軍隊投入棗強,而羯軍再去而復返的話,這一部分兵力將要淪為自生自滅的險境。

    所以,在一月下旬當前線斥候再次查探到棗強守軍撤離、城防空虛的時候,雖然沈牧已是心癢難耐,但還是強自按捺下一些過於冒進的試探,只是更增加投放了斥候規模。

    但這一時節,境域中仍是霜雪密結,斥候的規模雖然擴充,但實際查探的範圍還是沒有大的擴展。畢竟,斥候活動在外,並沒有野中補充的機會,而在東武城與信都之間,王師也沒有留駐據點。

    不過這樣一來,最起碼棗強附近算是被王師斥候全面覆蓋。而城防虛弱的情景則一直維持了數天之久,羯軍則完全消失在此邊,倒是不乏一些強梁盜匪不時穿城而過。

    結合前線斥候傳回的信報,沈牧終於下定決心,派遣三千步卒往棗強城池而進。此前他之所以難作決定,就在於冬日行軍不同以往,由於後勤配給大受限制,一旦部伍出動,必須要直接隨軍攜帶足量物資。若還按照分批開拔的慣例,一旦途中遭遇風雪等惡劣天氣,前批兵眾隨時都有斷糧缺用之危。

    王師無論資糧供給,還是甲械裝備,都是十足的優良。三千步卒加上武裝給用,放在羯國用以武裝供給萬人都堪用,沈牧對此自然需要慎之又慎。

    冬日行軍,實在辛苦,特別這三千軍眾輜重齊發,日行勉強不過二三十里之間。從東武城到棗強不足兩百里的距離,這一路王師仍不免耗時頗久。

    而就在這一路軍隊行軍途中,棗強方面所傳來的異變徵召卻越來越大。羯國軍眾消失無蹤無需多提,但卻有眾多的難民由北向南,出現在棗強附近。

    羯國信都周邊集結有大量生民,這一點沈牧自然知曉。在王師推進過程中,類似清河北境、包括渤海,以及中路軍戰區的廣宗等地,郊野民戶幾乎被後退的羯軍征發一空。甚至就連更北方的章武、燕國等郡,按照海路徐茂並遼邊溫放之的信報,民眾被羯軍征發程度都非常嚴重。

    如此龐大體量的民眾集結,已經不是斥候簡單的走馬觀花、遠遠窺望能夠摸查清楚。但就算是按照一個最模糊的估算,羯國跨州連郡的征發鄉民,甚至就連一些鄉野豪強塢壁都不能倖免,目下的信都周邊,最起碼集結民眾都要以幾十萬記。

    也正因為信都周邊如此龐大的生民集聚規模,東武城方面始終不能查探清楚信都內外究竟集結有多少的羯軍兵力。

    雖然信都方面也是不乏鄉豪、羯臣包括普通民眾前來投靠王師,但一則乏於真正重量級人物、提供的情報也是眾說紛紜,二則沈牧也不敢道聽途說的採信,以至於做出錯誤的判斷。

    信都游食多有外逃,從去年至今都無間斷,這一點並不奇怪。而棗強方面之所以將之歸為異兆,就在於他們所查探到難民南逃規模實在太大,若是放馬野中馳騁,一日之內便可遇到數股逃難的流人隊伍,少則千數,甚至不乏多達萬人的大隊伍!

    沈牧得知如此,首先便是心中警兆陡生,猜測流民南來或是羯軍準備發動進攻的掩飾。要知道流民這種群體,幾百、千數都屬尋常,但若真的規模過大,那無需懷疑,背後肯定有什麼強力的因素在驅使。

    壞的情況,自然是沈牧所擔心的那種,羯軍以流民作為掩護其軍動向,並驅趕流民南來對東武城防線形成衝擊。而好的情況,則是羯國內部發生什麼不為人知的變故,使得信都方面已經喪失了對城外集聚民眾的控制,從而造成民眾大批潰逃。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東武城王師都要提前做出應對準備。要知道就算是好的情況,如此大批流人南來,若仍然沒有生機可望,那也會引起人心糜爛的暴動。

    於是,沈牧當機立斷,先派人分別向鄴城大將軍與廣宗胡潤傳訊告急,之後又下令前路那三千軍眾即刻分兵兩千,輕裝簡從先奪棗強。就算羯國主力出擊,提前一步佔據棗強,也能將羯國攻勢稍作遏阻。

    同時一千步卒留守途中看守輜重,另東武城再遣兩千輕騎北上,前路放棄在途中的給養正可作為騎兵補充。如果羯軍攻取棗強,這兩千騎兵便是東武城第一批援軍,而若羯軍不來,前後會師之後,便將棗強城徹底佔住。

    與此同時,沈牧又下令清河古城五千軍向東武城大營靠攏,他自己則率一萬軍眾循於騎兵後路直向棗強開拔,同時傳令廣川王師注意隔斷渤海羯軍加入此間戰事。

    經過多年獨當方面的歷練,沈牧如今已經頗有大將之風,哪怕是遭遇異變仍能有條不紊的調度各方。

    雖然東武城方面加上斥候在內,前前後後已經抽調走了將近兩萬兵力,但就算沈牧在途中遭到羯軍狙擊,前後分兵彼此呼應,仍可稍作維持。羯國雖然佔據著主場的優勢,但東武城王師苦忍一冬,士力並未損耗多少,且滅國殊功正在眼前,足夠激勵將士用命死戰。

    而羯軍若繞過正面進攻東武城的話,東武城仍有三萬守卒,再有清河故城五千軍隨後增援,即便是遭到了羯國大軍圍困猛攻,都可稍作維持,支撐到廣宗城胡潤部的到來。如此就算羯國窮盡國中甲士,發兵十數萬,都難以在短時間內攻破東武城防線。

    戰事只要稍作拖延,轉眼將入三月,哪怕東路王師被全線壓制,襄國的中路軍謝艾都有足夠時間做出反應,直攻羯國的老巢信都。

    羯國本就新近遷都,人心難附,一旦信都這個老巢被攻破,即便是再多大軍出動,都將要顧此失彼,大軍成為流寇孤魂。即便還能短作維持,戰事又將被直接拖到四五月之間,正是王師整體最有利的作戰時機。

    舊年的沈牧,雖然也不乏勇進奪功的經歷,但卻少如眼下這般未慮勝、先慮敗的全盤分析。而這一點用心及或不及,便是將領之間的巨大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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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