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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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484 勳業信託


    金秋十月,河洛之間一片祥和。

    作為距離洛陽最近的黃河渡口,孟津可謂是一年四季都異常繁忙。特別是隨著河北壯興,晉帝退位,洛陽行台所在已成唯一天下中樞,大河南北人事溝通也越來越頻繁,廣有河北人物蜂擁過河入洛。

    位於黃河南岸的孟津碼頭,如今規模已經不遜一座城池。不同於河東的商事氛圍濃厚,也有別於滎陽的軍武氣息凌人,孟津更多體現出來是一種人文的氣質。

    這裡也成為通常意義上河北時流入洛的第一站,人們或是通過舟筏、或是通過浮橋抵達黃河南岸,進入古來即有天中帝宅美譽的河洛平原。

    碼頭周邊邸舍林立,園墅眾多,往往都是先一步入洛的南北時流於此興築產業。

    行台在這一方面非常的開明,時流往往只需要於洛陽稍作備案,再支付一定的財貨,便能在周邊購得一片足夠修築府邸園墅的土地,而且根本無需親自操勞,從各種磚瓦木石材料到各種手藝純熟匠人,行台工部下屬右校署都可提供,大凡稍有家資者只需支付一定錢糧,三到五個月工期後便可獲得一片足堪長久居住並傳承下去的家業。

    但只要在河洛居住一段時間,渡過了最初的緩衝期後,人們才會發現孟津周邊遠非最理想的居家所在。這裡作為一個重要的交通樞紐,繁榮自不待言,但卻失於太過喧囂,而且人員出入、品流雜多,並不適於居家養志。

    洛陽八十一坊,井然排列,坊中人氣盎然又不失私密,民生種種俱都非常便利。南郊及至伊闕龍門,風景壯美秀麗,天中學府又坐落此中,無論風景又或人文都是天下翹楚。相對而言,孟津除了人煙稠密、過於繁榮之外,便一無是處。

    因此早前那些安家於此的時流在之後一段時間裡,往往都是不約而同的繼續往河洛中心遷居。

    但是留在孟津的宅邸別業也並非全無用處,或是稍作修改用作招待北方來人的客邸,終年所收支付家用還富足有餘,如果不樂這種細水長流的經營,大可以選擇直接出售,而且往往會因為地段的稀缺與人工物料的上漲,售價較之成本造價溢出倍數乃至數倍有餘。

    世道不乏聰明人,很多人在入洛之後不久便敏銳察覺到這一生財法門,只要不是對財貨之類天生發自肺腑的厭惡,大凡具有此類條件者,往往都要在這方面稍作操作,藉著他們先行入洛的優勢收此利好。

    不過行台在授地方面考核比較縝密,一人一家不可重複購置。所以許多地方大族在入洛之後便不再保持一個宗族整體,族人們一支一戶分別入籍,甚至乾脆將親信的部曲家僕都放免奴籍,助其成家。

    畢竟這是擺在明面、俯首可拾的惠利,也是行台提供給各地鄉戶入洛安家的一份惠利。而且份額也非無窮無盡,隨著各邊民眾入洛人數激增,這一份惠利幾年之後只怕就不復存在。

    所以那些先入洛的時流大多不會錯過,只要能夠在孟津置業稍有所得,便足夠他們安家於洛陽並維持數年生計。

    行台惠政種種,只有入其秩序之內才能深有感觸,祖青就是這當中的一員。

    算起來,祖青入洛已經不短的時間,雖然由於其身份特殊兼之涉事重大,入洛之後也被監護居住而沒能有機會廣泛領略天中風物繁榮。但他永遠也忘不了當他跟隨沈大將軍儀駕乘船渡河,第一次看到孟津繁華時的那種震撼。

    沒有經受過長久災禍虐害的人,永遠也體會不到繁榮富足的可貴。由於行程中前後俱有大軍拱衛,沿途諸多風物漸變不能細緻領略,所以在抵達孟津之後,祖青更生一種由蠻荒之境一步踏入文明富庶的那種震撼,對比之鮮明,令人印象深刻。

    早年的祖青,雖然也略有聽聞南國豐饒,但當事實井然陳列於前,才羞愧於自身想像力之匱乏,更覺得羯主之亡實在是理所應當。若他能列入王師部伍之中,又怎麼忍心將這一份人間安樂讓於胡眾踐踏,臨戰時自然悍勇忘命!

    就連祖青這種常年伴隨羯主左右的禁衛大將入洛時都生此感想,那些其他河北民眾入此後感受之深刻便更加難以言表。也正因此,如今的河北人便成了孟津置產的主力軍,不乏人捐盡所有,務求要在這第一眼看到的河洛繁華中佔據一席之地。

    「若能家於此,此生又復何求啊!」

    當時祖青在下船之後,也是不由自主的發出這樣一聲感慨,前方沈大將軍聞言後隨手一指,之後幾日之內,位於孟津附近一座佔地五頃有餘的園墅便歸入祖青名下,成為他們祖氏重歸河南之後的第一份家業。

    祖青最開始對此還不甚在意,可是隨著入洛之後瞭解更多,又通過家人接手產業之後的觀察講說,才明白按照目下行情,沈大將軍這隨手一指便指給他足堪兩世富足殷實的安家之本!

    類似這種勳功或賞的產業,各家除了自家打理之外,還可以信託於鼎倉代營。祖青眼下還未得完全自由,而且身邊家人俱是悍勇卒眾,殺人尚可,治家無能,雖然也不明白所謂的鼎倉信託究竟是什麼,但出於對沈大將軍與行台的敬重與信任,還是選擇信託。

    九月末他驚聞喜訊,先一步逃離信都的堂兄祖道重一行已經在襄國附近被發現並由王師護送南來。驚喜之餘,祖青也不得不考慮家業生計問題,眼下他還未得正式的犒賞大封,唯一可想便是位於孟津附近的這一處園墅。

    一打聽不要緊,結果卻嚇得祖青直瞪眼。從他六月受賞一直到九月末,中間三個多月的時間,他這個信託籍戶竟然已經積財十五萬餘,且隨時都可以支用!

    河北羯國久荒法治,更是沒有了市場交易的存在。加上祖青原本在羯國的權柄地位,對錢財更是乏於一個清晰概念。家人入市稍作打聽,洛陽斗米市價在兩百錢左右,這麼算來,過於三個多月,這一座園墅產業便給祖青帶來八十餘斛糧。

    這個數字看起來不算太多,但洛陽由於今年以來進入人口激增,加上河北戰事還未完全平定,才造成了短短幾個月時間內糧價翻倍,但時間不會持續太久。時下各地秋收都已完成,穀米入倉開始起運,未來一個多月時間內,糧價有望下行至一百二三十錢之間。

    至於祖青真正看重的,還是這一份收入的穩定與省心,過去幾個月,他完全沒有過問此事,便已經有此收穫。即便不論之後諸種,單單眼下這一樁進項,供養家人之外,還能盈餘近半。

    他的堂兄幼患痴愚,很明顯不能經營家業,但有了這一樁進項,餘生衣食都可無憂。如此一來,祖青也可放心北行,去尋回他那可憐娘子。

    是的,祖青並無就此安居洛陽的打算,他只是想獻璽事了、洗去家門舊辱再將堂兄安頓好之後便即刻北行,履行與自家娘子舊誓。他家娘子不同於堂兄祖道重,乃是羯國巨賊張豺的女兒,祖青沒有機會也不敢將此事託付於王師,同時也希望自逐於外避免家事受此牽連。

    這一日,是堂兄祖道重渡河南來的日子,祖青也被特許前來孟津迎接。途中特意轉去位於孟津的別業稍作查看,發現這一片佔地廣闊的園墅早被分割成一片片大小不等的區域,改造成一座客邸,且早已經住滿了各邊遠客。

    得知園墅主人至此,鼎倉派駐於此的吏目親自出迎,並將過往經營籍簿呈交祖青供其查閱。這賬簿書寫的簡單直白,收支如何也清晰明了,祖青哪怕沒有經營經驗,稍作核算也都清清楚楚。

    吏目還告知祖青,如果對此有懷疑可以告請鼎倉重新審定,或者自己請人查賬,務求賬目清白。因為鼎倉是要收取一定的託管費用,只有主家點頭同意,這一部分資財才會劃入鼎倉。

    鼎倉託管收取費用在四到五成之間,換言之如果祖青想要自己收回經營,過去幾個月營收可能在三十多萬錢之間,當然也可能更少。因為一旦自營,不獨需要自己招徠住客,一應飲食、人事消耗也需要自理,諸多消耗核算下來,成本是要遠遠高於鼎倉代營的。

    畢竟鼎倉是背靠整個行台的資源,而且擁有長達二十多年的經營經驗,哪裡是尋常人家生手乍入能比的。

    祖青所看重就是這種省心穩定,自不會在這方面錙銖必較,今次一行也是求個心安,事務安排如舊。離開別業之後,便直往碼頭而去。

    午後時分,舟船靠岸,祖道重一行也被引至祖青面前。跟分別時相比,祖道重顯得消瘦許多,但精神卻還好,同行之眾則少了許多熟悉面孔,祖青難免黯然,心知已是永別。

    祖道重不能理解堂弟那種感傷,滿臉都是到達一個新環境的好奇,孟津碼頭的繁華與種種迥異於河北的風物令他目不暇接,在登車踏上返回洛陽的馳道時,他更忍不住拉住祖青抱怨道:「河南大有喜樂,阿叔何必北行?阿弟你又為何不早攜我過河?」

    聽到堂兄那不諳世事的抱怨,祖青心內先是一酸,但很快又平靜下來,順著堂兄的意趣,向他指點講解諸多河北不見之風物。

    家人入洛安頓之後,到了第三天,行台便有使者來到邸舍,通知祖青準備參加獻璽禮儀。祖青得訊之後,心情也是激動不已,心知事態發展總算到了最為關鍵的時刻。而在洛陽居住過一段時間之後,對於之後的大勢發展,祖青也充滿了期待,不再以局外人自視。
V123210 發表於 2019-8-6 06:50
漢祚高門 1485 人間良緣

    最近這段時間,洛陽內外氣氛很微妙。

    對於河洛之間普通的生民而言,王師壯功、覆亡河北的羯國,意味著持續多年的征發戰事將要告一段落,或許還達不到兵戈悉止的程度,但憑行台王師之強大善戰,各方邊患都可從容收拾,不會再有什麼規模宏大的全面戰爭過多壓制民生種種,大治之世將要到來。

    可是越接近中樞上層,普遍的便不如民間恬淡自足,而是充斥著一股焦躁的氛圍。越接近權力的中心,這種氛圍便越強烈。

    究其原因,自然與晉帝退位、典午歸命有關。雖然啟泰改元、行台治世至今已經將近十年之久,江東台城早成虛設,皇帝的存在感也被沖淡到幾近於無。

    但國不可一日無君,特別是對於一些恪守章制的上層人物而言,雖然尊位的空虛並沒有給行台執政帶來什麼實際的影響,但行台終究不是正式明確的中樞機構,多多少少存在著名不正言不順的意思。

    當然,如今梁王沈維周無論權勢還是威望都已經達到一個新的巔峰,如日中天。即便拋開別的都不說,單單憑著那殊功新創、勇武敢戰的幾十萬王師大軍唯梁王馬首是瞻,這種狀態也可以持續很久,不會發生什麼大的騷亂。

    但時勢終究不可長久的停滯於此,世道是必須要儘管進入下一個節奏。時流人眾也都明白,儘管局勢已經異常的分明,但想要讓世道跨出這實質性的一步,仍然需要一個契機。

    在典午歸命的過程中,龍門辯議算是狠刷了一把存在感。所以也就有許多的時流,將此當作一個推動世道繼續向前的戰場,於此勝論世道下一步將會何去何從。

    龍門議場可以說是在野賢流的一個主場,雖然也有一些官員加入其中,但卻不佔主流。而作為在仕之人主場的行台,這種焦躁的氣氛同樣有增無減。

    如果說在野之眾勝論此中,還是懷揣著迫切希望世道能夠更進一步、行入正軌,那麼行台上上下下在職者的願望要更加強烈與直接,因為這關乎到他們每一個人的切身利益。

    可是從九月中皇帝宣佈退位,到梁王集眾於龍門憑弔義主,時間很快便又過去了十幾天,行台最頂層仍然沒有什麼確鑿消息流傳出來,這就不得不讓人倍感焦灼、急不可耐了。

    在這種氛圍之下,首先出現打破僵局的聲音來自於荊州,荊州刺史庾懌上奏行台,羯患雖亡,四邊仍有不靖,胡虜之眾不乏稱長僭尊之狂悖凶賊,諸夏之地、天眷邦國,權宜之態不可久持,南北黎庶並諸夏耆老俱都渴求聖君稱制,奉天承運,威懾諸夷。

    荊州奏書入洛未久,行台治下各邊方伯俱都陸續啟奏。有的言辭尚還含蓄一些,有的直接明言梁王功大當國,除此之外,世道再無餘子。

    但就算如此,行台最上層還是保持著沉默,那種沉穩姿態簡直讓耐性差一些的人焦慮得摧斷心腸。

    當然也不乏有識者很快察覺到當中一絲隱情,那就是世道中至今無有傳國璽這一象徵著「受命於天」的國器消息。傳國璽雖然只是一個死物,但卻上追秦世,始皇帝執此號令天下。而在龍門辯議之中,論及晉世衰亡,傳國璽的遺失更是被頻頻提及,被當做晉祚氣數耗盡的重要憑證。

    此前晉帝退位,雖然不曾言及傳國璽得失問題,但也正是因為傳國璽的亡失,讓晉帝久被世道嘲為白板天子。如今行台所以按捺不發,必然也是與此關係極大。

    這一猜測很快便流傳開來,諸種議論甚囂塵上。許多人有感於梁王一掃舊弊、不願法於江東白板臨朝的窘迫,但更多的人則覺得梁王履極已是眾望所歸,豈能因此死物得失而困頓不前。不管議論者看法如何,很快時流便也意識到,傳國璽得失已經成為梁王履極一個關鍵所在。

    不乏時流暗忖,梁王此刻大概也應該是焦灼難當,深受此事困擾。雖然傳言中傳國璽舊為羯主石虎所執而石虎如今已經伏誅,但當時兵荒馬亂,一件死物遺失再正常不過,若為不識者所得,或許往後多年都隱世不出也極有可能。

    不過凡作此想者,若能有幸得見梁王目下生活狀態,大概就能體會到何謂皇帝不急太監急。

    這一天,同樣也是日上三竿,梁王才步出居舍,但身上還只是穿了一身居家時服,全無會見賓客或是前往行台的打算。

    邸中僕役苦著臉忙不迭再去準備餐食,卻不敢抱怨梁王起居作息混亂打亂了他們一整天的事務安排。類似的忙亂已經不是第一次,大概從九月末典午歸命消息傳至洛陽之後,梁王的作息便亂了起來,全無規律可循。

    沈哲子對此倒是乏甚感想,他只是想給自己放一個短暫的假而已。太久遠的前事且不論,單單過去一整年的時間,他都在河北督戰,雖然無需親上戰場,但若講到勞累辛苦,自問不遜於王師上下所有將士。

    返回洛陽後,便又投入到促成典午歸命的事情中去,這當中的緊張與謹慎毫不遜於北伐督戰。好不容易事情有了一個可喜的收尾,饒是素來對權謀事務甘之若飴的沈哲子都大感心力交瘁,疲累難當,只想要好好的放鬆幾天。

    但這半日偷閒,往往也伴隨著一些糟心。他姿態閒散立在廊下,漫不經心的打量著庭下風景,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同,抬手招了招恭立階下的家人劉長問道:「有沒有覺得庭內景物不同?」

    劉長如今早已鬚髮灰白,老態十足,聽到問話連忙回道:「郎、大王,早間王妃入此,命人收走了廊外玉屏。」

    得了劉長提醒,沈哲子才總算瞭然,果然原本擺放一方漢白玉石屏的位置,如今被兩盆翠柏所取代。他對起居環境實在太漠視,明明眼下之物不見了,還要靠家人提醒才能察覺出。

    「王妃取走那石屏做什麼?擺在這裡也是頗有意趣。」

    沈哲子隨口說了一句,倒也不怎麼放在心上,繞廊緩行,不知不覺便行至自家娘子居舍外。

    隨著晉帝退位,興男公主原本那丹陽長公主封號自然也一併作廢,如今只稱以梁王妃。當沈哲子行至此處時,也無須劉長提醒,他已經發現居舍外布設風格已經明顯不同,真要說具體哪一處,他一時間也指不出,只是整體上感覺樸素到了極點,以至於他還以為自己行錯。

    大王入此,早有侍女通告,很快梁王妃司馬氏降階出迎,素色襦裙,衣不珮環、顏不飾彩,甚至就連髮髻都只是簡單的用竹釵固定起來,沒有了往日那種富貴明豔,但也自有一番素雅恬靜。

    「娘子美質天生,素淨可愛,此態近年倒是少見。」

    沈哲子闊行上前,拉起王妃皓腕,上下打量一番,口中嘖嘖嘆道。

    王妃聽到這話,美豔臉頰羞紅,嗔望夫郎一眼,不乏薄怨道:「老身色衰,無論怎樣姿態,夫郎近年能多看一眼?」

    沈哲子聞言倒生幾分愧疚,轉而笑語道:「巨賊伏誅,邦國之後少有邊患大事,往後餘生,無患乏於守望。」

    說話間,夫妻併入室中。看到自家娘子麗榮開朗,笑語嫣然,沈哲子也不得不慶幸此前典午歸命那場風波確是沒有辜負苦心。原本他們夫妻這種狀態處境,怕是將要舊情難復,往後相見也要多生尷尬。

    可是這一場歸命風波,雖然對晉祚司馬氏多有裁蔑,但在沈哲子小心翼翼操作下,他家丈人司馬紹卻被巧妙摘出,非但沒有功譽盡毀,一時間風評更勝生時。龍門設祀,雖然不是以人間君王的禮節,但卻勝出一般的君王享祀。

    這件事的成功解決,不獨是回報亡者,也讓在生的後嗣有了更從容廣闊的生存空間,最起碼餘生不必再被覆蓋在舊朝陰影之下,活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沈哲子與興男公主感情深厚,無復多言,他能夠在大位誘惑之下還能保持平穩,將事情安排到這一步,於情於理,興男公主都沒有責怪自家夫郎的理由。至於司馬氏歷代先王黃泉之下會作何感想,也真的不在她的考慮之內。

    如果說沈家奪了司馬氏天下,這更是滑天下之大稽。父母俱死於非命,興男公主很清楚這所謂的晉祚尊位是怎樣的可憐與卑微。

    作為幼來相伴枕邊人,興男公主比世道中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家夫郎為了重新收拾這被蹂躪禍害的河山社稷付出了怎樣的心力與勞累,尤其對肅祖一脈的她們姐弟幾人給予的庇護,更是遠遠超出了君臣名分所代表的責任。

    如果沈哲子真的拘泥於世道諸論而不踏出這一步,就連興男公主都要為自家夫郎大鳴不公!更不要說如今這件事解決得人情兼顧,亡父身後名譽、兄弟在世生計都得到了充分的關照,興男公主能感受到只有幸得良人的喜悅與不負父族的欣慰。

    至於說她的兄弟並後嗣要比自家夫郎與兒子更有資格坐享天下,開什麼玩笑!這無關乎人情遠近,而是世情如此。任何持於邪論者,也只是為了逞於私慾而給她家兄弟帶來更大戕害,如同江東舊年孤母橫死。
V123210 發表於 2019-8-6 06:50
漢祚高門 1486 賢內諫君

    進入居舍中,看到較之記憶中已經大為改變的內飾,沈哲子才漸漸有所明悟。

    梁王妃說什麼老身色衰之類自然只是戲言,他們夫妻感情深厚早已經融入彼此生命。但話說回來,沈哲子真的有很長時間沒有與娘子閣中私話的閒暇,哪怕是五月中返回洛陽,也一直在忙於籌劃晉帝退位事宜,實在沒有精力和時間享受什麼溫馨時光。

    就算這幾日驟然清閒下來,沈哲子看似作息紊亂,但更多時間還只是希望能夠獨處養神,什麼事情都懶於過問。

    因是直到今日來到娘子居舍,才發現房間內佈置得非常樸素,早已不同以往風格,可以說除了基本的起居必需品之外便沒有了更多的佈置,特別是一些不具實用性的裝飾物,更是一件都找不到。

    眼見如此,再聯想到此前庭院裝飾物的拆除和眼前娘子素面朝天的裝扮風格,沈哲子哪裡還不明白,這娘子已經開始適應角色的變換了。

    一念及此,沈哲子已經忍不住笑起來,一如舊年那般親暱的將這娘子攬入懷內。梁王妃也如舊年習慣偎入夫郎懷中,只是片刻後身軀卻突然變得僵硬,視線略一乜斜,房中侍立諸人俱都識趣,目不斜視的退出房間,順便拉起了房門。

    察覺到夫郎望她眼神略帶戲謔,梁王妃俏臉已是一片嬌紅,埋首夫郎懷內呢喃道:「我又不是什麼賢性惠質,能夠比美古之坤德,能夠想到做到,也只是一些淺表文章,只怕愚婦不堪、辱沒夫郎……」

    「少伴老陪,所求無非心意相通,朝夕相望罷了。帷閣之內,我與娘子也不過人間尋常夫婦,無非人望淺聚。門戶之內,還是舒適為尚,也不必過分苛責自己。我家富貴享久,那也是祖宗遺澤,不是什麼驟然事蹟,這也實在算不得什麼罪過。」

    沈哲子素來不太熱衷日常的享受,也正因如此,對於這種尚簡的世風導向反而沒有太過放在心上。

    梁王妃對此卻有不同意見,她離開夫郎懷抱正色說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特別婦人之類,只作門內閒居,善觀左右長短,以此較量為樂。我家雖只尋常,但這一份尋常,世道又有幾家能夠追得?男子各任於外,家事或難細審,但之後各得論功封犒,誰又樂見自家妻兒衣食用度俱劣於人?壯志之外,唯此雜事最擾人心。上行下效,夫郎又不可苛求用命者衣食儉用,唯妾自警,將此朴風度人……」

    「夫郎不要覺得妾是危言求寵,單單最近幾日,府中備薪便勝往時倍數。夫郎可知為何?」

    看到這娘子一臉正色狀,沈哲子倒是愣了一愣,不過府中這種雜事他又怎麼有精力去過問,只是搖了搖頭。

    「夫郎近日起臥隨性,餐食不定。但府內供應須臾都不可缺,往往備餐由早至晚,才可隨時取用,灶薪難免耗多。夫郎家門元柱,合家上下福祉俱仰,侍用須臾不敢怠慢。偶有隨性,便是常例備存。當餐不餐,則飲食常備,當眠不眠,則油蠟費多。眼下還只門戶之內,未來擴及宇內,那可就不再是一家一戶的得失耗省……」

    沈哲子聽到這裡,臉上那隨意笑容才漸漸收斂。自家娘子所言事務,他倒不是想不到,心中未嘗沒有警醒。但道理言則難免空泛,被自家娘子用日常瑣事引出,才讓他感觸更加深刻。

    沈哲子是真的沒想到,僅僅因為他自己這幾日作息不規律,家中日常耗用便以倍數增備。

    他不是不知道以自己如今聲勢威望,世道之響應巨大,所謂天子一怒、伏屍百萬,這種個人心意被無窮放大、一人之慾成天下之慾的現象,便是權力迷人之處。

    但他就算有這樣的覺悟,往常也只是更多關注大的層面,自家娘子今日講起的話題,才讓他的關注層面得以大大拓寬。

    自家娘子這一番話語,讓沈哲子突然想起後世一樁同樣有關皇帝的軼事。那就是被稱許為除了做官家而百事不會的宋仁宗,處理公務至夜,想要喝一碗羊肉熱湯但卻忍耐不說,就是擔心一時偶然之念會令人誤作常例,夜夜殺羊,久而費巨。

    以天下而奉一人,這說起來只是讓人頗感心旌搖曳的閒話,但落實在實際中所造成的種種現象,則就不免令人觸目驚心。

    宋世素以富足著稱,哪怕日日殺羊,又算什麼了不起的耗費?而宋仁宗之所以備受推崇,這種對於私慾的克制也實在名副其實。

    同理,以沈家之富足,梁王妃所言,也實在頗有幾分吹毛求疵的意味,這些所謂的耗費,實在算不了什麼。不獨沈哲子此前不甚關注,沈氏家人大概也不覺得這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但就是這一點理所當然的忽略,往往就會造成令人啼笑皆非的結果。比如晉惠帝名言何不食肉糜,這對其人而言,或許只是真的單純好奇,但也正因如此,才更加的讓人感到悲哀。

    至於中朝的締造者晉武帝,得位之初也是頗有明君風采,焚裘示儉哪怕僅僅只是作秀,也是頗具積極意義,權豪斗富,儘管有著皇帝的幫忙,王愷仍然不敵石崇,可見當時的晉武帝還是不乏自制力的。可惜不能從一而終,於後世最為人知者只剩下一個羊車望幸。

    響鼓不用重錘,今天自家娘子這一番話,還是讓沈哲子有所自省。他想要由外及內的完成身份的切換,跨過這最後一步,僅僅只是關注外部的勢變還是不夠的,對於本身自我的要求也該達到一個新的高度。

    正如梁王妃所言,人追求更好的生活可以說是一種本能,不要說那些閒來無事只會關心家長裡短的婦人,哪怕是舊年那些能夠精忠報國、砥礪而行的功臣們,大功分酬之後享受人生也是應有之義。

    可是人心不知止,慾壑最難填,沈哲子不願做個不可同富貴的涼薄人主。哪怕僅僅只是給這些人樹立一個正確的榜樣,也需要做出一個克己持儉的姿態。而他一直習慣乃至於可以標榜根本就不在意的日常生活,對很多人而言也的確是終生難以企及的狀態。

    「賢妻警我,真是聲逾春雷,振聾發聵啊!」

    沉吟許久後,沈哲子又拉起自家娘子皓腕,並不恥於承認自己真的是有些忽略這方面的問題。

    人情常有,細水長流,如果他麾下的功臣集團競奢成風,急於要在短時間內將功業變現從而攫取可供揮霍的財貨,這意味著新梁從一開始就會是一個內部不穩的政權。歷經世事種種,沈哲子雖不至於對人性徹底失望,但也明白人性這種東西千萬不要試圖去考驗。杜漸防微,實在是一個需要正視的問題。

    被夫郎如此誇讚,梁王妃臉上也露出幾分尷尬但卻欣慰笑容,但她很快又將面色一肅,繼續說道:「妾有百思,能得一二。今日還有一事要諫夫郎,那就是阿琉這小子。我知夫郎人情深眷,或是覺得於我家兄弟略有虧欠,或是顧及於妾,對他頗有縱容。」

    「世道中人,能夠依仗人情眷顧度此一生者不乏,但我不希望阿琉是如此。如今的他也該自立,不望於前當顧於後,人情漸薄,後嗣漸多。今次、今次夫郎助他脫出藩籬,不受舊事所累,盛世將啟,正是男兒立事良時,若只望乞於情,則無望成於事……」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起來:「娘子這麼說,用心是好,但也是小覷了世根。我久作洛中、河北,近年已經少見他,只是不擾,也談不上庇護。他或不精於世務,但巧弄飴食、稟賦天生,已經暗為南北世道雅重。即便是無封無祿,憑此足以養生傳嗣。」

    「說的正是這一樁,夫郎勞於大事,家門瑣碎,妾卻不敢怠慢。他能偏技謀生,也算是良善。但人事種種,哪有一樁簡單?此中利豐驚人,這小子又不知人情忌諱,私財坦陳於外,難免人心相疑……」

    沈哲子聽到這裡,算是隱約有些明白自家娘子的意思,這娘子用心漸深,既希望自家兄弟能得養生長計,又擔心會被人誤作寵溺過甚,惹人非議。

    不過話說回來,沈哲子也是不得不佩服自家小舅子斂財之能。據說從建康遷回琅琊故國,單單浮財之類便舟船載滿,前後運了將近一個月才盡數運到京府,可謂是時流側目。

    沈哲子要說一句公道話,這些財貨雖然有餽贈的一部分,但其中大多數都是自家小舅子這些年自己賺回來的,可見糖業利潤豐厚,更兼這小子做的近乎壟斷買賣,一些高端產品唯其出產。

    加上河南各地歸治年久,民生漸漸復甦,對於飲食也有更高需求,以至於這小子創立的玉谷坊一度成為時名僅次於天中神都坊的大商坊。老實說,就連沈哲子都有些眼紅這樁買賣,而行台前不久甚至提議將食糖也提高到鹽鐵一級的專營,更加嚴格的把控這一行業。

    當然,技術強不等於手段高。雖然行台此前已有《商契律》給予商賈一定的律令支持,但時下經商特別是跨地域的大規模商事仍然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情,不是一個宅男能玩轉的。玉谷坊之所以能夠貨銷南北、收於巨利,鼎倉給予的渠道支持至關重要。

    從這方面而言,沈哲子對這小舅子也沒得說,起碼是免了鼎倉的渠道費,否則當中利潤鼎倉起碼要抽取一半以上,這也是海量的資財。當然這小舅子對他也沒得說,起碼沒在最後收尾時給他難堪。

    自家娘子主動提起這個話題,也讓沈哲子有些為難。

    雖然說晉帝退位已成事實,但司馬衍也很難完全免於舊事牽扯,特別其人小覷人世凶險,不知財不露白的重要,本身除了自家姊夫關照之外,也沒有太多自保的手段,不招人妒是不可能的。真要被加以針對,有的情況是沈哲子都不好隨意施庇的。

    「我知外事不宜多問,但涉及自家至親,難免失常。早前求教阿翁,阿翁教我,餘杭以南雖然水道交錯,但也難免困行。水利興修,干係諸多,非台閣不能深略。但若只是鋪設馳道及於晉安,同樣也能大利物輸。財若只是囤聚,也只是死物,不如興此民利事宜,也能惠人惠己。」

    聽到自家娘子這麼說,沈哲子不免有些哭笑不得。所謂人心險惡正是如此,小胖子不知此中凶險,果然遭人惦記了。不用細想沈哲子也知這件事肯定是老爹攛掇,否則自家娘子不至於有此成熟想法。

    行台將會加強對南方的開發,也會有計畫的遷移一批河北人南去,自然就需要更加便利的交通。相對於水道干係眾多,疏濬週期也長,修建馳道見效要更快一些。

    可是修築馳道耗用也是驚人,起碼洛陽中樞在最近幾年之內都很難發起這樣的大工程,攤子大事務多,需要有急有緩。此前沈充提出一個設想,由三吳鄉眾籌措用度,洛陽中樞則以長利回饋。

    但這一想法還是有些過於理想化,畢竟三吳鄉親此前北伐作戰已經支持良多,而且回饋問題牽涉太多,很難拿出一個成熟方案出來,隱患不小。

    沒想到一計不成,老爹轉而將主意打到退位的司馬衍身上。

    不得不說,這也的確是一個好思路,雖然馳道修築用工用物都是海量,而且東南不同於江北淮南已經擁有一定基礎,到如今還有許多地方都是未經開發的荒野,營建耗費與難度都要數倍於沈充此前修築那一條連接大江與河洛的馳道。

    但是架不住玉谷坊是個能下金蛋的產業,而司馬衍本身便囤財驚人,完全能夠拿得出一批用於初期工事的財貨。只要能夠打開一個局面,後續便會簡單許多,也無須小胖子完全負擔耗費。

    梁王妃見夫郎沉吟不語,便又繼續說道:「夫郎只需點頭應允,餘事且由妾來處理。我也不望能憑此為自家兄弟邀取大寵,只希望能夠余澤綿長,能讓阿琉積福於世而不是積貨於邸,為人雅頌而不是受人譏謗。」

    話講到這一步,沈哲子還能說什麼。此事若能成的話,他之後處理起與小舅子有關的事情也能更從容。同時也不免感慨娘子還是自己養的好,能讓他免於大義上的為難。這或許有幾分花錢買平安的意思,但小舅子能得回報肯定要比單純的巨財囤積豐厚得多。

    略過此事不提,沈哲子有感而發道:「新年之際,各邊任事者將要泰半歸洛。阿秀小兒也有幾分姿態可觀,屆時娘子記得多與幾家眷屬勤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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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487 少年情愁

    洛中近來氣氛微妙,特別梁王一家更是時流所關注的焦點。

    為了免於族人們做出什麼行為被人過分的解讀或是給人以誤解,梁王府近日來也是加強了對洛中族人的約束。包括那些本就乏於謹慎的少年們,索性便給直接拘禁在府中,不許隨便外出。

    少年心計單純,性喜玩樂,能有機會免於學業辛苦自然是好,但卻又禁足府中,更兼王妃主持家事,近來多有裁用,則就難免加倍的枯燥。

    天中義骨沈二郎最近這段日子過得很不舒心,總覺得世道諸人無論認識的又或不認識的,似乎都在有意無意的為難他。

    不必再望學府進學,這一點沈勳倒不怎麼在意,畢竟學業對他而言也只是副業。但是每天不能按時入學,卻直接妨礙了他制霸龍門的雄圖。

    最近這段時間,河洛氛圍本就略顯浮躁,就連館院許多學士都熱衷於在龍門辯場揚聲競雄,那些年輕氣盛的館院學子們無疑更加狂躁,約鬥之風較之往常頻繁數倍有餘。而且由於館士院士們各自忙碌,也讓館院這段時間學規不如往常那麼嚴謹,對於熱血上頭的學子們而言,更不啻於一場狂歡。

    這種時刻,正是沈勳這種激情過剩的少年最為鍾愛的,可偏偏他被拘在家中,心情之落寞如雪可想而知。

    每每館院同窗入府來見,聽到那些人眉飛色舞講起龍門崢嶸事蹟種種,沈勳更是心癢難耐,黯然自傷,待到同窗告辭離開之後,便活力全無,獨居室中仔細擦拭他那些與主人一般寂寞的兵尉杖,只覺得蜀先主劉備感於髀肉復生而垂淚,那種傷情也恰如此時。

    沈勳不是沒有嘗試過私逃出府,但結果就是僅僅只為了防備他一人私逃,梁王府內外護衛力量便增加數成,居室內外常有十數人眾監視著他。

    特別在某次從遊園水塘暗渠被家人們打撈上來之後,適逢他大父沈克正居府上,與前來拜訪的他家大舅賀暢比較認真的討論是否有必要暫時將沈勳腿打斷拘養在府中,沈勳才意識到這些老傢伙是真的心狠手辣,自此鬥志消頹,變得安分起來。

    如果被真的打斷腿,疼痛與否還在以此,若真遭如此毒手,就算他逃出去也無復舊年雄風,現身人前也不過徒增笑柄,這是對自身形象要求極高的沈二郎所不能接受的。

    不能出府參與館院械鬥還在其次,對沈勳而言人世艱難卻還不止於此。早前他驚聞噩耗,原本館院學子們於伊闕籌建的義園竟然被人強佔!

    原本對於館院學子們湊趣籌建的這座義園,沈勳是不怎麼在意的。但無論在意與否,天中學府一眾時人哪個不知此園與他沈二關係不小?

    臉面被人如此羞辱,沈勳又豈能忍受,得訊之後即刻便請人傳話召集館院諸友,他自己也打算親自現身去狠狠教訓對方一番,也正是被家人堵在水塘暗渠、進退不得而被打撈上來那一次。

    那一天沈勳沒能成功溜出,心情可謂悲愴有加。一直過了幾天,他才得知後續消息。那一夜他雖然缺席,但館院少流卻也素來都沒有忍氣吞聲的習慣,放學之後集結數百之眾,各持器杖浩浩蕩蕩往義園而去。

    但是,結果則更加悲愴。當這些學子們抵達義園的時候,才發現他們的對手超乎尋常的強大,足足五千名駐洛王師!除此之外,還有行台大長史杜赫等高官,包括馨士館接替范汪擔任新館長的孟嘉等一眾學士。

    沈勳雖然沒有親自到場,但哪怕僅僅只是通過同窗時候描述,也能想像到當館院數百學子突然出現在整整五千駐洛王師並一眾行台大員和館院學士們面前時,是怎樣一種飛蛾撲火的壯烈!

    當時情境如何,已經不可細言,反正一直到現在為止,那天出現在義園外的學子們課業加倍之餘,還要負責整個學府區的灑掃清理,這一樁懲罰,據說將會一直持續到他們結束學業。

    總之按照同窗的描述,當時新館長孟嘉臉色濃黑如漆,那也就注定在館長卸任之前,那些學子們只要一日還在學府進學,都不要再想有好日子過。

    之後發生的事情,也讓這些學子們更加絕望,原來隱藏在背後、他們真正的對手竟是梁王!梁王劃定伊闕一片區域為義主立祀,而義園正巧落在範圍之內。

    如果不是梁王之後發聲,稱讚了學府少流尚義之風,這件事也沒有那麼簡單收場。

    不過館院學子們這一次的集體翻車也不是沒有正面的收穫,他們原本那種約鬥風潮也算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認可,甚至在義主祀園中專門給他們留了一處場地,一如時流賢士們出入的龍門議場,甚至於就連各種搏擊技藝都因此進入館院課業之中,不乏軍中老卒入此執教。

    但無論後續發展如何,那悲壯的學府五百義士每天忙碌的身影還是固定出現在學府各個區域。這是館長治學權威體現,哪怕梁王和行台都不會隨便干涉。

    對於自己的缺席,無論是何種原因造成,沈勳都有些不能釋懷。雖然也托同窗慰問補償,但每每思及,還是難免神傷自慚,覺得自己辜負了義氣,已經不再是往年那個純粹、資深的義氣兒郎。

    少年不知愁滋味,將知於愁,便覺深愁。除了堆積在心中這些愁緒之外,沈勳還有其他困擾,那就是居家這段時間,他的阿母賀氏對他突然又關心許多,每每召他入室陪伴。若只如此還倒罷了,沈二郎雖然推崇義氣,但也並非罔顧孝道,起居慇勤問候都是應有之義。

    可是讓沈勳有些受不了的是,他在陪伴阿母的時候,往往會遇上洛中其他人家家眷來訪。妹妹這時候,沈勳便想抽身而去,卻不被阿母所允,只能繼續無奈作陪。可是他對那些帷閣婦人話題是完全提不起興趣,根本就懶於去聽。

    那些各家眷屬,往往會攜子女同來,沈勳便要負責接待他們。若是少年郎還倒罷了,沈勳可以跟他們講講學府求學軼事,不著痕跡炫耀一下自己於學府威名,或者帶他們欣賞一下自己的器杖珍藏,逛逛府內馬場、射堂,再加上去見一見阿秀等堂兄弟們,也算能應付過去。

    最讓沈勳感到頭疼的,還是各家跟隨長輩來訪的女郎們。這些小娘子,一個個嬌滴滴的,請她們騎馬較射完全就是白費力氣,講起學府軼事她們也不感興趣,卻偏還要裝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追問不休,實在讓人煩躁不已。

    特別有一次,平原華氏家人來訪,沈勳又被安排陪伴華氏小娘子。那小娘子相貌如何,沈勳已經忘了,但至今想起仍懷余忿,當他講起學中軼事,那小娘子居然勸他要自愛惜身,不要傷了自身而讓長輩擔心!

    這實在是太過分,那小娘子根本就不知沈二郎在學府是一個怎樣存在!哪怕館院之中最驍勇善戰之人,也沒有膽量還未開戰便如此小覷他會必傷!

    所以沈勳當時便怒了,耐心消磨殆盡,只是遺憾這小娘子不是男兒身,不可角力競勇,但當時沈二郎也放言讓那小娘子可隨意指派壯力家人下場較技,看看能否傷得到他?男兒志力,豈可輕侮!

    那小娘子自知失言,掩面泣去,從此後便不再見。這也讓沈勳找到一個免於此類煩擾的好方法,想要評價他沈二郎技藝如何那也簡單,先選自家壯士角力一番。若連一戰的勇氣都無,還是乖乖閉嘴,勿為厭聲!

    如是幾次,他家阿母便也不再熱衷讓他陪伴,沈勳便樂得自在,每日騎馬習射,務求拘令解除後再現身人前時,技藝上能有一個令人驚豔歎服的長進,讓那些館院同窗知道他沈二郎絕非虛度光陰,仍能領袖於同儕!

    人若能精誠專心於某一事物,時間則也變得不太難捱。沈勳整日泡在射堂,漸漸地心情反倒變得平靜起來。

    這一天,他仍在射堂習射,剛剛射完一壺箭,便見堂弟沈綸正搖頭晃腦行來,沈勳笑呵呵道:「麒麟來得正好,我聽我家六郎與蒲生說你常在府內笑我不如阿爺遠甚。早幾日去尋你不見,今天正巧,你來,咱們兩人較技,我縱然比不得自家阿爺,難道還收拾不了你這小子,看你還敢在外譏我!」

    沈綸聽到這話,臉色頓時垮了下來,轉身欲逃卻已經被沈勳於後方扯住衣帶,忙不迭轉頭諂笑,又一臉無奈道:「那幾個無知小子,便溺都難自理,二兄你怎麼能信他們?就算、就算我說過此類話,那也不是笑你力技,伯父可是世道推崇的英流丈夫,說你不如,也不是辱沒你……」

    沈勳卻不理這小子狡辯,還待要下手用強,卻聽沈綸大聲叫嚷道:「二兄難道不想知咱們何時能解禁足?我可是一打聽到消息便來尋你……」

    聽到這話,沈勳眸子頓時一亮,狠狠敲著沈綸額頭獰笑道:「打聽到什麼?趕緊道來,你若欺我,嘿嘿……」

    沈綸掙紮著爬起來,頗有幾分不忿的張張嘴,終究還是不敢太硬氣,畢竟眼下都在府中,他可沒有同窗勇力可恃,只能低頭道:「我打聽到的,自然是一樁大事!之前與阿秀並讀書廬,阿秀講起一樁大事,言是秦皇故璽歸國,乃河北義士投獻,已經入了行台。眼下咱們兄弟,唯你最得大王青眼,早前圈選義園供祀義主,那是為了助你揚名。阿秀著我告你,若想長於見識,便速去乞求大王,說不定咱們兄弟都能承惠往行台瞻仰國器風采……」
V123210 發表於 2019-8-6 06:50
漢祚高門 1488 少輩入台

    「……兒輩雖然痴幼,但既然生此門戶之中,親長俱是人間英雄,自然、自然……我再看一眼,自然義澤久享,是非分明……」

    府內阿秀書廬中,沈勳手捧著一張寫滿了字的紙稿,用心背誦著。對面則坐著阿秀與沈綸堂兄弟二人,阿秀閉著眼,聽著沈勳磕磕絆絆的誦讀,間或提醒一句:「不對,語氣不對,太生硬!羔羊喚乳,幼犬乞憐……麒麟,你來為二兄示範一下。」

    堂兄弟幾人對此都很熱心,實在是這種被拘禁在家、足不出戶的日子太無聊,又關係到傳國璽這種重要國器,少年天性好奇,自然不願錯過。

    沈勳雖然不樂於學,但也頗為聰穎,況且由阿秀執筆這篇說辭也通俗易誦,再將神情語氣稍作揣摩,便自信滿滿的去見梁王。

    書廬中,目送沈勳離去後,沈綸便轉過頭衝著阿秀擠眉弄眼,阿秀則沒好氣瞥了他一眼:「你那是什麼樣子?可真是醜得很!」

    沈綸聞言後則哈哈一笑,指著阿秀說道:「二兄都已經去了,阿秀你究竟又打得什麼壞主意,說一說啊!」

    「我看只你壞得很,稍後即便二兄成功,我也要囑他不許你來分潤!」

    阿秀聽到這話,對沈綸這傢伙更加沒了好臉色。這小子自己沒本領去對付沈勳,偏又愛去撩撥,吃了虧後則又盼著旁人幫忙尋仇。

    他讓沈勳去求自家老子,目的雖然單純,但也實在沒有沈綸說的那麼壞。其父近來對沈勳的欣賞,那可真是不加掩飾,況且相好幾名堂兄弟,沈勳年齡最大,將要結業於學府,也快到了擇事加任的年紀,由這個堂兄出面,成功幾率才大上許多。

    至於他和沈綸,就算準備了極好的說辭,在親長大人看來,大概還是頑童取樂玩耍的可能更大,更難准許他們加入到這等大事中來。有了沈勳當前鋪墊,之後他們再請求,那才會得於正視。

    其實就算不考慮自己,阿秀也覺得讓沈勳在自家老子面前多刷刷存在感是好。他那二伯子嗣眾多,兼又勞碌在外,對兒輩少於關心,沈勳這個傢伙於內於外對他也關注頗多,阿秀自然也樂見這個堂兄能更多得自家老子關注。

    「你這個傢伙啊,不讀書,不養志,也不觀情度勢,若還不待我恭順客氣一些,瞧瞧日後誰來關照你!」

    阿秀譏笑沈綸幾聲,轉又苦著臉拿起書捲去默誦,雖然休假在家,但他家有悍母,課業反倒較之在學府還要更沉重得多,實在是苦不堪言。

    「兒輩雖然養志書閣,但家門久有巨木參天,依傍於下,或能風雪不侵,但也難見天地偉力驚人、造化玄奧,久則難免頹懶,力懈志怠……」

    居舍中,梁王沈維周饒有興致的看著在自己面前慷慨陳詞的晚輩,神態輕鬆之中隱含著幾分鼓勵。

    沈家他們這一代堂兄弟們,早已經建功立事,成為世道中堅力量,各自子嗣也都茁壯成長。不同於他們幼時,家門底蘊淺薄,就算不說他自己,沈雲都在年紀不大的時候便跟隨著他戎旅奔行、犯險搏命。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沈家下一代少流可以說是既享有優渥安穩的生活,教育方面也是非常的全面,氣象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們的長輩。

    而在一種晚輩當中,沈哲子最欣賞便是眼前這個沈勳。少年身上自有一股莽氣,顯得朝氣蓬勃,令人印象深刻。

    家門所提供的優秀教育,或能讓子弟素質全面提升,但相對的有什麼獨特稟賦,如果不是太出眾,便很容易被掩蓋下來,反倒讓人容易流於平庸,成為教養的奴隸而不能發出獨屬於自己的光彩。

    沈勳這個小子,可以說是後輩之中得於沈氏武宗本色真髓的傢伙,好勇鬥狠又能招搖成事,個人的秉性志氣並沒有被優越的教育馴服磨平。

    反觀其兄沈基,雖然幼來便受其丈人紀友的細心調教,也算是恭謹自守,學有所成,但在沈哲子看來還是有些平淡無奇。堂兄沈牧雖然子嗣眾多,但若說真有哪一個能夠繼承且發揚其功業,沈哲子還是更看好沈勳。

    沈勳雖然自有一股膽大包天的莽直氣概,可是在面對梁王的時候,還是難免心懷忐忑。一則自幼耳濡目染,無論家門內外讓他所認知的梁王形象都是偉岸脫俗,如高山仰止,二則便是他自己的感受,梁王雖然態度溫和,但在眼神注視之下,讓沈勳有種內外都被窺透的侷促感。

    「這番話聽著雖然不錯,但卻不像是你的風骨真知。阿秀他們幾個攛掇你來求告,可是有了什麼約定?」

    聽到梁王如此問起,沈勳那崢嶸初露的臉龐頓時羞紅,忙不迭低頭道:「我、我不是有意欺詐大王,我自己心裡也是有著想法,只是口拙,不及阿秀教我言辭優雅……」

    「不要慌,子弟志氣卓然,這是家門幸事。人物美器,千姿百態,那是取法不同。我家兒郎璞質可愛,更不必循於一法雕琢。」

    沈哲子也明白,對於這些家門少流而言,自己絕算不上一個親暱和藹的長輩,隨口安撫幾句緊張的少年,轉又稍作沉吟,便說道:「不過你來見我,確是讓我覺出自己的疏忽。如今我家已非舊年吳鄉陋庭,乃是世道共覽、宇內皆知的大戶門第,世人難免臧否諷議,人物如何,不可拘在家門自矜自美。還是要勇於馳行於世,覽盡人物,察遍世情,人間正道真理,又豈在二三子言傳法授之內。」

    雖然在面對梁王的時候,沈勳難免緊張,但每每有機會,他還是願意近前聽教。梁王言授,既不如館院學士們那麼枯燥,也不像家門其他長輩一樣對他只是一味訓斥告誡,許多道理他雖然一時難懂,但也願意深記在心中,之後細細回味。

    一則自然是梁王言辭優雅又不失趣致,與他父、祖動輒呼喝恫嚇是截然不同兩種風格,這也讓沈勳非常羨慕阿秀的談吐雅趣,不想他只知道拳腳說話、事後撂下一句「你小子服不服」,實在格調全無。

    二則便是梁王的認可,並不只是覺得他們少年郎浮躁愚鈍,又或者一味的寵溺包庇,既讓沈勳覺得他是一個不錯的少年,也覺得自己還有很大進步餘地。

    且不說沈勳感想如何,沈哲子又繼續說道:「國璽歸洛,事關重大,非兒輩能深涉其中。但獻璽之人,身世、事蹟都足有可觀,可憫可欽,遠非世道俗流。稍後你可持我手令,前往行台暫做持戈衛卒護從其人,若能居近親暱,得於一二傳教,自可受益匪淺。」

    沈勳聽到這話,自是喜出望外,忙不迭深拜致謝。一想到自己能夠親身參與如此傳奇事件中,甚至還能就近欣賞那個獻璽的義士,又可以順便打聽一下河北事務詳情密訊,簡直就是滿意到了極點。

    不過沈勳雖然自己遂願,但也沒有忘了阿秀他們幾個,只是不待他組織好措辭開口,梁王已經擺手笑道:「阿秀寄言你口,心意我也明白,稍後自有安排。你且歸舍準備一下,明日便往行台去罷。」

    待到沈勳離開,沈哲子便提筆書寫手令。對於兒輩這一點小心機,他倒不怎麼反感,為人父母者即便是慈愛有加,但往往也不能正視兒輩的成長,阿秀懂得通過堂兄來曲折表達自己心意,也的確比自己於阿爺面前陳述自誇要更得正視。

    於是到了第二天,沈家幾個休學在家的晚輩便又歡天喜地登上了那輛迎送他們進學的大車,直往行台而去。

    「二兄,你要入台任事,是否也會發放精甲良兵?我跟阿秀能不能得?」

    沈綸一臉羨慕的望著洋洋得意的沈勳,大王雖然准許他們入台,但卻沒有如沈勳一般有著確定安排,沈綸也不知他們入台要被安排什麼事務,對沈勳很是羨慕。

    「你不配!」

    沈勳輕飄飄一句話便氣得沈綸將要抓狂,不過很快他也沒有了與堂弟鬥嘴的興致,只是眼望著行台周圍那些值宿巡邏的宿衛將士們,滿是熱切的期待。

    梁王府與行台自有捷徑相連,大車抵達之後,早有行台屬官於此等待。沈勳落車便被送往宿衛營舍領取甲械符牌,至於阿秀他們,也自有行台官員負責引領他們遊覽行台各處官署。

    這些少年,遠還未到入事的年紀,雖然長居洛中、不過與行台相距咫尺,但卻一直沒有機會行入此中。今次能來,也都充滿好奇。

    步入行台之後,建築宏大與否無需多提。沈阿秀他們感受最深刻還不是行台作為天下中樞所在那一份莊嚴,而是那種讓人透不過氣的忙碌。

    雖然他們幾個少年身份不同尋常,特別阿秀更是梁王世子,甚至未來的國之儲君,但也沒能因此贏得更多關注。除了專職引領他們遊覽的吏員一路陪伴之外,道途所見其他人俱都行色匆匆,或是對他們一行稍作詫異,得知身份之後也只是遙遙施禮便足不沾地的離開。

    這種忙碌的氛圍感染力十足,以至於讓阿秀等人羞慚於自身的悠閒,很快便向陪同的吏員表態請為他們安排一些事務,不願閒散於此中格格不入、彷彿被排斥在外。

    不過梁王既沒有明確吩咐,吏員也實在不知該將幾個少年安排於何處,只能再向主官請示,這才各自得了安排。

    阿秀因為筆跡尚算工整而被送入秘書省暫任筆匠,但是入署之後才發現他這個筆匠不過是負責挑選送來的毛筆。秘書省主司掌管國之圖書典籍,國史、著作皆在其中,每天消耗的筆墨紙張都是海量,而且都有極為嚴格的規定,自然需要認真揀選。

    看到阿秀苦著臉坐在一堆盛滿毛筆的籮筐之間,潤開筆鋒於紙上塗抹揀選,實在枯燥乏味,沈綸便忍不住大笑起來。他自有得意的理由,因為他被選入了禮部任事,聽著就比阿秀這個筆匠有格調得多,以至於連沈勳都不再羨慕。

    可是當真正抵達自己任事官署之後,沈綸便笑不出來了,因為他所任具體吏事名稱是禮部營膳曹殿下司膳夫。

    於是不久之後,阿秀再見到沈綸時,這傢伙正黑著臉蹲在一駕牛車上,身上穿著一件綀布素袍,背靠著車板上一個碩大木桶,一待牛車停穩,便從木桶裡取出一個個食盒趨行送往各個官舍中。

    「我想回家!」

    等到送餐給阿秀時,沈綸眼淚幾乎都流下來,伸出通紅兩手哼哼道:「你知我這半日做了什麼?足足十大車的菘菜,全都要切碎……」

    「高興一些吧,好歹都是配了一柄刀。跟二兄相比,也不過只是缺了一具甲,但他用刀肯定不如你勤。」

    阿秀忍俊不禁,只是在看到他腳邊還剩幾筐沒有揀選完畢的毛筆後,臉上笑容便也蕩然無存。
V123210 發表於 2019-8-6 06:51
1489 我亦能為

    跟沈雒與沈綸這一對難兄難弟相比,沈勳無疑要幸運得多。

    首先他是有了一個確鑿去處,那就是加入行台宿衛,負責護衛已經被召入行台署內暫住的祖青,而不是被隨便委以雜事。

    其次就算是不論其父沈牧如今河北第一人的威勢,沈勳自己本身天中義骨名號也是極為響亮,軍中唯以忠義為尚,沈勳這一名號無疑讓他在駐洛王師之中享有別的權門子弟所不具備的認同感。

    事實也的確如此,沈勳在抵達台中宿衛營邸之後,便受到了邸中將士們的熱情歡迎,特別此中兵長營主韋軌,本就是舊學於馨士館的學長,對於這個名氣極大的後進學弟的到來更是報以十足熱情,親自出邸相迎並引著沈勳前往領取各類武裝並通行的符牌。

    「這麼說,二郎是打算效力戎武?這可實在是好,咱們學子同窗於行伍中再添一員悍士,而且還是二郎這種學府高望之選!」

    韋軌之所以對沈勳的到來如此熱情,還不僅僅只是由於沈勳的身份,還在於一種志趣相類的親近感。

    馨士館立學時間雖然已經不短,培養出許多優異才力,但就算有行台一直倡導文武俱用、才力並馳,可真正選擇投效行伍的學子仍是少數,在軍中更是乏甚標誌性人物。

    多數學子或者畏懼沙場之艱辛凶險、志力不逮,而不敢投筆從戎,搏殺功勛,或是仍然持於世道舊論,認為武事寒卑,只需悍力勇壯便可搏殺出頭,才用太過狹窄,不足以完全發揮出他們所學之滿腹經綸,因此更樂於求任於政治世務。

    當然,也有一部分馨士館學子勇於投筆從戎如韋軌一般,但這些人能夠通過軍務技藝考校者也實在不多。畢竟馨士館學子不同俗流,培養起來也是需要一定的週期投入,一旦從軍肯定不會用作尋常卒力,將會直授軍職擔任兵長,相對的對於技藝要求也就更高。

    當然,若說馨士館學子全無戎才也未免有些武斷。像是淮南都督府時期,便有沈勁、桓豁等學子投軍從戎,如今也都成軍中後起之秀。這幾人雖然只是中途肄業,但往往也被視作館中學子代表。

    不同跟同期其餘諸人在別的方面建樹相比,沈勁等人眼下在軍中還遠遠不稱標竿。像是潁川陳逵久從梁王,參贊機要,如今又得授州事,高位可期。另有陳郡謝安,雖然由於丁憂在家、錯過這兩年大勢興旺,但卻風評上佳,多得台省大員稱許,一旦歸台任事,必將又成一員幹將。

    除此之外,館中又有北海王猛之類雖是後起但卻已經大邁當時、超越前輩的優才之選。如此對比之下,更顯得馨士館偏文弱武的學風。

    若僅僅只是如此,時流倒也不至於輕薄馨士館學子,畢竟學有偏重,難得完全。

    可是天中學府可不只有馨士館一處,一直與馨士館互為角力的工程院,雖然還沒有令世道驚豔稱許的代表人物,但學風務實,學子們也都樂於從軍。

    特別王師精軍之中的揚武軍,對於工程院學子才技可是推崇得很,每年都會固定在工程院挑選相當一批優秀學子入其軍中。甚至許多早已累功積勳極厚的王師悍將,偶爾都要前往工程院旁聽一段時間,這也使得王師對於工程院評價要更高得多。

    館院之間本就不乏角力競爭,工程院於此得於美譽,難免要譏諷馨士館學子們經義越讀、血氣越淡,一個個只是虛表禮義,實則不堪艱深。

    馨士館學子們受此羞辱,自然難免積鬱。沈勳能夠引領學府械鬥風潮,而且憑其悍勇制霸龍門,可以說是館院這一場較量中難得的揚眉吐氣、一掃頹態。

    雖然這傢伙興致來時,才不會管對手有什麼館院的區別。但最起碼在攀比血勇盛衰這一話題上,馨士館不必再無一可表。儘管沙場立勳遠非學府鬥毆那種閒戲可比,但沈勳的存在也實在是馨士館目下不多的遮羞布之一,也正因此成為馨士館學子俱都推崇備至的在學同窗,視作偶像。

    韋軌於馨士館結業未久,自然深知沈勳於館中同窗之內號召力之強。梁王崇高難近,沈勳既是沈氏家門嫡近子弟,又是館院學子可親近熟悉的偶像任務,可以說其人無論作何選擇,都能在馨士館掀起一波傚法浪潮。

    退一步講,即便沈勳素無前譽,但是身為沈氏家門下一代重要後繼人物,仍然願意循於武途求顯,可見梁王所倡文武並舉絕非僅僅只是因時就勢的權宜之舉,最起碼在未來幾十年內將會是恪守不移的國策典令。

    這對於時流少進特別是在經過傳義授禮、對於人生更有規劃的館院學子們而言,無疑是有著莫大的鼓舞,讓他們可以沒有前瞻之憂的投入到前程奮鬥之中,這其中就包括韋軌自己。

    對於自身所受待遇如何,沈勳感受倒並不怎麼深刻,家門渾厚背景,讓他可以更加專注於自身所思所感而無受外界疾困影響。這是他父輩乃至於祖輩經年奮鬥的收穫之一,也是給予後輩子弟最珍貴的餽贈之一。

    「營主,我聽說今次獻璽之人並非俗流人物,乃是世道之中不可多見可憫可欽壯義之選,倒想請問此人究竟事蹟如何?」

    沈勳最好奇還是祖青其人其事,何以能夠得到梁王那麼高的評價。老實說沈勳心內是有幾分不忿的,因為內心對於梁王的推崇並敬重,覺得世道之內鮮有人能夠匹配梁王所給與那麼高的讚賞評價。

    雖然有關傳國璽之事還未人盡皆知,但是韋軌作為負責保護祖青的宿衛兵長,對於其人事蹟自然不會陌生。聽到沈勳問起,便也不作隱瞞,便將自己所知祖青身世並事蹟種種詳細告於沈勳。

    沈勳最開始還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態度,可是在聽到韋軌的講述之後,神情漸漸變得凝重起來。他本身便城府不深,喜惡都慣於直接流露出來,只覺得祖青苦心孤詣、矢志不移、風骨卓然,所作所為簡直完全滿足了他所有有關英雄人物的暢想以及審美意趣,怪不得能夠得到梁王那麼高的評價。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來到祖青於行台內的居舍。

    洛陽行台辦公習慣也如建康的台城,在職官吏起居都在行台之內,而不是起早貪晚的往復奔波。因此除了固定的官署之外,還有供各部曹官吏起居飲食的邸舍區域。因此單單整個行台,便佔據了洛陽八十一坊的其中三坊,諸多日常供給一應俱全,並不遜於城中任何坊市,且各種飲食娛樂花銷全歸公帑,也算是行台給予福利之一。

    在正式獻璽之前,祖青都要接受行台的保護與監視。最近幾日也到了獻璽之前的關鍵時刻,行台有關此事各種鋪墊漸已完成,只需等待羯國包括皇后、太子在內的一批俘虜抵達洛陽、明正典型之後便會正式進行。

    祖青本人對於之後的獻璽也是充滿期待,最近幾日都是深居簡出,養神蓄志。除了行台相關部曹邀請論事之外,等閒都不外出。不過行台給他安排的居舍規模本就不小,居室遊園一應俱全,登高而望甚至可見穿城而過的洛水沿岸景緻,若有需要的話,也不乏聲色之娛。

    當然,在大事了結之前,祖青是沒有這樣的心情。甚至他本身便沒有將洛陽當作久居之處,只是期盼完成自己的使命而後即刻渡河北上,去完成自己為人夫者應盡的義務。因是他一直都是深居簡出,甚至就連負責守衛左近區域的宿衛將士們等閒都難見上一面。

    這一日,祖青用餐完畢,又往行台兵部一行,負責指認一批新進押入洛陽的羯國俘虜。這其中便不乏早前涉入信都護國寺的羯國臣子,這些人的供詞將會極大的作證祖青在信都城破之前事蹟種種,增強他獻璽的可信度,因是需要祖青親自前往將供詞整理一番。

    忙完這些事情之後,祖青至夜才返回居舍,恰逢左近宿衛換崗。這也都是警衛常情,祖青對此也不甚好奇,只如尋常一般直往自己居舍而去。

    可是當他正走著的時候,突然陰暗處衝出一道人影指向他而來。舊年於河北長久謀生在凶險境地之中,祖青自然不乏警覺,不待那人影欺近,他已經下意識抽出配刃直指對方。

    「祖君請止,二郎並無惡意!」

    祖青這裡還未及有下一步動作,便聽另一個聲音疾呼,正是此處營主韋軌發聲。

    其實就算韋軌不發聲勸阻,祖青持刀在手之後便也很快醒悟過來,眼下的他已經不是身在信都虎狼叢中,在洛陽行台之內他是絕對的安全。

    這些念頭紛至沓來,還未完全停息,祖青便聽到來者不失恭敬的問候:「閣下便是祖鎮西后嗣?我聞名久矣,渴於一見,失禮之處,還望勿怪……」

    說話間,來人身影已經頓住,乃是一個相對於尋常宿衛將士而言顯得有些年輕到過分,甚至於稚氣未脫的少年。對方面向祖青叉手行禮,口中告罪,只是還沒有等到祖青有所回應,便又繼續說道:「祖君事蹟壯則壯矣,但若說南北無有志士媲美,那也不然。無論餘者心跡如何,但我若入祖君境地,也不懼行此勇烈壯節!」

    祖青聽到這話,不禁失笑,只覺這少年有一種初生牛犢不畏虎的朝氣,也頗讓他感慨年輕氣盛之珍貴。至於他,幼來便是苦大仇深,卻已經殊少爭勝鬥氣的志氣,因是他只是笑道:「寒愚濁事誠不足誇,只願世道之眾能夠坐望治世,無復舊擾。」

    話雖然這麼說,祖青心中其實還是有幾分不以為然。年少者膽壯氣盛,縱作狂言也不過一哂,至於說對方能否傚法於他,這本就是不切實際的事情。他人生之跌宕起伏,也算是世道之離奇,單單其親長行於悖亂前後際遇雲泥之判,已經不是俗流能比。他伯父與父親相繼為江北霸主,這已經不是尋常人能夠企及的境界。

    不過,當聽到營主韋軌介紹少年身世之後,祖青已是忍不住瞪大眼,仔細打量沈勳幾眼,反倒不好再繼續回應,因為他實在想不通這少年何等爭勇心切,居然如此惡咒其父?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若是坐鎮河北的王師大將沈牧若聞兒輩如此壯聲,很大可能會激怒吐血,苦恨生而乏教。

    沈勳倒不覺得自己所言有什麼不妥,還待要上前對祖青細表欽慕,旁邊韋軌已經一臉冷汗拉住了他,苦笑道:「二郎慎言,祖君際遇離奇,純是亂世人情乖張所致。沈侯功在家國,興復社稷,澤蔭後嗣,又怎麼會……」

    「營主著相了,我只是聞賢而喜,想要討教真髓,可不是拘泥舊事。大王功成於滅世之禍,祖君養志於賊逆之門,這都是世道稱誇的壯士,難道本身際遇乏甚離奇,就能喪志頹居,不爭人前?」

    沈勳難得清醒幾分,倒也醒悟過來自己先前那一番話著實欠揍,連忙發聲稍作找補。

    祖青聽到這話更覺尷尬,但就是這短暫接觸,倒也略微瞭解少年脾性如何。本來被人直接當面指稱出身於賊逆門戶,應該是極為令人羞惱的侮辱,可是有了此前言指其父的鋪墊,反倒讓人不再那麼難以接受。

    更何況少年言中竟將自己與梁王相提並論,祖青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怒,最後也只能是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笑。反正這少年若真要因言得罪,倒也不必死於自己手中。

    且不說沈勳與祖青這一次不可稱為愉快的見面,當然這只是對祖青而言,總之到目前為止,祖青還不能洞見後事,不知自己餘生功業將會與眼前不甚討喜的少年深刻糾纏,直至塞邊諸夷將此二者與另一尚未著名的王師戰將並稱三煞,聞風色變。

    人生初見,泰半尋常。正如行台邸舍諸多官吏,出入之時不乏偶見祖青其人,但當時既不知其人其事,又不知幾日之後,道左偶遇的這個年輕人將會名傳天下,成為世道更進一步的契機所在。

    但世事也並非全都如此,起碼梁王眾望所歸、履於至極已是大勢所向,積成萬鈞之勢,動則立鼎啟明,啟泰舊年所剩無幾,諸夏大業蓄勢而發。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1 23:22
漢祚高門 1490 分陝歸洛

    洛陽地處天中,道途四通八達,因此在洛陽新城周邊便也形成許多人文昌盛、風物繁榮的水陸要津。如大河沿岸的孟津多北方時流匯聚,而在城南洛水也有這樣一處區域,位於洛水支流分流處的一處渡口,稱為洛浦,則主要就是面向南方的出入門戶。

    不同於孟津繁榮到近乎喧囂,洛浦所在最為人稱道的還是風景秀麗,此境春則百芳鬥豔,夏則夾岸碧錦,秋則紅楓映霞,冬則銀裝素裹,四季時序風景不同,不獨獨是洛陽周邊重要的迎來送往之交通要道,也是洛中時流尋常消遣遊樂首選所在,論及人氣並不遜於龍門、北邙等地。

    隨著時勢漸入敏感、關鍵,四方時流多入洛陽,洛浦所在每天也變得異常繁忙熱鬧,以至於行台專門在此設立邸舍,用以接待各地來人。

    十月中旬某日,洛浦周邊仍是人潮湧動,不乏洛中時流入此迎接親友。可是時近中午,碼頭渡口處卻突然出現一群宿衛兵卒,他們疏散了流連左近的人眾,並將碼頭接管過來,就連一部分經此入洛的人眾都被分流到其他的道路上。

    這一群王師兵卒的出現,在洛浦造成了不小的轟動。那些被分流疏散的時流雖然有些鬱悶,但很快就變得好奇起來,看這架勢,分明是又有什麼重要人物抵達洛陽,因是一些好奇心重的時流也不再急於離開,而是就近停留下來,想要一窺究竟。

    午後,那重要的入洛之人還沒有現身,倒是洛浦這裡防衛繼續加強,漸漸有一些行台官員車駕抵達於此。而稍後不久,甚至就連行台大員如杜赫的身影都出現在碼頭上,與其他行台屬官在這裡談笑等候,則又讓週遭有見的時流好奇心攀上頂點,紛紛猜測何人入洛,竟然能讓行台擺出規格如此之高的迎接場面?

    一直等到午後過了一個多時辰,才有一路行人出現在南面並向洛浦而來。這一批人眾數量約在近千,河流中一艘客船平穩行駛,沿河陸地上還有車馬傍行,那些隨行屬眾不乏戎裝行卒,雖然望去也是一樣的威武彪悍,但細微處還是能夠看出與駐洛王師隱有幾分不同。

    「原來是荊州來人!」

    週遭圍觀時流在看到船頭、車隊所高懸的旗旛,好奇心終於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滿足。

    另有一部分對於時勢頗為敏感的時流則很快便意識到更多:「荊州號為分陝,乃是行台重要鎮治。強臣入洛,稍後洛中肯定會有大事發生……」

    且不說週遭圍觀者熙熙攘攘的議論聲,隨著這一路來者出現,杜赫等人便沿碼頭而下,直往對面那一隊伍迎去。

    如今的杜赫,全面主持行台事務,可以說是洛陽僅次於梁王、篤定的未來宰輔之選。值得其人親自出迎的來客,自然也不會是尋常人。

    客船緩緩靠岸,杜赫便帶領幾名重要屬官登船迎拜來客,而此時一個五十多歲、老態略顯的人也隨員簇擁下行出客船艙室,待見杜赫一行上前,同樣不敢怠慢,快走幾步拱手為禮。

    來人正是荊州刺史庾懌,他臉上雖然疲態難掩,但精神還算不錯,不待杜赫拜下便已經上前把住其人手臂,笑語道:「區區西南閒人,何勞道暉親自來迎啊!」

    杜赫同樣笑語回道:「使君久鎮荊方,半壁河山重任加身,盡責盡勞,才使王事得於從容躍進,愚等行台下吏,又豈敢怠慢。其實大王本意親自來迎,但使君應該也知近來大事在籌,大王出入多有不便,殷切囑我,失禮之處還望使君勿罪,稍後府內設宴敬待再親自告罪。」

    「言重了,言重了……」

    對於杜赫所言梁王不便,庾懌自然深知,甚至他今次入洛正為之後的大事而來。

    兩方人匯合之後,便直往洛陽城中而去,沿途淨街、儀仗俱都莊重無比,於是很快,整個洛陽城中都知荊州刺史庾懌業已抵達洛陽,自然又是引起不小的震動。

    雖然近年來王事多用於北,表面上看起來荊州方面有些沉默,已經遠遠不如舊年江東局勢中那分陝大鎮之重要。

    但真正敏察於形勢的時流卻並未因此而對荊州刺史有所輕視,王事有急有緩,無非步驟不同,而荊州的重要性則是一客觀事實,並不會因為外界浮於表面的評價而有所改變。

    別的不說,單單在從去年開始那場北伐大戰,雖然參與王師主要是中原之眾。但在正面戰場的高歌猛進之下,還是不可忽略來自其他方面的配合與支持。

    特別荊州方面以一鎮而擋一國,看似無功,但在長達一年有餘的北伐大戰過程中側身於外,無煊赫之功,但能夠確保西南無事,行台可以專重北伐,所做出的貢獻同樣不小。

    對於行台而言,庾懌的到來同樣事關重大。相對於行台創製後一力復全的關中、河北各地,荊州久來便是江東大鎮,可以說是自成一系,與行台的聯繫便不如其他諸方那樣緊密,在一些事務方面,行台也必須考慮到荊州本鎮那些實力派的看法,不可一言而決。

    世道積勢,即將步入新篇,梁王履極刻不容緩。在這種形勢背景之下,荊州刺史庾懌不獨率先發聲倡議,之後更是親自北行入洛,目的自然不言而喻,對於梁王的支持力度之大也是清晰可見。其人的到來,可以說是將一些還未暴露出的隱患消弭於無形之中,有一種定鼎的意義所在。

    因是行台自然也需要投桃報李,給予庾懌十足尊榮,除了對庾懌本身的回報之外,也是在向荊州之眾彰顯行台對他們同樣重視無比,絕不會將他們排斥於大勢之外。

    歸程中人多眼雜,杜赫也不方便與庾懌針對形勢論及深入,在請問庾懌於洛中起居安排意見時,庾懌則表態只將他隨行屬眾妥善安排則可,至於他本人還是住在庾氏於洛陽的家宅中,並約定待到休息一日後、行途勞頓略緩,便應約往見梁王。

    庾氏門戶與梁王一傢俬情如何,無需杜赫由中多事,在聽到庾懌表態後便依言將其人送抵家門並留下一批宿衛軍眾負責保護,接著便就將庾懌那近千屬眾引往行台安頓下來。

    這一行荊州來客,最重要自然是庾懌,但除此之外,荊州其他實權將領如李陽、周撫、鄧遐等人也都各自派出足以代表自己的使者隨行,這些人也都需要妥善的安排接待。

    庾氏門戶舊為江東朝廷執政人家,之後雖然屢經打擊甚至分裂,聲勢已經遠遠不及舊年。但庾懌父子仍舊在勢,庾懌本身坐鎮分陝、其子庾曼之則權重隴右,三弟庾條更是主管行台錢糧大事,論及一門一戶權勢,在行台之下仍是名列前茅。

    再加上行台為庾懌的到來擺出頗為盛大的迎接場面,所以庾懌入府未久,便有眾多親舊之眾蜂擁而來,請求拜望。

    但且不說洛中目下局勢的確微妙,就連梁王本家沈氏族人對於人情交際事宜都能免則免,庾懌本身也是長途跋涉、舟車勞頓,甚至並不第一時間去見梁王,更不會出面接待這些訪客。這些人此刻來訪,除了人情之外,大概更多的還是想做什麼通聲之議,這對庾懌而言,則更加的沒有必要。

    因是庾懌入府之後便閉門謝客,只與親族子弟小聚。

    歷經江東舊事,如今的庾氏族裔已經凋零許多。眼下還居住在洛陽的族人們,也只剩下了庾亮、庾懌、庾條這三支,拋開了仍執事務幾人之外,後輩中值得一說的便是庾彬兄弟了。

    作為庾氏目下的大家長,庾懌歸洛,族人們自然也要齊聚此中。不過庾條台事繁忙,還需要籌措各方錢糧以備之後功勛大賞,因此歸府之後也只是匆匆用餐,並與二兄小論片刻之後便又離府返回行台。

    不過在離開之前,庾條還是不乏鄭重的叮囑庾懌道:「如今家事一切尚好,二兄你能及時入洛表意,則就更好。但我終究還是有些擔心道安,此前也不乏言勸,但二兄也知我在後輩之內乏於威儀,收效實在有限。既然二兄歸來,還是要良言勸慰,讓這晚輩不要心事太重。」

    庾懌聞言後便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了。他們一家兄弟五人,彼此之間也是一言難盡。長兄庾亮在世時自有父執一般的威嚴,但那時候其實兄弟之間已經頗不和睦,庾亮不樂庾懌與沈充來往太過密切,對於庾條甚至乾脆就是厭惡。

    至於庾冰、庾翼二者犯險作亂,逼殺皇太后,險些將剛剛恢復些許元氣的庾氏一家再推入萬劫不復深淵之中。庾懌對此,至今思來仍存餘恨,不能釋懷。

    但是對於大兄庾亮,庾懌兄弟等人想起來則只是遺憾。大兄其人私德無可挑剔,風格嚴峻卓然,拋開各自觀念上的分歧,單單作為一個長兄而言,仍然值得他們兄弟尊重。

    至於庾亮留下的幾個兒子,特別是庾彬,就連庾懌、庾條念及這個晚輩,都只能深作扼腕,嘆於其人命途乖張可憐。

    其實就算沒有庾條的叮囑,庾懌剛才在席中也看出庾彬鬱鬱寡歡,明明只是而立盛年,卻已經頗有衰老頹態,更讓庾懌心生可憐,打算深談開導。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1 23:23
漢祚高門 1491 人情悠長

    當其余家人各自離開後,庾懌便將庾彬喚到了自己的房間中。

    眼前的庾彬,相貌清瘦,長鬚直垂胸前,身披一件寬領的單薄袍服,整個人都顯得形銷骨立,叔侄二人雖然相對而坐,但庾懌卻能很明顯感覺到庾彬的心神並不在此,哪怕這個侄子仍在望著他,但那眼神卻空洞的可憐。

    見到庾彬如此的模樣,庾懌一時間也不知該要從何處去勸,沉默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道:「舊事已過經年,人皆張望於前,世道更是積進一日千里,就連我這樣一個老人家,都常要感慨諸事疏忽,須臾不待,不敢閒坐徬徨,唯恐受世道所棄,阿郎你又何必如此?」

    庾彬抬手揉了揉眉心,似要強打起精神,努力擠出一絲稍顯生疏的笑容,澀聲道:「叔父國之柱臣,君上肱骨,唯勤勉於事才可不辜負世道。可是我、唉,我又何嘗不知,衰態至斯,惹人生厭,但我實在志力空乏,舊傷難癒,唯離群索居,絕跡人前,才可不失厭態示人,羞辱家門……」

    「你這麼想,可是大錯!我家雖然舊劣滿滿,但也幸在尚有一二親友不棄。我雖遠在荊鎮,但也常有所聞。譬如大王屢番致信於我,希望我能開導於你。你與大王,那是真正的布衣總角之好,成人後際遇如何,概非人定,即便是判若雲泥,也不該將此情誼拋擲。」

    庾懌講到這裡,又長嘆一聲:「如大王此類英賢,人間自是少數,能與為友,已是大幸。他胸懷社稷與蒼生,思勞繁重,於人情一樁本就乏於分力,但過往多年,單單與我言及於你便不下千言,更是深深懊惱,咸和舊年不該遣你返回江東收拾收尾,以致如今難掩親暱,見你如此自棄自傷更是常有磨心之疚。」

    庾彬聽到這裡,臉上又有情緒變化,泛起一絲暖色,片刻後才索然道:「正因如此,我才不可恃此舊情包庇,無顧這滿身羞恥將惡名渡人。維周他是重整河山、興復社稷的英主,身畔哪容我這種奸邪專幸的侫流佔據,與其日後招引世人謗議諷諫致使人情兩難,不如從此疏遠,免於後惡……」

    他與梁王相識俱微,除了少年時友誼之外,過往這些年,梁王對他也是諸多關照。無論是他服闋之後勸他重新振作、捐身世用並直接將他召入都督府任事,還是之後他丈人諸葛恢與家門兩個叔父等人把江東局面敗壞的一塌糊塗,也都沒有對他心存偏見,甚至同意他返回江東收拾局面。

    江東事了,行台創建之後,梁王也並沒有放棄庾彬,更擔心他留於天中會長久傷情,建議他轉赴偏遠釋懷謀功,洗去舊事。

    但正因如此沉甸甸的情誼,庾彬才更加恥於對梁王再作拖累,不願這個舊友因他一人而背負唯親、不賢之惡評。

    他本也不是乏於堅韌、輕言自棄的軟弱之人,可是人生屢受打擊,自身早已經喪失了信心,不認為自己還有能力去扭轉世人對他的看法,索性自我封閉,不願再連累那些親近之人,離群索居,了此殘生。

    「道安此論大謬!你這麼想,與南渡時流怯於胡勢洶湧而不敢輕言北伐有何不同?生人在世,誰無艱難?即便肩負泰山之中,但只要不死,都要苦累前行!哪怕世道棄你,你也不該如此自棄。更何況與世道其餘苦難之眾相比,你身邊尚有諸多親長良友付諸,願意寄你厚望,可是你這一身言行,都是在嘲諷我們這些親近者無識人之明!」

    庾懌講到這裡,神態已經大有惋惜:「你或者覺得,旁人終究不是你,不能以身相待,受此切膚之痛。但如今此世盎然昌盛,難道就無一二勇烈事蹟壯你心志、予你鞭策?我家雖有諸劣,但也始終勇助王事,而你這自目劫餘的處境,難道真就劣於那奉璽南來的祖氏子?」

    「舊年祖氏亂國,刀兵直指你父,事後兩得於害,你父橫死兵禍之中,巨賊祖約又何嘗不是狼狽殘喘,身名俱毀?跟我家還能積功累事、洗刷前辱相比,那祖氏子幼弱一身流落於豺狼叢中,又該是怎樣的凶險絕望?即便如此,此子尚不自棄,蹈險謀身,趁勢取功,可謂無負此身。」

    庾懌憤然而起,指著庾彬痛聲道:「祖約此賊,誠是死不足惜,但身後能遺此壯烈兒郎奮勇謀事,足令世道深羨,就連我都欽佩此子所為!於此相比,你卻矯情奪志,不敢任勞,是要讓世道人眾譏笑你父終究不如祖約?往年二者爭勝,一事兩敗,但祖約何其幸運,能夠托志於後,子嗣終勝!」

    庾彬原本一直都是一副鬱鬱寡歡的模樣,可是在聽到這裡後,身軀已是驀地一顫,臉色變幻不定,片刻後才翻身而起,大拜於叔父足邊,泣聲道:「多謝、多謝叔父厲言鞭我,我、我真是愧為人子!這些年只是沉湎自傷,無顧人事仍是大有可為……」

    眼見庾彬終於有所醒悟,庾懌也收起那滿臉詰問厲態,彎腰扶起了庾彬,撫著他後背嘆息道:「道安你實在不該自棄,且不說我家余澤未衰,曆數家門兒輩之眾,唯你人物才力最有可觀,一旦能掃除頹態,志力重整,縱然一時或聞世道雜論,但長久之後必將喑聲。」

    且不說這叔侄二人之後密話,第二天上午,梁王府家人已經登門邀請。庾懌大喜於侄子終於一掃頹態,家門餘者俱不攜帶,只讓庾彬一人隨行,直往梁王府而去。

    叔侄二人抵達梁王府時,遠遠便見梁王正攜子侄立於門前相迎,便又遠遠下車,匆匆上前。

    看到跟在庾懌身後的庾彬,沈哲子也是著實一喜,在與庾懌簡單見禮之後,他便上前一步,拉住略顯侷促的庾彬,指著對方大聲笑道:「總算盼來你這小子!共居一城,多年不見,我倒要問一問你,究竟是我門高難入,還是你孤芳難近?」

    聽到梁王笑語一如舊年親暱,庾彬心中些許生疏也是蕩然無存,但轉又生出一股深深愧疚,他抬手剛待要表示這些年刻意疏遠的歉意,卻又被梁王大步拉入府中,並指著恭立在側的阿秀、蒲生、阿祐等幾個小子笑道:「你們幾個小子,少見這位表叔,稍後席中禮敬之餘,不妨向他打聽一番舊年你父於南都建康是怎樣得於時流雅重、秀出同儕,深記自勉,不可辱沒父名!」

    且不說那幾個小子少見阿爺如此性情流露而顯得有些侷促,梁王如此親暱姿態也讓庾彬情緒受於感染,繼而拱手道:「久不登門,不想大王如此懷怨刁難。人子之前豈可閒論父執舊劣,大王這是逼我失信於兒輩面前!」

    說話間,一行人便進入王府中庭。由於只是一場家宴,梁王也並沒有邀請太多賓客,不過洛中幾戶與兩家關係都頗為親厚的故人如紀友之類。

    紀友等人在見到庾彬之後,也都紛紛拉著他鬥酒調侃。他們可算是幼時相好多年至交,只因庾彬自覺不堪而久不親近,如今齊聚一堂再論舊事,難免笑中有淚。放浪形骸之際,庾彬更是撩起衣袍向紀友展示當年為了給他謀求職事而被其父庾亮嚴懲所留下的疤痕。

    昔年建康城內損友,如今早已盛年英壯,各自成長為世道中堅。而在看到這些人勝論舊事的時候,席中的庾懌欣慰之餘,也難免有些吃味。他也不是沒有朋友的,只可惜沈充還要留在建康處理一些收尾事宜,要到十一月中才能抵達洛陽。

    宴飲之後,梁王妃也親自登席、禮見舅父與表兄,講起兄弟司馬衍也將要在不久之後抵達洛陽並長居下來,庾懌同樣大感欣喜。

    眾人談興正濃,索性移廳再聚。趁著這個時間,庾懌便拉住庾彬對他低聲道:「大王功業如何且不細論,但只人情一樁確是無可挑剔。曆數前代興代諸事,未有如此世這般和諧。你因自己一時狹念而與這種人物疏遠,那實在是你自己的過失。我家亦非恃寵而驕,但求能夠量才為用。新世肇始,百廢待興,無患不能憑事自立,頹喪獨居,實在是傷人傷己。」

    庾彬聞言後便也凝重點頭,覺得此前那種絕跡人前的態度實在是太不負責任。

    移席再作談論,話題便寬泛起來,不再止於敘舊,而是兼論當下時事。庾懌能夠主動歸洛,對梁王而言也是一樁喜事,因為之後新朝創建,諸事都要收歸中樞,荊州這一大鎮也是需要重點解決的問題。

    在座眾人都是信得過,梁王也就不妨直言,待到年前年後,一系列典禮完成之後,中樞將會把精力重點投用於西南,掃滅成漢、收復蜀中並達於久治,這是已經在討論的大事。當然,在戰事進行的過程中,自然就要伴隨著對於荊州軍政事務的調整。

    屆時,庾懌便要留在台中,幫助中樞對荊州狀況進行一個深層次的梳理。畢竟他久鎮荊州,對於此邊局勢的瞭解要遠遠勝過了台中諸人。

    而對於庾彬,梁王其實也早就有安排的計畫,只是早前庾彬孤僻,梁王也不願強人所難,但如今既然心結已經解開,梁王便也沒有了顧忌,直接告訴庾彬之後新朝將要文治大興,修史修典並詩賦時文匯編整理,梁王希望庾彬能夠負責其中一部分任務。

    對於這一安排,庾彬自無異議,他也明白自己避世多年,才力已經遠遠跟不上時勢的發展,無論主政還是從戎都大為勉強,捐身文教事宜,清貴之外也能讓他更好的重新融入世道。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1 23:23
漢祚高門 1492 朝野勸進

    漢祚高門正文1492朝野勸進就在荊州刺史庾懌入洛幾日之後,各邊入洛人員也是激增,行台治下各邊方伯或是親自前來,或是派出使者,同時各邊鄉流也都不願錯過即將到來的盛事,大凡有條件的,俱都日夜兼程奔赴洛陽。

    同時,河北方面第二批羯國餘孽俘虜也抵達了洛陽,這直接引爆了河洛生民人情。過去幾十年中,諸夏之地可謂深受胡虜虐苦,特別是目下河洛居民,幾乎都是四邊背井離鄉之中,對羯胡自有切齒之恨。

    此前羯主石虎被直接在河北信都處以極刑,生民積滿忿怨也沒有一個具體的發洩對象。這一次押送入洛的羯國俘虜之中,除了羯國一些權貴、大將之外,還包括有羯國皇后劉氏並太子石世。

    隨著消息擴散開來,河洛生民大量集聚於孟津,等待這一批虐害諸夏多年的羯國賊子到來。當運送戰俘的大船將要抵達孟津碼頭,生民怒火頓時宣洩而出,眾多生民滿懷忿怨將土石砸向那些被押解上岸的羯國戰俘,有數名羯國將領被生生當場砸死!

    儘管行台已經做出了充分的準備,但還是低估了生民對於羯國這些餘孽的痛恨,為了免於事態進一步的狂熱,當即中止了將俘虜押送上岸。而行台有司也即刻奔赴孟津,於大船上直接開始對這些羯國戰俘的審判施刑,一個個羯國俘虜在罪證確鑿的情況下被拉出船艙,當中梟首。

    如是這一股熱潮一直持續了整整三天的時間,生民熱情有增無減,孟津周邊晝夜喧嘩,那激烈的人潮聲浪響徹天地之間,以至於羯國那少年太子石世甚至還沒有等到審判,便在洶湧民情之下生生嚇死!

    在處決完這一批羯國戰俘之後,生民熱情仍未冷卻,甚至因為許多遠處民眾聞訊趕來,使得群情更加鼓噪,但是船上已經沒有了羯國俘虜可供審判斬殺而讓他們觀刑洩憤,下一批俘虜大概需要等到第二年才會運抵洛陽。

    而且觀此人情洶湧態勢,行台大概也不敢再繼續將戰俘押送洛陽,更大幾率還是要就地處決。

    這些聚集在大河南岸的生民們,熱情無從發洩,索性直往洛陽而去,高聲叫嚷著「梁王履極」的口號,想要趁此勢頭,萬眾勸進。

    正是在這種氛圍之下,一路歸都的勝武軍將士自孟津出發,隊中不乏旌旗鼓吹,同時也不隱瞞他們這一路王師正是為了護送傳國玉璽入洛!

    沿途民眾得知此訊,情緒不免更加高漲,將此視作天命歸梁的標誌,紛紛主動加入到護璽的隊伍中。此前孟津刑殺羯國戰俘,觀者本就極多,之後又陸續有人聞訊趕來,這護璽的隊伍也滾雪球一般壯大。

    到了最後,整支隊伍一直龐大到直接連通了洛陽與孟津這兩處地點,參與之眾早已遠超十萬之數!海量生民護璽入洛,人心向背、天命所歸,在這一刻昭然清晰,毋庸置疑!

    祖青作為獻璽的核心人物,早數日前便秘密抵達了孟津,他一路在勝武將士簇擁之下端坐於大車側畔,身外數尺便是擺放在厚重錦盒中的傳國璽,沿途所見生民敬拜道左、高呼喝彩,受此情緒感染,身軀也是顫慄得不能自已。

    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沒有經歷過長年的戰亂虐害,永遠體會不到這一句話的悲愴含義。在此刻,梁王便成了南北生民人皆仰望的治世英主,梁王履極便意味著海晏河清,便意味著盛世可望!

    每一個單獨的民眾,縱有什麼訴求,也是卑微可憐,難得關注。但當這一個個微薄的願望被激發統合起來,便化作了滔天的洪流巨浪,任何人敢於阻止,必將粉身碎骨!

    龐大的護璽隊伍早已抵達洛陽城外,洛陽新城本就修築得宏大無比,可是此刻在野外匯聚的那些民眾人潮則更加的壯觀。駐洛王師如臨大敵,唯恐民眾熱情難遏,或會衝擊到洛陽城防,陣列於城池上下,嚴陣以待。

    不過這些人眾雖然熱情高漲,但也並沒有失去理智,他們主動停留在護城河外,各自席地而坐,任由護送傳國璽的勝武軍將士脫離大隊,進入城門。

    城門下自有以杜赫、庾懌為首的王臣負責迎璽,雙方隊伍一俟匯聚,還沒有完成正式的交接,野外頓時響起生民震天高呼:「天命歸洛,恭請梁王履極!」

    行台此前倒也曾經進行過這方面的籌措與鋪墊,畢竟國璽重器,私下交接難免公信不足。可是當真正如此浩大場面擺在面前,就連杜赫等行台大員都戰戰兢兢,大受震懾。

    人群呼喊聲始終不停,一直等到城門處鼓號齊鳴,才將民聲稍稍壓制,杜赫登檯面向野中漫山遍野靜坐民眾,他兩手高舉盛放著傳國璽的錦盒,大聲道:「大王統率諸夏百萬壯兒,討伐胡虜,力復神州,名震宇內,功全社稷!天命歸此,民意感應,愚將奉此天命、民意登闕啟奏,可有壯聲助我!」

    「昊天授命,梁王當聖!」

    隨著杜赫呼喊聲後,野中民眾再次給予回應,初時呼喊聲還有雜亂,漸漸凝聚為這樣統一的口號。

    之後伴隨著這萬眾呼喊聲,杜赫步下高台,並與一眾行台大員一同登車,拱衛著傳國璽直往台城而去。一行人將傳國璽奉入禁苑正殿,再叩而出,之後便往右側梁王府而去,沿途自有宿衛將士林立拱從,洛水兩岸同樣站滿了觀禮告命的民眾,伴隨著他們每一步前進,都有喝彩聲浪此起彼伏。

    杜赫等人抵達梁王府,便在府前徐徐下拜,自有侍中、禮官上前叩門請入,並誦讀早已經擬定好的勸進詔文。

    三篇詔文,內容各不相同,一者宣告國璽重器業已歸洛,恭請梁王入殿承接國器,告天受命。一者群臣勸進,恭請梁王入主中國,勿使大位久缺。一者遍述梁王殊功事蹟,復邦國,全社稷,大功傾世,天命、人意俱加此身。

    但一直過了許久,梁王府內才傳來回應,大意梁王慚愧世道殊賞,自以德薄不敢尊位竊享,請求台輔諸公再察良選。

    按照接下來的稱許,此時杜赫等人應該就要返回禁苑,稍作停頓之後出城祭天,典禮持續三日,再歸梁王府繼續勸進。如是者三,之後樑王才在群臣拱從之下前往禁苑,但在正式履極之前,還有五讓,推璽讓於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每讓俱是一天。

    整套勸進程序從祈天受命到博采民意,正合九五天數,前後十四天,才會完成一整套的勸進禮節。

    但設想是設想,實際操作起來卻發生了變數。因為群情太過洶湧,當梁王一辭受命,杜赫等人再赴城外祭天的時候,居然被城外聚集的海量民眾生生給堵了回來!

    這些民眾們,並不知行台為此籌措典禮過程,他們期待梁王履極已經很久,一俟得知那些台輔廢物們居然不能勸進梁王,心中頓生不滿,而後便堵在城門處,必求今日一定要達成民情滿意的結果。

    玩脫了,怎麼辦?

    不獨負責前往祭天的杜赫等人急得如同熱鍋上螞蟻,府內梁王在得知城外發生如此烏龍,一時間也是哭笑不得。

    這一套典禮已經籌備了很久,自然不可能因為這種理由而更改,可也總不能就這麼幹脆向不明究竟的民眾們承認,梁王早已經急不可耐要登基稱帝,眼前種種只是再做欲拒還迎的把戲。

    城外郊祭現場,一眾禮官也是急得跳腳,眼看著祭祀吉時將要到來,可是放眼望向祭壇四周,除了黑壓壓的湧動人群之外,哪裡有台輔諸公們的影子!

    「天命人意,俱為至重。禮不可廢,還要事從權宜,大王可否親往祭天受命?順時應序,古意仍存……」

    最終還是禮部大尚書盧諶硬著頭皮提議道,其實早先在討論禮節的時候,這一安排本就有人提出,而之所以被否定則是因為梁王人望太高,屆時觀禮之眾太多,在防衛方面壓力太大,才改由台輔諸公代行祭天請命。

    可是這些人在討論的時候,還是小覷了梁王的人望,現在梁王若不出面祭天受命,他們這些人連城門都出不去!

    眼見時間越來越不充足,眾人也只能同意這一權宜之變。也幸在各邊王師之眾近來不乏歸洛休整,舊洛軍城眼下還有數萬之眾待命,因是只能加急抽調萬數王師,由歸洛的勝武軍主田景假節統率,直往郊祭周邊警戒佈防,同時城內宿衛拱從梁王出發,還能趕在吉時抵臨現場。

    接下來又是一番雞飛狗跳的忙碌,梁王本來家裡茶都煮好準備安坐等待,這會兒也不得不匆匆換上章服,由夾牆進入禁苑,而後登車出城,一路上自然也無須再講究什麼一鼓三停,快馬加鞭的離城而出。

    一直等到梁王車駕出現於城門處,那些佔據道路的民眾們才各自露出憨厚且欣慰的笑容,紛紛退出主幹道,避於道左趨塵而拜。

    且不說民眾們宿願得償的喜悅,隨行在儀駕後趕赴郊祭現場的杜赫等人則是各自擦拭額頭冷汗,深記以此為戒,以後再籌劃這一類典禮的時候,還是需要留足變量,切記不可讓民情涉入太多。

    眾望所歸誠是可喜,但也實在太不可控。若往後再時不時來上一次這種讓人心肝直顫的操作,國之祭祀還要不要正常舉行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1 23:23
漢祚高門 1493 三辭五讓


    祭天大典總算是得以有驚無險的如期舉行,隨著梁王登台祭天,杜赫則黑著臉退了出來安排一些收拾局面的事項。

    他首先吩咐下去,便是嚴控洛陽城內外飲食供給,各邊城門一律戒嚴,禁止民眾攜帶大量餐食出入城池。

    民眾們參與勸進的熱情雖然極高,但熱情也不能當飯吃,這一場大典一直要持續九天的時間,生民總不能不吃不喝、從頭到尾的參與觀禮。只要飲食上能夠有所控制,稍後觀禮民眾規模肯定是會要降下來,使得稍後典禮進行都能返回正途中去。

    接下來就是傳告河洛周邊各縣鄉官吏,無論他們用什麼方法,都要趕緊將屬於他們治籍的民眾招引歸治,同時必須要避免苛刑濫罰的惡性事件。特別是在大典前後,發現任何一樁則必嚴懲一樁,絕不姑息!

    至於那些縣鄉官吏該要怎麼做,那就考驗他們各自智慧,總不能杜赫這個中樞大員去為他們勞心勞力的拾遺補漏。

    還有最重要的一樁,那就是洛陽城池周邊防衛還要更上一個台階。這一點倒是補救未晚,舊洛軍城本就駐紮著足夠的王師部伍,而且之後幾日陸續還有建康北上、並州歸洛的王師幾部,其中梁王早已經安排自太原返回的蕭元東接替年老病衰的桓宣主持河洛防務。

    杜赫這個行台大總管,近來也的確是辛苦,既要主持梁王履極一應典禮事務,而行台日常事務也不可稍有懈怠,更重要的還是之後行台便要正式成為行台行政中樞,官員察授積進,各種官職明確職權劃分,也都需要一起上馬,也實在是忙得昏天黑地。

    祭天受命,一共九天的時間,其中三次大祭典禮,小一些的三十多次。由於梁王親自參加祭典,其中一些祭典規格也都需要及時做出調整。足足九天的時間,對於參與的眾人而言可謂是忙碌且充實,但也總算是沒有疏漏的完成。

    幸在行台之後補救尚算及時,除了最開始這一天時間忙中出錯之外,余後幾天觀禮民眾規模驟減,到了禮成這一天,基本上也就只有家在洛陽城內的民眾們仍然駐留觀禮。但即便如此,從洛陽城中到郊祭現場,沿途仍然聚集著數萬民眾,畢竟如今洛陽在籍人數已達數十萬之巨。

    禮成歸苑之日,梁王行駕儀制已經不同,黃屋左纛、鸞旗垂旒,一如帝王儀制,前有兩千勝武精勇開道淨街,後則群臣景從,浩浩蕩蕩回轉洛陽城。

    洛陽城內在這幾日時間裡也做出了諸多佈置,御街馳道兩側張燈懸彩,各坊臨街坊牆也都涂朱繪紫,煥然一新。

    祭天受命之後,台苑也都無需再作掩飾。禁苑宮閣名以太極宮,太極宮前後三殿,左右兩廂,其中中殿含元殿便是君王朝會群臣、舉行典禮的所在。

    梁王儀駕直入含元殿外,群臣三請之後,梁王才落車登殿,大殿正中御床正擺設著標誌受命於天的傳國璽。隨著梁王入殿,群臣同樣魚貫而入。

    此前三辭之禮被熱情高漲的民眾打亂計畫,五讓之禮卻仍需要繼續進行。梁王登殿之後,停在御床丈外之地,面北拜天,之後回望群臣,推讓於北,請群臣再擇北面賢良之選登位執國,群臣自然叩辭。

    這第一次的登殿,不過是小示主權,之後樑王退出含元殿而暫居側殿之中,而在衣飾上則換了代表君王的玄黑蔽膝並紫金綬帶。

    之後一夜無話,到了第二天,不再是群臣禮請,而是由中樞挑選國之賢長耆老,以崔悅、盧諶等人望崇高的老臣繼續入殿勸進,恭請登基。

    於是這一天,梁王繼續登殿,望座而止,繼續向南推讓尊位,請群臣擇於南面賢良執掌國事,這一日則是吳楚籍貫群臣辭讓不受。

    再次退殿之後,梁王所居寢殿懸名「明德殿」,而梁王衣飾又作改變,素帶朱裹。

    第三天,朝臣兩千石以上者繼續勸進,重複昨日流程,東面讓賢。第四天則是四方州縣方伯官長繼續勸進,西面讓賢。

    一直到了第五天,不獨群臣入叩,包括野中賢良,六夷酋長或使者,合共三千之數繼續聚於含元殿外再次勸進。

    這一次,梁王居中而讓,繼續不為群臣所允。彼此倔強在這五讓之後,終於表達得淋漓盡致,梁王幾次讓賢都被無情拒絕,也終於在這一天午時正刻,滿是委屈的坐上了那個御床尊位。

    但這還不算是正式的登基為帝,只代表著梁王初受天命,得以號令群臣。御床小坐片刻之後,指示近臣詔告群臣,你們這些人實在是太欺負我了,偏要強人所難、推我上位,偏偏我又是一個仁德謙厚的人,不願意違逆眾願,也只能勉強受之。

    但是國威章令,絕不是倉促能就事宜。你們群情懇切,讓我措手不及,但也不可倉促成禮,怠慢天命,因是各自歸去,籌措盛典,敬受天命。

    這一日禮成之後,梁王雖然還沒有正式登基,但也已經可以摒棄舊號,詔稱皇帝。退殿之後,正式換上了帝王袞冕,同時退回梁王府,等待群臣籌措佈置登基大典。

    半個月下來,沈哲子感受最深刻還不是君權初掌的威嚴與喜悅,而是深深的疲憊。在他看來,這一整套繁瑣禮節與其說是在彰顯天命與尊位的莊重,不如說是朝野上下聯合出手,給他這個新晉皇帝的一次下馬威。

    但從另一個側面講,這又何嘗不是他對於大勢所趨的絕對掌控,憑他目下聲勢,當然也可以越過這一繁瑣流程而直接稱帝建制,但典禮之所以有意義,在於這是一個政治形式上的契約,新梁政權是建立在民心大義所趨的基礎上,絕非僅僅只是恃武而強的霸奪。

    這種辭讓禮節,雖然政治原因各有不同,但都存在一個相同的意圖,那就是為了讓自己政權受命的合理性儘可能與普羅大眾的聲願表達發生直接且廣泛的關聯,要讓人獲得一種參與感。

    如果沒有這個過程,一旦未來梁世中衰,或將有人會放言直斥沈氏皇族,諸胡禍國、生民塗炭,救世大功,豈一家能為?百姓門戶用功當時,百萬壯士搏殺討胡,功成之際,沈氏恃功而驕,無顧群情眾聲,悍然奪此殊功據為門戶私專!

    人所恃者必成反制,沈哲子也不能料定後世子孫是賢是愚,但在局面尚可完全控制的情況之下,稍作周折勞累,免於此類指摘。人勢百轉千變,誰又能篤言今日人皆稱誇救世之大賢,不會成後世百口斥指竊功之巨惡?不畏身前,當敬身後。

    當然這種疲憊,很少有人不會樂在其中。在返回舊邸之後,他的心情也一直處在微妙的亢奮之中。

    當然,除了沈哲子還要保持那種明裡淡定、心內暗爽的從容之外,其餘家人親舊早已經興奮得不能自已。

    化家為國,短短四個字,在諸夏神州傳承悠久的歷史中,又有幾家能夠享此殊榮!真正踏上這一步,又有幾人能夠保持淡然?

    沈充是在五讓典禮的第三天抵達洛陽,為了免於人前失態,他這幾日都是閉門不出,獨坐於靜室之內,夙夜難眠。

    當沈哲子袞冕歸邸時,看到自家老爹臉色潮紅,兩眼更是充血,不免大吃一驚:「行程至此,早已經是篤定之事,父親你又何必如此焦灼,勞神損形?」

    「我、我只是……唉,你也不必勸我,我也不知怎樣自陳,但、但世道之眾在此之前,誰能篤言沈士居竟有此日……蒼天厚愛,公道不負啊……我家、我家竟也能等到斯時斯境,祖宗泉下究竟積德多少,使我父子能夠如此榮幸……」

    沈充此刻仍是激動得語無倫次,心中情緒翻湧,已經完全不知該要如何恰如其分的表達出來,一會兒手舞足蹈,一會兒涕淚橫流。乃至於失態之下,竟要向兒子大禮致謝將家門壯盛到如此程度,嚇得沈哲子一步三跳衝出房間,唯恐多待一刻就要親眼見證自家老爹喜極而癲狂。

    不過對於老爹如此失態,沈哲子倒也能夠體會。後世范進中舉,那種喜悅已經能夠令人神志錯亂,更不要說眼下沈氏一躍成為帝門國宗!

    其實沈哲子心中喜悅,未必就比老爹少上太多,之所以在此大喜之下還能保持一份冷靜,無非深記登基稱帝於他而言不過一個新的征程起點,未來身上所肩負的責任較之此前只多不少,曇花一現的繁榮絕不是他所追求的終點。

    當然,這一點理智的清醒真是有幾分絕棄人情,哪怕沈哲子此刻願意與人分享,旁人看來他大概也是矯情居多。

    其實眼下沈哲子的日常生活較之早前並沒有什麼顯著的詫異,甚至還更繁忙了幾分。拜望過自家老爹之後,他便換下了那沉重不便得袞冕,換上居家時服,開始伏案批閱諸多事務。

    登基大典之後,諸多事務將會山呼海嘯一般的湧來,為了確保真正大事不被延遲耽擱,沈哲子是沒有太多時間品嚐甘甜成果。

    北伐滅胡,絕非賴於一人之功。為了籌備自己一人履極事宜,許多事務都已經擱置下來,沈哲子等得起,不代表那些勞苦將士們一樣如此。

    雖然王師壯勝,對羯胡殘餘呈狂風掃蕩落葉之勢,但也積留諸多傷病卒眾。沈哲子是深切盼望事務能夠盡快了結,之後第一時間便要落實分功酬勝事宜,哪怕這些傷病卒眾注定難救,也希望能夠在他們有生之年得知自己苦勞用命總算有一個令人欣慰滿意的回報。

    於是在滿城喧鬧,朝野人眾俱都喜慶於英主履極、登基建制的大事中時,沈哲子則趁著登基之前的這幾天時間,再將各邊陳奏最新戰報梳理一番,做到心中有數,盡快推動酬功事宜進入實施階段。

    之後再經過將近一個月的籌備,啟泰舊年漸近尾聲,新朝各種章制問題也終於大概框定,大梁皇帝登基大典日期終於確定下來,選在臘月元日這一天,諸夏之地再入新篇,大梁建國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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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