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44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1 23:23
漢祚高門 1494 老奴戀勢

    臘月元日這一天,梁帝舊邸內外一片忙碌。也幸在這一座府邸本就單獨建在毗鄰禁苑的宣仁小城中,規模頗為宏大,周邊縱有什麼喧擾,也不會影響到城中坊民日常生活。

    但就算如此,如今這座府邸也早已經是人滿為患。除了府中原本家人之外,還有台苑諸多禮官、侍者出出入入。另沈氏本就吳中大宗,如今躍身而成國朝帝宗,自然凡沈氏族人俱感與有榮焉,前前後後入洛者足足有數千之眾。

    當然,這其中有許多都是血脈已經非常淡薄偏遠的,至於真正近支嫡系反而不必趕在這一關鍵敏感的時刻來到洛陽。比如沈哲子族叔沈恪至今都在留守建康,無緣參加梁帝登基大典。

    早在多年前,沈氏便進行過一次分宗,將族人進行了一次梳理,許多偏支遠裔或者只是寄生家門之內而無所任勞的族人俱都開出宗籍。

    因此嚴格說來,今次入洛以沈氏族人自標的吳中鄉親,姓沈確是無疑,但其中有超過一半其實已經與吳興武康這一支沈氏宗族已經沒有了什麼宗法上的聯繫。

    但是如此大喜之事,沈家這一脈主宗自然也樂得與鄉流同喜,既然不遠千里的前來祝賀,人情方面肯定是要關照到。

    但畢竟也是關係疏遠,常年乏於聯繫,不知這些鄉人究竟脾性如何,為了免於發生什麼自恃皇親國戚而亂法悖命的惡事,索性一併安置在宣仁小城中,同樣也能彰顯沈氏貴而不驕,仍願與鄉親保持來往的家風。

    當然,這些人是很難見到正在緊張準備登基大典的梁帝。不過眼下作為沈氏家主的沈充在經過最開始一段時間的欣喜若狂後,這幾日情緒也漸漸的恢復平穩,也有了待人接物、迎來送往的理智與冷靜。由沈充在此出面接待一眾鄉親,同樣也讓這些人頗感受寵若驚。

    就在臘月元日前一天,梁帝沈維周還忙於接見各邊返回的舊人並確定典禮最終出席名單與次序,忙到了深夜才得以休息片刻。但也已經沒有了時間再作小睡,因為子時之後典禮便算是正式開始了,梁帝更需要在寅時便在百官奉請下前往禁苑太極宮。

    但就算沒有得到充足的休息,梁帝精神仍是旺盛,不得不說權力對人而言真是最好的刺激。饒是沈哲子在過往這些年早已經設想過許多次今日場景,但事到臨頭仍然不能做到完全的淡定,可見這天子尊位對人的誘惑之大。

    在將最後一批詔旨定稿審批完畢,交由禮部郎官送往台城後,沈哲子終於得了片刻的閒暇。他緩步行出房間,立在廊下向四周望去,只見府內各處都是燈火喧天,甚至就連深厚的夜幕都被此處喜慶氛圍給阻擋在外。

    府內雖然燈火通明,但靠近梁帝居舍附近氣氛卻是非常的安靜,這居舍四周俱有勝武軍重兵把守,自不會讓閒雜人等隨意靠近打擾皇帝陛下的清靜。而至於其他重要家人,也都各有事務忙碌,此刻也難抽身至此。

    眼見皇帝陛下步入庭中,負責守衛此處的勝武軍兵長陳甲闊行上前俯首待命,皇帝陛下抬手將之屏退,只在庭中慢踱片刻,夜風寒涼,足以清神。

    只是在行到陰影處時,沈哲子卻聽到廊柱後隱隱傳出微弱的啜泣聲,他頓足於此傾聽片刻,確認不是錯覺後,便開口呼道:「誰在那裡?」

    「啊……」

    陰影中傳出一個短促驚呼聲,旋即一道人影忙不迭自廊柱後躥出,待其人前行幾步,面孔便暴露在燈光範圍內,竟是家中老僕劉長。

    「阿、阿郎……不、不,陛、陛下……聖人!」

    劉長從陰影中行出,頗有幾分做賊心虛的語無倫次,又作叉手又要大禮敬拜。

    「得了吧,老奴真是可厭,你道繁禮粗習,就能真成謙恭君子?往常如何,往後如何,誰還會因這些責怪你。」

    劉長乃是家門老人,隨侍身畔已是二十多年光景,沈哲子自然不會待他太過客氣,上前抬腿踢了劉長一腳,轉又好奇道:「怎麼到現在還不休息?不能養足精神,明日遷家入苑若是出了紕漏,小心要你好看!」

    可是沈哲子話音剛落,劉長卻又突然身軀一顫,老臉皺成一團,涕淚橫流,匍匐拜倒抱住自家郎主腳踝便嚎啕道:「老僕死罪、死罪!阿郎將成至尊聖人,如此家門大喜,老僕不該悲慼嗚鳴……但請阿郎勿罪,父母生養一身骨血,雖然衰老難用,但記掛在身也是一樁念想……不想臨老還要刀兵見血,割我殘軀……老、老僕絕不敢違聖人天命,但請阿郎體恤,容我啼哭半夜告慰父母亡魂,往後自然、自然……唉,總算也留一二骨血,忠孝不能兩全,我……」

    聽到劉長這嚎哭泣訴,沈哲子不禁有些發懵,皺眉道:「你在說些什麼?」

    此時也有幾名巡邏士卒聞訊至此,劉長摀住嘴巴,強忍悲聲道:「老僕隨侍阿郎年久,哪能中途拜別,阿郎往後便是禁中天子聖人,老僕自然也要隨為中官,從此之後再非昂藏……」

    聽到這裡,沈哲子總算明白這老家人悲從何來,一時間不免大感哭笑不得,指著劉長笑罵道:「你也不是用在尋常人家,怎麼年齡老大不小,見識仍是鄙俗不長,真是辜負父母賜名!一把年紀惹此煩惱,去勢又或不去,你與『昂藏』二字又有什麼關係?」

    劉長只是低頭抹著眼淚道:「此痛終究不是阿郎身受,一件老物伴身幾十年,一朝痛舍,這又跟昂藏不昂藏有什麼關係?我、我實在是……」

    沈哲子聽到這話,更是氣得忍不住笑:「老物膽壯,還敢譏我?你信不信我即刻便讓人割了你?」

    劉長聞言後頓時噤聲,胯下夾緊,老臉上表情似哭似笑,彆扭到了極點。

    終究也是府內聽用多年老人,見劉長如此糾結狀,沈哲子末了還是對他說道:「若只心憂此事,那也不必。之後遷家入苑,無非屋舍更大一些,規令嚴謹一些,其餘概如舊年。你那老物暫且掛在身上,等到何時惹怒了我,便真給你割了發送掖庭作雜役之用!」

    「這、這麼說,是真的不用割?老僕還能須尾完整,隨駕服侍阿郎?」

    劉長聽到這話,仍是半信半疑,但一雙通紅老眼中又再次泛起希冀光芒。

    「你連忠孝不能兩全都說出來,若還要強割了你,我還怕你父母亡靈泉下怨我。滾出去罷,早早入睡,明早苑內中官至此整理,還要你來應付。」

    沈哲子又輕踢了劉長一腳,一臉厭棄的說道,老傢伙這個年紀早已經人事無能,沒想到執念還很強烈。

    其實關於內侍中官的問題,此前行台也有討論。無論前世後世如何,其實單就沈哲子舊年於江東出入禁苑所見,其實苑中真正所用閹人內侍並不多,整個禁苑之內也只在三四百人之間。

    這當中自然也有江東朝廷本就因陋就簡,皇權長久不振的緣故,但就算是按照正式的中朝規格,禁苑所用閹人也就五六百人便綽綽有餘。

    禁苑之中,真正需要用到閹人的主要還是帝后寢宮並妃嬪左右。至於一些中官職事如殿中監、大長秋等等內廷職位,往往也會由正常人充任。

    當然這也是因為後漢閹禍酷烈,等到三國時期天下又陷入紛爭之中,往往強臣執掌國事,皇權本身都岌岌可危,更不會容許閹人冒頭。

    至於後世如明朝內廷宦官群體龐大到形成內廷十二監,在此世而言,其實既沒有那個必要,也沒有那個可能,明朝宦官制度的健全,與其說是宮禁日常行為所需,不如說是皇帝用來制衡外廷的一個手段。

    其實從古至今,作為君王而言,一直都有引用身邊親近人用以制衡外臣的手段。甚至於一整套皇權體系,就是一個家天下的演變過程。外廷百官之首的丞相,原本這個職位應該說是君王家相,至於九卿則更是家臣的演變,太常掌管家祭,光祿執掌門禁等等。

    只是隨著這個家越來越龐大,一眾家臣也就相應的水漲船高,以至於他們漸漸擁有了限制家主的能力,於是便又來了新一輪的改革。比如後世朝廷大員的尚書,也不過僅僅只是內廷六尚之一的近侍小臣,而皇帝為了制約外臣,便給這些親近小臣越來越多的權柄,逐漸成為朝廷正法章制。

    眼下新梁草創,連登基大典還沒有正式完成,朝廷章制更是還沒有建設完成,但就算是章制悉定,憑沈哲子此世權勢威望,自然也沒有要以內廷節制外廷的需求。

    若僅僅只是考慮禁苑中日常需要使用的人力,沈哲子又沒有一個龐大後宮,不過一妻兩妾而已,子女也多沖幼稚嫩,更不需要維持一個規模龐大的內廷。

    因是當行台提出這個問題,建議普選罪戶、戰俘之中性恭健力者充實掖庭,被皇帝陛下暫時擱議。眼下宮禁所用,單單建康苑城中剩餘那些已經足用。當然隨著子女漸漸長成,禁苑事務漸多,增加內侍中涓那是必須的,但這都可以次第增補,也不必強求一定要一步到位。

    有了劉長這老貨令人啼笑皆非的打擾,沈哲子心情倒也變得輕鬆起來,又在廷中閒立片刻,隨著侍者上前匯報時間漸近,便就返回室內,開始穿戴君王冠冕,等待百官入此奉請迎駕。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1 23:24
漢祚高門 1495 聖人萬歲

    距離寅時還有兩刻鐘的時候,台省群臣已經在台城內集結完畢。除了原本一眾留守洛陽的原行台屬官之外,這段時間外鎮各方也不乏緊急返回洛陽者,如坐鎮關中的郭誦,河東的路永,並州的蕭元東等王師重將。

    基本上除了目下尚有重任在身、須臾不可離職的文武官員,其他大凡能夠抽身歸洛的人俱都返回洛陽。因為新帝履極對於他們而言,也是自身奮鬥半生功業將要得於回報的一個標誌。

    新梁五德居水,服色尚黑,雖然皇帝陛下還未正式登基,但是各種章制服尚的改變業已基本完成。由於台城制度改革、百官封授還沒有正式施行,因是凡在場文武之眾俱衣以玄黑袍服,只在綬、帶、冠式並紋章方面加以區別。

    群臣集結完畢之後,便浩浩蕩蕩往台城東側的宣仁小城而去。此時天色尚黑,但御道兩側燈火通明,將沿途照耀得纖毫畢現、白晝一半。

    大梁皇帝將於此日正式登基履極,這件事全城皆知。有了此前祭天的教訓,早數日前台城便加強了對整個洛陽城的防衛與控制,宵禁執行得極為嚴格,生民俱被限制在各自坊區,不准在外遊蕩、干擾大典的進行。

    但人永遠是要比規令聰明,台城想要憑此便阻止生民宣洩他們的熱情,那也實在做不到。當台臣隊伍由朱雀門出發上路的同時,南面洛水沿岸各個坊牆同樣火光透天,既然不許他們出坊觀禮慶祝,他們便在坊中宣洩自己的熱情。

    因是台臣一路而行,道途中便聽到洛水南岸此起彼伏的呼喊聲,諸如「聖人履極」「天子萬歲」之類的口號不絕於耳。

    位列隊伍前方的蕭元東等武將們,本身便就興奮不已,平時也都少於禮教,此刻聽到洛南民眾們呼喊聲,一個個也都眉飛色舞,甚至故意朝著前方杜赫等人背影高聲叫嚷,回應洛南民眾。

    文武積怨,歷代難免,否則不至於廉頗、藺相如之間的將相和傳為千古佳話。有了蕭元東等人的帶頭,隊伍中的武將們一個個也都笑逐顏開,紛紛振臂高呼「聖人萬勝」「大梁威武」,雖然引來旁側同行禮官們的怨視,但一個個渾然不以為意。

    他們與皇帝陛下那是沙場托命的深情,豈是這些伏於案牘的刀筆吏能夠媲美!

    隨著武將們一路鼓噪,迎駕隊伍那種肅穆氛圍不再,但也並未就此變得亂糟糟一片。對於皇帝陛下的登基大典,這些武將們自然也不敢過分恣意,之所以會有今日此舉,除了表達對於皇帝陛下的崇敬恭伏之外,其實也存在與台閣諸公角力的爭勝之念。

    說起來這也是一個亙古不變的話題,還是龍門辯場不乏時流宣揚羯賊大患已除,應該止戈休武、力圖恢復諸夏元氣。這種論調自然就觸怒了武將們,他們自然也分辨不出這究竟是少數人譁眾取寵、故作險論,還是背後有人撐腰作勢。

    但無論是哪一種可能,並不妨礙他們彰顯自身的存在感,遍告世人他們才是世道能夠歸治的最大原因,他們才是皇帝陛下麾下最忠勇可用的力量!

    這種文臣武將的角力,無論如何都難避免,眼下這種程度不過小事而已。如果是全無紛爭、一團和氣,皇帝陛下反而需要懷疑這麾下群臣是否已經志氣懶惰,文無布政播治之勤懇,武無積功奪勳之英勇。

    不過在進入宣仁小城之後,那些武將們也都識趣的閉上了嘴巴,姿態稍作表露即可,若還不依不饒的堅持,那就是在找不痛快了,一旦擾亂之後的禮儀,那就是針對皇帝陛下本身了。

    群臣抵達舊邸,先由中書、太常、禮部大尚書等三者上前叩門獻表,之後群臣叩拜,山呼萬歲。這一項典禮稱許並非常禮,特別是江東中興之後,如中書這等級的執政重臣幾與皇帝分庭抗禮,哪怕在許多正式的典禮場合,都可持於平禮。

    但今日大典畢竟是新皇登基,而且具禮如何,也要看受禮者威勢如何。當今皇帝陛下之權威聲望,可謂是近世無可比肩,言之直追後漢光武大帝都不為過。

    甚至就連晉世中朝武帝司馬炎,篡魏享國之時,繼承祖業之餘也僅僅只是消滅蜀漢,仍有東吳半壁尚存,且祖、父相繼蓄力,論及尊途之英壯恢弘,更是遠遜於當今皇帝陛下。

    如今大梁新立,雖然尚不可稱金甌完整,四邊仍有諸夷餘波,但局面早已經大優於近世諸多僭號稱尊之流。特別今上稱尊,是逢諸夏神州未有之沉淪大禍,非此英主救世,則諸夏百姓或遠逃四邊、或被髮左衽,救亡圖存,衣冠重塑,累數歷代,無此盛功!

    因是群臣於府前山呼萬歲,或聲嘶力竭,或感激涕零,如崔盧等久亡胡中的老臣,更是深叩於地,面額見血,一聲聲呼喊中,受盡苦難折磨的前塵往事煙消雲散,不意此生尚還有幸奉請叩拜諸夏冠帶、中國英主!

    在群臣叩拜聲中,皇帝行輦出現於府邸前庭,皇帝沈維周袞冕威重,端坐於行輦御床之上,神態莊重肅穆,皇冠垂旒之下,雙眼燦若繁星,威光流轉,令人不敢直視。

    而隨著皇帝儀駕出現於群臣面前,萬歲呼聲更顯渾厚。特別幾名武臣視線餘光掃見御輦上端坐的皇帝陛下膝上平置一劍,山呼聲不免更是大噪,甚至就連周邊拱從護駕的勝武禁衛將士們也都加入此中,一時間萬歲呼聲直衝九霄!

    君王佩劍,舊俗源遠流長,遠追先秦古時,更是貴族之中必須要搭配的飾器,無論是否精擅劍技,俱都以此為尚。而隨著時勢的推移,君王佩劍逐漸淡化為純粹禮器,特別是後漢之世,屢有少君當國,此禮更不復存而代以璋玉器物。

    當然,在之後許多年間,多有強人僭制,不乏以此自標勇武,此風得以復熾。皇帝陛下今日佩劍並不足代表什麼,但是迎跪最前方的幾名武臣卻敏銳發現今日皇帝陛下所佩劍器並非新制禮器,而是舊年佩劍,劍鞘痕跡斑斑,已經顯得非常老舊,與那簇新袞冕更是形成鮮明對比。

    而之後皇帝陛下的舉動,也證明了這些武臣的激動並非會錯上意。

    行輦緩緩出府,停在群臣隊伍前方,此際本該由禮官宣詔起駕,但皇帝陛下卻抬手叫停,緩緩自御床上立起,手持佩劍橫置胸前,面向群臣朗聲道:「執我舊劍,召我舊部,胡患未消,國能安否?」

    「臣等尚堪勇戰,朔風難涼熱血!聖人兵鋒所指,王師束甲待征!大梁受命,既壽永昌!萬歲!萬歲!」

    「萬歲!萬歲!」

    「受命於天,聖人萬歲!」

    吼叫聲此起彼伏,霎時間燃爆全城,洛陽八十一坊,坊坊聲如雷鳴,天中震盪,大河浪湧!

    永嘉之禍,亙古未有,中國之主竟受控夷狄,雖然在漫長歷史之中,此事並非孤立。但今人由此追古,這絕對是上古犬戎滅周以來諸夏神州最大恥辱,對今人之信心打擊不可謂不大。

    大梁興國,雖然摒棄前晉法統,但絕不意味著要將這一樁諸夏舊恥一併抹去。大梁皇帝身佩故劍登基履極,便是在向世道人眾重申剷除此世胡禍之決心。新朝雖立,但胡禍仍存,遠還未到坐享舊功的時刻,仍需厲兵秣馬,警惕諸夷,亂我邦國者,唯示以劍!微時如此,至尊亦如此!

    神州沃土,諸夏桑梓!生長於斯,繁衍於斯,是蒼天餽贈,是先民遺澤!夷狄醜類,禍我桑梓,亂我邦國,縱一時群眾喑聲,不久必有壯聲復鳴!保家衛國者,唯戈唯甲,舊恥銘記,無復蹈此!

    諸夏雄聲,再壯天中!在這全城山呼之中,新皇御駕緩緩駛向太極宮朱雀門,前方三千精騎威武開道,後方群臣肅穆而行,腳下這條長街,便是盛世坦途!

    卯時正刻,新皇御駕駛入朱雀門。內外鼓吹齊鳴,三響而定。御駕自朱雀門入,含元殿止,群臣三拜恭請新皇落車。

    新皇下車之後,自有禮官恭請登殿,殿上黃屋高擎,殿前鸞旗飄舞,新皇拾級而上,群臣步步景從,殿前而止,新皇獨入。

    禮部大尚書盧諶上前一步,面向群臣再誦此前祭天請命之詔文,詔文誦畢之後,自有中官小心翼翼呈上傳國玉璽,盧諶大禮拜承,之後膝行入殿,將玉璽兩手托舉於頭頂,新皇面北而拜,面南而揖,同樣伸出兩手,鄭重接過傳國璽。

    「皇王受命,萬歲!萬歲!」

    群臣見此,再於殿前山呼萬歲。新皇則兩手托璽,三步一頓以示受命謹慎,一直行至大殿正中御床上徐徐落座,殿內鐘磬鼓吹齊鳴,禮樂聲止,禮官行至殿前,呼名贊拜,群臣魚貫而入,正式叩拜大梁新君!

    這一日,洛陽自是天下矚目之焦點,而端坐於太極宮含元殿御床上的大梁新君沈維周,自是天下的中心!

    沖幼立志,年少任勞,名動江左,功成淮南,天中創製,北伐殺胡!二十餘載夙興夜寐,不辱此身,不負此世!

    皇王受命,大梁新生!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1 23:24
漢祚高門 1496 新梁大業


    群臣朝拜大梁新君,典禮一直持續到正午時分。

    群臣賀畢之後,整個登基大典才只完成了前半部分。之後群臣退出含元殿,復集於後殿兩儀殿中,皇帝陛下於此賜食犒賞群臣,宴會結束時,時間已經到了傍晚時分,第一天的典禮便正式告一段落,群臣身領台省事務者各歸官署,無台事者則直接留宿於台城閣邸。

    太極宮規模宏大,三殿兩廂便是皇帝陛下議事施政辦公的區域。而在後殿兩儀殿的更後方,則就是寢宮區域,外廷與內廷之間設有高牆甬道,碉堡箭塔,守衛森嚴,彼此之間聯繫唯有居中一道宮門甘露門。

    通過甘露門之後,之後又有甬道折行便可抵達帝寢萬歲殿。

    當然內廷宮殿規模就遠遠不如外朝殿堂那樣宏大,萬歲殿規模僅僅只是相當於外朝兩儀殿的二分之一,寢殿上下三層,加上兩側殿廂合共三十六閣室,底層中間廳堂為皇帝召見后妃、子女、宗親、中官等等相對私密的會客廳,周邊耳室則主要陳設器物並中官內侍宮婢的居住場所。

    皇帝陛下真正起居所在位於萬歲殿的第二層,而再上第三層則擺放著相對私密的器物、圖籍等等,也有廊台環繞,居此可以俯瞰整個內廷後宮。

    與萬歲殿相隔百丈而峙立的便是皇后所居之長秋殿,長秋殿本身殿體規模雖然略小於萬歲殿,但再加上諸多配套閣室,整體規模其實還要略大於萬歲殿。畢竟這裡才是真正的後宮中心,是皇后執掌後宮,處理宮務的場所,而皇帝在後宮之中也不過只是一個身份尊貴的住客罷了。

    皇帝退殿之後,並沒有返回自己的寢宮,而是直往後宮偏西側的承慶殿,這裡是他家小暫時被安置的區域。整整一天享受著群臣山呼叩拜的待遇,雖然是十足尊崇,但也讓人頗感孤高不勝,非常想念家庭的溫暖。

    此日遷入禁中的,主要還是皇帝自己的妻兒,一妻兩妾,三子二女,再加上一些原本舊邸隨用的親近家人,人數本就不多。早在午後不久,便都已經安置停當。

    老家人劉長原本正與新任中官大長秋的任球一同在萬歲殿等待御駕歸寢,卻被告知皇帝陛下直往承慶殿而去,便又忙不迭趨行追趕上來。

    他如今就任萬歲殿監,全面負責皇帝陛下寢居事宜,剛剛換上一身簇新的中官青袍烏帶,正是志得意滿,腳下生風,遠遠望見皇帝儀駕便迎塵而拜,大呼萬歲。

    皇帝陛下輦行至此,垂眼看了看笑臉菊花一般燦爛的老家人,笑語問道:「老物得保,這次算是踏實了?」

    劉長一臉憨厚笑容,連連點頭,自有一股說不出的滿意。他也是在進入禁苑之後,經由任球講述,才知哪怕在後宮之中,也僅僅只有長秋殿、承慶殿等區域完全禁絕外臣進入,這一部分區域也只佔後宮不足三分之一,至於其他地方並沒有這種禁令。

    當然,前提是本身需要攜帶通行符令,否則便會被晝夜警戒的禁衛直接射殺當場。

    劉長眼下得任帝寢宮監,在一眾中官序列中都名列前茅,位卑恩重,榮寵至極,既能延續主僕之間的深厚情誼,還能憑此帶契家門晚輩,更重要是能保住此身完好,真是覺得此刻人生也攀至頂點。

    「既然滿意了,那就專心用事。禁中不同舊邸,諸多規令儀制都需認真執行,不可懈怠。」

    沈哲子擺擺手,示意劉長退去,然後才繼續行往後宮承慶殿。當他抵達承慶殿時,便看到妻妾們各自拉著兒女於殿外迎駕,臉上不由得便露出和煦笑容。

    拋開身份不談,為人父母者難免舐犢之情,沈哲子上前一步,自乳母手中接過仍在襁褓中最小的女兒,轉又見妾室瓜兒所出、已經年過三歲的小娘子略有失落的依傍其母神色,嬌嫩臉頰都掩入衫裙之中,只覺心都要融化,又惱自己所生手臂太少,但還是俯身將這小女郎攬入懷中,溫聲道:「新居陌生,我家呦呦定是想念阿爺。阿爺也是心掛小娘子,外事一了,即刻歸家。」

    呦呦鹿鳴,瓜兒所出這個小女郎雖然仍是稚嫩,但眉眼漸漸長開,容貌酷似其母,又遺傳了幾分阿爺的英氣,嬌美無比,只是性格上還是遺傳其母更多,幼鹿一般顯得有些敏感、怯弱。沈哲子也是愛煞了這個女兒,怎麼看都比那幾個愣小子順眼得多,唯恐委屈了這個心肝寶貝。

    「禁中好大呀,我也怕得很,我也想阿爺!」

    黃口小兒沈蒲生早已經長得虎頭虎腦,眼見兩個阿妹都被阿爺攬進了懷中,便也張開手臂咧嘴叫嚷跑上前來,卻迎來一雙冷眼並一聲低斥:「滾一邊去!」

    換了一個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小孩,只怕這會兒早要避到一旁去獨自傷心了,但沈蒲生在尷尬頓足之後,轉又抱著肚子大笑起來,指著父親懷中幼妹大笑道:「午後我見阿妹襁褓解開,滿是便溺,污髒得很,阿爺你……」

    這小子話音未落,迎頭已經挨了一個腦崩兒,其母崔翎叉腰瞪他:「你自己才是真正臭小子!五六歲的年紀還不知起夜,天天尿床,還有臉譏笑你家阿妹!」

    「阿兄尿床,阿兄尿床!」

    旁邊的沈阿祐聞言後已是拍掌大笑起來,邁著小短腿躲避沈蒲生羞惱的追趕。

    另一側沈阿秀掩嘴竊笑,不料被阿祐當作躲避的盾牌,讓沈蒲生一頭撞在了他後背上,頓時也是眉頭一挑,挽起衣袖大喊道:「你們兩個尿床精怪,不要來惹我!」

    看看臂彎中瞪著烏溜溜大眼睛凝望阿爺的小娘子,又聽著耳邊呦呦小娘子軟糯私語說幾個阿兄在午後怎樣一番折騰,沈哲子冷眼一瞥已經扭打在一起的幾個臭小子,沈哲子心中不免一嘆,果然沒有女兒不算一個完整的父親。

    終究還是嫡母威嚴深厚,僅僅只是微微側身低咳一聲,幾個打鬧的小子頓時動作一僵,然後快速各自分開,拍拍身上雜塵,垂首恭立起來。和諧溫暖的家庭氛圍,這才又繼續營造起來,一眾家人跟隨著皇帝陛下返回殿中。

    此刻已經入夜,但大概是乍換了新的起居環境,幾個小子俱都亢奮得很,如果不是嫡母威嚴壓制,根本就坐不住。雖然午後已經與群臣共宴,但那場合很明顯不是真正用餐果腹的時候,所以沈哲子又與家人一起用過晚餐,並詢問起居是否還遂心意。

    若論真正的起居環境,禁中自然不如舊邸舒心,宮室雖然堂皇敞亮,但卻顯得空曠,對人約束也多。但這也都是小事,妻妾對此自然不會有什麼抱怨。

    用餐之後,沈哲子也沒有留宿此中,而是返回了萬歲殿。明日大典繼續進行,萬歲殿將是新的起點。

    第二天,又是一場新的祭天大典,這與此前有所不同。前次一連九天的祭天大典,那是為社稷請命,而今天這一場祭天則是祭告昊天上帝,天子業已履極稱尊,請求蒼天永庇大梁新朝。

    這一場祭天大典,便無需再行郊祭,直接於禁苑之中完成即可。畢竟此前皇帝陛下仍未正式受命,不可私門作祭,如今已經是真正的天子,天命所歸,已經不算是外人了。

    這一場祭天大典黎明開始,中午結束,之後群臣又簇擁皇帝返回太極宮含元殿。至此皇帝正式公佈登基詔書,並詔告天下,確立國號為梁,新年改元大業。

    年號的擬定,是由皇帝陛下親自出手。一方面是出於私人的趣味,在沈哲子看來,歷代帝王年號中,講到輝煌大氣,無過於隋之開皇、大業。大梁新朝,創設於諸夏未有之大禍之後,大業新世,正合其宜。

    另一方面,之所以選擇大業這樣一個年號,沈哲子也是存心給自己一個警醒。後世不乏戲言,新朝王莽乃是穿越者,但在沈哲子看來,王莽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儒門君子,無論私德還是治世理念,都可以成為儒門典範。甚至於其人篡逆漢祚,歷查篡跡種種,都難冠上一個亂臣賊子之名。

    相反的,沈哲子覺得隋煬帝倒更像是一個穿越者。察其治世種種,四字足以貫穿,操之過急。

    上升到治國層面,隋煬帝任何一樁政令的實施,都可以說是時代的需要,後世時代的發展,同樣能夠體現出其人卓越的前瞻性,但當這所有大事集中推行而罔顧時代的承受力,好事則就變成了壞事,偌大一個隋帝國轟然倒塌!

    這種行事風格,與後世戲言穿越者滿懷歷史進程的思辨、要於一世克竟全功,制霸全球那種思路何其的相像。

    帝王的豪情,英主的決斷,在隋煬帝一身體現的淋漓盡致。而那種權力的不受制約、肆意發洩,卻只成就了一代暴君,半生豪情,魂斷江都,令人嘆憫。

    人當心存敬畏,特別是一個帝王,若是無所畏懼,所帶來的後果是災難性的。畏世而不黜事,跬步可達千里!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1 23:24
漢祚高門 1497 萬世不祧

    大梁得國,功在當世,非祖業承襲,因此祭祖事宜便被安排在了登基大典的第三天。

    位於洛陽禁中的太廟,很早之前便已經修築完成,當然最開始是託名前晉司馬氏諸先王的名義而建。只是建成之後,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一直沒有供奉司馬氏的先王,到如今仍是十成十的新,也終於迎來了新的主人。

    在此之前,沈氏已經有了宗廟兩座,第一座自然是位於武康龍溪老宅的祖祠,第二座則是沈哲子受封梁公時,在梁郡封國中所設立的家廟。當然,若要講到規格之高,自然是這第三座位於洛陽的太廟。

    這一次祭祖,算是比較純粹的帝王家事,畢竟沈氏諸先人也並沒有擔任過什麼人道尊者。因此祭典無需全部台臣出席,但畢竟也是天家無私,更兼又牽涉到沈氏先人追尊事宜,因是台內一應禮官跟隨。

    這一次的祭祖主要還是沈氏族人出席,而沈充作為仍在世的皇帝之父,則被很無情的開除在外。畢竟與昊天共享一子,已經脫離了凡人的範疇,再加上他若出席,皇帝應該站在哪裡?索性直接不必參加,安心等待禮成即可。

    不過沈充倒也不必因此而落寞,昨日便已經從宣仁小城進入太廟祭拜了一下先人,只是有無在先人面前炫耀若非他巧得麟兒、否則先人鄉豪之流哪得有幸尊於太廟,便不得而知了。

    吳興沈氏雖然不是什麼世祿名門舊族,但也是根深蒂固的吳中巨室,家門族系淵源記載追溯非常清晰,最遠可以追溯到光武中興時期後漢光祿勳沈戎,但在太廟配祭方面,又沒有追溯這麼悠長的先例和必要。

    在追尊先人方面,沈哲子也請示過老爹沈充的看法,兼於禮法方面的考慮,決定只是追溯三代而止。老爹沈充尚還在世。本身已經佔了一個名額,再向上一代沈哲子的爺爺沈瀾便追尊為世祖元皇帝,太爺爺沈夔則追尊為光皇帝。

    原本老爹還是比較希望能給他的爺爺沈夔也加廟號,但這個時期廟號還是比較嚴謹的。特別大梁新立,標榜上追秦漢治世,就連沈哲子自己的爺爺能加廟號都是因為孫子功業太盛、威望太高,若再上溯一代則就顯得有些勉強與濫封。

    沈哲子連自己的爺爺都沒有見過,更不要說太爺爺,感情上也並不怎麼深,只知道這個太爺爺可以說是他們這一支龍溪宗得於崛起的一個契機,但真追溯生前事蹟,也僅僅只是在後漢末年擔任過鄉中嗇夫。倒是他的爺爺沈瀾,是確確鑿鑿在東吳朝廷擔任過武職。

    至於早年為了給臉上貼金而強扯上來的東吳丹陽太守沈瑩,其實從血脈上來看,與他們武康東宗龍溪一支關係並不算近。

    仔細梳理沈家這一條發跡路線,倒讓沈哲子頗生出一種世道滄桑之感。他太爺爺一代,還僅僅只是鄉中小吏,勉強有了魚肉鄉里的資格,到了他爺爺一代已經略有起色,勉強能夠追上東吳一眾地主豪門的尾巴,而等到他父親沈充執家,儼然已成江東首屈一指的大土豪,特別是在義興周氏落寞之後,更是一躍成為江東豪首。

    到了沈哲子這一代,那跨度就更大了,由區區一介地方土豪化家為國,一躍而成享國帝室!

    歷史視角諸多,而若專注於沈氏一家的壯大,同樣也能折射出整個時代的變遷。像是他太爺爺一代,還在東漢末年,沈家這一階段的發跡過程,便可以視作是在東漢這個歷史背景之下,給予寒庶黔首所開放的上升途徑。

    而到了沈哲子這一代的壯大,則足以顯示出世道的波瀾壯闊,階層的上下變遷之劇烈。當然這一點也可以從後趙先主石勒身上反應出來,而且前後際遇雲泥之判更是遠甚於沈哲子。

    歷史的魅力,大概正在於此,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但是這種具體到個人如此強烈的際遇變化,並沒有規律可循,也不是在常態社會秩序運行背景之下完成的,一將功成萬骨枯,冠冕堂皇背後俱是生民血淚。

    隋唐科舉制度所以偉大,就在於對政治資源的分享可謂是一下子打通了天地之橋,這種貫穿力足以媲美於秦之編戶齊民將皇權威嚴直接聯繫到每一個具體的庶民身上。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從此之後,哪怕是一介黔首,想要實現階層的攀升,機遇的改變,都有了一種制度上的依憑路徑。一個人的奮鬥與成功,可以通過規令制度去完成,而不再僅僅只是百數年長達數代人的餘蔭積累,或者是寄望於世道秩序崩壞所帶來的非常規機會。

    由太廟中憑弔先人而發散思維想到選才制度的改革,沈哲子也只是淺嘗輒止。這是一項任重道遠的任務,不是頭腦一熱便能收見成效,而且早在十數年前開始,他便已經開始有意識的進行前期各種鋪墊,包括此前行台所施行的吏考,都是為了營造科舉改制的前提氛圍。

    當然,想要憑著庶族地主進士群體的崛起便想在區區一兩代人之間解決掉此前政治形態的殘餘,也未免有些樂觀。相對於知識的下放,進士群體作為一股新的政治力量而發揮出其本該具有的積極意義,仍然需要意識的覺醒與政治覺悟的提高,這同樣任重道遠。

    而在真實的歷史上,庶族進士作為一股政治力量顯露出實力,比如唐時牛李黨爭,其實是一個並不怎麼光彩的形象。

    牛僧孺、白敏中作為進士官僚的代表人物,大權驟得,並不能夠將自身權柄與社稷大計有效結合,而他們所掌握的權柄,僅僅只是黨同伐異、逞於私利的工具。白敏中雖然有個詩名極盛的堂兄白居易,但自己一生行事,也只落得一個謚「丑」。

    反倒是出身趙郡李氏的李德裕,雖然被視為沒落門閥世族的代表人物,卻展示出真正的宰輔風采,對李唐社稷頗有存亡之功。

    當然,具體到個人的政治素養高低或者某一階段性的政治鬥爭,並不足以解釋大尺度的問題。比如李德裕的父親李吉甫,便談不上是一個什麼偉岸人物。

    所以,儘管沈哲子已經確立了科舉改制的總方針,但在具體的實施與推行上,仍在等待一個合適契機。最起碼也要等到南北統合稍見成績,社會秩序已經恢復到可以容納一定程度的動盪。而在此之前,仍然需要準備與積累。

    他來了,他來了,舉手就是給你一鎯頭,沈哲子不是不願意承受陣痛,而是需要考慮大梁新朝的承受能力。譬如大運河利在千秋,但在當時卻是勒住大隋皇朝一根頸繩。胸懷千秋放眼量,足下淺坑跌斷腿。

    拋開這些雜思,沈哲子專注當下祭祖典禮。雖然沈氏諸先人得於追尊殊榮的不過只有兩人,但在太廟中需要祭拜的卻不僅僅只有這二者,另有其他先人們前前後後足有上百牌位。

    這些不得立廟享祀的先人們,雖然在今日祭祖大典中被擺設了出來享受祭祀,但自此之後便不會被奉在太廟之中,而是需要收歸祧廟。

    天子之廟,七世而祧。哪怕貴為天子,也只有享受七代子孫供奉祭祀的權利,七世之後便需要遷離太廟,毀廟之主,皆藏於祧廟之中,祧廟意為遠祖之廟,固定只有兩個正祭位置便是所謂二祧。

    其他祖先進入後,自然就不能享受正祭的位置,只能呆在夾層中,地位自然大大降低。當然眼下大梁新立,哪怕僅僅只為了湊足四親二祧並始祖七廟之數,名額還算充足,有廟而無號,只以昭、穆相稱,但等到沈充老去進入太廟後,便有一位能享獨立祭祀的先人需要入祧了。

    當然,有規矩自然就會有特例,文、武有功德,親盡而不祧,而所立者,世室非廟。所謂萬世不祧,可以說是對一個帝王畢生功業最大褒揚,往往只有開國之君、中興之主才能享此殊榮,譬如漢高祖劉邦、漢武帝劉徹等。

    人非聖賢,孰能無慾,不計身前,當顧身後。為了爭取這樣一個萬世不祧的尊榮,歷史上也不乏皇帝做出什麼騷操作,而其中最著名則莫過於唐太宗李世民。

    為了能夠在死後仍然永遠賴在太廟享受子孫供奉,李世民可謂殫精竭慮,過程如何不必細論,最後好歹還是遂願。倒是他後代中的唐玄宗李隆基,一頓操作猛如虎,最終也只是尷尬收場。

    當然歷代皇帝也不乏幸運躺功者,那就是明成祖朱棣了,托福於後代嘉靖皇帝鬥志昂揚的大禮議生生將太宗改為成祖,同樣也享受了萬世不祧的殊榮。

    但事實證明,所謂萬世不祧,也只是不切實際的美夢罷了。你不祧,自然有人來祧。

    沈哲子作為大梁開國君主,本就注定享有不祧之祖的殊榮,倒是沒有這方面的憂慮。因是在太廟中祭拜時,想起這些趣事,不免滿滿的惡趣。

    當然他也不敢奢望自己真就能夠萬世不祧,畢竟結果如何,還是要看後代子孫賢明還是愚蠢。但是人無我有,便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幸福感正由此而來。

    太廟祭祀一番,時間已經進入黃昏了,皇帝陛下再次匆匆返回禁中,小作休息順便等待群臣集結,然後便浩浩蕩蕩往宣仁小城而去,率領群臣為老爹沈充上尊號太上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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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498 功爵分授

    相對於皇帝登基大典的隆重與冗長,太上皇上尊過程要簡潔得多,前後禮儀進行不過一個多時辰,接下來便是父子二人宴請群臣。

    不過沈充對此也沒有什麼不滿的,他如今所享有際遇,可是早年做夢都難以想像的,也足令世人羨煞。如果說有一點失落,那就是摯友錢鳳始終不能光明正大現身人前,與他一同分享這一份喜悅。

    沈充與錢鳳的交情,那絕對不是什麼趨炎附勢、基於利益的合謀,彼此家世相當、志趣相近,總角之好,一生摯友。

    而且錢鳳對於沈氏帝業也助益良多,無論是早年托庇王敦麾下,還是之後隱於幕後、遠行河北,包括沈氏真正得勢之後,許多沈充父子不便搭理或者沒有精力去做的事情,也都是錢鳳在默默主持。

    如今早已時過境遷,而且錢鳳舊罪早在沈家執政江東之後便被洗刷的差不多了。照理來說,如今的錢鳳即便是公開身份,露面人前,其實也沒有人還會抓住舊事不放。

    不過這麼多年的隱匿不出,錢鳳對於公開身份也沒有什麼熱切念想。而且就算是公開身份,他做的許多事情其實也很難得到正式的褒揚,浸於陰謀太深,難免風評不佳,一旦廣為世道所知,反而會影響到子輩的發展。

    其實按照錢鳳與沈充的關係,即便本身不能得享尊榮,子輩也必然會得到沈氏的充分關照。錢鳳獨子錢謨,如今已在台內任事,而且此前還加入秘閣北行,前景一片大好。如果不是皇帝陛下考慮到他們父子聚少離多,錢謨應該已經留在河北就任州縣而主政一方了。

    但儘管如此,在夜宴結束之後,沈充有感於自身所享尊榮之盛,還是感覺虧欠摯友良多,並特意叮囑皇帝,在稍後的封授典禮中,一定要給予錢氏足夠的補償。

    其實就算沒有老爹的叮囑,沈哲子對於這件事也不會忽略。隨著河北盡復,許多羯國秘辛舊事也在諸多戰俘供詞中得以披露出來,讓沈哲子更加全面的勾勒出羯國先主石勒橫死的過程,對於錢鳳在其中所發揮出的關鍵作用瞭解更深。

    錢鳳這個人,的確算不上是什麼經世治國的良才,縱然有一些陰謀之能,但在暗於大勢的情況下,也顯得有些拙劣可笑。可一旦安排在合適的境遇與位置上,卻又能發揮出旁人無可取代的作用。

    當然,拋開這些都不談,單單只是為了滿足老爹的訴求,沈哲子也會給予錢氏家人以充分優待。

    有關太上皇待遇章制問題,解決起來很簡單,畢竟有漢高祖舊例作為依據。太上皇不居禁中,以宣仁小城擴為壽興宮,作為太上皇榮養寢宮。

    這裡本來就是皇帝舊邸,夾牆巷道直通禁中,往來便利,安全也有足夠保障,而又沒有禁中的許多約束。規模同樣不小,足夠太上皇在此修身養性,宴見故舊,哪怕思鄉情濃,也足以在小城中大置吳鄉風物以娛視聽,沈充對此安排也是滿意得很。

    到了典禮的第四天,便是群臣奏請冊立坤極中宮。這一點便更沒有什麼疑竇了,皇帝陛下本就妻妾不多,正室司馬氏本是幼少成婚,夫妻情篤,連生二子,作為義主嫡女,身份同樣尊貴不凡,自然是中宮皇后不二之選。

    因是在群臣奏請之後,皇帝便即刻下詔冊立正妻司馬氏為皇后,二聖並朝,於兩儀殿接受群臣拜賀。之後皇后再降坤旨,皇帝二妾之中崔氏冊為貴妃,另一妾室瓜兒因是沈氏家生,索性直賜帝姓而為淑妃。

    至此,圍繞皇帝一家的典禮算是告一段落。之後自然便是與眾同樂的封授大典,皇帝陛下於外廷含元殿封犒宗親群臣,皇后則居內廷長秋殿禮見諸貴屬命婦。

    新朝甫立,爵命封授可謂是等同於皇帝履極的大事,有關這一點台中也是廣采諸論,盛議良久。

    這當中最重要的一點,自然還是諸宗親的封授問題。特別沈氏宗族龐大,族裔眾多,任何一點微小的差別,落實在實際中便能產生極大的效果。而前朝司馬氏宗室弄權,禍及蒼生社稷也是殷鑑在前,自然需要十足的慎重。

    最終拿出定案,那就是沈氏服內諸親,大體分為親王、郡王、開國縣侯三個等級。能夠得授親王者,唯太上皇諸昆弟,沈克封楚王,沈宏封越王,沈恪封衛王,沈伊封鄭王,另有壯夭、二人各追封韓、宋,俱由嗣子襲之,儀同郡王。

    諸親王、嗣王食祿而無分邑,居中而不就國,虛勞榮享,概不繫職。換言之一旦晉陞為親王,便為各脈始祖,可以尊榮養之,但不再涉於軍政朝務。

    到了下一代,沈氏族人就多了起來,單單沈哲子這一代堂兄弟便有十二人之多,而且幾個老傢伙都還年富力強,能生能養。宗法定例,年不及十六歲者概不授爵,沈克一子、沈宏兩子俱在此列,但就算是這樣,仍然授出郡王十人,衛王沈恪、鄭王沈伊各一子超規授爵。

    另外還有宗親中確有勳功積累者,得授郡王三人。除諸王正爵以外,各王亦可表奏台省、宗正,請立王世子,王世子儀同郡王而無祿。諸王代襲而降,五代除爵,唯親王守嗣一人,承王禮而不稱王號。

    應該說,這一套王爵宗法傳承對於宗室的限制還是蠻大的。單單親王不就國、不干政,便廢了一多半宗室的拱庇之能。

    晉世宗王禍國是一方面,但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皇帝一家若只成純粹的孤家寡人在當下這個世道而言也是不乏隱患的。

    比如皇帝陛下自己便還需要諸兄弟擔負一部分內外事務,所以乾脆將沈牧、沈雲幾人壓了一壓,沈牧授為勃海王,沈雲授為汝南王,沈勁則襄城王,也是給他們主要任事幾人留下一個進步空間,未來年高功大,再拔授一級,便可歸洛榮養。

    至於其他沈氏族人,便不依爵級而授以公爵,怪只怪宗族太龐大,一旦依次,沈氏族內諸親湊出百十個公爵是不難的。哪怕不給予封邑僅僅只是食祿,這也是一個頗為龐大的數字,索性直降縣侯,降襲三代即止。

    當然,這些族人中若真有任事之勞、建業之功,那也可以不接受這宗眷封授,而是以勳功得授更高的爵位。

    宗親之外,尚有姻親,而姻親若只憑眷得爵,最高止於縣侯一級,唯皇后、太子妃母家或加蔭一子,或延傳一代。

    當然規矩是這麼定了,但還是有特殊存在,那就是退帝司馬衍,自然不可尋常姻親視之,需要加授殊待,王禮三代不移。

    大梁新朝功爵體系,除了開國郡公、縣公、縣侯、鄉侯、伯、子、男之外,最上另加國公一級,儀同郡王。而功爵封授,以伯爵為起點,同樣有爵無邑,虛封食祿,所以伯爵乾脆一裁統一為忠勇、忠義、忠仁、忠禮等四號,分功察授。

    至於子、男兩級,則並不作為功爵分授臣子,僅僅只作為諸勳貴降級蔭授的延封。換言之只要爵位降到這一級,那就要想辦法振興家業了,否則下一代便要被開革出勳貴體系。

    功爵最高一級的國公共授四人,分別是晉國公司馬衍,譙國公庾懌,許國公杜赫,盧國公郭誦。

    這其中晉國公司馬衍既是前朝退帝,又是義主嗣子,還是皇后至親,雖然新梁在政治上是秉承一斷前朝,但晉世存在也難完全抹殺,因是得授國公。

    庾懌的身份也很複雜,既是前朝遺老,又是分陝重臣,將其人封為國公,既能給舊人以慰藉,又能給今人以安撫。

    至於杜赫與郭誦,那就是新朝文武兩個領域的代表了。

    杜赫是從早年北上涂中便承擔都督府一應政務,行台創設之後更是全面主持政務,在這方面可為首功。

    軍功方面,競爭則就比較激烈了。郭誦所以得授,除了本身軍功的確頗有可誇之外,還在於他是目下追隨皇帝陛下最久的老將,早在江東蘇祖之亂時便統兵追隨,選擇其人作為武勳代表能夠最少爭議。

    到了郡公一級,則幾乎完全都是武人的天下了。得爵者十二人,謝艾、韓晃、路永、毛寶、謝奕、蕭忝、賀隰、桓宣、李閎、山遐、紀睦、江虨,其中桓宣、李閎、山遐三人俱為追贈。其中除了賀隰、江虨並追贈的山遐之外,餘者盡為武將。

    除這十二人之外,另有沈氏族人沈鮮、沈默,論功或是不及前十二者盛,但畢竟乃是宗屬,拔授一級也得封郡公。

    郡公以下,得授縣公者二十人。當然,也並不是說縣公功勞就一定遜於郡公,只是因為某些原因稍加抑制,余後徐遷。比如庾家的庾條、庾曼之這對叔侄,論功同樣不淺,但是家門已經出了一個超格的國公,榮寵太甚,只能暫作降格。

    還有攻破信都,生擒羯主石虎的辛賓,也是因為目下政治輿論還在蔑低石虎,大功未得正視,隨著羯胡餘孽被清除,河北悉定之後,肯定也要再提一級。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1 23:25
1499 無勳不襲

    除了一眾因功得授的文武群臣之外,在這場封授大典中,還存在著一些特例。

    比如溫嶠、陶侃、郗鑑、祖逖等人,他們雖然不曾一日為梁臣,但也都是功勛卓著,志存諸夏。

    永嘉之後諸胡大禍,本就不是一家一戶之血淚劫難,而大梁的新興也絕不只是尋常的改朝換代,這些人的功業同樣不只侷限於對於晉室一朝的效忠,對於諸夏元氣之保全功不可沒!

    大梁雖然一斷前朝,概不承認晉世所有官爵遺澤,但是對於這幾人還是給予了功業保留的肯定,俱都追授郡公,由子孫降襲傳承。

    其中溫嶠封為陽曲郡公,由其子溫放之襲為縣公。其實按照溫放之本身於遼東所創功事,得爵已是綽綽有餘,但是眼下朝廷還未完全收復遼邊,此功暫且不述。

    只不過在溫放之襲爵之餘,另給殊待使得溫嶠可以加蔭一子,溫式之授為鄉侯,也算是皇帝對於這個連襟的一點關照。

    陶侃追封廬陵郡公,由其孫陶弘以縣侯襲之,延嗣其業。

    郗鑑追封為東莞郡公,由其子郗愔以縣公襲之。但是郗愔其人逐虛而避實,後代中若無出色子孫振興家業,郗鑑這一番功業能傳承幾代,世道時流也是多不看好。

    至於祖逖,則又是一個比較複雜的人物。論及功業之著,推為南渡第一都不為過,但是很可惜所托非人,其弟祖約逆亂江左,轉投羯國已是罪實確鑿。

    但是幸在祖約兒輩不絕,湧現出祖青這樣一個令人激讚的後人,奉璽歸國也算是一償舊罪。藉著這個機會,大梁朝廷也重新恢復祖逖生前譽望,追封為範陽郡公,由其子祖道重以縣公襲之。

    除此之外,為了表示對於祖青孤直堅韌之讚賞,皇帝陛下特旨加封祖青為忠勇伯。其實按照祖青獻璽之功,再高未嘗不可得,但畢竟其父底子太潮,而且這一份功勞大半已經寄在其伯父祖逖身上,對於祖青難免就不能以常功授之。

    另有對於中朝以降能夠得於世道稱許的賢流,如劉琨、李矩、邵續並南渡之後的卞壸、劉超等人,因無遺功於後,也就不再以名爵追封,但也都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而加以追緬,載事述德。

    這其中,皇帝陛下比較遺憾的便是王導。從私心而言,沈哲子對於王導並無偏見,而且也充分認可在南渡之初王導能夠彌合南北人心分裂而做出的功績。

    但是台省幾番批鬥琅琊王氏,且王氏其他族人也的確罪有應得。不過若只將王導單拎出來加以表彰,則也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因是原本所保留的王導傳嗣便給裁去,只是著令地方為王導營修墳塋,並立二十戶人家守陵。

    從這一點而言,王導也算是一個最特殊的待遇。因為在這一場封授大典中,無論是宗親諸王,還是文武勳貴,凡所得授,俱都虛封,無一實邑,這也算是勇開先河。

    之所以能夠如此,一者在於社稷新定,籍戶整理還未徹底完成。縱然原行台所控區域有著相對完整的戶籍制度,但是河北大片新復領土卻還沒有完成籍戶的整編。封授群臣,自然不可專封一地,也不好虛一半、實一半,索性俱都虛封。

    二者則在於晉世殷鑑在前,諸王禍國所帶來的慘痛教訓實在太大。群臣都有一種強烈要制約新朝宗王權柄、勢力的想法,同樣的皇帝陛下也有制約勳貴實封氾濫滋長的需求,各有訴求,各有爭取,索性各退一步。

    由此所見,立國於典午朝後也並非全無好處,起碼典午朝劣跡斑斑,能夠讓新朝伊始便以史為鑑,避開一些隱患雷區。

    當然,要做到這種觸及根本的改動,單憑政治上的互相妥協還是不夠的,最起碼底層觀念上能夠達成共識。

    首先,皇帝陛下威望崇高,遠遠超過了近世累代漢胡霸主,自有一種乾綱獨斷的氣魄,使人不敢輕試鋒芒。

    其次,永嘉之後大禍連綿,生民多亡出於外,諸夏受創之深乃是人盡皆知。特別在羯主石虎上位之後,對於河北民眾的虐害變本加厲,元氣大大虧空,南北生民數量驟減,這又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大梁建立在這種殘破局面之下,如何盡快恢復社稷元氣,使南北生民俱得安生,這是一個迫在眉睫、亟待解決的大問題。在這樣的情況下,土地與人口必須要高度集中於中樞掌控之中,這是關係到大梁國祚能否延續長久的根本問題!

    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改前朝舊俗,文武勳貴節慾而助力社稷入治,這是在從此前大禍中走出不久的大梁君臣能夠達成的共識。舊年神州沉淪、衣冠墮落那種慘劇,是在世之眾誰都不願再去經歷一番的慘痛教訓!

    因是在疆土還未完全收復、社稷還未真正壯興,國力還未攀至巔峰之前,窮爭私利、強較一家一戶之得失多寡,就是在蠶食目下已經取得的大好局面!

    新梁群臣若無這種覺悟,縱能得享尊榮,不過曇花閃現。血淚教訓,令人思之便覺遍體生寒,這也是群臣能夠接受這一封授方案的底層共識。若是沒有這樣的共識與覺悟,那麼則遠不配在新的秩序下得居一席之地!

    除了前述種種之外,大梁的爵祿制度還有一樁創新,那就是爵傳代除,無勳不襲。

    早在北伐終戰之際,行台便開始著手推行勳功改革,並以謝尚主持策勛十二轉的勳事改制。如今天下雖然還談不上海晏河清,但新朝即立,自然也到了展示成果的時候。

    策勛改制取代此前的甲功製為時不久,並不能涵蓋北伐用事多年以來所積攢的軍功武勳,但這並不妨礙朝廷將之確立一項新的制度。

    未來的朝廷制度之下,策勛轉功不僅僅只是作為一項計算前線軍功的制度,也將成為名爵傳承的重要標準。

    眼下大梁新封名爵,雖然文武皆有,但按照爵傳代除的標準,只有當下這一代能夠享受名爵。而想要將名爵順利的傳承給後代子孫,那麼就需要計算其人功勛多少。

    勳功十轉以上,可以保證原爵傳給後代而不降襲。遞減兩轉,則降襲一等。換言之除了身有勳功的武將,類似文臣得授名爵,基本上也就只能維繫這一代,而下一代沒有勳功抬級,則就能直接除爵。

    當然這樣一來,對於一些的確不擅武功而又確有大功的文臣而言略有殘酷。因是朝廷才又加了兩級爵位,子爵和男爵,但這兩級能夠享受到的爵祿已經微乎其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主要還是為了蔭護功臣後人,同時給他們提供一定的緩衝與幾乎去奮鬥,再復家聲。

    而一個武臣,若能代代保證能夠策勛十轉以上,那麼遞降襲爵的限制對他們而言幾乎不存在,代代都可享受榮寵,與國同休。

    這一勳轉制度的確立,極大加強了勳功的含金量,也能讓梁朝尚武之風得以更長久的維繫下去。畢竟就連皇帝若是後代子孫不能治國得力,都要面對社稷傾覆、身死國滅的危險,武勳人家又怎麼能夠奢望一代建功便可累世享用不盡?

    而循於政途積進的臣子們也無須抱怨,武將建功所要承擔的風險與付出的成本遠遠不是他們能比的。

    由於封授大典所涉人數眾多,用的時間也很長,一系列程序走下來,已經逼近年關,而且還有大量底層士卒的福利需要及時發放。因此同樣重要的台省章制改革,便被順延到了新年之後再繼續進行。

    新皇登基,改元建制,封授群臣,大犒士民。諸多典禮集中於啟泰十年餘後一點時光,在這革舊布新的新年之際,整個河洛之間也是一片歡騰,士庶咸樂。

    而在年前這最後一點時間裡,皇帝陛下也針對王師系統進行了一次全面改革。原本的行台六軍,正式確立為新朝禁衛六軍,由天子直統,各軍將主加都督號,或值宿於內,或征伐於外,俱由天子決斷。

    除此之外,各方軍伍仍須舉薦士伍賢良勇力,並成精軍六萬為駐洛禁衛,並為六軍後補。

    同時,多達數十萬的王師軍隊,各依邊務督鎮劃為八大軍區,各軍區將主號為大都督,專職征討。大都督下並設軍司使掌管徵兵練新事宜,軍務使掌管錢糧器械,勳務使司職計勳犒慰,三使俱由台中委派,並助大都督鎮邊定亂討逆揚威。

    原治中各軍府府事肅整,專督軍屯、制械、征練、給役等事宜,唯各軍區用事大小而調度輸送兵員、糧械,不再參與一線作戰。

    同時台城兵部下設止戈司,並於諸州縣悉設分署,主持老卒卸甲歸耕、力士誇功桑梓、年節慰問兵屬等事宜。

    當然,諸種改制也只是大概框定,至於真正推行改革,還是要延後到新的大業元年。屆時,荊州軍鎮將被納入第一批的改制中,一旦改制完成則西南諸軍齊出,力求一戰而滅成漢,收復蜀中!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3 06:46
1500 貂指遼邊

    在河洛之間一片歡騰、辭舊迎新的喜慶氛圍中,一支規模頗大的隊伍長途跋涉,經關隴、過函谷,通過崤函古道,終於趕在新年到來之前進入河洛之中。

    雖然距離洛陽還有一段不近的路程,但郊野中已經可以感受到河洛之間那種喜慶燥熱的氛圍。

    恰逢寒冬新年之際,大雪之後,天地之間白皚皚一片,若是舊年、若在別處,正該是一派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荒涼景象,即便野中偶遇村邑,民眾們或無禦寒衣裳、或是糧儲微薄,在這樣酷寒的天時之下,也都深居懶動,閉門不出。

    但是在河洛之間則不然,一群身裹臃腫的民眾,在野地中集隊而行,原本為大雪覆蓋的路徑又被他們踩踏出來,這些民眾們笑語歡暢,無懼風寒,板車上拉著碩大的自制皮鼓,前行途中不斷的敲打皮鼓,後方大車拉著龐大的陶缸,陶缸裡篝火熊熊,大車周邊奔跑著頑童,無顧人群中親長們的呵責,不斷將懷中成捆紮起的爆竹丟入陶缸中,聽到那劈啪作響的爆竹聲,一個個拍掌大笑。

    這群人或登高或臨淵,繞野而行,遠客自然不知這是什麼樣的鄉俗,但也無阻他們受此歡快氛圍的感染,就連長途跋涉的辛苦都減少許多。

    鄉俗如何暫不必論,這些鄉民在如此光景下在野遊蕩歡慶,倒是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他們大概不必為明日衣食犯愁罷。若真食不果腹、衣不遮體,活著每一刻都是折磨,又有什麼值得慶賀?

    這一支隊伍中,一個年在三四十歲之間的中年人坐在車前,手拍車轅向同行者講述這些鄉俗的由來,神態間眉飛色舞,就連頜下略顯雜亂的垂須都顯得有些調皮。

    這中年人不是旁人,正是大梁朝廷新晉的濮陽郡公江虨。不過眼下的江虨卻並沒有什麼新貴勳臣的莊重威儀,他身上裹著厚厚的皮氅,由於趕路而疏於打理,髻發顯得散亂且油污,臉上也沒有什麼養尊處優的貴氣,望去黑瘦乾癟,較之實際年齡老氣許多,唯兩眼神采奕奕,顯得精力十足。

    但無論此前經歷什麼,隨著隊伍前行越近洛陽城,江虨的精神便越振奮,心情便越開朗,無顧身份的差別箕坐車前,向傍車而行的那些涼州力卒們講述河洛之間種種民俗。

    終於在傍晚之際,地平線上出現了洛陽城那宏大的城池輪廓,江虨站在車上臨高而眺,看到城池那筆直渾厚的線條,兩眼霎時間變得紅潤起來:「終於回來了!」

    隨行的一眾涼州人士,大多數沒有親臨河洛的經歷,遠遠看到洛陽城那雄壯的城池,一時間隊伍中不斷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嘆聲。

    「如此大城,耗用幾多?」

    「這麼大的城池,怕是最少能居二十萬眾吧!」

    也無怪乎這些涼州人士倍感驚嘆,雖然涼州地處西邊,免於許多中原兵禍並有大量民眾西遷避禍,又經過張氏州主幾代人的經營,但西涼畢竟地處邊陲,底蘊淺薄,哪能比得上天中腹心之底蘊與活力。

    他們一路行來,關隴之間雖然都已復治多年,但也只是草草略有可觀,即便如此,關中長安城之壯大也頗讓他們大開眼界。至於眼下的洛陽城,則是大梁中樞久駐,經過前後長達十多年的興創經營,可謂當今宇內第一大城,更是直接刷新了這些涼州人士對於雄都大邑的概念。

    但無論再怎麼驚嘆,他們今天是不可再進入洛陽城了,不獨獨是因為天色已晚,更因為隊伍中還有一位身份不同尋常的貴人,禮數上還有一定的講究。

    因是這一群人便被暫時安排進了距離洛陽城不遠的舊洛軍城,但就算是這座純粹的軍事建築,規模較之涼州首邑姑臧城都大上許多,倒是稍微彌補了這些涼州人士不能直入洛陽的遺憾。

    一行人行往舊洛軍城,距離城門還在裡許開外,便看到道路上早有人於此翹首相迎,其中一批很明顯是來自台城,俱都身著大梁朝廷新制玄黑官袍冬服,隊列整齊。

    另一批人則就顯得隨意許多,當中有人遠遠看到車前的江虨,已經忍不住笑逐顏開,闊步迎上,遠遠便拱手道:「思玄兄壯行西土,駐邊逐功,一去經年,卻讓天中舊友神追不及,苦愁相思啊!」

    江虨舊年行台任事,本就人緣極好,再加上如今更獲封郡公,乃是大梁新朝名列前茅的顯貴,雖然在新朝創設前後盛大典禮中,由於遠在涼州而缺席,但世道之眾同樣不會忽略了他。所以得悉其人歸國之後,單單前來迎接者便足有數百之眾。

    洛中舊人熱情歡迎,更讓江虨感念良多,但他還是謹記使命,先與朝廷派出的官員做好涼州之眾交接事宜,然後才又匆匆趕來與這些舊友相會。

    長別數年,彼此之間並不顯得生分,特別江虨如今身份更是不同尋常,也讓時流忍不住稍作逢迎,因是暢談起來,氛圍很是熱絡。

    江虨最好奇自然是他身在涼州這幾年時間裡,洛中種種新事,雖然彼此之間消息聯絡也很暢通,但書函寄語,總是少了一些細節。此時再聽友人勝論舊事種種,江虨也難免遺憾錯過許多大事,雖然他這幾年在涼州也非虛度,不乏創事,但跟天中雄闊相比,總覺得還是少了一些意思。

    一群人正閒談間,又有一名錦袍壯漢闊行而入,其人舉止頗具殺伐氣息,特別那隻獨眼令人印象深刻。江虨友人多為士流,隨著這滿身煞氣的壯漢入內,整個廳室中氣氛為之一沉。

    獨眼壯漢自然便是胡潤,他也無顧旁人打量眼神,直入廳上正對江虨禮揖笑道:「得聞濮陽公載譽歸國,某正居軍城之內,直趨來迎,不想仍是落後一眾賢流,還望濮陽公勿罪。」

    對於胡潤的到來,江虨也有一些意外,但還是起身相迎,讓胡潤入席並坐。

    胡潤乃是聖人門生,本身又軍功卓著獲封縣公,如今更是官居六軍都督府左都督,乃是宿衛洛都的大將之一,可謂位高權重。因是在場士流對他也不敢怠慢,俱都禮敬有加。

    不過胡潤雖然也是出身江州巨室,但家道一度中落,本身更是成長於蠻部之中,追從聖人以來多為武用,與在場這些士流難免志趣有別,聊不到一起去。而其人身份又讓人不能忽略他,如此一來,廳中原本那熱絡氛圍便不復再。

    於是漸漸的,相會眾人便都起身告辭,不再打擾江虨休息,只是約定來日再敘。江虨自然起身相送,可是待到送過眾人之後,江虨卻發現胡潤仍然杵在他的身後,絲毫沒有要告辭的意思。

    這就不免讓江虨有些好奇與不滿了,他與胡潤雖然都是皇帝陛下肱骨心腹,但文武殊途,彼此之間也沒有多深厚的交情,最起碼不至於在歸都伊始便漏夜傾談。更何況,他離洛多年,甫歸之際正想念家人,此前友人太多而無暇與家人細述別情,眼下更不願將時間浪費在胡潤身上。

    江虨正待要開口送客,胡潤卻已經先一步開口,那一隻獨眼上上下下打量著江虨,專注眼神頗令江虨感覺心底發麻,便又聽對方開口道:「居邊經年,濮陽公面貌可是較之往年大有殊異,黑了也瘦了,想必戍遠謀邊不乏辛苦,飲食起居俱都難擬中國罷?」

    江虨聽到這話,更是一愣,頗有幾分警惕的微微側身於後,只覺得這個胡潤態度實在怪異,彼此本非摯友,何必如此感性?

    見江虨稍有迴避之意,胡潤老臉一紅,片刻後才稍有些忸怩的抱拳道:「是我唐突了,還望濮陽公勿罪。只是某近來聖眷繞身,思來頗類濮陽公舊態,這才冒昧來訪,希望能得濮陽公一二惠教……」

    江虨聞言後又是錯愕,沉吟半晌忽又湊近胡潤,向著洛陽太極宮方向指了指,繼而低語道:「胡將軍也……」

    胡潤一臉沉重的點點頭,只是還來不及開口,手腕已經被江虨一把握住,態度更是一反此前的疏遠:「入內細聊!」

    兩人歸於室中,分席落座之後,江虨望著胡潤一臉關切作傾聽狀,只是眼角皺紋頻顫總顯出幾分幸災樂禍的意味。

    胡潤倒是無暇顧及江虨的神態細微,他這幾日都是寢食不安,絲毫沒有功爵顯貴或是慶賀新世的樂趣。

    早前廣宗舊事之後,他被皇帝陛下派回江東,本以為這件事算是了結了,之後忙於慶典種種,再加上爵祿厚賞、光宗耀祖,更將這件事完全拋在了腦後。

    但人皆難免攀比心理,前幾日軍中袍澤聚會共賀,或會言及彼此所得賞物。這時候胡潤才發現自己已經處在一個相當危險的處境中,因為諸將所得犒物多為絹、錦之物,唯他比旁人多了整整兩大車的遼東貂皮!

    最開始胡潤得獲殊賞,心裡還美滋滋的。要知道此際遼東貂皮在天中可是當之無愧的珍貨,貴人多著貂蟬冠,中朝更因濫封而衍生出狗尾續貂的舊噱。

    可是胡潤一次犒賞便得如此多的珍貨,更美滋滋去請神都坊匠人量體裁衣,做了一件華美貂皮大氅,裹在身上後哪怕寒冬臘月仍覺腋底生汗。

    但在得知唯他殊禮後,胡潤便笑不出了,那給他無比溫暖的貂皮大氅也被封存箱底,不再顯擺示人。這一次於禁中得知江虨這個倒霉蛋歸洛,忙不迭與人調值匆匆前來請教皇帝陛下是否真有那個意思?

    江虨聽完胡潤的講述,已是忍不住暗笑連連,抬手拍拍胡潤手背:「還是主動請用吧,總好過詔令指名的遣用。與我相比,胡將軍還算幸運許多,好歹添了一件貂皮大氅,可見聖眷深厚,聖人猶恐遼邊寒苦侵傷愛將。」

    胡潤聽到這話,心中僅存一點僥倖都無,拍案嘆息道:「可惜了,前日還有洛下門戶訪我欲贈女充室,現在看來也只能回絕了。此去戍邊歸期未定,無謂負人華年。」

    江虨原本對胡潤還有幾分同病相憐的同情,聽到這話後只覺得這獨眼龍實在活該!要知道他當年可是在隨駕途中便被一紙發往涼州,甚至來不及歸洛與妻兒話別,以至於離家之際兒子尚蒙衝,如今早已提筆能書。

    這麼一想,江虨更為自身際遇而不忿,心中暗忖明日面聖,無論如何也要討要一領貂皮大氅!苦戍經年,他也冷得很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6 06:53
漢祚高門 1501 張氏歸國


    第二天早朝後,皇帝陛下在萬歲殿接見了江虨。

    江虨還沒有正式歸台覆命,因此便也沒有參加早朝,闊別經年,於萬歲殿中再見皇帝陛下,剛一大禮參拜完畢,眼眶已經紅潤起來。

    眼見江虨一副未老先衰的乾癟小老頭模樣,皇帝陛下也生幾分憐憫,所謂心中積忿而遠遣江虨,不過只是戲言罷了。

    主要當時行台既需要應對南來寇掠的塞胡,還有河北的羯國也蠢蠢欲動、將要南下,對於涼州只能派遣親信臣子更施羈縻。在當時而言,皇帝身邊自然以江虨最為合適。至於之後張氏兄弟鬩牆,涼州陷入分裂,江虨不得不長期駐留,這也都是始料未及的意外。

    「實在辛苦思玄了,若非你這數年來勞苦於邊,涼事糜爛或將累及關隴,使中國戰事貽誤。」

    皇帝這一番誇讚,也並非誇大其辭,江虨、庾曼之二人文武並用,使得涼州發生的動亂影響只限於涼州一地,並沒有危及到關隴的局面。這才使得關隴方面能夠大軍群出,對並州之眾形成壓制之勢,使得北面匪寇沒能跨越太行山而聯繫起來,讓王師得以分別擊破。

    如果當時涼州形勢沒有得到有效的控制,或不至於讓行台陷入完全的被動,但也會將整場北伐戰役的節奏拖慢許多。因是新朝封授大典之際,皇帝陛下也並沒有忽略江虨此功,使之成為因功得爵的郡公之一。

    拋開其餘不談,江虨對皇帝陛下自然是分外的感恩戴德。舊年他在江東,不過是家道中落尋常一員,而且因為其父離世太早,親故舊眷早已凋零、不足助他自立。

    正是在獲得沈氏賞識之後,整個人生際遇都發生了莫大轉機,不獨借此成家立事,之後皇帝陛下也給予他充足的機會得以展示自己的才力。

    當然,被拋在涼邊數年之久,錯過後續幾年中國許多大事,心中也是難免失落,但在歸途中得知自己已被新朝高封郡公,江虨心中那股士為知己者死的感激之情簡直就無以復加,恨不能插翅而飛、遠度關山,直趨闕下而叩拜謝恩。

    有志者事竟成,沒有什麼事物能夠阻止遊子歸家步伐,如果有,那就打包一併帶走。是的,江虨之所以能夠返回洛陽,就在於他直接鼓動張駿嗣子張重華跟他一起東返。

    在將激動心情稍作收斂之後,江虨便從頭開始講述他這一壯舉過程。

    涼州的紛亂講起來也很簡單,小在家門之內也不過是嫡庶長幼之間的爭產。作亂涼州的張祚乃是張駿庶長子,雖然年長,但張駿在臨終之際還是遺命嗣子張重華繼承其涼州基業。張祚不滿於自身一無所得,於是悍然興兵為亂。

    這件事之所以複雜,還在於涼州本身過於複雜的地方勢力糾葛。此處遠在西陲,既有眾多當地土著大宗,還有早年西逃避禍的中國人物於此已成派系,當然也少不了大量羌氐等邊胡部落涉於其中。

    江虨留駐涼州多年,對此中諸多勢力糾葛也早已經有了一番深入瞭解。

    在這幾股勢力中,最為親近天中朝廷的自然便是那些西遷避禍的中國人士,類似隴上大儒郭荷,早在大梁還未創立便響應行台征辟而東行入洛,其他避禍時流即便一時間不能東返,也都希望涼州與天中朝堂聯繫更加緊密一些。

    另有那些諸胡悍部,他們的意圖也很單純,無非有奶便是娘,看重眼前短利,本身並沒有什麼遠大的政治圖謀。

    至於涼州當地那些土著大族,立場其實很微妙,他們既以諸夏冠帶世族自標,又不願完全受控於強勢朝廷,希望能夠保有一定的獨立性。

    張氏這一場爭產的內鬥中,張重華是獲得朝廷認可的張駿繼承人,因是也獲得了那些西逃士流的擁戴。

    同時絕大多數涼州土著門戶也都是支持張重華,拋開朝廷態度等因素,張祚以庶欺嫡,本來就違背了這些大族所恪守的宗法概念,更不要說其人悍然興兵、弄戈州內,直接打破了涼州大族所努力維持州內無事的局面。

    但張祚也不是沒有支持者,許多張氏內部族人由於本地門戶出於限制張氏權柄而遭到長期打壓,如今則奉張祚為首領。還有一些涼州土著大族邊緣人物,再加上張祚著力拉攏一批西邊羌胡之眾,因是勢力同樣不容小覷。

    雙方各佔涼州半壁,數年來相持不下。而在這對峙的背後,其實也不乏投鼠忌器,因為擔心彼此力量損耗過於嚴重而讓王師得有可趁之機,全面介入到涼州內訌中來。也不得不說,以宗族為傳承單位的張氏涼州勢力,如今分作兩派,一者順、一者逆,也的確符合大族亂世謀生的政治美學觀。

    所以雙方對峙這幾年,最激烈還是停留在彼此互作聲討,至於真正的大戰,則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但是張氏耗得起,江虨卻耗不起,他實在厭倦了留在涼州看這二者嘴上打架。特別隨著北伐成功、中國悉定,天中朝廷已經可以分出足夠的精力去處理涼州邊務,江虨更不願意將時間浪費在此。

    別看現在涼州張氏兄弟彼此鬧騰得很,可若王師真要強勢介入此中而直接出兵,雙方下一步可能就要握手言和。這其中的取捨考量並不集中在張氏兄弟身上,而在於他們各自背後的支持勢力。

    特別是那些涼州土著大族,他們其實是怯於與中樞直接對話的,所以需要頂著張氏主君在上,以期能獲得一個允進允退的政治處境。

    正因如此,江虨索性釜底抽薪,直接說動張重華歸附中樞。當然這裡面也需要一定的技巧,並非利弊坦陳便能說動張重華,畢竟在涼州他是相對獨立的外藩州主,可是一旦前往天中,則只能是殿下為臣。

    這當中江虨所使用的手段與技巧不必細述,結果則是張重華在幾經權衡之後,最終還是決定聽從江虨的建議,率眾東行而入天中。

    張重華離開涼州之後,對於中樞朝廷而言,涼州局面可謂是豁然開朗。從王師角度來說,對於仍然存在於涼州的張祚勢力,只存在何時討伐的問題,再無道義方面的考慮。

    所以,當江虨將涼州事態進展匯報台中,皇帝陛下也是頗為欣喜,並派人沿途妥善安排,務必保證張重華能夠順利抵達洛陽。

    張重華歸洛,對於新興的大梁朝廷而言可謂意義重大。其人內投,不獨給王師提供了一個更加直接解決涼州問題的途徑,而且張重華可謂是大梁新朝甫立,第一個來投的邊藩勢力首領。

    對於廣擁神州諸夏的大梁朝廷而言,涼州問題算不上是至重,但只要存在著,就是扎入肉中一根刺,即便不疼也覺刺撓,更是直接影響到關隴方面的諸多經營創建。

    而且,涼州政權收復與否,在道義上也有相當重要的意義。永嘉之禍的特殊背景下,涼州雖然地處邊陲,獨立於禍亂之外,但也因此收容許多諸夏人丁並文化上的傳承。

    原本歷史上,涼士東歸可謂是極大促進了北魏漢化進程,乃至於催生隋唐帝國,甚至盛唐直接追溯西涼李氏政權為之先脈。諸夏傳承,數千年來成一脈,承前啟後、屢傳不絕,前涼政權在其中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元素。

    眼下中州雖然剛剛經歷過一場規模浩大北伐戰事,新朝章制待建、民生待復,但也不至於連一場區域性的涼州戰事都支撐不了。

    因是在江虨等人踏上歸途的時候,中樞便做出了相應的安排,並州局勢由弘武軍、鎮武軍原地鎮守維持,關中府兵悉數歸鎮,一方面配合關隴軍區的創建,一方面做好隴上前鋒的征討大本營。

    至於老將郭誦,也在參加完封授大典後便匆匆返回長安坐鎮,新任關隴軍區大都督,隴右都督庾曼之整裝備戰,最遲可以在明年開春便正式發動針對涼州張祚的討伐戰事。

    話說回來,皇帝陛下也不得不感慨家門不肖遺禍至深。關於涼州問題,他最初設想還是以羈縻為主,畢竟張駿父子對於中樞的態度尚可,雙方並無原則性的矛盾,可以用事於緩,從容兼併,給張氏政權留下一兩代人的緩衝時間。

    可是現在看來,則沒有了這個必要。張氏幾代人於涼州所經營的威望與民心,在這長達數年的內鬥中已經消耗的差不多了,僅剩一點隨著張重華內投中樞,也將會兌現成為其人立足新朝的一層保護,張氏政權則已經沒有了再留涼州的基礎與必要。

    皇帝陛下與江虨討論良久,主要還是關於涼州收復之後,當地大族的治理問題。這些涼州土著門戶,因為遠在西邊,還不同於河北那些世族舊門。

    他們那種獨立性對於中樞政令推施誠然具有一定的阻礙,但從另一個方面講,正是由於他們的頑固紮根、家業立此,才讓涼州區域沒有徹底淪為胡虜縱橫的樂園。

    而且,如今諸夏百廢待興,人口損失嚴重,南北都有力用不足的困境,更是不能罔顧腹心而一味作大規模的徙遠開邊。所以涼州真正的播化入治,這注定是要留給兒輩們開創的功業,就算當今皇帝陛下雄心再大,但是人口與元氣的恢復也必須要付予一個漫長的週期。

    如此說來,涼州那些土著門戶也仍還具有維持羈縻的價值,畢竟同文同種。若是對他們打壓過甚,而後續中樞的開發力度又跟不上,只會便宜了那些邊緣胡虜借此壯大。

    當然,也不可一味的縱容。在經過一番探討之後,皇帝陛下與江虨針對涼州現狀,還是總結出三條思路以加強涼州土著宗門與中州的聯繫,文化上的吸引與包容,軍事上的拉攏與調度,以及商貿上的利潤分享。

    通過這幾點,將游離在外的涼士逐漸融合,成為諸夏統治生態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6 06:53
漢祚高門 1502 邊事輕重

    正事聊完,轉又言及私事,江虨的話題很自然便轉到胡潤昨日前來拜訪自己的事情上來。

    聽江虨講起胡潤,皇帝便忍不住笑起來:「這個胡厚澤,看來也不純是痴愚,遇事還懂得擇於賢流請教。」

    「能追從陛下經年之久,功成社稷,兼惠於身,論及才力,又怎麼會是庸流之選。只因天心浩大,人事諸多井然於懷,群下俯首待用,自能各逞才力,久則不必勞心謀私,幸從英主,是我等內外任事之眾的福澤。」

    江虨也笑起來,恭維話無需思索便脫口而出。

    皇帝聽到這話,眉眼之間更顯愉悅,但也還是不乏認真道:「人將此一身志力托我,也實在不可懈怠辜負。社稷所以壯興,便在於任事者各得其所。高屋廣廈,大材細料俱不可缺,明堂巍峨,那也需要仰仗良匠量才施用,層疊高壘。畢生所求,無非上下無負而已。」

    皇帝之所以屬意胡潤外用勞遠,拋開一些戲言成分,也是希望能給自己這一親厚門生再提供一些建功機會。

    此前封授大典中,北伐功臣凡得獨領一軍者,幾乎盡數獲封郡公。反倒是皇帝真正的親厚門生,如胡潤、辛賓等,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稍作壓制。辛賓攻破信都,並生擒羯主石虎,等到完全解決了羯國殘餘勢力,肯定還要論功再授一級。

    至於胡潤,本身或無殊功加持,但論及多年追隨、恪守職任,直封郡公也不是不可。但還是因為與皇帝陛下的親近關係,而遭到淺壓一級。如此就算有人失意於此前封授,或者與自身設想略有差距,也不可因此懷忿。

    不過皇帝也不是沒有準備補償方案,胡潤目下正是年富力強,經驗、才力都維持在巔峰,若只是榮養於洛中則實在可惜,不如外放再積邊功。

    目下的遼邊,也的確需要一員大將坐鎮,以配合與支持劉群和溫放之謀劃遼邊事務。眼下朝廷主要還是將精力放在解決西南邊患,待到此邊事了,便會將遼邊問題正式解決掉。

    在考慮鎮將人選時,皇帝自然便優先想到了胡潤這一門生親信。當然用或不用,主要還是看胡潤自己的心意,如果胡潤真的難棄天中繁華而懶於行遠,皇帝就算有這樣的心意也不會勉強他。畢竟人若無心於事而勉強用之,出了什麼意外反倒成了加害。

    聽江虨的意思,胡潤雖然有些牢騷,但大抵也並不牴觸此用,這也讓皇帝頗感欣慰,準備稍後正式約見胡潤商討此事。

    不過話說回來,講起遼邊慕容皝,皇帝也不得不感慨,能夠於此亂世廝混出頭的人真是不簡單。

    最起碼慕容皝在判斷朝廷之後用事策略的時候,是頗具前瞻的準確。其人在羯國國勢江河日下、即將覆亡的時候,還有勇氣選擇毅然投羯,也的確是身為一個梟雄該有的素質。

    別的且不說,若慕容皝仍在世上,且能夠與羯國保持一個融洽的關係,當王師北進攻破信都的時候,別的且不說,最起碼羯國殘留於幽州的一部分勢力,肯定是要被慕容皝趁機兼併吞沒。

    而在消滅了羯主石虎這一盤踞河北最大目標之後,接下來王師在北也的確成為了強弩之末,是很難再繼續北進而攻略遼邊。

    且不說王師部伍繼續北進,能否適應得了遼邊寒苦複雜的作戰環境,單單補給線的加倍延長,便是一個不得不慎重考慮的大問題。

    河北累經羯主石虎的虐害與破壞,可謂民不聊生,局勢敗壞到了非常嚴重的程度,根本就不具備作為大軍前進基地的基礎。

    就算大軍糧草可由河南向北輸送,就算不論這漫長路線的沿途消耗,王師若還專注北邊軍事,民生恢復上勢必就沒有足夠的精力投用,長此以往,河北局勢再生變數也是篤定可測。

    即便沒有這些原因,遼地貧瘠寒荒,收其土不能補所耗,考慮到新朝甫立、百廢待興,遼邊也不會成為新朝建立後需要不顧民生代價的首要打擊目標。

    假使慕容皝還在世上,大可以利用這一點大梁力有不逮的喘息之機,於北方兼受羯國殘餘,就此成長為一個新的邊胡霸主。等到大梁西南事了而在轉顧北方的時候,局面又將大不相同。

    從這一點而言,溫放之等人用事遼邊,撩動慕容部自殘內耗而沒能利用好羯國覆亡這一波紅利,言之可抵十萬兵用都不為過。最起碼在數年之內,遼邊的慕容部都不足以成長為值得大梁朝廷全力應對的邊胡勢力。

    反倒是塞上的代國,在王師北伐過程中便表現得蠢蠢欲動,等到羯國被攻滅之後,又一反此前磨刀霍霍而向舊主的姿態,積極主動的聯絡那些仍在掙扎活躍的羯國殘餘。

    到如今,羯國那些殘餘多數已經集中到新興、雁門、代郡等接鄰塞上的幾個邊郡之間。即便是他們與代國還沒有達成親密無間的合作關係,但在事實上也已經成為代國拓跋氏的外圍藩籬。

    但警惕是一方面,目下國力所限,王師也很難大軍群出而大舉討伐代國,也只能保持局部性的對外征討,同時雜以縱橫之術的妙用,在羯國殘餘勢力已經成為代國事實外藩的情況下,力求加深他們之間的矛盾與隔閡,也借羯國殘餘勢力將代國的力量隔絕於塞上,來給王師爭取一個喘息恢復的時間。

    這並不是不可達成的任務,雖然大梁與那些羯國殘餘有滅國大仇,可謂勢不兩立,但代國在羯國殘餘看來同樣也是背主之賊,正是由於什翼犍賊心不死、蠢蠢欲動的做南窺試探,才讓羯國不得不頻頻後顧,在面對王師這一強勁大敵的征討時不能心無旁騖的應對。

    另一方面,就在於在羯國這些殘餘勢力之中,其中有一股相當有可能拉攏過來的可觀力量,那就是羯國司空李農所統御的數萬乞活軍。

    這一部乞活軍,始終沒有出現在抵抗王師北伐的正面戰場上,而是由於羯主的不信任,始終留在北方防備代國,如今河北事了,反倒有可能成為朝廷盤活邊塞一盤棋的一步棋子。

    此前王師北伐,對於乞活軍的根據地廣宗乞活也是不乏善待,更容許廣宗乞活成為一股法理許可的獨立勢力,這也給王師主動接觸招攬李農部乞活軍留下了空間。

    此前,作為前鋒大都督而主持清剿羯國殘餘勢力的謝艾便上書檯中,提議暫緩對羯國殘餘的進攻,而將重點放在遊說李農歸義上。如果此事能成,羯國的殘餘勢力頃刻間便會消亡大半,這一部乞活軍也將成為王師抵禦代國的重要力量。

    這件事也是目下台中熱議的話題之一,對於謝艾提出的這一思路,台內基本已經達成共識。能夠化敵為盟,這對王師助益極大。仍在議論不定的,則是朝廷需要釋放多大的誠意,給予李農與其所部乞活軍多大待遇,才能夠促成此事。

    大梁新立,無論文武都有一股豪壯悍氣,哪怕是在討論羈縻事宜,都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氣息。

    此前李農其實已經主動聯絡前線謝艾,希望能以雁門郡公而率領麾下獨成一部,為大梁朝廷世守雁門。這種條件,台中自然不可能答應,關鍵不在於名爵高低與否,而是世守邊鎮已經上升到新朝章制問題,此例絕不可開!

    但若不答應這一條件,事實上朝廷又需要這一部乞活軍留在邊塞。乞活軍獨立性太高,投靠羯國那麼多年仍能保持相對獨立的姿態便可見一斑。其軍與王師編制則更是格格不入,即便不考慮邊防問題,若招引歸國,也將會是一個最大的不和諧因素。

    這件事情上,皇帝陛下也並不發表自己的意見,只讓群臣討論出一個可得兩全的方案,盡快付予前線謝艾去實施。

    他對乞活軍尊敬、同情是一方面,但講到國法章制,則又是另一種邏輯,江北用事以來,一直在提防、打壓軍頭勢力的崛起,如今大勢悉定,更不可開此惡例。如果李農仍要一味固執於此而不願讓步,那麼無論乞活軍對於邊防有多大意義,這一股力量也只能放棄掉!

    本來只是人情敘舊,講著講著話題便又轉到了邊防事務上去。等到話題頓住,皇帝才發現已經到了黃昏時分,索性留江虨於禁中用餐。

    本來也是親戚門戶,熟不拘禮,皇帝又派人通知長秋殿的皇后,讓皇后將江虨家眷也一同請入禁中,用餐完畢後可讓其一家人同歸宅邸。

    殿外預備餐食,皇帝索性又將台內任事的杜赫、庾條、紀友等人一併召來,一群江東舊友於禁中再作小聚。

    雖然氛圍輕鬆愉悅,但話題卻不能止於人情,在場眾人可謂俱是朝內中堅,偶爾閒聊中便講起職事中的困擾所在,集思廣議,一些於國於民影響深遠的政令便往往由此誕生。

    這種皇帝與大臣其樂融融、輕鬆愉悅的氛圍,其實很難一見,往往也只會出現在第一代的創業君臣之間,彼此舊情深厚,志趣趨一,自然便少於隔閡。而隨著章制越來越完整,時代越來越發展,立朝宰輔往往都需要複雜的博弈才能上位,便很難再有這種輕鬆的氛圍。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6 06:54
1503 三省六部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尤其當中又涉及到改元創製這等國之大事,因是整個河洛之間歡慶氛圍一直持續到了元月收尾,諸事才又復歸正常的秩序之中。

    在元月慶典之中,比較引人矚目的一件事便是涼州張氏入洛歸義。張氏累代繼力,保全河西一脈,張駿嗣子張重華也得到台城中樞的關照重視,原西平郡公名爵得以保留,又被馨士館禮聘學士,得到洛中時流禮奉追捧,更被台城秘書閣任為清貴,主持修編魏晉兩朝國史。

    當然,張重華一人得於禮遇,並不足扭轉朝廷對於整個隴西、涼州的應對姿態,張駿庶長子張祚被朝廷定為逆流,在二月初更下征令,以隴右都督庾曼之為征討主帥,並以鎮武軍兩千精銳為前鋒,隴右、關中王師集結五萬大軍,並討涼州賊臣張祚!

    涼州這一場區域戰事,無論規模還是意義都遠遠比不上此前的北伐作戰,所以討逆之餘,台省諸多章制建設也並未受此影響,仍是如常進行。

    河洛中樞肇始於淮南都督府,成型於洛陽大將軍行台。雖然在職權方面已經涵蓋國務種種,但仍然不能免除霸府執政的諸多積弊,所以必須要經過一番自上而下的徹底整改,才能夠由非常態的霸府機構而轉變成為真正布政天下的中樞政府。

    元月伊始,新年慶典上,皇帝陛下便昭告天下,核定職官九品十八階,奠定中樞改制的基本思路。

    洛陽霸府發軔承襲於江東中興政權,這一點無論新朝如何否定前朝政治都無從抹殺。雖然此前便已經喊出一斷前朝的口號,但落實在實際上,究竟如何各處前朝殘餘,世道時流也都翹首以望,甚至不乏人存著一種看笑話的心理。

    口號喊起來簡單,但事實做起來卻艱難。

    畢竟諸夏秩序傳承至今,還沒有哪一朝哪一代能夠完全免除掉前朝的影響,哪怕後漢之後歷經三國亂世這一大斷代,前晉中朝仍然繼承了相當一部分的後漢遺風,特別是在底層的秩序運行方面,對於後漢以來便頗具影響的豪族政治有加強而無削弱。

    因是大梁新朝想要一斷前朝,注定是一樁浩大工程。

    官員核定品秩,這是從中朝便開始出現的一股政治潮流。

    此前無論魏晉,俱都承襲兩漢以來的秩祿,譬如兩千石大員、四百石卑官,這其中一個鮮明的特色,便是官員的品級與俸祿直接掛鉤,一目瞭然。

    但是從後漢諸侯紛爭開始,所謂的政權往往只是地方割據勢力,本身並沒有足夠的集權集財能力,因此官員的俸給往往也都是有名而無實。所以便出現一股潮流,那就是任命官員的時候,往往只是虛名規定一個品秩,而不再直言俸給多寡。

    這就造成了朝廷既有明秩兩千石高官,又不乏明品而虛俸的加官。講到根本,其實還是經濟實力。譬如中朝一度濫封以至狗尾續貂,若真要明俸實發,則中朝一年財政所收,只怕都不足支撐滿朝公卿的俸給。

    但趨利性是人的本能,朝廷定品而不發俸,官員大權在握,肯定要尋找一個權力變現的途徑,如此則就造成上上下下悖法成風。像是中朝名大一時的豪富石崇,後世人所共知其人所以發家就在於就任荊州刺史之際縱兵劫掠。

    很多問題,不能形成章制定例,推及根本,往往是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原因。大梁新朝核定官秩九品十八階,官秩與俸祿直接掛鉤,這在後世看來應該算是基本的操作,但在此世觀來,則就是一種開闢之功。

    為官員核定品級,發放俸祿,成為大梁能夠一斷前朝的偉跡之一。這說法看似可笑,但在此世真的是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意義。須知後世歷史上,北魏制度創建中所作出的大貢獻如均田制和三長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於北魏朝廷發不起官員的俸祿。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在很長時間根本是一個喊不起的口號。這就在於中樞朝廷的集權能力嚴重不足,從而影響到中樞財政,所謂封官授爵,往往只是開出一個空頭支票,具體收利多少便需要看官員具體能力如何。這樣一種粗放的統治模式,吏治自然無從談起。

    如今的大梁朝廷,可謂是曆數近代而無有之強勢中樞,單單在控籍民便達到七百萬戶之巨,這還僅僅只是河南、江東、關隴等幾地籍民,至於河北、蜀中等地都還沒有進行系統化的入籍整編。

    雖然較之中朝最盛時期仍有差距,但中樞與地方的行政能力與效率遠非中朝可比,最起碼一點是杜絕了地方豪強的上下遮蔽,這就使得洛陽中樞權勢大漲,遠非中朝可比。

    如此一來,核定官品官秩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這一點得以確定,又使得朝廷吏治有法可依,雖然未必人人清廉如水,但在反腐倡廉方面,有了更加簡潔高效的操作方式。

    中朝官制,還有一個更加嚴重的問題便是事權重疊、模糊與氾濫。普遍存在著一種一事多管、令出多門,而往往真正的要務又缺乏管制與監督。

    這種現象的形成,也非一時積弊。魏晉俱為權臣霸府得國,而權臣存在本能就在於模糊事權、儘量的攬權專擅,事權的重疊與模糊,有利於他們將真正的權力攫取、篡奪到手中來。

    即便不論魏晉,哪怕追溯到後漢時期,光武帝大隕石術中興創漢,其人一生功業或是值得誇讚,但所留下的這一個東漢朝局,從一開始便是病在胎裡,是建立在王莽新朝躍進之後的一次大退步基礎上。

    東漢無明君而不乏名臣,歷代皇帝幾無中興之英明,而所謂的名臣也並非通常意義上的褒義,僅僅只是名氣大而已。所謂漢以強亡,並不是說東漢真的國力強盛到人莫能侮,而是建立在強臣僭主的基礎上。這一點在東漢末年的諸侯割據中,可謂是表現的淋漓盡致。

    東漢本身便沒有一個正常的政治生態,外戚、宦官、士大夫交相踐踏弄權。在這個博弈過程中,誰也稱不上是什麼絕對正確的一方,無非黨同伐異而已。

    後世三國雖然群星璀璨,但魏蜀吳無論哪一個,也都只是從流適亂的權力媾和,算不上一種常態的政治構架。並不是因當時人智力不濟,而是世道如此。

    大梁新朝既然標榜一斷前朝,那麼無論是前晉新朝,還是更前的魏蜀吳三國,包括東漢政治在內,其實都乏甚借鑑的價值。但是制度的創設,又不能憑空而生,必須要立足於當時當世。所以後世重歸一統的隋唐盛世,便成了現成可供借鑑的模版。

    雖然眼下的大梁新朝距離真正的隋唐之世,中間還有著幾百年的跨度。但這中間幾百年,都是戰火紛飛的南北混戰,關於制度上的探索其實可以說是陷入停滯的原地踏步。中間縱有英主一時湧出,提供了一種可以暫作維持的制度模式,但終究不能考慮到南北普羅大眾的切身得失。

    幾千年的歷史進程,當中雖有苦難給予了諸夏生民以無盡痛苦,但也不得不說,正是因為屢次浴火重生的存亡斷續,才使得諸夏得有不斷進步的動力與空間。

    在這個進步的過程中,不斷有遠近諸夷崛起而勢大一時。但俗話說得好,沒事走兩步,鵲起於一時、桀驁於倏忽,沒有經歷過時間偉力的考驗,又有什麼資格恥笑一個榮耀與恥辱並抗、至今仍奮勇而前的文化傳承!

    因是洛陽中樞在改制的時候,直接便提出三省六部這一盛世模版,明事權而斷職任。

    中書長官詔命,此前一直主持行台政務的杜赫自然當之無愧而就任中書令。尚書則管行政,下屬六部各任職勞,江東老人賀隰與河北名流崔悅分別出任左右僕射,至於尚書令則因事權過重而暫不選任。

    中書省與尚書省本就前朝舊制,此次改制不過更加明確彼此職事,算不上是創建。那麼門下省的單獨創建且定為中樞三省之一,則就可稱一種開創了。

    正如六尚之一的尚書得以真正分曹任事而參與到外朝施政中,如果真要追溯門下省的前身,也可達於中朝前晉。但在此前,門下或是稱省、或是直稱侍中寺,大體相當於最初的尚書,僅僅只是作為皇帝的親信侍從,處境可謂尷尬。

    特別是在南渡中興之後,皇權本身便不振,依附於皇權的侍中處境則就更加艱難,或是作為權臣加官,或者僅僅只是將人投閒置散而又表彰虛榮的一種安排。

    可是現在,門下省被獨立出來,並被賦予執掌機要、共議國是,甚至給予審查詔令、簽署奏章的大權,中書詔令若是有失,甚至可以直接給予封駁,則就成為皇帝的意志體現,用以制衡中書省權重,是對君權的再次延伸。

    至於政務六部,則就是對魏晉以來的分曹任事進行制度上的加強,使得六部尚書得以真正的參與國事行政,令中書相權再次下方,對於皇權的加強更是意義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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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