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49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8 23:12
漢祚高門 1504 章制悉定

    大梁帝國三省六部這一中樞制度的確立,代表著自兩漢以來皇權對於外廷的干預和分權總算告一段落,且終於取得了階段性的成果。

    三省六部若是追溯淵源,前身其實都是君王內侍近臣,皇帝為了保證君權得以獨大,且對外廷能夠形成有效制約,而不斷將自身的權威下放給這些近侍臣子,使他們得有資格參與到外廷行政之中,對原本三公九卿的體系不斷造成衝擊,甚至他們彼此之間也都存在著相互制約的能力。

    當然,除了三省六部這一中樞主體制度的創設,遠三公九卿舊制也得於保留,只是不再作為中樞制度的主體而僅僅只是一種補充。

    這其中,三公成為真正的榮銜用以犒獎那些正色立朝的耆老重臣。而九卿則剝離原本的政治禮遇,退化為單純的事務性職事,用以補充三省六部偏重政策的不足。

    這也算是一種褪去繁華之後的返璞歸真,九卿改為九寺,再加上同為事務性的五監,如是便組成獨立於三省六部之外的事務型職官體系。

    三省六部,九寺五監,再加上一個風聞奏事、監察百官的御史台,如是便構成了中樞官署的基本構架。

    這一整套台省、寺監的定製改革,在大業元年伊始的一年多時間內逐漸完成。這還是因為朝廷中樞本就脫胎於原本的洛陽行台,諸多創製其實早有雛形,在審定職權、核定品階之餘,同樣沒有荒廢了正常的行政事務。

    當然,在這一年時間當中,除了中樞改制之外,朝廷對於地方上的監控也並沒有鬆懈。

    至於地方積弊,其中最大一樁就在於州權過大,這是後漢以來長久積弊,單以江東舉例,三國之中的東吳政權所以創立,基礎就在於半個揚州的江東六郡。而荊州更以分陝重鎮,屢屢抗衡中央。

    更不要說,大梁皇帝沈維周本身就是從方鎮崛起,構建霸府,最終締造新朝。

    所以,如何有效的限制、制約州刺史的權柄,將是大梁新朝能否長治久安的一個關鍵問題。

    關於這一點,朝廷主要提出了三個解決途徑。首先便是針對州這一級行政單位的體量削弱,大州拆小,分境任事。類似舊年沈氏為了獲取一個方鎮基礎而拆分揚州,便提供了一個經驗。

    這一項工程,注定浩大,為了保證地方上的穩定,不可追於一蹴而成的急功,因是第一批拆分的州治主要是河北地區。像是原本的冀州、並州、幽州等州治,因地制宜,各被肢解。

    隨著大業元年將近尾聲,朝廷下控州治在四十個左右,未來則肯定還要繼續推行,確保任何一個獨立州治,都不可再如此前那般體量大到足以抗衡中樞。

    第二個途徑,便是流官定製,州刺史一年一評,三年一考,依照政績優劣分為征、流、黜等不同待遇,或徵入朝中執掌部司寺監,或流入別州繼續外任,或降品黜用。給外州任事者規定一到三年的任期,確保不會久任一地而專擅地方。

    第三個途徑,則是事權下放。此前地方政令構架大體分為州郡縣三級,大梁新朝則直接取締了郡一級行政單位,這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對郡望舊族的一種打壓。

    所謂名教,立為名分,定為名目,號為名節,製為功名,以名為教。所謂的名,狹義上就可解為名詞。三綱五常,你無需瞭解內在機理,只需奉此名目不悖,便可成為守禮恭謹之順民。

    名詞更可引申為概念,無需瞭解更多歷史細節與世道進化機理,你只需明白九品官人法是一個落後的、腐朽的概念,而科舉則就是一個進步的、開明的概念,後者取代前者,便是一種進步,毋庸置疑。

    如此一來,世族豪門鄉聲譽望何以名為「郡望」而非縣望或州望,這就是一個非常值得玩味的問題。但無論如何,大梁新朝創設伊始,郡作為一個行政實體被直接廢除取締,這在無形中就化解了相當一部分郡望給世家舊族帶來的實際惠利。

    州權下放,郡治廢除,相應的縣這一級行政單位的存在感便得於大大加強,而縣令也成為大梁統治之下位卑而權重的代表。

    在過去一年時間裡,中樞詔令下達兩千餘條,其中確定將會推行實施的政令範疇則達到一千條以上,而在這個範圍之內,單單直接詔達縣令一級的,便有七百條之多。

    在這個事權下放的過程中,皇帝陛下更是親自身體力行,以實際行動表示出對於縣令這一級主政一方官員的重視。像是大業元年的三月、七月、十月等,皇帝陛下連續數次親臨中書省,主持各地縣令選任委派事宜。

    皇帝有此私心,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天中學府創設經年,培養出大批時流少賢,但這些人或限於年齡、閱歷等等,還沒有達到大事推之的層次,但若就任百里一侯,則恰如其分。

    這些人可謂是真正的天子門生,入學天中以來,深受皇帝陛下理念影響。現在他們正式踏上仕途,也正能將一身所學推及四方,實實在在的給世道帶來深刻影響。

    在朝廷內外百官之中,核定品秩,其中正一品並無職官,一品者,天人也,僅僅只是作為老臣哀榮追贈,特旨一品寄祿。

    從一品六人,太宰、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司空並為六公,至於充滿霸府味道的大將軍、大司馬職則廢而不授,六公往往也只是作為榮授而非常職。

    正二品為三高官官,也是台省正式任事官員品秩最高一等,其中尚書省左右僕射特進正二品。從二品為東宮三長、諸軍區大都督並禁衛六軍都督,畿內及陪都諸尹即洛陽、長安、建康三尹。

    正三品為三省副職、六部尚書、東宮三客、領軍都督、太常卿、宗正卿並上州刺史等。

    至於作為地方各級官長中新貴的諸縣縣令,則依縣治大小不同而分列正七品、從七品。同時,縣令一級的官員能否快速成長起來,也關係到大梁整體官制改革的深入程度。

    諸州劃分之所以需要分步進行,主因並不在於事務繁重與否,而在於朝廷缺乏擁有執政一方經驗與能力的官員儲備不足。

    雖然此前洛陽行台也儲備了相當一批人才,但是之後河北、山西的收復同樣也帶來了大量的人才缺口。就算是有秘閣少賢專項培養,在短時間內,朝廷仍然缺乏足夠成熟、能夠推以州事而任的官員,只能等待基層才力成長起來,才能將改革繼續深入推進。

    整個大業元年,洛陽朝廷都在忙碌中渡過,包括皇帝陛下本人,至於三省宰輔留宿於設於門下省的政事堂,則更是家常便飯一樣尋常。

    努力自然就有收穫,當大業元年將近尾聲,中樞制度改革算是暫告段落,中樞與地方都開始井然有序的運行起來。

    當然改革的步伐並不會就此頓住,像是明年之後,內外政令、職任都已經運行過一段時間,優劣如何肯定也都會有所彰顯,因此僅僅只是搭建起框架的御史台便需要仔細擴充起來。

    因此在大業元年末尾,遠留守長安的李弘便被調入朝廷,正式擔任御史大夫,開始選募諸侍御史、監察御史並各州縣觀察使,可謂是磨刀霍霍向百官。

    與政務上章制悉定向呼應的,便是朝廷在用兵討逆的軍事方面,同樣保持著高歌猛進的姿態。

    河北謝艾所統王師仍在穩定高效的打擊圍剿著以石虎之子、偽趙王石宣為首的羯國殘餘,並將羯國殘餘勢力驅出原趙郡、新興郡等區域,將這些羯國殘餘完全限制在了雁門、代郡等邊地,再也沒有力量去破壞河北整體的入治情況。

    與此同時,隴右王師也是頻奏凱歌,在原涼州州主張重華出走東歸入洛之後,原本涼州相持不下的局面便不復存。

    庾曼之在接手張重華所留下的枹罕、姑臧等重鎮之後,隨著關中援兵抵達隴上,即刻便向盤踞於張掖、酒泉等地的張祚勢力發起進攻,數戰皆勝,直將張祚逐入敦煌胡部之中,並最終在十月初勇克敦煌,胡部酋首膽寒之下獻上張祚首級。

    大業元年末尾,以隴右獻捷而告圓滿結束。臘月中,皇帝陛下攜同台省文武群臣,於舊洛軍城並觀演武。此次演武,各邊精銳軍眾與會者共五萬之眾,甲數雖然不可稱為至盛,但論及精悍勇武,則遠邁近代,不遜古朝。

    演武之後,皇帝陛下詔示諸軍,將於天中再設講武堂,令各都督區、軍府並鄉屯並選武貢,朝廷兵部以射策、韜略、弓馬、抵技、軍器、營庶等六科武試選才,六科優選並授牙門、驍果校尉,為國儲力,選赴戎用。

    此次武舉,耗時三月有餘,內外諸軍精勇並百姓驍勇樂戰者俱活躍其中,優中擇異最終選出牙門將才三百六十人,並授舉人,以武名號。這已經是轉年春末,諸武舉將才追從奮武都督、汝南王沈雲大軍南下,匯同原荊州鎮卒正式向蜀中成漢政權發起滅國之戰!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8 23:12
漢祚高門 1505 科考取士

    大業十年,又是一年春來到,洛浦水暖野鴨鳴。

    一大批經由洛水上洛的客貨船隻雲集洛浦,在一道水門前客貨分流,客船能夠直抵洛浦碼頭,並經由碼頭直抵洛陽外郭。而貨船則只能在固定的貨運碼頭停靠,辦理報關文牒之後,貨物方可上岸入倉,分入河洛之間各集市銷售。

    由於排隊等待入閘的貨船實在太多,許多貨船隻能於水面暫停排隊,同時有一些小型的舢板穿梭在各貨船之間擺渡先行上岸,辦理報關事宜,之後貨船入閘便可直接卸貨以節省時間。

    在這樣一片熱鬧喧囂的氛圍中,一艘渡船載運三名乘客,靈活的在貨船之間穿梭。那持櫓的艄公靈活駕馭著小船,卻並不影響視線好奇的打量幾名乘客。

    大梁立國以來,國勢蒸蒸日上,連帶著畿內民眾也都透出一股爽朗與自信,哪怕這艄公僅僅只是渡口一力夫,但並不覺得比這些衣冠楚楚的遠客低上多少。

    自信的一個外在表現就是健談,艄公打量乘客片刻,耳邊聽著他們方言交談,便忍不住插口道:「幾位貴客荊南來的?」

    那三人談話被打斷倒也不惱,只是饒有興致往往艄公,當中一個體態矮胖的錦袍中年人用稍顯生疏的洛聲雅語笑問道:「船家也通楚音?」

    艄公咧嘴一笑:「天南海北,四方上洛,辯是辯得出,聽則聽不懂了。」

    那中年人似乎有了談興,湊近艄公與之攀談起來,話題漸漸放開,開始詢問洛中近年各種商情如何,只是他終究不是洛上常客,偶爾說著便冒出幾句鄉聲,又不知該用洛聲如何表達,略帶歉意笑一笑,指著另一側一個青袍年輕人說道:「又要有勞子明代我傳聲。」

    年輕人環眼微凸,相貌算不上俊朗,但自有一股朝氣蓬勃,上前一步站在中年人與艄公之間為彼此傳聲。

    又作一番交流,艄公有些詫異的上下打量著年輕人,說道:「郎君雅聲端莊,倒是聽不出鄉音所在。」

    此言一出,船上其餘二人俱都撫掌大笑道:「船家實在有趣,竟能看出吾鄉俊彥不凡。子明乃是州學俊秀,去年州考列榜的州舉少賢!」

    聽到這話,艄公望向年輕人的眼神已是肅然起敬,不似此前那樣隨意,眉眼神情之間似乎都要擠出一絲儒雅:「何幸之有!老叟破舟竟能載渡一位舉人少賢!」

    年輕人聞言後謙和一笑,向著艄公點點頭。

    艄公仍然一臉熱切的打量著年輕人,口中則發出自語一般的絮叨:「郎君此番上洛,必是要應今年洛中科考春闈?這也不對啊,去年秋裡,聖人便傳詔外州,各州凡榜列舉人有志春闈者,可是自有公車馳送上洛,郎君何以……」

    「荊州公車年前便發,恰逢子明家中尊親抱病因而錯過,只能在年後搭上我等行賈……」

    聽到中年人的解釋,艄公才恍然,趁著渡船駛入直道,匆匆叉手對年輕人說道:「還是一位仁孝兩全的郎君,老叟有幸,恭祝郎君皇榜列名,勇奪科魁!」

    年輕人含笑致謝,見這艄公談興濃烈,便忍不住打聽起有關科考種種。他雖然是州試舉人,學中師長也有教導,但論及詳情瞭解,便比不上艄公這洛都土著了。

    艄公似乎深以能為舉人俊才解惑為榮,自然知無不言:「天子重才士,海內俱欣然。大業三年開始,當今聖人便制科考士,網羅宇內賢流。譬如之後諸位貴客登岸後入市報關需要經事的其中一位劉姓市監,便是前年農桑經濟科榜取貢士。直至今年,聖人恩重澤被,再開常科取士……」

    「這制科、常科之名號,究竟又有什麼區別?」

    船上其他兩人聽到艄公講述,不免好奇問道。

    這一次無需艄公作答,年輕人便向北施禮而後說道:「所謂制科,便是專才定取。大業三年來,聖人屢屢詔求賢力推共國事,譬如大業八年,便連制三科取士,老丈所言農桑經濟科只是當中一科,所取農桑、經事、濟民等才力察授職事。另有川澤地理科,專選堪輿、治水等專才,為朝廷儲蓄才力,將要再興禹皇盛世,修治百川,勾連江河……」

    「這、這麼說,朝廷將要興修大運河,這傳言是真?」

    另外兩名船客,乃是荊州商賈,聽到年輕人這麼說,已是忍不住瞪大眼,大運河興修事宜已在國中盛傳多年,只是始終不見實際,雖然這些年也多有水利興建,但是較之勾連江河還有很大差距。像是他們此番北行,或舟或車,水陸轉輸,單單更換交通工具,便耗費良多。一旦真有傳言中可溝通江河的大運河,可想日後來往南北將會更加暢通。

    當然他們自然不知,從朝廷召取專才,勘察地邊,再到拿出方案、核算工程並儲備工用,沒有長達數年乃至十數年的準備,是不可輕開如此浩大工程的。所以他們所想像那種直接泛舟往來江河的美好前景,最起碼在最近十年內是很難實現。

    年輕舉人笑笑,等到這兩人略有恢復,才又繼續說道:「制科只是因時因事的偶例,至於今年春闈常科,則是國朝掄才定製,凡應試舉子無需專才精擅,只要能通過科考,便能得授官身,察授職事。今年便是第一次的常科取士,下一次還要到三年之後。所以晚輩真要多謝朱先生,若非閣下大義攜我上洛,晚輩只怕還要等上三年才有為國盡力之榮幸。」

    「子明言重了,一路行來,我也獲你裨益良多。令尊鄉中老壯,伐蜀之年若非得其庇護周全,我家七郎或將橫死蜀道,這一點順手之惠,你還要頻頻道謝,歸鄉之後我都沒有面目再見令尊了!」

    中年人撚鬚大笑,望向年輕人的眼神更多讚許。

    年輕人名為萬新,其家乃是北方流人,落籍荊州南郡,其父名為萬銘,雖無興治產業之能,但卻勇力可觀。大業二年,汝南王沈雲奉聖人所命統率大軍討伐蜀中成漢,南郡鄉親多在徵召助戰之列,萬銘隨軍過程中屢積小功,蜀事悉定之後,論功授為縣下一鄉之長。

    這個萬新幼來受於家學,及長後便入鄉中蒙學,而後又為州學收錄,並在去年秋裡考取州試舉人。

    其實艄公讚他仁孝兩全,萬新是心懷愧疚的。他之所以錯過州學公車,也不是因為親長疾病耽誤,而是其父萬銘不讚成他上洛應試,甚至直接將他拘在家中。

    老父固執,只說公門事權向來私授,所謂科舉普取不過惑世妖言,不願子輩受此蠱惑而遠離鄉土。但萬新卻完全不贊同其父看法,且不說當今聖人氣魄雄壯,屢興前人所不能之大政,單單取士這一點,他在州學便久聞事蹟,甚至州學同窗中便不乏人通過此前幾年的制科考試而得授官職,開始學有所用,為國盡力。

    如果不是此前幾年制科俱非萬新治學之專,他早按捺不住蠢蠢欲動的心要離家上洛了。今天天恩更熾,不僅僅只是制科轉取,而是常科定製的取士,據說所開科目足足十幾名目,即便一科不中,難道科科不中?

    萬新自然不願錯過這一天大機遇,他實在不願與老父一般安守方寸桑梓之內,否則常年所學又有什麼意義?

    於是趁著年關鄉事頻繁,老父難得在家之際,直接砸破家門藩籬,跳牆而出,隨身只攜帶著他的舉人告身並州學學籍便匆匆離家,恰逢鄉中商賈整貨北上,便哀求同行,這才順利抵達洛陽郊外。

    然而萬新卻不知,在他跳牆離家之後不久,老父便聞訊歸家,望著被兒子砸破的窗戶久久不語,老妻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片刻後其父萬銘便跳腳大罵:「這個貉子,吃定我這一生尚且不足,就連我兒還要受其蠱惑作犬馬之勞!」

    罵是罵過了,但兒子的屁股還是要擦。萬銘讓人收拾一下家門,便命老妻趕緊收拾一些家中浮財,自己攜著直去拜訪鄉中賈戶,這才有了萬新偶遇鄉人、順利北上的經歷。

    一行人上了碼頭,萬新先向市監屬吏打聽一下荊州上洛舉人所在,那些吏員們得知他乃是落單的州試舉人,對他也是分外熱情,更主動提議為萬新引路。

    至於萬新那幾個鄉人,既要忙於本身的商事,本身也非洛上常客,見屬吏如此熱情,且本身還有一個官身的保證,便也放心將萬新託付給他們,只是在隱秘處將其父萬銘寄存在自己這裡的財用轉交給了萬新。

    有了洛陽本地人的引路,關鍵還是萬新的舉人告身起了效,萬新入洛的過程辦的很順利,先入洛陽縣署特事直辦換了洛陽流籍。

    在辦理流籍的時候,萬新也細心觀察,只見洛陽縣署外其他入此辦理流籍而暫居洛陽的時人們還在排著長長的隊伍,而他因為有舉人的告身,卻能直通署內,前後兩刻鐘的時間便辦好了一切,且這一張流籍籍紙也與旁人略有不同,別人只是一張白紙寫明籍貫並暫留時間,而他卻是一張紋金竹紙,且沒有定死暫居期限。

    「近年四方上洛者眾,郎君得此紋金籍,在洛陽與在籍民戶無異。若是貴鄉有鄉貴先達而建鄉館者,更可得許多關照。」

    負責引路的市監屬吏熱情為萬新講解一些洛陽的規矩禁忌,萬新一邊傾聽著,但很快就被洛陽市井繁華將注意力給吸引過去。

    洛中八十一坊,宏大繁華,遠非簡陋鄉土可比。由於今年首開春闈科考,因是如萬新一般趕著上洛的各地年輕俊彥不在少數,一個個也如萬新一般朝氣蓬勃,對前程充滿了希望。

    行走在此繁華都邑中,萬新更覺得自己選擇沒錯,若真聽從老父言教而老死鄉野,那真是枉生此世,辜負此身了!

    洛陽雖然繁華,但物價也是極高,萬新小作打聽,還是決定麻煩屬吏再引他前往城南龍門。據說各州公車舉人俱都集中在那裡,他們荊州舉人肯定也不例外。而且聽屬吏所言,龍門自有學府雲集,學風濃熾,甚至就連國子監下屬館、院、堂俱在天中,對於學子也都多有照顧。

    龍門與洛陽城之間自有開闊馳道勾連,只需幾錢車資便可登車,半個時辰便可抵達龍門。原本萬新還有些不捨洛陽城內繁華,可是當他到達龍門之後,所見山水秀致、學館滿山分佈,學子更是集聚如雲,些許失落頓時拋在了腦後。

    更讓萬新感到欣慰的,是他在抵達龍門剛剛落車不久,迎面便看到他們荊州州館正坐落在一片建築中極為顯眼所在,大大幡號迎風招展,門前出入赫然有幾人正是他的州學同窗!

    萬新先是呼喊幾名同窗名字,彼此匯合後又鄭重謝過那名引路的市監屬吏,並硬塞給對方五十錢,目送對方離去之後,這才興高采烈地與同窗們直往州館行去。

    「咱們荊州州館,可是天中諸館最為雄大者之一,所遜者唯吳州等寥寥幾館而已!此館所以落成,靠的便是南平公、廬陵公、安陸公等等諸州內賢良仁長資助……」

    離鄉之人難免惶恐,任何一點來自鄉土的榮耀都足以令他們津津樂道。

    聽到先到的同窗誇耀他們州館宏大,萬新也感與有榮焉,同窗所言幾人,他略加思忖之後便也瞭然,南平郡公李弘現任御史大夫,乃是荊州文武在朝勢位最為尊貴者,廬陵縣公陶弘更是此前久執分陝的名臣陶侃嫡孫,安陸縣公鄧遐等等,即便不是舊籍荊州,但功業多成於此,榮顯之後集資於此興修州館以供上洛荊州人士居住,也算是一種回饋。

    「荊州州館已經如此宏大,那吳州州館更是何態?」

    看到眼前宏大建築,萬新有些好奇問道。可是當他問出這番話後,便見幾個同窗俱都神情古怪。

    「喏,就在那裡。」

    氣氛沉悶片刻,才有一名同窗隨手一指東面。

    萬新轉頭望去,只見東面一水之隔的香山山野上下的確館閣眾多,但若說有什麼明顯能夠超越他們荊州州館的建築,卻是真的沒有,便又問道:「哪一座?」

    「那裡,整座香山,都是……」

    聽到這話,萬新頓時眼神激凸,片刻後才喃喃道:「常聽時言吳人豪綽,今天總算是見識到了。」

    吳州帝鄉,比是比不了的,特別皇長子沈雒年滿十五歲之後受封吳王,由原本吳興、會稽大半析立而成的吳州更是儼然以儲君潛邸自居,更是事事爭先、不讓頭籌,各家或是不計代價的置換產業、或是大手筆收購,直接建起了佔據龍門半壁的香山而大建州館鄉邸。

    如果不是聖人發聲直接遏阻住這股勢頭,只怕一水之隔的龍門山都要被吳人們金山銀海撼動。

    當然這些只是小事,對於雲集龍門的各方學子而言,即將開始的春闈科考才是關乎前程的大事。

    萬新在與隊伍匯合之後,便也瞭解到更多有關科考的內情。

    這一次科考將成朝廷選才定製,三年一屆,並開常科十數名目,各州學子唯有通過州試獲得舉人告身,才有資格參加科考。這些大的規定,此前州學師長已經有教誨,萬新倒是並不陌生。

    至於更多的細則,則就需要同窗們的介紹了。比如這一次科考雖然名為春闈,但其實是從三月中一直考到五月初。所開合共十三科,秀才、俊才、明經、明法、大業禮、國史、三史等等科目。只要擁有舉人資格,這十三科都可任意選考,如果有精力,可以十三科統考下來。

    當然,每一科錄取人數都不相同,所考的題目也都有區別,難度上自然便也有差別,其中像秀才科僅取三人,除了最基本的經義、算經之外,還必須要連射五策,五策皆中才會擇優錄取。因是秀才科被學子們戲稱國士科,換言之只要能夠考中,未來最起碼宰輔前程。

    各科所中舉人,俱都得號貢士。擁有貢士資格,便能參加五月初的殿試,殿試考試倒是簡單,唯策論三題。殿試得錄之後,便賜進士及第,弘文館入學待詔,一旦得用最起碼都是正八品起步,殿試三甲更可直入部寺機要觀政察授。

    聽到同窗們種種講述,萬新更覺激情澎湃。原本離家之際他還不乏忐忑,擔心自己即便於州學拔優,但此番應試畢竟是天下諸州少賢雲集,還是不敢太過樂觀。可是聽說此次常科足足十三科之多,估算著自己怎麼也能中上一科。

    但是同窗們接下來的話還是給他潑了一盆冷水:「不入天中,不知學淺。譬如各科俱考的算經,咱們州學所授唯《九章》而已,然天中所學早已經涉及《海島》、《幾何》。近來幾日,我等俱都苦學算經,只希望諸科算經考題不要太過艱深。」

    聽到這話,萬新也忍不住心憂起來。不過幸在洛中那些州賢顯達者對他們也是關照有加,趁著距離科考第一科的大業禮還有十幾天光景,出面為他們禮聘天中良師惡補學識。

    在這些天中學士當中,其中一個二十七八歲的最顯眼,年紀看起來並不比他們大上許多,可是論及學識卻遠勝他們這些州學俊彥。

    一問才知,原來年輕人名為車胤,同樣是他們荊州南平縣人,在前年應朝廷博學宏詞科而上洛,雖然沒能得中,但也受賜貢士,得於國子監下屬馨士館入讀,而且今年也要跟他們一同參加科考。

    彼此年齡相近,言談起來自然要隨意一些。眾荊州舉人們也趁機向車胤打聽此前幾次制科取士種種,車胤知無不言,也都經驗教授,並且勸告這些學子:「年少難免志驕,舊年我北行上洛,未嘗沒有一試而輕公卿的豪邁輕狂。但聖人重賢,才士之盛,此世大熾,世道賢流何其多,一試而輟,也是一次教訓。今次恩開常科,規模更是遠勝往年制科,諸科能中者必是人中翹楚。殿試盛典,諸位眼下不必遠望,若能得中一科,保得一個貢士之身,日後也可入讀國子,養才蓄志,功在不捨。」

    聽到車胤學識遠勝於他們仍然如此說,學子們原本些許驕狂也淡淡褪去,心態趨於平和,更加專注當下苦學未竟。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8 23:12
漢祚高門 終章 餘音繞樑


    人在忙碌之中,時間總是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十幾天的時間已經倏忽而過,距離科考大業禮一科正式開考已經只剩下兩天的時間。

    在這最後幾天光景裡,學子惡補算經的情景也告一段落。在一些同窗舉人提議下,學子們放下那些枯燥的算經,開始商量遊覽天中諸多風物,特別是作為天下莘莘學子聖地所在的天中國子監諸學府。

    雖然通過與車胤的交談,這些學子們也都知道就算他們今試不第,也可以憑著州學舉人的身份而獲得入讀國子監的資格,從而留在天中進益學業以待再戰。

    但時論諸多俱都認為今次常科取士乃是聖人殊恩,開歷代之先河,經此一試之後只怕數年之內都很難再有制科取士。

    換言之就算他們留在天中,下一次機會只怕也要最少要等到三年之後新一屆的科考,人人處境不同,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心無旁騖的在天中遊學一留就是三年。

    因是對於許多人來說,如果之後長達將近兩個月的十三科科考如果不能得中,那也只能頹然返鄉。但總算上洛一次,即便功名上無有所得,也希望能夠勝覽天中風物以供餘生緬懷。

    作為他們同鄉優學的車胤,對於學子們的心境變化也都頗有同理之心,因此在這剩下的兩天時間裡也都積極的作為嚮導,引領這些同鄉舉人們遊覽天中風物。

    萬新的心情這幾日也是多有跌宕,他惡補學習也算是卓有成效,勉強吃透了《海島算經》,但是對於更加系統的《幾何原理》則總是不得其門而入。

    特別在聽說《幾何原理》竟是當今聖人陛下主持編撰,萬新對於聖人崇慕之情更是無以復加,更加熱切盼望能夠得中一科成為貢士,從而獲得殿試資格而一睹天顏。

    可是他又不得不面對一個自身才力尚淺的事實,尤其他今次離家本就違逆親長心意,一旦今次春闈不中,是不可能繼續留在天中的,因此更加珍惜於後這一點時光,便也放下算經,希望能夠銘記天中盛況種種,之後即便歸鄉也要以此自勉,不在求學方面心存懈怠。

    「國子監乃國學最高,天下學理概出於此,國子監下有馨士館、工程院、講武堂……」

    車胤雖然在此前制科博學宏詞之中落第不取,但是能夠獲得州舉應試的資格,本身學問造詣自有保障,更何況又在國子監這一國朝最高學府深造兩年,講起本朝典章自然不在話下,對於學子們而言,自然是最好的嚮導,諸多舊事娓娓道來,也讓遊覽中學子們大感受益匪淺。

    由於今次春闈科考的緣故,大量學子云集天中,國子監諸多館閣也都開放以供學子遊覽瞻仰。天南海北時流暢遊此中,可謂是熱鬧非凡。

    這其中也有如車胤一般本就屬於國子監下屬館院的學子在其中充當嚮導,充滿耐心又不乏自豪的向四方學子講述此中人情軼事,譬如儲君吳王殿下就讀馨士館的舊舍,早已經揚名邊塞的常山王沈勳天中義骨威名由來等等。

    諸多舊事,每每令人聞之便感心旌搖曳,恨不能當時便並立此中。只可惜國朝章制越發完善,為了削減學府防衛壓力,諸皇親宗子已經很少再入讀館院,而是直接就讀於禁中辟雍,讓許多人憾失布衣交好的機會。

    「如今在監學子,大體分為監、舉、蔭等三類。監試艱深尤甚州試數倍,能由試入監者每年不過二三十眾,此類俊彥乃常科必取,毋庸置疑。州試舉才如我,便是監中尋常可見。另有門蔭學生,俱是國朝勳貴宗中子嗣……」

    車胤又講起這些國子監生的來源,特別在講到那些由試入監的監生們,更是一臉崇拜之色。

    國子監諸生源,相對而言,唯蔭生成色最低,素質參差不等。但是這也無可厚非,門蔭制度由來已久,國朝在這方面算是做得最好。國子監諸生相對諸州學學子而言,唯一特權便是可以不必再過州試一關便可直接參加科考,而在科考中還是要與諸州舉人公平競技。

    不試則不仕,這是國朝創舉。無論家門父執功業多高,子嗣襲爵安享富貴則可,但若想正式入仕為官,則必須要通過國朝制考。當今聖人親書「不試不仕」碑,與「學以致用」等諸碑並立國子監學館中,就是為了確保任事者確有其才。

    國子監諸館閣雖然對外開放,但畢竟是治學之地,諸學子也都不敢肆意於此暢遊,在欣賞一番後便離開此處,直往龍門其他名勝之處而去。比如供奉義主的龍門義園,諸師君駐場傳道的天師道龍門大道場,而這當中,最令學子們神往的便是那個傳說中的龍門辯場。

    龍門辯場名氣之大,在國朝諸多讀書人當中可謂是如雷貫耳。且不說國朝諸多碩學鴻儒於此講經釋義,許多典章禮制便出於此,單單能在龍門辯場揚名的後進俊彥,在過往數年中通過制科取士便無一遺漏。

    因是,能在龍門辯場揚名天下,可謂是許多年輕學子必做輕狂美夢,而能在龍門辯場登台,更被時流稱為躍龍門!

    當一群荊州舉人們抵達此處時,龍門辯場內外已是人聲鼎沸。按照車胤的解釋,此地歷來如此,而隨著各州學子云集天中,近來則更是喧嘩。

    龍門辯場講台諸多,其中多數都是露天,學子們行入此中,可謂是大飽眼福。因為許多登台之人,往往就是他們所讀經義的編撰者,心仰已久,如今竟然有幸得睹真容,心情可謂是亢奮異常。

    在這當中,有一座講台上對坐二人,彼此正在手談弈棋,觀者也是斂息凝神,只是靜靜望著懸掛當空、由磁石打造的碩大棋枰。這對弈二人,其中一個中年人相貌英武,其對坐竟然是一個弱冠少年,而大棋枰上所顯示的棋勢,竟然是少年所執黑棋略佔上風。

    「你們可是大有眼福,竟然能於今日得觀棋壇神局!」

    行至此處,車胤先看一眼大棋枰上棋勢,繼而忙不迭望向台上,看到那對弈二人面貌之後,臉色已是陡然一變,繼而滿是興奮壓低語調對同行者說道:「執白者何人,大概諸位都不陌生,乃是臨水公應誕!」

    聽到這話,舉人們不免抽了一口涼氣,紛紛踮腳張望。臨水縣公應誕所以士林知名,並不在於名爵勢位,雖然其人官居禁衛六軍之中的揚武都督,而是其人舊撰《弈勢》載錄古今名局,並號為棋壇聖手,學子們在州學也多學棋養性,對於臨水公之名自然不陌生。

    然而最令他們感到驚異,還是與臨水公應誕對弈那個少年郎,比他們這些人都要年少許多,竟然能在與臨水公這種聖手手談中不落下風且還隱隱佔上,實在驚人!

    「至於這個少年,諸位或有耳聞或是不知,他就是我們監中翹楚,有天中二玄之稱的張玄之!」

    聽到車胤的解釋,荊州舉人們或是恍然驚呼,或是仍然懵懂,但也自然有人向他們解釋。

    天中二玄便是近年來於天中學府聲名鵲起的兩個少年俊彥,其中一個乃是出身國朝名門、同時也是吳王妻弟的謝玄。

    至於張玄之,論及出身、背景或是不及謝玄尊貴,但才名卻並不稍遜幾分。其人同樣出身揚州名門張氏,外祖父顧和更是一度官居大尹。

    最初令其聲名驟大,還是顧和早年喜愛這個聰慧外孫,甚至想要將自身官爵所得珍貴的兩個蔭生名額其中一個賜予張玄之這個外孫,但張玄之卻拒絕憑蔭入監,而是參加監試並以榜首入讀馨士館。

    這件事在當時天中頗為轟動,所造成影響便是足足兩年內,監中無一蔭生入讀,少年們在張玄之光輝之下實在恥於循就家門蔭澤。

    望著台上雖萬眾矚目但仍氣定神閒的張玄之,車胤忍不住嘆息一聲,轉向其他伸長脖子去欣賞揚州俊彥風采的同鄉舉人們說道:「張玄之也將參加今年科考,不久我等或就能有幸與之並在考場了。」

    聽到這話,舉人們不乏哀呼,不入天中,不知人才博盛,想到要與這種人物同場考試,就算是公平競技,心裡也實在提不起什麼必勝信念。

    如是兩日之後,科考正式開始,荊州舉人們也收拾心情,互相打氣,直往設在洛陽城內台城右側的貢院而去。

    天下五十餘州,每州舉人數量或是不等,但今次國朝科考應者眾多,甚至就連地處偏遠的交州都有十數名舉人上洛應考。

    而作為科考第一場的大業禮,參與應考的舉人們便達到八百餘人。這還是因為許多對於才學自負的舉人們認為大業禮科考太簡單,不足反應他們真實才學而拒絕參加。但如此一來,也給其他外州學子提供了機會。

    在經過十多天的惡補與在天中遊覽兩天之後,萬新認識到自己與那些真正天之驕子的學識差距,早已經沒有了什麼州試舉人的輕狂,決定以量取勝,自然不會錯過這一場科考。

    至於其他荊州舉人,大抵也是此類心思,因此悉數到場,無論中或不中,提前體驗一下氛圍也是好的。但是像他們的老鄉車胤,便不參加此類科試,而是全力備戰排在後面、更加考校才學稟賦的科試。

    作為國朝第一場常科科考,特別又是考的大業禮,朝廷對此也是頗為重視。許多章制都將因此定例,所以也是派出了一位禮部侍郎巡場坐鎮。

    那位緋袍大員端坐貢院門前,目光平視一眾排隊入內的學子。

    學子們在忐忑之餘,也不乏好奇的打量著這位朝廷大員,而最感印象深刻便是這位四品高官年輕的有些過分,左右一打聽才知其人名為桓沖,看起來年紀雖然不大,但本身任事履歷卻是豐富,由地方任事累遷,甚至曾經主政下州。

    更讓學子們無語的是,這位名為桓沖的朝廷大員,正是出身於此前讓他們備受打擊的國子監下屬馨士館。得知此事後,許多本來無意常年遊學天中的各州舉人們心意漸漸改變,決定即便今次不中,也要留在天中等待機會。

    或許是錯覺,當萬新經過貢院大門時,在場衛搜身的時候,隱隱感覺到那位年輕的禮部侍郎視線在他身上停留許久,但還來不及更作確認,便被後方催促驅趕入內。

    萬新卻是不知,當他行入場中坐定之後,貢院門前的桓沖便低聲吩咐屬吏道:「將那辛卯舉人籍貫調來。」

    屬吏效率極快,不足一刻鐘便將舉人學籍調出擺在案上。但桓沖還是強壓下好奇,一直等到學子入場完畢且考題下發之後,才抬手拆開這一份學籍去閱讀學子萬新的履歷:學子萬新,籍荊州南和縣上蒼鄉,父萬銘,祖萬寧……

    大梁戶籍制度相當完善,特別諸州學子學籍慣例需要詳錄三代,但是當桓沖看到那個祖諱萬寧之後,眸子驟然一縮。他的父親桓彝,於前晉舊爵萬寧縣男,而這個爵位則由他三兄桓豁在累經北伐並州、西征涼州、南滅成漢等累年浴血奮戰,積功之下而授萬寧縣侯。

    相貌相類或是巧合,那麼這一個,是否也是巧合?

    桓衝心事重重,藉著巡場之際行至那舉人萬新考席,垂首看到對方於草稿紙上留下的墨跡,神情顯得更加肅穆,繼而泛起一絲自嘲。他大兄不過文墨粗通,舊年為他啟蒙,讓他留下一個頓筆遲澀的習慣至今難改,而這舉人萬新筆法毛病與他如出一轍!

    默立半晌之後,桓沖徐徐退後。

    對於那個失訊年久的阿兄,他心中雖有懷念,但也並不怎麼迫切。人終究是要活在當下,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將長兄目作頭頂一片天空的垂髫少兒。

    如今他們桓家,雖然遠遠談不上國朝名門,但三兄積功為領軍都督,他在外州就職一任之後也回調中樞,因為禮部尚書謝尚意外辭世、部務緊急調整而拔授禮部侍郎,也算是內外並重,已經可以說是一掃舊年頹氣。

    舊年那位長兄離洛,三兄也曾做妥善安排,但大概還是自尊作祟,離洛之後長兄便杳無音訊,今次偶見那個年輕人萬新,桓沖才得知其人最終歸宿。

    返回自己坐席之後,桓沖又翻起那個學子萬新的學籍,看到其父隨軍伐蜀、積功而授鄉吏,嘴角微微勾起。然後他便掩起籍卷,命人放回原處,既然兩下安好,那麼便也無謂再彼此打擾。

    大業禮所考除基本經義、算經之外,主要考題便是本朝禮儀典章,相對而言難度不大,特別對一些洛中勳貴人家幼來便受耳濡目染的子弟而言,更是信手拈來。因是榜額得中率並不高,八百餘人應試,所取不過十五人。

    諸學子們各自交卷離場之後,便有崇文館書吏入此就地謄抄,而後由坐場的桓沖並禁衛一同封存送入台中由禮部、太常、秘書三司漏夜批閱。

    到了第二天的午後,結果便已經出來了,但還要由御史台入場取出原卷與謄抄之卷覆核,如是到了第三天,正式的榜文才在貢院門外公佈出來。

    而在此之前,桓沖便已經得知結果,知道那個名為萬新的故人之子並未中榜,心中雖然有些失望,但也並不意外。聖人天心明裁,之所以將大業禮放在科考第一場,自有通盤考量,這其中給諸勳貴子弟網開一面也在考慮之中,外州舉人機會還在於後。

    當大業禮榜文公佈的時候,第二場三史科也已經開考。學子們即便不中,也沒有心情再作悲喜,直接便投入到新的考場中。

    之後幾場科考,桓沖便無需再出面坐鎮,自有其他部寺職官出面。但他也並未放棄對那個萬新的關注,一直等到第七場國史科,終於在榜文中看到萬新的名字,便也忍不住鬆了一口氣,又不免有些自豪。

    本次科考高潮發生在五月初的秀才科,到了這時候,此前諸科早已經悉數考完且有了一個結果。而秀才科又是此屆公認難度最高,同時榜額最少的一科,多有時流少賢早就意指此科,而其他時流舉人無論中或不中,也都願意下場一搏這最後機會。

    難度高自然也就有優待,不同於其他名目科考所取貢士仍然前途未定,此次秀才科所取三人早有定職,那就是任為吳王友。吳王沈雒早加冠禮,且早在年初,聖人已經詔告台內將在今秋正式冊封吳王為太子而入主東宮。換言之此次秀才科,便是為儲君挑選匡扶良臣。

    秀才科考這一天,整個貢院內外警戒陡增數倍,當然應試者也是蜂擁雲集,諸州州試舉人一千一百餘人,再加上國子監免試監生也有九百餘人應試,還未開場,呈送禮部應考告身便達諸科最高的兩千餘人。

    要在兩千餘名本就世道少進翹楚的應試者中脫穎而出,搶得那三個珍貴名額,難度之高可想而知,但這並無阻考生熱情。

    當考生悉入貢院,考題放達案上之後,考卷展開,垂首閱題,整個貢院中齊刷刷響起倒抽涼氣之聲,諸多考生只在心中感慨秀才科果然不負國士科之稱,單單題卷便已經令人望而生畏。

    這其中經義、算經難度已經遠超此前諸科,而更加要命的是連策五問,所涉考題務實且廣泛,治民、布政、略邊、經濟、百業等等諸多,俱求言之有物、能切時弊,是對人才力全方位的考驗!

    各人答題情況如何,不得而知,但很明顯能夠看得出,入場時一個個氣勢高昂,離場時還能保持恬淡姿態的卻是少之又少。

    對於今次科考重中之重的秀才科,朝廷也是非常重視,據說除了三司共審之外,甚至就連三高官官並皇帝陛下都作覆審、再審。當然禁苑詳密如何,野中不得而知,但秀才科考完之後,一直過了整整十天,榜單才公之於眾。

    最終秀才科得中三人,分別為東莞公郗愔之子兗州郗超,揚州張玄之,涼州郭瑀。這三人無論此前時譽輕重如何,但在此日之後,必將名動士林!

    秀才科考張榜完畢之後,便意味著今次科考正式考一段落。諸科得中貢士將會經過三天的調整期,之後便會參加於禁中明德殿舉行、由當今皇帝陛下親自主持的殿試。

    今次科舉,共開十三常科,凡應試考生合共兩千三百二十一人,最終各科榜中貢士六百零三人,榜中比例已經超過四比一,且是國朝創立至今最大規模一次掄才納新。

    本著榜中不黜的原則,即便在之後的殿試中沒有更進一步、取得進士及第的榮耀,諸貢士也可入讀崇文館,並在之後通過台省各部寺選考而陸續加入到大梁統治秩序中來。至於殿試進士及第,則直入弘文館八品待詔,察補入仕,展開輝煌前程。

    其實對於這一次的科考,朝野之間不乏微詞,主要集中在冗科繁余、寵溢過甚方面。但在當今聖人乾綱獨斷之下,縱有些許微詞,也都無阻大事進行。

    對於風評諷議種種,皇帝陛下不是不知,但他仍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科舉取士的改革,他從來到這個世道便一直在籌備,哪怕在大梁新朝創建之後,仍然經過長達十年之久的醞釀鋪墊,且最近幾年頻以制科取士而作鋪墊。

    如今大事終於做成,雖然章制草創,看似積弊諸多,與明清時期那種章制體系相去甚遠,但他本身所面對的便是一片莽荒,根本就沒有明清時期那龐大的官紳集體來響應政令。

    而且就是那些看似冗科繁余、根本就沒有開科必要的名目,才是科舉發源階段的精髓所在。此世雖然得有印刷術使得知識漸次傳播沉下,但在這麼短時間裡,相對於世族舊宗子弟傳承完備、高效進學的知識接受方式,寒庶子弟沒有任何優勢!

    這一點,從諸科之中公認最嚴格的秀才科便可以看得出,郗超久學馨士館,張玄之家學淵源,不屬於中州舊族的郭瑀是大儒郭荷授經弟子。放眼天下,多少寒庶子弟能有這樣的機遇?

    如果沒有那些看似沒有必要的冗科,諸多外州舉人興高采烈上洛,灰心喪氣落榜,對於這個所謂科舉大典,還能剩下多少信心?

    城門立木,取信於人。甚至於立國之初,皇帝陛下便裁省州權,事權下縣,甚至堵死了門蔭授官這一政治資源分享途徑,就是為了給這些貢士、進士們提供足夠的晉身之位,從而壓制世族門閥循此復辟。無事予之,取士何用?

    當然,這種層次的考量還遠非當下那些洛中學子們能作猜度。接下來的三天時間裡,他們都各自沉浸在或喜或悲的氛圍中。

    一直等到三天之後,六百餘名新科貢士再集洛陽城中,乘坐公車沿朱雀大街直往台省中樞而去。

    這一日,朱雀大街兩側坊民畢集,一個個眼光灼熱打量著那些端坐公車上的新科貢士,沿街兩側不斷爆發出雷鳴喝彩。那些讚歎聲、稱許聲不斷湧入耳中,更讓一眾新科貢士滿心歡愉,不能自勝,若非還需要保持儀度,只怕已經要忍不住加入民眾們的歡喜中。

    公車三人並乘,萬新所在車駕位於車隊中後方,同車二人年齡也是彷彿,各自激動得臉色潮紅。而比較讓萬新感到好奇的,則是在他左側一名同年竟然有著很明顯的胡態,不免頻頻側首去望。

    那年輕人也感受到萬新的目光,並不因此而感羞惱,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心境也較往常更加豁達,只對萬新咧嘴笑道:「陝州伏堅,生身氐中,心慕諸夏。」

    萬新見狀,連忙拱手還禮。對於這個同年所言,他並不懷疑。他們榜中國史科,所考諸多國史詳密,如果不是對國朝盛功種種由衷欽慕,是很難得中的。

    像是萬新自己所制舊年江東諸葛恢等黨徒作亂國史舊事,籍傳寥寥,還要通過長期的走訪與梳理。這個過程漫長且艱難,如果不是萬新深恨諸葛恢等亂臣賊子罔顧大勢、逆亂江左,幾使國朝鼎業一折於此,是根本沒有耐心與精力堅持下來。

    既然開口,彼此便攀談起來,順便討論各自如何切題入榜。至於這個伏堅所制史題,要比萬新選題更加艱深,乃是關隴諸胡化治種種。

    當然,這所謂艱深也是相對而言,萬新生於荊州,平生未履關隴,而這個伏堅本身便是隴胡出身,且父、祖俱為隴胡化治中堅力量,久在戎中,可謂切身所感,家學淵源,也正因此才能僥倖得錄國史科。

    長街雖漫長,但也總有盡頭。很快,一眾貢士們便抵達台城,落車列隊而入。一俟進入台城,俱都好奇的左右張望這一國朝中樞內中風物如何。

    貢士們在禮部官署中短作停留歇息,並由禮部官員前來教授他們殿拜禮儀。萬新正在認真學禮,忽然又有一種被人關注的奇異感覺,他不禁左右張望,很快便發現那個第一場大業禮坐場督考的年輕禮部侍郎正在隊列外凝望著他。

    萬新不免微感侷促,連忙垂首,他雖然已經是新科貢士,但與那位真正的台省緋袍大員身份仍有雲泥之判,而對方為何對他關注有加,也令他惶恐兼好奇。

    片刻後,一名禮部屬吏入隊來請萬新,萬新出隊之後便垂首而行。而那名禮部侍郎也轉身前行,一直到了一處空無一人的署舍,對方才示意萬新入內,之後更上上下下打量萬新一番,而後才笑語溫聲道:「榜中貢士,真是可喜可賀,不知可有家書報喜?」

    萬新心中半是好奇半是侷促,只是垂首道:「回使君,還不曾。」

    「雖在台中,但無公事,不必拘禮。」

    桓沖看著這個相貌酷似長兄的年輕貢士,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他雖然已經篤定不再打擾長兄生活,但又想到其子已經選貢入朝,若自己仍是冷眼不理,對方大概仍要神傷愧疚。

    於是他才決定與萬新稍作接觸,至於對方會否將真正身世告於其子,那就由其自決了。沉吟片刻後,他才又對萬新說道:「家書報喜時,請轉奉一句,萬寧有繼,無復懷疚,前塵了卻,各自安生。」

    萬新聽到這話,不免更加好奇,他家久居荊州鄉里,可是素來與天中貴胄乏甚往來,對方又為何對他如此關注?但他終究還是不敢恣意,只能點頭應是。

    講完這些之後,桓沖長呼出一口氣,心中塊壘似是一掃而空,又隨意點撥幾句面聖事宜,然後便擺手讓萬新退去了。

    這時候,否則殿試接引的官員也來到禮部,同樣是一名四品緋袍大員,其人自承官身,乃是中書舍人王猛。

    眾人聽到這話,無不肅然起敬。就算他們此前不知台省官制詳密,但在榜中貢士之後,多多少少也會瞭解到一些。中書省執掌詔命,下有中書侍郎為副,中書舍人參贊機要,甚至政事堂中都有一席之地,乃是名副其實的宰執之副!

    但是很快,這位台省大員給新科貢士們帶來的震撼與壓力便被沖淡。當他們行出禮部官署而直達明德殿前時,更大的震撼與壓力撲面而來。

    滿朝朱紫貴,魚貫入明堂!

    那座宏大的殿堂裡,便端坐著大梁的君上、天下的共主!聖人垂恩,似錦前程俱陳殿中,只待世道賢流伏拜揀取!

    此時的明德殿中,皇帝陛下穩坐御床,心情之激動較之殿外貢士們不遑多讓。這一日,可以說是莘莘學子累年受業,勤勉用功而奮求得來,但又何嘗不是他半生功業所聚?

    鐘磬雅聲乍鳴,眾貢士魚貫入殿,敬拜君王,山呼萬歲,再謝之後,各入考席。

    隨著皇帝陛下頷首示意,中書舍人王猛邁前一步,展詔宣讀:「詔問,盛世典選,才流畢集,何以事社稷?」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8 23:13
完本感言及番外計畫

    正文的確是完結了,再次感謝大家的支持與陪伴。

    先說一下番外的計畫吧,不過就我個人而言,感覺一本網文之所以要正文之外再加番外,應該是某些人氣角色實在深入人心,所以在正文篇章外再加番外描寫。

    講到這一點,就不免有點小驕傲了,五百多萬字一篇文,幾乎沒有寫出一個形象充實、讓人印象深刻的人物角色。

    應該跟我個人性格有關,比較冷感,哪怕人際關係中也不擅長去感動他人,落在筆端,明明一個應該風起雲湧、諸夏復興的故事,寫成了蠅營狗苟,通盤算計。拙筆難巧,相比於人物情感的渲染,著墨更多還是每個人物的行為邏輯性。當然這其實也可以兼顧,只是新人筆法稚嫩,沒能兩全其美,捨棄一端降低寫作難度。

    不過,想寫番外的心是怎麼都攔不住的,就像江虨把張重華打包帶回洛陽,不寫人物,可以寫支線。

    主角沈哲子在我而言更多的是一個視角功能而非人物形象,東晉這艘破船,問題多多,一個視角貫穿始終很難全都寫清楚。

    儘管在主角身世設定上已經用了心,開篇講高起點,其實在當時環境來說真是一個笑話,不僅僅只是土豪,而且是地位相對更加底下的江東土豪,從沈家這個江東土豪一路攀升的經歷,基本上可以寫完東晉包括南四朝社會階層的變化。到創建洛陽行台為止,南北朝中江東這一方面的鬥爭脈絡和形式基本都有概述。

    可是一旦跳出江東格局,主角的視角就很難涵蓋北方的諸多方面,所以在中後期主角出場頻率就不太高了。可見我終究還不是一個合格的網文作者,沒能端正態度把人物和情節擺在第一位,這個需要檢討。

    番外暫定是三個篇章,分別是成漢篇、遼東篇、代國篇。這本來應該也屬於正文範疇,但在檢討之後還是決定抽出來作獨立的外篇吧。

    當然也有一個解決方法,那就是直接大綱遁,不過前邊都已經拖沓平緩那麼久,沒理由最後簡略留憾,所以決定還是用番外的形式補充。本書暫不申請完結,番外到時候發在公眾章節,大家如果還沒有熱情耗盡,可以看一看。

    不過番外的節奏和水準肯定有別正文,雖然正文也沒啥水準,但番外寫起來狀態肯定要更放鬆。番外的更新很難固定,大體十天左右一個篇章,具體的寫作進度和更新時間,會在書友群裡說一下。大家有興趣可以加一下,只是切記不要話題狂飆,感謝……

    然後就是新書的問題,這個現在還沒有成熟的思路,但必要的儲備是不可免的,要用一到兩個月的時間來充實下自己。

    網文雖然不是什麼高技術含量工種,但我也畢竟不是一個高技術水準的寫手,像是本書開篇把祖逖錯寫成祖狄的低級錯誤,想想都臉紅。關於歷史元素的瞭解和體悟,並不比讀者高,兩年多的寫作,也是一個自我提高過程。如果不是因為寫這本書,我對魏晉南北朝的瞭解,其實也只停留在一些概念印象上,沒有更加深入、系統瞭解的需求。

    對於新書,我是希望能夠做到輕鬆、明快、生動一些。對很多作者來說,近乎天賦的能力,但對其他人就要長時間的磨練,這也真是沒處講理。

    不過幸在年輕,還有學習和進步的空間,而且自我感覺我也不是一無是處,勝在能開導自己。漢祚這本書褒貶俱有,自然沒有誇的那麼好,當然也沒有貶的那麼差,時間也是成本,一本平庸之作,能讓人停留片刻,或褒或貶略費唇舌,都需要多謝厚愛、多謝提攜。

    人間希望,無非餘燼星火,死水微瀾,快樂在於能知足,幸運在於不自棄,自己煲的雞湯才是真正量大管飽,我於人間全無敵啊!

    總之多謝大家的支持與厚愛,之所以不說錯愛,因為你們沒有錯!在這枯燥的文字背後,起碼還有一副英俊的皮囊,這個靚仔風華正茂且摯愛著你們,期待之後江湖再會,前緣再續!

    到時候,能來的儘量來,不要因為覺得只有長得帥的才一塊兒玩而有負擔,我雖然顏值高,但是我業務差啊……不要說什麼業務差是肯定的,顏值高不高不確定這種傻話,帥本無罪,無謂為了一個不相干的美男子扭曲了自己的審美觀……
V123210 發表於 2019-8-25 22:51
漢祚高門 成漢篇1


    大業二年,隨著以羯國偽趙王石遵為首的一眾羯胡殘餘繼續北撤至邊塞區域,河北王師針對羯胡殘餘勢力的剿殺也暫告段落,前鋒大都督謝艾轉任河朔大都督,自率五萬甲士留守於太行山北麓的北部戰區,至於其他王師將士則陸續回撤天中進行休養。

    凱旋行途,自是無盡風光。雖然河北諸州縣還未完全的入治且恢復元氣,但也是章制悉定,鋪好了一個大治的基礎。

    天中朝廷選派諸多官吏也已經陸續抵達地方,而對於王師部伍歸途過境,這些地方官吏也都給予極大的熱情,組織治下民眾歡迎接待。

    當然,王師無論進退行止,後勤補給方面都是一個獨立的系統,與地方行政交叉不多,所謂的接待也不過只是提供一些暫時的營區與組織一部分力役短送一程。若真講到實際上的糧草供給,依照河北目下的狀況,各地官署也多是有心無力。

    各地官署之所以如此積極的迎來送往,最基本原因自然是由衷欽佩王師北伐以來殊功種種,大感與有榮焉。至於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借勢了,稍借王師過境之威榮,以震懾境域之內一些不安定因素。

    此前的北伐戰事雖然消除了絕大部分河北的不安定因素,但是地域入治卻是一個長久的磨合過程,特別相對於羯國粗放、殘暴的統治模式,大梁新朝章制可謂細緻入微、覆及鄉里,這不啻於從一個極端跨到另一個極端,地方上的波折與牴觸難以完全杜絕、無從避免。

    王師凱旋,給這些地方官吏們提供了一個借勢的機會,趁著王師過境這前後時間裡,各地官署俱都抓住機會,將一些觸及根本的政令如均田、輸濟等等確立起來,使小民俱能普受政令之惠,如是就算還有什麼心懷叵測之人存心反覆,也不會激起太大的風浪。

    金玄恭同樣屬於回撤天中的王師將士中的一員,如今的他已經是策勛七轉輕車都尉,在整個王師將帥功勛體系中,算是正式達到了中游水平。

    王師勳事改革,如今所行之勳功十二轉較之早年的甲功制要更加嚴苛一些,若非上陣上獲的非常戰例,將士累勳而進,一場戰事往往只能積勳一、二轉。

    河北整場北伐戰事雖然規模浩大且持續不短的時間,但具體戰事落在每一名將士頭上,其實真正的逐功機會並不多。

    此前王師論功,一名兵長前後參與大小戰陣合共十一場且多數都積勳可述,這在河北幾十萬王師之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策勛十轉而得授上護軍,由原本區區一名底層什長而直授領軍都督並封爵忠勇伯,也成為王師之中的傳奇人物。

    當然這僅僅只是一個極端情況,絕大多數王師部伍包括金玄恭在內,都是根本沒有機會參與這麼多場戰陣,能夠參加三到五場積勳可論的戰事才是普遍情況。

    能夠參與這麼多場戰事且多積勳並活下來,這位兵長無論運氣還是勇武也的確是人中翹楚,高官厚祿都是理所當然。

    金玄恭之所以能夠積勳七轉,其中最主要還是啟泰年間率部北進攻取上白,促成了廣宗乞活的歸義並羯將石閔的潰敗。

    這一場戰鬥中,他所率兵眾雖然不多,但所攻取的上白卻近乎一座空城,依照陣仗規模來判斷只能算是下陣,以多擊少。

    但是考慮到當時敵情不明,加上廣宗乞活還在上白後方,雖然直接參與陣仗的敵軍不多,但所涉及方面卻廣泛,因而被定為中陣。上白城池雖然不大,但在廣宗與廣平之間卻有著相當重要的位置,奪城之功定為上獲。中陣上獲,論功四轉。

    之後金玄恭便轉入大都督謝艾麾下聽命,雖然也參與了襄國城外與麻秋大軍的對戰,但當時的陣勢佈局他並沒有被安排進入正面戰場,作為後備力量待命大營中。

    結果麻秋部伍太不禁打,根本無需他們這些後備力量上場便崩潰了,之後只能打掃戰場並跟隨大軍進入襄國城,憑此奪邑之功而分惠一轉。

    之後大軍駐紮於襄國城,到了第二年大都督謝艾挑選精銳北擊信都左翼,金玄恭又沒能當選。畢竟他舊患在身,不以勇武而稱,可是輪到韜略智謀,謝艾乃國朝第一,金玄恭在其麾下自然也就乏甚存在感,只有俯首聽命的份,自然也就難有表現其人軍事才能的機會。

    也幸在王師戰將陞遷途徑不獨只有論功拔授,還有考選授用。在信都方面敵勢被擊潰,襄國大軍北進攻打羯國偽趙王石遵的時候,需要各軍分兵協同圍剿,金玄恭憑制策陳論得到大都督謝艾賞識,授其獨領一軍、方面行事的職權,金玄恭才再次得到展示才力的機會。

    之後他大膽出擊,追攝敵蹤,且憑著以糧草為誘餌設伏,在常山井陘一戰擒獲包括羯胡宗室、石遵所封樂平王石昭在內的數名羯國權貴,憑此下陣中獲而積勳二轉。

    不過當時幾郡之中已經集結王師十數萬眾,特別其中還有左路都督韓晃所部河內騎軍。

    騎兵機動力本就高超,再加上韓晃所部因為戰略需求而封鎖太行山徑道,根本沒有機會加入到河北正面戰場,此際得於入戰,一個個如狼似虎的圍殺羯國殘餘以逐功事,很快幾郡之間便賊跡杳然。

    隨著羯軍全面的收縮後撤,王師再想逐擊所需要承受的後勤壓力太高,而且還要防備隨時都會南下的代國索頭,不得不調整戰略,不再主動出擊而以控御為主,金玄恭的北伐征戰便也告一段落。

    之後各軍確定留駐與回撤名單時,大都督謝艾也特意徵詢過金玄恭的心意,金玄恭本身雖無殊功盛事,但表現也是可圈可點,特別在出身方面的特殊,也讓謝艾覺得其人若能留於此境,肯定能有更大的才力展露。

    但金玄恭在深思權衡之後,還是婉言謝絕了大都督的賞識,選擇歸洛待用。他不是貪圖河洛的安逸,也沒有懈怠逐功報效的志氣,只是打心底裡不願再與舊年人事產生什麼牽連。

    特別隨著他那個令他又怨又敬的父親橫死於兄弟屠刀之下,早年種種於他而言只是一場不堪回首的舊夢。如今的他,只是蒙恩而獲新生的大梁王臣金玄恭!

    歸程一路喧嘩,眼見到河北各地已經由原本民不聊生的禍後廢土而漸漸歸於秩序,金玄恭心中也洋溢著一股共襄盛舉、締造盛世的自豪。原本身為一個為親族、世道所拋棄的厭物,居然還能參與到如此偉大盛事之中,於他而言,可謂是十足的榮幸。

    大業二年的洛陽,仍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繁華邁進。歸洛之後,金玄恭與一眾勳功袍澤在洛西軍城接受了皇帝陛下的檢閱犒獎,之後也如其餘袍澤一般暫卸職事,等待朝廷揀選遣用。

    雖然天中定局經年,但是由於此前身份尷尬,金玄恭真正能夠交心的朋友並不多。而且他在一眾凱旋將士之中,軍功譽望並不算最顯眼,但是歸洛之後,生活也並不枯燥忙碌。

    須知眼下的金玄恭,除了王師將領這一身份之外,還有另一個身份那就是聖人門生。所以待他歸洛之後,登門拜訪、交際往來者也是絡繹不絕。

    雖然眼下的他在一眾早已功成名就的聖人門生中也只是一個後進,遠遠比不上其他擔當大任者,但是有了這一層關係,他在洛中便不至於舉目無親。

    這其中,待他尤為熱情的便是六軍都督府左都督胡潤。胡潤久從聖人,積功深厚,在武臣之中威望較之幾位郡公重將不遑多讓,與金玄恭這個封爵都無的後進交際往來,可謂是真正的折節下交。

    對於胡潤的這一份熱情,金玄恭也頗感受寵若驚。特別胡潤對他的熱情,還不止於日常的往來,甚至對他成家立室的私人事務都多有關照。

    舊年作為一個客寄質子,前途黯淡,金玄恭也懶於謀此。但如今他得列聖人門牆,且也算是薄有功勛,類似事情其實也有考慮,特別在胡潤的鼓動之下,也不由得開始正視這個問題。

    「大丈夫英邁此世,逐功當時,惠澤後嗣,這都是人道至理。玄恭你盛年志壯,更應擇賢惠、立家室,將此忠義壯志傳承於後,續為國朝裨益。我等俱列聖人門牆,也不願見你長久孑然孤立,使人惻隱……」

    胡潤一副老大哥的姿態,拍著胸口保證定要為金玄恭擇一良配。

    其實金玄恭對此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要求,只求能溫婉賢惠、善於持家,哪怕只是寒素人家質樸娘子,也都不怎麼挑剔。

    這件事情上,胡潤可謂是盡了心,只要不在台中當值,便帶著金玄恭遊走都內各家。過程中,他反而比金玄恭還要更加挑剔,只覺得自己這個老大哥好歹也是國朝新貴,既然出面為小兄弟張羅人生大事,便不可馬虎。

    在經過一個多月的走訪挑選之後,也終於為金玄恭擇定姻親,那就是與胡潤同為鄉親的豫章南昌縣鄧氏人家。豫章如今改設洪州,鄧氏舊年也曾為郡中望族,而選擇與金玄恭結成姻親的乃是禮部下屬主客郎中鄧玄。

    對於自己所促成的這一個結果,胡潤倒是頗感滿意。鄧玄雖然不算台省大員,但畢竟也是司職典禮的主司郎中,可以稱得上是清貴之選。而且鄧氏也是鄉土豪宗,富甲一方。金玄恭能與此等人家締結姻親,面子、裡子可以說是都有了,也不枉自己出面張羅一場。

    金玄恭本來就沒有太高的要求,尤其也見那鄧氏娘子溫婉知禮,讓他多有心儀,對胡潤也是發自肺腑的感謝。心知如果沒有胡潤出面,鄧氏未必會看得上自己這個邊胡出身的後進。

    新朝新貌,婚論事宜也都從簡。雖然心知聖人日理萬機,但在胡潤的建議下,金玄恭作為聖人門生還是呈表禁中稍作述事,但也沒有奢望聖人會有什麼回應。

    然而金玄恭卻沒有想到,兩日後便有苑詔召他入禁中。

    朝日午後,皇帝陛下在禁中萬歲殿接見了金玄恭,見其人趨行入拜,微笑著免禮賜座:「諸事擾人,難得閒暇,竟不知玄恭將有成家之喜,賀言來遲,玄恭可不要怪我疏遠。」

    「豈敢、豈敢!微臣能得新生,面目改換錐立天中,全仰聖人關照垂憐。君恩忝受,至今卻仍無殊功敬報……」

    金玄恭以頭觸地,語調隱隱顫抖。

    皇帝見此一幕,心中也是多生感慨,隨著他來到這個世道,許多人的人生軌跡都已經大大改變。對於金玄恭這樣一個本該名著史冊的人物,也難免另眼看待,不將之視作尋常之流,其人能夠在大梁秩序之下開啟一個新的人生,也讓他大感觸動,這才動念召見。

    詢問了一些婚禮籌備事宜,又聽到金玄恭言中對胡潤這個媒人多有感激,皇帝便忍不住笑起來:「胡厚澤雖然獨眼觀世,但卻不乏狡黠。他此番贈你一惠,也未必純是皎皎無私,五月之後,他將赴任平遼。」

    金玄恭聽到這話,先是微微錯愕,旋即臉色就變得糾結起來。

    胡潤將要外任平遼大都督,這件事雖然早已經確定下來,之所以拖到大業二年還未宣詔成行,主要還是為了等待河北方面的士力籌措。遼邊、代北彼此息息相關,但又各自獨立,朝廷也需要一方平穩之後,才能著力開拓另一方面。

    聽到皇帝陛下講出這一樁機要,金玄恭心中難免為難,沉吟半晌才叩首道:「微臣絕無頹志怯行之想,無論何用俱慨然而行。但遼邊人事乖戾,思之每有剜心之痛,難免意亂情傷,恐於不能勝任……」

    「人事艱深,誰又能完全的泯滅倫情。王法雖是昭然堂皇,但也不會一味的強人所難。玄恭若實在不願行北,來日持我受詔自往汝南王征府聽用。至於你與胡厚澤人情糾葛,我是不好幹涉的。」

    皇帝陛下聽到金玄恭言辭懇切淒楚,便又開口說道。胡潤想要稍借金玄恭的身份去處理平遼軍務,這一點用心皇帝陛下倒不反對,但金玄恭既然不願再與舊事有什麼牽連,也無謂勉強。

    遼邊大局漸定,之後主要還是細節步驟上的操作,金玄恭身份能夠提供的助力其實也是可有可無。

    不過皇帝陛下也想看一看金玄恭在大梁治下又能有怎樣建樹,倒是不捨得將之虛置洛中,索性將之派往沈雲麾下,參與已經開始進行的討伐成漢戰事中。

    對於聖人人情關照,金玄恭自是感激涕零,但一想到胡潤助他成家的情誼,一時間也是有些為難,思忖該要怎樣回報對方。

    之後一段時間,胡潤也知金玄恭被聖人另有遣用,雖然有些失望,但也並不著相,仍然熱心幫著金玄恭籌措婚禮事宜。

    金玄恭感念於此,趁著婚禮之後一點閒餘時光,依照自己對於遼邊的種種記憶,制定出一些適宜於遼邊形勢的策略,整理成冊,贈予胡潤,希望能對其人遼邊建功有所助益。

    六月中,完婚之後又過了一段時間新婚燕爾溫馨時光,金玄恭便跟隨新一路休整完畢的王師部伍直往襄陽的汝南王征府而去。這一次出征,他不再負責領軍作戰,而是作為荊襄大都督府軍司副使並行軍參謀,主要負責統籌建策、制定謀略。

    當金玄恭等人抵達襄陽的時候,才知汝南王沈雲早已經率領前鋒部伍南下巴東,揮兵入蜀。增援的部伍還要暫留襄陽等待各方糧草集輸至此,而金玄恭作為行軍參謀,只能連忙繼續上路,爭取早日追趕上汝南王行軍步伐。
V123210 發表於 2019-8-25 22:53
漢祚高門 成漢篇2

    行途之中,金玄恭也在惡補有關成漢的資訊種種,今次南行,他並不是前線領兵戰將,建策於後,自然就需要對成漢政權有一個通盤瞭解。

    關於成漢之前世今生,朝廷早有專人蒐羅整理,彙集成冊,只需用心苦讀,便能對成漢之國情國策有一個大概的瞭解。

    成漢李氏,號為巴氐,追本溯源,其族應是世居巴西宕渠的賨人。賨人名氣或是不如氐羌等諸夷那麼大,但同樣也是歷史悠久,早在武王伐殷時期,賨人便出現在戰場上。

    之後楚漢爭霸,漢高祖劉邦封在漢中,而地處巴西的賨人也給予了漢祖很大的支持,以至於終於前漢一朝,賨人都頗享優待。

    巴西宕渠這一支李氏賨人,在後漢末張魯統治漢中時期遷入漢中,之後張魯歸降曹操,這一支賨人便又繼續外遷,被安置在了隴上的略陽郡。略陽郡氐胡眾多,如氐人雷氏、早已歸義的氐人伏洪等等,李氏族居於此,便有了巴氐的稱謂。

    前晉中朝元康年間,氐人齊萬年作亂秦雍之間,此亂持續數年,雖然齊萬年最終被消滅,但是秦雍之間也是一片殘破,隨後便掀起了浩浩蕩蕩的秦雍六郡流民起義。

    巴氐李氏便是秦雍流民領袖之一,率領六郡流民進入巴蜀,這個過程自然不乏艱辛。李氏雖然出身巴蜀,但如今再歸已無桑梓錐立所在,其麾下六郡流民又遭到當時益州刺史並蜀中豪族的共同敵視。

    這當中爾虞我詐、背叛反殺等等諸多亂事不作細表,李氏所領導的六郡流民在經過辛苦奮戰、兩代首領李特、李流先後亡故,最終才在李特之子李雄的率領下擊敗前晉益州刺史羅尚,正式入主成都,從而僭制稱王。

    入主成都之後,李雄除了繼續打擊蜀中境域之內的反抗力量之外,也在積極籠絡蜀中當地豪強大族,其中尤以阜陵大豪范長生的歸順意義最為重大。也正是在范長生的建議之下,李雄才悍然稱帝,國號大成,以追崇兩漢之交同樣割據蜀中而國號「成家」的白帝公孫述。

    李雄在位期間,成國國勢攀至最盛。六郡流民本就是徙轉流落、死中求活、凶悍無比,再加上得到蜀中土著豪強中的邊緣人物如范長生之流的襄助,得以將蜀中本地勢力死死壓制。

    李雄享國三十餘年,三十年間天下大勢風雲變幻,蜀中卻因為得天獨厚的閉塞環境而沒有受到太多外來勢力的侵擾,李氏始終一家獨大。

    而在李雄稱霸蜀中的過程中,北方兩趙互攻,江東同樣也是政變糾紛不斷,幾方強勢勢力俱都無暇干涉蜀中局面。

    李雄死於咸和八年,而在此前一年,當今大梁皇帝陛下剛剛於淮南痛擊羯國南侵大軍。江東分陝老臣陶侃也是奮起餘勇,統率荊江兩鎮強軍力復重鎮襄陽,南國盛態初露端倪。

    雖然李雄在世時,蜀中局勢大體平穩且穩中有升,但李雄英明一世,最終還是在嗣傳問題上留下了隱患。其人庶子十數人,但卻並無嫡出,因是在很早之前便立其兄長李蕩之子李班為太子。

    李雄屍骨未寒,其子李期、李越便將太子李班殺於李雄靈前,由此掀開了長達數年之久的宗室禍亂。蜀中這一片並不廣袤的平原,本來應該是超然於世道兵禍之外的一方樂土,但是由於李氏宗親之間的彼此爭殺奪勢,血雨腥風之慘烈尤甚中原。

    當此時,江東朝廷正是大享痛擊羯國南侵大軍紅利之時,聲望如日中天的南國沈大都督並取豫州、徐州大權,忙於佈局中原,根本無暇旁顧。而當時直面成國的荊州重鎮又逢陶侃去位、庾懌赴任,也正進入一個調整期,沒能抓住這個機會進攻蜀中。

    成國這一場持續數年之久的宗室禍亂,最終以李雄一脈嗣傳死絕,國位則歸於李特之弟、李驤的兒子李壽而暫告段落。

    李壽得國之後,將國號改為漢,這便是「成漢」之稱的由來。李氏雖然只是巴西賨人的出身,但歷史卻並非短板,曾經割據蜀地的兩個政權,公孫述的成家,蜀主劉備的季漢,俱都有所表敬。

    李壽得國之際,正逢中原大戰,王師一戰攻滅河北石堪,之後江東以諸葛恢等人為首發動政變。算起來,李壽得國倒是與當今皇帝陛下初掌江東軍政大權步伐相距不遠。

    但之後兩方勢力發展趨向卻是大不相同,皇帝陛下執掌江東大權之後不久便於洛陽創設行台,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蓄養士力之後,便揮兵向西,展開了收復關隴的西征戰事。

    李壽在成功廢除李雄之子李期而得竊國位之後,卻並沒有就此勵精圖治,而是開始放縱自己的私慾,開始大修宮室,奢靡享樂,自以為有四塞之險而荒馳戈事。

    李壽享國六年而死,其子李勢繼位。如果說李壽尚有幾分開拓之主的節制與清醒,那麼李勢則簡直就是亡國之態昭然,驕狂凶橫,殘殺元輔,剛愎自用,好色怠政。

    然而這時候,成漢外部形勢也發生了極大變化。荊州王師開始積極主動的向西進攻成漢,特別隨著王師西征戰事告一段落、關隴悉數歸治之後,王師更是直取漢中,巴境岌岌可危,李勢也終於慌了神,開始正視亡國之威,掙扎求存。

    講到這一點,大梁皇帝陛下也不得不感慨其一人給世道諸多方面帶來的改變。在原本的歷史上,李勢之弟李廣因其無子而自薦為儲,之後更逼迫李廣自殺。

    然而在當今這個時空中,在外部龐大壓力之下,李氏兄弟並未手足相殘,為了統合眾力抵抗王師的步步緊逼,李勢更是主動冊立李廣為皇太弟,並以之為益州牧駐守巴西閬中這一巴蜀門戶要塞。

    除此之外,李勢更主動聯絡仇池國楊氏,多許利好,希望仇池國能為其外藩,抵抗來自隴右方面的王師進功。

    冥冥之中或許李勢天眷未衰,之後不久,南北軍事衝突爆發,洛陽行台諸邊事務暫作停頓,舉國之力北伐羯國。

    這一場北伐戰爭,從籌措備戰到分出勝負、前後持續兩年之久,之後便又是新朝創製,休養士力。等到章制悉定,朝廷再次將視線放在成漢身上時,已經又給成漢留出了將近四年時間的喘息之機。

    在正式履新之前,金玄恭所能接觸到的,也只是這些沒有什麼保密需求的舊事。至於真正的軍國機要,則必須要等到抵達汝南王征府之後才會陸續瞭解到。

    荊襄大都督府置於巴東白帝城,也是今次平蜀大本營所在。時下正值汛期,金玄恭與同行者沿大江溯游而上,幾日光景便抵達了巴東魚復。

    此時的巴東境域中,早已經是舟船滿載,人物匯聚。金玄恭他們到達此處時,負責接引的乃是大都督府勳務使並軍師祭酒陳郡袁喬。

    王師用兵,特別是這種大規模兼意義重大的戰事,往往都會配以規模不小的參謀隊伍,統籌謀劃,定策佈局,激勵士氣,而軍師祭酒便是總領參謀。

    金玄恭認識袁喬,但也僅僅只是早前於河北幾次點頭之交,眼見直屬上官親自來迎,不敢怠慢,忙不迭上前見禮。

    袁喬年紀三十出頭,但任事履歷卻已經非常豐富,也是當今聖人著力培養的英壯才選。其人本在河北擔任下州刺史,當伐蜀事宜正式提上日程之後,便被聖人召回洛陽,作為軍事謀主輔佐汝南王組建荊襄大都督府。

    袁喬之所以親自出迎金玄恭等一行人員,也實在是望眼欲穿。原本在他看來,成漢困居蜀中、內部又常年紛亂內耗,再加上這些年自有荊州本部人馬於軍事上頻頻打擊。

    今次汝南王奉詔南來,其實無需朝中投入太多人物力量,只要將荊州本鎮力量稍加整合,滅蜀並不困難。

    可是在真正來到巴東之後,袁喬才發現這想法還是太樂觀。汝南王今次南下,前鋒所統兵力八千餘眾,大都督府屬員在百人之間。而荊州本鎮人馬則在六萬人左右,又有李陽、周撫、鄧岳等宿將坐鎮統領,可謂是兵強馬壯。

    然而當兩路人馬真正開始糅合統籌的時候,所帶來的後果卻不是一加一大於二的放大,反而變得有些互相拖累。究其原因也並不複雜,就在於王師行伍構架與荊鎮那種部曲制格格不入。

    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汝南王抵達襄陽的時候,便下令荊鎮各部將領上報可以調配參戰的兵數。各部將領倒也恭從,很快便各自奏報,得出結果是荊鎮可以抽調四萬人參與滅蜀之戰。

    然而當汝南王儀駕抵臨巴東的時候,情況就變得複雜起來了。各邊將士匯聚於此,短短十幾天的時間內,單單巴東此境便聚集起了多達三萬軍眾,而仍在行途中的部伍竟然還有三萬餘眾!

    若再加上各部上報留守兵力,那麼荊州單單存在於籍簿上的兵數便多達將近十萬眾,這較之大業元年荊鎮上奏甲數足足超出了將近一倍!

    袁喬深入行伍調查,便見過許多奇景,比如老少四代同編入伍,什長所統俱是兒孫,上至八十老叟,下至垂髫小兒,一個個振奮異常,口號喊得響亮,振興社稷、全我金甌、匹夫有責!

    可問題是,老人家站都站不穩,真要派上戰陣,還要搭配兩人攙扶,怎麼去攻略本就險阻異常的蜀道?

    凡事看兩面,好的方面看來,荊襄多熱血,奮鬥勤王事。壞的方面看來,這是荊鎮上上下下將此番伐蜀大計當作牟利機會!

    荊州久為分陝,若說上下混亂不堪,那也有失偏頗。畢竟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荊州以其分陝之重承擔了相當一部分內外軍事壓力。而這種部曲兵制,在大梁這種章制嚴謹背景之下,則就顯得格格不入。

    雖然早在大業元年,朝廷便已經推動荊鎮改革,但是多年積俗,很難一朝更改。特別在汝南王南下之前,荊鎮還要維持著對蜀中的軍事打擊,為了維持住這些部曲兵眾的戰鬥力,許多章制改革只能流於表面。

    汝南王今次南下,主持伐蜀事宜,定策、攻伐、後勤保障等等諸種,俱都在朝廷規令之下進行。

    這種模式,與荊鎮此前將主統籌一切的組織完全不同,一切用度俱由朝廷一力承擔。核算下來,軍給所得要遠比一年田畝所出還要豐厚得多。而且朝廷勝勢明顯,以強攻弱,可謂是篤定的勝局,危險不大,還能順風撿功,這就造成了荊鎮上下對於伐蜀熱情的高昂。

    察覺到這些之後,袁喬連忙建議汝南王中止征發各路人馬,提議精簡部伍,以精兵出擊。

    大軍還未入蜀,荊鎮自己先亂了,這也讓原本荊州鎮守諸將尷尬不已。他們這些人未必人人迷於大勢,貪於短利。

    特別最上層的李陽等老將,也是深刻感受到世道闊進之脈絡,願意積極向朝廷靠攏,在北伐羯國之際便各遣子弟北進襄助王事。但荊鎮積重難返又是一個長久以來的事實,他們各自都被裹挾其中,本身便抽身無能,也沒有什麼辦法改變這一現狀。

    事實是一方面,但朝廷攻伐大事決不可成為鎮將謀私的機會。因此抵達巴東這段時間來,袁喬便一直忙於荊鎮本部人馬整編事宜,先期抵達的這些大都督府屬眾也都忙得分身乏術。

    金玄恭等人抵達之後,便也即刻投入到這種忙碌中。單單言語陳述,不足形容這一項工作之繁重。

    那些荊鎮部曲將主們,所言統領兵數多少不能符合實際,其實也未必就是刻意謊報,而是他們各自本身都不知所擁部曲多少,內心裡又比較避諱將家底完全袒露人見。

    這一項整編工程,還不同於流民的整編入籍。因為這些部伍還要承擔戰事任務,一旦在整編過程中遇到什麼作戰或者調防的指令,那就意味著前功盡棄,一切都要從頭再來。

    如此繁重任務,根本就不是短期內能夠完成的,而伐蜀事宜又刻不容緩。

    須知今次伐蜀,可不僅僅只是巴東一路,梁州毛寶將會從漢中發起攻勢,進攻蜀中北路門戶的巴西閬中劍閣要塞。隴右庾曼之屆時也會從隴上南下,繼續深剿仇池國,由陰平道入蜀。

    若是巴東此地因為這樣的原因而貽誤了戰機,使得三路大軍不能成其合圍之勢,便給成漢提供了分頭抗拒的餘地,會讓此次伐蜀平添波折變數。

    作為大都督府總領參謀,綜合現實種種,袁喬其實也做了兩手準備。

    整編荊州本部部伍是一方面,荊州本部人馬這樣的狀態是不可能拉上戰場的,所以除此之外,還準備了一項精兵出擊的戰術。即就是僅以當下所控之精卒,直接出兵西擊,無顧沿途那些目標,沿江而上直取蜀中腹心的成都。

    這一方案一提出來,便得到了汝南王沈雲的認可。沈雲本就久任武事,厭煩這種內部的糾紛,儘管袁喬所指定的這一策略不乏冒險,但相對於長久困頓於巴東,仍然願意嘗試一下。

    雖然朝廷針對成漢磨刀久矣,已經喪失了突襲的突然性,成漢在大江沿岸也都多有設防。但若僅僅將戰事限定在大江一線,哪怕是逆流而上,王師水軍戰鬥力仍是碾壓成漢軍隊的存在,沿水路直攻成都有著很大的成功幾率。

    當然,孤軍犯險,勝敗兩可。這當中最大的危險就是,如果梁州、隴右兩路人馬沒能形成多線突破,那麼巴東這一路王師便左右無援,即便是攻下了成都,但若沒有擒獲漢主李勢在內的一眾成漢首腦人物,那麼成漢也可調度蜀中平原各邊力量反困這一路王師。
V123210 發表於 2019-8-25 22:53
成漢篇3

    在原本的歷史上,桓溫接替庾家執掌荊州軍政大權未久,便本著先捏軟柿子的原則而發兵滅蜀,先作立威。

    當時桓溫以荊州精軍萬數溯流而上,自永和二年的十一月在巴東魚復白帝城發兵,到了永和三年的二月份,大軍便已經抵達了蜀地腹心的青衣江,沿途幾乎沒有遭遇任何的阻撓與抵抗。

    直到桓溫軍隊抵達了青衣,成漢上層才有所警覺,派遣大軍南下岷江附近的合水進行抗拒。然而成漢統軍將領昝堅關鍵時刻判斷失誤,沒有選擇固守合水附近,而是選擇繼續向前,跨江進入犍為據守,恰好完美錯過了桓溫的軍隊。

    於是,桓溫的軍隊在沒有遭遇任何抵抗的情況下,於永和三年的三月便抵達了蜀中彭模,而彭模距離成都僅僅只有二百里的路程。此時,成漢將領昝堅還率領軍隊於後方的犍為尋覓敵軍的蹤跡。

    桓溫軍隊抵達彭模之後,又是袁喬在關鍵時刻提出建議集中兵力直取成都。晉軍今次入蜀本就出其不意,成漢根本沒有時間調集兵力進行抵抗,此前不久又剛剛將成都本就不充足的力量分出一部分,因是當桓溫兵臨成都的時候,可謂是直闖空門。

    兩軍於成都城外笮橋會戰,晉軍大勝,攻破成都,漢主李勢驚慌遁走,之後不久,又在臣子們的勸說下向桓溫投降。

    統治蜀中四十餘年的成漢政權,在桓溫發兵不足半年的時間便告覆亡,而桓溫也借由此戰,正式確立其分陝重臣的權威,成為典午朝中第一人,給之後的北伐做出了堅實的鋪墊。

    毫不誇張的說,桓溫滅蜀一役,不要說在東晉這樣一個偏安江左的背景之下,哪怕放在史上任何時期,都是一場值得大說特說的輝煌戰役。

    雖然過程中多有僥倖,但世上從無篤勝之戰,戰爭中的變數無從避免,能夠巧妙的利用變數以爭取最大的成果,這正是將帥不可或缺的稟賦。精軍出擊,速戰速決,桓溫在這過程中的表現,可以說是東晉偏安百年的國祚傳承中最高光時刻之一!

    雖然因為種種原因,大梁皇帝陛下最終也沒能將桓溫收為己用,甚至彼此走入敵對,但是對於桓溫一直都懷有頗高敬意。不過大梁在籌劃滅蜀的時候,歷史上桓溫滅蜀的過程經歷卻是參考不大。

    以區區萬數之眾,短短幾個月時間內便攻滅成漢這樣一個本就得天獨厚的政權,這樣的輝煌戰役本就難有複製的餘地。任何一點元素的變化,都會造成大不相同的結果。

    單單在對於伐蜀這件事的態度上,大梁皇帝與歷史上的桓溫便截然不同。不同於桓溫的壯闊激進,當今聖人功業思路本身便是先難後易,重點放在了中原與更加廣袤的河北。而針對蜀中成漢,此前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一種刻意節制乃至於視而不見的態度。

    造成這種不同態度的原因,就在於雙方的立場與根基都不相同。當今聖人根基在於吳中,功業則成於淮南,在氣候大成之前是根本沒有資格、也沒有實力去插手荊州這樣的分陝重鎮。而當擁有了這種實力與威望之後,逐鹿中原所能獲得的回報則更大。

    荊鎮一直是當今聖人掌控薄弱所在,如果在北事悉定之前荊州攻滅了成漢,荊州、益州連為一體,彼此互補之下,便會造成更大的離心力,乃至於割據一方、自成體系。

    如今大梁新朝創立,章制即定,大勢所趨,可以調動更大的力量去應對西南隱患,伐蜀才被提上議程。究其根本,就是在於舊年荊揚對抗的格局中,皇帝陛下沒能掌握上游分陝重鎮。

    當然,時機不同,所面對的對手也完全不同。如今大梁伐蜀乃是勢在必行,也根本就不可能再如桓溫伐蜀那般可以巧妙利用突然性,像是那種大軍突然挺入蜀中腹地的機遇是不會有的,只能用強攻入。

    如今的成漢國內局勢較之原本的歷史上也大不相同,成漢雖然立國蜀中,但若要比較的話,其政權特色倒與三國之中的東吳有些類似。

    東吳孫氏雖然出身江東,但是孫策的創業班底卻非吳人,得於淮泗之間豪強助力甚多,一直等到孫權時期,三吳本地豪強才逐漸加入到東吳統治秩序中來。

    成漢李氏雖是巴西賨人,但其真正依賴的力量還是秦雍六郡流民武裝,但也還是在獲得了以范長生為代表的巴蜀豪強的認可之後,才真正稱霸蜀中。

    像是成主李雄在於益州刺史羅尚交戰攻取成都這關鍵一戰中,軍中乏糧,正是獲得了范長生的資助,才能維持軍勢不散,最終入主成都,並在范長生等人的建議與輔佐之下,於成都稱帝建國,確立統治。

    為了獲得范長生等當地豪強的支持,李雄不得不承認巴蜀豪強實際佔據土地與人口的部曲蔭附制度,甚至將之推及到巴氐權貴之中。因此成漢的立國根本,與此前李國於此的蜀漢大不相同,反倒與割據江左的東吳異曲同工,都是豪強大族聯合體。

    成主李雄去世後,成漢宗室便陷入殘酷的內鬥廝殺中,在這表象之下同樣也是六郡流民大族與巴蜀豪強之間的鬥爭與摩擦。

    之後國祚由李特一脈轉入李驤一脈的李壽,而李壽此人便代表著這一次的較量再次回到一個新的平衡點,但是六郡流民武裝已經不再佔有絕對優勢,眾多的巴蜀豪強成為成漢重臣。

    李勢繼位之後,其弟李廣欲為儲君並且獲得了一批巴蜀豪強的支持,李勢便在六郡流民代表的李奕支持下大殺巴蜀豪強,逼迫李廣自殺。之後李奕又作亂國中,雖然被撲滅,但經此連番動盪,成漢國力也虧空到了極點。

    特別是原本支持李氏的巴蜀豪強們,也徹底喪失了繼續支持李氏的信心,勸告李勢向東晉朝廷投降。

    但是桓溫平蜀之後,雖然也在極力拉攏巴蜀豪強,然而東晉朝廷出於對桓溫的提防與本身的封閉性,並沒有將巴蜀豪強接納。像是力勸李勢投降的蜀郡人常璩,入朝之後備受歧視,憤懣而死。

    如此一來,滅蜀之後東晉朝廷也沒能享受更多惠利,而蜀地豪強也屢屢反叛,爆發出如范長生之子范賁與巴西豪族譙縱先後稱王作亂。

    而在當下這個世道,李勢沒有逼殺其弟李廣,而是立為儲繼並委以重任,率軍駐守於巴西閬中。

    原本拋棄李氏的巴蜀豪強們,也因為大梁章制對地方豪強滿滿惡意而充滿了危機感,對成漢政權仍然不乏死心塌地。如涪陵豪族徐氏大發郡卒,足足數萬之眾駐守於巴郡江州城。范長生之子范賁同樣普集豪強部曲,駐守於犍為。

    換言之,袁喬所提議精軍出擊,在真正攻入蜀中腹地之前,還需要攻克江州城與犍為城這兩座大江要塞。

    目下巴東方面能夠出動的兵力,共有汝南王所統前鋒八千人,後續國中仍在陸續增兵,天中南來共兩萬部眾。至於荊州本部人馬,真正編制清晰可直接出動作戰的,唯有湘州刺史、南蠻校尉紀睦所統五千蠻兵。

    可是當這策略議定之後,還未等到正式施行,巴東境域中便又騷亂頻生。不乏荊州本部部伍因為不滿於不能參與作戰而騷怨不止,甚至有舟船橫阻水道,不願錯過這一逐功良機。

    汝南王沈雲本就不乏憤懣,好不容易討論出這一這種方略又被荊州悍卒騷擾不斷,心中震怒可想而知,悍然下令將敢貽誤軍事、集眾騷亂者就地擒拿,將要明正典刑、收斬於白帝城下!

    得知此事後,整個巴東境域中也是人心震盪,一時間氛圍凝重到了極點。特別李陽、周撫等原本的荊州鎮將,更是嚇得魂不附體,唯恐還未伐蜀,荊鎮便要大亂。

    若果真發生軍士嘩變而直通天闕,天中可還駐紮著剛剛從河北退回修養的十數萬精軍,一旦大軍南來,荊鎮必將血流漂杵、生靈塗炭!

    所以李陽等人一方面叩請汝南王暫且收回成命,一方面倉皇奔走、憑其聲望壓制住那些騷亂在即的荊鎮軍眾,唯恐事態向最險惡境地滑落。

    國之大事,在祀在戎。軍士聚眾騷亂,這是在淮南都督府時期便不容踰越的鐵律,雖然李陽等人極力叩請哀求,但汝南王也只是小退一步,只懲首惡,一聲令下,仍有近百荊鎮兵長人頭落地!

    除此之外,因有家門子弟涉事的周撫被奪職囚禁,即刻押送洛陽論罪,其職事、部伍由廬陵公陶弘暫領。李陽、鄧岳等諸將不能御眾嚴謹,致使軍紀荒馳,俱寄罪於伐蜀之後待懲。

    李陽等人雖然身具高位,但是荊鎮淵源悠久的部曲私兵構架,也讓他們的職權不能得到由上到下的貫徹,諸將表面尊奉,但面對具體的得失權衡,又都各有算計。

    眼下的局勢已經很分明,朝廷將要徹底整肅荊州軍伍已是事實,對荊鎮諸將士而言,眼前的伐蜀乃是他們僅剩不多的機會之一。一旦被排斥在此樁戰事之外,他們前景將更加堪憂。

    汝南王懲戒李陽等一眾將領,一方面自然是在彰顯國法莊嚴,樹立大都督權威,另一方面其實也是在保護他們,為了避免荊鎮諸將在自覺利益受損的情況下而串聯推舉原本的將主抱團騷亂。

    一旦發生這樣的事情,朝廷一定會鐵血鎮壓,而李陽等人也必將會作為首惡被梟首示眾,無論他們此前功譽多少又或者心意如何。

    汝南王震怒,原荊鎮諸將各遭訓懲,但是根本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隨著時間的推移,巴東的氣氛也一天比一天緊張,甚至在他們所不知道的北方,天中已有三萬大軍分批進入了南陽!

    如此緊張氛圍之下,作為大都督府軍司副使的金玄恭向汝南王進言,荊州諸軍整編事宜絕非短期可成,而伐蜀軍期又刻不容緩,鄉徒樂戰,堵不如疏,與其勒令諸軍不動,不如由之四出逐功。

    金玄恭的建議,同樣分為了兩部分,正面戰場的突進,由目下業已整編完畢的王師部伍負責,直攻大江一線。

    至於其他仍未整編的荊州部伍,則由之逐戰各方,並不設立具體的作戰路線與目標,只是在獲得確鑿戰果之後,再以營為單位而撥付錢糧、計功記酬,作為正面戰場的補充。

    金玄恭這一思路,主要還是借鑑他們遼東鮮卑那種部落作戰模式。鮮卑諸部,既沒有充足的倉儲後勤,又沒有完整的軍事構架,以戰養戰乃是常態。往往部落之間展開惡鬥都是傾族而出,事後檢點戰果再來論功行賞。

    眼下荊州部伍,混亂不可計數,不妨暫且擱置不論,各勤戰部伍先作出擊,之後通過戰功多寡再來進行追認整編。就算作戰初期沒有一個統一的行伍規劃,但事後戰功折現只能通過大都督府的認可,先作戰、後整編。

    將順序顛倒過來,本來不可解決的難題便迎刃而解,同時還能不貽誤戰機。以營作為戰功結算單位,又能確保在戰爭過程中不會出現大的武裝單位。

    當然這一策略也有其限制性,若是用在河北平原那種開闊地勢的大軍團混戰,如是烏合而進無異於自取死路。但是在蜀中本就地形複雜的戰場上,這種漫山遍野、雜錯而進的進攻方式,反而更加有利於對巴蜀地區的清理與掌控。

    大都督府眾參謀在經過一番討論後,對於金玄恭所提出的這一思路俱都表示認可。而汝南王沈雲也的確煩透了當下這種膠著狀態,當即拍板決定,告令諸軍。

    荊州諸軍在接到這一新的征令之後,反應各不相同。他們之所以如此勤於征事,其中一個相當重要的原因就在於朝廷所撥付先期錢糧物給,可是現在卻告訴他們需要先行墊付,得功之後才能再得報銷,一時間難免熱情冷卻、猶豫不決。

    可就在其他人還在猶豫之際,早有一些部伍悍卒主動出擊,自巴東沿江向西,翻越巫山,衝入巴西宕渠之間,圍剿山野之間的賨人、獠人等蠻部。

    這些蠻部廣泛分佈於巫山、大巴山、武陵山等山野之間,往往幾十戶雜居便是一個部落,少有大型部落,自然也不會是荊州悍卒們的對手。而這些部落人口與傢俬,便就成了這些荊州悍卒的戰利品。

    與此同時,汝南王也集結在編甲士合一萬五千餘眾,沿江而上,直攻大江重鎮、巴郡郡府所在之江州城。

    江州城緊扼大江,自有涪陵、巴郡等地方豪強引眾據守,乃是水路入蜀的第一道關卡,王師雖有舟船堅利,但本身便是逆流而攻,所以戰事一時間略有僵持。

    可是王師大軍被卡在江州城幾日之後,後路那些各自為戰的荊州部伍便追趕上來,蜂擁而入沿途郡縣境域,燒殺搶掠自不待言。

    諸多鄉境噩耗源源不斷湧入江州城裡,那些據守於此的巴蜀豪強們萬萬也沒想到,大梁王師本就以強攻弱,居然還採用如此下作戰法,將戰火燒引到鄉野之間。

    他們之所以負隅頑抗,怕的就是大梁王師入境會剝奪他們鄉資部曲,可是現在巴蜀還未易主,戰火早已經燒到了他們各自鄉土,如此再於江州城負隅頑抗,又有什麼意義?

    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當荊州部伍散卒大舉進入涪陵、巴郡之後,江州城內數萬豪強部曲守軍很快便不戰自潰,王師順利衝破江州城,再向蜀中犍為而去。

    犍為此戰也是江州之戰的翻版,王師主力於大江之上強攻犍為守軍,後路散卒則源源不斷衝入蜀中四野。最終犍為守軍同樣也是受不了這種戰法摧殘,堅持數日之後便告潰敗。

    八月中,王師攻克犍為,轉入岷江,由此便可直通蜀中成都!
V123210 發表於 2019-8-28 18:32
漢祚高門 成漢篇4


    當汝南王沈雲所率巴東王師攻入蜀中,並向成都方向奮勇而進的時候,另一路由梁州刺史毛寶所率領的漢中王師也在巴蜀北路發起了兇猛的進攻。

    蜀道天險,絕非說說而已。巴東一路伐蜀王師雖然依託於大江溯游而進,成功的攻入蜀中,但並不意味這條水路就是一路暢通,無論什麼人都可平流入蜀。

    三國時期,司馬氏當權的曹魏伐蜀,當時魏軍已經由北路攻入蜀中且蜀後主劉禪業已投降。吳主孫休難忍寂寞,派遣數萬大軍沿江西進,名為救援,實則打算趁著曹魏平蜀未定之際而收漁人之利,侵佔一部分蜀漢遺澤。

    但東吳這數萬大軍西進未久,便遭遇了蜀將羅憲的阻撓。當時羅憲以巴東太守鎮守時名永安的魚復白帝城,以麾下區區兩千之眾,強阻吳軍於此數月之久,一直堅持到魏國處理完畢蜀事動盪再反過頭來進攻東吳重鎮西陵,東吳自顧不暇,永安之圍遂解。

    永安之戰在三國對峙過程中算不上什麼大規模的戰役,但給東吳政權帶來的羞恥卻實在不小。

    且不說這種背棄盟友、趁火打劫的行為道義與否,須知曹魏滅蜀之後局勢可並不平靜,特別滅蜀大將鐘會的作亂雖然近乎一場鬧劇,但也暴露了當時魏國內部的嚴重問題。

    司馬氏雖然父子相繼竊奪曹魏權柄,但是這個過程也並非一帆風順,淮南三叛,甚至滅蜀之威都不足完全鎮壓住魏國內部對司馬氏霸府的牴觸與反撲。所以儘管鐘會謀反時間並不長,但給曹魏內部所造成的觸動還是極大的。

    在這個過程中,司馬昭既要穩定內部,又要整理消化伐蜀所得,因是並沒有在第一時間救援永安。其人本就梟雄人物,大概內心裡也並不認為蜀將羅憲有什麼值得救援的價值,還是因為永安所在的確是大江顯重要塞,再加上羅憲也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這才發兵救援。

    這當中足足有幾個月的時間,東吳西陵防線又是陸遜父子兩代經營的重鎮,而永安不過僅僅只有羅憲所率兩千亡國之餘,東吳大軍幾番發起進攻,其中領兵者甚至還包括陸抗這位東吳名將,但卻仍然沒能輕越雷池半步。

    永安此戰的結果,也讓東吳這一次軍事行動成為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只成就了羅憲作為蜀漢最後一位名將的威名。

    這一場戰事,拋開其他方面的因素,長江水道溯游仰攻所帶來的地理壓力也不容忽略。大梁今次伐蜀,雖然起點便是舊年東吳久攻不下的白帝城這一三峽門戶,但是上游的江州城、犍為城同樣也是大江沿線不遜於白帝城的險關。

    蜀中地理得天獨厚,除了南線水流湍急,北路峰巒迭起、險隘無數更是當之無愧的天險。舊年秦雍六郡流民入蜀,途徑劍閣時,李特曾經感慨:「劉禪有如此之地而面縛於人,豈非庸才邪!」

    人總是記吃不記打,雖然成漢國號中所示敬無論是公孫述的「成家」還是劉備父子的蜀漢,俱不能享國長久,但當成漢李氏擁此險關之時,同樣不能以史為鑑,自作長久割據的美夢。

    巴西閬中,城扼嘉陵江,背靠大巴山,西接劍閣、葭萌關等蜀道險關,乃是當之無愧的巴蜀要沖。若求保全巴蜀,則必守閬中,這一點成漢君臣也都頗有明識,國中半數甲士,俱都集中於此一線,以求將梁州漢中的大梁王師強阻於外。

    成漢駐守閬中的,乃是皇太弟李廣。鎮守於此蜀道天險關隘,李廣其人才力深淺與否尚在其次,只要其人不犯什麼致命的錯誤,梁軍想要從漢中經由劍閣險關攻入巴蜀簡直難如登天。

    事實也的確如此,大梁朝廷確定伐蜀戰略之後,作為伐蜀總統帥的汝南王沈雲還沒有離開洛陽,早在開年之初,梁州刺史毛寶便率領王師大軍向巴西發起了兇猛的進攻。

    但是,漢中發兵雖然時間最早,但進展卻是最緩慢的。大小劍山雙壁聳立,蜀中軍隊根本無需更多佈置,只需要緊緊扼守住閣道,梁軍於此便寸步難行。

    漢中王師久困於關隘之北,於戰事上的推進甚至都比不上於隴右南來攻伐仇池國的庾曼之所部王師。

    但就算是明知蜀道天險、易守難攻,漢中王師仍然不敢放鬆攻勢,相反還要持續不斷於此強攻以維持住對成漢的強勢壓迫,讓巴西所駐成漢軍隊不敢調度離此、轉戍別處,從而有效的吸引住成漢國中有生力量。

    成漢雖然只是小國寡民,但擁此四塞險關的絕佳地理優勢,國力同樣不容小覷。

    像是羯國那樣的河北霸主,想要有效控制國中人力物力,都不得不將各邊民眾強驅安置於國都附近,由此又產生一系列的管制問題。

    而成漢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困擾,優越的地理環境決定了生民根本無需高壓監管,只能聚集在成都平原附近,這就讓成漢舉國征發動員非常高效。

    所以歷來伐蜀,都要務求速攻,一旦戰事稍有拖延,便會生出諸多變數。漢中一路無論能否功成進取,但攻勢強大與否也直接關係到蜀中力量的調度情況,給其他幾路伐蜀路線爭取勝算。

    譬如眼下,由於漢中王師兇猛進攻,成漢在閬中佈置了足足有將近五萬甲士,這幾乎已經是成漢國中過半的兵力了。特別其中有超過萬數的原六郡流民後嗣所組成的軍隊,可以說是成漢國中當之無愧的精軍,是漢主李勢賴以統治巴蜀的堅強後盾。

    儘管有著劍閣天險,能夠頑強的將漢中的梁軍強阻在外,但是前線這些成漢國軍隊在見識到梁軍強悍的戰鬥力以及那精銳的武裝之後,心中仍然充滿了危機感。

    作為大軍統帥的成漢國皇太弟李廣更是須臾不敢鬆懈,單單在劍閣一處便佈置了萬數軍隊。而在閬中周邊,值得防戍的關隘也並非只有劍閣一處。群山之間最起碼有三條兵道可以供梁軍攻入進來,自西到東分別是陰平道、金牛道以及米倉道。

    這其中,陰平道上接隴右,下抵蜀中綿竹治下的江油,這一條路線正是舊年魏將鄧艾攻入成都的行軍路線,同樣不容有失。

    眼下的陰平道,並不在成漢控制之中,屬於仇池國楊氏的勢力範圍。仇池國與成漢彼此之間雖然互無統屬,但彼此之間淵源也是極深,舊年李特率領秦雍流民入蜀,多仰楊氏助力才得以在蜀中成功立足。

    如今即便不考慮這些舊日淵源,仇池國與成漢也是唇亡齒寒的關係,若是其國被隴右南來的梁軍攻滅,那麼成漢西北方面也將完全暴露在梁軍兵鋒之下。

    而仇池國也借由這一點與成漢休戚相關的生死危機,屢屢向蜀中勒取人物之用,單單在李廣坐鎮閬中之後,便陸續向仇池國支援了兵眾五千餘,錢糧之類更是不可計數。

    到如今,據說仇池國與南來的梁軍正對峙於岷山之間的沓中,形勢不容樂觀。

    沓中此地,正是當年蜀漢大將姜維屯兵所在,李廣不知梁軍是有意將仇池國勢力驅逐至此還是湊巧,但目下這種態勢,即便他少知舊事,麾下自有干將力陳須以前轍為戒,將一部分兵力安排在晉壽、梓潼之間作為後備策應,以防備梁軍攻出陰平之後長驅直入蜀中,使得大軍顧此失彼,重蹈蜀漢覆亡的舊轍。

    金牛道出入關隘便是劍閣,成漢雖然在此駐守萬數兵力,但是由於梁軍進攻兇猛,儘管成漢自有天險可恃,雙方每每戰至酣處,傷亡甚至達到一比一,裝備、士氣、戰鬥力等全方位的差距,哪怕有著劍閣天險為助,成漢軍隊仍然不能佔有絕對優勢。

    米倉道雖然論及險重不及前兩條通道,但同樣也是一條勾連漢中與巴蜀的捷徑。舊年魏將張合正是循此入蜀,直入巴西宕渠,與蜀將張飛大戰一場。定軍山黃忠力斬夏侯淵,戰場正位於米倉道。

    雖然這兩場戰事是蜀人大勝,可問題是眼下整個成漢國中又有幾人能有張飛與黃忠之勇?一旦梁軍循此大舉進入巴蜀,局勢仍是堪憂。

    然而成漢軍防荒馳日久,能夠設防於前兩條要道已經是難得垂死掙扎的警覺,至於這一條米倉道則已經完全沒有了軍事有關的防事。

    但這一條捷徑也並未因此荒廢下來,反而由於沒有那麼強的軍事色彩成為民間與外界溝通的重要通道,多有巴蜀大族組織翻山力役通過這一條道路直往漢中而去,將諸多天中物產販運到巴蜀內地,大收其利。

    李廣在入駐閬中之後,也曾想全面封鎖米倉道,派遣部將昝成率領五千部伍駐紮於道途起點,禁絕一切人物往來。

    可是幾個月時間下來,收效實在甚微,一則是經過多年的踩踏開闢,米倉道早已經不是一條孤道,之間道途錯綜複雜,幾乎已經沒有了雄關緊扼所在。

    二則便是財貨誘人,米倉道山巒之間多有山茶雜生,俯拾皆是,而在另一面的漢中,這些漫山遍野分佈著的山茶葉卻是價值高企不下,以至於就連許多駐軍守卒都罔顧國危職責,山野採茶賣往漢中,甚至守將昝成都親自組織兵勇進行這些茶葉貿易。

    目下兩國交戰正酣,李廣哪怕只是中人之質,也明白漢中此際高價收購巴蜀山茶必是存心不良,且不說漢中梁軍會否循此攻入,單單那些兵眾往來輸送財貨,只怕漢軍於大巴山南麓防務種種早被梁軍竊知!

    李廣對此雖然震怒不已,但他對昝成也頗有幾分無可奈何。從輩分論,昝成是他祖母昝氏的母家兄弟,從勢力論,昝氏乃六郡流民之中的大軍頭,正是由於昝氏等勢力鼎力相助,其父李壽才能逆殺成主李期,使成漢國祚轉到他們這一支李氏來。

    但昝成如此罔顧國難而謀於私利,當中的危害性也不可無視。所以李廣只能頻頻遣使前往成都國中彈劾昝成,希望皇帝李勢能夠嚴懲昝成。

    除此之外,由於多方分兵,閬中本部兵力漸有匱乏,一旦某一路發生變故,在見識到梁軍戰鬥力之凶悍之後,李廣也沒有信心能夠從容應變,所以希望國中能夠再遣一部分援軍至此。

    隨著時入九月,北面戰事未有絲毫好轉,唯一聊可安慰便是也沒有往更壞處發展。

    漢中梁軍主力仍被強阻於劍閣之外,仇池楊氏與隴右梁軍仍在沓中對峙互攻,至於米倉方面昝成的軍隊由於節令所限,茶葉貿易暫告段落。

    但這並不值得高興,且不說在這幾個多月貿易過程中梁軍究竟探知到多少漢國軍務。昝成這個貪鄙短視的國賊根本不知收斂,大概其人也感受到李廣對他越來越不滿的態度而有心炫耀,米倉所部漢軍用度成了北路諸軍最豐厚者,時令還未入深秋將士早已換上冬衣招搖,因而招惹諸軍嫉恨有加。

    成都方面也終於有了回應,但結果卻與李廣所設想大相逕庭,國主李勢派遣太保李奕之子李戡北上調查昝成罪實,但卻並沒有直接宣佈對昝成的懲罰。

    這擺明了是不信任李廣一面之辭的態度,不免令李廣更加羞惱有加。李廣心知榮養於成都的那位皇兄李勢根本就不信任他,特別在他主動請求為儲君之後,雖然李勢迫於形勢而答應,但對他仍是提防有加。

    尤其當李廣執掌國中半數甲眾坐鎮閬中之後,李勢內心裡只怕擔心李廣大軍殺回成都還要甚於梁軍攻入蜀中。儘管李廣痛陳利害,並將昝成罪實畢奏,但為了防備李廣一人獨大北疆,仍然不肯拿下公然售賣國運的昝成。

    太保李奕同樣是六郡流民元老軍頭,且因為旗幟鮮明的反對李廣為儲君而在近年來深得李勢看重,將之作為制衡李廣的人選安排在成都北部的涪城。

    涪城地處成都的北部,不與國境諸險相接,正是成漢立國以來,國中用以防備邊疆大將的手段。李勢做出這樣的佈置,並將國中三萬甲士配給李奕,目的不言而喻。

    李奕之子李戡也根本不將李廣這個名義上的儲君放在眼中,北上之後甚至根本沒有前來相見,只是派了一名使者稍作通告,本身則直往昝成所部而去。

    如果說這些還能讓李廣在國難臨頭之際忍耐下來,那麼有關援軍事宜的安排則直接擊穿了他的承受極限:國中沒有派遣一兵一卒北進增援,僅僅只是送來了五面大鼓!

    按照成都中使的說法,這五面大鼓可不是什麼俗物,而是丞相范賁於青城山祁天告命請下來的神器,號稱神效不遜於黃帝伐蚩尤時所制夔牛戰鼓,只需要立在劍閣臨戰敲擊,聲若雷鳴,敵軍聞聲喪膽逃竄,己軍聞之悍勇忘命!

    這話聽來或有幾分搞笑,可是無論言者還是聽者俱都神態莊重,甚至在戰鼓交接的時候,幾名李廣麾下戰將已經難耐激動之色,頗有躍躍欲試之態,顯然是沒有懷疑。

    范賁乃已故丞相范長生之子,而范長生則號為蜀中八仙之一,更是巴蜀天師道大師君,於蜀中信徒無數,勸進李雄之後,更被李雄加封為天地太師。范賁得其衣缽嫡傳,蜀人是深信范氏必有神異之能!

    但其實,真正眼界到了一定的程度,只要不是其人太過痴愚,又怎麼會相信這種鬼話?五面大鼓就能強阻數萬梁軍悍卒,范賁為何不多打造一些出蜀征戰天下?

    無論將士們看法如何,李廣已是徹底的失望,索性將心一橫,自率本部精銳向昝成營駐所在殺去!

    且不說他如今還不是成漢國主,就算已經稱尊,這蜀中霸業也非他一人專享,如今人人罔顧國難,又何罪於他一人?昝成這個狗賊,他是一定要殺的,他也要看一看,皇兄李勢究竟敢不敢在梁軍圍攻的危急形勢下對他痛下殺手,自毀長城!

    李廣這裡剛有動作,米倉的昝成已有警覺,其人集眾登高而呼:「國賊李廣,罔顧先主創業艱難,自恃悍勇幽迫君王奉其為嗣!賊子不獨要挾君王,如今更是奸心惡膽欲殺大臣,國將不國,蒼生何歸?大梁聖主治世,恩澤廣被寒傖,凡我伍士,俱承恩惠,生死兩路,自在足下,此時不搏,更待何時!」

    太保李奕的兒子李戡入營未久,正喜孜孜要尋昝成商議如何瓜分與漢中貿易巨利,卻不料逢此變故,昝成早被漢中養肥而逆心滋生,不待李戡再說什麼,已是人頭高懸,被昝成斬殺祭旗!

    正在李廣與昝成火並之際,原本應該與仇池國鏖戰於沓中的隴右王師庾曼之部,早在楊氏降人的引領之下暗過陰平道,直抵江油,兵發綿竹!
V123210 發表於 2019-8-28 18:32
成漢篇5

    蜀道天險,再險險不過人心。在德不在險,先秦名將吳起早作振聾發聵之言,但卻往往不為世道所重。

    舊年李特率領流民入蜀,途徑劍閣時指點江山,頗有意氣風發、雄心激昂之態,大概應該不會想到,這句話在未來不久之後,同樣也會應在他的子孫身上。

    這麼說也有幾分不準確,其實李特的直系子孫早在蜀道天險被攻破之前,便已經悉數死在了成國內訌之中。如今的漢主一系,早已經轉成了李特之弟李驤一脈。

    但無論血脈傳承如何,最終結果都是類似。當大梁三路大軍各邁險途而會師於成都平原之際,傳承四十年的成漢國一如它的先輩,正式覆亡。

    大概是蜀道天險給蜀人帶來的心理優勢實在太高,一旦蜀人發現這一優勢不再,頑抗的鬥志很快便告瓦解。

    大梁王師出現在成都平原之後,再也沒有遭遇什麼像樣的抵抗,蜀軍先後卸甲歸降,漢主逃無可逃,只能在群臣陪同之下,素縞自縛、奉表載棺,於成都城南梁軍大營前向汝南王沈雲請降。

    汝南王在諸將並眾虎賁陪同之下,於轅門外接過漢主李勢膝行奉上的請降國書,但卻並沒有如成漢群臣所設想那般,給予漢主李勢什麼禮遇安撫。

    沈雲抽出佩劍,劍刃搭在戰戰兢兢的李勢頭頂,虎目環視一週後最終落在面前跪拜的李勢身上,朗聲說道:「爾曹夷丑,禮章不習,趁亂挑釁,竊我巴蜀,無懷中國存身之惠,反恃奸勇偷符僭命,亂邦害國,奴役黎民!大梁天子君恩浩蕩,未嘗無有仁念縱容,允爾改圖歸義,長惡不悛,自救猶可?王師臨此,城下陳兵,爾曹賊主亂臣,不拜於仁而伏於威,曝此醜態,可稱遂願?」

    聽到這惡意滿滿且充滿譏誚的話,成漢君臣俱都面若死灰,心中縱有激怒,但見週遭大梁王師連營幾十里,甲兵之盛摧人心魄,一時間也都不敢發聲反駁。誠如沈雲所言,他們君臣固執,一直等到王師大軍將成都團團圍住,才死心出降,本來就應該預料到會自取其辱。

    一場受降之後,成漢君臣俱為王師監押,之後汝南王便率大軍正式進入了成都城,傳檄巴蜀各方正式宣告成漢的滅亡。

    此時縱然還有什麼成漢孤直忠孽負隅頑抗,在得知國主李勢已經在成都請降之後,也都紛紛放棄了抵抗,前往大梁汝南王所劃定的受降區域繳械投降。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這首五代後蜀國主孟昶寵妃花蕊夫人所著《述國亡詩》於後世流傳頗廣,但十四萬人齊解甲是真,更無一個是男兒則未必,這首詩其實挺王八蛋的。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你兩口子深宮奢靡、沒羞沒臊,鬧得天下皆知,亡國之際推不知?你不知誰又知?那些遠在戎途、不知成都宮門幾開的征士難道就知?

    亡國之際,孟昶曾經感慨溫衣美食養士四十年,一旦臨敵,不能為我東向放一箭。但其實他最大悲哀還不在於此,專寵賤婢十數載,帷內清白不能得,這才是他最值得恥笑的地方。

    花蕊夫人因此述亡一詩,於後世多受文人舔狗稱頌,言其巾幗豪邁,見笑男兒。但其實說穿了,不過一個貪生怕死、不能全節的醜劣婦人罷了。

    孟昶即便負於天下,不曾負此一人,即便不能手提三尺長劍上陣殺敵,難道不能半丈白綾自懸樑端?

    貪生怕死,人之常情,這個婦人大凡有一二貞烈,回顧享恩之厚,也該稍念孟昶死後妻妾名節不污。本身已經不能全節於此,哪裡來的臉去恥笑那十四萬人無一男兒?論及享恩深厚,只怕十四萬人不敵此一身!

    對於大梁朝廷而言,平蜀是篤定之事,事後如何儘量保全蜀地元氣,並盡快讓蜀地歸治,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基本原則就是一罪兩懲、殺惡保民。

    汝南王進入成都之後,隨著巴蜀各地次第歸降,連發數檄告示境中,一再重申漢主李勢的巴氐身份。

    這一點其實很有必要,民眾們接受消息的途徑其實非常有限且滯後,甚至在王師整編巴蜀降人的時候,有許多兵卒甚至反問漢主何以姓李而不姓劉?他們居然以為自己還在為蜀漢而戰!

    這在資訊發達的後世是不可想像的,然而在時下卻不是什麼新鮮事。漢主大概也樂得民眾們保持這種誤解,哪怕是在成都平原左近,仍然不乏民眾根本不知李氏國主竟然是巴氐身份。

    王師一再申明李氏巴氐身份,自然不是心存善念,隨著巴蜀之間成漢甲士基本受降完畢,接下來汝南王便公佈了一樁令人震驚的軍令:於成都城外,就地斬殺漢主李勢!

    此令一出,成都城內不免嘩然。雖然成漢君臣也知他們直到兵臨城下才肯出降,肯定不會得於什麼優待,但也沒有想到大梁王師竟然如此決絕,直接在成都便要殺掉他們的國主!

    但在王師一方面看來,這卻是再正常不過,區區一個漢主李勢,較之羯主石虎如何?就連石虎被擒之後,都是在信都城直接處以臠割極刑!

    王師大義,旨在再造諸夏,漢主李勢以胡虜之身、竊符僭命,稱制於諸夏之地,其罪應誅,罪不可赦!這是大梁所以興創,王師所以舉義之根本所在,絕對不容更改!

    儘管王師此前已經做出許多鋪墊,但當真正斬殺漢主李勢之際,巴蜀之間還是不乏動盪。

    但這對王師而言實在算不上什麼,此時三路王師、五萬精銳之眾畢集成都平原,後續漢中與荊州仍在源源不斷增軍,一旦各部悉數到位,巴蜀所集王師軍眾將有十萬大軍。

    而這十萬大軍在蜀地局勢還未徹底平復之前,是不會撤離蜀中的,巴蜀這些當地豪強,那真是不怕死就使勁跳!

    漢主李勢被收斬之後,野中雖然略有喧擾,但也僅僅只是止於言辭,縱然有人心懷不忿,也都不敢直付刀兵。

    其實跟河北方面窮追不捨、要將石趙宗室餘孽趕盡殺絕相比,王師對於成漢李氏還是不乏寬容的。這也是因為李氏雖然稱制蜀中,但作孽較之石趙還是稍輕,所以在殺掉漢主李勢之後,對於成漢其餘宗室人物也並沒有趕盡殺絕,而是押赴天中獻捷、以罪戶安置。

    當然,此時的李氏宗屬其實也沒有剩下多少人了。漢主李勢首惡被斬,皇太弟李廣則早在毛寶衝破巴山阻撓後圍打閬中,便死在了閬中城下。李勢並無子嗣,兼之兄弟單薄,至於原本李特一脈,早在內鬥中被誅殺殆盡。

    一罪兩懲,漢主李勢首惡伏誅,至於其他成漢重臣元老們同樣需要押赴天中論罪。李勢之死雖然在情感上讓他們有些無法接受,但理智上其實也是給他們一些安慰。

    大梁姿態咄咄逼人,連漢主都說殺就殺,要殺他們則更加沒有什麼心理負擔。此際留他們一命而送往天中,雖然前途仍是未卜,但應該能夠保全性命,否則也無須如此大費周章的再將他們送往天中。

    也正因此,李勢之死雖然給巴蜀局面帶來了一定程度的震盪,但這些成漢遺老們也並沒有完全失去希望、鋌而走險的再作搏命,而是乖乖聽從王師安排,踏上前往天中的路途。

    這當中,還有一個比較特殊的人物,那就是成漢國丞相范賁。范賁是蜀中大天師範長生的兒子,基本上也繼承了其父的勢位與名望,在蜀中享有非常崇高的地位。

    成漢國上層內鬥不止,但范賁卻能始終榮寵不減,在其父死後被成主李雄任為丞相後始終沒有什麼改變。以至於當李壽改元稱漢之後,有心撤除范賁官位,但舉國上下居然沒有人敢於接替范賁,其人其家於蜀中威望可見一斑。

    當然這也是因為範賁自身明哲保身,從很早開始便淡出成都時局,也學其父一般隱居於青城山。但這所謂的隱居,可不是離群索居、修身養性,范賁每每於青城山開壇講道,聽講者往往數千乃至上萬之眾。

    而且,范氏也是巴蜀豪強中一個頂尖代表。從成都城至於青城山,都江堰所澆灌的廣袤原野,盡為範氏園墅私產。內中良田廣廈不計其數,幾乎不遜於一個獨立王國。論及在國中所享尊榮,甚至還要遠遠超過了皇族李氏。

    此前范賁引眾於犍為抗拒王師,落敗之後便逃回了青城山。之後成漢君臣出降,就連國主李勢都被直接斬殺於成都城外。可是當汝南王傳檄下令讓范賁前來成都領罪時,所激起的風波之大連汝南王都嚇了一跳。

    首先是大量民眾集結於青城山與成都城之間,他們也不集中作亂,只是不斷向成都方向叩拜請罪。更有甚者,竟有十數名蜀地壯卒自縛前往汝南王官邸外,聲稱願為範師贖罪而自刎於汝南王官邸外!

    之後巴蜀各方為範賁求請乞命的書信更是雪片一般向成都飛來,甚至就連此前已經卸甲進入各地降營的蜀地降卒都開始騷亂不定。

    眼見各方局面騷動至斯,汝南王也是震怒不已,再次下令全軍整裝待戰,並傳告荊州方面繼續增兵,限定五日之內范賁若不前來成都,期限一到便要血洗青城山!

    雖然此前朝廷議定平蜀主旨乃是盡力保全生民,但妖人惑眾至斯,使人不知王法威嚴,甚至賣弄血性的自戕,如此愚民悍眾,如何能夠指望歸義入治!既然要鬥狠,沈雲也無懼巴蜀血流成河!

    汝南王做出這番聲明之後,范賁也終於意識到這一次入蜀的王師大軍絕非此前經驗能夠應對,不得不在第三天的時候行出青城山,由其子掌御,父子二人共乘牛車抵達成都。

    其人一路行來,沿途拱從者無數,諸多蜀中民眾自發而來,泣淚相送。范賁端坐在牛車上,神態雖然仍是清癯淡然,但其實心裡已經苦笑不已。當他被逼出青城山的時候,便意味著要在王師刀鋒之下低頭,而蜀民如此作為,則更加將他逼到了不得不死的絕境。

    果然,在抵達成都之後,范賁被引入汝南王官邸,但卻並沒有見到汝南王,只有一位大都督府參軍前來轉達汝南王口訊:欲求何死?

    范賁一時膽怯,鼓噪民情,事態演變到這一步,其實彼此都成騎虎難下之勢。大梁若想順利治理巴蜀,范氏必須要除,區別只在於將要有多少人為之陪葬。

    但范賁不想死,這是肯定的,否則便不至於釀生出這樣一場風波。

    沈雲雖然不懼鬥狠,但若真要將蜀中殺得血流成河,也不是他能輕易決定的事情。幸在范賁此人沒有在這龐大壓力下堅持下來,這給了他請示天中的時間,於是他一面派人飛騎將此間情況向天中奏報,一面繼續將荊州來的部伍安插到巴蜀各處險要所在,做好兩手準備。

    天中朝廷對此也極為重視,在得到沈雲奏報之後,皇帝陛下與一干重臣快速做出決定,安排五位天師道師君一同入蜀,解決范氏難題。

    隨著范賁進入成都城,其人生死安危也牽動著幾乎所有巴蜀人心。當這些人再見到范賁的時候,是在大業三年的新春,在一眾王師將士的保衛之下,范賁作為一個御者持綹扶韁,而在他駕馭的牛車上,則端坐著一名鶴髮童顏老者。

    眼見神仙一樣的范師居然在大梁悍卒威逼下做奴僕役使,巴蜀人眾可謂羞惱交加,野中更是鼓噪連連,不乏人揮舞著竹杖想要衝破王師封鎖,要將范師解救出來。

    青城山道上,范賁自牛車上站起來,面向神情激動的一眾蜀中人眾拱手道:「諸位鄉流切莫唐突塵外高人,這一位天中嚴師君,乃是真正神仙中人,舊年我父羈旅天地之間,都要以能與嚴師共友為幸……」

    講到裝神弄鬼,故作玄虛,成名於江左的嚴穆嚴師君同樣是道中高人。

    如今作為天中天師道派往蜀中解決麻煩的人物,嚴師君可謂重任在身,他視線散漫漂移,渾然不以週遭鼓噪人聲為意,對於范賁言辭中對他的抬舉,更是置若罔聞,只是手中麈尾輕擺,示意范賁繼續前行。

    人只有固執本我與俯首低頭的區別,退一步與退一萬步沒有什麼本質區別。當范賁得知天中朝廷願意饒他一命的時候,已是喜極而泣,甘為玩偶,哪怕眼下為天中嚴師君做一個車伕,仍然沒有什麼怨言。

    在萬眾跟隨矚目之中,牛車緩緩停在青城山道上,在范賁的攙扶下,嚴師君緩緩落車,當看到山石之間橫生出的一棵松樹後,嚴師君臉色終於微微發生異變,他疾步闊行、拾階而上,步履矯健,遠不像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人。

    嚴師君將手掌摩挲著那粗糙的樹枝,滿臉滄桑感慨,似是閉目神遊,良久之後才緩緩睜開眼來,眼神深邃悠遠,彷彿穿越古今,悠悠然道:「嶺上蒼松今猶在,不見當年嚴君平。舊年我與君平隱此並修清業,牧牛小童由此而過,君平偶發意趣,請他為我二人煎茶,贈以松子二枚……」

    「若非二師當年惠贈道果,我父焉能號於長生!」

    范賁聽到這話,神態頓時激動起來,彷彿彼此對答都是真的。

    圍觀之眾聽到這二人對話,一時間俱是驚詫不已。蜀中多神異,范長生便是近代翹楚,傳言其人性命悠長,舊年曾事蜀先主劉備,可謂當世的活神仙。至於二人所言之嚴君平,更是西漢成帝時期得道高人。

    聽到這番對話,眾人才知范長生所以長壽,淵源居然還要上溯到漢時神仙嚴君平。而眼前這位嚴師君,竟然在當年便能與嚴君平坐而論道,道業之深,可想而知!

    當然,眾人也都不是傻子,如此妖異事蹟哪能隨便輕信。可是這一番道緣,卻是范長生的兒子范賁都承認的,還能有假?

    此類作秀,之後在蜀中頻頻上演,觀者自然也越來越多。到最後,范賁甚至捨棄人間種種,跟隨天中嚴師君北上,言是將要直往漢中天師道祖庭修持道業,兩位超凡脫俗的神仙中人就此聯袂而去,只給蜀中留下許多引人遐思的神仙軼事,長久追念。

    而在這神仙軼事的傳揚過程中,蜀人們也深刻感受到他們的閉塞與淺薄,更加感嘆天中人物之盛,隨便一位世外高人顯跡人前,就連他們所追頌的范師都要踵跡而行。

    解決了范賁此事,蜀中諸多事務才漸漸上了軌道。之後汝南王再次下令,告令境中舉薦賢流以資國用,蜀中凡有譽望人家,俱都在此選薦之列,由是大量蜀中人士開始源源不斷進入天中。

    除此之外,有鑑於巴蜀周邊險塞綿延,多有獠蠻賊胡出沒此中,因是大都督府下令封山錮澤,清掃野中強梁蠻夷,永除邊患,無害於民。

    於是大量巴蜀民眾被集中於成都平原,量田計口,永受其業。而在四野山川之間,則不斷有獠蠻之屬被驅逐擒獲,至於其中是否存在誤傷,則實在是無從計較。

    大業二年,王師入蜀,直到大業五年,巴蜀之間州縣悉定,生民安居樂業,內外溝通有無,天府之稱,漸漸實至名歸。

    ps:成漢篇到這裡就結束了,因為是番外,人事交代上就簡略一些,主要還是講一講這一時期有關成漢的一些脈絡。至於那個我見猶憐,實在沒啥興趣再開支線單寫,大家腦補吧。。。下一篇是遼東篇,我再整理一下脈絡,盡快寫出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9-9-9 23:00
漢祚高門 遼東篇1

    大業二年秋九月,河北新墾待收,河南沃野谷浪連綿,然而遠在遼邊,已經寒意濃厚,霜結冰封,正式進入了嚴冬時節。

    位於遼水入海口所在的歷林口,風物較之往年已經大為不同。

    早在羯國還未正式覆亡的啟泰末年,抵達遼邊的王師水軍將領徐朗便在幽州刺史劉群與長史溫放之的授意下,趁著遼東慕容皝二子慕容儁與慕容遵交攻對峙之際,毅然出兵佔據了歷林口,將此境正式納入王師控制之下。

    東胡諸部胡夷,遼東的慕容部雖然以漢化程度深厚而著稱,諸多典章禮儀一同中國,但若是講到對於區域的經營創建,較之真正的諸夏能臣還是相去甚遠。

    說到底,這些胡虜祖祖輩輩謀生於邊荒之中,即便是強追中國之儀製法度,且趁著中國暴亂之際而竊奪遼土,終究也只是追於皮毛,難法真髓。

    慕容部雖然稱霸遼東多年,且不乏勸農勸桑,但是遼邊的開發程度仍然非常有限。具體到歷林口這一地,對比則更加明顯。

    作為遼水的入海口,歷林口地理位置在整個遼邊都至關重要,但舊年慕容部佔據此境也僅僅只是注意並發揮此境的戰略價值,除了一些戍堡、駐兵以外,境域周邊仍是一片荒涼。

    王師奪下歷林口之後,自有一番通盤規劃,首先自然還是加強此境的戰略攻守地位,依託於海陸連接的地理,充分利用汛溝、河道等地形,構建諸多攻守一體的水寨、堅堡。

    此後慕容部幾股勢力也曾試探性的想要奪回這一要地,但在面對快速成型的王師陣線時,也只能望洋興嘆,不敢擅動。

    軍事上能夠立穩,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便都順理成章。在溫放之所主導的平遼構想中,歷林口不僅僅只是一處軍事要塞那麼簡單,也將成為招撫遼邊流人、持續開發、就地補給,以圖平復遼邊全境,乃至於再復強漢東北秩序的重要支點與前進基地。

    經過了兩年多時間的開發與創建,歷林口已經成為大梁在遼地最重要的軍政一體大基地之一,而原本位於遼南的馬石津,重要性也逐漸降低,僅僅只是作為遼邊與青徐本土的海路中轉站而存在著。

    如今的歷林口,除了基本的軍事戍堡與海港職能之外,也是遼邊主要的漢民流人聚居地之一。約莫有兩千餘戶生民聚居於此,遼水兩岸阡陌交錯,雞犬相聞,千數頃田畝於山水之間錯落分佈,如果不考慮遼邊較之中原酷寒許多的氣候,與河北、江南鄉邑幾乎已經沒有了差別。

    除了基本的耕桑之外,歷林口周邊並設有不少的織染、杵臼、燒冶、錘鍛、煮鹽等等諸多百技工坊,雖然規模上較之中原本土不可同日而語,但也是遼邊近世以來從無到有的開創,大大豐富了遼邊本土的物貨產出。

    這些行業的基礎創建,眼下雖然規模仍小,體量上而言仍然比不上遼邊那些本有的胡虜勢力,但是有了這樣的基礎鋪墊,大梁朝廷便能持續的增強對遼邊的影響與控制,最終達到收復遼土的目標。

    眼下的歷林口,如今已經是遼邊明珠一般的存在,繁華首屈一指。

    類似早年的遼邊大邑如遼西的令支,遼東的大棘城以及紫蒙川等等,或是已經因戰亂而沒落,或是仍在交戰不休,歷林口這一份大梁王師所庇護之下的欣欣向榮,則更加顯得難能可貴,時刻吸引著眾多遼邊流人來投,甚至就連一些東胡部落寒苦人眾也都雜於其中,不可勝數。

    任何地域,任何時期,沒有充分武力保證的繁榮都不可持久,必然會招至滅頂之災。這一點,在經歷了永嘉以來胡禍洗禮之後的大梁臣民心目中,更是有著深刻且痛苦的認知。

    啟泰末年,河北的霸主羯國正式覆亡,雖然對羯國餘孽的剿殺仍然沒有徹底結束,且大梁建國之後,軍事上更加側重於西南,但仍然還是有一部分兵力進入東北地域。

    當然,想要憑著這些力量便完全平復遼地,仍是遠遠不足,天中的大梁新朝君臣也在極力克制,避免陷入數線作戰的窘境。

    遼邊局勢紛擾、勢力雜多,為了避免遼邊這些勢力感於大梁王師咄咄逼人的姿態而暫時放棄彼此紛爭、聯合對抗王師,王師採取的方式是逐步滲透,目下入遼的王師部伍主要還是集中在遼西境域中,如盧龍要塞、秦皇島的水軍大基地等等,基本還沒有跨過徒水一線。

    歷林口此境,除了駐紮有千餘王師精卒之外,主要還是幽州刺史劉群出面招攬、組織的胡部義從負責基本的防務。當然,如果遼東幾股勢力真要橫下心來搶奪歷林口,位於遼西萬餘名水陸王師也不會坐視不理,必會馳援來救。

    九月的遼邊,已經變得非常寒冷,就連歷林口附近海面上都頻有浮冰出現,雖然還不至於徹底封鎖航路,但是海風酷烈且多變,海路上往來風險極大,已經不適合再作出航。

    所以到了這個時令,往往也宣告著歷林口與外界的交通需要告一段落。雖然還有陸路可行,但遼邊多寒荒,乏甚成熟的路徑勾連外界,陸地上的往來也並不輕鬆。

    可是今年與往年情況又有些不同,可以說從海路開航以來,跨海的交流便稠密數倍。時下天氣雖然已經轉寒,但是秦皇島方向仍然不乏舟船貼靠著海岸線駛入歷林口,海港碼頭上仍是一片繁忙景緻。

    普通的民眾們當然不知這當中的緣由,但是稍有一些消息渠道的時流只要稍作打聽,便能感受到一股山雨欲來的壓迫感。種種跡象表明,大梁朝廷已經要對遼邊投入更大的關注度了。

    九月中旬的一天,歷林口附近一條航道進行了封禁,不許閒雜人等靠近。碼頭處早有時流人眾翹首於此,站在潮起潮落所沖刷出的汛道邊側迎著海風頻頻張望。

    站在人群最前方,是三百多名歷林口王師駐軍,由駐守將領徐朗所統率,新換的冬衣雖然略顯臃腫,但卻無損於軍容的肅穆,三百餘人標立於此,戎裝整齊,旌旗獵獵風響,時間在他們身上彷彿停頓了下來,軍姿始終如一,彷彿標槍林立。

    反觀後方其他人,則就沒有了這種肅殺氣質。特別是那些胡酋義從之類,軍容整齊與否暫且不論,看得出這些胡部義從們也在竭力維持氣勢,不願讓王師精卒專美於前,最開始也是一片肅穆,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姿態就漸漸變得鬆弛起來,不復此前的凝重,隊形變得凌亂,身軀也變得佝僂起來。

    當然,軍姿整齊與否並不代表戰鬥力的強弱,散兵游勇中同樣不乏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但在眼下而言,特別是這種莊重的場合裡,自家部伍表現得過於散漫,總讓那些胡酋們頗感臉面無光。

    在遼邊一眾依附於幽州刺史府下的胡部義從們,其中以段部鮮卑最為人多勢眾,地位也位於諸胡之先。段部前代首領段蘭此前病故,其子段龕接掌部族,並繼承了幽州刺史劉群所請授的都督官職。

    「時令漸寒,兒郎衣食乏用,志力難免低迷……」

    在隊伍的後方,段龕與刺史府長史溫放之並乘一車。在場眾多卒力,以段部人眾最多,前後擁從者足足千數之眾,隨著時間流逝,段部卒眾散漫姿態也彰顯無遺,段龕半是尷尬,半是訴苦的對溫放之說道。

    如今的溫放之,早已經不是舊年遊走求庇於遼邊諸勢力之間的閒散客人,背靠大梁帝國,一手促成遼邊如今的秩序,雖然名義上還有一個上官劉群,但是幾年觀勢下來,遼邊時流也無人不知,劉群雖然擔任著幽州刺史,但是講到真正能夠代表天中朝廷態度的人選,仍是溫弘祖。

    溫放之聞言後只是微微頷首,看上去是認同段龕的說法,口中說道:「這個問題,聖人並天中諸公也都感念,不會冷落薄待遼邊苦戍戎士。刺史府往年也是屢作請告,今次胡大都督奉命北行入遼,便是為了從善解決此事。都督等勞苦積事,屆時大都督自有明裁酬犒。」

    「聖人天恩浩大,力除羯賊暴主,邊民亦多仰承恩惠。能得天心簡計,愚等已是感恩良多,豈敢再有非分奢想。」

    段龕附和笑道,又一臉真誠的對溫放之說道:「從事經年,不敢表功,唯此一點真誠向義之心可表,只恐大都督威儀厚重,面稟之際恐懼難言,還請陽曲公屆時能稍作助聲。」

    大梁封賞群臣前賢,溫嶠獲封陽曲公,溫放之以嗣子襲爵。眼見段龕不乏緊張,溫放之便笑道:「該想還是要想的,大梁章制新定,聖人恩威分明,自不會有刑賞混淆的迷亂。胡大都督今次入鎮,督執平遼軍務,縱有一時威重,日後共事漸久自然相知,都督也實在不必作此無謂憂患。」

    朝廷新遣胡潤擔任平遼大都督,此事已經在遼邊上層傳開。平遼大都督府創建之後,遼邊軍務專掌,如段龕這些胡部義從們自然也都要歸於胡潤統領,不再聽命於幽州刺史府。軍政分離,也是遼邊入治的步驟之一。

    大梁朝廷雖然建立未久,但在遼邊已經威望不低。除了劉群、溫放之這些先行者的鋪墊之外,北伐的輝煌勝利也是遼邊一眾土著們不敢輕視大梁詔旨的原因之一。

    俗話說殺雞給猴看,可是大梁立威於邊的方式卻反了過來。

    羯主石虎舊年窮攻遼邊,段氏遼西政權正覆滅於此,雖然遼東的慕容部熬了過來,但是羯國在遼邊的凶威也樹立了起來,且深入人心。可就連羯主石虎這樣一個囂張暴虐、不可一世的暴君,不久之前在王師窮攻之下都被生生活剮,餘下遼邊這些雞崽兒們又有誰敢隨便瞪眼挑釁?

    當然,也是有的。譬如慕容部上代首領慕容皝,早就料定南北戰事結果,甚至連大梁之後國策都推算無誤,賊心不死的投靠羯胡,希望能夠搶收一波大梁北伐的紅利而自肥。結果,懷揣宏圖的慕容皝沒有敵得過湧動暗潮,被其子慕容儁弒殺,而慕容部也再次陷入到了分裂混亂中。

    慕容皝一代人傑,有眼光、有雄心、有實力也有手段,但卻欠了一點運氣。至於其他遼邊胡酋們,本身已是諸種欠缺,天下大勢又是時不我待,更是難望慕容皝的項背。

    大梁朝廷針對遼邊的態度也很明顯,就是絲絲滲透、步步緊逼,最開始洛陽行台還僅僅只是通過商貿往來維持一點聯繫,之後佔住了馬石津這個遼南據點,但基本也還是以羈縻籠絡為主。

    包括劉群這個幽州刺史,雖然確立了正式的名位,但一直到眼下的大業二年,所謂的幽州刺史府也並沒有建立起實際的州縣統治。在擔任幽州刺史後,劉群主要的任務還是奔走網羅,即便是建立了幾個據點,也多集中在沿海區域,更內陸的地區則仍是遼人自治。

    可是如今,隨著南北復歸一統,大梁天命確立,天中的朝廷已經不再滿足止步於此前的羈縻,平遼大都督府的創設,便可以視作天中朝廷將要直接出手掌握遼邊的控制權。

    對於這一點,遼邊人眾們不是沒有感覺,但除了這一點之外,困擾他們更多的還是那種難以抗拒的無力感。

    遼邊勢力雜多,且不說段部此類亡族劫餘,就連原本的遼東霸主慕容部眼下也是內鬥不止,自顧不暇,誰又有膽量旗幟鮮明的去抗拒崛起於天中、覆亡羯國的大梁朝廷針對遼邊的一系列舉動?

    更何況做賊難免心虛,遼邊由來已久便是諸夏故土,東胡諸部雖然竊據多年,此前諸夏大禍臨頭,紛亂不已,邊胡賊膽猖獗,甚至還動念內窺。

    可是現在神州悉定,王業再興,這些邊胡們也實在沒有膽量再繼續叫囂固守遼邊,拒絕王道干涉。

    如此大勢所趨之下,絕大多數的東胡諸夷也只能翹首以望,惶恐中等待並猜想著平遼大都督胡潤抵達遼邊之後,會帶來怎樣的改變與新秩序?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123210

LV:9 元老

追蹤
  • 291

    主題

  • 279508

    回文

  • 36

    粉絲

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