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42
V123210 發表於 2019-7-4 22:46
1444 惡婚難拒

    「爾等傖卒,怎敢如此無禮!我要見主上,我要……劉公救我!張公……」

    張豺等人所在營帳中,突然衝入幾十名如狼似虎的兵卒,率隊校尉視線快速在營帳內環繞一週,而後便抬手一指席中一名中年人,中年人還來不及做出什麼反應,已經被數人撲倒於席中,就地擒拿。

    那中年人激烈的掙紮著,但卻無濟於事,很快便被反剪雙臂押出了營帳。而那校尉則抱拳環施一禮,接著便昂首退出,留下一眾隨駕重臣目瞪口呆。

    一直等到兵眾們退出良久,營帳內才又響起議論並抱怨聲:「先是徐尚書,又是李侍中。究竟、究竟……不教而誅……」

    張豺只是在兵眾們衝入那一瞬間睜開眼看了一看,之後便又閉上了眼睛,彷彿帳內發生一切都與他無關。雖然也有同僚湊近過來想要與他稍作討論,但張豺只是閉口不言,其他人見狀後,便也不再靠近他這裡。

    玉玦送出之後,張豺心情同樣沒有輕鬆多少,尤其在看到主上已經開始正式出手剷除重臣之後,心弦更是繃緊到了極點。

    此前當他決定截殺麻秋並隱瞞襄國軍情的時候,不是沒有想過主上石虎的反應與反擊,並也因此做出了一些準備,自信就算是主上問責下來,也有信心保全自己。畢竟這件事並非他一人出頭,已經是國中相當一部分人所達成的共識。

    追從石虎多年,張豺對於石虎的瞭解也是極為深刻。若是此前,他縱然有這樣的想法,也根本不敢擅動去挑戰主上的權威。

    可是在放棄襄國、前往信都之後,他自信已經看到了石虎色厲內荏的面目,這位凶橫跋扈半生有餘的主上,與南國屢戰屢敗,國勢日漸衰微,原本的壯氣早已經被消磨殆盡,如今不過只是徒具其表,得過且過罷了。

    猛虎老矣,早已無力噬人。正是因為這樣的認識,張豺才決定冒險試上一試。

    可是今日所發生的一切,卻讓他意識到他終究還是小覷了主上的兇猛,也高看了自己的信心。多年積威所帶來的陰影,讓他根本就不敢正面對抗暴怒的主上,如果不是眼下不得自由,也不能見到主上,說不定他早已經叩拜座前,嚎哭乞饒了。

    此前冒險託人傳訊,已經是張豺在憂恐交加的當下能夠做到的極限。對於主上的能力,張豺從不懷疑,否則便不會在早年局勢尚不明朗的時候便下定決心選擇追隨石虎。

    也正因此,張豺心知主上暗中蓄勢、驟然發難,是不可能再留給他們這些隨駕臣子們如此明顯的漏洞,讓他們有機會聯絡被隔絕在外的各自勢力而做出反撲。

    但之所以還是做了,一方面自然是不甘心束手待死,心中尚存幾分僥倖;另一方面,也是一種危險的試探,若果真消息被截留,也是向主上表態他的求生意志之堅決,有著死中求活的勇氣,一旦主上真的對他大下殺手,他絕不會引頸就戮。

    心內雖然已經有了決定,張豺的憂恐卻是有增無減,除了多年積威帶來的震懾,也因為主上改採取的反擊手段從一開始便超出了他的設想,讓他的一些佈置變得完全無用。

    借一場假的刺殺而發動真的血腥清洗,猛虎雖老,但仍常懷噬人之慾,爪牙雖鈍,餘威仍能懾人膽魄。

    張豺也清楚,此夜殺戮肯定不只他所見這兩起。主上至今都不見他,大概就是要讓他看清楚,哪怕國中發生如此大的動盪,但局面仍在掌控之中,他所自以為的勢力壯大,在主上眼中不過一個笑話而已。而他所謂的威脅,在這絕對的掌控之下,也是顯得蒼白無力。

    主上一出手,便令張豺所有的佈置都落空,雖然眼下屠刀還沒有降臨他的頭頂,但僅僅只是這一份煎熬,便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之後帳內又陸續有人被帶走,過程中也有人受不了這種煎熬而爆發,乃至於對主上破口大罵,之後便是眾多悍卒湧入進來,將餘下眾人盡數帶離此中,分入小帳中分別監押起來。

    這一夜的時間,對張豺而言簡直比一生還要漫長,單單前半生經歷種種,便回憶了不只一次。只是關於後事如何,卻半點不敢設想。

    一直到了第二天正午時分,張豺這座小帳中才有了新的來客。

    祖青換上了一身新的盔甲,同時也有了一個新的身份,原本他只是中軍內的一個千人幢主,如今卻成了中軍將主之一。原本的中軍將主武邑王石鑑在昨夜風波之後有了新的任命,一大早便已經離開了龍騰軍營,而中軍兵權則被一分為三,祖青幸居其一。

    聽到帳內響起輕微的腳步聲,原本正在榻上合衣假寐的張豺驀地睜開眼坐起身來,看到祖青後先是愣了一愣,而後便稍作拱手:「恭喜祖將軍,攫升肱骨。」

    聽到張豺的道賀,祖青只是微微頷首算是回應。昨夜剩下的時間他也沒有入眠,細思種種之後心內同樣不乏後怕。

    特別今日入帳接受新的任命之後,出入之間發現一些熟悉的中軍兵長面孔已經消失不見,而大帳外那長長一串血淋淋的人頭更讓他意識到昨夜自己曾是多麼的危險。

    祖青始終銘記家仇,乃至於不乏死志願以一命洗刷家門恥辱,心跡決不可稱純潔無瑕。他也未嘗沒有藉著自己中軍將領的身份做一些暗室之謀,但如張豺這種真正的元老重臣並不會將他這個祖氏餘孽放在眼中,平時也根本就懶於接觸。

    至於那些懷揣異志的河北世族,因知祖氏乃是南國叛逆門戶,再加上祖青之父祖約本就是與江東的庾氏為敵,而庾氏則是南國重要權門,自然也不願與祖青過於親近。

    同時祖青心中自有底線,不願真的與羯國那些將領們沆瀣一氣。如此一來,原本覆及整個內六軍的大清洗,反倒讓他有驚無險的渡過,成為羯主石虎看來忠貞孤直的少壯戰將,引作心腹重用。

    至於石虎將張豺的信物轉交給自己,同時對他說要給他一場富貴,祖青苦思半夜也是沒有什麼具體的思路。

    今日奉命來見張豺,倒讓祖青心中隱隱有了一些猜測,但也實在不敢確定並妄動。他看到張豺鬚髮雜亂,兩眼血絲密佈,僅僅只是過了一夜,但是較之昨日相比,似乎老了數歲,心中也不免感慨石虎手段之陰狠。

    入帳之後,祖青並沒有直接宣告石虎的命令,而是示意隨員送上清水、餐食,自己則靜靜的站在帳內,看著張豺洗漱用餐。

    「讓少輩見笑了。」

    雖然這一夜飽受折磨,但張豺也不願在這些國中後進面前失了氣度,故作從容的洗漱用餐完畢之後便站起身來,望著祖青微笑道:「主上有何囑令,張某恭候訓教。」

    祖青上前一步,一手按住佩劍,一手自懷中掏出張豺的玉玦,輕輕放在了張豺面前小案上。

    張豺看到那枚送出後又返回自己面前的玉玦,瞳孔驀地一縮,神情複雜的長嘆一聲,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祖青說道:「主上將此信物賜我,言是並賜一場富貴。末將愚鈍,苦思竟夜未有所得,不知張公可有教我?」

    「這、這……」

    張豺聽到這話,雙肩已是驀地一顫,臉色劇烈變幻,兩眼死死盯住祖青,想要從其臉龐上看到一絲端倪,但所見只是一張平靜且帶著疑惑的臉龐。

    「主、主上真是如此告你?」

    關乎到自身性命安危,張豺再無表面的從容,一臉忐忑發問說道。

    祖青微微頷首,繼而又說道:「昨日晝夜擾亂,主上多有震怒。今日著令末將轉告張公,不必再侍御前,暫且還家休養。另主上有意傳召章武王歸國輔事,請問張公可有薦選使才?」

    雖然祖青話語不多,但當中所蘊含的意味之多,卻令張豺一時間都消化不了。他深吸一口氣,而後背過身閉目沉思良久。

    首先自然是鬆了一口氣,事情總算沒有出現最惡劣的結果,張豺這一條命算是保住了。但是很顯然,他想要有驚無險、無傷無損的渡過這一危難也不可能。章武王歸國,本也正是張豺想要促成的一個結果,只是特意詢問自己有沒有推薦的使者?

    一念及此,張豺臉色又是變幻不定,隱有冷厲流轉。

    如是過了足足一刻多鐘,張豺才緩緩轉過身來,上下打量祖青幾眼,繼而便露出一些讚賞之色:「祖將軍不愧名門之後,英姿卓然,遠邁同儕。我這個老傢伙,舊年冗務遮眼,竟不見國中如此俊秀少勇。不知將軍可有婚配?」

    「不、不曾……我、末將刑家少劣,既不能重肅家風,又未有尺功報效君王,縱有良配,不敢取辱,無謂累人。」

    聽到張豺這一問話,祖青一時間心弦一顫,繼而更生一股羞怒。他終於明白了這所謂一場富貴是什麼,原來石虎是打得這樣一個主意,先將他收作心腹,而後再安排他作為一個棋子嵌入張豺的勢力範圍之中。

    可是,他家門雖然敗壞,且自身也是碌碌無為,但卻真的恥於同張豺這樣無論在南在北都可稱賊逆武宗的門戶有什麼密切關聯。一旦與張豺這樣的人有了親密聯繫,且不說會被捲入到怎樣詭譎的權鬥之中不得抽身又凶險無數,他想要洗刷家門舊罪罵名只怕要更加希望渺茫。

    但如果這是石虎的意思,而張豺也已經有所領會,他又有拒絕的可能嗎?

    很明顯石虎並沒有徹底剷除張氏的打算,但也不會再信任放縱,那麼就需要一個可以信任並操控的心腹作為他的耳目以及與張豺溝通的渠道。而張豺為了能夠保住自家勢位不失,同樣也需要這樣一個人選來安撫主上。

    一旦祖青拒絕這樣的安排,只怕即刻便要大禍臨頭,更不要再說報仇雪恨!
V123210 發表於 2019-7-7 14:31
漢祚高門 1445 張姝幸許


    領會到主上這層用心後,張豺心情同樣複雜。

    昨夜到現在,他也設想過無數次主上將會如何懲罰他,但當真正知道了這個結果後,又不得不感慨他對石虎的瞭解終究還是片面。或者說舊年主上那凶橫跋扈的形象太過張揚,以至於掩蓋了其人本身的狡黠陰狠。而當其人凶芒收斂,轉用別的手段對付張豺的時候,他仍無從抗拒。

    張豺努力讓心情平復一些,示意祖青入座並且自己也坐了下來,而後便認真打量起了這個此前不屑關注的年輕人。

    憑心而論,若是換了其他一個時間,祖青這個年輕人能做他家婿子,張豺也是非常滿意的。范陽祖氏雖然算不上是傳承悠久的經術名門,但僅僅祖逖一人便足以令家門名滿天下,號為名宗。

    雖然發生祖約叛晉的劣跡令其家門聲譽大墮,但也不得不承認就算是如此,范陽祖氏的門庭對於張豺這樣一個亂世鵲起的狂悖武宗仍是一個難以企及的海內名宗。

    雖然羯國統治之下不重門第,但是這種世族郡望的普世推崇卻非石虎一人暴虐便能完全抹殺,張豺心內同樣不乏憑其畢生努力抬升家門勢位譽望的念想。

    但並非人人都有江東那位沈大將軍的機遇才力,哪怕張豺在羯國已經算是數一數二的權高元老,但仍然不受這種世道價值觀的承認。別的不說,單單今次說是張豺不能渡過難關而被石虎誅殺,所謂的煊赫轉瞬就會煙消雲散,再也無存世間。

    對於張豺這樣的門戶而言,能與祖氏聯姻,絕對算是抬升家門的一個契機。而且祖青這個年輕人也非常的出色,儀容俊朗,相貌堂堂,本身又是石虎所看重的少壯俊彥,哪怕張豺再怎麼挑剔,都不得不承認他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家門中可有良姝堪配。

    但張豺也明白,祖青乃是主上石虎挑選栽培的少壯,即便真成親誼,他們之間也不可能是尋常的翁婿關係,反而需要提防祖青太過優秀而在石虎指示下給他家帶來凶狠反噬。

    可就算是有這樣的隱患,張豺也明白他根本就沒有拒絕的餘地,否則只會付出更加慘痛的代價。

    「祖郎能得主上信重拔舉,何患家門不興,功業不彰?我久來追從主上,對於主上識鑑之明奉若神諭。既然主上允我歸家暫養,我也不敢辜負深眷,不知祖郎能否擇暇伴我一同歸家,我也要讓家門內那些庸劣子弟勝覽國中俊彥風采!」

    既然打開了話題,張豺便也不再拘泥,給予祖青極大熱情。

    聽到張豺更加露骨的表態,祖青心知此事已經不容他再作抗拒,如今的他,不過只是石虎與張豺之間一個木偶工具而已。工具只在於合用與否,若是有著太強烈的自我認識,則會有隨時被取代的危險。

    這麼多年忍辱負重都承受下來,眼下已經到了一個關鍵時刻,祖青自然不甘心功虧一簣。略作沉吟之後,他便答應了張豺的邀請,同時也沒有忘記羯主另一個吩咐,繼續追問出使渤海迎回章武王石斌的人選。

    聽到這個問題,張豺臉上再次覆起一層陰霾。章武王歸國雖然是他的計畫之一,但自不是以這種方式達成,他也能夠想到此際將章武王召回國中,主上肯定是要將信都軍權付之,而張豺推薦的使者人選則肯定是凶多吉少,最起碼不會如張豺計畫那般接替石斌執掌渤海軍權。

    雖然被主上一連串手段打得措手不及,以至於不敢再生出抗衡之心,但張豺也實在不捨得付出太大代價,沉吟良久仍然沒有給出一個具體答案,只說還要仔細權衡。

    得到張豺的表態,祖青便返回覆命,並將張豺邀請自己前往其家做客的事情一併道出。

    石虎對此並不意外,只是對祖青說道:「張豺雖然不是載譽滿途的海內名門,但幸在識時務,諳機變,久立朝中,是真正能與共論大事國之元老。他既然賞識了你,良緣不可輕易辜負啊!」

    祖青聽到這話,心中冷笑不已,暗道他若真借此與張豺共論什麼大事,倒不知石虎會是怎樣的反應。

    而當這個念頭升起的時候,祖青心弦驀地一顫,繼而開始思考當中的可行性,口中卻恭敬說道:「末將怙恃久失,非主上眷顧養育,更不能漸長chéngrén。平生所思唯忠君報國,人倫緣數懶於存心。」

    石虎聽到這話後,更是哈哈大笑:「朕與你父,也算是相知於危難。他不幸壯夭,你事君如父不算踰越。前程如何,自有朕來關照你。張豺河北巨富,想來也不會吝嗇待你,去罷。」

    祖青恭謹告退,離開大帳有一段距離後才垂首重唾,唾液中夾雜著牙關緊咬沁出的血絲。只是當行至張豺所在營帳後,臉色便又恢復如常,親自安排車駕護送張豺離開龍騰營。

    龍騰營外早有張氏家人等候於此,待見自家主君安然行出,才算是鬆了一口氣,忙不迭簇擁上前,歡天喜地返家。

    張豺歸家之後,便即刻召集自家子弟宗親,言是款待前來做客的祖青,實則叮囑族人們切記不可輕舉妄動,尤其不可將部曲門生輕易調動集結。

    今次主上所以放過他,還在於張豺於國中耕耘年久,交織成的這張勢力網絡就連石虎都難知深淺,也不可估量一旦下手剷除張氏會引發多大風波。

    張豺眼下正是心有餘悸,也不乏懷疑主上之所以放他歸家就是在麻痺他,趁他召集門生部曲主動將潛在的勢力暴露人前,從而一舉剷除。所以張豺面對的也是一個死循環,如果不將分散的力量召集起來,便無從應對主上引而不發的打擊,可一旦召集起來,又給了主上一勞永逸的機會。

    至於對祖青這個主上想要嵌入張家的釘子,該以何種態度對待,仍然需要把握權衡。聯姻自然是最基本的態度,而石虎也給張豺劃了一條線,只言富貴不說前程,就是在警告張豺不要妄想將祖青拉入他的陣營中。

    歸家之後,張豺親自作陪款待祖青,並有意將家門幾個適齡女兒一一為祖青引見。張豺老妻早亡,家中本來沒有嫡女,但且不說祖氏門第如何,單單祖青是主上石虎為他家選定的庶子,這種情勢之下,張豺也不敢隨意以庶女應付。

    祖青心中雖有屈辱憤懣,但也明白這不是他能夠抗拒的安排,在席中順勢表達出對一名張氏女頗感興趣。

    之後張豺便將祖青盛情挽留在家,並直接將那女兒的生母立作正室。過程雖然不乏草率,但也足以表明他的態度足夠端正。為了歸家佈置截殺麻秋,他連幼子都能捨去,如今為了自家免於災禍,更不會吝惜於一個女兒。

    只是原本都是門中眷養的兩個尋常姬妾,命運卻發生截然不同的變化。一個本來多受寵愛的妾室因為生了兒子,不獨要承受喪子之痛,本身還被囚禁起來不見天日。另一個本來多受冷落,卻能憑著女兒成為家門中的女主人。

    如今這種情勢,事情拖延一分便會憑生諸多變數。既然彼此都存默契,而張氏也並非什麼禮教恭謹人家,確定聯姻人選,張豺直接當夜便將這女兒送入祖青所居客舍中。

    那名張氏女年方十四出頭,相貌倒是溫婉清秀,大概在長相上更似其母。本來只是張豺諸女之一,養在規格之中也並不出眾,未來最大可能是被父親張豺隨手許配給張家的部曲將又或者追隨其家的河北豪強,運氣好平平淡淡了此餘生,運氣不好則隨著羯國大勢崩潰而橫死於某一場動盪中。

    這名小娘子,做夢也想像不到一場家宴竟成為其人生大轉機。雖然此前內庭傳訊言是家中貴客登門,家主有擇女配之的打算,囑令這些女子們各自裝扮。但其母本身在內宅中並非最受寵,這小娘子相貌在群姐妹中也並非最出色,雖有芳心砰動,但也不敢奢望這樣的好運氣能夠落到自己頭上。

    此前在家人安排下輪番進入拜望,見到主賓席上端坐的少年俊朗將軍,就連對女郎而言乃是頭頂一片天空的父親張豺對其都是熱切有禮,少女懷春,一見傾心亦是尋常。

    然而那位少年將軍只是淺望她一眼,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態,退出客廳後,少女心懷已是一半灼熱一半陰寒。有的人或之驚鴻一瞥便令人唸唸不忘,往後餘生唯嘆緣淺,餘者種種都成尋常。

    其母也知這件事或成她們母女平生最大轉機,待到女郎返回後便匆匆前來詢問,小娘子正覺哀怨,絮叨聲又不絕於耳,一時間悲從中來,已是忍不住掩面輕泣。

    母女二人正在閣中相嘆命薄,突然一群家人湧入進來,原本對她們不假辭色的僕婦們簇擁母親道賀,對其叩呼主母。另有嬌俏侍女團團圍住眼眶微紅的小娘子,滿是豔羨又充滿熱情的為其盛裝打扮。

    如是一番忙碌,當小娘子被架上牛車,緩緩駛向那位少年將軍所居客舍時仍覺入在夢中。小娘子斂住呼吸,靜靜傾聽牛車外傳來的喧嘩聲,雙唇微抿,一動都不敢動,唯恐美夢驚破。

    內宅中的喧鬧自然驚動其他張氏女子,不乏娘子們擠在廊下,用掩飾不去的羨慕與失落的語調譏諷那個如此倉促被打發出閣的小姐妹,燈籠高掛,燭火通明,人聲喧嘩中,這些張氏女郎還無從想像她們在這一夜中究竟錯過了什麼。
V123210 發表於 2019-7-7 14:32
漢祚高門 1446 祖庭再興

    祖青端坐在張氏客舍院落中,這座府邸本是從羯主石虎行宮中分割出來,因此建設的自是富麗堂皇,又有張氏家人前來佈置懸掛財帛吉飾,望去更有一種花團錦簇的繁華。身在此中,甚至讓人醺醺然忘記羯國國勢已是大樹將傾,而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

    褪下戎袍,換上吉服,想到自己人生大事竟是在此情此景之下完成,祖青那俊朗臉龐上也充滿了苦澀與自嘲。他甚至不敢抬頭望天,閃爍的寒星彷彿他父親祖約的亡魂正在幽幽凝望著他,不知是在表達著憤怒還是自責。

    之後又有張氏子弟聽從張豺的吩咐,前來與祖青談飲結誼,似乎是想以加倍熱情的態度來補償倉促成禮的不足。待到眾人悉數退出,燈影闌珊,已是醉態濃厚的祖青才在人攙扶下行往居舍。

    聽到漸行漸近的腳步聲,房間中端坐的張氏女郎心內嬌羞已是忍不住的噴湧而出,令得那張俏臉豔若桃李。

    終於房間門被打開,那個一見之後便烙印在芳心中的身影再次躍入眼簾,一股莫大的幸福如決堤一般頓時將她淹沒,眼眸中水霧氤氳,很快視線就變得模糊起來。

    祖青行入房間,待到侍奉之人悉數退出,餘下幾名張氏侍女也都推到了房屋角落裡,他臉上的醉態才緩緩褪去。

    自幼生長在虎狼橫行的虜廷之內,任何一點鬆懈都足以令他萬劫不復,祖青自然不敢恣意暢飲,更何況目下國中禁酒令嚴苛,張氏又搖搖欲墜、處境危險,即便是在這樣的喜事中,也只敢用果酒濁釀待客。

    對於張氏主動塞過來的娘子,祖青自然半點興致也無。若非眼下實在口渴,他甚至不願行入內室,行入房間後,他便抓起盛羹的器物,無意中看到對面那名他隨手指選的張氏娘子正淚水漣漣望著他,心中沒來由生出一股愧疚。

    一對新人,兩種心思,默然半晌之後,祖青才開口道:「對、對不住娘子……」

    這輕微的道歉聲,聽在張氏娘子耳中卻如春雷乍響,她慌慌忙忙背過身去,擦去眼中淚花,並不知祖青的道歉另有其他緣由,只道對方是愧疚於不能端正禮節待她。雖然此前閣中不乏家人教她該要如何敬奉夫主,但此刻嬌羞惶恐之下,早已盡數拋在腦後。

    擦乾淚目,小娘子又連忙轉過身,頗有些手忙腳亂的奉上酪漿,期期艾艾道:「妾、妾名阿冬,冬日裡生、冬……妾、妾不是悲,請夫郎勿罪!妾、阿母常言妾非福緣綿厚,恐累夫郎……但、但若夫郎不嫌,妾一身、一命,都、都請夫郎笑納!」

    祖青幼年養在石虎邸中,待到年長身邊也只是一群忠心不棄的家將,滿心都是報仇雪恨,洗刷罪名,同樣不曾有什麼旖旎經歷。

    那張氏小娘子手足無措、語無倫次的緊張模樣,頓時也令他變得侷促起來,連忙抬手接過那顫抖著將要傾落出的酪漿,轉又自嘲一笑:「若言福淺緣薄,命途乖張,我還真不相信自身能遜於娘子。若都苦命人,不妨相安慰,娘子不需多禮。來年真有互累,也請少於怨恨。」

    那張氏娘子聽到這話,又是嬌羞錯愕,片刻後則抬起頭來,一臉認真道:「入此門中,餘生無恨!夫郎青眼望我,是妾一生大幸……」

    祖青這會兒也恢復了平靜,聽到這娘子熱切表態,只是微笑頷首,心中卻有幾分不以為然。他對這張氏娘子略存愧疚是真,但也不至於因此真就將張氏當作丈人門戶看待,心堅如鐵,絕非軟香璧人能輕易磨蝕!

    「一番嘩擾,不覺夜深。娘子請早些安歇,不必待我。」

    祖青將杯中酪漿一飲而盡,便直接起身步入外舍,並將幾名室中婢女驅往內室陪伴那娘子,自己則坐在外室小榻上,閉目假寐,心中卻在思忖能夠借由這既定事實達成怎樣的意圖。

    那張氏娘子尚被巨大幸福所包圍,並沒有覺出夫郎待他的冷待,朝為閨閣娘子,暮為別家新婦,一時間心態也轉變不過來,雖然有婢女入內暗示該要如何服侍夫主,但終究還是羞怯臉紅,猶豫良久不敢施行,不知不覺間已是伏案入眠。

    自此之後接下來幾天的時間,祖青便以張氏新婿身份留在其家,羯主石虎大概也樂得如此,並沒有委派新的任務給祖青。

    至於張豺,一直都是不間斷的擺設家宴,對祖青這個婿子擺出十足重視的姿態。只是在私下裡,心情卻是越來越焦灼。石虎並不打算這麼輕易放過張豺,除了此前祖青的傳信之外,這幾次也以入賀為名派遣使者前來繼續詢問張豺。

    張豺之所以還在拖下去,是希望能夠再發生什麼變數以分散石虎的精力,令其放鬆對自己的打壓,但卻一直是失望。

    年關逼近,天氣更加酷寒,幾場大雪令得積雪寒凍更加深厚。在這樣的天時下,南國也很難有什麼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不能給羯國施加更大的壓力。

    至於國中,主上遇刺的風波仍未完全過去,覆及全城的清洗殺戮仍在進行著。襄國陷落的消息雖然已經瞞不住,但也只在小範圍內傳播著,如此高壓之下,誰也不敢以此惑動人心。

    來自幽州的軍隊,由於大雪橫阻的緣故,暫時駐留在了信都西北方向的扶柳城。張舉同樣老奸巨猾,很明顯是在國中風波還未徹底平息之前,絕對不會輕易涉入其中。

    而那本來應該是萬眾矚目的新年分封大典,在這樣的情況下也只能無限期的拖延。主上石虎還一直留在龍騰營中,一副殺氣騰騰的模樣,雖然有一群臣子冒著極大風險勸諫主上歸苑,但卻沒有得到回應,據說主上感染風寒不便出行。但刺殺之事在前,這一類無從驗證的傳言自然不會再有人敢輕信。

    內外都沒有什麼大的變故發生,這意味著石虎施加在張豺身上的壓力只會越來越重。終於張豺承受不了這股莫大的壓力,主動退了一步,推薦他的堂弟張離作為使者前往渤海召回章武王。

    而張豺心裡也很清楚,張離這一去吉凶未卜,甚至被性情頗類主上的章武王直接收斬都有可能。但他也實在沒有辦法,此刻若不丟車保帥,只怕主上不會讓他們張家安然渡過新年。

    甚至一旦時間拖延超出了主上的忍耐範圍,那麼至今仍在龍騰營的主上便有可能親率內六軍圍殺信都城內張氏族人!

    張離乃是張豺得力臂助,也是張家目下在信都軍方職事最高的代表,如果不拋出這樣一個重量級的人物,很難讓主上放過他們一家。

    張豺這裡做出了表示之後,石虎終於也有了反應,只是這反應卻落在了張家的新婿子祖青身上。祖青本為中軍將領,又被加封遒縣侯,同時授以范陽太守之職,一時間成為國中風頭無兩的新貴。

    同時為了表現出對祖青的恩寵,石虎又下令賞賜祖青一座宏大府邸,規模較之張豺家宅有過之而無不及。除此之外,又將城外流民之中本籍范陽遒縣的民眾盡數劃為祖青的邑戶。

    祖青選擇在除夕之前搬離張豺府邸,帶著新婚的娘子入住石虎所賞賜的那座新府邸。

    張氏家宅之內一通忙碌,前庭張豺率領家中子弟為這位新婿子擺宴送行,同時大宴賓客,一副與有榮焉又大力抬舉祖青的模樣。

    內庭中同樣是一片忙碌景象,張氏內宅中如今無人不羨慕那位阿冬娘子並那位剛剛被扶正的正室夫人。這一對母女原本在內宅中雖然談不上被冷落苛待,但也是近乎透明,誰也沒有想到短短幾天時間之內這對母女際遇便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那位新進扶正的張氏夫人,這段時間也頗有如墜雲霧的飄忽感。但這女子在得意之餘也並沒有完全忘形,仍然記得這一番富貴是從何處得來,擺脫了家人們的熱情逢迎,抓緊時間拉著自家女郎仔細叮囑敬順夫主的道理。

    而祖青的新夫人,那位阿冬娘子近來也是心情起伏跌宕,幾乎超出了她這個年紀的承受範圍。先是巨大的驚喜能夠得配良人,但之後哪怕再遲鈍,也能感受到自家夫郎在相敬如賓外表之下對她的冷漠與疏遠,此前幾日又有家門姐妹譏諷她被草草打法出閣,既不被父親重視,也難得到夫家的真正看重。

    可是隨著主上對她家夫郎大肆封賞之後,那些譏諷聲很快便銷聲匿跡,嫉妒敬畏更是不加掩飾的顯露出來。甚至不乏姐妹直接衝入她們夫妻客舍,或直言或暗示,希望能夠隨同一起出嫁,哪怕只做一個全無名分的姬妾。

    阿冬娘子自知,她們這些姐妹看似出身於張氏權門,但其實作為一群庶出女子,根本不會得到宗族與父親的喜愛看重,多數隻會被當做拉攏結好部曲、豪強的禮品隨手送出。張氏本來也不是什麼名門,肯與其家結誼的又是怎麼樣的貨色自然可知。

    雖然阿冬娘子自己也難免這命運,但她的夫家首先是河北名門范陽祖氏,夫郎祖青如今又是國中聲勢無兩的新貴人物,再加上祖青本身知禮明義,儀容俊朗,放及天下都是不可多得的良配。她的那些姐妹們按捺不住的羨慕嫉妒,自然也就是理所當然。

    且不說張氏內宅的喧鬧,前庭宴席中,張豺與祖青這一對翁婿之間的談話,也漸漸深入及於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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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447 假面翁婿

    「非功殊賞,不是良態啊!」

    張氏宴廳中,張豺與祖青並坐主席上,眼望著這個在旁人看來佳婿難求的年輕人,張豺心情自是異常複雜。

    對於祖青驟然得幸,張豺並不感到意外,但主上居然做到這一步,仍然令他大感驚詫。最開始他只以為主上之所以暗示他招祖青這個年輕人為婿,只是為了在他家埋下一個釘子,查探虛實之外,同時瓜分一部分他家財勢。

    可是隨著主上一系列的動作,張豺才發現他對主上的用意仍然小覷了。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對祖青頻加殊榮,這已經不再是用間那麼簡單,分明是打算將祖青樹為他的接班人乃至於直接的競爭者。

    張豺這麼想,絕不是有所誇大,而他也是在主上這一連串抬舉自家婿子的動作之後,才漸漸回味過來當中用意之深。

    張豺將祖青招為婿子,而主上石虎隨即便表示出對這個年輕人的十足看重。如此一來,祖青這個年輕人單以背景論,已經是國中罕有的俊彥。

    而且祖青本身便也不是尋常寒庶門戶所出,其伯父祖逖舊年稱霸河南,甚至就連先主石勒都難與爭鋒於中原。即便是後來因為祖約背叛南國令得家門衰敗,但所留下的遺澤也不容小覷。

    如今祖青這一個年輕人被石虎與張豺聯手抬舉起來,自然便成為國中一桿旗幟,天然便能吸引到相當一批河北豪強的依附。而這一部分豪強勢力,其中有很多便應該算作張豺所倚重的外圍勢力。

    關於這一點,絕非張豺在杞人憂天。單單今天這一場送別的宴席上,許多曾經拍著胸脯保障願與張豺共同進退的賀客,現在他們當著張豺的面便敢對祖青百般示好、幾近阿諛,毫無顧忌。面子上已經如此,私底下的聯絡只會更加慇勤,這更讓張豺生出一股引狼入室的危機感。

    范陽祖氏後人,主上石虎看重栽培的少壯新貴,再加上國中元老張豺的婿子,三重身份的加持,可以想見祖青在河北豪強群體中所擁有的號召力。

    同時主上石虎又給祖青大開方面之門,許諾將祖氏鄉籍民眾盡數劃為祖青的邑民部曲。但事實上到現在為止,信都城外幾十萬被征發至此的民眾,羯國本就無法控御,更無籍冊可考,這便給祖青大肆發展自己的私人勢力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張豺甚至可以想像得到,信都城內出現這樣一個號召力十足的人物,而那些憂於生計的民眾們又會怎樣踴躍的爭相求庇。假使信都局面還能維持半年以上,祖青的私人勢力將會如何急劇膨脹。

    而這個年輕人本身又是主上石虎挑選出來,確定忠誠可靠的人選,主上便可以通過祖青來間接控制這一部分生民卒力。當然,南面的晉國大軍未必還會給信都留下半年的時間,可祖青這一桿旗幟一旦樹立起來,便能給張豺帶來實實在在的威脅。

    除此之外,祖青新得的諸多殊榮中,還有一個范陽太守的職位。這會不會讓張舉誤以為是張豺發力為這個婿子爭取,只為在張舉的幽州部伍中佈下一個棋子,從而令二者之間產生矛盾?

    通過祖青這一個人,石虎便達到了分化並制約張豺勢力,同時離間兩大重臣的意圖,而且又給國中豎起一派相較於老臣而言更加可以信用的少壯勢力。

    在將主上諸多謀算咂摸一番之後,張豺也不得不感慨主上之狡黠謀斷,實在是遠勝於他。誰若以為石虎只是一個憑著凶殘暴虐震懾壓迫臣民的君主,多半也要如張豺一般自食苦果、有苦難言。

    所以他不乏酸澀的講出這一句話,看似一副仁厚長者勸誡得意後進的面孔,實則也是在敲打祖青不要因為一時的煊赫便得意忘形,繼而便囂張跋扈、小覷世道的凶險。

    對於自己當下的處境,祖青瞭解甚至不如張豺那麼深刻,不過張豺若以為他將要因此忘乎所以,那也實在小看了他。祖青此刻反而有苦難言,他並不想如此深刻的介入到羯國的權鬥暗潮中,更不願承受如此顯赫位置。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對於從小便忍辱負重,矢志洗刷家門舊罪罵名的祖青而言,身在眼下這個位置上,簡直比懷抱火爐還要令他更加焦灼。

    不過凡事也都可兩面看待,如今的他隨著位置更高,能夠控制的力量也更多,而且逐漸步入羯國的權力核心,也讓他有了更多的機會可以利用。

    對於張豺半是提點半是警告,祖青也恭謹回道:「丈人提醒的是,舊年我不過一個刑家劫餘,驟臨高位,人所矚望,根基難免虛浮,難禁狂風驟雨。更何況如今內外國勢不可稱安穩,詭變須臾,也希望丈人不要因俗情叨擾便棄我遠我,願長受賢長耳提面命,不至於行差踏錯。」

    祖青的恭謹示好,倒是讓張豺頗感滿意,總算覺得招引這樣一個婿子並非全是壞事。雖然主上打壓他家勢力是事實,但最起碼表面上祖青還是他家新招的婿子,其人尊崇多少,張豺也能分惠稍許,乃至於稍作借勢。

    不過他身為羯國數朝元老,豺狼群中資歷深厚之人,自然也不會因為祖青的示好便真的將之視作嫡親婿子而全不設防,在稍作沉吟後,他便又說道:「如今你也算是成家立業,我身為長輩,除了提點之外,倒也著實好奇,對於後事種種,可有什麼謀算?」

    祖青聽到這個問題,眸子變得幽深起來,他思忖片刻後才說道:「主上封我故鄉,授我大郡,恩重如山,也令我惶恐於不能倍償君恩。如今襄國既失,南國兵危更急,我實在不願側身遠觀,願留畿內拱衛君王並丈人門戶,償恩盡力!」

    張豺聽到這話,眸光也是頓時一亮,事實上他也擔心主上或會將祖青派往後方。一旦祖青離開信都向後方撤離,照此情勢,他麾下力量極有可能直接被瓜分出相當一部分,更讓祖青直接脫離他的影響而自立門戶。

    可是祖青卻主動提出願意留守信都,這便讓張豺有些疑惑。按照主上對祖青的官爵安排,將其外遣的意思是很明顯的,祖青身為主上的心腹,照理不會對此懷有異議。

    更何況,單單人情以論,隨著襄國的陷落,信都形勢岌岌可危是有眼可見,唯有撤向後方才能暫保安全,難道祖青真的忠誠孤直到寧願違逆主上的意願,都要留在信都以性命拱衛社稷?

    這樣的人,或許有,但張豺絕不相信會出現在目下這種氛圍內的羯國中!哪怕祖青是主上所挑選出的少壯心腹,如此拳拳忠誠,也實在有些過了。

    祖青察覺到張豺眸底閃過異色,心知自己情急之下表現過於露骨,便又補救說道:「因與丈人附耳私語,我也不敢隱瞞心跡。正如丈人所言,我如今所受殊賞絕非功酬,寵辱只在主上一念之間,若真迷於當下短暫煊赫而無顧後憂,一旦遠離主上耳目之內,這一份恩寵又能持續多久?」

    張豺聽到這話,心內疑竇才稍稍釋去。祖青能夠這麼想,才符合一個家道中落而又不乏智謀、乍貴懷憂的年輕人。

    他輕拍著祖青肩膀,不乏讚許道:「你能這麼想,可見仍是清明不失,讓我欣慰。咱們河北豪傑,就不該有沐猴而冠的短視惡俗,功業尚未創立,言何衣錦還鄉!你這一番心意,我自會助你促成,你也要親筆陳情,我會助你轉送幽州張使君,希望他能善念玉成。更何況滿城親眷體己,並立畿內互為應援,總好過你孤身赴遠。你說我婦人之仁也罷,我是不願九娘子幼弱便隨你奔遠。」

    聽到張豺這樣表態,祖青心內也是暗鬆一口氣,他是希望平生夙願能夠在信都得於一個痛快了結,而且當下的身份面孔也實在令他恥於還鄉。

    「既然丈人也支持我這一決定,那我便安心,知道自己不是年幼計短。」

    講到這裡,祖青又流露出幾分羞赧狀說道:「人情貪婪,我也就俗難免。往年孑然一身,不敢遠望,能活一日便算一日。不過如今名位即達,反而不甘居於人下,不知丈人可有教我?」

    張豺聞言後,眸中已是精光閃爍,兩眼盯住祖青,想要一窺祖青此言究竟是得到主上授意的試探,還是他真的貪求權位。

    祖青本也不是什麼胸無城府的少年郎,自不會被張豺的逼視便暴露心跡,只是正色相對,同時毫不掩飾自己對於更高權勢的貪婪。

    「這件事、這件事,唉,若是在龍騰營變之前,你縱不言,我也不會坐視自家晚輩困頓不得志。但是如今,卻有些難辦了……」

    張豺一時不能明辨祖青真偽,只作頹然嘆息狀:「此前你也身在龍騰營中,應知主上、罷了,為人臣者諱言於上。你既然張口,我無論如何都不會不顧,但究竟能夠做到哪一步,還是不敢奢望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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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1448 老傖求死

    祖青先是表態不願離開信都,之後又希望能夠在權勢上更進一步,能夠再怎麼進,意圖不言而喻。

    張豺拿不準祖青真實的心意,自然也不敢吐露太多。但他倒是因此對這個婿子更感興趣起來,如果可以排除此事乃是主上授意的試探,那麼就足以說明這個年輕人絕不是主上所認為的那樣恭謹純良,最起碼所表現出來的權欲貪婪,讓張豺覺得翁婿之間可以更加親近。

    眼下的祖青,拋開那些名爵虛位不談,真正的職位乃是中軍三名將主之一。拋開主上石虎打算召回國中執掌內六軍得章武王石斌不談,中軍三名將主排位也互有參差。

    原本祖青因為資歷太淺,在三名將主中排位最後,實際的權柄要落後於宗室石成並老將孫伏都。如今有了主上發力提拔並張氏勢力的加持,祖青已經可以壓過老將孫伏都,但還要被石成壓住一頭。

    既然祖青表示希望能夠更進一步,那麼便意味著他是希望將石成踢出中軍,獨掌中軍軍務。

    張豺剛剛被主上石虎狠狠敲打一番,甚至棄車保帥、放棄了原本倚為臂助的堂弟張離,如果能夠將原本作為主上耳目心腹的祖青拉到自己身邊來,並且助其執掌中軍,那麼其權勢便可不降反增,乃至於直接威脅到主上石虎!

    當然前提是需要確保祖青這個人真的是有此心意,而非受命於主上拋出這個話題來試探自己是否仍是賊心不死。

    如此重要的問題,張豺自然不敢輕易做出決定,但也不會將話題徹底堵死。他不免有些遺憾,此前幾日沒有抽出更多時間來仔細觀察這個婿子究竟是怎樣人物,眼下其人將要自立門戶,之後便各自都要入職任事,在石虎的眼皮底下便很難再有這種私密窺望的機會。

    「即便謀事不成,你也不必灰心喪氣。如此年紀便得如此尊榮,國中已是罕有,就連我當年都遠有不及。我如今雖然年邁,但也不至於昏聵難任,余後時光裡,總會發力提攜,兒輩無患勢位不達。到時候,我家門下你這幾個內兄,還要仰望你來關照。」

    張豺講到這裡,又滿臉遺憾道:「可惜,實在可惜。舊年我也實在老眼昏花,出入禁苑竟不能明察宿衛之中有你這樣的俊彥良選能托兒女事務。若能結援早時,我翁婿併力互助,內外又有什麼疑難。只是如今,卻憑生了太多人事上的刁難。」

    他將祖青不能更進一步的原因歸咎為主上石虎之前在龍騰軍中對內六軍的肅清整改,若祖青真是一個渴於求進的權欲之徒,這已經算是離間。但若祖青仍是孤忠於主上,轉眼將此匯報主上,幾句牢騷也不至於給他招惹更加嚴酷的打壓。

    祖青也不得不感慨張豺老奸巨猾,若他真有志於在羯國創建一番功業,無論對石虎有無異心,這一番話入耳之後,也難免要遐思連連,以至於對石虎暗懷怨忿。

    一場宴會直至入夜,之後張豺才安排張氏家人並祖氏部曲一同護衛著祖青這對新婚夫妻前往主上石虎賜下的府邸安居,此前張氏宴會上相當一部分賓客也都繼續隨行,前後呼喝,招搖過市,這在如今已是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的信都城中,可謂絕無僅有。

    對於石虎賞賜的這座府邸,祖青並不太過上心。抵達之後自有心腹家人迎上來,密語叮囑祖青宅內早有苑中賞賜的僕傭之類,其中必然存在著石虎所安排的耳目,因是哪怕身在這庭院之內,也決不可掉以輕心。

    祖青對此自是瞭然,他謹慎多年,小心翼翼的求存,自然不會在日常起居中暴露出什麼異志暗謀。只是讓他比較為難的是,今次跟隨他一同返家的並不只有那個新婚的張家九娘子阿冬,另有其他幾個庶出的姐妹一併隨行,甚至還帶來了隨侍婢女並飲食起居的器物,大有常住下去,要讓祖青一併接收的架勢。

    祖青對於女色並無殊好,即便是有,也不會覺得張豺的女兒們一個個秀色可餐、人間絕色。哪怕是那個新婚娘子,也只是形勢所迫隨手指選,本身並不怎麼放在心上,更不要說其他女子。

    為了避免余後還有更多騷擾,祖青歸家之後便刻意彰顯那位阿冬娘子的大婦地位,內宅中只安置這一娘子,至於其他隨行張氏女郎,則統統安排在客舍中,甚至指示家人阻止她們出入內宅。如此數日之後,那些也渴望能夠嫁入祖家的張家女郎們才各自訕訕歸家,不再留此惹厭。

    原本祖青杜絕麻煩的舉動,落在內宅那位阿冬娘子眼中,則不免更加感懷這位如意郎君對她的敬重。儘管夫妻至今不曾有敦倫之實,但她已死心塌地以祖氏新婦自居,晝夜起居問候,要用自己稍顯稚嫩拙劣的柔情表達去回報這改變她一生的郎君。

    歸家數日之後便逢新年,雖然那萬眾期待的大典已經是推遲到遙遙無期,但必要的禮節還是該有。祖青居家數日,正逢石虎也將要返回禁苑,他便也結束了新婚假期,前往中軍入宿拱衛。

    離家之日,祖青在家將們簇擁之下剛剛自庭前上馬,突然聽到宅內呼喚聲,他勒馬回首望去,只見那阿冬娘子正在幾名婢女僕婦簇擁下匆匆行出。

    昨夜落雪至此未止,庭前雖有家人打掃但也難免積雪,阿冬娘子行得太急,以至於下階時腳步都微有踉蹌。

    祖青本來不欲理會這追出的娘子,但庭下僕役眾多也不便反應過於冷淡,便又翻身下馬,正逢那娘子踉蹌著撲入懷中,未語先羞,俏臉不知是被羞澀還是被寒風染紅,她匆匆忙忙站穩身形,盈盈下拜自祖青袍底向上撫理。

    待見祖青眼底閃過一絲不耐煩,那娘子才壯著膽子怯聲道:「家中阿爺每逢離家,總有室中娘子撫理袍帶,不求更得恩寵勿忘,只求夫郎平安歸來。妾心繫此上,願思絲密結,能為夫郎稍遮風塵……」

    講到這裡,她又垂首道:「阿母教我,只是早年阿母也不曾有幸作禮。若、若夫郎不喜,妾、妾斗膽騷擾……」

    祖青原本有些煩躁的心情,聽到這娘子軟語,竟然漸漸平靜下來。他索性轉身站直了身體,示意這娘子繼續,並抬手將其額間落雪掃開,順手幫她拉緊皮帔,並將娘子推回階上,這才擺手道:「我只入苑值宿,數日便可返家。風雪寒凍,娘子早歸舍中。」

    說罷,他便轉身上馬,率領家眾們打馬而去。張氏阿冬娘子則直立階上,聽到週遭僕婦們拱衛郎主英姿、國中罕有,已是眉眼彎彎,芳心滾燙,哪怕郎君行跡早被落雪隔遠,仍然遲遲不肯歸家。

    祖青前往龍騰營中,先行換過值宿符令,又入自己所統部伍中稍作訓令,之後才直往御前候命。

    當祖青到達此處的時候,中軍已經有一部分將士離營,在另一名將主石成的率領下淨街開路。而剩下的一名將領孫伏都則仍在候命,看到祖青率領親兵至此,孫伏都臉上便不免陰霾籠罩。

    孫伏都年在四十餘,既是主上石虎潛邸舊人,也是羯胡中一個頭領人物。如今卻被祖青這個幸起後進居於其上,自然難免憤懣,眼見祖青行來,嘴角便泛起一絲冷笑,發聲道:「世道已經不同,孌幸玩物都能持符掌印。原來咱們這些沙場浴血的彪悍將士,尚且比不上那些傅粉嬌弄的小奴!」

    孫伏都並不壓低音調,望著祖青的眼神也充滿狎嘲。

    祖青似乎沒有聽到孫伏都的譏諷,只是闊步行至帳前,背對孫伏都而立。孫伏都正待繼續開口嘲諷,忽見祖青身軀驀地消失,再要轉眼尋覓,耳畔已是疾風驟響,繼而臉頰便是劇痛,整個身軀都橫向飛出。

    祖青以劍鞘抽飛孫伏都,在後方兩名孫氏親兵沖上前之際更側身前衝,重重一腳踏在將要翻身而起的孫伏都頭顱上,令其整張面孔直接拍在積雪中,他撤下孫伏都兜鍪而後抓住其人髻發接連將其頭顱摔打在地面上,英俊的臉龐上已經隱有猙獰,語調更是陰寒的可怕:「老傖求死,不急一時。若非見你尚有一二忠力能為主上所用,你滿門老小不會活過今次雪停!」

    這時候,其他中軍將士已經聞詢而來,先是以刀劍逼退已經纏鬥在一起的雙方親兵,同時又將祖青與孫伏都團團圍住,一名兵長呵斥道:「祖侯請勿君前失儀!」

    祖青又將孫伏都臉龐重重砸在地上,而後才起身從容退下,並將佩劍解下遞給兵長,束手而立作待罪狀。

    「豎子竟敢辱我!」

    孫伏都這會兒才從地上掙紮起身,臉上已是血涕橫流,更沾染了滿臉的積雪。他此刻已是羞惱得失去理智,並不觀望形勢便抽出佩刀來,咆哮著劈向已經繳械的祖青。

    「狗賊是要求死!」

    一聲暴喝自帳內傳出,之後大帳掀開,身披厚重皮氅的石虎站在帳前,怒視著急欲尋仇的孫伏都。

    孫伏都聞此暴喝,如遭雷殛的僵立當場,片刻後才忙不迭丟掉戰刀,匍匐在地顫聲道:「臣不敢、臣……請主上為臣鳴屈,平生未受此辱!祖青小兒,不過帳底孌物,自恃寵幸,驕橫狂……」

    「你是真的找死!」

    石虎上前一步,抬腿踹在孫伏都肩上,而孫伏都只是身軀微微一晃,而後便又噤聲叩首,不敢再放肆。而祖青這會兒卻是一臉平靜,看看孫伏都肩上雪痕,又看看要依靠侍者扶掖才能立穩的石虎,心內默記,嘴角則受寒一般的顫了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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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9 塔下藏藥

    發生在龍騰營內的這一場糾紛,最終以孫伏都被奪職幽禁,祖青杖笞削俸而結束。

    如此懲處,看似雙方俱受責備,只有輕重的區別。但孫伏都被奪職是真的,旋即羯主便以匈奴將領呼延盛代替孫伏都執掌其中軍部伍。而祖青在受到杖笞之後,行動幾乎不受影響,繼續操持主上歸苑防衛事宜。至於所謂的削俸,羯國臣子已經許久不知俸祿為何物了。

    石虎之所以這樣厚此薄彼的處理方式,倒也並非對祖青更加親暱信任。事實上在他內心裡,老將孫伏都已經通過多年征戰表現證明其忠誠性,也是石虎原本給將要歸國執掌內六軍的石斌所準備的重要幫手。

    但正因如此,對於孫伏都主動挑釁祖青的行為,才令石虎更加的憤怒。此前他借由龍騰營刺殺為藉口對內六軍進行大肆肅清,加強控御,如今風波尚未完全過去,所提拔起來的將領便暴露出紛爭不和,這無異於挑戰他的權威!

    更何況,孫伏都雖然忠勇可靠,但相較於眼下祖青所能發揮出的作用又差了太多。哪怕羯國目下已經國勢垂危,但同樣不乏悍勇戰將。至於祖青這個後起的新貴,則是石虎精心挑選、能夠關聯幾方勢力的關鍵人物,其重要性自然遠非孫伏都這樣一個莽撞匹夫可比。

    這一插曲之後,祖青在軍中威望不免更甚。甚至於在新的將主呼延盛尚未入軍履職之前,已經有好幾名原本隸屬於孫伏都部下的中軍兵長們前來示好,唯恐被視作孫伏都的黨羽而遭到祖青這個王眷正隆的國中新貴的打壓。

    就連之後趕赴龍騰營迎駕的張豺在得知此事後,也主動尋到祖青面前對他表示稱讚:「大丈夫行事,正應如此,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孫伏都胡中老傖而已,竟敢無顧我翁婿威儀,真是自取死路!」

    單純一個孫伏都遭殃,並不值得張豺如此興奮。真正令他感到高興的,還是看到這些所謂主上心腹的中軍戰將彼此之間的鬥爭與失控,如果說此前家宅內與祖青的接觸尚需懷疑究竟是否主上指示,那麼這一次祖青與孫伏都的矛盾爆發則絕不可能出自主上的授意。

    張豺樂見這個自家婿子能夠表現出強烈的自主性,這就意味著祖青有著自己的訴求與想法,而非僅僅只是主上手中的提線木偶。

    而且祖青在發生正面衝突的情況下,能夠完全壓制孫伏都這一老將,其人在中軍權威越勝,則就意味著若能將之拉到己方陣營後能夠發揮出的作用就越大。

    不過張豺之後也表態,為免過猶不及,原本商議踢走中軍另一名將主石成的計畫暫不可行,否則必然要招至主上更大的反感。

    祖青對此倒也並沒有表現出失望或不滿,如今的他,可以說是已經進入到羯國最高層次的權鬥範圍內,無論對於羯主石虎還是對張豺這樣的元老瞭解更加全面深刻。之前發難毆打孫伏都,結果如何也佐證了他對羯國權力生態的認知正確,這一收穫無疑令他信心倍增。

    張豺的臨陣退縮,無非也是一種色厲內荏,此前風波中已經被石虎一連串的動作打壓嚇怕了膽量,再不敢如此前截殺麻秋那樣膽大狂妄。同時也說明其人對於祖青仍是充滿了不信任,不願為祖青爭奪權位而付出任何代價、承擔任何風險。

    目下的處境,祖青非常滿意。他雖然仍是強權者手中棋子,但卻能得到機會就近觀察,能夠看到這些在國中仍是威名赫赫的大人物其實遠遠不如外表那樣強大,他們各自人性中都有弱點,而且由於身處高位,這些弱點一旦被抓住並加以利用,他們反而更加無力抗禦。

    比如此前石虎出帳訓斥孫伏都時,無意中所表現出來的身體虛弱。不過祖青並不打算將這條情報與張豺分享,一則所察只是端倪,還未有確鑿證據,二則他也還沒想好能夠借由此事達成怎樣的目標。

    在歸苑途中,石虎先入護國法王寺,親自禮拜大和尚佛圖澄遺蛻金身,計畫祈福七日,並於此舉行新年的慶典。而在祈福的過程中,更派中軍禁衛將昭儀劉氏並幼子石世一同召入護國寺,隨之祈禳。

    如此一來,便是一個明顯的信號傳達,而之後大大小小的詔令,則又將石虎的意圖透露的更加明顯。

    此前幾日時間裡,信都城中晉人世族勢力被打壓嚴重。特別朝廷內九卿以上的高官,大凡晉人世族出身者幾乎無一倖免,或是慘遭殺戮,或是被奪職囚禁。與晉人勢力被嚴重削弱相對應的,則就是匈奴屠各一系死灰復燃。

    拋開此前取代孫伏都的中軍將主呼延盛不談,單單屠各權貴出身的侍中等近侍官員便出現數人,如匈奴人劉袛出任吏部尚書兼侍中,匈奴人靳國擔任內六軍武衛將軍。如果這些屠各權貴能夠彼此呼應團結,蔚然已成國中一股新的勢力。

    在這股屠各殘餘強勢崛起的風潮之下,夾雜著另外一樁詔令,那就是皇子石遵在飽受冷落之後終於得到了一些眷顧,受封為高邑王。

    不過在眼下章武王石斌得授大將軍,皇子石世受封中山王的情況下,任是誰也不會覺得石遵這個皇子還有什麼鹹魚翻身的可能。

    哪怕石虎將常山、趙郡並鉅鹿、中山等一部分境域分立為興州,並加授石遵為興州刺史,但是很顯然石遵仍然沒有再染指國中軍權乃至大位的可能,自然也就不受關注。

    新年這一天,羯主石虎於護國寺大宴群臣,雖然在外藩臣的幽州刺史張舉與章武王石斌仍在途中,加上一批晉人高官被打壓而缺席,但有張豺等國中元老再加上一眾宗室耆老並屠各新貴,慶典仍是有聲有色,熱鬧非凡。

    當然預期中的封賞大典不會再有,不過眼下也沒人再敢提起這個話題。

    與會群臣官爵各得小進,其中最主要的封賞任命便是中山王石世就任尚書令、大單于、冀州刺史,章武王石斌晉封燕王、大將軍,幽州刺史張舉進為太尉、領軍將軍,武邑王石鑑轉封河間王,幽州刺史,鎮軍大將軍張豺加太傅並領尚書一條事,司空李農加大司馬,並州刺史。

    元旦之後,除了仍在途中或在鎮遙領詔命的重臣之外,餘者受賞群臣俱集護國寺入叩謝恩。

    護國法王寺,規模尚要宏大於尚未修築完成的禁苑,除了供奉大和尚佛蛻金身的大典之外,尚有東台藏經閣,西殿禮佛堂,前後佛塔、戒律院,佔地廣闊,建築眾多。哪怕群臣齊聚於此,仍然不顯侷促。

    負責護國寺宿衛的乃是中軍、武衛、龍驤等三軍合共兩萬人,國中新貴祖青作為僅次於宗室石成的中軍將主,主要值宿東台範圍,這裡主要安置著主上石虎妃嬪、子女,至於已經升為貴妃的劉氏並中山王石世,則跟隨主上石虎一同居住於西殿。

    國中其他重臣或是被諸多詔令並勢位的變化而吸引了絕大部分注意力,祖青作為中軍的宿衛將領,所瞭解宮闈秘事自然更多。

    其實從元旦之前,祖青便察覺到一絲異兆。原本在龍騰營中,中軍受命便是返回禁苑值宿,而祖青麾下將士都已經半數入苑,卻突然接到命令回防護國寺。

    當然,按照羯主石虎崇佛近佞的一貫作風,倒也不可斷定這樁命令當中便暗藏玄機。可是之後在羯主石虎駕臨護國寺過程中,中軍幾次接到返回禁苑的調令,但往往很快便又有新的命令告示原地待命。

    如是者三,便不得不令祖青心存懷疑了。只可惜,大概是此前龍騰營中與孫伏都發生衝突,雖然石虎並沒有對他嚴懲,但似乎也生出了戒心,不再讓他隨駕拱從。

    石虎居住在護國寺這段時間,負責西殿宿警事宜的,一直都是宗室石成在負責,儘管祖青同為中軍將領,同樣不得無故入叩。

    所以祖青雖然也是名為中軍宿衛將領,但事實上除了元旦當日大典之後,他都沒有隨侍左右的機會。而不能隨駕於近,便也無從窺望詳密,儘管心中已經有了一定的猜測,但卻苦於沒有佐證。

    不能掌握實際的證據,祖青又是親歷龍騰營刺殺風波而僥倖大難不死,對於石虎的狡黠陰狠認識可謂深刻,自然也就不敢妄動,唯恐暴露出自己的異志。

    不過他自己雖然太過顯眼,但也將這一點疑惑暗訴心腹家將,囑令他們於私下裡小心查探。而這一夜,祖青在巡防營宿返回居舍剛待入眠,便有心腹家將匆匆叩門而入。

    那家將入內之後,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團團包裹的布包,層層掀開之後,祖青便發現乃是一團黝黑的泥土:「這是?」

    「西殿北側佛塔基石下多有新翻土色,僕下暗結值宿兵尉,趁夜入內挖取……」

    祖青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肅,他捏起一點土屑於手中輕捻,土粒被捻開之後,頓時散出一股濃郁辛烈的藥湯氣息:「好,好得很!兩件事,繼續暗伏塔林,覓機抓捕一名西殿宮人,傳告張豺,讓他擇時尋我密會!」
V123210 發表於 2019-7-14 09:55
漢祚高門 1450 燕王跋扈

    幾個時辰後,黎明之前,東台側廂一處密室中,張豺見到了祖青。

    「丈人不愧立朝根深,交誼廣闊的國中柱石元老。目下寺中防禁森嚴,哪怕我出入都大不從容,雖然急切相見,只能失禮在此恭候。」

    見面之後,祖青便對張豺恭維一句。

    張豺等重臣所居住的前佛堂距離祖青值宿的東台雖然同在護國寺中,但是眼下護國寺內外集結兵眾將近兩萬之眾,不同部伍各自負責一片區域,祖青雖然是中軍將主之一,但若真想隨意活動,其他值宿部伍還真就未必會予他方便,當然派遣家人私下裡口信傳達還是可以的。

    張豺能夠在這麼短時間裡就出現在祖青面前,的確顯露出其人不凡的底蘊與人脈,哪怕主上已經將內六軍仔細梳理一番,仍然沒有完全杜絕他所經營起的方便途徑。

    不過在聽到祖青恭維之後,張豺臉上倒也沒有什麼自矜之色,只是正色說道:「如此急切約見,究竟有什麼重要事務?」

    他們這一對翁婿,本就彼此猜忌、互不信任。如果不是祖氏家將傳訊語氣凝重、急躁,加上張豺目下處境實在不妙,他也不會冒險暴露出自己於內六軍中潛藏的人脈匆匆來見祖青。

    「當不令丈人失望。」

    祖青也不再故作玄機,直接將家將挖取的土包擺在張豺面前,並稍作解釋其來歷。

    張豺聽到這話,面色果然凝重起來,將泥土於掌心摩挲又深嗅氣息,片刻後才低聲道:「阿郎莫非懷疑……不過西殿所居人數百餘,常人也都難免疾病,又怎麼能夠篤言是你心中所想?」

    祖青心中暗罵一聲,怕是老狐狸也早有這方面的懷疑,只是此前剛剛受到慘痛教訓,沒有確鑿證據之前,是不敢再有妄想。當然若僅只這一點跡象,祖青自然不敢篤言,但若再加上值宿禁衛頻受亂命,他便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不過正如同張豺不肯信任他,祖青自然也不會將自己所掌握的機密和盤托出。那些調度亂命,只有他這一級別的禁衛將領才知曉,很明顯張豺是沒有這方面的途徑。想要在合作中掌握一定主動,祖青自然也要有所保留。

    「我是不敢篤言,因是才急急請教丈人共作商討。我準備暗中抓捕一名西殿宮人,不知丈人以為可否?」

    張豺聞言後便皺起了眉頭,仔細打量著祖青,似要直窺其人本心。若主上真是疾病難起,不能視事,對他而言自然是一樁大喜訊,可是祖青表現的如此急切,卻讓他拿不準這個婿子究竟意欲何為。

    石虎所以安排祖青去做張豺的婿子而不擔心張豺借此拉攏他的心腹,正是算準了人心中的猜疑,確定他們彼此之間不能坦誠相待。而眼下情況也確是如此,兩人心中各有強烈訴求,希望能獲得對方的配合幫助,但為了各自的安全,又不得不各自有所保留。

    誠然在張豺看來,祖青有仍為主上試探自己的嫌疑,而祖青又何嘗不擔心張豺另有勾結,轉頭就出賣了自己。老狐狸為了獲得短暫的歸家機會,連親生的幼子都舍得殺掉,更不要說他這個被人強送上門的便宜婿子!

    不過眼下的態勢,終究還是張豺的處境稍顯被動。祖青即便沒有異動,任由事態發展,他還是主上所看重的國中少壯,心腹將領。

    可是眼下的張豺,雖然暗中蓄養的勢力還沒有太大損失,可是新年一番權位調整,已經有了要將他架空的意思,所得僅有一個太傅的虛榮,所謂的領尚書事只有寄託在中山王石世名位之下才能發揮些許作用。

    可是燕王石斌以大將軍而掌內外軍務,又有升任太尉的張舉作為輔佐,這二人一旦歸都,便會將張豺壓制的更加嚴重。雖然張豺在很早之前便確定扶立石世,可是隨著一批屠各權貴的崛起得勢,貴妃劉氏也完全無需再仰仗張豺一人才能穩定住其子勢位。

    正因如此,張豺在接到祖氏家將傳訊後才冒著暴露一部分底牌的危險匆匆來見,他比祖青要更渴望變數的發生。

    沉默片刻之後,張豺才又開口道:「合禹死了,為燕王所殺……」

    張離字合禹,年前作為使者前往渤海招引石斌歸國。聽到張豺這麼說,祖青心中頓時一凜,他對石斌乏甚瞭解,但也自風傳耳聞瞭解這位燕王性情張狂跋扈,殘忍尤甚其父石虎。張離被殺沒有隱瞞的必要,眼下國中還未盡知,大概還是信息傳遞的差別。

    張豺提前告知祖青,無疑就是在表明他與燕王石斌已經沒有和平共處的可能,一旦燕王正式抵都接掌內六軍軍務後,自然便會對張豺掀起新一輪的打壓。而祖青雖然是石虎的心腹,但卻未必能得石斌青眼,他作為張豺的婿子,難免也要遭受牽連。

    「燕王跋扈,不能和眾。主上付以大任,禍福難測啊!」

    祖青以不乏憂悵的語調嘆息說道,以表示自己對於石斌歸國掌權同樣不乏牴觸。

    「是啊,國勢危若累卵,全憑主上積威恩重才可繼續維持。燕王雖驍勇,但於國中卻無恩威建樹,馳行歸國,又是一患。可惜主上心意如此,未必人意能阻。」

    張離的死,自然令張豺頗感心痛。倒不是惋惜於這個堂弟性命,而是因為他們張傢俬底下許多【 .】潛在的力量,早前都由張離管理接觸,如今張離不在了,這一部分力量便很難再靈活控御。

    但凡事都有兩面,石斌雖然在主上諸子之中威名最盛,但卻久在邊藩,於朝內乏甚根基。雖然眼下將要歸國掌勢,但人還未入都,便先有殘酷手段使得凶名彰顯,這自然難免會令人心悸動。

    石斌沒有主上石虎那種程度的積威,卻強要以凶殘手段樹立威信,哪怕如今內六軍俱為主上心腹所掌,但他們未必就會順從於石斌。

    一旦主上健康堪憂,難免人心浮動,犧牲一個張離卻能換來一些潛在的盟友,哪怕僅僅只是在阻止石斌歸國掌勢這一件事上達成共識,對張豺而言已是彌足珍貴。

    因此眼下由祖青這裡得到的情報,對張豺而言不啻仙音。雖然眼下還沒有確鑿的證據,已經足以令他犯險求證。

    「逢此多事之秋,人皆不能安樂。幸在阿郎與我尚可內外扶掖,咱們翁婿未必要求大事創建,只想求全求穩於當下勢位所得,人情本該如此,哪怕主上也難苛責。」

    稍作權衡之後,張豺便又說道:「阿郎你目下不可擅動,以免引禍於身。西殿求證,老夫自為。縱然因此招禍,老叟一身也不足惜。只盼事前事後,阿郎你能念及九娘子敬順禮奉,婦道謹守,對她母親兄弟稍作照拂。」

    張豺一副甘願以身犯險、不願婿子遭難的大義凜然姿態,祖青看在眼中,連忙感激拜謝,心中卻是冷笑這老狐狸仍是謹慎提防,不肯輕信自己所提供的情報,唯恐會被誤導而已。

    不過這也正合了祖青的心意,抓捕西殿宮人,難免會有打草驚蛇的危險,憑祖青目下的處境,一旦被人察覺,未必能夠從容應對。石虎強迫他娶張豺的女兒,他便用自己所掌握的情報去挑撥張豺繼續謀奸圖大,這同樣是一種反噬。

    兩人密會一番,張豺最後又交代給祖青一個更加隱秘穩妥的溝通渠道,趁著天色還未大亮,便又匆匆離開東台。

    接下來張豺要怎麼做,祖青也無從關注。但他也並沒有就此收回自己的耳目,同樣是為了免於被張豺的錯誤信息給出賣。與此同時,他也開始暗裡調整自己本部士伍,一些關鍵的位置上都安插下自家心腹家將。

    無論怎樣的陰謀,進行到最後無非還是勢力的搏殺較量。

    祖青手中最可信的力量,便是追從他家輾轉南北、不離不棄的部曲家將,儘管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一部分老人凋零諸多,到如今更是只剩下不足三十人,扣除老病之外,可用者不過區區十數人,但有了這些心腹之人的協助,他才更有信心掌控部下這三千餘人中軍戰卒,在關鍵時刻發揮出關鍵的作用。

    生死攸關時刻,張豺不再有所保留。雖然中軍高級將領都被換了一遍,外人難以拉攏,但一些底層的兵長包括士卒一時間卻難徹底肅清,其中仍然存在著張豺所安插的人手。

    這一部分力量發動起來,張豺根本無需像祖青所計畫的那樣擒捉西殿宮人,在短短幾個時辰之後便掌握了西殿特別是主上石虎的具體情況。

    之所以此前不動用這一股力量,就在於每動用一次便增加暴露的危險,這一部分力量能夠保留下來殊為不易,哪怕是要暴露犧牲,自然也要犧牲在有價值的關鍵時刻。

    所得消息很喜人,正如祖青所料,石虎的確是身患重病,雖然未必危急生命,可是消息一旦擴散開來,同樣會令人心悸動。眼下封鎖病情,主要還是為了維持住當下的局面,最起碼要等到燕王石斌歸國接掌權柄。

    除此之外,張豺更得到一樁更加關鍵的情報:燕王石斌距離信都已經很近,負責西殿值宿的中軍將主石成不久便要秘密出城迎接燕王歸國!

    得知此事之後,張豺可謂驚喜交加,他對石斌行程同樣不乏關注,但卻沒想到仍有錯判。假使懵懂中石斌歸國,屆時再要翻盤便更加困難。然而現在可謂蒼天眷顧,有了祖青的通訊示警,讓他掌握到這一情況,逆轉翻盤,定鼎大勢,正在今夜!
V123210 發表於 2019-7-14 09:55
漢祚高門 1451 逼宮之夜


    石虎的確是病了,雖然不是很嚴重的病症,不過偶感風寒而已,但畢竟如今的他已經不年輕,加上近來情緒起伏過甚,日常起居都無規律,才令這病症從年末拖到了新年。

    不過隨著這幾天的悉心治療,病症時好時壞間已經轉緩,精神也逐漸恢復起來。之所以還留在護國寺中而不歸苑,主要是為了等待兒子石斌歸國。

    目下國中局勢已經緊張到一個極限,突然移駕難免人馬調度混亂,原本負責掌管中軍嫡系的石鑑又被他外派到扶柳城幽州軍營伍中,石斌一日不歸國,便無有代替他掌控大局的人選。

    當然,石虎也明白他這麼長時間停留在護國寺,難免會令人心生猜測。不過這也算不上什麼,石斌晝夜兼程,午夜之後便可抵達信都,屆時父子齊齊亮相人前,縱然有什麼暗潮激湧,也必將煙消雲散。

    隨著時間越來越近,石虎心情也更加放鬆起來。用餐用藥完畢,午後小憩片刻,醒來時精神體力都有恢復。

    目下國中的新局面算是已經完成多半,石虎不再擔心朝局還會有所反覆,只是有些擔心內庭家事。石斌這個兒子歸國助他掌控大勢,石虎是比較放心的。但與此同時這個兒子所表露出來的跋扈性情,又讓石虎不能完全安心。

    他並沒有下令讓石斌殺掉張離,只是吩咐將之囚禁起來押回國中,必要時當作與張豺溝通的一個籌碼。但卻沒想到石斌竟然殺掉了張離,雖然張豺目下已經被多重壓制的無力反撲,張離的死也不算什麼大事,但石斌所表現出來的凶殘卻令石虎有種不受控制的不喜。

    當然他也並沒有傳令訓斥石斌,只要大勢方面能夠穩定得住,國中也正需要石斌這樣一個強勢宗王鎮壓局面。讓石虎比較擔心的是,石斌這樣的性格,只怕不能如他所希望的那般包容庇護家門兄弟。

    石世是他欽定的嗣子,又有著各方勢力的護持,還有自己居內照拂,石虎倒不怎麼擔心。可是其他的兒子們,則難免要遭受波及。

    傍晚時分,石虎在閣中獨坐,此前不久中軍石成入叩受命率領一批心腹已經秘密離開護國寺,前往信都東面郊野迎接石斌。

    繃緊的心弦再作鬆懈之後,石虎下令召高邑王石遵來見。

    宮人傳旨,不久之後石遵便匆匆趕來,入閣之後便膝行上前叩拜道:「兒臣叩見父皇。」

    石虎抬眼招手,讓石遵到近前來,看到這張稚氣少存又相貌俊秀的兒子,眉眼之間頗似其母,石虎心中柔情稍泛,聞聲說道:「久來不問,汝母近來體居可安?」

    雖然只是一句尋常的問候,石遵卻霎時間紅了眼眶,顫聲道:「阿母體中尚安,只是神氣難免疲乏,所憂者唯是兒臣庸劣不堪,乏於成人自立姿態……」

    「這本不是你的錯啊!我兒恭良才捷,雖諸晉世選俊彥,不敢誇言能夠爭美我兒。」

    雖然對晉人門戶凶殘打壓,但講起自家兒子的賢良,石虎仍要忍不住與那些所謂的世家少賢相比,他不乏愛憐的撫摸這個兒子發頂,心底略生愧疚,不乏追悔早年忙碌奔波於外,不能提早發現這璞質良子進行栽培。

    眼下的他,已是有心無力,若再強將這個全無根基的兒子樹立起來,反是害了他。不要說目下的朝局內已經不足以再給這個兒子羅織組建一個班底勢力,只怕即將歸國的石斌也不能容忍還有兄弟強要分奪其勢位光輝。

    拋開這一點雜思,石虎轉而與這個兒子閒聊起來。多數時候,都是石虎在笑談舊事,以及他在外征戰的戎馬生涯,甚至不乏經驗相授。

    而石遵也適時流露出對父皇的孺慕崇敬,每每發問總是點在石虎最得意之處,也讓石虎對這個兒子更加的喜愛。他諸子之中,驕橫者不乏,也有愚鈍不堪扶就者,但若說到恭順知禮,唯有石遵大合他的心意。

    「誰嘆我家凶橫門戶,唯以強武霸凌天下,那是少於見識,不曾領略瞻望我兒俊雅風采!」

    聽到父皇對自己如此評價,石遵表面上雖然欣喜不已,但其實心底卻乏甚情緒起伏。如今的他,正需要實實在在的扶助,好話縱使一籮筐,仍然於事無補。

    反而主上越是如此誇讚他而不言實際,石遵便越悲觀。因為這意味著目下國中表面穩定的局勢,已經是眼下主上能夠維持的極限,再也無力分潤栽培他這個兒子。

    如是一番閒談,一直到了夜中,石虎仍然談興濃厚,索性將石遵留下賜食,更親自為兒子布菜勸餐,暱愛表現一如尋常門戶老父關懷少子姿態。

    「今夜便留宿此中,朕知我兒絕非廳閣閒置浮華器物,不會辜負你這一身才器。太尉張舉於你不乏嘉言,待到其人歸國,我要託付他借力於你,歸藩治事。」

    石遵聽到這話,臉上已經露出狂喜姿態,連忙跪在地上顫聲道:「兒臣叩謝父皇!兒、兒非不樂承歡君父膝下,但父皇目內尚有賢兄良弟並邀歡心,阿母懷內唯余兒臣一人,因是急盼能得任事自立,敬奉餘生……阿母淚眼苦盼此時久矣,兒斗膽恭請賜得惠信,能早安阿母殷切心懷!」

    雖然石遵也欣喜於父皇終於正視了他,但如此輕言許諾還是不敢深信,因是要趁著石虎尚是柔情蕩漾之際希望能夠敲定此事。意思雖然是這個意思,但卻婉轉託言他的母親鄭氏,也是希望能夠藉著父皇對母親餘情未了爭取更多一些。

    石虎聽到這話,倒是沒有反感,反而笑了起來:「這話也在道理,君言父訓,兒輩自有會心。你母本就不是大器賢婦,命途更遭劫難,若無信據,反要怨朕戲言滋擾。」

    說話間,石虎抬手喚來殿外候命中書侍者,便在殿上口述一諭筆述存證,並將一方私印賜予石遵,笑語道:「諭旨清晰,印令為證,你母若還怨朕薄情,那就有些不通情理了。退下罷。」

    石遵此際已是涕淚橫流,連番叩謝,而後才在宮人引領之下暫居於西殿下的一處廂室中。只是離開的時候看到中山王石世居舍內外燈火通明,心中不免又是黯然失落,連帶著對於懷內這一份僥倖求得的退路前程也覺索然無味。

    西殿父子其樂融融之際,護國寺內裡卻已經暗潮激湧。

    當張豺負甲出現在東台祖青面前時,祖青亦震驚於張豺所表現出來的能量之大。悄悄潛入自然沒有什麼,可是張豺卻負甲而入,這便意味著沿途值宿軍伍肯定是出現了大問題!

    對於祖青所流露出來的驚詫,張豺非常滿意,張口便拋出另一個更加驚人的消息:「失於道者,乏困於助。燕王驕橫狂悖,擅殺賢良,人望自失,車騎已為我等助力!」

    聽到這話之後,祖青是真的不能再作淡定。車騎將主乃是皇子石苞,張豺居然能夠連石苞都能說動,可見這位元老重臣底蘊之深厚。

    目下車騎負責信都城防,石苞既然都被說動,那便意味著此夜信都城內究竟發生什麼事情,短期之內都不會有外力強勢介入。

    張豺之所以戎甲至此,除了彰顯勢力並表明決心之外,也是為了給祖青以直接的威迫,無論這個婿子究竟心意如何,此夜都要聽從他的號令!

    「丈人敢為大事,青豈敢等閒!」

    祖青早就在盼望這一刻,抽出佩劍掌中一劃,灑血為誓。

    看到祖青如此表態,張豺也稍微放心。他策反了車騎,但護國寺內外仍有中軍、武衛、龍驤三軍宿衛值守,強攻只是下策,唯有從內突破才有成功可能。

    但這三軍早被肅清一番,雖然還殘餘一部分張豺的勢力,但分散在各個營伍中,只能關鍵時刻充作耳目,或是製造混亂,卻難寄於大事。

    祖青身為中軍將主之一,統率三千餘中軍悍卒,絕對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如果沒有他的配合,張豺很難在此夜控制住護國寺整體局面。

    彼此會面決議,張豺便又隱於幕後,正面突破仍由祖青負責。

    待到張豺離開之後,祖青即刻召集麾下將校兵長,厲聲說道:「西殿變故陡生,主上急召入拱,各部集結待命,隨我共赴西殿!」

    聽到這話後,在場諸將齊齊色變,自然有人是偽裝,但也不乏真的不敢相信,旋即便有一名幢主越眾而出,說道:「事關重大,將軍可有符令內詔為信?」

    祖青抬手自懷內掏出一份詔令,快步上前遞給那名幢主,幢主不乏警惕,小退一步接過詔令,展開之後正待細覽,突然背後疾風驟襲,再垂首望去,只見一截刀鋒自前胸透出!

    「軍令如山,救急如火!誰還疑我矯詔?」

    祖青看都不看那名幢主倒地抽搐的屍體,抓起那份染血的詔令做公示於眾之狀,帳內諸將俱都凜然垂首,縱然有人還想發難,即刻便是刀兵加身。

    諸將兵符俱被收繳,之後便分派給祖氏心腹家將,各自出門召集部伍。祖青同時也提劍行出,站在東台向西望去,只見西殿方向已有火光搖曳,這代表張豺的耳目已經開始在製造混亂,他需要做的就是在最短時間內抵達西殿,接掌慌亂的中軍部伍,同時將其餘諸軍阻攔在西殿之外。

    月黑風高,逼宮之夜。包羞忍辱,血債血償!
V123210 發表於 2019-7-14 09:56
漢祚高門 1452 危城難入


    護國寺禁衛發難逼宮之際,信都城外郊野同樣不甚平靜。

    由於大量生民集聚城外,外六軍又形同虛設,因是信都城外全無格局,流民搭建棲身的窩棚雜亂無章,蔓延到城外十數里外的郊野中。

    能有窩棚稍作遮蔽風雪,已經算是好運氣,更多的民眾則只能涕嚎郊野之中,掘土為穴,枯草鋪墊,便是一個容身所在。但這樣的居住環境,又哪有絲毫保溫性可言,每每一場風雪之後,廣有生民活活凍死於土穴之中,生者窠,亡者穴,雖積雪數尺,難掩蒼生血淚!

    燕王石斌,年在三十出頭,不獨性情跋扈,相貌也頗類主上石虎舊年壯時。其人去年統軍南下,及時遏阻晉軍於渤海郡境中的攻勢,如今又奉主上密令歸國執掌大權。

    雖然一路上風雪苦寒,辛苦無比,但滾燙的心念卻無絲毫冷卻,石斌對於即將抵達的人生巔峰更是充滿了期待。他此行歸國,所率不過數百嫡系親眾,單單一路跑死的戰馬便有千數匹!

    其實早在入夜之前,石斌便已經抵達了信都城外郊野,當時便打算直接入城,卻被隨行的中使勸言阻止:「目下國中形勢緊張,多有強梁兇徒耳目散佈城間。大王行程乃國中機密,為保萬全,不可輕易暴露人前……」

    「孤奉命歸國,誰能阻我?縱有耳目窺探,殺了便是!」

    石斌翻眼冷笑,語調分外猙獰:「張豺那個狗賊,自恃豢養人眾,便道國中無人制他,竟敢橫**謀!今次歸國之後,無論主上是否仍有舊情眷顧,我必殺此惡賊以振國威!」

    言辭雖然不乏猙獰,可是當石斌真正抵達城外,看到那密密結結,幾無閒土的流民營地,還是有些傻了眼。他倒是不害怕這些卑賤如雜草一般的傖民,但如此多人眾集聚郊野,當中藏匿一些國中奸流的耳目爪牙實在太輕鬆,若真在此途中驟然發難,同樣令人防不勝防。

    「主上勞心國務,殿內乏於強佐,致使法度散漫至斯,這是我的疏忽不孝。稍後歸國,必須典軍於外,窮逐這些內外蟻附的野民。這些該死的晉民,托庇國恩求活,又不肯為君王效死阻敵,活著只是禍患,死了才能清靜!」

    石斌恨恨罵道,也不敢輕易上前穿行,以免犯險,只能暫時居留在城外一處簡陋的營戍中,對於這些阻止他盡快歸國接掌權位的傖民可謂是滿懷怨忿,遊蕩在營地周圍,一俟發現有流人乞食靠近此處,便縱馬上前驅殺,將此視作遊獵遊戲,玩得不亦樂乎。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石斌才退回營地中用餐休養,之後小憩片刻,打算以最佳的狀態入城叩見主上,並震懾群臣。

    夜中之後,營外終於傳來消息,中軍將主石成自午後便離開護國寺,安排燕王入城事宜,如今總算從城門處一直到這一處營地之間都安排下心腹人手,可以拱從燕王殿下無驚無險的入城。

    「做事如此拖沓,難怪國務被你們這群蠢物敗壞至斯!國家厚養,就是要讓你們精忠報國,不要凡有小事都擾得主上親自處理過問!」

    雖然從輩分上而言,石成算是石斌的叔父,但是對於這個宗親長輩,石斌卻是乏甚敬意,見面之後便發聲訓斥,對其做事的效率分外不滿。

    對於石斌的張狂跋扈,石成也多有領教,聞言後只是強忍怒氣說道:「大王既已歸國,國中縱有奸人邪祟,也將不足為慮。主上密囑務求大王平安入朝,末將等才力雖有不濟,唯加倍謹慎盡力。」

    對於石成的態度,石斌還算比較滿意,臉色稍有轉緩:「力弱負重,也算為難了你們。待春後我渤海精銳轉回國中,你等便也無需勉強任事,歸宅安享富貴去罷。」

    石成聞言,更加氣急,主上的命令,他自然不敢違背。但這小子還沒有入城掌勢,便已經直言不諱要將他投閒置散,實在太過目中無人!

    心中怨念滋生,石成便也不再回話,只是冷著臉轉首吩咐隨行卒眾折行來路,於前方示警開道。

    此夜雖然無雪,但寒風嗚咽,當中又夾雜著諸多寒苦流民悲哭泣號呻吟之聲,使人彷彿如行鬼域之中。

    這一行人前進的馬蹄聲在這一眾雜聲中頗顯刺耳,特別在行入那一片窩棚區後,更是將許多流民都驚擾起來,不乏流人攢聚,只道又有亂卒前來騷擾搶掠,準備以死相博。一個個衣衫襤褸之人危立寒風之中,夜幕下彷彿黑幢幢的鬼影,令人望見便覺心底發毛。

    石斌察覺到這些蟻民竟敢趁夜幕掩蓋而與自己遙相對峙,心中自然不悅,抓起掛在馬鞍上的強弓便扣弦連發兩矢,幾聲淒厲的慘叫聲陡然響起。

    他臉上猙獰笑意還未擴散開,便發現那些流人的隊伍非但沒有驚慌做鳥獸散,反而隱隱有向前逼近的趨勢,心中頓時更加不悅,正待要策馬前衝,卻被石成忙不迭拉緊了韁繩。

    「主上急盼大王入城叩見受命,無謂受這些傖民橫阻行途。」

    石成壓低嗓音近乎低吼,他是深知這些流人已經近乎亡命,特別在夜幕掩蓋下為了活命會變得加倍凶厲。

    此前不乏軍卒趁夜衝入此境擄掠,卻被流人暴起發難,圍毆致死。若在白天,羯軍刀槍甲冑或還有幾分威懾力,可是一旦到了夜裡,幾十萬生不如死的流人一旦被激發凶性,誰也不敢想像會釀生怎樣的惡果。

    石斌這會兒心中也隱隱生出一絲不安,罕見的聽從了石成的勸告,不再留此對那些惡鬼一般的流人大加殺戮,鞭策戰馬快速離開這一片區域,當然嘴裡還少不了咒罵抱怨石成這些留守國都的庸人竟然連寒傖蟻民都不能壓制。

    為了確保石斌歸途的隱密性,石成並沒有動用太多中軍卒力,雖然在去年年末主上強力的鎮壓下,信都局勢稍顯穩定。

    但身在局中誰也不敢小覷暗潮凶險,要知道麻秋的屍骨到現在都還沒有被收撿安葬,身邊若有大軍拱衛,石斌自是威風凜凜的燕王大將軍,可眼下也不過是血肉之軀的一條性命而已。

    石成午後出城,夜中才來相見,主要就是為了在不驚動太多耳目的情況下清理出一條相對安全的通道。在燕王行程隱秘、提前歸都的情況下,即便有人暗懷歹意,也不會時刻都保持警惕。

    一行人並未直線入城,而是迂迴前進,從城東郊野一直繞行到城北,在經過一處苦役大營後,石成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再前行三里便可抵達城下,這一段距離原本是化作禁苑範圍,只是工程半途而廢仍是荒野,但也已經沒有流民於此集聚,一行人大可長驅直入,即便真有強人橫阻,也有城內伏兵裡應外合,大可強衝入城。

    石成心裡尚還欣慰於不負主上所用,可是行在前方的斥候卻突然回轉,言是前方野地中突然出現一道拒馬防線。

    「問清楚是哪一路人馬設防?」

    石成原本鬆弛的心弦頓時再次繃緊,神情凝重的詢問道。

    「是、右衛軍,車騎巡城,發現流人潛入禁苑,急召右衛城下警戒設防。」

    聽到斥候的回報,石成臉色頓時又是一變,同時視線不乏忿怨的瞥了石斌一眼。右衛軍伍主要由張豺私曲構成,此事國內皆知,突然在此夜於城外設防,特別石成在離城之際都還沒有這一佈置,可以想見張豺必是已經有所察覺,掌握了石斌的動向。

    原本就算如此,張豺也未必就敢直接出手橫阻,可是石斌違背主上命令,直接殺掉了張豺的堂弟張離,這無疑令雙方交惡再無轉圜餘地。

    「右衛異動,張氏心機叵測,為求萬全,大王還是不宜此夜入城。請於城外暫作休整,待我聯絡城內再引援軍……」

    石成還未講完,石斌卻已經不耐煩地揮手打斷,冷笑道:「孤入國掌軍,乃是主上恩命,豈是奸邪能阻!此前便已收斬張離,張豺狗賊又豈能免!既然這奸賊還不知教訓,此夜便送其全家上路!」

    說罷,他已經向後方部伍招手,勒令諸將士策馬上前,準備強行衝破此處阻礙入城。

    一時間馬蹄聲驟響,數百騎徑直向前衝去。此境本就是預留的禁苑範圍,雖然還沒有營建宮舍,但土基早被夯實壓平,一行人衝進起來自是全無阻滯。

    張豺雖然探知到石斌今夜歸都,但也不知具體由何處入城。右衛軍伍六千餘眾,短時間內能夠調集布設的堪堪一半有餘,分散在具體的道路據點上每一處不過百十人眾,主要就是為的給城下聚結、由其長子張勾所率領的兩千精銳示警。

    因是這數百騎兵一俟衝殺到路障所在,那些於此設防的右衛兵眾根本就沒有於此頑抗阻擊,各作鳥獸狀散,向夜幕中四面潰走,同時也有一團烽火被快速引燃。

    石斌驚走那些阻截之人後,又忍不住嘲諷石成幾句,若聽其人謹慎膽怯,只怕今夜都難入城。他下令讓部從下馬拆除拒馬,可是在看到烽火被引燃後,臉色也是驟然一變,疾聲道:「速速上馬,我們直衝入城!」

    眼見行蹤已經暴露,石成心中也是暗暗叫苦,縱然怨恨石斌的莽撞,但此刻也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對於城防虛實,他比石斌更加瞭解,眼下既然已經沒有了再隱藏行蹤的必要,只能期盼右衛主力調集仍需時間,趁這一點時間速速衝到城下,請求車騎出兵護從石斌入城。

    石成快速打馬上前,向石斌快速講出自己想法。其實在他心裡另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張豺竟然已經得知石斌行程,可見就連中軍都出現內奸,車騎又有多少可靠?

    在他看來最穩妥作法應該是放棄入城,盡快與扶柳城張舉匯合,但是很顯然石斌急於入城掌權,不可能聽取這一建議,他就算講出,也不過徒惹忿聲咒罵而已。
V123210 發表於 2019-7-14 09:56
漢祚高門 1453 喋血御階

    護國寺中幾處火光同時升起,頓時打破了這夜色靜謐。

    雖然異變陡生,但是作為拱衛畿內安危的內六軍禁衛,不乏應變備案,儘管沒有詔令下達,各軍將主在察覺異變發生之後,也都開始各自佈置警戒防務。

    龍驤軍主要負責護國寺外警戒,異變發生第一時間便快速控制住護國寺出入門戶並周邊馳道,務求強阻外人趁亂衝入寺中。

    武衛軍則負責保護並監察寺中群臣並僧侶,將士們也都在將主的喝令之下,快速叩開一處處居舍,將寺中居住的重臣並僧尼之類驅趕到寺中空曠地帶,既是集中保護,又是嚴密監守。

    在武衛軍行動的同時,又有一支兩百餘人小隊自寺內沖行出來,徑直來到武衛將主面前,點出幾個重臣包括張豺在內,勒令武衛軍交給他們看守保護。

    將主並沒有第一時間予以答覆,轉過頭去便叮囑自己的親兵將這幾人尋到之後,一定要嚴密控制在自己手中。他雖然不知此夜驚變為何,但也清楚將這幾名重臣控制在自己手中,無論稍後事態走向如何,都是有利無害。

    可是很快親兵在搜查一番後便返回秘奏,言是張豺等幾人已經消失不見,不知所蹤。

    且不說武衛將主心中震驚、似有所悟,那兩百多名中軍士卒在等候將近一刻鐘,眼見對方並無交人的跡象,便也不再糾纏,而是快速撤離此境。

    此時,祖青早已經率領六百餘眾將要抵達西殿,途中得到家將回報言是沒有將張豺奪出,心中雖然不乏遺憾,但也清楚張豺這個老奸巨猾之人自然絕不肯將自己一身安危付予祖青,看來是在寺中另有佈置了。

    沒能在第一時間控制住張豺,這意味著祖青此前要在此夜大開殺戒的意圖便很難實現,唯今之計便是需要在最短時間內將羯主石虎控制在手中,逼迫張豺不敢對他反咬一口。

    龍驤、武衛各有值守範圍,按照應急的備案,原本祖青的部伍也應該謹守東台不可擅自調動,以等待來自西殿的詔令。若是擅離值守而衝進其他部伍防區,便是踰越禁令,其他部伍可以直接予以誅殺。

    不過祖青既知石成不在軍中,自然更少顧忌,很快便率部抵達西殿防守範圍,不待對面發出警告,祖青便已揚聲喝道:「遒縣侯青奉主上急詔入此拱從,請中軍石將軍速速出見,配合我部調防!」

    西殿範圍正是異變發生的重災區,足足三處火光升騰而起,特別其中一處庫房失火,濃煙滾滾,火勢已經不受控制的將要蔓延開來。早有數名將領正率部前往撲火救援,而外圍兵眾卻還沒有得到進一步的指令。

    此時看到祖青於營外叩營增援,由於沒有得到上峰指令,此處兵長不敢擅自做主,只能回應道:「請祖侯稍候片刻,容末將暫作入稟急奏。」

    祖青並沒有強行沖營,聞言後便說道:「此正閣下職任所在,速速入稟,切勿貽誤軍事!」

    祖青新貴名氣在中軍已經不低,眼見對方態度尚是有禮,對面兵長也微微鬆了一口氣,連忙派人疾走入內請示。

    片刻之後,祖青順勢又上前一步,指著西殿範圍內幾處騷亂所在皺眉道:「殿中究竟何事騷亂至斯?石將軍又非新晉伍士,竟然縱容營禁敗壞紛亂,主上問責下來,何人之過?」

    此處兵長對於祖青的到來不是沒有懷疑,要知道就連他們都還沒有接到上官新一步指令,何以身在東台的祖青竟能到來如此迅速?

    不過在聽到祖青這個問題後,那兵長又是滿懷憂苦,他雖然也不清楚何以突然營亂陡生,但也明白一旦主上追究下來,他們這些值宿兵長都難逃罪責。不過雖然彼此都是中軍部伍,祖青終究不是他直屬上官,此刻更加不敢隨意透露什麼訊息或是猜想。

    如是又過小半刻鐘,營中騷亂非但沒有平息的架勢,反而越來越亂。祖青耐心漸漸消磨,怒聲道:「營中變故橫生,信令傳達如此拖沓,石成自尋死路,我卻不能被他耽擱在此貽誤主上詔令,速速打開營門,讓我步入營拱從。」

    「祖侯息怒、息怒,請再稍候片刻,勿使末將為難……」

    「我不為難你,你在為難我!速速開門,否則休怪刀劍無情!爾等罪責難逃,莫非要抱我同死!」

    祖青這會兒滿臉暴躁,提劍在手直斬在營柵上,已是一副殺意凜然姿態。

    那兵長見狀,心中不免更加惶恐,他也不知此夜後自己將要承受怎樣刑罰,但若在眼下得罪了祖青這個國中新貴,就算事後能夠免於主上責罰,只怕對方也不會輕易放過他。更何況西殿異變橫生,石成作為將主自是罪責難逃,或許來日祖青便要取代石成執掌中軍,在此刻將對方得罪過甚,實在太不明智。

    略作轉念,那兵長還是抬手示意放行,祖青並其部伍快速衝入營中,之後他便將手一招,身後自有幾名悍卒衝出,直接將那兵長擒下。祖青上前,劍指其人,怒聲道:「狗賊莫非同謀作亂?我已明告主上詔令,竟還敢強阻我入內拱從!」

    「祖侯饒命,請……」

    吼叫聲戛然而止,劍鋒早已劃破其人咽喉,祖青收劍厲視左右:「爾等罪卒,謹守此處,待我面見主上,平定營內騷亂,再來問罪爾等!若想活命,謹守於此,勿使營禁更作敗壞!」

    說罷,他便持劍疾行,身後數百精卒馳行隨後。一旦進入西殿營防,營禁便大大鬆弛下來,目下此境中軍禁衛本就群龍無首,留守於此的將領們或是忙於撲滅騷亂,或是入內拱從殿前,更沒有人上前阻止橫衝直撞的祖青一行。

    很快,祖青便衝至西殿殿前,此處自有兩名中軍幢主各率部伍於此拱衛,眼見祖青仗劍行至近前,兩名幢主俱都大驚:「祖侯何以至此?」

    祖青並不回答他們,只是大吼道:「石成何在?中軍早被奸邪滲透,四處作亂,就連我都險被奸邪所害!中軍部伍,乃主上肱骨腹心卒力,非監守者自盜,賊子何能侵入此中?速喚石成前來見我,否則休怪刀劍無情!」

    「祖侯請慎言!」

    兩名幢主自是石成心腹,否則便不會在石成離開後主持局面,聞言後自是怒不可遏。至於他們身後的兵長伍士,聽到這話後則不免既驚且疑,不乏人也開口道:「石將軍究竟何在?殿外紛擾至斯,何以將主遲遲不見?」

    「祖侯速速退去,否則休怪末將等冒犯!」

    兩名幢主自知石成蹤跡,但卻苦於不能明言,營中突然騷亂,祖青又意外現身於此,自然令他們心中警兆陡生,開始持械在手,發聲威脅。

    祖青聞言後更是冷笑不已:「早前孫伏都也曾如此危言嚇我,幸在主上明察決斷!今日仗劍報還君恩,誰敢阻我,殺無赦!殺!殺!」

    隨其一聲暴喝,身後數百精眾便撲殺而出,兩名幢主未料到祖青膽大至斯,竟然敢直接於殿前操戈殺戮。至於其他並非石成心腹的兵長們,聽到祖青吼叫聲後,難免想起此前倒霉的孫伏都,應對起來難免失了氣勢,怯懦不敢上前。

    祖青身先士卒,直接殺向兩名幢主,其部從士氣如虹,反觀對面則應對遲緩,抗拒無力。殿前很快就喋血塗地,死傷無算,兩名幢主一死一傷,其各自心腹兵眾也都死傷殆盡,祖青麾下兵眾亦死傷近百。至於其他不敢上前參戰的中軍將士,則早已經退出數丈距離。

    「孤直盡忠,死得其所,不亦快哉!待我奏見主上,必為死傷袍澤名功請封!」

    祖青抹去滿臉血漬,手中長劍血花翻轉,之後才踏過滿地屍骨,昂然拾階而上。殿階百餘級,甲冑染血的祖青緩緩而上,身後數十名猛士拱從,已無人敢阻。

    大殿之內,石虎早由睡夢中被驚醒,頭腦難免昏沉,當得知驚變發生於殿外中軍部伍之內,心內已是驚怒交加。之後也有中軍將領請見入拱,但如此時刻他已經誰都不再信任,只是下令讓宮人侍者各持刀劍隊列警戒,不許任何人靠近大殿。而他自己也身披甲冑,橫刀膝前,端坐於大殿中,整個人彷彿積寒千年的堅冰。

    祖青殺穿了殿外中軍禁衛之後,那些持劍惶立的宮人們已經難稱威脅。這些宮人們眼見到祖青渾身浴血,步步逼近,周身一股煞氣橫流,已是心悸得手足冰涼,一名中常侍站在宦者當中,顫聲道:「主、主上未有召令,祖、祖侯切勿輕忤天威,請於殿下候命……」

    「忠義勤王,豈閹奴能阻!滾開!」

    祖青怒吼一聲,劍鋒遙指於前,後方其部伍甲士已是魚貫而上,將那些宮人宦者或殺或逐,飛快佔領此處殿階,並將大殿團團圍住。當殿上宮人被驅逐一空後,祖青亦行至殿前,抬眼去望,便看到端坐在大殿正上的石虎。

    石虎同樣看到了立在殿門前的祖青,他臉色變幻不定,跳躍抽搐的臉部肌肉甚至連一個恰如其分、或驚或怒的表情都做不出,雙唇翕動,張開口便是沙啞到了極點的聲音:「青奴、青奴,究竟何人作亂?」

    祖青垂劍接連刺死數名受傷倒地的宮人,才將心中那股湧動的殺意稍作收斂,他昂然入殿,凝聲道:「中軍將軍石成,藏奸部伍,擅離職守,致使禍生闕下,百死莫贖!末將所率忠肝義膽,浴血奮戰,捐身勤王,勇戰御前,請主上詔示功罪,令內外昭然,使群情歸安!」

    石虎聽到這話,心中再無絲毫僥倖,周身氣力彷彿都被抽走,他死死盯住越行越近的祖青,口中發出怨毒至極的低笑:「豎子、豎子,果然奸門孽種,叛南亂北!朕舊年欲謀大事時,你不過黃吻小兒罷了!」

    「天命混亂日久,祖某何幸能奉命反正,無愧先祖,無愧蒼生!」

    祖青此時已經躍上御座,揮劍斬落石虎膝上戰刀,並割下皇袍一角以劍鋒挑至石虎面前:「無墨亦可用血,請主上速速詔慰群情。若勤王將士無絲毫生機可望,則石氏滿門,今夜絕嗣絕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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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